《凝眸流转》 第1章 拂心斋在世人心中,是一个很奇特的组织。 若说它是一般的江湖门派,它主要涉足的却是商界,绝少插手武林间的恩怨;但若说它只是间纯粹的商行,却也未必尽然,拂心斋与江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斋主宫凛轻易不露面,然一旦现身,便是天大的事也可只手化为无形。 惊才绝艳谁堪比,百花拂过事事休。 这两句话在江湖中是无人不知的,前一句形容的是宫凛的才智,他少年出道,智冠天下,无人不为之折服。后一句说的便是他处理事情的手段之绝妙,一出手无事不休。 但严格说起来,拂心斋的创始者却并不是宫凛,而是一个很平凡的女子。这女子名叫拂心,既没有什么惊人之貌,也没有什么惊人之才,独居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守着一间小小的不知名的花坊,以卖花为生,平淡度日。 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子,最后竟嫁给了江湖中最出名的人。 消息初传出时,天下哗然。那些痴恋宫凛已久的女子们尤其不忿,怎能甘心?若宫凛娶的是个才貌家世皆在她们之上的千金闺秀倒也罢了,偏偏竟输给这么个毫无颜色的普通女子! 宫凛究竟看上她哪一点? 这是所有人心中共同的疑问。 但拂心做宫夫人只做了七年,便撒手尘寰,死因是难产。她的身子太弱,不适合生孩子,所有的大夫都这样说。但她一意孤行,听不进任何劝告,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宫凛最后不得不让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让步。让步的结果,是天人永隔。拂心以性命做代价生下来的女婴,起名“凝眸”。 此时,那间小小的花坊在七年间已拓展出了“七楼”、“七坊”、“七阁”、“七居”。这二十八家商行遍布大江南北,天下各地,堆砌出拂心斋富可敌国的财富。但是它们所经营的东西却只有一样:花。以此寻常之物得这般成就,宫凛之才可见一斑。 在世人心中,他几乎已成了一个神话般的人物。这么多年来他的一举一动皆为人所瞩目,包括他陆陆续续收养了四名弟子。这四人还未出师,并未在江湖上做过什么露脸的大事。但宫凛调教出的人,何曾会差到哪里去,将来就算不能一飞冲天,也定非池中之物。 无论是江湖还是商界中的人都颇看好这四人,也认定待宫凛百年之后,接管拂心斋的必是其中之一。毕竟宫凛膝下只有一女,一荏弱女流之辈如何有能耐掌管如此基业?这可不是儿戏之事。 但偏偏,宫凛竟突然向各分行广散帖子,宣布退隐,斋主之位由其女凝眸继任。因她初初及笄,年纪尚稚,故先由其大弟子宫无策代之,斋中一应事物皆由他决策,待五年后再还位于凝眸。 消息传出,其轰动程度尤胜于他娶妻之时。不少人甚至以为他思念亡妻过度以至神经出了毛病,不然向来以智称绝的宫凛,怎会下如此荒谬的决定! 且不说他传位于女是如何的昏了头脑,便是这宫无策,也不过是个年刚弱冠的少年而已,没有声名,没有威望,赤手空拳拿什么来服众?暂不论对拂心斋的财富权势虎视眈眈已久的各路外患,单只言对内,二十八家分行的主事不仅纵横于商界,放到江湖上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各有各的门路,各有各的本事,哪个是省油的灯?哪个又是愿屈居于人下的?会加入拂心斋,动机没一个单纯,只是后来斗不过宫凛方死了那条心,安安分分各守一方。 但如今,宫凛一去,要他们对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俯首称臣,那真正是笑话。出头的日子终于到了,天赐的绝佳机会,哪个肯放过? 内乱,不可避免。 山雨欲来风满楼。每个人都想知道在这种形势下,那个目前为止还处在幕后的宫无策,上任后所做的第一个决定——会是什么? 四年后。 长安。 天上无星,只一轮明月高悬,洒落银辉如雪。 入了夜的长街冷冷清清,两旁的店铺早已关门。素问半闭着眼,孑然一人背着个竹篓摇摇晃晃地走向街尽头唯一一家透出微弱灯光的店铺。 迎面撞上一家酒铺的招幌,她脚步不停,只随便伸手一抓,障碍物被抛至脑后。但没走几步,头皮传来轻微的痛楚。 不耐地转身,素问粗鲁地伸手去解与招幌纠缠在一起的头发,解开的同时,束发的丝带也被扯了下来。懒得重新去系,她闭上眼睛继续朝前走。 “啪、啪、啪——” 震耳欲聋的拍门声自长街尽头传来,在寂静的深夜格外刺耳。同时响起的还有焦急的叫声。 “大夫在不在?开开门,有人受伤了!” 没有回答。隔了一会儿,换成另一个声音:“妈的,里面的人快点滚出来,不然老子放火烧了你的房子!” “卓三爷,还是让我来吧。”拍门的少年小声道,不敢看身旁大汉铁青的脸色,只盯着他左腿那道长可尺余鲜血直冒的伤口,“像三爷这么叫法,大夫就算在也不敢来开门的。” 卓三瞪他一眼,“你知道还傻站在这里?想看着我活活痛死是不是?” “啊?”少年一怔,慌忙摇头,上前继续拍门,“有人在吗?” “没人。” “谁在说话?”少年奇怪地转头。月光下,只见一白衣女子幽灵般地站在他的身后,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完全看不见脸—— “鬼啊!”他惊叫一声,跳起来,立即躲到卓三的背后,拉着他的衣袖直发抖。 “什么呀,我好心回答你的问题,不说声谢谢就算了,居然还诋毁我的名誉?”素问慢条斯理地拨开长发,“看清楚点,我长得跟那种‘东西’哪里像了?” 看清那张五官清秀分明的脸,少年蓦地涨红了脸,他放开卓三的衣袖,低了头期期艾艾地道歉:“对不起,我看花了眼——” “慢着,”卓三皱眉,打断他的话,“你怎么知道这素问堂里没人?” “很简单呀,大夫采药去了,刚刚回来。” “已经回来了?那人呢?”卓三撑起伤腿四处张望,少年也跟着寻找。 素问无奈地叹息,“为什么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呢?” “对了,姑娘。现在已经是深夜了,你一个人在外游荡很危险的,还是快些回家去吧。”少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道。 “多谢你的好意。”素问打了个哈欠,纤指指向素问堂紧闭的门扉,“你们想进去吗?” “嗯。”少年点头,“但是这门很奇怪,虽然没有锁,却怎么都推不开。”他的神色有些黯然,“其实在此之前,我们也敲过另外两家大夫的门,他们虽然可以治好三爷的伤,但都不敢保证三爷的腿会和以前一样灵活。他们说除非找到长安第一神医素问堂的主人,否则——” 他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着素问绕过他,拉开素问堂的大门,然后回头用看白痴一样的眼光看他,“你之所以推不开,只不过是因为这扇门是要用拉的而已。” 好……诡异。少年缩了缩肩,哪家的门是这样子的? “喂,你们到底要不要进来?再拖下去就算是我也没法子医好他那条腿了。”目光扫过那条深可见骨的伤口,唉,注定是不得安宁了。 “你是——”卓三瞪大眼,有些不敢置信。 “你慢慢猜吧,我要去睡觉了,恕不奉陪。”素问有礼地微笑,“啪”地带上门又推开,“对了,照你现在的失血情况来看,是撑不到天亮的。所以请走远一点,不要陈尸在这里,败坏本神医的声誉,就这样,后会无期。” “啪!” “喂!” 两个时辰后,晨光微现。 “啊——”一声凄厉得足以震破屋顶的惨叫从后堂传出,随之响起的是带着哭腔的怒吼声:“你他妈的会不会治病呀?缝合伤口有你这么缝的吗?” “不要吵啦。”素问掩口打了个哈欠,“你知道,闭着眼睛总会有一些偏差的。” “闭着眼睛?!” “我一夜没睡耶,大叔。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谁叫你三更半夜来找我?” “这么说倒是老子的错?!”半躺在椅中的大汉怒得再次提高嗓门。因为愤怒而扭曲得恐怖的脸,配上因为疼痛而飙出泪花的脸所组合出的效果,真不是一般的……惨不忍睹。 素问耸耸肩,“如果你一定要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的话,我不会反对的。” “你——”大汉眼一翻,气得差点晕过去。 “那个——”一直畏缩在角落的少年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卓三哥,你不用担心,素问姑娘是长安第一神医,这点伤她一定可以治好的。”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老子?”卓三恨恨地瞪向他,气势虽凶猛,音量却明显压低了许多,怕那根银针再度不长眼地整根戳进他肉里,“弟兄们拼死拼活的时候你这臭小子躲得影都不见,要不是看在你一路背着我到这里的分上,老子早一刀砍了你!” “我……”少年明显瑟缩了下,顿了顿鼓起勇气道:“我只是不想去送死而已。拂心斋根本不是我们这种小山寨招惹得起的。何况他们护送的又是贡品,牵扯上朝廷,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小兄弟,你很聪明哦。”少女素问笑眯眯地转头。现在脑子清楚掂得出自己分量的人越来越少了呢。 “聪明个屁,”卓三不以为然地冷哼,“不过是个没种的小子罢了。连刀都拿不稳,老大喝多了才会收下你这种货色!”说完不忘狠瞪少年一眼,少年一吓,不由退了两步。 胆子……是太小了点。素问手中银针穿梭,问:“可以请教尊姓大名吗?” “啊?”少年怔了怔,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不由局促得红了脸。从来没人用这么尊重的语气跟他说过话呢,“……叫我阿成就好了。” “成功的成吗,土了点,不过蛮吉利的。” “喂,你能不能不要一边缝伤口,一边和人聊天啊?”卓三提心吊胆地低叱。 “你想加入吗?我不反对。不过大叔,我们之间好像没什么好聊的耶。” 卓三瞪着她的头顶,眼中几乎冒出火来,偏又不敢轻举妄动,想来想去只有把气出在导致他如此狼狈的罪魁祸首上,“什么贡品,几盆破花罢了,害得老子白挨了一刀!” “不好意思,大叔以为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被当作贡品吗?你口中的‘破花’可是足够你们整个山寨十年吃喝不完。” “素问姑娘说得没错。”阿成勇敢地声援她,“其实也难怪寨主会动心,只是这主意却实在是打错了地方。前几年拂心斋第一任斋主刚刚退位的时候,江湖上武林中心怀不轨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大家都不把当时年仅弱冠的策公子放在眼里,一窝蜂地涌上去,分不到肉喝口汤也是好的。可是结果,那些高手英雄根本没一个占到便宜,自己的家当不赔进去已经算运气了。”说到最后,他已有些神采飞扬起来。 “你说的策公子很有名吗?”素问漫不经心地问。 “你不知道?”阿成有些诧异,旋即释然,“啊,我忘了你不是武林中人。没关系,我说给你听好了,你可有听过‘春风一笑醉天下,四海无人不识君’这句话?” 素问摇头,一分神,银针再次刺入旁边的皮肉,不过还好,只刺入了半寸。卓三气得发火,“你这也叫‘长安第一神医’?第一庸医还差不多!” 素问早有先见之明地捂住双耳,待他吼完才慢条斯理地道:“如果我真是庸医的话,才用不着在这里听你侮辱我的医术,买口薄木棺材省事得多。好了,别再吵了,不然我彻夜未眠,手总有些不稳的。” “你、你威胁我?!” “随便你怎么认为好了。”素问连瞄他一眼也懒,转头饶有兴致地问:“你说的那句话就是形容策公子的吗?” “没错。”阿成点头,一径说下去,一直畏怯的眼睛闪闪发光,“那是江湖上的人编了送与他的,由此可见他的风采有多绝世无匹、名声有多响亮了。他在当今世上可算是绝顶聪明的人物。若不是他,拂心斋哪能有今日风光。他的名字叫做无策,算无遗策的意思。不过可没人敢直呼这两个字,都尊称‘策公子’”。 “都没人说过他的坏话吗?” 阿成迟疑了片刻,道:“那倒未必。江湖上也有关于他的不好的传言。当年宫凛宣布退隐时同时将位子传给了女儿凝眸,策公子先代掌五年。但有江湖传闻说策公子舍不得届时归还拂心斋,所以就……除去了凝眸,也有说将她赶出去的,到底是真是假谁也弄不清。但由于四年来凝眸从没露过面,所以有很多人都认为她已经不在世了。” “真是复杂呀。”说话间,她缝下最后一针,拿过一旁的绷带开始包扎起来,结束了卓三的提心吊胆。 他吐了口气,忍不住咒骂:“臭小子,下手好狠。”如果不是那一剑刺得太深太长,非得用银针缝合不可,他也不会落到这种田地。 素问心中一动,“你有看清伤你的是谁吗?” “废话!”卓三忍不住又变脸,他再不济也不至此,“那小子年纪不大,一张脸生得比娘们还漂亮,八成投错了胎。就是冷了点,眼光一扫——” “可以将人冻成冰块。”接话的是阿成,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卓三一愣,“你怎么知道?” “因为——”阿成的脸苦得皱成一团,“他现在正在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 “呃?”卓三转头,立刻像见了鬼一样跳起来,“你你你——” “你什么你?”素问不悦地抬头,“给我坐回去,绷带还没绑好,不想以后变成瘸子就别乱动。” “原来你在这里。” 不知何时出现在卓三身后的黑衣人冷冷道。果然是漂亮得流水一般的人物。 “我我我——”卓三的牙齿已在打颤,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因为太过震骇的缘故,所以他没发现黑衣人的眼光根本不在他身上。 素问包扎完毕,很细致很认真地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端详片刻,拍拍手站起身来,嫣然一笑,“二哥,好久不见,你是美貌一如往昔啊。” 这句话一说完,她的身形已同时飘开三尺。卓三不由吃了一惊,他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竟一点也没看出这少女是个练家子,单是那手轻功已可跻身高手之列,根本不是他们这种普通山贼能望其项背的。 黑衣人站在原地,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并没有要动手的样子。 素问扬起眉,颇为惊讶,“你居然没反应?我记得以前我说完这种话后能剩下半条命已经是奇迹了。”她缓步踱过去,“二哥,你变稳重了哦。” 黑衣人不语,仍盯着她。 素问被盯得有些发毛,“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目光似乎更冷了些。半晌,她认输,“好了,算我口没遮拦,你说句话好不好?” 黑衣人又盯了她一会儿,总算开了金口,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素问莫名其妙地道,“二哥,我记得那时你虽然古怪了点,可是没这么阴阳怪气的啊。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你的本性终于露出来了?” “不要告诉我你不明白我的意思。”黑衣人看着她,目光锐利如刀,“如果还想见他最后一面的话,就别装糊涂。” “你……”素问退后一步,笑容敛去,“也知道了?大哥出了什么事?” “本月原本是他闭关的日子——”黑衣人顿了一顿,垂在身侧的手微动,两缕指风激射而出,阿成卓三哼也来不及哼,当即晕了过去。 黑衣人接着道:“但刚刚闭关两天他就突然冲出来找我,说要去孤骛门——” “杀手界的第一组织?”素问皱眉,“大哥去那里做什么?拂心斋虽与江湖上的很多门派有联系,但跟孤骛门却从无瓜葛。而且据说前些日子少主莫纵雪突然反叛,现在门中乱得一团糟,大哥为何偏选这种时候?” “这些话你以为我没说过?他何曾有一言半语入耳,转身就走,刚出门就吐了一地的血……我那时才知道,他每年之所以要闭关并不仅仅是失去武功那么简单。” “你……全都知道了?” “到了这种时候,你以为他还能瞒得住我吗?” “……后来呢?” “我让凤凌陪着他去了孤骛门。” 素问险些跳起来,“你知道了还让他去?!” “不然怎样?”黑衣人淡淡反问,“他要做的事有谁拦住过?何况我想你也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那是他最后的心愿,我有什么理由拦?” “我不知道,我没想到会那么快……”素问神情恍惚地晃了晃,倒在身后的椅中,“我以为还有一年……”以他的意志力,不可能撑不过的;他想活下去,就一定可以,阎王也要不走他的命。可是……为什么不等她?!她那么努力地在找救他的方法,明知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从没想过放弃,九年的心血,全白费了吗?她 ——还是救不了他吗?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 “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不声不响地跑出来,但现在,你必须回去,大哥这一去很可能再也回不来,拂心斋不能无主。” 素问不语,脸埋在掌心中,一动不动。拂心斋么,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大哥帮她扛着,决策事务,应付变故,她几乎忘了,那原本是她的责任。 我不会……让你有机会把拂心斋扔回给我的!抬起头,她微笑道:“二哥,贡品已经送进宫了吗?” 黑衣人一怔,“不错。你问这个做什么?” “也就是说,”素问继续微笑,站起身来,“你现在已经没事了?那么素问堂就有劳二哥帮我看管一阵了。”最后一个字刚落音,她人已窜射出去,速度之快令人根本来不及阻挡。 黑衣人却并没有要阻挡的样子,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孤骛门在哪里吗?” “咻!” 刚刚窜出去的人影立即窜回来,素问傻笑,“二哥,你知道我要去哪里?” 一张纸抛向她,“去孤骛门的地图。带不回他,就等着被拂心斋困一辈子吧!” “真是恶毒呀。不过,”素问接过纸,笑容灿烂无比,“你一定不会如愿的!” 第2章 四年前,拂心斋。 宫无策所下的第一个决定,是闭关。 “闭关?很好啊。” 答话的是最晚踏入书房的少女,她懒懒地赖在椅子里,身上只着一件白色单衣,披头散发,哈欠连天的样子一望即知刚从床上爬起来,而且很有可能是很不情愿地被别人由床上硬拖起来。 “很好?”坐在她对面的少年怀疑地挑高了眉,蓦地拿起身旁已有些凉了的茶水,手一抬便泼了出去。 他动作极快,单衣少女欲避不及,恰恰被泼个正着。她原本还是睡意不怎么清醒,遭这冷茶一激不由睡意全消,恼怒地跳起来,“二哥,我招你惹你了?一大清早不停地找我麻烦,莫名其妙把我从被窝里拖出来的账还没跟你算,现在又多了一笔!想打架我奉陪到底,不要以为你长得好看点我就舍不得对你动手,我才不会浪费怜香惜玉的心在你这种人身上——” 她叉着腰,气也不换地滔滔不绝数落下去,浑然不觉自己无意中踩着了对方的死穴。直到一阵凌厉的掌风扑面而来,割去她一截衣袖。 “看来你终于清醒了。”幽幽响起的声音说不出的暗哑难听,平静得令人发毛,“我想知道现在你还会不会认为大哥闭关——是件‘很好’的事?” 单衣少女怔了怔,终于记起之前半梦半醒间听见的话,脸色大变,先将私人恩怨搁到一边,湿淋淋地跳到窗边,“大哥,你说真的?” “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淡笑着,立于窗边的少年反问。 “我不知道。”瞪着他看了半天,单衣少女老实摇头。她确实不知道,对着这么一张除了微笑永远不会有第二种表情出现的脸,她能看出点什么才有鬼。 “不过……”再认真地盯了两眼,她补充道,“我倒觉得大哥你是越来越不像人了。” “哦?”宫无策浅笑。不像人……那么是像鬼了? “哦什么哦?我可是很认真地在说。”听见他不怎么经意的语气,单衣少女不满地白过去一眼,继而皱起眉,“真的是很奇怪啊,明明吃的都是一样的五谷杂粮,也没见你躲起来偷吞什么仙丹,但为什么……你会长成这副仙风道骨的德行呢?”想不通啊。 所谓的“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指的就是这样的状况吧。他微笑,目光瞄向拿起第二杯水的宫无释,道:“如果不想再被泼一次的话,你还是等我闭关后再来考虑这个问题吧。” “闭关——”单衣少女怔了怔,“你真的要闭关?!”音调陡然提高八度,少女清秀的脸容刹时扭曲,“现在外面什么情形你不会不知道吧?那些最擅长趁火打劫的黑道白道正道邪道就不提了,单是斋内的二十八处分行就起码有二十五六处是心怀叵测居心不良,内忧外患一大堆。而你——”她颤抖地伸出手指,“居然选在这种要命的时候闭关?!” “我也不想啊。”宫无策很有耐心地听她抱怨完,才道,“可是我的武功没了。”他清雅的面容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你难道忘了,每年我都会有一个月武功全失,体力比常人还要差上许多,所以只好闭关。” 单衣少女一呆,“我是忘了……”她简直是忘得干干净净。最近一阵子因为拂心斋乱七八糟的事多得不得了,她一向闲惯了,乍然一忙就晕头转向,哪里还记得这种事——何况就算记得也想不到会挑这节骨眼发作呀。 “那怎么办?我们几个哪里靠得住?只怕等你出关时拂心斋早灰飞烟灭了。” 话是这么说,单衣少女所表现出来的也的确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可是……宫无释冷笑,她若真会为拂心斋的安危担心才是怪事,尽管她是宫凝眸,尽管——她是拂心斋未来的斋主。 “没那么严重,你尽可放心。这一个月内,局势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至多有些梁上君子来踩盘子。我昨日已经查过斋内的所有机关,也吩咐了人手加强守卫,只要你夜间警醒些,不要被人扛去了便是。” “啊?难道都没人来踢馆找茬吗?”好无趣啊,还以为有热闹可瞧呢。 “你很期待?”这么失望的语气,连担心的神色都忘了装。 “开什么玩笑?”宫凝眸吓得立即跳离他两步。她的动作幅度大了些,单衣的衣带又系得松松垮垮的,这一动衣领顺势向左边滑去,露出半边白皙单薄的肩来。 “凝眸……”宫无策叹息,微微别过眼,伸手将她的衣领拉回去,清雅的眉目间隐隐透出无奈,“你怎么穿成这样就出门了?” “都是二哥啦,他一早火烧眉毛似的把我拖来这里,我哪有时间穿衣服?”哼,这笔账差点忘了。 宫无释冷冷地瞪过去,“你怎么不说是因为你睡过头的缘故?也不知是谁,从师父走后每天晚上不睡觉躲在被子里哭得眼泪鼻涕一堆。人前却装得若无其事阳光灿烂,也不看看你凝居里晾的那几条东湿一块西湿一滩的被子,瞒得了谁?” “……你为什么一定要拆穿呢,二哥?”凝眸微笑着,半湿的头发披散下来,被遮住的眼中有一点极亮的光芒闪过,“像我这样平凡的长相就算是笑着都未必会怎样赏心悦目,若是哭起来,为了不摧残别人的耳目当然只好躲到一边。这一点对于颦笑皆可倾倒众生的二哥而言,也许是从来不用去想的事吧——” 话一说完,她立即闪向宫无策身后,与夺命掌风擦边而过。 “大哥,你又护着她!”因为顾虑兄长武功全失而不得不停止攻击的少年生气地大叫,维持了那么久的冷静全失,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恼得扭曲,“每次都是这样,不管她做出什么,就算明知道是她不对,还是护着她!” 丝丝缕缕的阳光由雕花的木窗中透进来,笼罩在朝阳中的白衣少年淡笑,侧身退开一步,“我并没有要护着她的意思。” “喂,你怎么可以这样?!”凝眸吓了一跳,忙跟着移动。刚才那一瞬间隐隐的气势消失无踪,紧张兮兮的样子就像天底下任何一个闯了祸被人找上门来,不敢担当只好心虚地躲到兄长身后的顽皮妹妹。 “我怎样?在你说出那些相当于找死的话之前,就该想到后果的。”清雅秀隽的面容半垂着眸,似漫不经心地道。 “我当然想到了啊,可是我以为我可以找到靠山。” “少做梦了,别说大哥不想帮你,就算他想帮只怕也帮不了。别忘了他现在一点武功也没有,而且马上就要入关。”宫无释阴森森地笑着,“所以不要再抱什么侥幸的心理,快点滚出来让我扁一顿天下太平。” 宫无策轻咳一声,向外走去,“那我就不留下来妨碍你们沟通了,你们自便。” 自便?让二哥“自由方便”地扁她到满意?不假思索地,凝眸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宫无策回头,“有事?” 废话。咬牙忍住一拳挥去那张脸上若无其事的表情的冲动,凝眸用力眨了眨眼睛,眨出一层泪雾,“大哥,你就这样弃我于不顾?” “说这种话太严重了吧。”掌控全局的少年微笑,“不过看在你这么辛苦演出连眼泪也逼出的分上,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自投罗网,怨不得他。 凝眸眼瞳一亮,未及发问,宫无释便不悦地插:“大哥,你答应过不插手的。” “当然,就算我想插手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宫无策悠然道,“我只是想提醒你,若是凝眸有任何损伤,那么原本她肩上的责任便只好由你承担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是吗?”对了,他记得各商行上一季度的账册都已送来了,很可观的数量,足以充分让人了解“汉牛充栋”的含义。 宫无释脸色陡变。他沉吟片刻,似乎很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竟然退回原位坐下。 “好了。”笑颜转向罗网中的猎物,“如你所愿。” 凝眸缓缓放开他的衣袖,清亮的眸子盯着他,道:“只怕要付出代价吧。” “你发现了?”宫无策温和无害地笑了笑,“可惜迟了。你知道,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是无法现身了,但拂心斋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务总不能都扔在那儿不管,所以——” “不好意思,大哥,人有三急。”