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宋大人的春天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初妍知道自己被赐死的消息时,正在修剪花枝。 暮春四月,暖风熏人,旭日流金,和宁宫中一片寂静,重重殿宇沐在阳光中,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穿着素服的宫人安静地侍立在太阳底下,屏声静气,不敢闹出丝毫动静。 大行皇帝繁杂冗长的丧仪刚刚结束,上至天子,下至百官,一个个都累得仿佛脱了层皮。初妍身为永寿帝生前最宠爱的妃子,这些日子更是日日哭灵,冬日里养出的一点肉全消了下去。 从帝陵回宫不久,新帝的旨意就到了,晋她为宁太妃,迁居慈极殿。这座先帝为她营造的,穷奢极侈的和宁宫很快就要更换新的主人。 雕栏玉砌的花圃中,芍药花开正艳。 初妍半蹲在花丛前,牙白色的长长裙裾拖曳在地,绣着银色暗纹的广袖胡乱卷起,露出一截皓腕,仔细地修剪着那枝青山卧雪。 这丛青山卧雪是她入宫那年亲手栽种的,开得极盛。碧绿的枝叶上,雪白的花朵犹带露珠,丝绒般的花瓣层层叠叠,簇拥在一起,如堆雪积云,美丽无伦。 急促的脚步声忽然响起,打破了此刻的静谧。和宁宫的掌事宫女香椽神色惶急,匆匆而至。 服侍在旁的小宫女连忙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娘娘侍弄花草的时候,最不喜有人打扰她。 香椽却顾不得许多,急急开口:「娘娘,不好了。都察院有御史弹劾您,说您以色惑君,魅主祸国,罪不容赦,皇后娘娘下了旨意,要问您的罪。」 鎏金镶玉龙凤剪微微一顿,青山卧雪顿时被剪断,落到了虚扶着花枝的纤纤素手中。 初妍懊恼,直起身,随手将鎏金镶玉龙凤剪放回小宫女捧着的水晶盘中,注目手中被她误剪的芍药片刻,拈起素白的花朵,簪在鬓边。 花如雪,发如墨,素手纤纤,宛若玉雕,她潋滟多情的桃花眼缓缓抬起,一瞬间,满园姹紫嫣红黯然失色。 饶是此刻香椽心中满是大难临头的恐惧,也不由晃神片刻。她定了定神,暗暗唾弃自己:自己一个女人,服侍太妃娘娘这么久了,怎么还这么没定力? 初妍伸了手,小宫女白着脸,递上早就备好的湿帕子。初妍接过,慢而仔细地擦着手,精致的娥眉微微蹙起:「魅主祸国?」她语气疑惑,声音是天然的娇软,纵是不悦,也带着种分外勾人的慵懒。 「是。」香椽喉口哽住,心中不平横生:难怪娘娘不解,魅主祸国这话,谁都说得,唯独姬皇后说不得。 姬皇后也不想想,没有娘娘,哪有她的今天? 姬皇后出身忠勇候府,原本只是诚王妃。诚王,是永寿帝早逝的兄长先太子之子,差一点成为了皇太孙,最后却是永寿帝上位,诚王处境之尴尬可想而知。 娘娘一母同胞的兄长宋炽昔日受过老忠勇候的重恩,对这位姬皇后照顾有加。娘娘因为兄长的缘故,入宫后,不知多少次在永寿帝面前为诚王夫妇说话,化解危局。 永寿帝死得突然,他一生无儿无女,生前也没有立太子,驾崩后,群臣为了立新君的事吵翻了天。以内阁首辅赵一行为首的一派主张过继藩王之子;而以宋炽为首的一方则要立诚王为新帝。 双方灵前相争,势均力敌,相持不下。永寿帝的梓宫停在乾宇宫,迟迟不得下葬。最后是娘娘在关键时刻拿出了永寿帝的遗诏,一举奠定大局。 诚王顺利即位,诚王妃也成了皇后,转过头来居然指责娘娘「魅主误国」! 魅主祸国,休说不是真的,即便是真的,娘娘魅惑的是先帝,「祸」的是先帝的国,受益的却是诚王夫妇。到头来,姬皇后竟要恩将仇报! 初妍倒显得波澜不惊,甚至还赞同道:「在世人看来,她说得也不算错。」 永寿帝早年风流好色,自从她进宫后,突然转了性。这几年来,他罢黜六宫,只独宠她一人,甚至在重臣劝诫他重立皇后,雨露均沾时,一连杀了好几个言辞激进的臣子。在外人看来,可不是她迷惑了他? 香椽悲从中来,急声道:「娘娘,旁人不知,我们这些近身服侍的还能不知。您分明是枉担了虚……」 初妍的目光落到香椽身上,香椽顿时噤声,不敢再说,只含泪劝道:「娘娘,您先避一避吧。我已叫黄顺去内阁值房找阁老,只要阁老赶过来,您一定会没事的。」 夺嫡之争,宋炽大获全胜,赵一行被迫告老还乡,宋炽也因此成了大辉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内阁首辅,权势滔天。 初妍没有动作,只偏了偏头看香椽,慢吞吞地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香椽一怔,不解地看向她。 初妍点到即止:「按常理,有阿兄在,皇后娘娘不该动我。」阿兄老是说她笨,她也的确不聪明,可有一点她清楚,诚王继位,阿兄是最大的功臣;以后要坐稳皇位,更是离不开阿兄的扶持。 香椽的脸色变了:打狗还要看主人,何况,娘娘还是阁老的亲妹妹,姬皇后这个时候下手,的确太反常了。难道…… 香椽不敢相信地连连摇头:「不,不会的。阁老只有您一个妹妹。」她拒绝去想那个可怕的可能,焦急地催促道,「娘娘,您快避一避吧,等阁老过来,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 初妍看向她的身后,没有说话。 香椽循着她看的方向望去,脸色瞬间惨白。 宫门大开,执着皇后仪仗的宫人鱼贯而入,姬皇后头戴双凤翊龙冠,身着红罗裙,黄色大袖衫,外披织金云霞龙纹深青色霞帔,在随行嬷嬷的搀扶下,从凤辇上款款而下。 第2章 姬皇后竟然来得这么快! 和宁宫中除了初妍,跪倒一片。内侍宣了懿旨,小宫娥木着脸,捧了白绫上前。 香椽脸色大变,跳起来,试图挡在初妍身前。