知道不妙后少女丢下话就想闪人,可惜为时已晚。 修长的手掌“恰到好处”地扣住她的肩,宫无策愈发笑得光华流转,“现在想走已经来不及了。不要忘了,是你自己找上我的。”他只是成人之美而已。 “没别的路好走了吗?”最后的垂死挣扎。 “有。咬紧牙撑过无释一顿扁,若你能活下来的话大哥自会为你请最好的大夫,调养个十年八年,估计就差不多了;若是不幸——” “够了够了!不用说了。”她头皮一阵发麻,但仍不甘心就此赔上一个月的自由,“大哥你是不是换个人选比较好?不是我不肯帮你,实在是有自知之明,万一捅出什么无法收拾的娄子——” “你过谦了。”笑眼弯弯地看着她,“我敢交给你自然是相信你的能力,就算你对自己没有把握,至少也该相信我的眼光对不对?放手接下吧,区区一个拂心斋难不倒你的。” 她、她没听错吧?凝眸有些怀疑地皱眉,“大哥,你是在吹捧我吗?”为了达到目的,连这种谄媚的手段也使得出来? “真不知你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她咕哝,声音不大,但由于彼此间距离过近,宫无策仍旧听得清清楚楚,他柔声道:“你说对了,的确没有。”说完扣在她肩上的手一紧,已将她推到离宫无释只有咫尺之远的地方。然后迅速后退至窗边,存心害她再也不能拿他当保命符。 宫无释很配合地开始活动手指,他一根一根扳过去,扳得很慢,“咔嚓、咔嚓——” 凝眸吞了口口水,忍不住在脑中幻想如果她的骨头被扁断时是不是也是这种声音。这种很可能见不到明天太阳的风险,好像不太值得冒吧——尤其,就算她豁出去,大哥也不会就这样简单放过她吧?哼哼,说是选择,可是不管怎么选,这一个月的牛马她总是做定了的。 催命咔嚓声断绝的那一刹那,她及时开口:“大哥,我要一个确切的答案,这段时间是不是真的没有什么闲杂人等来跟我抢位子坐?”坐山观虎斗诚然有趣,可是如果要自己亲自下场与虎斗的话,就未必一样有趣了。 “这点你不必怀疑。”宫无策悠然道,“以现在的情形,没人敢轻举妄动的,他们要顾虑的事情比你多得多。” “例如?” “师父。虽然他已经退隐,可是肯相信他什么都没做就这么离开的人只怕是没有的吧。被压制了这么多年从来无法兴起一丝风浪的主事们,此刻就算再怎么想翻身,对于这一点还是深为忌惮的。” “不错,还有呢?” “我。虽然对于他们来说,我并不具备任何的威胁性,但他们必须要等我先动,然后伺机从中抓错找茬,以证明我的庸碌无能,才好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否则,”宫无策笑了笑,毫无心机的样子,“‘出师无名’这四个字他们未必当得起。” “再有?” “他们自己。二十八家分行的主事对于拂心斋主这个位子都心向往之,现在有了机会自然谁也不愿错过,但是很明显:一斋不容二主。因为怕自己辛辛苦苦打来的江山轻而易举地被别人所夺,谁也不会先动手,坐收渔人之利总比为他人做嫁衣裳得好。这样一来,他们自己便已先形成了一股互相牵制的形势。” 一片静默。 “好周详的考虑。”凝眸咬牙微笑,“大哥果然是大哥,看来这个烂摊子我是非接下不可了。”考虑问题永远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无论什么事情都早在计划之中,对这种人而言,“意外”是根本不存在的事吧。 “那是自然。”目的达成,宫无策悠然转换目标,“无释,轮到你了。” “少把我扯进去。”宫无释冷冷地扬起嘴角,“这种无聊事我没兴趣插手,别指望我会帮你什么。” “想置身事外吗?”宫无策笑着摇了摇头,“恐怕无法让你如愿。” 宫无释一双眸子半眯起来,“你定要拖我下水?有必要吗?你自己说凝眸有能力处理的。”虽然这绝对是妄想。 “那只是指明处的,还有暗处的。而且,我并不只要你这一个月插手,之后的五年,也包括在内。” “休想。”想也不想地,他立即拒绝。 “是吗?”宫无策笑了笑,视他的反对为无物的那种笑,“你难道忘了答应过师父的事?一心辅我,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话。” “……好,很好。”宫无释笑,咬牙切齿地笑,“我答应你便是。不过,你最好祈祷那二十八个主事识时务些。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一向不好,耐性更差,若是一时火了将他们彻底永远地‘摆平’,累得你重新另觅贤才,可莫要怪我。” “我怎会怪你?”无策无辜扬眉,“我要你去做的本就是这件事情。” “什么意思?” “很简单呀。如你所言,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识时务,个别冥顽不灵者我也没那么好的耐心去再三周旋,只好有劳你了。解决的方法随你,只要不伤及无辜——”宫无策顿了一顿,声音低柔,“不择手段也无妨。” “你是说,我只要负责动手就好?”宫无释挑眉。 “然也。不过如果他们都肯做俊杰的话,自然也没你什么事。所以——”他话锋一转,“该希望他们识时务些的是你才对。” 宫无释冷哼一声,身形一纵便闪了出去。 “有武功在身真是很方便呢。”似笑非笑地丢下一句,宫无策亦走人。 凝眸只手抚向微痛的肩,忍不住垂头叹息。 好日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了,真是,她怎么会有这种大哥呢…… 宫无策走在往策居的路上。 他走得很慢,步子似乎有些不稳。但如果不是很注意的话,绝看不出来任何的不对劲,自然更不会知道他此刻根本虚弱到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 这一次的发作,比起上一次似乎又厉害了些。刚才在书房时,他虽然及时退到窗边,借阴影模糊了变色的表情,但只怕还是没瞒过凝眸吧。在身为局外人的无释看来,他抓住凝眸是防她脱逃,可是被抓的凝眸不可能不察觉,以他当时施力的方向和力道,根本就是无法站稳才不得不找样东西支撑住。 也许再下一次,就撑不过了吧…… 喉口有微微的腥甜涌上来,他轻吸一口气,不再想下去。微抬首,盛夏的早晨,阳光极灿烂。对面有下人行来,见着他,站定了立过一旁,恭声打招呼:“策公子早。” “早。”宫无策微笑回应,脚下转向另一条路。道路两旁栽有树木,那阴绿一路铺洒过去,至尽头,便是策居。 空气中有隐隐的暗香浮动,他入内,闭着眼睛靠在门上喘息了一会儿,然后扶了墙一步一步挪至院落一角的那数棵栀子花树前,微微俯身,伸出手去。 喉口的腥甜忽然转浓,有什么东西拼命地往上涌,苍白冰凉的指尖抚上花瓣的那一刹那,一口鲜血狂喷出来。 微弯腰立于栀子花树前的少年,披散下来的黑发,沾血的唇,苍白如纸的清隽面容,溅上斑斑血点的白衣,组合成的画面,绝美到了极致,也诡异到了极致。 “真好笑……像我这样的人,体内的血竟然也是鲜红的……”低低吐出的话语,带着淡淡的自嘲以及无可言喻的苍凉。 阴暗处,乌衣如魅的少年低声问:“又严重了?” “是的……”他微仰起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活着的,一定。” “我知道。”那人哼了一声,声音中忽然多了几分讥讽之意:“至少在这五年的期限之内,你不会死。” 宫无策怔了怔,转过身来,“你在生气?” 那人默然。 “我明白你的意思……”宫无策垂眸,轻咳了声,“你认为我不该代这五年之职是吗?” 那人冷冷地道:“你自己的身体是什么状况用得着我来提醒吗?宫凛并没强迫你留下来,也没一定要你留下来帮他守着这个烂摊子,可是为了那个白痴一样的丫头——”声音担心中带着怒意,“她值得你拿命来守护吗?” “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他微笑着摇头,“应该说,没有她,我根本活不到今天。” 那人沉默片刻,“我不懂。” “等到某一天,你找到了自己竭毕生之精力、尽一切之所能无论如何也要守护住的人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纵,我并不是仁慈到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人,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你知道我不会这样做。” 这样温柔地笑着,是怎样的心情呢?虽然明知道自己是没资格付出和接受的人,因为脆弱到随时都会消逝的生命,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以为可以以不受伤害的方式守候下去……可是,这世上是真的有在劫难逃这回事的,已经动了的心连自己都没办法控制。冷静只是表面,骗人却骗不了己,拼命地想要活下去,只是为了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而已。 “……对你而言,那个丫头就是理由吗?” “是的。”毫不犹豫地回答。立在檐下的少年,微微合着目,柔软的黑发散落下来,沾血的唇畔有着满足的笑靥。那样圣穆的温柔,恍若一错眼间便会消失的幻影。 “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如果有一天,我——” “别想。”他冷声打断道,“她的死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想要她过得好,想要她不受欺负,就自己活着去保护她,不要现在给我交代一些遗言一样的东西。” “我也希望啊。”淡淡一笑,将这个问题抛诸一边,宫无策转而问:“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吗?‘他’可有派人跟踪你?” “四个,出门五里就全甩了。”少年不屑地冷笑,“老家伙越活越回去了,也不想想现在孤骛门中那些废物还有哪个跟得住我?白白叫人来送死。” “你杀了他们?” “没有。那些货色还不配我开杀戒。我只不过废了他们的武功而已。” 果然,在那样地狱一样的地方成长,不沾血怎会是因为什么可笑的善心?宫无策低低叹息:“对‘他’,你也可以做同样的处置吗?” “你知道不可能。”声音刹时凝成冰雪,仅仅是提到“他”,已有掩饰不住的杀气散发出来,逼得失了武功的宫无策心中一滞,气息微促地朝后退了两步。 乌衣少年察觉,立即敛去杀意,声音中怒气却更重:“不要再跟我说‘放弃’之类的话,就算你可以忘记是谁让你变成这种样子的,我却不能。所有他加诸在你身上的一切,总有一天我要他一一尝遍!什么忤逆弑亲天理不容?从进孤骛门的那天起我就再也不信这种鬼话!这世上若真有天理,你就不会遭这种罪!” “……”喉口又有腥甜涌上,宫无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气血,挣扎着道:“我知道劝不回你,但至少,在你决定动手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 乌衣少年看着他,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眼中有深刻的痛苦一闪而逝,“我答应你,近两年我也许不能再来了,你自己多保重。”说完再看他一眼,转身跃上高墙,几个起落间已失去了踪影。 宫无策微松口气,立即呕出一口鲜血。举手拭去血迹,知是因受不住那杀气所致。他竟已……虚弱到了这种程度! 微眯起眼,院中一地阳光灿烂。 活着啊……只要活着就好…… 这样对常人来说最简单不过的心愿,却是他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 第3章 如果除去那些隔三岔五就在夜间前来拜访的闲杂人等的话,这一个月的日子是可以算作风平浪静的。宫无策的预料准确之极,不管外间有关拂心斋的传闻到了怎样的地步,二十八坊都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般,始终按兵不动。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地继续做着各自的生意,倒令一帮子想看热闹的各色人等扼腕不已。至于欲从中牟利的人就更是失望了。 拂心斋与其他门派最大的不同是:不管出现多大的动乱,斋中人都绝不会把不相干的人拖进来主持公道或是壮己声势。他们有足够的智慧了解“请神容易送神难”的含义。那么辛苦艰难得来的利益,焉能容别人来分杯羹? 同样,选择在“夜半私语无人时”前来光顾的梁上君子们也没一个能讨到好处。在宫无策事先早已做好的安排之下,拂心斋中的守卫根本没怎么活动,诸位君子们便一个接一个地自动落入机关,呼天不灵,叫地不应。其中有一个最倒霉,不慎闯入了宫三的地盘,其实他的武功比宫无释还要高出一截,只不过宫无策之所以舍他而就无释是因为他的出手实在太狠太辣,所以这个人的下场……不提也罢。 总而言之,一切尚可,没发生任何脱轨的事情。这对凝眸来说该是很值得庆幸了。但事实上,她的感觉只有不平,从第一天一直不平到最后一天。 她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不,是确定她被设计了!如果早知道还要处理那一堆小山也似的账册的话,她说什么也不会接下这一个月的! 可恶的大哥——一想到就忍不住咬牙切齿,清秀的面容也跟着狰狞起来。太过分了!算计自己天真可爱的妹妹已经很不应该,居然还把她当白痴耍;明明是有求于她,摆出的却是高高在上的施恩者的姿态……更可恶的是,她居然真的上当! 早知道宁可给二哥扁一顿算了,在床上躺一个月总比在这里累死累活得好,虽然可能会痛得根本躺不住……真是,为什么要心软呢,没良心的大哥算计她的时候可没有一丝心软—— “叩、叩。” 她回过神来,“进来。” “禀大小姐,节华坊坊主范东遥求见。” 已经有人来了?凝眸怔了怔,道:“你先引他到西厅奉茶。” “是。” 眼看着仆人退去,凝眸瘫坐入椅中,抚额呻吟。这下好了—— “大哥还没出关吗?”一张笑嘻嘻的俊脸由窗口探进来,是宫四。 “没。”她悲惨地回应。老天就看她这么不顺眼吗?最后一天还要给她找出这么个麻烦。 “那可有些不妙了。”虽然如此说,宫四脸上的笑容却灿烂得近乎有些幸灾乐祸的成分,看得凝眸倒有些奇怪了。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我为什么笑不出来?”宫四耸耸肩,长腿一抬,利落地由窗口翻了进来,“拂心斋中有资格接见下属的,只有正牌斋主你和大哥,又不干我的事,我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撇得真清。凝眸翻了翻白眼,“是呀,只有我最倒霉,凭空多了这一个月的灾难。” “既然这么不想要拂心斋,丢开手就是啦,反正外边多得是人抢着要。捡个顺眼的送他不就好了。”宫四很热心地帮她出主意。 “真是好主意。”凝眸颌首赞同,“你介不介意我把这个主意告诉大哥?他一定也很高兴。” “呃,这就不用了,我们的人生观不同,他未必会欣赏那个提议。”宫四坐上书桌,信手拿起手边的账册翻看,“说起来大哥也是过分了一点,居然叫个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整日面对这些东西,真是——咦?”惊讶地扬眉,他捡起另一本账册,快速翻看,越翻脸上的表情越怪异,末了不信邪地抛开,又拿起另一本。 凝眸莫名其妙地看他一本接一本地翻,翻完就随手一扔,终于忍不住出声:“四哥,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你弄得这么乱七八糟,找起来很麻烦的。” “这个你不用担心。”宫四合上手中的账册,一脸诚挚地道:“真的,你放心好了,因为再乱也不可能比现在更乱。四哥真是佩服你,经过你的辛苦整理,大哥大概要花两倍的工夫才能将它们重新还原,计算成本及收益的时间排除在外。” “没、没那么糟吧?”她无辜地眨眼,“虽然我对这些账册是没什么好感,但也还是花了一点心思啊。”才两倍的工夫吗?看来她还是不够努力呀。 “幸好你只花了一点心思,不然大哥更惨。”宫四感叹地摇头,“想到大哥看到这些面目全非的账册的表情——真是叫人期待呀。” “可是……”她毫无愧疚地扬眉,“我觉得大哥在把它们交给我的时候就应该已经预料到有今天了吧。“毕竟前鉴良多。” “这倒是。”宫四摸摸下巴,“这么多年来他好像一直这样,明知道交给你的事情十次有九次搞砸,而且一定弄得比原来更复杂,偏偏他总是学不到教训,让你去做的事反而一次比一次困难,又不加以任何指点,宁可事后收拾烂摊子。如果说是磨炼的话,这样子的磨炼会不会太奇怪了点?” “称之为‘磨炼’确实不合常理,可是,”支起手托着下巴,凝眸笑笑地问,“如果换做‘试探’呢,会不会合理很多?” “试探?你是说他之所以要你做那些明明在你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是为了试探——”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敲着桌面,“你是不是真的做不了那些事?再准确点说,他怀疑你的白痴是装出来的?” 臂肘猛地打滑出去,扫落数本账册,下巴“咚”的一声敲在桌面上,清秀的脸庞露出扭曲的笑容来,“不是吧,四哥?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居然当真还推算出结果来,不是我有心贬低你,可是你——也实在太好骗了点吧?” “有吗?”宫四跳下桌,脚一伸勾来张凳子坐下,与她隔着书桌两两相望,“我倒觉得我的推论很接近事实啊。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好的解释。既然如此,这当然就是事实。好了接下来就该谈到你为什么装傻的问题——” “听上去很有意思,那么我就不留下来妨碍四哥发挥丰富的想象力了,先走一步。”捡起地上的账册,凝眸有礼地向他笑了笑,起身准备走人。 “你就这么走了?那范东遥怎么办?他大概早等得急了。” 呀,险些忘了还有这号人物。眉眼弯弯地转身,“那就叫他继续等下去好了,等到他不急为止。” 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不负责任的回答,宫四一时怔住,但随即反应过来,“你想等大哥出关?” “不是我等,是姓范的等。”凝眸纠正,“反正大哥铁定是今天出关,只是不知道究竟哪个时辰而已。姓范的多等等又不会怎样,大不了我多送他两杯茶喝好了。” “你当他是阿猫阿狗,这么好打发?这种非常时期绝对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这样将他干晾在一边,晾出火气来,大哥处理起来会更麻烦的。” “没关系啦,这种事大哥哪里会摆不平。何况他闲了一个月正好找点有挑战的事活动一下筋骨嘛。”最重要的是多分点心思到别人身上,别成天想着算计自家人,“我这个妹妹是不是很贴心?” “那可真要多谢你如此为我着想了,据说很‘贴心’的妹妹。”第三者柔雅的声音插入,白衣含笑的少年,不知何时登场了。 范东遥不在西厅。 他当然不可能在。他来此自有目的,而那目的绝不可能是呆呆地坐在西厅喝茶等人。所以在奉茶的婢女退下去不久,他也跟着离开了。 拂心斋他只来过一两次,路径并不熟,不过好在斋中树木繁多想遮人耳目倒是不难。至于时间问题,他并不担心,宫无策到西厅见不到他,他也不担心。能令他心生忌惮的人从来都只有一个,除了那个人之外,所有人都未必在他眼里。 他最初是江湖人,因为过厌了打家劫舍的日子,才携多年积蓄的不义之财踏入商场,不料血本无归,还欠上了大笔债务。走投无路之际只好重操旧业,将主意打上了拂心斋。当时的拂心斋尚无今日的规模气势,也并不怎样出名,他下手时原以为十拿九稳,直到失风被擒才知道自己挑错了对象。撞到了宫凛手里,还有什么话好说? 出乎意料的是,宫凛竟放了他,只是言明绝无下次。他当时看着那个神情淡淡、据说智绝天下的男人,没来由地起了一股冲动,提出要加入拂心斋。当然,像他这样的人,会有这样的念头绝不是为报什么不杀之恩的缘故。这一点宫凛不会不知道,可是他竟然允了。 时至今日,他仍然猜不透宫凛为何会同意这种等于引狼入室的要求。正如他猜不透为何他会将拂心斋交给宫无策一样——那种人做出来的事情,本就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不过如果不是留下了足以应付他的离去所带来后果的万全之策,他也不会这么了无牵挂地离开的吧。 就是顾忌着这点,他忍耐观望了一个月,然而等不到任何的后续发展,已经不准备再耗下去,所以他来到了这里。这种情形下,先出手的人虽然未必会赢,但是太落后的人,却必然会陷入被动的境地。 前方有一青衣婢女挎篮行来,范东遥察觉,身形上窜,悄无声息地隐身在绿阴之中。那婢女自然想不到树上竟会藏人,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胜……”一路毫无所觉地走远了。 范东遥松了口气,他并不是很怕被发现,不过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得好。他谨慎地四下望了望确定没人后才一跃而下。 “范坊主,树上的风景可好?” 清清脆脆的声音响起,原本应该走远的青衣少女挎着精致的竹篮,倚在树下,清秀如洗的眉目微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范东遥一惊,藏在衣中的手掌下意识地握紧,旋即又松开。这少女既能在他不知不觉间返回,武功必定不低,他未必能在一招间将她击昏,而她一旦叫喊起来,想脱身只怕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思及此,他心中忽一动,道:“你是什么人?”一个普通的婢女,怎会一语便叫破他的身份? 青衣少女悠然笑道:“这很要紧吗?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大哥,你说是也不是?”说最后一句话时,她的目光却并不在他的身上,而是越过了他看向他的后方。 范东遥不自觉顺了她的视线扭头看去,立时呆住。 离他三尺开外的一棵树下,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人。那人一身白衣,年纪不过二十上下,面容是从未见过的清雅隽秀,立在那绿树之下,雅致得如同是从封印了千万年的古画中走出来的人物,不沾一丝人间烟火。 宫无策。 范东遥脑中立即闪现这三个字。虽然这白衣人同他想象中的宫无策根本截然不同。可是不知怎的,他心中竟是认定了——宫无策不是这人,还会是谁? “想必坊主已猜出我是谁了吧。”宫无策走过来,笑容温雅,“让坊主在西厅久等乃我的不是,还望坊主见谅。” “公子客气了。”范东遥回过神来,忙道。他原以为宫无策会质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哪知他一出口竟是道歉,倒被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咦,原来是大哥让范坊主在西厅等的呀,那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练习爬树?”出口揶揄的是青衣少女,当然也就是凝眸,她说着,由篮中捻了块木犀糕放入口中。 嗯,甜而不腻,滑润适口,来看戏之前先到厨房绕一圈果然是明智之举啊。 宫无策微瞪她一眼,“少胡说,坊主等乏了出来走走是很平常的事。” “那也不至于走到这么远吧?还是在大哥看来,是因为拂心斋的景色太美才让坊主流连忘返?”因为嘴里糕点还没咽下去的缘故,凝眸有些口齿不清,不知是不是同样的原因,她的脸色也有些怪异。 宫无策居然点头,“不错。” 范东遥在一旁听着,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这就是宫凛教出来的人吗?干净得未经任何世俗沾染的白痴一样的人——居然可以执掌拂心斋?宫凛的神志是不是真错乱了? “不过,”宫无策的目光转向他,“有件事坊主可能不知道,拂心斋的景色虽美,机关却是重重,皆是家师亲手所创,若坊主不慎闯进了不该闯的地方,这后果,可就不是任何人能保证的了。” 他面上的笑容依旧是温雅得一丝锋刃也没有,诚恳的神情,叫任何人都不能怀疑他说这话的诚意。 范东遥却是一凛,脑中疾闪过一个念头:这少年绝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简单。真正单纯的人,哪里说得出这种绵里藏针的话来?! “多谢公子提醒。”他不动声色地拱手为礼,“属下此来,是有件事想向公子请教。”真痴假愚,一试便知。 “坊主请说。” “目前本坊在盘结账务时,发现有数笔账数目不对,疑似给人做了手脚。属下惊讶之余又搬出了去年和前年的账来查,结果发现了同样的问题,只是手法很隐秘,以通常的查账方法去查根本无法发觉。今年因斋主退位,所有账目都需重新盘结一遍,来得突然,做手脚的人不及遮掩,方留下了破绽——” 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留给宫无策发问的时机,不料宫无策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显然并没有要发问的意思。而凝眸更干脆盘膝坐下,吃着糕点,不时抬头望他一两眼,兴趣盎然的样子倒好像在听说书一样。 范东遥有些窝火,但又摸不清这少女到底是什么身份,看她身上青衣明明只是寻常质料,发上也没佩带什么贵重饰物,生得虽是清秀干净,却还算不上出色。这样的相貌妆扮,分明是婢女之流,可是若真只是个婢女,又怎敢在宫无策面前如此放肆随便? “那些账册属下已经带来了,正放在西厅,公子要不要过去看看?”勉强将火忍下来,范东遥道。 “不用了。在坊主醉心风景的时候,我已大略翻过。”宫无策向他笑了笑,像是没看见他脸上一闪而逝的惊讶,继续道:“手法确实很隐秘,也很巧妙,说是天才亦不为过。”更天才的是这个人居然敢送上门来,光明正大地将自己做过的事全部抖出来。 这么胆大妄为,拿这种事来做试探,是笃定他不会察觉吧。看来这位范坊主对他的评价还真不是普通的低呢。