初妍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让开,目光落到姬皇后清丽动人的眉眼上。 永寿帝不待见诚王,连带着姬皇后也没什么机会参加宫宴,初妍与姬皇后此前并未碰过面。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姬皇后的容貌与自己竟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管挺翘的鼻,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自己的容貌偏向明艳妩媚,在人群中便是天生的聚光体,姬皇后相比之下,便有些寡淡了。 姬皇后也在打量她,用一种极度复杂的,含着戒惧与厌恶的眼神,仔仔细细地梭巡过她每一处。 目光中的恶意实在太明显。初妍的心里泛起了奇怪的感觉,姬皇后要杀她,她原以为对方是要杀人灭口,掩盖遗诏的秘密,可现在看来,她似乎搞错了。 自己在哪里得罪过对方吗? 她心中疑惑,便直接问了出来:「姬氏……」 姬皇后的掌事嬷嬷常妈妈立刻斥道:「放肆,应该叫皇后娘娘!」 初妍眼皮都不抬一下,语声轻柔,语气却毫不客气:「本宫从前一直是这么叫的。再说,就算姬氏当了皇后,难道就不是本宫的侄儿媳妇了?」 常妈妈气得脸色紫涨:「你……」却没法驳她的话。本朝以孝治天下,初妍再是获罪之人,长辈的身份却没法否认。 初妍压根儿不理会常妈妈,将刚刚的问题问完:「姬氏,你为什么恨我?」她搜遍记忆,都想不出自己在什么时候和对方有过交集,更勿论得罪对方了。 姬皇后的脸色也不大好看,闻言,目光奇异地看向她,似愤怒,又似松了一口气:「你果然全都忘了。」 初妍蹙眉: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姬皇后却不多说,挥手示意宫人动手:「这个问题,太妃到地下再问吧。」 行刑太监拿起白绫,气势汹汹而来。香椽浑身发颤,顾不得逾矩,张开双臂拦在初妍身前,尖声叫道:「皇后娘娘,宋阁老马上就会赶来,您不能……」 姬皇后正眼也不看她,常妈妈在一旁得意笑道:「宋阁老不会来了。」 香椽一愣,失声道:「不会的,阁老只有娘娘一个妹妹,他……」 「香椽,」初妍温软而平静的声音响起:「你退下吧,阿兄不会来了。」香椽其实心里也明白吧?只是不敢承认。这件事,哪怕不是阿兄授意的,也一定得到了他的默许,否则,以阿兄如今的权势地位,姬皇后怎么敢轻举妄动? 香椽拼命摇头,泪如雨下:「不,不会的。」娘娘才十九岁,还这么年轻,这几年来,她们在宫中为阁老做了这么多事,阁老怎么忍心这么对她? 初妍丢了一块帕子给她,嫌弃道:「你看你,哭什么?人生在世,总有一死,不过是早一步或晚一步罢了。」 事已至此,再无转圜,哭又何益? 从入宫的那一天起,她心里就清楚,这一天迟早会来。 狡兔死,走狗烹,早在阿兄对二叔那一房斩尽杀绝那一刻,她便已明白,纵然那人手拈佛珠,身染檀香,那颗心却是硬的,冷的,没有丝毫慈悲之念。 她犯过大错,触了他的逆鳞,他怎么会在意她的死活?从前一再救她助她,不过是她还有用处罢了。 如今,永寿帝已死,诚王称帝,她再无用处,他没有亲自动手已是慈悲,她又怎能将生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香椽哭得更厉害了,不甘地扑了上来,试图保护她,被姬皇后带来的宫人硬生生拉开。白绫绕上初妍纤细秀美的脖颈,一点点收紧。 原来,被勒死的滋味是这样的……初妍试图抬手,浑身的力气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窒息的感觉一点点消散。 她就要死了。 恍惚中,似乎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匆匆而入,红袍玉带,眉目清隽,俊雅无双。那是阿兄的身影。他有着清冷如谪仙的容颜,也有着天底下最狠的心肠。 他到底还是来了。 「阿兄……」她嘴唇嚅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无力地闭上了眼。 再见,再也不见! 她欠他的,欠宋家的,都已还清。如果有来生,她一定不要再做他的妹妹! 意识的最后,她仿佛听到了姬皇后歉意的声音,缥缈如在天边响起:「知寒,宁太妃畏罪自尽,本宫拦之不及……」 畏罪自尽?呵,这个姬氏,还真是敢做不敢当啊。 早春二月,寒意兀自料峭。陈旧的窗纸破了洞,寒风呼呼灌入。热腾腾的药放在案上,只一会儿便没了热气。 红蓼穿着薄薄的夹棉小袄,从外面跑进来,冻得直跺脚。 屋子里没有生炭盆,冷得冰窟窿般。靠墙的榻上,不时有咳嗽声传出。一床旧被裹成一团,只在上方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如墨青丝蜿蜒散在竹枕旁,衬得竹枕上那张小小的脸儿越发惨白惨白的叫人揪心。 红蓼撇了撇嘴,从怀中拿出一面靶镜,朝躺在榻上的人不高兴地道:「姑娘,你要的靶镜婢子取来了。」 榻上人浓密卷翘的睫毛颤了颤,一对妩媚的桃花眼缓缓睁开,望入上方红蓼拿好的小巧靶镜。 第3章 镜中出现了一张稚气未脱的憔悴脸庞。大概是由于病痛的折磨,脸色显得有些灰败,却依旧能看得出这张脸处处皆动人,轮廓柔美的鹅蛋脸上,远山为眉,桃花为目,翘鼻樱唇,假以时日,该是何等的姿容绝世。 初妍怔怔地看了镜中人半晌,脑中阵阵作痛:怎么回事,她不是死了吗,怎么一睁眼就变成了这个病重的姑娘? 