难怪凝眸要特地带着点心跟过来了……就算是他,也忍不住要期待起后续发展会是怎样的了。 范东遥起初听见他第一句话时是真有些吃惊的,及至听到后来那吃惊就忍不住化为好笑了。他清咳两声,道:“既然公子已经看过,那属下就接着说了。经过一番彻查,终于查出动手脚的人是本坊的副坊主朱平。他本名柳子平,十年前是金陵‘百宝坊’的账房,任职期间贪污甚巨被发现后卷款出逃,从此销声匿迹。数年前不知为何重出江湖,以化名投入本坊重操旧业。据粗略估计,被他吞掉的银子起码在十万两以上。他目前被关押在节华坊内,属下正为此事来请教公子。“ “你自己做下的事自然你最清楚,来请教我岂非问道于盲吗?” 范东遥一凛,“属下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怎会呢?”宫无策浅笑,“坊主过谦了。” 范东遥脸色不变,笑容却已有些勉强,“公子这话,属下更不明白了。”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 凝眸叹了口气,有胆子背叛,却没胆子承担后果。现在再来装傻,不嫌太迟了吗? “那么坊主对于自己为何离开西厅总是明白的吧。” 依旧是优雅之极的醉人嗓音,如雪的白衣,温煦的容颜,连站立的姿势也未变。可是,却无端端多了一股气势,一股渊停岳峙般的气势,一股一斋之主的气势。 “欣赏风景这种话只是无伤大雅的玩笑,坊主总不会以为我当真吧。” “属下不知道公子在说些什么……”额头似渗出冷汗,范东遥握紧拳,努力克制住去擦的欲望。 “何必呢?”宫无策微笑地叹息,“有件事不妨告诉坊主,其实家师在三年前就已不再管事。换而言之,拂心斋的事务自三年前便已交付于我手中,只是仍用家师的名号施令而已。巧的是,节华坊的账目恰恰也于三年前开始不对,之后年年如此,且亏空数目越来越大——” “既然公子早就知道,为何却当作没这回事?” “时机未至。” “时机——”范东遥一震,脸色终于变了,“公子要等的,就是今日这样的时机?”明知他心怀异志却隐忍下来,任他作为,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等到今日才揭穿,以此在二十八分行乃至江湖上初步建立起威信,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竟有这样的才智远见及耐性! 宫无策轻轻击掌,“一点即透,坊主果然是聪明人。” 范东遥咬牙,“公子为何认定是我所为?朱平犯有前科,本该是嫌疑最大的人。”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宫无策换了称呼,“朱平做过百宝坊的账房是真,贪污银两是真,卷款私逃后改名换姓也是真。但其实朱平恰恰也是百宝坊的真正主人。其叔鸠占雀巢霸住当家之位不让,他不愿与血亲反目便拿了自己应得的分离开,有何不妥?” 认栽了吧。 篡改账目,贪污公款,忤逆叛上这三项罪名中的任何一项都足以让他再也无法在拂心斋待下去,而在拂心斋待不下去,就代表江湖上同样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因为这种最为人所忌讳的罪名被逐,有哪个门派容得下他?枉他自认聪明这么多年,到头来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垂下头,原本死灰一样的眼睛忽然闪过一丝光亮。或许这是他唯一的生机…… “真倒霉。”凝眸叹气,慢慢站起来,低头看着颈间多出来的刀刃。薄而锋利的刃口,偶有一丝阳光透过叶隙照在上面,反射出蓝幽幽的光芒。 “坊主大人,怎么说现在占上风的人是你,可不可以麻烦你的手不要抖得那么厉害?” 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呢,她可不想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闭嘴!”范东遥低喝,目光迎向宫无策,道:“我是迫不得已。” “我知道。”宫无策微笑点头,“你要什么?” “公子是明白人。”范东遥定下神来,“我也不敢奢求。只要公子放我一条生路,莫要将范某今日所为泄露一语于他人。范某自会离开拂心斋,从此两不相干。” “的确不算奢求。”宫无策慢慢点头道,“可是我为什么要答应?” “你——”范东遥变色,握刀的手一紧,“你不要她的命了吗?” “我只是奇怪——”宫无策微眯起眼,似觉那刀的光芒有些刺眼,“你凭什么以为她可以威胁到我?” “范某虽然愚钝,可是如果到现在还猜不出这位口口声声唤公子为‘大哥’的小姑娘是谁的话,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范东遥顿了顿,他虽然尽量显出胜券在握的样子,但不知为何,心中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挥之不去。 “哦,是吗?” “当然。有拂心斋未来的斋主在手,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宫无策赞同地点头,“的确。那么你还在等什么?” “你——什么意思?” “听不懂吗?”他微侧头,笑容优雅得诡异,“我还以为说得很明白呢。你以为如果我想得到拂心斋,最大的绊脚石是谁?” “……你想借刀杀人?!”范东遥倒被自己脑中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聪明的说法。”轻拍了两下掌,宫无策居然转身离去。 “啊!” 忽然一声惊叫,范东遥还未意会过来发生什么事,鬼魅般的身影蓦地侵向他,白色的衣袖拂过他持刀的手腕,腕骨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竟然断了! “解药。” “我……没有……”他痛得冒出冷汗,清楚地知道这只手算废了。这样高得令人无法置信的武功……他根本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 “是吗?”宫无策温柔地笑着,眼神却如鬼魅般幽冷。他抬手,衣袖轻轻敲打在他的肩胛上,立即响起了同样的断裂声! “啊!”范东遥惨呼,踉跄地退了两步,额上的冷汗流淌下来。他不知这看上去如此温柔无害的少年……出手竟如此狠毒! “接下来,我该从哪里下手呢?”宫无策飘忽地笑着,“真是伤脑筋啊,不如你来决定吧。” “你杀了我也没用,我……真的没有解药!”他挣扎着出声:“这种毒是我当年偷回来的,我连它的名字都不知道!”目光瞄向虚弱地靠着树的少女,心中忽闪过淡淡的疑惑。他记得自己明明并没有伤她啊,也许是错觉,可当时好像是她自己往前迈了一步才会碰到刀的,是太过慌乱的缘故吗? “那也就是说……”宫无策微笑,脸上的表情不知怎地模糊起来,“你,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大哥不要……” 欲动的手被抓住,宫无策转身,眼眸中的杀气刹时消失。 “他没有说谎。”凝眸向他摇头,苍白如雪的脸色现出一丝微笑,“不过大哥不用担心,‘幻蝶’的解药我有。” “你有?!” “呵呵,大哥,真难得看到你惊讶的样子呢。”她轻笑,可是讨厌,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快撑不下去了,但是又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没说…… “凝眸?”宫无策低头,轻晃倒向他怀中的少女。 “借我靠一下……大哥,你的手心全是汗……天气还没那么热吧……” 第4章 紫檀色的兽头香炉中,几缕细烟缭绕而上。 纱帐中,沉睡半天的人影动了动,又动了动,蓦地—— “啊——”一声惨叫响彻房间。 “好吵。”正坐在床侧椅子上无聊地玩手指的宫四直起身来,掀开纱帐,“怎么了?” “好痛……”凝眸艰难地坐起来,头始终僵直着不敢动。 “你不是只划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吗?毒解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啊。”宫四俯身看她,“不过对于从来没受过一点伤的你而言,会觉得痛也许是正常的事吧。” 凝眸瞪他一眼,渐渐醒过神来,旋即奇怪地看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表达我伟大的兄妹爱啊——啐,你那是什么眼神?干吗跟见鬼似的?你四哥我可不常有这种闲情逸致——” “所以我才受宠若惊啊。”她谦卑地打断,“现在我想请问的是,”乌溜溜的眼珠上下左右各转一圈,“为什么我会在大哥的房里?”一醒来就觉得不对劲,她房里可没这么浓的息心香的味道,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用来安神定心兼辅助睡眠的吧,她一向沾枕即眠,一觉直睡至日上三竿,从来不需要什么辅助。可是大哥—— 凝眸蹙眉,什么时候大哥需要这种东西了?安神定心—— 宫四耸了耸肩,“因为你的凝居已经成废墟了。” “废墟?”她的思绪定格。 “是大哥干的。”宫四很开心地告诉她。 “大哥?”再次定格。 “想知道完整的事实经过吗?”宫四探臂抓过茶杯,润了润嗓子,清咳一声,“听身为全部过程目击者的我来说吧。当时呢,我正好有点小事要去找你,结果还没进门就看见大哥抱着你直直走过来,一脚踹开大门——请注意,我用的是‘踹’字。然后那扇门成为第一个牺牲者,大哥从那扇四分五裂的门走进去,接下去就更精彩了,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在转眼间变成平地,所有的桌椅床橱无一逃过,最后连房子也不幸阵亡。” 凝眸听得傻眼,连脖子上的痛也忘了,“不、不至于吧?” “不信的话你自己待会儿去瞧好了。”宫四并不太在意她的质疑,兀自神采飞扬,“我从来不知大哥对拆房子有如此高的造诣,以后我的屋子住厌了,倒是可以请他帮帮忙。” 凝眸怔怔地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帮你找解药啊。”宫四道,“你只说你有解药,又没说解药放在哪儿,当时我看你的伤口都变成黑色了,事态那么紧急,他大概是没时间慢慢找吧。不过还好你有说出毒药的名字,不然只怕整个拂心斋都被拆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药?凝眸脸色大变,冲口而出:“糟糕!” “糟什么糕?”宫四撇嘴,“如果当时你醒着的话一定会觉得这一刀挨得划算得很,大哥变脸的样子可是百年难得一见哦。” “不是这个……”凝眸将脸埋入被中呻吟。完了,一定被发现了,凝居都毁了,那些东西哪里还保得住?藏了五年的秘密……早知道就不要挨那一刀了,保得了一个秘密,却保不住另一个,难怪当时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忘了说…… “大哥现在在哪里?” “凝居的废墟堆里吧。”宫四道,“自从你的毒解了之后他就一直待在那里,也不找人收拾重建,就一直对着一大堆医书和瓶瓶罐罐发呆,谁跟他说话都不回答,好像根本听不见一样,那个范东遥他也不管,还是老二处理掉的。” 凝眸掀开被子,随手抓了件衣袍就向外冲。 “喂,想去找大哥也不用这么急吧?大夫开给你的补药还没喝呢!”宫四跟在她身后叫。 “留给你喝好了!” “挨刀的又不是我,我喝干吗?”他坐回床边咕哝。 果然……被发现了。 历劫后的凝居在目,那一袭白衣在残垣断壁间分外显眼。一贯的如雪,一贯的不染点尘,看去竟有些……苍凉。 苍凉呢!微扬唇,这样的词原也可以用在从来都只会温柔浅笑的大哥身上。其实太极致的白,太极致的温柔——同样也是可以解释成无情的吧。温柔也好,无情也罢,如果是一视同仁的话,根本是没什么差别的。因为对所有人都是一样,没有了亲疏之别,一切自然也就失去了意义。 目光无可避免地瞄到他身侧那一堆书册,不由暗暗叹了口气。真是铁证如山啊,想赖也无从赖起了。 微风起,须臾转大,骄阳被迅速聚集的乌云遮住。夏日的天,说变就变。 “你的伤还没好,为什么不多躺躺?”宫无策背对着她,忽然道。 “四哥说你拆了我的房子,身为主人的我当然得过来验收一下成果。”凝眸四处望了望,目光又转回他身上,喃喃道:“奇怪——” “奇怪什么?” “你的衣服为什么这么干净?”她皱眉,提出心中的疑问,“拆房子怎么说也不是件简单的工程,你又在废墟待了这么长时间,没变得灰头土脸已经是很没天理的事了,怎么衣服上连一点污迹都没有?” 宫无策的嘴角微微抽搐,“我换过了。” “哦!”凝眸恍然大悟,“真是,我居然没想到。现在平衡多了。” 一时无话。 凝眸低头,有一脚没一脚地踢着砖块。天色暗下来,大哥的耐性果然一如她想象的好啊,而没话找话说也果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算了,大哥,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注定无法逃避的事情,迟来早至都是一样的结果,还是勇敢点吧! 没有回答。“嘶——嘶——” 奇怪地抬头,漫天飞舞的纸张让她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 “住手!”她冲上前,起势过猛被脚下的砖块绊倒。宫无策察觉风声不对,转身想去扶她,却被顺势压倒在地。 “不准撕我的书!”抢下只剩半本的《抱朴子》,一直温和得像没有脾气,即使瞪起眼睛也只让人觉得可爱的少女,眼神明亮犀利如刀锋一般,“听到没有,我——不准!” 宫无策对上她的眼睛,忽然低低地笑出来,那笑容——很漂亮,很妖异,竟让人心中一颤。 “怎样都好,什么都无所谓的亲爱的妹妹,是不是正因为如此,对于唯一认真在乎的事情,才会固执到可怕的地步,即使是我,也不容破坏?” 这样倾尽全力去执着的信念,明知无谓仍百折不回的决心,要怎样才可以毁灭? “大哥,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周身的锋芒消失无踪,变回原形的少女无辜地眨着眼,一副“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不知道”的白痴样。 “还没装够吗?可惜,我已经失去继续下去的兴趣了。”他温柔地笑着,举手—— “啪!” 轰隆隆的闷雷滚过天际,仿佛很遥远,又好像近在耳边。 凝眸缓缓转过脸来,清秀的脸上现出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宫无策视若无睹地将她推到书堆旁,起身,掸去身上的尘土。他的动作很优雅——好像他不管做什么事都很优雅,就算是刚刚动手打人时,也绝没有半点的粗俗,给人的感觉,依然是优雅。 他就以那样的优雅微俯下身,“醒了吗,凝眸?收起你可笑的同情心,继续扮好你天真无知的大小姐。也许很快,你会觉得我还是死掉比较好。” 豆大的雨滴落下来,打在脸上,冰冰凉凉,却丝毫无法减轻那灼烫痛感。慢慢地仰头,“什么同情心?” “还是不肯承认吗?一直以来你都像个孩子,无忧无虑,懒散得令人怜宠,聪明得恰到好处。我,竟然也就真的当你是个孩子,忘了有一天,你会是我最大的障碍。” “你太抬举我了。”大雨倾盆而下,淋得人睁不开眼;用力抓向沙地的手指,指尖泛白而不自知,“我何德何能,成为大哥的障碍?” “忘了我跟范东遥说过的话吗?那虽然是为转移他的注意力而说出的话,但难道你一点都没有想过,那其实很有可能,是我真正的心声?” 如果我想得到拂心斋,最大的绊脚石是谁? “大哥你……”握紧的手指一根根舒展开,尖锐的刺痛袭卷全身,汹涌得无可抵挡,“为什么?” “我不是圣人,也不是呆子,那么多人梦寐以求的拂心斋就摆在我的面前,倾国的财富,无边的权势。亲爱的妹妹,你告诉我,我有什么理由拒之门外?” 鼓点般密集的雨声似乎一刹间变得遥远,凝眸缓缓摇头,“没有,当然没有。是我自己错以为,大哥对那些没有兴趣。” “果然是个孩子啊。”宫无策轻笑,伸手温柔地掠去她遮住眼瞳的湿发,“记着,这世上面对财势二者不动心的不过凤毛麟角,就算是这有限的几个,也只是因为已经得到了而已。人对于到手的东西,总不会太珍惜;而没有得到的人,是没有资格说什么不稀罕的。” “就好像大哥已经得到了我的信任,所以反而没有了珍惜的价值,随便毁去——也不会有半点可惜?” 宫无策一怔,浅笑,“终于清醒了啊……这么快,看来你对我的信任也并不如何深厚呢,是我高估了自己的分量吗?” “高估了自己分量的人是我才对吧。竟以为我们真的是兄妹了……”她幽幽地叹息,“大哥,我——很失望呢。可是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的,在开始就落幕的话也太草率了点。”少女仰头,眼中无泪,却有诡异的光芒一闪而过,“不管怎么样,我也不像随便吓吓就丢盔弃甲的人吧。” “你以为我是吓你?”宫无策有趣似的扬眉,“毕竟是长在深院中的孩子,再如何聪明也还是免不了天真,我是不是该做些什么来叫你认清事实呢?” “可惜你既动不了我也动不得我。爹走了还不到两个月,我就出事,就算不关你的事,别人也会硬赖到你头上。既然你带头犯上,那些正愁找不着借口的有心人哪有不起而效仿的?到那时,以大哥的能力虽然未必会输,但想全身而退只怕也不是件容易事。动我就等于是自找麻烦。这种蠢事你会做吗?” 阴沉沉的天空蓦地一道闪电闪过。 “……安分点,凝眸。”俯低身,他温柔地警告,“我想你知道,没有什么事情是我做不出来的。有的时候日子太无聊,找点麻烦转换一下未尝不可。我现在不动你,不表示将来也不会,想活下去的话,就不要再自作聪明。” 他转身离去,凝眸隔着雨幕,怔怔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猛然一拳捶向沙地! 可恶! “过分……”鲜血自指缝渗出,流到沙地上,顷刻间被雨水冲淡,消失不见。 “大哥,你在不在?”踩着一地斜阳余辉的宫四皱了皱眉,抬脚踏入昏暗的屋内。明明说好了等他来回报的啊。眯眼环视了一周,他边向里走边开口再唤:“大哥你——”书案后蹲着的身影让他原先的问句硬生生吞回腹中,“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天这么晚了也不点灯,虽然身为代斋主是该以身作则可是也不用节俭到这种地步吧。” “事情办好了?” “以我和无释的手段有失手的可能吗?”宫四抬腿坐上书案,将手中鸟羽一样的东西抛过去,“照你的吩咐,从昨天下午起到今天日落我一共拦截了七只信鸽,五白两灰,所携内容不外‘策凝反目’之类。我在每只鸽上拔了根羽毛以作见证,然后按你的意思放走。无释揪出了放消息的七人,正在处置。蔽日的手下也已出动去追查那些信鸽的下落。现在斋里剩下的人应该都没问题了。” “辛苦你了,一夜未眠,你先回去睡吧。” 宫四晃着腿,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说起来要不是凝眸的配合未必能这么快就清除出内鬼来呢。那丫头素日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喜怒全形于色,没想到演戏的工夫却不错,昨日那一场下来不知骗翻了多少人,和聪明人在一起待久了,果然会沾上点灵气哦。” “那是因为,事先她全不知情的缘故。”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们事先说好了呢,没通过气也能配合得这么默契,算得上是七巧玲珑心了。”宫四垂下眸盯着昏暗中一直没有任何动作的背影,明朗地笑,“但是反过来说,她也很有可能信以为真的对不对?也就是说,她的那些表现都是真的。一句话,她要么聪明得过头,要么笨得过头。” 他跳下书案,往外迈的步子被唤住,“不用去了,今早她就已经不见了。” “那么,”俊俏的脸缓缓转过来,依旧是明朗得找不出一丝阴霾的笑,“她是笨得过头了?我不懂呢,大哥。你似乎并不意外会这样。” “你可以直说,这是我一手操纵。” 宫无策终于站起身来,表情静静地隐没在阴暗里,“有第一个范东遥,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我不能保证每次都救得了她。如果你要解释的话,就是这个。” 他将手上一本书放到书案上,拂了拂衣袖,并不等宫四再说什么,径自走了出去。 很好的理由呢。被留下来的宫四懒懒地靠回书案,但是大哥大概忘了,他是很喜欢凑热闹的人。所以昨天凝眸受伤的时候,他很凑巧地也在现场,很凑巧地目睹了他的见死不救。 任她落入敌手却不能容她受伤,护着她如至宝一般却又撵她出去,天才的行止果然不是常人所能了解的啊。 忽然想起,倾身过去拿起宫无策留下的书,一触手即皱眉,这是哪里找出来的破烂,臃肿不堪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眯眼走至窗边借着微光看了两行字,觉得不太对劲,宫四好奇地合起一看书名,怔住,“大哥什么时候连医书也研究起来了?” ……果然是天才啊。 四年后。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一——” “一什么来着?”青衣少女骑在马上,任马缓缓穿行在街市中,径自蹙着眉头苦思。 成元镇是个小小的城镇,只有两百多户人家,自然不可与京城的繁华相比,但在这太平盛世之下,倒也颇有一番热闹的景象。街上来往的人群熙熙攘攘,各种小商贩大嗓门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两旁店铺林立,招幌随风飘扬。 “……一什么呢?”眉头拧成了一团。四年前背不完全的词,四年后如旧。真是毫无长进啊……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两旁的店铺立刻关了一半,小商贩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人群纷纷退到路旁,低着头注视地面,喧闹的街道片刻间安静得只余马蹄声。 “发生什么事了?”回过神来的凝眸勒住马,莫名其妙地四处顾望,“我有这么受人尊敬吗,特地让出条路让我走——” “刷”的一声脆响,一条乌黑油亮的长鞭由背后袭向她,“臭丫头,你活腻了,居然敢挡我家公子的路!” 凝眸一惊,不暇细想,身形反射性地上窜而起。振袖间反手一根银针掷出,还未落地已听惨叫声起。 “给我闭嘴!连个小丫头都收拾不了,还有脸叫这么大声!”原本高傲地骑在马上的华服少年大怒,矮身夺过另一人的鞭子,兜头向出师不利、正捧着手哀嚎的跟班甲抽去。 霸主与恶仆,真是走到哪里都会遇到的了无新意的组合啊。凝眸幽幽地叹息。受了伤的跟班甲硬生生挨了一鞭,哭丧着脸躲在一旁。 “臭丫头,看什么看?要命的话还不快滚过来向本公子磕头赔礼!” “连用词也这么了无新意……”凝眸低笑,“接下来无非是一些‘你找死’之类的话吧。真是千人一面的恶霸形象啊,明明是白痴到极点的废话,却乐此不彼地一再重复。”失落地叹了口气,“还以为会遇到个例外呢,白白浪费了我期待的心情。” “你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华服少年涨红了脸,“你知道本公子是谁?” “仗着家中有几分钱势就横行乡里,以为自己头上比别人多生了两只角的小鬼吧。”漫不经心地扫他一眼,“像你这种人,也不会有什么比较有创意的身份。” 路旁的人群中有低低的抽气声响起。 “你敢叫我‘小鬼’?!”华服少年跳起来咆哮,眼中凶光立现,长鞭劈面抽去,可惜来势虽猛,却全无章法。 凝眸拧身轻松躲过,扬眉笑道:“还不肯承认,随便说说就翻脸,动手前根本不考虑后果,这么沉不住气,不是小鬼是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你好像对这两个字特别介意啊——” “刷!” “又来?不是我打击你的自尊,照你这么拙劣的鞭法,再练十年也未必能沾着我一片衣角,这是真话哦。” “臭丫头,有本事别躲!我就不信打不到你!”华服少年喘息着怒叫,手中长鞭乱挥乱打,更加不成章法,不是落空便是打到无辜的路人身上。两人一躲一追,转眼已过了半条街,所到之处人群如炸开了锅一般尖叫着四散奔逃,偶有人躲避不及地扫到鞭尾立时便见了红。华服少年不管不顾,赤红着眼继续追杀,来不及收拾的摊位全遭了殃,被打得七零八落,遍地狼藉。 如此这般又打了两个回合后,华服少年终于手软地扔掉长鞭,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下呼呼地喘着粗气。 “终于闹够了?那我要继续赶路了,小鬼,后会无期。”神清气爽丝毫不见疲累之态的少女笑眯眯地向他挥挥手,转身悠然向马走去。 “你们是死人啊?还不给我拦下她!要是放跑了那丫头,回去我叫爹剥了你们的皮!”自尊严重受损的少年转头大骂,将一腔怒火全出在跟班身上。 在一旁早已看到目瞪口呆的五六个跟班总算回过神来,呐喊着挥舞各种武器气势磅礴地一起冲上去。 “抓活的!”华服少年顿了顿,“不许伤她的脸!” “为什么?”一名跟班呆呆地回头。 “笨蛋,她长得已经算不上好看了,难道你还想让本公子娶个毁容的丑八怪?” “砰!砰!砰!” 六名跟班相亲相爱地摔成一团。 凝眸怀疑地皱起眉,“你不会是气糊涂了吧?”很有可能,小鬼的心灵总是比较脆弱。 “本公子清醒得很!” “那么……”受惊过度的少女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视之为调戏吗?”好陌生的词呀。 华服少年气结,“我是认真的!” “……”凝眸沉默了片刻,抑制不住的笑意开始由嘴角扩散,直至笑得喘不过气来,“呵呵……以恶霸的标准来看,你的眼光真不是一般的奇特呀。呵呵呵……” “你这是什么反应!”华服少年跳起来,一张称得上清俊的脸气得通红,“嫁给本公子可是天大的福气,你应该感激涕零才对,笑什么笑?!” “不好意思,呵呵……”凝眸直起腰,仍是止不住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有那种,呃、奇特的想法?” “当然是为了好好地教训你,让你知道本公子不是好欺负的——” “呵呵呵呵……”一阵更为激烈的笑声打断了他未竟的话,“真是别具一格的理由啊,呵呵呵……” 天亮了。 从什么时候起,睁开眼看见朝阳已经变成奢侈的感觉呢?