这个姑娘,有着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甚至连微微卷曲的长发都如出一辙,只不过比她年纪小得多,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 最不可思议的——初妍的目光落到满脸不耐烦的红蓼面上,心中依旧如第一次看到对方时那般震惊。 这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像极了一人,一个绝不可能的人。 红蓼对她探究的目光视而不见,也不问她,自顾自地收起靶镜,端起药碗要喂给她。 初妍别过脸,开口道:「凉了。」 她喉咙口疼得厉害,声音也破了,嘶哑难听,红蓼一时没有听清,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皱起了眉:「都病成这样了,还这么挑剔!」手中的汤勺固执地递向初妍。 好没规矩的丫头!初妍责备地扫了她一眼,属于上位者的气势自然流露。 红蓼手微微一抖,莫名生了怯意,却又说不清怎么回事。她不敢再说什么,气呼呼地端着药碗摔帘子走了出去。 初妍望着晃动不休的门帘,手慢慢抚上喉口:被勒死时的巨大痛苦仿佛还萦绕在喉间。 她贫瘠的想象力实在想不明白现在是怎么回事,难道,人死后也会做梦? 否则,这个满脸不耐烦的小丫鬟,怎么会与赐死她的姬皇后一模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破旧的门帘再次被掀开。 进来的除了红蓼,还多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清秀妇人。妇人梳了一个油光水滑的纂儿,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袄子,端着冒着热气的药碗笑容可掬。 这张脸也是熟人——姬皇后的管事嬷嬷常妈妈。 经过红蓼的冲击,初妍这会儿已经没有太过讶异,反倒有些期待接下来的发展。 这可真是有意思。 常妈妈快步走到初妍身边,笑容谦恭,语带歉意:「红蓼不懂事,姑娘大人大量,莫要和她计较。」 红蓼不服地跺了跺脚:「娘!」 常妈妈瞪了她一眼,红蓼噘着嘴,不敢说话了。 初妍越发确定自己是在做梦。否则,怎么会把姬皇后和常妈妈安排成一对母女,还都成了自己的仆从?这也太有想象力了。 原来人死后也是会做梦的。 初妍最大的优点就是沉得住气,什么环境都适应得快,否则也没法扛得住永寿帝这样喜怒无常,暴虐嗜杀的疯子,成为那位身边唯一的宠妃。 想明白自己的处境后,她很快放松下来,不再纠结种种奇怪之处。目光掠过斑驳的墙壁,开裂的大梁,高低不平的泥地,她甚至还有心情嫌弃地皱了皱眉:这个梦有趣是有趣,要是梦中的环境更好些就好了。她还从没住过这么糟糕的屋子呢。 常妈妈满脸慈爱地看向初妍:「药热好了,老奴服侍姑娘用药。」舀了一勺递向她唇边。 初妍摇了摇头。 若是还活着,为了治病,药再难喝她也会强迫自己咽下。可这会儿反正是梦,药那么苦,还是她讨厌的人喂的,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受这个罪? 常妈妈耐心哄她道:「姑娘休怕苦,老奴帮你备了饴糖,吃完药含一……」 初妍一阵咳嗽,打断了她的话。等她咳完,常妈妈正要再劝,她忽然开口道:「叫红蓼尝一口。」 常妈妈愣住,红蓼也愣住,一下子叫了起来:「凭什么!」 初妍不理她,看向常妈妈:「妈妈,咱们家这么没规矩的吗?」也就是在梦里了。要是在宋家,一个小小的丫鬟,敢对着主人大呼小叫? 常妈妈的笑容有些僵硬,回头瞪了红蓼一眼,语气严厉起来:「姑娘的吩咐你敢不听?」 红蓼不敢不听常妈妈的话,眼眶含泪,委委屈屈地喝了一口药,苦得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看向初妍的目光几欲喷火。 常妈妈重新将药碗端到初妍面前。初妍撇开头,常妈妈笑容敛去:「姑娘休要任性。」强行将药碗塞到她嘴边,竟是硬灌的架势。 已经很久没有下人敢在她面前这么放肆了。这母女还真是一个德性。 初妍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她刚刚回到宋家,什么都不懂,被那些刁奴欺压的日子。若不是阿兄在百忙之中发现不对头,为她出头,教她怎么驭下,她差一点就情绪崩溃了。 很多事,当时觉得困于茧中,无力挣脱,其实欠缺的,只是走出那一步的勇气罢了。 她伸手一推。药碗打翻,一碗药全泼了出去,淋了常妈妈和站在一边的红蓼一身。 红蓼尖叫着跳了起来,常妈妈的脸色也难看之极:「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我们盘缠不多了,好不容易抓了几副药。」说到后来,语气已极为严厉。 初妍气定神闲,说话是惯常的不急不缓:「我不喝别人喝过的药。」 红蓼差点没气炸:「不是你让我喝的吗?」 初妍目光扫过她,秀眉微蹙,目中满满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我让你直接用我的碗了吗?」不管是试药还是试菜,都该另拿碗勺,舀出来试,哪有直接用主人的用具的?果然梦是没逻辑的,谁家的下人会这么不知分寸? 第4章 红蓼简直要气疯,换了平时,她早就摔碗而去了,可这会儿,看到初妍的神情,不知怎的,先前莫名生起的畏惧忽然又冒了出来,叫她一时话全堵在了喉口,只气得脸色紫涨。 常妈妈给她使了个眼色,脸色缓和下来:「姑娘教训得是。全是老奴和红蓼的不是,姑娘莫恼,老奴这就重新去煎药。」拉着红蓼出了屋子。 