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那些黑暗得看不见尽头的日子,那些以为会永远醒不过来的日子,周而复始的煎熬,永无止境的痛苦……这一切的一切,他几乎要以为只是一场噩梦。不同的是,就算已经醒来,那个噩梦却还在纠缠着他,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江湖上有很多人都猜测过他的出身,争论了一两年,异想天开者连皇朝内苑都搬出来,可是谁也不会将他与恶名昭著,令人闻之色变的孤骛门联系在一起,谁也不会想到名满天下的策公子,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实验品而已。 失败的实验品。 如果觉得痛苦,觉得已经无法忍受的话,就去死吧。反正,还有那个人可以替代,那个和你一样的人…… 记不清有多少次,因为听见这样的话而从死亡的边缘苏醒过来。每一天,从阎王手里赊来性命,虽然清楚地知道,活着只是继续受苦,再怎样努力地撑下来,都毫无意义。实验品无论成功与否,最后的结果都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即便如此,还是必须活下来,因为不可以……让他遭受和他一样的罪!无力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唯一可以做的,便是代他承担所有的痛苦,直到他有能力自保。而现在他自己,却已经没有保护另一人的力量了…… 明明是想倾尽一切去保护的人,一生不想放手的人,能做的却只是将她推得远远的。因为向天硬夺来的这么多年性命,已经到了尽头。 幸福于他,从来都是遥不可及的事,连幻想都是错误,不能解脱的是他明明知道,却仍舍不得就此放手。 “凝眸……”那样唾手可得的幸福,叫他怎么舍得拒之门外—— 街上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乱七八糟的嘈杂声音,就算处在客栈最偏僻的房中,隔了一个前院仍断断续续地传进来。 揭开薄被,脚还未着地,眼前突然一阵昏眩,急伸手撑住床边,好一会儿,房中的景物才渐渐清晰起来。 拿过一旁的外衣披上,刚打开门,一道人影莽撞地冲进来。 “大哥,你醒了?”宫四放下托盘,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今天精神好多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好。”举手将滑落在眼前的黑发拨回,抬起的脸已挂上一如既往的微笑,“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哦,我刚刚出去看了一下,好像是当地的恶霸在欺负一个姑娘吧。不过我看那小丫头武功虽然不怎样,轻功底子却不错,那种败类就算再添两个也碰不到她一根指头,所以就没多管。”宫四一边说着,一边将碗盘摆好,“赶路要紧嘛。快过来吃饭吧,我特地要厨房熬的清粥,还要了好几样小菜。” “拿到车上去吧。”他顿了顿,“还有,以后尽量不要再住客栈了,用马车赶路已经使行程拖延了一半,再这样下去,很可能来不及。” “大哥……”宫四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算了,随你吧。只是如果觉得吃不消的话,一定要说出来。” “我会的。谢了,不管怎样,要你抛下诸多红颜知己来陪我,实在是难为你了。” “后面那一句可以免了。”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嘴角却扬了起来。大哥今天的状况似乎真的很好呢,真的很不希望……再看到他毫无生气好像随时会死去的样子。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账我结过了,车也备好了。” 很快收拾完东西,上车启程。马车从后门出,不一会儿来到了街上,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怎么像龟爬似的?张乙,你睡着了吗?”宫四皱眉,扬声叫道。 “四少,这可不干我的事,您往窗外看看就知道了。”赶车的张乙是宫无释特地挑选出的,也是拂心斋的人。 宫四狐疑地掀开窗帘。拜仍在街的另一头纠缠不清的两人所赐,此时街道的狼藉程度已到了连步行者不小心都会随时绊一跤,张乙还能赶着马车前行,已经算极难得的了。 “比我刚才出来看时还要精彩得多……”宫四摇头,“当恶霸就是有这种好处啊,闹翻了天也没人敢指责一句。换作别人,只怕早就群起而殴之了。” 马车极缓慢地前行,约有一柱香的时间后,终于接近了暴风的中心—— “小鬼,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到时候谁教训谁可是不一定的事,就算你有十条命也未必够我玩的。这也是真话哦——” 清亮的少女声音,带着几分戏谑,清晰地传入耳中。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在一刹间变得毫无血色。 宫四转头,吓了一跳,“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又发作了吗?你不要吓我。” “我没事。”虚弱地靠在车壁上,宫无策奇异地微笑,“你——听不出来吗?” “听出来什么?”他莫名其妙地,“我是问你有没有事。” “那个声音……”他合上眼,“是凝眸的声音,你,听不出来吗?”由青涩的少女长大成人,相隔了四年的声音与当初的确有了不小的差别吧。 “怎么可能?”宫四再度转头向外看去,“你听错了吧,凝眸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他的目光忽然凝住,大叫:“张乙,停车!” 此时六个跟班在经过好一阵子的纠缠之后,终于成功地分开并捡回各自的武器,重新气势磅礴地冲向目标,然后——气势磅礴地以不同的姿势向不同的方向摔出去。 “对这么弱的人出这么重的手,凤凌哥哥,你不会觉得良心有点不安吗?” 正自得负手回应各方倾慕目光的人立即一个趔趄,打破了光辉完美的英雄形象,丢过一个白眼,“少来,你四哥我消受不起如此尊称。” “可是四哥在江湖上结识的姐姐们不是都如此称呼的吗?”少女无辜地笑着,“这一路来我可是一直都听到四哥的大名呢。” “好说好说……”宫四立刻笑开了颜,伸出手想拍拍她的头,不由咦了一声,“你好像长高了嘛。”他来回量着,“难怪我刚才没认出你来,原来不但声音变了,连身形也变了——”他饶有趣味地比划来比划去,没注意凝眸的眼中忽然有一道极亮的光芒闪过。 侧出一步,躲开头上乱揉的大手,她看向刚从马车上下来的白衣人——一如继往的清雅秀隽,从不曾改变的温柔浅笑,宁静如水的气度,都在眼底。四年的时光刹时凋零。 “好巧啊,大哥。”她笑眯眯地挥手,“看来我的运气真不错呢。” 宫无策微笑回应:“好久不见。” 周围的抽气声再度响起,不过这回则是因宫无策的出现。小镇的人多半世居此地,很少踏出过镇子一步,何曾见过如此出色的人物。 “我怎么觉得有点奇怪呢……”宫四搔搔下巴,“正常的兄妹四年未见,在异地重逢不都是该抱头痛哭的吗?就算降低一下标准也是该热泪盈眶的吧——算了,先上车再说吧,这种地方实在不太适合叙旧。” “站住!”斜刺里响起一声很有气势的大吼,被遗忘到角落的华服少年杀出来,可惜因为冲势太猛,一脚踩上半颗烂青菜,他伸手在半空中乱挥了两挥想稳住身形,然大势已去,终于还是不负众望地摔出去,恰恰碰到宫四的脚跟。 低低的窃笑声自人群中传出,好奇的脑袋自店铺的门缝中钻出来。 “哎呀,非亲非故的行这么大礼,”宫四煞有其事地跺脚,“很不小心”地恰巧跺到华服少年的手背,“真是叫人不好意思呢。” “你——” “好啦,我知道你很想跟我多亲近亲近,不过我还有事要办,等回程时我一定会来跟你好好聊聊的。那时这个大礼就省下吧。”脚下再一用劲,方心满意足地上车走人。可怜华服少年这回连个“你”字也来不及说,就痛晕了过去。 第5章 出了成元镇,马车的速度顿时轻快起来。 宫四咳嗽了一声,忽然道:“这段路的风景很不错呢,张乙一个人赶车大约无聊得紧,我出去透透气兼陪他打发一下时间,免得这小子不小心打瞌睡走岔了路。”他说着,人已钻了出去。 车声轰隆,宫无策温和笑问:“是无释找到你的吗?这几年你在哪里?” “京城啊。好不容易出来,当然要找个最热闹繁华的地方见识见识,然后我就开了家医馆,再后来不知怎么莫名其妙就成了京城第一神医。偶尔也有京城分行的人找上门,我都有打八折哦。” 宫无策慢慢地点了点头,“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难怪无释动用了拂心斋的人力都找不到你。” “我跟了大哥这么多年,躲人的法子总还是学到一二的。”她有些得意地扬眉,“而且,我走的时候就打算要开一家医馆,虽然看了那么多书,但如果无法实践的话,也只能算是纸上谈兵而已。” “你过得很好。”轻浅笑着,温柔的语气一如哥哥对妹妹般,所以,接下来的话才尖锐得让人猝不及防,“四年前的事你似乎已经忘得彻彻底底了,果然无知比较幸福呢。” 凝眸僵住,片刻后叹息着摇头,“大哥,和四年前一样,你还是不适合说这些恶毒一点的话,就不要再费什么心思改变形象了,还是继续温文尔雅下去吧。” “原来那件事给你的全部感想就是我适合哪种形象吗……”哭笑不得似的摇头,心底的算计不动声色,掺和了些微的莫名情绪。对于这样不知死活又自投罗网的猎物要怎么办才好呢……“那么你当时的伤心难过不会是因为我失败的形象吧?” “大哥那么入戏,我当然也得配合一下才是。毕竟我是最贴心的妹妹嘛,再看不下去也不能做出拆自己大哥的台这种事吧。”同四年前一样毫不脸红地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少女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啊,多了一个木箱外加四个轮子果然就是不一样啊,比颠簸的马背舒服多了。” “舒服得你……眼含热泪吗?”马车“吱吱呀呀”地走着。像恍然了什么似的,眉梢轻扬,“那件事——就算你不相信,就算你只是当成一场玩笑也还是觉得难过的吧?难过到仅仅是想起就觉得无法忍受,因为看穿了真相背后的真相——你真正哭泣的,是这个吧?” “大哥你在说什么啊,”少女茫然地看他,“一般人打哈欠伸懒腰之类的都会不由自主地流泪吧,难道这也算做什么深奥的道理,要用‘真相背后的真相’这种词来郑重形容吗?” 宫无策揉了揉眉心,忍不住苦笑,“算了,你不想说的话我总不能逼你,无释应该有叫你回去掌管拂心斋吧,与其在这儿陪我顾左右而言它,还不如回去做点正事,要不要我叫凤凌陪你一道?” “我这么辛苦地追上来,还没说两句话你就叫我回去?”凝眸惊呼,脸上的表情却是得意大过紧张,“不好意思,你似乎忘了你武功全失这回事,我好像没什么必要听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说的话。” “有凤凌听就够了。”宫无策笑问,“你是希望我叫他点了你的昏穴还是直接敲昏你?” “啊,不用劳烦四哥了,大哥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凝眸立即笑靥如花,见风转舵。 “还要我问吗?”眉头轻蹙,似觉勉为其难。 “不用,当然不用!怎能让大哥开金口,我自己招就是了。”笑容愈加殷勤,“其实我说那是一场戏也没错啊,那时候的拂心斋正是风雨欲来之际,想找我下手的人不知有多少,范东遥就是第一个例子,为了我的安全及拂心斋着想,我当然得躲远点。但四个哥哥是都不能露面的,拂心斋内部有多少人可信也是未知数,所以只好演了场‘决裂’的戏给有心人看,这样就算哪天我在外边被人认出来,活下去的希望也大点。大哥如此用心良苦,”笑容浅淡下来,她轻声道:“我怎能不配合?” “只是如此吗?”低柔的声音叹息一般,“那么你应该只是觉得感动吧?可是当时我感觉到的明显不止于此,那么……痛彻心肺的愤恨,是为什么呢?你在恨着什么又痛着什么呢?” “我只是想让效果更加逼真而已。”凝眸有些招架不住地回答。她要收回之前的话,她的运气哪里是不错,糟糕至极还差不多! “那真是好高明的演技。”打哑谜似的说着双关语,宫无策的嘴角似扬非扬,“原来一直以来的预感并没错呢。我自小与你为难,每次你皆以装傻混过,难得一次显出才智,便不仅骗尽戏外人,连戏中人的我也未能幸免。那个‘神童’的传说,果然是真的呢。” “啊?”眨了眨眼,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我记得曾听拂心斋的下人说过,你两岁识字,四岁能赋文,五岁知琴谱棋谱,武功方面自四岁起,举凡轻功、暗器、刀、剑皆有涉猎,七岁时已皆有所小成。所谓神童,即是如此。但不知为什么,你八岁时却突然变成一个与寻常人无异的普通孩子,所有的聪明才智在一夜之间竟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是、是吗?”凝眸傻笑,“我早不记得了,你提这个干吗?” “因为我想知道原因,你突然变笨的原因,或者更准确地说——”笑颜不动声色地逼近她,“你忽然装笨的原因。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恰恰是我来到拂心斋之后的事。我是不是可以假设,这两者在某种程度上有着必然的联系?” “大哥你、你在说什么啊,什么装笨又什么联系的,”她很努力地傻笑再傻笑,“完全都听不懂。” “听不懂还能这么准确地抓住重点,真是厉害。”宫无策微笑着拍两下掌以示鼓励,“现在你不妨先回答第一个问题,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糟糕,事情是怎么会急转直下到这一步的?“那个、大哥,我想有一句话你一定听过,叫做‘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小时就算是也许、一定聪明过,不表示我长大后也会一直聪明下去嘛,你说对不对?” “有点道理。很好,继续说,把你所能想到的理由通通都说完再说事实也不迟。”笑颜持续逼近,“我的耐心一向很好,你知道的。” “这个当、当然。”她不着痕迹地后退,“不过大哥你身子不太好,还是多休息休息吧。像这种劳心费神的问题就别想了,反正又不是很重要。” “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事比你的事更重要。”再逼近。 如画的容颜近在咫尺,凝眸眨了眨眼,这张脸看了这么多年,印象中却似乎从没这么近过。心头不由自主地窜过一阵战栗,真是好、好恐怖的笑容啊。 凝眸咽了口口水,顺道再往后退一点,“可是我好像没什么事要大哥帮忙吧。”玩得太过火了吗,所以要算总账了? “何必这么客气呢?”低柔醉人的嗓音催眠一般,听得她寒毛直竖,“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怎能没有一丝回报呢?” “呃,我每次除了把事情搅成一团乱麻之外,应该没有其他任何的建树吧……”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不祥预感呢,好像有什么不妙的事马上要发生似的。 “知道什么叫做欲盖弥彰吗,凝眸?”宫无策叹息,温热带着淡淡药味的吐息萦绕上她。 “……”凝眸屏息,脸不自觉地微热起来,不安地想再往后退,却发觉背已抵住了车壁——无路可逃。 “我不是瞎子,何况这么昭然若揭的事实摆在面前,我想忽视也很难呵……”宫无策直起身,靠在车壁上,窗帘被风吹得一起一落,阳光一晃一晃地照进来,照进他眼底,竟有某种类似于失控的情绪一闪而逝,“那个时候,懒散得除了混吃等死外什么事也不愿做的人,私底下竟成天抱着枯燥艰涩的医书研究——总不会是因为所谓的‘兴趣’吧?”他勾起唇,“你刚才说的‘我为护你而赶你出去’只是第一个真相;你为救我而学医才是真相背后的真相。只是我原以为能借此让你死心,却没料到反被将计就计。说来真是有些好奇呢,究竟——你是几时知道我活不长的?” 再装下去……好像确实没什么意思了。 凝眸叹气,“很早。那时你刚来拂心斋,一身是伤,爹说你体内至少有五六十种毒,但不知是凑巧还是下毒的人刻意为之,这些毒彼此间有种很诡异的牵制关系,所以你在那么惨的情况下居然活了下来。后来爹费尽心力也只能缩减你毒发的次数,却无法彻底根除。那时我正好闲着没事,想想你若死了可没人帮我管拂心斋了,我可不高兴自己累死累活,所以就去爹的书房偷了几本医书出来。再后来的事,”她摊了摊手,“我不说你也猜得到的。” “……原来如此。”宫无策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你竟是这么以为,忘记了真正的原因便拿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呵呵……”他抑制不住似的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笑得越厉害咳得也越厉害,咳得喉咙涌出血腥味也不能停止,一直一直一直地笑下去,笑得光华灿烂流光溢彩,让人喘不过气的清华寂艳。 不管怎样,无论真假,都是——与他无关的啊—— “大……哥?”凝眸迟疑地唤了一声,猛然伸手捂住胸口——好痛!为什么?为什么看见大哥开心的笑容她却会觉得痛?尖锐的刺痛一波波袭来,用力地眨了眨眼,为什么她会有难过得想哭的欲望?她不是已经不会痛了吗?她不是已经忘了痛……吗?! 宫无策终于停下来,却还在轻轻地笑,墨漆漆的眸子魅黑如夜,“无所谓了,不管是为了什么,真心也好,利用也罢,我都已经给过你机会。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不会再放手了。” “大哥,你没事——呃?” 手上忽然一紧,凝眸怔然抬头,一张清雅秀致的脸正正对着她压下来。 她瞪圆了眼,大哥——要做什么?没给她思考的空间,沁凉微温的唇轻触着她的,接着,修长的手指掩上她的眼。 夜。 天上无星,只一轮血色的圆月高悬。凛冽的山风吹过树林,发出簌簌的声响,间或夹杂着不知名野兽的低咆声。 最高的枝头上,一乌衣人负手而立在满月之下,山林起伏,他脚下巍然不动,清冷的月光水一般倾泻在他身上。 “啧,莫少主,这么显摆地站在这种地方,您似乎很有当靶子的兴趣呢。”清朗带笑的声音忽地响起,听不出褒贬。月白色的身影轻轻一纵,跃上乌衣人身旁的树顶,亦是双手负后,却是说不出的悠闲自在,怡然自得。 乌衣人微侧过头,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你似乎忘了我叫你去做什么了?有胆子一个人回来,你似乎有找死的兴趣。” 他的声音轻柔,穿月白色衣衫的青年闻言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忙道:“我已经找到纵月了,只是临时发生了一些事,我想还是回来和你说一声。” “是这样。那么你说吧,最好小心些说。”乌衣人温和地道,“说得不好,你就要小心你的命了。” “又威胁我——啊!”青年惊叫,险险跃至左近的一棵树,他原先站的那棵在凌厉的掌风下已轰然断成了两截。 “火气太大会伤身的——啊,我说我说!是拂心斋传说中四年前被赶出去的小斋主啦,她现在跟纵月在一起,还不知怎么和拒灵搅到一起,在成元镇把他教训得惨兮兮——” “拒灵找上他们了?”乌衣人慢慢向他侧过脸来,俊秀清雅的容颜在月光下说不出的妖魅,“那你还敢在这时候回来?他们不知道拒灵是什么人,难道连你也不知道?眠云,你是真的回来找死了。” “拒灵不一定就是冲着他们去的吧——”青年有些心虚地道,“他又没有看到纵月,只是和那个小斋主打成一团,纵月出现的时候他已经被打晕头了。而且你不是说拒灵不会动纵月的吗?” “但是他会动我。他并不知道纵月的存在,见了他只会以为是我。然后——”乌衣人微笑着,“他会做什么不用我再详细地说给你听吧?” “你以为我真这么呆,连这一点也想不到?”青年得意地扬眉,身子在树顶随风晃来晃去,“如果不是看见纵月家的老四也在,我哪敢就这么跑回来送命?那小子虽然热面冷心,对什么事都袖手旁观,但纵月有事他是一定会伸手的,只要他在,十个拒灵也未必是对手。” “拒灵的武功的确很差,恐怕连你都打不过。只是你恐怕忘了,”乌衣人看着他的眼光已经像看个死人了,“拒灵杀人是从来不用武功的,而是下毒。你不会认为他在孤骛门第二名的排名是说着好玩的吧?” 青年怔了怔,仍然很乐观地道:“没事,你不是说过纵月不怕毒的吗?” 乌衣人点点头,“你对我说过的话倒记得很清楚。” “命捏在你手里,想不记清也不行啊。” “那不知道你是否也记得我说过,纵月武功全失这件事?”轻柔的话语在夜风中划过,暗红色的满月下温柔的笑颜却诡异得叫人心中一抖。细碎的咔喳声连续响起,乌衣人脚下的树枝承受不住他的杀气,竟节节寸断。 “好、好可怕……”青年喃喃看着已飞身纵上另一棵树的乌衣人,想到自己的下场和那根树枝相比好不了多少时,腿一软,险些由树上栽了下去。 “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个、那个纵月聪明绝顶,他应该有办法的吧……”青年目光虚浮,语气软弱得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拒灵最可怕的并不在于他下毒的手段,他本身才真正让人防不胜防。 “废话。”乌衣人一拂袖,气势傲然之极,“你当月是什么人?他武功全失并不代表他就成了任人宰割的废物,只要他没死,哪怕只剩一口气,这世上就没人能动他一根毫发!”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青年一个劲地道,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纵月不会有事?”他尖叫,“那你吓我半天干吗?!很有趣吗?害我以为我就要见——”阎罗王了! 乌衣人淡淡地收回手,“你再不走就真要见到他了。穴道两个时辰后自解,滚。” “……”乱七八糟地比划一阵,在发现得不到任何回应后,青年泄气地跺了跺脚,转身飞掠而去,没入黑暗中。 “月……”叹息般地低吟,举首望向那一轮大的有些孤寂的圆月。 ——二十几年的噩梦,到了该醒的时候了,是天对不起我们—— 那个到底算什么呢? 凝眸托着腮冥思苦想,目光无意时地飘向窗外。唉,脑子太久没动果然是会生锈的啊,都已经想了三天了…… 咦?目光蓦地凝住,微眯起眼,好熟的身影——不见了?她揉了揉眼。那人影果真没了。是眼花了吧,这种地方她从没来过,又哪会认识什么人—— 宫四伸出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见她恍若未觉,忍不住问:“你思春啦?” “四哥!”凝眸回过神来,一掌拍下他碍眼的手,瞪过去,“你发春还差不多!哪家哥哥会跟自己纯洁无暇的妹妹说这种话?” 此时已近正午,经过几天不分昼夜的赶路,这日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姑苏城境内,便就近找了家酒楼坐下,为防引来不必要的注目,宫四特地挑了二楼角落靠窗的雅座。 “纯洁无暇?!”宫四险些被口水呛住,“能说出‘发春’这种字眼的人基本上离纯洁有一段距离吧?” “四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凝眸哀怨地飞过一眼,“难道你不知道女儿家的声誉是重逾生命的吗?” 宫四先一怔,继而受不了地向后倒去,“好可怕……真是,小孩子别学大人搔首弄姿,我的眼经不起这等摧残。”就没见哪个姑娘家抛媚眼抛得这么恐怖的,也算是一绝吧…… “那是你的鉴赏能力太差。”凝眸刻意又向他眨了眨眼,桌下的脚却毫不客气地踹了出去。 “你踢错人了。”一直没说话的宫无策淡然开口。 “呃?”凝眸一呆,忙俯身过去掀他的裤脚,在看见一小片青紫后心虚地缩了缩肩。她刚才那一脚尽了全力,踢到有真气护体的四哥身上不疼不痒,但若踢到武功全失的大哥身上——呃,看他没什么反应的样子应该不太痛吧,如果这片青紫不这么触目惊心的话。 想到这儿,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她蹙眉,疑惑地将他的裤管继续往上拉,一直拉到—— “你在找什么?”宫无策的嘴角微微抽搐。 凝眸似没听见,喃喃自语着:“没道理啊……”又去拉他另一只裤管。 宫四侧过身子捣了捣面色微红的宫无策,暧昧地挤眼,“需不需要我回避一下?” 宫无策凌厉地瞪过去一眼,却引来他的惊呼:“哇,大哥,你居然也会向人瞪眼!我以为这辈子只能看见你千年不变的发霉笑脸呢——”他靠过去一点,立即捧着心再度惊叫:“你居然还会脸红!天,你什么时候这么像个人了,我一定是眼花了——” “客官,菜来喽!” 明朗的吆喝声响起,门帘被掀起,一身干净利落打扮的年轻小二端着菜闪身进来。他的动作颇快,片刻工夫饭菜便已全部上齐。 “客官慢用。”留下一个清秀讨巧的笑容,小二很识趣地躬身退了出去。 凝眸闻得香气不由深吸了口气,顾不得再研究别的,立即从桌底钻了上来。此时宫四早已迫不及待地操起竹箸向糖醋鱼进攻,不料刚夹至半途—— “啪!”两双竹箸由不同方向同时敲向他,宫四手一抖,眼睁睁地看着糖醋鱼降落在桌面上。 “不是吧?只是开了几句玩笑而已,用得着这么齐心来报复我吗?”宫四心痛地嚷嚷,身形却蓦地一闪,将刚刚掀帘出去还没走多远的小二拎了回来。 “你、你要干什么?”小二双腿悬空,一脸惊吓之色,“客官有话好说,要是嫌菜不好的话小的立即去换——” “小朋友好手段,我竟看走了眼。”宫四懒懒地打断他,笑着,不着痕迹地探得他微弱的内力,遂松手放了他着地,“宫某愚钝,一时想不起几时与你这娃儿结了怨,可否指教一二?” “小人、小人不懂客官在说什么?” 凝眸夹起那块糖醋鱼闻了闻,“澜绝散?果然高明。”天下十大奇毒中排名第六,解药其实并不难寻,名之为“奇毒”是因其毒性发作极快,一刻内若无解药,必死无疑。 微叹口气,下这种毒,是存心置他们于必死之地呢。她抬眸看了那吓得头低到胸前的小二,目光突地一顿,“四哥,你看看他的左手背就知道这怨是怎么结下的了。”难怪先前觉得看见熟人,原来并不是错觉…… 宫四不知何事,依言照做。小二的左手背除了有些已经结疤的伤痕外并没什么特别的。