「娘,你看看她……」外面隐隐传来红蓼的哭诉声,然后是常妈妈的安抚声:「也就忍这一时了……」初妍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出声,外面的声音顿时消失。 初妍懒得管她们。虽然是梦,可这梦中的一切都格外真实,她这会儿就如当真得了伤寒般浑身发冷,晕晕沉沉的。身上的被子又硬又薄,没有一丝暖气,她翻了个身,将自己蜷成一团,忽然觉得硌到了。 片刻后,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用帕子包着的和田白玉双鱼龙纹玉玦。 初妍微讶,这块玉玦通体洁白晶莹,宛若羊脂,一看就非凡品,和周围简陋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玉玦背面刻了字,是篆体的「悠然」两字。 她素来爱美玉,她的和宁宫中到处都是精美的玉件,这块玉玦虽算不上极品,但也算罕见了,便是那「悠然」两字也极合她的心意。她把玩了一会儿,到底精神不济,蜷缩着睡了过去。 一梦昏沉,不知过了多久,她隐隐约约听到常妈妈的声音响起:「姑娘醒醒,姑娘……」 初妍想睁开眼睛,眼皮却仿佛灌了铅般,怎么都抬不起,索性随她去了。 有人摸了摸她的额头,红蓼的声音响起:「烫得厉害,应该烧糊了。」 常妈妈道:「可惜了那碗药,要是喝下去了就万无一失了。」 初妍心中微动:先前那碗药有问题吗? 红蓼不满道:「娘你也真是的,怕她做什么?这里荒郊野岭的,她只一个人,又病着,还怕她翻天不成?」 常妈妈道:「你懂什么,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还不快找东西?」 翻箱倒柜的声音响起,片刻后,红蓼欣喜的声音响起:「找到了!路引和身契都在。」 常妈妈的声音也欢喜起来:「太好了!」 红蓼道:「你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常妈妈道:「别忘了还有玉玦。」 红蓼笑道:「忘不了,我把它放在她枕头下了,一摸就能摸……」她的声音卡住了,窸窸窣窣半晌,「哪里去了?」 初妍感觉到枕头被翻动,动了动眼皮,还是醒不过来。常妈妈紧张的声音响起:「别把她闹醒了。」 红蓼的动作轻了下来。 常妈妈不耐烦起来:「你是不是记错了?没时间啦,再不走天都要黑了。」 红蓼不甘心:「我明明记得放在这里的。会不会掉在被窝里了?」 常妈妈道:「算了算了,时间不早了,有路引和身契,玉玦也不是顶要紧的。快走吧。」 两人的脚步声向外而去,很快屋中恢复了寂静。 初妍再次醒来是被热醒的,浑身上下如置身火炉,热得仿佛血液都已被烤干,偏偏一丝汗都发不出。 她迷迷糊糊地叫了声「香椽」,没人答应。 记忆回笼。对了,她已经死了,被一条白绫活活勒死,还做了个奇怪又有趣的梦。 初妍睁开眼,四周黑乎乎的,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她发现自己依旧在那间破旧的漏风小屋中,盖着又冷又硬的被子。 先前的梦难道还没结束? 屋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可疑的咕噜声,听不到红蓼和常妈妈的动静。她迟疑片刻,手按到了肚腹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饿了。 一般来说,梦是现实的反应,梦中饿了,多半是因为现实中饿了。可她已经死了,还会感到饥饿吗? 初妍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却没有精神多想,决定还是循着本能先填饱肚子再说。饿的滋味实在难受。 她慢慢坐起,又是一阵急咳,只觉浑身疼痛,软绵绵的使不出力道,头刚一动便是天旋地转。 病得这么厉害。 初妍歇了会儿,找到放在床脚的衣物,一件银白色暗花缎小袄,配青色素缎马面裙,衣料质地倒是不错,就是衣裙颜色,怎么像在守孝? 初妍又想起先前看到的价值不菲的玉玦,心中直摇头。到底是梦,处处都显得不合常理,能穿这样质地的衣服,用这样的佩饰,还有妈妈丫鬟服侍,家中应该颇为富贵,结果住的地方破成这样!最奇怪的,身边还没有任何长辈家人,只有两个歪了心思的奴仆。 她慢慢穿上衣裙,掀被下地。一物顺着她的动作滑落,她看过去,正是她刚刚还想到的玉玦。 红蓼和常妈妈找的就是这个吧。初妍想起先前在迷迷糊糊中听到的动静,那两个刁奴应该是偷了路引和身契,抛下她逃走了。 既然是她们想要的东西,说不定有什么用。她看了玉玦一眼,毫不犹豫揣到了怀中。 榻下放着一双绣鞋,青缎鞋面,鞋头镶一块白虎皮,十分别致。 这鞋她有印象,当年阿兄带她回宋家时,她脚上穿的就是这样一双鞋。祖母多看了两眼,夸了一句别致,惹得二房的堂妹宋姮很不高兴。 第5章 她那时刚到宋家,正当战战兢兢之际,害怕和宋姮交恶,就将鞋收了起来,再也不穿。那时她不明白,一味的忍让除了让对方气焰越发嚣张,对改善自己的处境没有任何好处。 这些年风风雨雨,她早把这些小事抛到脑后了,没想到,梦境中,她竟然又看到了这双鞋。 这就有意思了,梦到的鞋是自己穿过的,衣裙佩饰却是她在现实中从未见过的。 初妍慢慢穿好鞋,扶着榻旁的小几站了起来,只觉脚底如踩了棉花般,走到门口短短几步,仿佛比跋涉千山万水更要艰难。 掀开门帘,外面黑漆漆的一片,呼啸的寒风扑面而来,她又冷又饿,裹紧了外袍,被风呛了下,又不住咳嗽起来。 她在宋家锦衣玉食地娇养着,入宫后又受到永寿帝独宠,从没受过这样的罪。委实是个不甚愉快的体验。 天已全黑,星月淡淡,借着月光,初妍看清了周围的景象,她呆的是一间三间的破旧小屋,位于山林深处,一条溪流绕屋而过,四周空荡荡的,不见第二户人家。 厨房中灶火已熄,灶头上空荡荡的,没有一星半点食物。墙根下半埋着一口水缸,里面同样空空如也,不见一滴水。 那母女俩心真狠,跑就跑了,居然一点吃的都没留。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又病着没法走远,她们是存心饿死她渴死她吧? 初妍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只觉嗓子眼干得几乎要冒烟,身上也烫得厉害。 她想到刚刚看到的那条溪流,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既然寒风能让她觉得冷,溪水应该也能降温才对。 夜深林静,山溪潺潺,晚风吹过,扑面生寒。四周黑洞洞的不见一个人。 她撑着一口气走到溪边,从怀中掏了掏,没有找到帕子,弯下腰试图用手掬起一捧水。 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发生。在高烧和饥饿的双重侵袭之下,她的腿脚本就无力,再做出这样前倾的动作,顿时控制不住身体,整个人栽入了溪流中。 一声巨响,水花四溅,冰冷的水漫过身体,压住了滚烫的体温。初妍糊成一团的大脑清醒了几分,好在溪水并不深,只到她肩膀下,她边咳边哆哆嗦嗦地要往岸上爬。 无奈棉衣浸了水沉重无比,她手足酸软,根本使不上力。 几次失败后,她索性不再费这个力气,趴在岸边的石头上,权当在溪水中泡澡。反正梦醒她就会自动脱困了。 就不知这个梦到底什么时候会醒?梦醒的时候她会不会发现自己在地府?地府又是什么样的,和传说中一样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忘却前尘吗? 思绪散开,漫无边际,眼皮不知不觉越来越重,四周的一切渐渐从感官中模糊。 凌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惊动宿鸟无数,一道温润的声音带着冷意响起:「若不束手就擒,格杀勿论。」 这声音——初妍一个激灵,硬生生地清醒了几分。 粗噶的声音绝望地怒吼道:「宋大人,你也是有父母家人的,劝你一句,凡事留一线,莫要赶尽杀绝!」 先前说话的人不为所动,倒数道:「三、二……」 马蹄声再响,显然那人又开始逃跑。 「一。放箭!」 利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马儿一声惊嘶,骤失前蹄,将鞍上骑士掀了下来,还未落地,就被铺天盖地的利箭射成了刺猬。 凄厉的惨叫声中,沉重的尸体重重落地,鲜血顺着草丛蜿蜒流过,一片猩红。 做个梦而已,要不要这样血淋淋的?初妍吓呆了,连眼睛都忘了闭,趴在那里,一动都动不了,心中不停默念:这是假的,这是假的…… 四周安静下来,片刻后,有人小步跑过来,在中箭骑士的鼻下探了探道:「已经断气了。」 先前的声音毫无波澜,淡淡吩咐:「搜身。」 那人正要应下,无意间一扭头,声音顿时卡在了喉口,半晌,瞪着眼,抖着手指向初妍,抖抖索索嚷道:「妖,妖精……」 初妍顿时恼了:你才是妖精,你们全家都是妖精! 草木的沙沙声响起,越来越近。她的视线中忽然多了一角绯色官袍,一双芒鞋,熟悉得刺眼。 仿佛有所感应,初妍慢慢抬起头来。 月光淡淡,为来人身上绯色纻丝团花盘领袍镀上一层柔和的银光,他的容颜隐在暗影中,无法看清,只能看到一只干净漂亮,修长如玉的手垂在身侧。手腕上,一圈圈盘绕着一串暗色的,看着已有些年头的沉香木佛珠,淡淡的香气飘散开来。 她混沌的大脑「嗡」的一下,呼吸不自觉屏住。 无数情绪纷涌而至,又似空空荡荡,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串佛珠,迟疑开口道:「阿兄?」 晚风吹过,模糊了她近乎呢喃的声音。来人的目光动了动,落到她狼狈的身形上。 他听到了她唤他的声音! 也是,这人自幼修习禅功,耳朵原本就比狗还灵。听不到才奇怪。初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男人弯下腰来,面容浸入月光中,原本模糊的容颜一点点清晰起来。 君子皎皎,世间无双,如水墨染就的黑眸含着淡淡的探究,看向浸在水中的她,声音亦清润如清泉潺潺:「小姑娘,你认得我?」 第6章 咦,他不认得她?他怎么会不认得她! 初妍愕然,睁大眼睛,仰着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月光勾勒出的,是一张清雅绝俗的面容,眉如墨画,眼若星辰,肤若白玉,发似乌檀,浅色的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大红的官袍穿在他身上,非但不显庸俗,反而因那点绚烂,多了丝烟火气,愈衬得他如青松劲竹,佼佼不群。 是宋炽,却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可怕的宋炽,而是她十四岁那年初遇的,正当年轻,温柔矜贵,令她怀念的阿兄。 那时,他还是人人艳羡,前途无量的探花郎,年少成名,文武双全,圣眷优渥,履历光鲜无比: 十六岁成为北直隶的解元,十七岁殿前钦点为探花郎。 庶吉士散馆后,他放弃成为翰林院编修,自请为州县,去了烽火正起的山西,做了灵丘县的父母官; 仅一年,大破前来偷袭的鞑靼骑兵,破格升正六品大同府通判; 又一年,大同大捷,他调度、督运粮草有功,在座师工部尚书,阁老廖定昆的举荐下,调入京中,迁为正五品户部山西清吏司郎中; 之后不过短短三年,考核优等,越级升为正四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升迁之快,在整个永寿朝都是数一数二的。 