宫四心中一动,看向小二瞬间平静冷酷下来的面容,“你是成元镇上那个嚷着要娶我妹子的小鬼?” 他那时并没注意这小鬼长什么德行,只记得踩了他一脚,现在经凝眸一提才蓦地记起。微扬眉,“原来我竟走了两次眼。你就为这点事一路追来这里?”太夸张了吧,为一脚赔上一顿美食……真是怎么想怎么郁闷。 “不是。”开口答话的竟是宫无策,“他要杀的不是我们,只是认错人罢了。”他的目光转向小二,轻叹,“拒灵,这么多年没见,难怪你不认识我了。” 小二一震。这样温煦淡雅的神情,轻柔如风的嗓音,无论如何……不会出现在那个人的身上! “你真想不起吗?” 小二呆呆地看着他,目光渐渐恍惚起来。 他记得这样从容淡雅的笑容,记得这张永远苍白如纸的脸,记得这人满身鲜血毫无生气被丢弃荒野的情形。 久到几乎要遗忘的记忆一点点被掀起,小二晃了晃,“你是……纵月?”他极度怀疑而不确定地吐出两个字,然后小心翼翼地盯着宫无策,紧张的样子竟像是怕他——否认。 宫无策温柔浅笑,“我是。” 我是。 小二直直地瞪着他,宫无策坐在原位一动不动,任他打量。半天,小二眨了眨眼,嘴角一撇,下一刻—— 他居然冲进宫无策怀里死命抱着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这唱的是哪一出啊?”宫四看得傻眼。 “小鬼果然是小鬼。”凝眸无聊地敲着竹箸,为他的哭声伴奏。 拒灵抱住宫无策不放手,竟哭得打起嗝来,一脸的眼泪鼻涕全往他衣衫上蹭。宫四终于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一把将他拎远搁在另一张椅子上,指着他红通通的鼻头警告:“再哭我就把这一桌子加了好料的菜全塞进你嘴里去,听见没有?” 拒灵收住抽噎冷冷地瞪他一眼,显然根本不将他的话当回事。 凝眸放下竹箸,悠然微笑,“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些菜里起码下了七种以上的毒,身为下毒高手的你应该明白如果同时中了这些毒,就算是有解药也是无济于事的吧?” 这次的威胁显然有效得多,拒灵咬牙,恨恨地举起袖子抹去一脸泪痕。 宫四撇过头去,不忍再看一个男人泪光闪闪的样子,真的很恐怖。他向宫无策挑眉,“这个小鬼到底是谁?” “拒灵。”宫无策淡淡道,“孤骛门的第二号杀手。” “当!”宫四的下巴敲在桌上,“杀手?!还是第二号?果然、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凝眸也受了不小的震撼,由恶霸转小二,再由小二转杀手,真是精彩得一塌糊涂的人生啊,“那么排名第一的自然是孤骛门的少主莫纵雪了?”她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纵雪纵月,真是很有趣的巧合呢。” 天真地笑着,而排名第二的杀手居然糊涂到连要杀的对象也搞错,就更有趣了呢,“大哥刚刚说你杀错了人,那么你真正要杀的人是谁呢?” “是纵雪吧。”宫无策道,“孤骛门已经毁了,你——还听他的话?” “我没那么呆。”拒灵低下头,摊开自己的双手,道:“我……有我自己的理由。” “是吗?”宫无策若有所思地微笑,“拒灵也有想要保护的人了啊。那么,你要杀我吗?” “我才不要!”拒灵立即激动起来,并且重复一遍:“我不会的!” 宫无策意义不明地笑了笑,“为什么呢?我并没做过什么值得你感激的事啊。”那个时候,自顾尚且不暇的自己确实没办法再管别人,就算会心有不忍,也只是一闪而逝的念头而已。 “但是你对我笑过。”拒灵道,神情极度认真,“在孤骛门里,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会对我笑的人,我一直都记得。” 宫四再度吓掉了下巴,就因为这样?真是简单到匪夷所思的理由啊!这小鬼真是个杀手吗?怎么看都只像被人杀的料子,或者他的思想已经跟不上时代,现在杀手的感情都比较丰富泛滥一点?他低声咕哝:“不知道这小鬼如果知道大哥其实除了微笑根本没其他表情时会是什么感觉……” “可是也许他并不在乎呢。”凝眸接口,笑容甜美无邪,“有意或者无心都无所谓,他需要的只是一些可以触摸的温暖,就算是错觉也没关系。所以,在别人看来无足轻重甚至是可笑的事情,对某一个人而言却是重要到不可忘记呢。”这么说,四哥也许不会明白,已经尽力地解释,可是这种事情如果不是感同身受本来就是无法理解的。她,也不例外。 为什么凝眸的表情——看上去竟是有些悲伤的样子?宫四皱眉,“你没事吧?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他欲言又止,神情难得地正经起来。 “呃?”心中一跳。 “这么——”宫四的眉皱得更紧,似在烦恼要怎么说。 “四哥!” 宫四蓦地变脸,嘻嘻一笑,“这么酸得掉牙的德行!”他向后倒在椅中,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一张俊美不可方物的脸很没风度地笑到变形。 “……好开心哪,四哥。你怎么就不怕——”笑容甜美无比的少女一掌拍在桌上,桌中央的翡翠芙蓉汤凭空跃起,直直撞向他嚣张之极的笑脸,“乐极生悲呢?” “吓!”险险闪过,宫四的眼神闪了一下,这种招数,可不是武功很烂的人使得出来的呀。芙蓉汤平行飞出窗外,他侧头,却见宫无策恍若未见地在问拒灵:“孤骛门现在的情形怎样?” “全毁了。少主是趁着门主不在时下手的,谁也没有想到身为少主的他竟会背叛,所以除了当时正好在出任务的少数几个人外,其他的没一个逃得过。少主似乎只是单纯地想毁了孤骛门,而不是夺位。所以,他下手一点也没有留情。” “果然……”雪,如果这么做能让你好过一点的话,那么我不反对。只是,由于“他”毁了我的一生,你也就要赔上一生的话——我,绝不允许。 “凤凌,你先带拒灵回拂心斋去,他身子不太好,你路上要照应些。如果我回不去的话,他就算做你的护卫——” “开什么玩笑!”宫四吓得跳起来,“我才不要跟这个蛇蝎心肠的小鬼凑一堆,哪天被害死都不知道!再说离孤骛门还有两三天路程,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眼神不好的杀手冒出来,我走了,你要出什么事我拿什么赔?” “拒灵不会对你下毒的。”宫无策摇头,眼神不知怎的有些奇异,“至于我的安全你不用担心,有凝眸就够了。” “凝眸?”宫四了悟。他就奇怪,大哥怎会看不见?可是——他戒备地瞪向身旁的拒灵,“你确定?” 宫无策知他所指为何,点头,“我确定。” “那好吧。”大哥这么肯定,证明这小鬼对他确实没什么威胁。宫四看向凝眸,笑得奸诈又怜悯,“亲爱的妹妹,多保重了。还有一开始被打断的事情,”他暧昧地挤了挤眼,“不妨继续,我会招呼人不要来打搅的。”说完拎起自听到宫无策的话后就一直处于呆滞状态的拒灵快快乐乐地下楼走人。 凝眸莫名其妙,“什么被打断的事?” “没什么。”宫无策暗咳一声,脸上居然有淡淡的红晕。 可惜凝眸没注意,她的心思转到另外一件事上,“你这么干脆地把四哥和那个小鬼全赶走,一点后路都不留,大哥,”她笑得虚弱无比,“你真是看得起我。” 宫无策微微一笑,“是我一直都小看你了才对。刚才那一招‘隔山打牛’化拙朴为灵动,巧妙地弥补了内力方面的不足,非高手焉能有此妙招?” 闷雷似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凝眸收住要说的话,侧耳听了听,“咦,好像是朝我们这边来的——” “哗!”珠帘被人扯下。大珠小珠如雨落,丁丁冬冬声不绝。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双手叉腰,横眉怒目地站在满地乱滚的珠子中,满头满脸的红红绿绿,眉心还画龙点睛地沾了片花瓣,恰如女子的点额妆一般。他的目光在一脸无辜的凝眸与宫无策脸上来回梭巡,几欲喷出火来。半天,爆出一声怒吼:“说,那碗翡翠芙蓉汤是谁扔下去的?!” 第6章 三天后,傍晚。 “孤骛门——不,观?!”以为眼花的凝眸揉了揉眼,“没错啊,真是孤骛观。堂堂杀手界第一组织建在茅山就够叫人意外了,没想到真身居然还是座道观。”难怪数十年来从没人找到过呢。 有……十一年没来过了吧。宫无策仰首望着那已有些破旧的匾额,眼睛像被刺痛似的微眯起来。 原本经过这一路上凝眸的精心调理,他的脸色于苍白中已带了些微的血色,人也明显有生气了许多。可是就在他看到这匾额的那一瞬间,所有的生气就好像在陡然间全被抽空了似的,神情做梦一般的恍惚,苍白如雪的脸,即使在笑着的时候也透着股幽幽的冷及……恐惧。 好痛…… “好孩子,你还没死吗?真听话,这么多实验品中,就数你的生命力最顽强了……” “月,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你做错了什么?月,你很痛吧?因为连我都这么痛……” “为什么没有成功?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你把这几种吃下去试试看,可能会很难过,不过你是不敢死的,是吧……” “月,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还活着?我都知道了,你去死吧,我宁愿你死也不想看见你这么痛苦地活着。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杀了他,那时我会去陪你的,月,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大哥?”蓦然响起的清脆嗓音打破了层层罩下任他如何努力也挣脱不开的密密迷咒。凝眸伸手拉住他冰凉的手,踮起脚尖,以另一只衣袖粗鲁地拭去他额上的汗,然后眨一眨眼,“大哥,如果这块匾额让你这么不爽的话,我摘了它扔掉好不好?或者烧了它一劳永逸?” “真是好主意。”道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身粉色衣衫、看上去年约十七八岁的清秀可爱的少女笑眯眯地立在当中,“就烧了吧。这块匾我很早以前就看不顺眼了,这么丑的字也好意思往外挂,害得我都跟着丢脸。” “呃,你是——” 少女像才想起似的,“啊,我是孤骛门的第一兼唯一侍女浴火。我家少主知道策公子到了,所以特命浴火出来迎接,少主在里面等候。这位想必就是——”弯弯的笑眼在转向宫无策时蓦地瞪得溜圆,“你你你——” 宫无策知她为何惊讶,也不多说,只微笑问:“你家少主在哪儿?” “啊?哦,两位请跟我来。”她说着转身领路,神志却似乎还未清醒过来。 凝眸有些诧异地边走边看,这孤骛观居然还真像个道观,该有的一样不缺,甚至还有个不小的道场,只是场上并没有什么法坛之类的,看上去空空旷旷,倒更像个练武场。场中央,一乌衣人负着手静静地站在那里,仰首望天上风起云涌,虽然他连手指头都没有动过一动,但不知为何,单只瞧见他的背影便让人心中一窒,似乎连呼吸都不大顺畅,一股子诡异发毛的感觉更是从脚底直窜而上。 “我的心跳得好快……”凝眸喃喃自语。高手,绝对是身经百战的高手中的高手!不知道与大哥相比孰高孰低?印象中都没有看大哥认真地和谁动过手,只听四哥说过他与二哥联手在大哥手下也过不了百招。真是令人好奇:如此高到连两个绝顶高手也轻易折服的武功,一旦全部发挥出来会是怎样惊人的威力呢? “我不会放过他。”乌衣人没转头,淡淡地也不知对谁说话,“你的到来只坚定了我彻底毁了他的决心,之后我会再一把火烧了这里。我说过,一旦我有反击之力时,就不会再允许这世上有什么妨碍到你的事情。” 宫无策握着凝眸的手,一双眼乌黑沉静地看向前方,“你要怎样都可以,但他——你不能动。” “是吗?可惜,以你现在的状况阻止不了我。”乌衣人轻笑着,“所以月,你只要在一旁看着就好,看着我打碎那个梦魇,除此之外的任何事,你最好都不要做。” “如果我做了呢?” 乌衣人转过身来,轻轻一笑,不胜遗憾不胜雅致,妖魅得令人眩目,满天彩霞竟为之失色,“你在逼我对你出手。” 凝眸乍见他的脸,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看向身旁的宫无策。虽然早就料到,可是亲眼看见仍是不能不震撼。怪不得拒灵会认错人,除了莫纵雪身上那一股掩也掩不住的邪气外,这两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差别嘛!以医学的角度来说,孪生子相像个七八分是没什么希奇的,可是像到似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太恐怖了吧…… “要这么说的话,我不反对。”宫无策轻缓开口,一贯柔雅的声音中竟也有了迫人眉睫的犀利之气,“要杀他,可以,先过我这关。” 莫纵雪扬眉,似觉有趣得很,“真是令人期待呀,月。没想到我们也有成为对手的一天。你并没有忘了他曾怎样待你,那几年的记忆你和我一样深刻入骨,却仍然选择护他,为的是那个狗屁倒灶的理由。无妨,月,你既已划下道儿来,我只有接招了。一招定输赢,如何?” 宫无策点头,“好。” 浴火紧张地将凝眸拉过一旁,“你们家策公子功力还未恢复,这样和少主打一定会输的,你快想想办法。” “我有什么办法好想?”凝眸无奈地摊手,“总不能要我上去代打吧?”那就算不被莫纵雪扁死,也会被恼她破坏计划的大哥整个半死。 说话间,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已飘然而起。在空中对了一掌,倏忽分开后各自下落,衣袂翻飞振荡,衬着那满天似血残阳,迭起峰峦,当真宛若神仙一般。 浴火身形一闪,移形换位间恰恰扶住刚落下来的莫纵雪。凝眸站在原地,看着对面半俯着身,垂下的发辫遮住了表情的可爱少女,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事一样扬起唇来。这么快就看出谁才是受伤的那个人——原来是同道中人啊。也难怪,跟在这么危险的人身边,不装傻只怕也活不到今日吧。只是自以为厉害的那个人,不知要到哪天才会发现自己被骗得多么凄惨。 想着,她冲向不远处的白衣人,一脸紧张地问:“大哥,你的武功恢复了?也不先说一声,害我吓得半死。” “是吗?”似笑非笑地回睨她,“我以为你在门口帮我把脉的时候已经知道了。” “把脉?我没有啊。”凝眸无辜道。 宫无策看着她无声地笑了笑,清湛乌黑的眸中忽然泛起浓重得化不开的悲哀。然后他倾身过去,温热的吐息环上她的耳际,“没有人会在拉别人手的时候将食指搭在对方的手腕上。”顿了一顿,“我出手可能过重了。帮我治好他……”他又模糊地说了句什么,然后向莫纵雪走去。 凝眸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茫然闭上。只看着宫无策走过去,一掌拍在莫纵雪背上,然后他呕出一口鲜血来,一半在地上,一半喷在了宫无策的白衣上,开出灿烂而眩目的血花,刺人心扉。 暮色四合。 莫纵雪抹去唇边的血迹,淡淡一笑,依旧又清雅又妖魅,“为了救他,你不惜伤我。对你而言,他那条命就重要到这种地步吗?” 宫无策别过头去,“我不知道你只使出了一成功力——” “是一成半。”莫纵雪纠正,“原本我只使出了半成,在发现你的武功已经恢复后又往上追加,可惜只来得及加上一成。”他轻咳了一声,“你不用难过,其实和你的计划一样,我也是想打伤你以让你不能阻止,只是棋差一招而已。” 宫无策不语,转头向凝眸看去,凝眸会意地走过来,一指搭上莫纵雪腕脉。 莫纵雪怔了怔,待回过神来要挣脱时,凝眸已收回手,道:“内腑有轻微震伤,不过好在及时吐出淤血,加上他本身功力深厚,没什么大碍,但短期内最好不要动武,否则伤势加重就麻烦了。” 莫纵雪诧异地挑眉,“咦,白痴也有一技之长了吗?你不好好在你的拂心斋上下工夫,学医术做什么?” 凝眸嘴角抽动,衡量过一脚踹出去之后的下场,假笑,“原来我的白痴之名已经远扬到连孤骛门的莫少主也知道了吗?可否赐教少主究竟是何时听过贱名的?” 莫纵雪不答,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遍,像想通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转身拖着浴火径自离去,懒懒的声音远远传来:“你们拼死拼活地赶来,只怕早累了,我让浴火收拾了两间屋子,先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夜色如墨。 凝眸在黑暗中拥被坐起,揉了揉眼,头略上仰叹了口气:“莫少主,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床前的黑影冷哼了一声:“夜中视物?你的眼力倒真不错。” 凝眸掩口打了个哈欠,声音中带着浓浓的睡意:“你三更半夜不睡觉站在我的床头,不会就是为了夸赞我的眼力吧?真奇特的来意。” “少露出那副白痴相,说实话,还有没有救?” “什么‘有没有救’?”迟钝地重复一遍,凝眸随即反应过来,“啊,放心,你就算再挨上两掌也死不了。杀手做这么多年对于受伤不是应该有点心得的吗?真是,为这点事来打搅我的美梦——” “我是说月。” “月?谁是月呀?不认识。你找别人打听吧。”说着已准备躺下去重温旧梦。 “如果你有胆子躺下去的话以后也就不用再起来了。”莫纵雪在黑暗中微笑,白森森的牙齿闪闪发光。 凝眸的动作顿住,然后很谦虚地请教:“你猜如果现在我大叫‘非礼’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莫纵雪悠然道,“我是杀手,最精通最专长的就是杀人虽然现在只剩下五成功力,但要你说不出话还不是什么难事,不信的话,你不妨试试看,我十分乐意验证。” 凝眸不再说话,将脸埋入锦被中,长发披散下来。半晌,闷闷的声音传出:“我不知道。” “他还有多少时间?” 锦被里的声音模糊得几乎听不清:“不到……一个月。” 窗子“喀嚓”一声轻响,一道黑影轻烟般纵了出去。 一晃三五天过去,孤骛门内外平静如昔。凝眸闲得没事,每日便背了个竹篓出去寻药。茅山道观众多,来往人迹也频,因此生不出什么太珍贵的药草,不过常见的一般药草倒不少,于治内伤虽无大效,调养功能却还是有的。凝眸采了回来后碍于无人会煎,只得亲自拿到厨房去,同时加了一些随身带的药物,煎好后送到莫纵雪房里去。 “你倒是很用心呢。”莫纵雪一口气喝完,将碗还给她,道。 凝眸不在意地说出老实话:“是大哥交待的,不然我哪有工夫管你死活?以前大哥要我做的事无一不被我搞砸,这一次我决定不让他太失望。” “是吗?”莫纵雪盯着她,神情莫测,“我以为他跟你说的是不要太快治好我的伤。” 凝眸手一松,抓着的碗直线下落,她左脚疾抬,在碗底轻轻一点,碗重又回到她手上。 “原来你听到大哥和我说的话了?”她露出天真的笑容,“果然不愧是横扫孤骛门的莫少主,连当时和大哥近在咫尺的我都没怎么听清楚的话,受了伤只剩下一半功力又隔了那么远的少主居然听得一清二楚。” 莫纵雪扬起嘴角,他与宫无策的脸上都常常带着笑容,只是两人笑起来的样子却截然不同。宫无策一贯温雅从容,笑容也温润如玉,令人一见便生出无限好感,因此有“春风一笑醉天下”之言。莫纵雪却是诡异而妖魅,那种蓄势待发的危险与捉摸不定的懒散是宫无策身上从来找不到的,反倒……反倒和她记忆中的另一个人有些相像。 “京城第一神医也果然有些本事。”已经有段日子没听到的称呼将凝眸的神志拉回来,“连少林寺的疗伤圣品‘大力金刚丸’也弄得到手,真是叫人不得不刮目相看,只是就这么给我不嫌浪费了吗?” 凝眸倒真吓了一跳,“你尝得出来?”难怪跟她有的没的扯了这么一堆,原来是知道她动了手脚。 “你似乎忘了我是刀尖上走过的人,那些药我以前吃得比饭还多,什么味道我会分不出来?何况它们何时有过那么强的功效了?” 杀手的敏锐性果然不同于常人。凝眸靠在门上,“我只是成全你的心愿而已。” “又何尝不是成全你的心愿?”莫纵雪懒懒地一弹指,“我若痊愈,自然不会让月出手,他的危险自然也大大降低。虽然他只剩一个月的命,你倒还是护他护得紧,会莫名其妙地跑去学医与他大概是脱不了关系的吧?” 凝眸面不改色,“你跟我非亲非故,遇事我当然先想着大哥,别说他只能活一个月,就算是只有一天,我还是会照旧推了你做替死鬼去。” 莫纵雪低低地笑,笑容中竟恍惚泛出一点点温暖,“只是这次他要你做的事,又一如既往地被搞砸了,呵呵……” 凝眸呆了一呆,她推他上刀口有必要笑得这么开心吗?不会是杀手当太久当出什么心理毛病了吧?将碗顺手搁在桌上,她转身离开,迈出门时不经意回头望了一眼,心中不禁一动。 和四哥很像。想起来了,都是懒散得无情的人,难怪会有那么相似的笑容,不同的是四哥的真面目藏得太深,这个人却毫无顾忌地昭示世人。 仰天深吸一口气,在那么浓重到逼人窒息的杀气压力下,就算是再怎么无知无觉的人也会觉得难过的吧。 绕回厨房拿了竹篓,出了道观,悠哉的脚步在看见前方伫立的白色人影时顿住。转了转眼珠,他悄无声息地侵过去,举手正欲往他的肩拍下—— “啊——”一声惨叫,惊得周围的鸟儿四散奔逃。清秀的脸痛得扭曲,两行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呜,痛死了,居然用分筋错骨手—— 宫无策已发现打错了人,原本拧着她手臂的手顺势上滑,再反手一使劲,只听咯嚓一声轻响,错位的筋骨已重新对上。 “好了吗?” 凝眸苦着脸甩了甩手臂,点点头。宫无策拭去她脸上泪痕,眉目间有些歉意,“我不知道是你。” “没事啦,我又没怎么样。”凝眸安慰地欲举手拍他,却在半途顿住。 宫无策蹙眉,他生平几乎没皱过眉,这一浅蹙竟是分外动人怜惜,带一点点受伤害的忧悒,漂亮得叫人心中一痛。他轻声道:“我不会伤你。” 凝眸似没听见,呆呆地看着他,忽然也蹙起眉,向后退了两步。 宫无策见她的举动,一震,脸色跟着暗淡下来,“你……怕我?” 凝眸承受不住似的又倒退了两步,伸手捣住胸口,竟看也不敢看他一眼地冲了出去。宫无策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隐没入山林中,慢慢低下头来。 离他远点也好,在孤骛门的自己本就容不得他人太过接近,如果当时不是及时察觉到是她的话,他下一招就会直接往她的咽喉攻去,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她就要死在他手上了。所以,她怕他也好,这样会比较……安全。 凝眸闷头疾奔出一段距离后,停下来呼呼地喘着气,喘完一阵正准备继续向前走时,目光蓦地被脚前一株小小的赤色的草吸引住。 “是七叶果还是垂英呢?”找了几天,总算找到有点价值的东西了。她蹲下身,开始搜索记忆中看过的有关记载:“垂英叶六七,初始颜色为淡红,一年深似一年,至鲜红如火时成熟,从根至茎至叶均含剧毒。七叶果一年生一叶,叶色赤红,至七叶为最佳入药时,功可续骨及解毒。第八年结白色浆果,则药效尽失,与普通杂草无异。糟糕的是这株草恰好只有六片叶子,应该是哪个呢……”一致命一救命,弄错了是南辕北辙的事。 目光无意识地飘向周围的草丛,忽地凝住。手足并用地爬过去,小心地拔出与周围杂草并没什么区别,只是颜色碧绿得有些诡异的小草,“果然是至毒的天狼草。”天生万物,物物相克,毒蛇盘踞之地,十步之内必可找到克星,且愈是至毒之物,克星往往也愈近在咫尺。 “天狼草的克星是……七叶果!”连忙再爬回去,拔出那株赤草扔近竹篓里。不会错了,一定是七叶果,虽然现在只有六片叶子,也还算罕见的了—— “这位姑娘,不知可否打搅一下,请教一件事?” 斯文有礼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凝眸转头,却见说话的是一位三十上下的儒生,穿一身儒衫,头戴方巾,五官清朗分明,眉宇面目间更有一种清雅雍容的态度,令人一见甚是舒服。 “你的左眼——”凝眸直起身来,疑惑地踏前一步。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关系,她怎么觉得那只眼好像不大对劲? “咳,姑娘好敏锐的眼力,在下这只眼在一次事故中不幸盲了,是以看上去也许有些奇怪。”儒生微笑着解释,并不以她的鲁莽为忤,“对了,请问姑娘知不知道这山上的孤骛观发生了什么事?最近在下家中不太太平,总有些奇怪的事发生,家母认为是邪魔作祟,要在下来请孤骛观的师父去做场法事。不料在下找上门去,却发现观里根本没什么人,不知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最近不太平的人家太多,他们全下山降妖伏魔了吧。”凝眸一本正经地答道,“你不妨另找别的道观看看,这山上别的没有,道观可多得很。” “是这样——”儒生有些失望,但仍有礼地拱手道:“多谢姑娘指点,在下这就去寻别家道观,告辞。”说完转身匆匆离去。 凝眸仰头,举手遮住眼睛,“已经快正午了?难怪,今天出来得太迟。算了,先回去吧。”她自言自语着,循来路走回孤骛观。 “咿,凝眸,你回来得真巧呢。”正在摆碗筷的浴火侧脸笑道。 凝眸回她一个笑容,然后伸手拿起摆在桌中央的醋碗,仰头咕噜咕噜一口气全喝了下去。 浴火目瞪口呆,“水、水在那边,这、这是醋——” “我的味觉还没迟钝到这种地步。”空碗后露出凝眸痛苦的笑脸。她摇摇晃晃地坐下,浴火好心倒了杯茶递给她,她摇摇头推开,笑得依旧很痛苦,“我没事,只是没想到孤骛观居然还真替人做收妖除鬼这种事,而且还名声远扬,竟有人不辞辛苦找上门来,所以喝点醋压压惊而已。” 莫纵雪斜过来一眼,“形容一下你遇见的人的长相。” “长相?基本上——”她沉思了一会儿,“你十年后就会是那副样子吧。不过他的左眼瞎了,据他自己说是因事故所致,但以我神医的眼光来看,那绝对是长期浸淫在各种毒素中,为毒气熏染才瞎的,而且用不了半年,他另外一只眼也保不住了。” 一片死寂。刚刚坐下来的浴火手一抖,竹箸“啪”地掉落在地。 “你们……干什么这样看我?”凝眸有些发毛地迎视三双眼睛。 莫纵雪扭头看了宫无策一眼,放下竹箸淡淡地道:“你竟能活着回来。”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为什么你像是有些遗憾的样子?区区的‘绝魂散’要得了我的命才怪。”听名字就是一点创意也没有了,“只是正巧身边没解药,只好回来喝醋解了——啊,大哥,你拉我去哪里,我饭还没吃呢——” 宫无策一语不发,拖着她只管一路向前走,一路穿门过林,步伐急促得像是发泄着什么似的,直到凝眸忍不住哀呼:“大哥,我的手要断了——”她上午才刚刚断过一次,可没什么重温旧梦的兴趣呀。 宫无策的脚步蓦地在道观的屋檐下顿住,凝眸刹势不及,一头撞到他背上。