初妍至今还记得第一眼见到他时的震撼,满心只剩一个念头: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神仙般的人物?容颜清隽,气质出尘,形状漂亮的黑眸耀若星辰,微微而笑时,真如仙人降世,慈悲而温暖。 她曾以为他是天上之月,清辉朗朗,高华若仙,用尽全力,只为抓住他给她的那一点虚幻的暖意。后来她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他可以是慈悲的仙人,也可以是可怕的魔鬼。在被命运打落到无边的黑暗中后,他心中的恶鬼彻底被放出,挣扎着从泥泞中爬起,一步步,踩着无数人的血泪和尸骨,东山再起,权倾天下。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她更了解,他将会变得多可怕。 她垂下眼,又是一阵咳嗽,慢慢平静下来。在后宫那些伴君如伴虎的日子里,她偶尔会怀念初遇时的他,虽然骨子里冷情依旧,对她却极好极好。她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初她更勇敢些,在那件事发生后,没有躲在他身后,而是站出来阻止了悲剧的发生,一切会不会不同? 可是没有如果,已经发生过的事不可能重来。只有在梦中才能奢望再现。 初妍渐渐热泪盈眶:如果这一切不是梦,而是真的该有多好。一切都还未发生,他们还是最初的模样。 宋炽没有等到她的回答,打量了她几眼,落到她含泪的桃花目上,微微一怔,惊艳之色一闪而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看出她的窘境,向她伸出一只手,神情温煦:「先上来再说吧。」 初妍的手慢慢伸出,落入他掌心。 宋炽正要握紧,她冰冷的指尖忽然滑过他的掌心,抓住了他腕上的佛珠,用力一扯。 啪啦啦,珠线被扯断,一百零八颗沉香木珠从断口纷坠而下,地面、溪中,到处皆是。 四周传来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初妍目光扫过,看到了不少熟面孔,他的亲卫和侍从都在,人人一脸震惊。 她知道这串佛珠对宋炽有着特殊意义,是宋炽的师父明衍大师送给他的护身之物,一直到她死,都没有见宋炽离过手。 宋炽幼时多病,家人迫不得已,将他送到寺庙寄养。明衍大师喜他聪慧,收他为关门弟子,将一身佛法禅功倾囊相授。他下山之时,明衍大师特意将自己随身所戴的佛珠送给了他,殷殷之意,尽在其中。 然而,明衍大师的希望注定会落空。宋炽他根本就是天生冷心冷肺,纵然天天手拈佛珠,神情慈悲,心中也从未曾沾染丝毫佛念。 她仰起头,苍白的面上染着不正常的红晕,桃花眼中倒映着月光,大颗大颗的泪珠蓦地滚落。 这泪,在她知道自己必死之时没有流,在白绫绕颈之时没有流,在他匆匆赶来见她最后一面时没有流,却在面对初遇时的,曾经填满她整个年少时光的他时,在她泄愤地扯断他最重要的佛珠时潸然而下。 她终究做不到心无怨念,古井无波。 她唯一的兄长,对她弃若蔽履。她不想恨眼前什么都不知道的他,却也做不到毫无芥蒂地接受他的好意。 宋炽的目光从兀自在地面跳动的佛珠上收回,面上无悲无喜,不露情绪,白皙干净的手微微向里拢了拢,又展开,依旧静静地向她递着。 初妍的眼泪流得越发凶,他总是这样可恶,无论她如何任性,无论她发多大的脾气,似乎都不能挑动他丝毫情绪。 她真恨自己,明明已经对他死心,为什么还会梦到他? 「我不用你救。」她哽咽着,因情绪过于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纤弱的身子抖得厉害,漾起水波阵阵。 漂亮又病弱的小姑娘,总是令人不忍苛责。连先前说她是「妖精」的汉子虽知她闯了大祸,也忍不住露出担忧不忍之色。 宋炽一瞬不瞬地看了她片刻,鸦羽般的眼睫微垂,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既然叫我一声‘阿兄’,我怎能不救?」 话音方落,他长臂轻舒,伸手抓住她的衣领,哗啦一声,将她整个人从水中拎出。 初妍还没来得及反对,已到了岸上,滴滴嗒嗒的水洒落一地。寒风吹过她身上的湿衣,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只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 第7章 宋炽也不嫌弃她身上湿湿的,见她瑟瑟发抖,站都站不稳的样子,解下身上的斗篷将她一裹,伸手扶了她一把。 月光被他清瘦挺拔的身影遮挡住,他掌心的温度隔着斗篷传来,熟悉的淡淡檀香味萦绕鼻端。那是她曾经最为怀恋,也是最不该依恋的味道。 初妍挣扎着试图抽离手臂,发现抽不开后开始推他。 然而她病得厉害,手上根本没有力气,说是推他,除了在他衣襟留下几点湿痕,力道连挠痒痒都不如。 宋炽由着她折腾,低头看她,神情不解:「小姑娘,我得罪过你?」 初妍不回答他,低呼道:「放开我!」 月光下,她小脸通红,眼角潮湿,声音因病弱嘶哑绵软得可怜,尾音颤抖,倒像是在软声哀求,分外勾人。 真真是个尤物! 宋炽目光微动。他带来的人都低下了头,不敢多看。 宋炽没有再追问,神情温煦如故,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怜惜道:「烧得厉害,难怪站不稳。」将她身上的斗篷又裹紧了些,隔着斗篷攥住她臂,拖着她往不远处的小屋而去,随口吩咐道,「这里李虎带人善后。」 