她揉着额头正欲抱怨,微张的口立即被堵住。 不同于上次的浅尝即止,狂暴汹涌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无以解脱的痛苦郁闷,第一个感觉是仿佛直传递到她心底的痛,深刻得抵过了被侵犯的突然。 良久,凝眸捂着唇退开,脸色晕红,眸光古怪。 他又伤了她。宫无策懊恼地抿唇,有些别扭地想伸手检查她的伤势,却被躲开,不由眸光一黯,闷声道:“我不会伤你。” “我知道。”含糊不清地说着,脚下却像是怕被他碰到似的又退了两步。 “你……果然怕我。” 绷了很久的心弦应声而断。原来他也有不能忍受的时候。一贯安逸沉静的黑眸浮上淡淡的煞气。离他远点也好吗,怕他也好吗,真想要她安全的话,就根本不该带她到孤骛门来,会允许她跟,就已经有了私心,宁可冒着让她遭遇危险的风险,也想要她陪在身边——静静地伸出手去,“我说过,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 “可是——”凝眸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不觉得应该先处理好你的伤口再来说别的吗?” “我的伤口?”宫无策僵住,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难道你还没感觉吗?”凝眸低下头,似在压抑着什么,“唇被咬破的是你。” “……” “大哥,除去上次,你不会是第一次吧?” 宫无策抹去唇上血迹,淡淡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跟我没关系——啊,你承认了?”手指颤颤地点出去,唇不受控制地越扯越大,她笑得蹲到地上,“呵呵,真是叫人意外,这么纯洁如白纸的大哥,四哥都没有教过你吗,呵呵……话说回来,刚才你别扭的样子真不是一般的可爱呢,呵呵呵呵……”她笑得乐不可支。 可爱……“真这么有趣吗?”宫无策垂眸浅笑,“凝眸,你似乎很努力地在找死呢,这阵子我是不是太过纵容你,而疏于了对你的教导?” “呵呵,少来了大哥,你也只会说说罢了,哪里舍得真对我做出什么,呵呵……” “原来我这么容易被看穿吗?”看向脚边笑到缩成一团的身影,不动声色地调换话题,“那么早上你在怕什么?” “谁在怕啊,大哥你的想象力真丰富,我只是觉得难过——”笑声立止,声音低了下去,“而已。” “难过?” “在这个地方,真正觉得害怕的其实是你吧。” 气氛陡然间沉静下来,宫无策静静地立在屋檐下的阴影中,遍地阳光灿烂,只有咫尺的距离却永远也照不到他身上。 “……我早该知道,你不可能看不出来。” 蹲着的少女低笑,“那么判若两人的表现,我想视而不见也是件困难的事啊。身为‘宫无策’的大哥是完美得神话一般的存在,永远不会有任何负面情绪,因为所有事都早在掌握之中,永远不会有任何差错发生,所以,自然也不需要有什么情绪吧,只要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杰作就好。那样的大哥其实是已经跳出来了,以旁观者的身份来看世情,赢得‘算无遗策’之名也就不算什么奇怪的事——” 她伸手去拔地上的小草,“可是在孤骛门里,身为‘纵月’的大哥却像是重新入了世,会因为某一件事而恐惧,会因为某一个人而悲伤,甚至会有失去控制的时候,这些都是以前的大哥绝不会有的情绪,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当大哥失去笑容的时候,我竟会觉得那么难过。”说出这种话,就是放弃回头的机会了,可是从一开始就陷进去的人,又到哪里去找退回去的路呢。 “你的意思是,你并不怕我?” 凝眸摇头叹息,站起来,“大哥,你真是想太多了,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有什么要怕你的理由,你告诉我好不好?” “那么是我多虑了。”宫无策展眉,若有所思,“今晚你搬到我房里来吧。” “呃?!”凝眸一呆,旋即结巴起来,“这、这不太好吧——” “你想得也不少。”宫无策转身,唇边是显而易见的笑意,“危险已经出现,我只是考虑到你的安全而已。好了,问题都解决了,回去吃饭吧。” “大哥!”立在阳光下的少女,双手紧握成拳,愤慨地眯起了眼,“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和人说话,你就这么对待我的掏心掏肺?你给我听着,我绝对绝对不和嘲笑我的人共处一室!” 已走出一段距离的白衣人回眸一笑,刹那风华,万物失色,“你以为你有选择的余地吗?” 第7章 夜凉如水。 莫纵雪懒懒地躺在屋顶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 身旁有衣袂声掠过,他动也不动,只道:“你来了?” 宫无策在他身旁坐下,“你的伤好了吗?” “放心,还没到能和你相抗衡的地步。” 宫无策淡淡一笑,仰首看天上繁星点点,问:“他的眼是什么时候瞎的?” “两年半前。”莫纵雪侧首看他,“不要告诉我,你心痛了?” 宫无策低笑,“如果我如你想象的善良心软的话,拂心斋早就毁了。这些年,我的手不会比你干净到哪里。” “那些台面下的事还用得着你亲自动手?”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是不是亲自动手又有什么关系?”他双手抱着膝,衣袂随夜风飘动,宁静的侧脸看去竟有些疲倦,“何况那些命令都是我下的。有些时候为了永绝后患,就算明知道是可以留情的人,也不可放过,又岂是‘无可奈何’便能推委得了的。” “从孤骛门出去的人,还会考虑到这些,真是笑掉别人的大牙。”莫纵雪讥诮地撇唇,“说实话你房里那个白痴丫头的心要硬多了。”推人送死连眼都不眨,兀自笑得阳光灿烂。 “她……只是有解不开的结而已。”所以掩了才智,蒙了真心。 那个无忧无虑到让他从数年前一直手痒到现在的白痴也会有什么烦恼?莫纵雪希奇地扬眉,“真奇怪,你居然能就让她抱着那个不知名的死结不放?” “自己系的铃,别人是不能解的。”宫无策低头看他,两张五官一模一样的脸对上,“就好像,我明知你心底的铃,却也只能看着而已。” 莫纵雪眯起眼,虽仍是慵懒地躺着,周围的气流却突然间有些异样,“月,你不要聪明过头了。” “我说错了吗?”宫无策淡淡地笑着,丝毫不受影响,“你那么执着地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是因为他对不起我们。但是事实上,”柔雅的声音在夜空中分外清晰,“是你觉得对不起我吧,所以一定要做些什么以做补偿。” “咔”的一声轻响,似是屋瓦碎裂的声音。 “从那个时候你为了我第一次杀人起,之后你所做的事就没有哪件不是为了我,不管做多少都还是觉得不够,还是觉得欠了我。纵雪,对你而言,我也许更像你还一辈子也还不完债的债主吧。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或者从来就没有想过,我们是兄弟这回事?” 莫纵雪别过头去,“你在说什么?” 宫无策轻轻摇头,“我们——不是一般的兄弟,如果你能感觉到我每次毒发时的痛苦,我自然不会感觉不到那时你的内疚悲伤。自小时起,我每毒发一次,你的内疚就增加一分,你认定了我是为了你才变成这种样子,是你害得我生不如死,所以一直在补偿,从小时的杀人夺药,到后来不肯跟我离开——虽然这个地方对你而言一样也是噩梦,以至现在毁去孤骛门,全都是为了我。你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如果,我这么辛苦地活下来,就是为了让你觉得负疚进而赔上一生的话,” 他轻轻地道,“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活下来?也许在十一年前真的死去是会好些的吧?反正,不管怎样你都会为我报仇——” “咔、咔、咔、咔——” “你说够了没有?”莫纵雪懒懒地翻身坐起,他原先躺的地方已是一片支离破碎的壮观景象,“我容忍你的一次算计已太足够,再提那些过去的事,我没有把握保证我不会反悔。” “反不反悔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场赌注你从一开始就已立于不败之地,我虽然使计而赢,却不代表你输了。因为就算你不去找他,他也不可能放过毁了他全部心血的你,一旦他找上门,我又怎么能让你袖手不动?所以,”宫无策眼中光芒闪动,“我们势均力敌。”是被他踩到痛处了吧,所以才会有这种反应。只是知道又如何呢,除了看着,还是什么也不能做。 “不用太佩服我。”莫纵雪一哂,“既是兄弟,我们自然不会差太多。” “可是,不管我们多么相似,都终究还是两个人。”宫无策拂衣而起,“夜深露重,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房吧。” 他转身离去,着了露水的檐瓦湿滑无比,他脚下如履平地,在纵身跃上另一屋顶后,忽地转头,星空下泛出浅浅笑靥,“纵雪,是不是只有我不在了,你才会想到自己的存在?才会想到这世上不止有‘莫纵月’,还有‘莫纵雪’?” 宫无策回到厢房,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推开门扉。刚用完午膳他便不顾凝眸反对地硬把她的床搬了过来,那丫头没力气搬回去,又没别的地方可睡,只好勉为其难地屈就在他这儿,现在只怕早睡熟了。 脱下外衫,余光不经意地向另一张床瞄去——立时凝住。 从来自如的步伐乱了调,几乎是冲过去,一把掀开纱帐,床上除了凌乱的薄被外只有一张纸条,以鲜血草就的字火一样炙红他的眼。 ——明日午时,千仞崖见,过时崖底觅尸。 振衣千仞崖。 凝眸悠悠转醒,她揉揉眼,打了个哈欠,这才坐起身来,捶了捶酸痛的腰。唉,不正确的睡姿果然是会大大影响睡眠的质量呢。 “咦,你还没找到道观吗?你家的邪魔要控制不住了。” 正负手站在崖边不知在看些什么的蓝衣人转过身来,竟是昨日在山间见到的儒生,他露出温文的笑容,“是快控制不住了,如果午时纵雪不来的话。” “关莫少主什么事?难道他于降魔除妖一道有异能吗?” “你还叫他少主?”蓝衫人摇了摇头,嗟叹着似乎有些无奈,“那孩子也真是,都允许你住到他房里了,还这么生疏。” “他、他的房里?!” 啊,想起来了,大哥自第二天起就被莫纵雪拖去他房里睡了,昨天因为绝魂散事件大哥执意不肯让她一人独寝,孤骛观中的厢房只有莫纵雪的大些,摆得下两张床,所以索性将他的床搬进了莫纵雪房里,莫纵雪反而去睡开始为大哥收拾的那间…… “难道是我猜错了?”温儒的脸庞似有些意外,笑容和善如初。 “都被你亲眼看到了,我、我……”双颊晕红地别过脸去,竟也有一些些动人荡漾开来,“这么明白地说出来,当然会有一点不好意思的嘛……”似是因害羞,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更是低如蚊蚋。 呕……实在说不下去了,好恶心,她这辈子还没说过这么违心的话,真是亏大了。 “这本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可难为情的?不过小姑娘的脸皮薄,倒也在所难免。”蓝衫人仔细地打量了她两眼,“果然有些特别之处,莫怪纵雪抛了我送他的浴火而看上你,若换做我,自然也宁可要一个能解绝魂散之毒的有用之人。” 凝眸摇头,一派的天真无知,“我才不会什么解毒,昨天我刚一回去,少主不由分说就灌了我一碗醋,我是被呛得半死后才知道中了毒。” 微垂了眼,真是没想到呢,浴火竟不是莫纵雪那边的人,有命在两个煞星间周旋,真是超乎想象的厉害呀。莫纵雪十数年隐忍不发,孤骛门上下无一看出他心怀异志,而他一旦出击,便是满门灰飞烟灭,即便放眼江湖也算得上是头一号人物。可是孤骛门中真正藏得最深的人,却是他身旁那个有着圆圆笑脸的少女吧。 “至于浴火姑娘,她是门主大人安排在少主身边监视他的人,不受重视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蓝衫人的目光对上她,缓缓露出和煦笑容,“原来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你跟少主那么像,我当然一眼就——”笑容蓦地僵住。和莫纵雪像,那么和大哥——突如其来的领悟闪电一般劈入脑中,心不可抑制地发冷,这么明显的事实,为什么——她竟然没有发现? “被自己的话吓到了吗?”笑容益加温和,带着些许长辈的无奈,“原来纵雪没对你说过,那孩子为了一个死了十几年的兄弟,毁了孤骛门不说,连爹也不要了。” “啊,少主还有一个兄弟吗?”瞳眸惊讶似的瞪大。 “那是纵月。”孤骛门主转过身去,微眯起眼,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和纵雪是孪生兄弟,两个人相像得有时连我这个爹也分不出来。纵月是聪明绝顶的孩子,筋骨和纵雪一样绝佳,不管学什么都比别人快一步,更重要的是韧性无人能及。”他的目光迷离起来,声音叹息一般,“那么多人中只有他撑到了最后,后来我费了很多心力去找,却再也找不到生命力那么顽强的孩子……” “那个——纵月是怎么死的?” “你对他似乎很有兴趣?” “是啊,少主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这种事呢。”天真乖巧地笑着,清秀的脸上闪动的是十七八岁少女惯常会有的好奇。 孤骛门主沉吟片刻:“告诉你也无妨。”对于死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优雅脱尘的身影缓缓转过来,气流随他的动作而变化,他微笑着道:“他是我费尽心思养出的‘药人’,我这么说,应该可以解答你的问题吧。” 轰—— 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塌了。 “他是——被你养出来的?”凝眸的声音极轻极轻,轻到几乎在清风中化掉,“他身上所有的毒,都是你下的?” “当然。”孤骛门主很自然地答道,“药人的制作容不得一点疏忽,我怎放心假他人之手。可是饶是我小心再小心,却还是出了差错,已经差不多要大功告成——”他摇了摇头,不胜惋惜的样子,“却在最后关头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前功尽弃。” …… 凝眸慢慢爬起来,握紧拳,站在原地,感觉愤怒一点一点从心底堆积,然后洪水一样爆发。还以为已经不会再为什么事动容了呢……终于知道,大哥在孤骛门里受过的是怎样的苦。 药人。果然是药人。 自那日在酒楼发现他身上竟无一丝伤痕时便隐隐有预感,以一个习武者来说,这是近乎不可能的事。那时综合他剧毒满身却又相互克制的诡异状况,她已有这方面的臆测,只是不愿相信也不忍相信——现在才知道,真正残忍的,根本不在于此,也不至于此。 被自己的亲身父亲施以这种酷刑……为什么会有这种事!为什么这种事要发生在大哥身上! “我以为,我有那样的爹已经是最大的不幸,没想到——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那时候只是个孩子而已,什么样的憎恨让你要这样伤他?你不喜欢他可以不管他不问他不要他,你——丢掉他就好。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对他做这种事?!”眼睛被涌上的热浪灼得睁不开,心怎么会这么痛呢,好像那样的事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 难怪大哥一直总是微笑,什么事都不在意,什么事都不为所动的样子,被本该是最亲的人那样的背叛伤害,这种人生对他而言是……根本没有丝毫的留恋价值吧。 “你的反应似乎有点大呢。”平静地听着一长串的指责,孤骛门主轻笑着,完好的右眼在阳光下一闪,恍惚间有利刃一样的错觉,“是爱屋及乌还是同情心过剩呢?真是愚不可及的情感,说起来这一点纵月倒是跟你有些像呢,如果不是执着于无聊的兄弟之情,怕我会接着拿纵雪开刀,他也不会连死都不敢。”悠然地弹一弹指,“一个是在自身难保的状况下还想去保护别人,一个是刀在颈间还有心情为别人不平,倒是难得的一对绝配。不过纵雪那孩子的性情,应该不会容忍有这些多余感情的人待在身边才对,毕竟对于孤骛门的少主来说,一旦有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弱点,离死也就不会太远了。” 凝眸的神情恍恍惚惚的,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什么。 你并没有忘了他曾怎样待你,那几年的记忆你和我一样深刻入骨,不同的是我选择杀他,你却选择护他,为了那个狗屁倒灶的理由—— 是莫纵雪的话。那个理由应该就是彼此间虽然千疮百孔却依然不能抹煞的血缘吧,当时觉得莫名其妙的话,现在终于明白。弑父是逆天之罪,所以大哥那么拼命地极力阻止,冒着随时可能死去的危险破关而出,日夜兼程地赶来,甚至不惜对原本以命相护的人出手,只为了阻止他逆犯天伦。 可是大哥,我跟这个人是没有任何牵连的。所以,如果由我来的话,就应该没关系吧—— 时当正午。 炽热刺目的阳光无遮掩地直射在千仞崖上,孤骛门主不自觉地眯起眼,“午时快到了,纵雪应该要来了吧。” “……对呀。”缓缓抬起头,迷雾散尽的眼神清亮如秋水,弯弯一闪,寒极,前所未有的犀利,“可惜,你没有见到他的荣幸了。” 生平第一次起杀机,第一次不想再置身事外,第一次有想让一个人彻底消失的冲动,几乎可以感觉到沉寂了那么多年的血液因愤怒而沸腾。 “你,在向我挑战?”有些不敢置信地挑眉,忍俊不禁的口气像是慈蔼的长辈面对顽皮的孩子,“真是……连纵雪也只敢挑我不在的时候对孤骛门下手,你居然就这么面对面地跟我挑战?也罢,敢光明正大跟本座动手的人你算第一个,就算看在这份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上,本座留你一个全尸。” “光明正大?在指甲间藏毒,招呼也不打就对手无寸铁的人质出手的门主大人也配说这四个字吗?”少女无邪地笑着,清冽的眼中却毫无笑意,“可惜这么点‘雩同’还要不了我的命,让门主失望了。” “怎么会呢。”孤骛门主恢复了温和的面具似的笑容,“我一直在奇怪为什么分得清七叶果和垂英的人会解不了‘绝魂霰’的毒,反倒是一向对药理一窍不通的纵雪突然渊博起来,连醋这种极少人知的偏方都知道,原来是冒领了他人之功。对了,据说京城这两年忽然冒出一个医术卓绝、尤精解毒之术的神秘少女,以古医书《素问》为名,有‘京城第一神医’之称——” “正是敝人。”庄重地敛裾为礼,下一步完全颠覆刚才郑重其事的举动,顺手将衣裙捞起打了个大大的结,挽起衣袖,露出皓腕如玉,“有一句话忘了说,敢说拂心斋斋主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你也算第一个。” “那么,我就算第二个吧。” 柔雅淡定的声音与颀长的身影同时出现,来者仪容清雅,步履端详,一身半旧的青绸袍子不显局促,在半人高的青草间徐徐行来,青袍下摆时隐时现,不染人间山痕水迹,满目苍翠,侧映风华绝代。 “凝眸,不要妄动,你不是对手。”说话间他已走到满脸不高兴的少女身边,伸手将她的衣袖拉下来,“还有,没有哪个武林中人会在打架之前将袖子捋上去的,很难看。” “你这身也不见得好看在哪里。”不爽地低头瞪向正接着解开她衣结的手,凝眸冷哼,“大哥,别怪我没提醒你,错过这一次,以后你就再没机会看我出手了。” 明了她话中的隐意,宫无策淡淡扬眉,“如果你一出手就相当于找死的话,这种景象不看也罢。” 凝眸气结,“你——”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有些事,不是别人代为解决就可以的。就好像,我从来也没有代你解决过任何事一样。”宫无策慢慢道,“我这么说,你明不明白?” 凝眸沉默片刻,“……自己系的铃,别人是不能解的?” “对。”宫无策直视着她的眼睛,“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知道了。”凝眸点头,退过一旁。 自己的梦魇,只能由自己醒过来,别人纵能打破现实的梦魇,却打不破心里的梦魇,不再恐惧的唯一方法只能是面对恐惧。只要做梦者醒来,梦魇的存在与否就根本不具任何意义,因为已经,不在梦中。 “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你也可以这么说。”微笑着丢下语焉不详的话,宫无策转过身。面对给了他生命却又毁了他一生的人,面对此生最大的梦魇,深藏了半生的恐惧,所有不堪的过往,阴晦的隐痛,阳光下流水一般缓缓淌过。 十一年前梦一场。 “纵月,你总是出乎我的意料呢。”孤骛门主站在原地,眼中有异样的狂热一闪而逝,“十一年前我亲手验过你的脉搏、呼吸、心跳,亲眼看着你被丢弃在荒野,三天后我还不死心又去看过一次。没想到你居然能不死,居然还能带着一身致命的毒活下来,纵月,我真是很好奇,究竟你的生命力强韧到什么地步?” 宫无策静静地道:“我只是——一直有想要保护和想保护我的人而已。”跟这个人说这些,他是根本不会明白的吧。 “又是这些废话,你到现在还是没醒过来吗?”孤骛门主不以为意地皱眉,“总是执着那些无用的东西只会浪费时间而已。算了,这些事我也懒得管。”他眼中狂热的光芒又现,“现在把手伸出来。” “不用了——” “纵月,你什么时候学会忤逆我了?”寒瞳倏沉,压低的柔和嗓音掺进一丝暴戾。下一刻,他身形平平飘起,右手食指闪电一般搭上宫无策腕脉——旋即落空。 孤骛门主不怒反笑,眼中光芒大盛,“很好,居然避得开我这一指——”他话未说完,身形再起,右手变指为抓,来势比刚才更快更猛。宫无策负手侧身,脚下虚虚一点,刹时倒退出数十步,避开他这一抓。 “好!”孤骛门主低喝一声,眉目间竟有掩不住的欣喜若狂之色。他不再试图去抓宫无策手腕,身子轻烟般斜飞出去,手腕翻转间又变为掌,轻飘飘地向宫无策左胁拍去。指缝间有光亮一闪。 宫无策足不沾地,衣袂飘荡间向右荡开了三尺,孤骛门主毫不停顿,转眼间又攻出一十二掌,一掌快似一掌,毒辣得毫不留情。掌风过去,崖上草木一片七零八落,被气劲扫断的草茎横了一地。原本在远处观望的凝眸不知为何也飞身插了进来,以布料缠裹的右手在虚空中乱抓,孤骛门主攻出了一十三掌,她也就抓了一十三下,最后飘然在宫无策身旁落下。 小心摊开自衣摆处仓促撕下的布,十三根金针在阳光下交织成一片灿烂的金光,眩目得让人睁不开眼。 托着这一片金光的少女抬头,眼中竟也有明亮得让人不敢逼视的光芒,仿佛有什么东西燃烧着一样,“是纯金的‘蚀骨针’呢,门主大人真是不惜血本啊,只是以宗师身份和后辈动手,居然还使用如此歹毒的暗器,江湖中怕是没这种规矩吧。” “冷静点,凝眸。”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不对,宫无策伸手拿过她手中的金针,镇静地道:“蚀骨针伤不了我的,你知道。”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凝眸笑着,怪异得令人不安,“药人是百毒不侵的啊,就算是失败的药人也不例外。这一点门主大人应该比我清楚才对,所以又何必再拿蚀骨针试探呢。对自己的骨肉也奉行‘宁可错杀,不能错放’的原则,不留一点余地,好像要伤害的只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一样——”烈火般燃烧的眼中渐渐浮现出不可名状的彻骨伤痛,声音轻轻的,快哭出来一样的哽咽,“怎么会是这样,是不是父子根本没关系吗,那些血缘是可以完全忽视的吗——大哥,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也是这样以为的吗?因为被那样对待,所以泯灭了所有的渴望,平静到不管怎样都可以无谓微笑,可是——”她身子晃了晃,脑中忽然一阵剧痛,有什么呼啸挣扎着涌上来—— 宫无策不去扶她,眼中竟是一亮。终于被触动了吗,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另一边,孤骛门主居然不再追击,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嘴里混乱地自言自语:“失败?不可能,不可能的。百毒不侵的体质,高得匪夷所思的武功——明明就是被成功改造的特征,何况又活到了现在——怎么会失败?!还是——应该不会。”他眼中精光一盛,“女娃儿,你说清楚,究竟什么地方失败?” 凝眸侧过头去,冷冷地道:“你还没想到吗?还是不敢去想?经过剧毒催化改造的药人与常人相比虽然近乎于完美,却也不是毫无弱点的吧。” “你是说——”孤骛门主大震,神色居然剧变,温儒的面容扭曲得有些狰狞,“纵月,你告诉爹,你还能活多久?” “一个月吧。”宫无策淡淡道,手腕一震,将原本扣在指间的蚀骨针尽数打入脚下的地里,根根没顶,“当然也许不到。” “没关系,够了。”孤骛门主明显松了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来,“纵月,跟我走,这一个月我一定可以找出失败的症结,你不但不会死,还会成为真正的药人——”他神经质地轻笑开来,眼中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偏执,“纵月,你会听我的话对吧,就像小时候一样,因为你说你一直都有想要保护的人,那其实也就意味着,我一直都有可以控制你的人。真好呢,对不对?” “大哥——” 感觉到身旁少女止不住地颤抖,宫无策低声道:“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谁怕那个变态了?”凝眸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被吓大的,我只不过是在生气,十多年了还把这种招数搬出来用,真是跟不上时代。该不会那时候他对你说的也是这些陈词滥调吧?” “最简单老套的招数往往正是最有效的招数。”额角的青筋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否则也不会流传下来。刚才你大概看得出来,我的武功虽然早就恢复,但功力至多只能发挥出五成,时间一长必败无疑。” “我知道。”凝眸点头,神思清明下来,忽而想起,“莫纵雪呢?他知道竟然还可能让你一个人来?”那个几乎将孤骛门毁得鸡犬不留的人应该不会放弃任何弑父的机会吧。 “不可能。因为我根本没让他知道。”宫无策笑道,很轻松的样子,放下了背负很久的什么重负一样的轻松。清雅的眉目一点点舒展开来,阳光下明朗而笑,光华四射。 春风一笑醉天下,四海何人不识君? 这句话——原来一点都不夸张。头晕目眩的凝眸模糊地想,一边不自觉地伸手过去遮住了他的脸。 “你干什么?” “帮帮忙,你再笑下去我要晕倒了。” “……”啼笑皆非地躲开,“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我笑,要晕早晕了,哪会到现在才有感觉?” “不一样的——” 她顿住,因为宫无策忽然倾靠过来,定定地看着她,然后道:“如果此来回不去的话,你会不会后悔?” 凝眸摇头,完全是下意识地。与此同时她透过宫无策的肩看到瞬间逼近的蓝色身影。 “大哥——” “现在后悔也已经没机会了呢。”温柔笑着,将惊讶地瞠大双目的少女按入怀中,硬生生受下自背后袭来的狂暴掌风,随着口中喷涌而出的一连串血花,从崖边坠了下去。 第8章 千仞崖名为千仞,其实至多只有百仞,不过当然,就算百仞也照样可以摔得人尸骨无存,尤其在崖底既没有河流也没有绵草,而只有尖利的石头的情况下。 这是凝眸在不慎扭伤了脚踝后的想法。 “抱歉,我的考虑还是有欠周全,忘了铺层软垫。”宫无策虚弱地靠在她身上,浅笑,“现在什么都不要问,时间紧迫,我不确定他会不会下来查看。先把树藤扯下来,烧掉,然后照我指的方向走,疼的话忍着点,以后我会解释。” 他的声音虚弱而果决,隐隐带着执掌拂心斋时的从容气势,恍然间现出当年笑如春风、不动声色的白衣翩然少年来。是……真的释然了呢。 凝眸一语不发,小心地将他先扶靠坐在一块石头上,而后转身用力拽下垂在崖边的那条树藤,长长的树藤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散在乱石间,足有数十米。她掏出火折子,点着,这树藤本是易燃之物,沾着明火即着,火舌一路蔓延过去不多时已烧成灰烬。 凝眸跃上一块石头四面看看,确定没留下什么痕迹后,转过身跳下去扶起宫无策,刚一触手,不由一惊,“大哥?” “我没事。”宫无策睁开眼向她微笑,藏在衣袖中适才特意留下的最后一根蚀骨针暗暗刺入中指,一度昏眩的神志随痛楚清醒。他硬撑着站起来,向前方的密林走去,“走吧。” 凝眸咬牙,呆站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密林极大,一走进去便觉眼前一暗,浓密的枝叶几乎完全阻隔了阳光的侵袭。两人身上都有伤,走得不快,凝眸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重见天日。 继续走了好一会,不多远,一条清浅的山溪横在面前。宫无策微俯身捞起衣衫前摆,走入溪中。 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跋山涉水了……凝眸暗叹,跟进,溪水沁凉。 上得岸来,宫无策忽返过身去,自怀中取出一物掷入水中。凝眸瞧清是一只木鱼,心中一跳,脑中似闪过些什么,却快得抓不住。 “那是‘阵眼’。”宫无策的解释在耳旁响起,“阵眼落,阵法启。接下来跟好我的步子,一步也不能错,知道吗?” 凝眸有些茫然,“这四年来你连奇门布阵也学会了?” “只大略翻过些书,一知半解,布些障人耳目的小阵还不难,像这种混和了奇门遁甲星相医卜的大阵,”宫无策笑笑,“我至多也只能做到来去自如而已。” 他说完转身迈步,凝眸看着他的脚印依言跟上,心中疑惑却更甚。如果不是大哥,那会是谁在这荒野之地费心布阵?二哥三哥四哥对此道都是一窍不通。莫纵雪也不可能,他所有心思都集中在如何弑父上,根本没有大哥因为是血亲而不能动手的制约,当然不会浪费时间在别的事情上;简言之——他根本就不会准备退路这种事。江湖中精于布阵之术的人一向不多,虽有几家与拂心斋有来往,但这等隐秘之事又怎会让外人掺进来—— 她想得太入神,脚下一不注意踢上一颗小石子,原本左脚上又带伤,当下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倒。宫无策听得声响已知不妙,急转身欲伸手扶她,怎奈之前挨的那一掌早将他的功力打散了大半,靠着蚀骨针的刺激才撑到了现在,哪还有半分多余的力气,这一转身恰好被扑倒在地。 再爬起时就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了。宫无策淡淡苦笑,计划果真是赶不上变数的啊…… 晨光初现。 叽叽喳喳、喳喳叽叽—— 好多鸟叫,莺莺婉转中气十足,真是天籁一般的动听呢……唔,好漂亮,膘肥体壮,一看就是很诱人的样子,就是一身毛碍事了点—— 熟睡中的少女露出傻笑,流着口水翻身抓向想象中的美食—— 扑通! “呸呸呸!” 从泥坑中狼狈爬出来的某个不明物体九死一生地趴在草地上,拼命地吐出满口的泥沙。呕,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味道! “别吐了,你就算吃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坏处的。”熟悉的嗓音自背后传来,隐隐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 “哪个活腻了的在说风凉话?!”有气无力横眉竖目地转过头,凝眸直了眼,“大哥,你、你怎么会——”她忍不住爆笑出声,顷刻间将自己的狼狈抛在一边,“泡在泥里?!”倒霉的时候看见别人更倒霉心情就会好很多——几乎是得意忘形的凝眸想,果真是至理名言呢。 “有什么好奇怪的吗?”身陷淤泥中的青年安然反问,神情闲适,一如端坐在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书房中,正持了本书卷迎着朝阳晨诵。 “这还不奇怪吗?”捂着肚子的少女于狂笑的间歇中反问回去,一脸“如果这都不奇怪,那还有什么可以称之为奇怪”的表情。 “与落崖不死相比呢?”宫无策悠悠然道,“这种运气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啊。我没记错的话,那时你的表情是可以用‘视死如归’来形容的吧。只是,我看上去就那么像会跳崖自杀还要拖上一个垫背的人吗?”从来就比别人的生存更加艰难,耗费了许多人心血硬保甚至近似于赖下来的命,不管最后的结局如何,都是绝没自动放弃的资格的。 “你的确没那么蠢。”凝眸不得不同意,乱了阵脚的人只有她而已,“说起来那根树藤是你看到字条后就去挂上的吧?”就算忽略树藤上明显的连接痕迹她也不会天真到以为它是原本就长在那里的,奇迹这种事没那么经常发生。真是,又被蒙了个十足十。 “那时稍后一点的事了,起初我没打算这么做。因为突然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所以只好改变计划。” “意料之外的事?应该不是指我被绑架吧?这个大哥用脚指头也应该考虑得到才对——暂且搁一边吧,大哥,”她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着他,“我怎么觉得你的精神实在好得不像话?与刚刚落崖时好像连说话都没力气的表现不怎么对得上啊。” “我说过发生了意外啊。”宫无策笑着,他肩以下几乎都没在淤泥中,却似乎很惬意的样子,丝毫没有从那个奇奇怪怪的泥坑中出来的打算。 “上面的事,应该已经解决了吧……”仰头,辨不清悲喜地自语。不知道他的死会在江湖中激起多大的波澜呢,拂心斋的又一次风波在所难免,无释大约要气歪那张美丽的脸了。不由自主地微笑,已经尽力,但无法将所有事都算至完美无缺,只能委屈某些人做出一定牺牲了。 “你怎么笑得那么古怪?”凝眸皱眉,真是叫人有一拳打扁那张笑脸的冲动。 “没事。”真敏感,被算计多了就会有这种后遗症吧,“对了,你的脚好了吗?” 凝眸一怔,“不说我都忘了。”她撩起湿淋淋的裤脚,脱下鞋袜,只见原本红肿得吓人的脚踝处已平复如初,只剩下淡淡的微红。她盯着看了好半天,好像那儿忽然长了朵花出来,“大哥——”这一声拖长得很是无奈,“你未卜先知得有点恐怖了吧,知道会掉进泥坑特地换了件破衣服不算,竟然还随身带了跌打损伤膏,这种东西你自己应该是不需要的吧?”药人的特质之一,不管受什么外伤都无须药物辅助,在最短时间内愈合且不留任何痕迹。 “我的体质是不需要,所以这当然也不会是我带的。”宫无策摇头,一副与己无干的样子。 凝眸只当他不肯承认,遂道:“那倒奇了,难道这玄隐阵内还有第三个人不成——”话未说完,脸色忽然煞白。 她怎么会知道这阵法的名字?!她对奇门八卦之类应该一窍不通的不是吗?但为什么她脑中甚至知道玄隐阵说穿了就是一种障眼法,借五行逆转事物其实一切都没变,在外人看来却仿若这一片不存在似的?这些——惶恐地捂住脸,她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为什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原来,”宫无策淡淡地隔着一段距离看她,“有些东西你遗忘得并不如自己想象得彻底呢。”还是有一点点希望没有灭绝吧,所以虽然被伤成那样,虽然甚至宁可选择遗忘,却还是不甘心……真的忘却所有。 “什么意思?我的记忆明明并没有空白的部分……”虚弱地死咬住唇,心中前所未有的恐慌,那是完全陌生的自己,连自己都不了解的自己,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有根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宫无策的神情仍旧淡然,很安稳的近似于置身事外的淡然,该做的已经做完,余下的事即使是他也无法插手,“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也知道并且了解的不是吗?遗忘只是一时逃避的手段,却不能算做目的。我从来不以为有什么事情,是即使遗忘也好的。” 我…… 要说什么呢,乱七八糟的思绪混乱得要炸开一样,眼前无端模糊起来,层层的迷雾罩着那个无论她怎么追也追不上的身影…… 我…… 心中撕裂一样的痛,是久到几乎要忘记了有多久的痛,那样痛得恨不得永远永远不要记得的痛……这么难过,为什么要记着,忘掉的话就不会再痛了吧,不再在乎的话就无所谓了吧…… 我…… “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一丝风也没有。 空气似乎有些凝滞的样子。未遭过践踏的青草地无边蔓延开去,星星点点的黄白野花点缀其间。不远处有一座小茅屋,屋后是一条银练似的小溪,溪水清澈见底。夕阳下反射出点点金光,美丽得让人有仙境的错觉,太不真实,连时间也停滞了一般。 “大哥,”低低地开口,“那个人拿你做药人实验的时候,你有没有希望过——他会停下来?” 清雅的面容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垂眸,微笑,“有。虽然明知是不可能的事。” “原来大哥也跟我一样笨呢,呵呵……”轻扬起唇,小孩子总是比较天真些呢,不管多聪明多天才的孩子都一样。 “小时候,我是真的曾被当作神童过的。” 宫无策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那时候我真是很努力呢。拼命去学所有东西,不管是我有兴趣的或是看了只想睡觉的。六岁的时候斋里人看我的眼光已经比看那些成名的江湖人物还要来得敬畏了。可是,”无意识地伸出手到泥坑里去拨弄,看泥水顺了指间一滴滴滑落,“一个孩子要那些敬畏有什么用呢?我唯一的希望,所有的希望,就只是想变强而已,强到他终于正视我的存在。一直以来,我都这么希望并努力着,小孩子一旦认准了什么事是固执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呢。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我会认着这个死理一直努力下去的吧。” “是指我的到来吧,果然跟我有关啊。” “……他说,他找了人来照顾我——那时真有当头棒喝一样的感觉呢,我终于醒过来,他不会记得我的存在,不管我变成什么样。找了别人来,就代表了他的彻底放手。一直恐惧着的事情终于发生,反而觉得松了口气。我想不通的是,我那么长久的辛苦又算什么呢?失去了努力的理由,以后我要做什么?我很慌,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宫无策轻轻吐了口气,“所以后来我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一个平凡普通得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孩子?” “是啊,”想起了什么似的笑着,“那时候我成天守着大哥,不知道有什么事可做,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混混沌沌的……直到有一天,我以为已经断气的大哥忽然醒过来,对我笑了一笑……” 生平第一遭有人对她笑呢,唇轻扬眉弯弯,温柔若斯动人若斯,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笑容竟然可以好看到这种地步。虽然,这个人没笑完就又晕了过去,那短短一瞬却足以勾去她小小魂魄。 是真的无限倾慕啊。想,也那样微笑着,以那种平和无争的姿态;想,变成那样的人;想……忘记。 宫无策抬眼,一直觉得那天她在酒楼上对凤凌说的某些话过于奇怪,原来并不是错觉呢,“这么算的话,从一开始我就是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出现了?难怪你一心一意地学医。”报恩的思想……也占了一部分吧,这样想着,心口忽然有些发堵。 凝眸一怔,“也可以这么说吧,反正后来大哥又从范东遥的手中救过我——”蓦地顿住,脸上是恨不得咬掉舌头的表情。 “怎么不说下去了呢?”优美的眉形微挑,眸光在她泥迹尚存的脸上一流转,凝眸不由打了个寒颤。 “如果当时我真的甩手而去的话你的记忆就不会在今天才恢复了吧。”无视她遭挟持的危机就是想逼出她的才智自行解决,以范东遥的道行断不是她的对手。没想到的是,她宁可做出那种自杀的举动也不愿面对过往。 “我只是……不甘心啊。”知道蒙不过去,凝眸揉了揉眉心,说出实话。是隐秘得碰触也不能够的心思,可是是大哥的话说出来也无所谓了。 “所以就干脆忘记吗?那么,”残阳沉了下去,平静的声音在迅速降临的暮色里宁淡而悠远,却恍若一掷千斤的力道,“你又是为了什么而学医呢?” 凝眸身子剧烈一震,她原本离坑边极近,差点又一头栽进去。 “果然——什么也瞒不过大哥你啊。”笑叹,“是我执着太过,就算忘记了,潜意识里还是不由自主想引起他的注意。他治不好你,所以我就去学医。只不过还是枉费了心思,他终于先我一步找到救你的方法,算了……”笑着,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亮亮的,“看在他总算救了你的分上,我也不计较什么了。” 宫无策垂下眼,齐胸深的泥潭黑黝黝的,于暮色中瞧去并不显眼。 “京城第一神医果然名不虚传呢,早已瞧破机关。” “‘数毒并中者,纵使一一找来解药亦莫得法,唯以百药相掺效酿酒法,煎炼数年成一药沼,使身处其中内外夹攻,假以时日或可化解。’这是两个多月前我偶得的一本医书残本所载,我原想四处集药试试看,二哥却突然找上门,我知道来不及了,只好先追过来再说。”凝眸顿了顿,低声咕哝,“还以为不会再有什么牵涉了呢,没想到随便坠个崖就坠到人家隐居的地盘来了……” “他昨晚来找了我。”宫无策简略解释,知道并不需要说更多,前因后果,她不会推不出来。 “我早猜到了。”果然是这样的回答,但是下一刻,对面少女的脸色忽然苍白起来。 最后一滴泥浆自指间缓缓滑下。 “如果——他没出现呢?抢在莫纵雪前面杀了门主大人或者同归于尽也无所谓——这就是你原来的打算对不对?”咬紧牙关,自己也不知道的尖锐情绪汹涌上来,那个人就如此重要吗,重要到大哥为了救他竟然打算丢下她——怎么可以! 原来,原来这么多年不管她忘掉了什么,在最深处总还是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知道他不会离开,所以放心地遗忘,放心地重生,并没有思索过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封住记忆的那一刻起就决定再也不要在乎任何人的,是连这一点也遗忘了吧,不知不觉就付出了全部的信任—— 覆水难收啊。 清秀的脸庞绽开哭一样的笑容,她陷得比想象中要深得多啊,即便恢复了记忆,记起了不堪的过往,还是不想不愿抽身,义无返顾到明知道不可以还是傻子一样被蛊惑,装了太久的傻现在是不是弄假成真了呢—— “你一定要答案的话,那么,你猜对了。”将她的沉默当作坚持,宫无策道,因为体内毒性的被催发使得笑容有些勉强,“反正总是要死,我只是尽力让它有价值点而已。天已晚了,山里露重,你去那边茅屋休息吧,里面一应铺盖都是齐全的。”自从在成元镇追上他起她就没怎么睡踏实过吧,梦里也在喃喃着种种奇怪的药名,为了追上师父……她真是很努力呢。 凝眸不可抑制地连打了两个哈欠,一提到睡字,浓浓的疲倦及睡意立即涌上来,揉了揉眼,决定她是该好好睡一觉了。沉默地起身,走出一段距离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扬唇,弯起的眸子在夜色中璀璨生光,直照亮他心底每一个角落,“对了大哥,有件事我要声明一下。不想你离世才是我学医的真正目的,不甘心什么的只是一点分量也不具备的小小私心,因为这点没来由的感觉就去那么拼命的话,我怎么也不像这么勤劳的人呢,对不对——呃,提醒一下,大哥你的神情灿烂得不是很寻常啊,我去睡了。” 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背负着双手的少女远去,不知何时升起的弦月罩下淡淡的银辉,稀疏的星空下,看上去很悠然的背影在踢到不知什么东西后形象全无地双臂大张在半空中挥了几挥,初夏的夜风送来“好险”之类的咕哝—— 他的神情……真的很灿烂吗?不自觉地抬手摸上自己的脸,感觉到湿意后怔了一怔,才会意到竟抹了自己一脸泥。以衣袖拭去,没有任何懊恼或不悦的情绪,从没有过的满满的喜悦溢破心胸,闭上眼,微微上仰的脸似有光华流转。他终于,拥有幸福了吗—— “扑通”,什么落地的声音,然后是凝眸蹲在地上抱头的懊恼呻吟声,“讨厌,大哥你又这样笑,是存心让我睡不着觉吗?”这种笑容根本不是以人的微薄力量所能抵挡得了的,她是正常的十九岁少女,请体谅她也会有冲动的耶。 宫无策睁眼,看到她面前的铺盖,“你不在屋里睡,跑出来做什么?” “荒山野岭的,我怕你一个人会害怕嘛,所以只好牺牲一点陪你露宿喽。”拍拍还在跳个不停的心脏,感觉脸有点发热地快快展开铺盖躺下。呜,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也会有“兽性”的一面,再看下去的话,搞不好会不顾一切扑过去了,然后——啊啊!她在想些什么啊!快点睡觉,省得她的魔爪吓到大哥。 四下一片静默。良久,宫无策以为她早已睡熟的时候,低低含糊的问句忽然飘出,“大哥,你会活下去的吧?” 一怔,确定不是梦话后肯定地回答:“会。” “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吧?” “会。” “你不会爱上其他女人吧?” “咳、咳……” 第9章 茶楼酒肆向来是收集和交流小道消息的绝佳去处,无论到了何处,想知道本地的风土人情及最近发生事件,只须往哪家人多的茶楼或是酒肆一坐,小憩上一两个时辰,大至城西某家因谋逆罪被诛了满门小至张家的鸡啄了李家的菜园半片菜叶应有尽有,准确与否不予负责,闲人一逞口舌欲而已。 “喂,告诉你一个绝密消息,我敢担保绝对会成为本年度最大新闻哦。”宾客满盈的松鹤居内,闲人甲以杯遮口,神秘地向坐在对面的人挤挤眼,尽责地履行闲人的义务。 “是五天前青城派被人单枪匹马地挑了,还是三天前第一神捕的女儿偕同一个黑风寨的小贼私奔啊?你总不会告诉我是一年前孤骛门的灭门之祸吧?”闲人乙抛了粒花生米入口,漫不经心地问,顺道卖弄一下自己的见闻,以示博学。 “哪里!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称之为最大新闻?”闲人甲极是不屑地摇头兼翻眼,显然忘了昨天在另一家酒楼里自己曾就“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口沫横飞了两个时辰。很有气势地一弹指,瞄了瞄四周,示意闲人乙凑过来,然后极富职业道德地压低嗓门道:“我告诉你,是有关拂心斋的。你的反应可不要太大,这儿离拂心斋只有两条街的距离,万一被哪个斋里人听到我们可是有九条命都不够玩的。唉,住得太近就是这点不好,虽然可以获得第一手的新鲜资料却要冒着生命的危险传扬出去,真是任道而重远啊——” “还九死一生呢!你有完没完了?” “好好,别着急嘛。听好了,就是现在拂心斋掌权的那个策公子,他原来是个——” “啊?!”闲人乙失声惊呼,接受到闲人甲嗔怪的眼光后忙敛声屏气,定了定神,低声道:“我倒也隐约听过些风声,一直未敢深信。现在张兄也这么说,难道是真有其事了?” “我几时说过假话!那可是有人亲眼所见,策公子抱着宫二少当着数人的面强吻不放,一点也没有忌讳回避的意思。倒吓得在场的人目瞪口呆,现在还都服着安神汤呢!” “咣当!”背对着他们这一桌的白衣青年打翻了醋碟,与他相对而坐的少女叹了口气,“大哥,你不喜欢吃醋是一回事,不必打翻了让我也吃不成吧?” 闲人甲随便回头看了一眼,他只看得见白衣青年的背影,一瞥之下只觉他拿布拭桌的风姿很是优雅,也没多想,转回头继续方才的话题:“如何?你看今年可还有比这更大的事?” “绝对没有。”闲人乙斩钉截铁地肯定,神情间已是信了个十足十,“说起来宫二少和策公子我都远远见过,可惜没敢细看。一个是雅致得让人自惭形秽,一个是容光流转令人莫敢逼视。如果宫二少是女子的话,天下间只怕再找不出这么一对绝配,”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造化弄人哪。” “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才子佳人的故事早就过时了老兄。”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在这里说这些太危险了,总之慢慢等着吧,好戏在后头呢,先告辞了。” “哎,张兄慢走,小弟与你一道,顺便我们再探讨一下那个细节部分。”正被如此耸动事件勾得好奇心蠢蠢大动的闲人乙丢下银两,急急地追了出去。 “我总觉得奇怪,”身后那一桌的少女弯着眸放下筷子,托住腮,“堂堂策公子无故失踪一年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件小事,照常理言此时正该是谣言满天飞的时候,偏偏我们一路行来风平浪静风和日丽,好像你失踪的事根本不存在一样。二哥这一招李代桃僵真是绝啊,只要策公子的名头在,就没人敢轻举妄动,不过他现在好像引火烧身了呢。”弯弯的笑眸闪动着玩味的笑意,“大哥,你猜得到那把‘火’是谁吗?” 一直低着头的白衣青年掀睫,那一刹,笑眯眯的少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纵雪,你送我的这份见面礼未免太大了。” 素衣纨扇,暖风欲醉,吃些糕点以助消化,看场好戏当作闲娱,如此人生真是夫复何求啊! 心满意足地感叹着,以极怪异的姿势挂在树上的男子一脸感动地塞一块桂花酥进嘴里,算算时间底下差不多该结束了,遂伸手拨开眼前的树叶,正好看见那人“哐”的一声拔出剑来。 “你、你给我滚出拂心斋!”暗哑的嗓音因为长时间的呼吸不畅而更加低沉,锯木一样的难听。 “真缺乏创意,从我来到拂心斋的那天起你就这么说。”被颤抖的剑指住胸口的乌衣青年无聊地挑起一边眉毛,不经意似的屈起中指对剑身弹了一弹,宫无释虎口一阵发麻,手一软,长剑当一声落在地上。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啧,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呢,当初可是你救我回来的啊。” “不准再提这件事!”最让他吐血的就是这个,为什么接到凤凌回来的消息要不放心地赶去,结果正好在千仞崖看到这个人要跳下去,他以为是大哥,拼了半条命救上来,从此就开始了此生最大的噩梦。为什么不迟到一步啊,或者就是半步,半步就解脱了啊! 这样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呢,明明是同样的一张脸,却是这样天差地别的性情。 青年环着胸,清雅如玉,妖异似邪,“我和纵月有很大的不同,他太善使手段,做一件事从来不会只为了达成一个目的。我没有那么好的闲情逸致。他会被亲情血缘之类的东西绊住手脚,我不会,我比较倾向于干脆斩断,伤了手脚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他会因为自己命不久矣而将明明很想得到的人远远推开,会因为所谓的‘保护’而离开,我不会。我喜欢拖着喜欢的人,”他眨了一眨眼,极是妖魅动人地,“陪我一起死。” 深深觉得“这个人真是疯了”的宫无释惊恐地退了两步,“我找你出来只是想问你大哥是不是真的没死而已。你说你感觉到他还活着,那都一年了他怎么还是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放下揉着额头的手,慵懒的身形忽然无可言喻的危险,半掩的长睫下闪过的,是不容错认的凌厉杀意,“我不会放过他的,不负责任地一跳了之,完全不考虑别人的心情感受,像上次的顶替一样。玩命似乎玩上瘾了呢,连装死这种招数都使得出来,可惜总不能装一辈子,总有一天我会等到他回来,呵呵,”颇为开心地笑着,周遭的气流忽然肃杀起来,“真是令人期待的秋后大结算呢。” “是吗?” 