身后有人恭声应下。 初妍被他扯得跌跌撞撞的,脚上不知何时丢了一只绣鞋,一脚深一脚浅的,差点跌倒。宋炽皱了皱眉,脚步一顿,抱歉道:「失礼了」,轻轻巧巧地抱起了她。 初妍一阵眩晕,下意识地推他。宋炽扫了她一眼,黑眸温柔,笑容安抚:「别闹,你病了,需要去看大夫。」 声音温柔如三月春风。 初妍怔怔地看向他,心生恍惚,自从母亲出事,她已经许久没有看到他这样带着柔意的笑容。 是呀,现在是在梦里,他还没有变成后来面目全非的模样。 是在梦里啊。 她僵硬的身子一点点放松下来,望着他,泪水渐渐又蓄满眼眶。如果这个梦永不醒来该多好,他们可以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光。 「阿兄,」她轻唤,声音低若蚊蝇,「不要送我进宫好不好?」 宋炽正腾出一只手掀开门帘,没听清:「你说什么?」 她闭上眼,泪珠从眼角滴落,唇边却渐渐漾出一丝自嘲的笑来:「有没有吃的?我饿。」 寒风从破窗呼呼灌入,吹动桌上灯火乱晃。 初妍裹紧斗篷,靠坐在床头,昏昏沉沉中忽然觉得有人在推她。她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对上了宋炽黑而亮的眼眸。 她迷迷糊糊地叫了声「阿兄」,抬手覆在面上,难受地道,「我身上好热。」 宋炽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眉头微皱,见她眼睛半闭不闭的,又要睡过去,开口问道:「你的换洗衣服在哪里?」 初妍雾蒙蒙的桃花眼从指缝中露出,愣愣地看向他。 一副没清醒的模样。 宋炽温言又问了一遍:「你的换洗衣服在哪里?我在屋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你的衣物。」 初妍道:「我不知道。」 宋炽问她:「你既然住在这里,怎么会一件衣物都找不到?」 对啊,为什么?初妍脑袋疼得厉害,晕晕乎乎的,一团浆糊,怎么也想不明白,呆呆地看着宋炽:「为什么?」她纠结地揉着脑袋,红红的眼睛看向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红蓼,常妈妈……」她的眉头越皱越紧,痛苦地按紧了眉心。 宋炽见她烧得糊里糊涂的,默了默,放柔声音:「无妨,你病着呢,想不起来就休要再想了。」他拉开她按着眉心的手,从旁边捞起一块用凉水浸过的帕子,覆在她的额上,又将一堆衣物丢在她脚边,说了声:「先将就换上吧。」转身走了出去。 额头的凉意让初妍清醒了几分,她勉强坐直身体,拿起脚边的衣物。 是宋炽的衣服,她一眼就能看出。雪白的松江细棉布毛边中衣,灰扑扑的细葛布外袍,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下摆几乎到膝。这是宋炽贴身的衣物。初妍心中窘迫,却没有别的选择。 再难堪也总比没得穿好。就是还觉得冷,又冷又饿。薄薄的中衣和细葛布袍子丝毫抵御不住早春的料峭。 初妍重新将斗篷裹上。斗篷内衬是皮毛,不易沾水,用帕子擦一下就干了。否则,这么冷的的天,她只有选择把被子裹身上御寒了。 做完这一切,她几尽虚脱,正打不定主意,该躺下还是讨杯热水安抚空落落的肚子,敲门声响起。 她忙将换下的内衣团成一团,藏了起来,这才说了声「进来」。 门帘掀起,人未至,一阵香味先飘了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短衣打扮的少年端着一个托盘走入。 是宋炽的长随平安,性情最为活泼。 平安一眼就看到了无力地倚在榻边的初妍,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抹惊艳。小姑娘生得是真好,纵然面带病容,形容狼狈,从骨子里透出来妍媚之姿却未损半分。 他不敢多看,垂下头,脸上带出三分笑,恭敬地道:「姑娘,小的捉了两条鱼,做了碗鱼汤,又从大人的干粮袋中匀了一张饼出来,姑娘休要嫌弃。」先前的香味正是从盛着鱼汤的碗中飘来的。 初妍愣了愣,才想起她先前为了搪塞宋炽随口说的「饿了」的话,没想到宋炽还真叫人准备食物了。 第8章 平安将托盘在榻旁的小圆桌上放下。 初妍已经饿得快失去知觉了。换了从前,鱼汤味腥,饼子粗粝,她是断断咽不下的,这会儿却顾不得许多。 大多数时候,她很能随遇而安,纵是高烧之后胃口不好,还是认认真真地,一点点把这些食物全咽了下去。 隔壁堂屋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她隐约听到几个熟悉的词:保定、军粮、通判……宋炽在和人商议的,是永寿六年的那桩惊天大案——保定军粮舞弊案? 也是,她十四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宋炽,正是由于他奉皇命来保定查办军粮舞弊案。 初妍没有多在意,随着食物吃下大半,她发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她居然有饱腹感! 梦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她怎么可能获得饱腹感?难道真是死后的梦别具一格? 一墙之隔的堂屋灯火通明。 漆迹斑驳的四仙桌旁,有两面坐了人。坐在主位的宋炽依旧一身大红官袍,清姿玉颜,神情温煦,一手搭在桌沿,指尖落在桌面一张染血的信纸上,面露沉吟。 才将信呈上来的李虎许久没等到宋炽的反应,疑惑地往信上看去,顿时呆住:「这,大人……」信上一片空白,竟是一个字都没有。 