满林的枝叶无风自动,簌簌的声响中,低柔的问句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原本挂在树上的男子头皮一麻,一块桂花酥在喉咙口噎得脸红脖子粗才咽下去。拍拍胸,心有余悸地四处张望,这么锐利得丝毫不逊于少主的杀气,放眼江湖找不出几个,到底是哪一位? “喂,二哥,要开打了啦,你还杵在这等死啊?”清脆的少女嗓音响起,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青衣少女一把扯起正诧异地寻找声音来源的宫无释就跑。 唔,哪里的视野比较好呢,既观赏得到每一个精彩场面又不必担心被波及到—— “放手!”硬生生地停下脚步,顺手反扯住一门心思向前冲的少女,“凝眸?你怎么会在这里?大哥呢?” “在后面准备秋后大结算啊,不然你以为那么恐怖的杀气谁发出来的?”转过身,对上他的脸,凝眸刹时直了眼,“二、二哥,”她结结巴巴地,“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狼狈的样子——” “小心!” 自树上伸下的手及时拎住她的衣领一提,凌厉的掌风贴着她的小腿而过,削下一大片裙摆来。 “谢谢。”坐在枝桠间,凝眸惊魂未定地看着树下气得头顶冒烟的人,“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乎了,那次在京城就没怎样啊。真是善变——” “是被少主刺激得旧病复发了吧。”同情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被少主缠上实在是件比死还可怕的事,难怪他变成这样。” 凝眸转头。是很清爽干净的人,以怪异的姿态挂在树间,眸弯弯地笑着,悠然自得的样子看上去无由地舒服,像是天空中悠悠远远的一朵白云。 “你——”凝眸眨了眨眼,有些迟疑地道,“我们是不是见过面?你看上去有点眼熟。当然也许是我记错了。”对于这种人她应该不会只有这么一点印象的。 “没有,姑娘好记性。”那人清清朗朗地笑,“一年多以前我们在姑苏见过,那时拜领了姑娘一碗翡翠芙蓉汤,姑娘抓了策公子越窗而逃,至今尚未有机会道谢。” “啊?啊!”终于知道所谓的因果是怎么一回事了。凝眸干笑着,僵在枝桠间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个、那个你的形象和那时差好多——” “这不奇怪。”男子扬起下巴朝烟尘大起飞沙走石的方向点了点,“即便是清雅出尘的策公子在顶着一头一脸的芙蓉汤时,形象也会差上很多的。” “哦,呃——哇,他们打过来了!”凝眸惊叫,顾不得什么尴尬不尴尬,跃下树逃命要紧。饶是跑得快,等三人逃到数十丈外的翠微亭时,仍是免不了被四散的烟尘枝叶波及得灰头土脸。 “看来大哥比我想象的还要生气许多。”喃喃自语着,凝眸开始计算修复费用。大哥的破坏力她从来不敢小看,何况又加了个孤骛门的少主大人。 “少主的愤怒也比我以为的严重。”一脚踩在石凳上忙着整理满怀压扁了的糕点的男子赞同着,一边抬头不舍地望了远处的林子一眼,他还落了两块绿豆糕在那里哩。 “少主?你也是孤骛门的?”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称呼,凝眸有片刻的惊愕。那个嚣张跋扈与其说是杀手其实更像地痞恶霸的小鬼隶属孤骛门也就罢了,这朵白云居然也是? “莫纵雪排第一,拒灵第二,你不会是第三吧?” “非也非也。我这双手可是只救人不杀人的,素问姑娘——这么称呼也没错吧,说起来我们是同行呢。”悠悠地向她笑了一笑,“衣眠云,孤骛门中司医药之职。” “回春衣眠云?”十五岁出道,十八岁获“回春”之名,据说爱心泛滥,救人不分善恶,一现身阎王也要避三分,黑白两道横着走,无人敢不买账。其身份比之一派宗师还要尊崇几分。凝眸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加入孤骛门的?” 相形之下,宫无释的问话就要刻毒上很多,“就是啊,像你这种只会吃喝玩乐的人孤骛门怎么会收下的?”他误救莫纵雪不久后这人就自动粘过来,他以为是莫纵雪的亲信也没多问,跟那个人有关的人或事他躲都来不及。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大半年,从没想过这个和莫纵雪一样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人竟是传说中的回春。 “在那里更能发挥我的所学嘛。”衣眠云尔雅诚恳地笑,“救死扶伤是身为大夫不能逃避的职责啊。” “是吗?果然像回春会说的话呢。”相比之下她实在是该为自己学医的理由惭愧一下啊。凝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你的笑容很好看,和我大哥很像呢。”一样的完美,一样的无懈可击,一样的——隔绝人于领域范围之外,不容擅越。 “你也是啊。”不知是出于真心或是客套地回道,衣眠云将收拾好的糕点打了个结系在腰间。已经是准备走人的架势,“正主儿已经归位,作为闲杂人等的我也该识相退场了。后会有期,下次有机会再来拂心斋的厨房时我会记得顺路找你们叙叙旧的。” 笑眯眯地挥挥手,凝眸目送他悠远如云的背影渐渐消失,转头,对着只见硝烟不见人的战场叹了口气,“二哥,你猜他们还要打多久?” “……越久越好。”极罕见地,宫无释扬起一抹笑容,翩翩然走出翠微亭。 “哈哈哈……” “呵呵呵……” “凝眸,”隐忍地叹息,“你的药膏涂进我眼里了。” “啊,不好意思……呵呵,我帮你擦掉,呵呵……” “凝眸,”更隐忍地叹息,“我受伤的地方是左额,不是鼻梁。” “呵呵,对不起,一时失手……”这样说着的人手一抖,药膏蜿蜒到不相干的发际。 “算了,上药这种小事不劳神医大驾,我自己来就好。”终于无法隐忍的宫无策探手自她手中取过白玉小瓶。他这张脸已经够精彩,不需要什么外力来生色了。 “也好,不过,呵呵,为什么你们的伤会都在脸上?”实在不能忘记拂心斋的代斋主和孤骛门的少主并排走出树林时的震惊场景啊。只有小孩子打架才会全往对方脸上招呼吧。 “不能真的下重手,可是看不到伤痕又很不甘心,心里的怨气总要发泄出来。结果,就是这样了。” “莫纵雪会有什么怨气?就算他恼你不该私赴千仞崖结果差点送命,那害你背上断袖之名这口气也该出了吧?怎么说呕尽心血却得到这种回报的你才更有泄愤的资格啊。” “也许吧。”拭去鼻梁上可笑的药膏,“凝眸,我们在千仞崖底待了一年,有件事你好像一直忘了问我。” “呃?什么事?”微垂眸,不管怎样,还是有些……遗憾吧。 “不会随我的跳崖而结束的事。” “啊,你是说孤骛门主?”恍然地一敲脑袋,“糟糕,这么重要的事我居然忘得一干二净!他现在应该已经死了吧,莫纵雪气成那样一定不是他下的手,那是谁?” “不是我,不是纵雪,当时孤骛门中还有谁?” “你是说——”凝眸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置信地吐出两个字,“浴火?” “除了孤骛门的杀手,纵雪的侍女,她还有第三个身份,我偶然知道,答应她不说出来,她就保证纵雪没机会动‘他’。” “你相信她的保证?”凝眸不解地扬眉,“我偷偷把过她的脉息,论武功她绝不是莫纵雪的对手,如果出现差错怎么办?” “还有我啊。”很安稳地微笑,八风吹不动的那种,“找上她只是希望尽可能万无一失而已,确保即使我有意外事情也不会脱轨。事实证明,这一招闲棋关键之至。” 正嫌站得腿酸而跃上桌面的凝眸不由头皮一麻。有这种兄弟……莫纵雪吃的苦头只怕不会比她少吧。对了—— “我记得,”凝眸无邪的微笑,“你们开打之前莫纵雪好像有说过一个叫做‘顶替’的词,大哥可否解释一下?我很好奇呢。” 宫无策一怔,微笑,“既然你已经抓住了关键词,又怎么会猜不到?不过就是当年被选中的人其实是他,我顶替成为药人而已。身为孪生兄弟就是有这种好处啊,冒充也不会很快被发现。” 果然啊。不知说什么好地叹了口气,“对了,他刚刚那么气冲冲地走了,身上还带着伤,不会有什么事吧?” 宫无策由面前的镜中看向她,“我记得在孤骛门时,你对他可是没什么好感的啊。” “现在还是没有。”凝眸承认,她赞同二哥的说法——虽然是同样的一张脸,可是那张看着就是更欠扁一些,“我只不过怕他再有什么事,你又要拼死拼活地去救他。”那个带煞的霉星,还是滚远点好。 宫无策低笑,“你多虑了。别忘了他横扫孤骛门的事迹,以他的武功,天下有谁奈何得了。就算以后有什么事,那也不需要我管。他离我越远越好。” 这样?凝眸撑住额头,“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说出来的话……有点困难。” “那是因为寻常弟恭兄谦的套路不适合用在莫家的缘故吧。”宫无策想了想,“不过我总算没白消失了一年。以前连我一根寒毛都不敢沾的小子今天居然敢打我的脸,有进步。”终于啊,他肯站到跟他对等的位置上了。以莫纵雪的身份,而不是亏欠了莫纵月的人。 这叫什么话,是实在被你惹毛了吧。凝眸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我不知道这一年来除了疗伤你还有别的目的。” “我做一件事从来不会只为了一个目的,纵雪对我的评价你没听到吗?” 透过镜子见身后少女眼一白地向后翻倒,宫无策淡淡一笑,凑前去检视下巴的淤青程度。纵雪虽然没用内力,下手可是一点也没留情啊。铜镜上方蓦地挤进一张清秀的少女脸庞,眉眼有些皱,不太开心的样子。 她将下巴顿在他肩上,“大哥,你说我们是不是不太般配?你被扁成这副模样看上去还是比我来的赏心悦目。” “是吗?”注意力全被肩上柔软的有些尖的触感夺去,感觉温温的吐息近在耳侧,鼻翼间是莫名的淡淡的香气,一时间恍惚了心神,只是模糊地应了一声。 “是啊。你看,我的眉没你浓,眼睛不如你光彩,鼻子不够挺,唇色也淡了些。”伸出手指在铜镜上指指点点着,一样样比较过来,眉目益加沮丧,“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原来还没以为会差这么多的——” “是吗?”眼光完全随她的指尖而游走,看她的手指一一划过他的眉、眼、唇、鼻,被划过的地方像被什么烫到一样,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肩随她说话的动作而有些痒,酥酥麻麻的感觉直钻到心底,近在咫尺的少女的馨香益加鲜明起来。 “你用不着怕伤我的心而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叹了口气,镜中少女的神采旋即飞扬如故,“事实就是事实,反正我也不至于无聊到在乎这种事——” “可是我觉得你很好看啊。”脱口而出的话让两人都愣了一愣。 总会有些事啊……是超出了预期的,再怎么智冠群伦也会有不能算计的事。 房内的气氛忽然异样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汹涌燃烧着。夕阳的碎影由半掩的门扉投射进来,两个人的身影长长地在地上,相依相偎,异常……亲密。 “都说了你不用安慰我——”脸无由地有些发热,连呼吸也怕打破什么地小心翼翼,侧过脸想再说些什么,“我——”怎么可能计较这个。 宫无策于同一时间转过了脸,“我——”是真的这么以为。 未竟的话语尽数淹没在相抵的唇中,眼中同时映入对方震惊的神色。 如遭电殛。 全身“轰”地一下烧起来,直觉地闭上眼,感觉脑中一片昏沉。很长时间都忘了做出任何反应就那么晕忽忽地维持着那个奇怪的姿势,直到—— “大哥,那个——我的腰好像扭到了啦——” 私人恩怨解决完毕,翌日接着的就是离手了一年的斋务。首先要解决的是昨日树林里的那场殴斗,由于声势实在太过浩大,几乎全斋的人都被惊动,为了给众人一个交代,殴斗的主角换成了宫无策与宫无释。在谁也没能踏进树林目睹真相,加之过去一年被掉了包的“策公子”与宫无释确实不是很和,刀剑相向那是常事的情况下,这一说法毫无异议地取代了事实。 接着宫无释花五天的时间交代完了这一年来各分行的动向及来往账目后,声称要休养生息——虽然连凝眸都看穿他是怕莫纵雪再找回头,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行装不知所踪。 可怜的大哥,天生注定了劳碌命。 这样感叹的人双手后撑着坐在芙蓉池边的垂柳下,绸裤卷到了膝盖上,一双白玉赤足在碧玉湖中荡啊荡的,一阵清风拂来,柳丝扬,波心皱,眉轻蹙。 “唉……”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口中,“怎么会……这么无聊呢?”虽然这些年来她在外边风餐露宿饱经风霜,回到温暖久违的家,是该好好享受享受以慰自己的奔波劳苦,可是也不是这样成天闲到骨头都发软的吧。大哥这一阵子忙得脚不沾地,她是体贴解人意的完美妹妹,当然不会再去打搅他。二哥是早闪人了—— “说起来四哥为什么也不见人影呢,该不会被拒灵失手毒死了吧,这种事可是很难说……”那个小鬼简直就是个会走动的灾难,四哥带他在身边跟带颗雷火堂的霹雳弹没多大差别,不知道哪天被炸得粉身碎骨。 这样想着,右手百无聊赖地在背后摸到一颗小石子,正欲抛出,蓦地一股陌生的掌风向她袭来。 斋里的人都已经知道她的归来,什么人这么大胆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袭她?!脑中疾闪过这个念头,转身已来不及。头也不回地掷出小石子,左手顺势在地上一按,凭空腾起,后翻,双足带起的一连串水珠在阳光下化为利刃袭向对手。乘对方收掌闪避之际,赤足着地。刚一站稳,一条碧绿的柳枝已然在手,手腕一振,柔软如春风的枝条刷地笔直,杀气立现! 第10章 “吓,好快的反应啊,开开玩笑不用这么紧张吧?” 被柳枝抵住咽喉的人高举着双手,俊俏得日月无光的一张脸,灿烂得几乎刺眼的笑容,连投降也要摆出好看的姿势,不是刚刚被预测“很有可能被毒死”的宫四又是谁。 “四哥?你怎么会回来的?”收起柳枝,凝眸咧开大大的笑容。解闷的人有了。 “我接到无释离斋的消息就知道你们肯定回来了,当然我也就日夜兼程赶来啦。” “咦,”凝眸东张西望一番,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你的护卫呢?他不是应该跟在你身边保护你吗?” “你说什么笑话?”宫四微微瞪起了漂亮的凤眼,“他保护我?我该多谢他手下留情让我还有半条命回家才对。” “听起来……”凝眸忍笑,“你好像被欺负得很凄惨。” “这么说的话也没错了。”宫四郁闷着脸,矮身坐在凝眸刚刚坐过的地方,“不想我们的久别重逢被搞砸的话,就别提那个小鬼。” “好吧。”凝眸在他身旁坐下,信手摧残起手中的柳枝,“最近发生的事二哥应该也都告诉你了吧?” “我知道个大概。”宫四道,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一扫适才的不悦眉开眼笑起来,“我听说小释也被欺负得很惨?”他正正经经地称呼宫无策“大哥”,宫蔽日“三哥”,却从来不叫宫无释“二哥”,甚至给他起了这么一个恶俗的小名,并且不惧宫无释的杀人眼光一叫就是十几年。 “这个你也知道了?流言蜚语的传播果然是比什么都快啊。”凝眸叹气,“大哥的贞节算是彻底被毁了,这次不知他要怎么挽回了。” “……为什么我觉得你的口气很有看好戏的意味呢?” “难道四哥不是吗?”凝眸冲他微笑,“不然有什么事值得四哥‘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呢?小妹可不敢高估自己的分量啊。” 宫四嘻嘻一笑,“我们心照不宣吧。对了,小释告诉我说大哥的毒已经解了?” 凝眸点头,“不过,”她看着手中不知不觉已被摧残成一根光秃秃长条的柳枝,那么柔柔细细的,稍微用一点点力就会被折断的样子,“他百毒不侵的体质已经消失了,伤口的愈合修复能力也跟着下降,比平常人还要弱上三分。那些靠毒素激发的武功大约只剩下一半。现在,也许已经不是你的对手。” 宫四不语,探身自湖里捞出一片打着旋儿的细长柳叶,在指尖旋转着。 “他这样……算是千疮百孔了吧。” “……差不多吧。”她怕冷似的微缩起身子,无意识地扣紧手中的枝条,“他,受了很多苦,很多苦,很多……苦——” “我明白。”感觉到她明显的颤抖,宫四伸手过去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和拒灵混了一年他大致也知道些粗浅的药理,祛除那样几乎渗入骨血的毒不是吞吞解药就可以完事的。过去一年,如果不是两个人在一起互相支撑着是绝对熬不下去的吧。 不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但是很高兴,回来的时候一切如旧。隐藏本性的妹妹,微笑起来像春风的大哥,人与人相处久了总难免会产生一点感情的吧。 “那些不太愉快的事就别再去想了,不管怎样,大哥的一条命洪福齐天地捡回来了,虽然弄得破破烂烂的——咳,你别瞪我,我的意思是横竖他的脑子没坏,照样算计得人晕头转向,武功什么对他而言都是次要的。” “对呀,怎么就没把他变笨一点?”抬头,少女脸上明显的惋惜遗憾之意让宫四差点一头栽落湖里。 “我十分确定,”宫四站起身来,仔细地整理了一番仪表,确信自己光鲜亮丽得一招手就会迷晕一堆豆蔻少女后才接下去道:“对你而言,任何同情都是自做多情。”他转身而去。 “我怎么觉得四哥的背影很有点愤愤然呢……”被留下的少女疑惑地喃喃。 云淡,风轻。 大局已定的一个月后。 一脚大咧咧地进书房,“大哥,你找我?” “将离坊殷采衣见过斋主。” “芙蕖阁袁去华见过斋主。” “凌霄楼萧寒水见过斋主。” 房内南面的一排椅上,清秀文雅的秀士,端肃方正的青年,冷凝艳丽的女子一齐站起身来,拱手为揖。 “吓,这是什么阵势?!”被骇得险些夺门而逃的凝眸干笑,一边不着痕迹地向紫檀书案后的宫无策移去,一边指过去道:“你们拜错人了吧?斋主在那边。” “是你自己糊涂了,连那么重要的五年之期都不记得。”修长如玉的手指交叉着放在摊开的书册上,书案后的人愉快地向她露齿而笑,“还不快跟三位主事打个招呼,他们是第一批到的,以后几天其他分行的主事会陆续赶到。身为斋主的你总不能连自己的下属都不认识吧。” 干笑刹时变成了僵笑,“这、这个——”五年之期,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当初爹公告天下时是曾说过大哥只代她掌管五年拂心斋的,但是,这个要命的期限从来就没被她当真过,因而也从来就没记住过。 眼光偷偷向站着的三人溜过去,“大哥,开这种玩笑不太好吧,各位主事都是忙人,要他们劳师动众劳民伤财地赶过来,别怪我没提醒你,众怒难犯哪。” “是吗?”抬手示意殷、袁、萧三人归坐,宫无策抬眼温和地笑道,“你知道这点最好不过了。” “什、什么意思?” “就是希望下月初八的继位大典顺利进行,主角不会失踪的意思。”微笑着对上案前少女瞪大的眼睛,“否则,犯起众怒我也未必保得了你。” 是根本就不想保吧。咬着牙将这句话硬吞回腹中,告别了许久的斗志在眯起的眸中燃烧起来。居然连日子都定好了,人也不知不觉地招来了,想造成既定事实让她没有反抗的余地吗? “不错。”接话的是坐在末位脸色冷淡的萧寒水,“当初斋主为一点小事负气离家不要紧,却害得策公子枉背了五年弑妹夺位的恶名。三楼四阁还曾以此为借口滋生事端。如今斋主自己想通回来,借此机会也该还公子一个清白了。” “我,负气离家?为一点小事?”有些呆滞地反手指着自己,“还一走就是五年?” 萧寒水冷冷一笑,神色间难掩蔑视,“斋主的记性不至于这么差吧,连自己做过的事都不记得了?” “萧——”凝眸想了一想,“萧楼主是吧,说得对,我的记性是有点糟,从小时候开始就丢三落四的,但是这件事,大哥——”笑容满面地转过身,一手撑住书案另一手自然地抽去他指下所压书册,以两指倒拎着在他面前晃啊晃的,“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这么会生气。” “不关我的事。”宫无策向后仰了一点,“那时关于你的生死有很多猜测,我可是自始至终都保持沉默。”放任那些离奇混乱的猜测甚嚣尘上。 “公子确实没说过什么。”袁去华肃然道,“不管怎样斋主平安回来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了。我们还是商议一下有关继位大典的事吧,也好早日洗清公子的污名。”呃,也许是他多心了,总觉得没人出来打打圆场的话,那本书像是随时会照着策公子砸下去的样子。 “袁阁主此言甚是。”萧寒水接言,“属下以为定在下月初八似乎有些迟了,再提前十天未为不可。” 袁去华摇头道:“那太仓促了。以拂心斋的财力,在物品准备方面自然没有问题,但这么赶,恐怕无法兼顾商场和江湖上的朋友,若有闪失,反给公子添乱,拂心斋面上也不好看。” 殷采衣插了进来,“这倒也是。” 凝眸有些傻眼地看着三人认真讨论的样子,手中的书册不知不觉掉下来,“为什么都没有人想过要问我的意见?”同意不同意是一回事,她是主角不是吗? 宫无策伸手接住,“有这个必要吗?不过如果斋主有话要说的话他们自然洗耳恭听,如何?考虑一下那天你要穿什么衣服吧,你的样子没什么震慑的说服力,最好选颜色深重些的——” “大哥,你太闲了吧?”凑上前去,知道在座三人都是高手,所以也无所谓压不压低嗓门,“你明知道我对那个位子从来都是敬而远之,还搞出什么继位大典跟我为难。太久没玩这种勾心斗角的把戏,真是有些怀念呢。” 宫无策对着她的脸思忖了会儿,扬唇。不同于惯常清清雅雅的笑容,那种一边嘴角微微上挑的样子很有些像莫纵雪。荡漾着笑意的眸光掩去了清湛,黯黯沉沉的,像是沉淀了许久的某种东西浮在里面。专注地、定定地凝视着她的姿态竟是接近于——魅惑—— 她在想什么啊!惊觉不对地猛然站起身来,凝眸掩饰地拍了拍胸口,最近她真是越来越容易心跳了。 “难怪我最近总觉得有点空虚,”宫无策慢条斯理地开口,“原来是这样。”这种事,也是会习惯成自然的啊。 “你——”单手举起来时才发现凶器已不在,大力地拍回书桌,眼角余光瞄向谈兴正浓的三人,“大哥,你收买人心的本事不错嘛,什么继位大典,口口声声有哪一句离了还你清白。相较起来,我这个刁蛮任性的所谓斋主只怕是连靠边站的份都没有吧,做人做到这样,我是不是该顺应天意民心地宣布让位呢?” “没那么容易也没那么——”宫无策顿了一顿,才浅笑着说出后两个字,“简单。他们敬我重我,会尽全力帮我洗清污名,但同样,他们也会尽全力将你扶上斋主之位。” 凝眸一怔,她何等心思,立时了悟。又敬又重是一回事,不甘人下是另一回事,有才略者必有野心。如果大哥执位,他们兴风作浪的机会只怕等同于零;但是换成她,在这些人眼中拂心斋只怕早就是囊中之物了吧,至不济也能带着自己这一支分离出去,不必再俯首于谁,受谁掣肘。 “被这么多人认定是白痴的感觉真不好呢……”有点困扰地低语,垂下的眼中亮光一闪。似乎没有人想过一个无财无势的孤身少女是如何在外度过这些年的呢。京城藏龙卧虎,什么高人奇人没有,第一神医的名号可不是光凭医术就能摘得回来;同行相忌,什么明里排挤暗里使绊的手段她没经过见过,当年这些人不服大哥,大哥用范东遥敲山震虎稳住了伊始时混乱的局面,如今同样被瞧不起的她是不是也该来一个下马威呢? 宫无策见她神情,知她明白,便索性微笑着端出全部局势,“这次真的与我无干。洗不洗清恶名对我并不重要,拂心斋的斋主是谁也不在我在乎的范围之内。坚持的是他们,我只能配合。否则,岂非是别有居心。” “没关系。”眼眸弯弯的,凝眸回他一张笑脸,“被束缚住手脚的人只有你而已。” 负着手悠然地走过去,交谈刚告一段落的三人一齐看向她,凝眸饶有兴致地一一打量过去。啧,明明一个字也没漏听,镇定的架子倒摆得十足,拂心斋的人才果然不同凡响啊。遗憾的是总学不会“人不可貌相”这句话。 “各位商讨得差不多了吧?” 袁去华点头,“是。其他未赶来的主事应该不会有什么异议。” “很好。该怎么准备原本是不用我多说的,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们最好多准备一个‘斋主’备用,毕竟,计划总是赶不上变数的啊。” “斋主的意思是——”殷采衣笑笑地拱手问,“打算犯众怒了?” “我只是提醒你们全面考虑问题而已。”凝眸笑眯眯地回道,“当然如果我跑不掉的话只好出席,届时我会以第二任斋主的身份传位给大哥,各位选哪一个?” 殷采衣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闭口不言。 袁去华咳了一声,“斋主说笑了。江湖上没这种继位即传位的规矩的。”他想了想,找不出别的话说,只得也闭口。 室内一时陷入沉默。良久,末位的萧寒水终于开口,神情依旧冷冷淡淡的,那股轻视之意却全收了起来,“商界最重信誉,这样走马灯似的换斋主,易予人行事草率不可信之感,于斋名有损。”她心里清楚这理由有多单薄,但除了这个,却再也想不出别的驳斥之语。 “对公子也不好。一些误会太深的人说不定会以为别有内情,到时又不知会嚼出什么舌根来。”闪回神的殷采衣双手环胸悠悠然地补充,对着一直没说话的宫无策和凝眸轮流扫了几眼,心中暗暗决定以后见到有这种温和无害的笑脸的人一定先闪再说。被骗第三次的话,他只好买块豆腐撞死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妥,既然各位横竖总找得出理由,那我只好换一个更会找理由的人来和你们说了。”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凝眸保持着双手负后的姿势慢慢走向书案,嫣然一笑,竟也是满室生光,神采照人,“大哥,如果我将拂心斋作为嫁妆奉送,你——收是不收?” 会移祸江东的人——大哥,并不只有你啊。 尖锐的抽气声同时响起,在三双震惊得翻白的眼睛下,书案后的人徐徐颌首:“成交。” 凝眸在殷袁萧三人快晕倒的表情下继续问:“如果有谁反对呢?” 一瞬间光华四射的眸射向有可能反对的“谁”。 “我摆平。” “还是让我死了吧……”为人一贯方正的袁去华先受不住如此剧烈的打击,喃喃着逃避事实地向后倒去。身旁的殷采衣忙伸手扶住,侧身的空隙,恰恰看见宫无策向他眨了一下眼。怀疑出现错觉的殷采衣下意识向萧寒水看去。一时间,对上的两双眼同时退去了震惊替换上恍悟,心中也刹时浮现出一句古训: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