信是从刚刚被射杀的保定府通判钱霖中衣的暗袋中搜出来的,信封上不落一字,以三道火漆密封,他们原本抱了很大的期望。没想到里面竟空无一字。 难道,他们上当了? 宋炽却忽然笑了,将信塞回信封,放到袖中收好,吩咐李虎道,「今夜警戒加一倍。」 李虎满头雾水。信既然是空白的,对方根本没必要来抢夺啊。大人何必这么谨慎? 宋炽没有多解释,看向坐在他右手位身材瘦削的中年文士:「楚先生,你和他说。」 中年文士名楚天际,见多识广,学识渊博,无奈时运不济,屡试不第,身体也败了,不免心灰意冷。后来被宋炽的师父明衍大师举荐给宋炽,名义上是账房先生,实则充当了幕僚谋士,极得宋炽敬重。 听到宋炽点名,楚先生捋须道:「听说有一种特殊的墨水,需要用专门的药水才能显出字迹来。」 李虎这才明白过来:楚先生的意思,这封信是用特殊墨水写的?也就是说,这封信是有用的? 他精神一振,再不迟疑,大声应道:「属下这就去安排人手。」飞快地退了下去。一边心中感佩不已:大人不愧是大人,虑之有理,信既然是真的,对方狗急跳墙,多半会连夜来争夺,他必须尽早加派人手做好守卫才是。 楚先生目送他离去,转向宋炽,目露忧色:「大人,这药水……」没有药水,他们拿到信也是一纸空文。 宋炽道:「我心里有数。」 楚先生便没有再说什么。宋炽年纪虽轻,却做事老到,行事素有章法,他既说了心中有数,必定是有了办法。他犹豫了下,又提起另一件事:「隔壁那位小姑娘……」 他们这次来保定府办案,十分凶险,已经遇到过好几次袭击。这次大人亲自出马抓捕逃犯,更是极秘密的行动,发现探子,俱毫不留情地处置了,就是为了不泄露行踪。一个漂亮近妖的小姑娘却能掐好时间等在这里,委实叫人细思极恐。 他能想到的,大人自然也能想到。大人不是贪恋美色之人,可对那小姑娘的态度委实叫人看不懂。 宋炽知道他的担心,笑道:「先生莫忧,那姑娘出现在这里应该只是巧合。」 楚先生不赞同:「那也太巧了。」不是他信不过宋炽的判断,实在是小姑娘出现的时机实在可疑。 宋炽道:「先生若不放心,不妨等天亮后派人去四周村落询问。小丫头说她就住在这里,应该一问就能问到。」 也只能如此了。楚先生无奈,站起身道:「那学生先告退。」 宋炽抬起一手,止住他道:「先生今日住在西间吧。」 楚先生失惊:「这怎么行?」这幢小屋统共只有三间半,中间堂屋,左右各一间屋子,另有半间后搭的厨房。东屋被那位形迹可疑的小姑娘占了,只剩西屋一间能住人的屋子,自然该身份最高的宋炽住。 宋炽含笑道:「先生和我还见外?」他自幼修习禅功,寒暑不侵,随便一个蒲团便能打坐一整夜,相比之下,身体孱弱的楚先生显然更需要一张床。 楚先生也知道这一点,想了想,不再客气,感动地道:「多谢大人。」 宋炽摆了摆手:「时辰不早,先生先歇息了吧,明日还有一场硬仗。」 楚先生一凛,神情郑重起来,应了声「是」,没急着进屋子,先去了厨房,找热水简单梳洗一番。 宋炽也站起身,打算出去巡视一圈。他习惯性地去抓斗篷,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斗篷给了那个小姑娘。 他绕着小屋巡视了一圈。见李虎安排得到位,勉励了几句,重新回了屋子。前脚进,后脚另一个长随平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 宋炽吩咐道:「进来!」 平顺和平安差不多年纪,长得黑瘦黑瘦的,一对眼睛极其有神。他向宋炽行了一礼,将一个布囊呈上,愧疚地道:「小的无能,寻到的珠子都在这里了,少了十一颗。」 宋炽接过布囊,目光从东屋低垂的门帘掠过,手缓缓伸进布囊,轻轻一抄。佛珠从他的指缝落下,互相撞击,发出啪啦啦的清脆声响。 第9章 四周气氛凝滞起来。平顺垂着手,低眉顺眼的,一动都不敢动。 他和平安是贴身服侍宋炽的,比谁都清楚这串佛珠对宋炽意味着什么。那小姑娘着实大胆过分了。 等到啪啦拉的声响静止,宋炽恢复了惯常的温和,目光落到平顺拎的另一个布囊上:「这是什么?」这个布囊和装佛珠的布囊差不多大小,底部却全湿了,正这会儿还在滴着水。 平顺现出尴尬之色,没有回答,直接将布囊递给了他。 宋炽难得生起些许好奇心来,平顺的性子向来稳重内敛,不好意思可不容易。他打开布囊,发现里面是一只湿透的精致绣鞋,鞋头镶了块白虎皮,颇为别致。 他想起先前小姑娘脚上少了的一只绣鞋,心中微动:「你下水捞上来的?」 平顺解释道:「小的原是去捞佛珠的,恰好看到,顺手捞了上来。」 宋炽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极为平静,平顺心里却一个咯噔:他怎么就忘了大人的规矩?天地良心,他真的只是觉得小姑娘可怜,绝对没别的意思。他懊恼地跪下请罪道:「小的擅作主张,还请大人降罪。」 宋炽没有说什么。 平顺以额触地,不敢抬起,这么冷的天,他背上居然不知不觉出了一层汗,又说了一遍:「请大人降罪。」 良久,宋炽淡淡的声音响起:「今夜你不必睡了,听李虎那儿,听他差遣。」 平顺松了一口气:「谨遵大人之命。」顿了顿,伏在地上,小心问道,「去之前,小的去厨房拎些热水过来,先服侍大人梳洗?」 宋炽不置可否,挥了挥手放行。待平顺退出屋子,他又看了眼手中的绣鞋,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平安轻手轻脚地拿了几个蒲团进来,一一摆好,又过来把灯挑了挑。 宋炽忽然站起,取过一盏油灯,掀帘再次进了东屋。 油灯昏黄的光与圆桌上留的灯火光芒相融,照亮了半边屋子。靠墙的榻上,黑乎乎的蜷着一团。 宋炽举着灯向床榻走去。榻上的情景随着他的靠近渐渐清晰。 小姑娘一只胳膊露在外面,似乎冷得厉害,紧紧裹着被子,蜷缩成一团。乌黑如缎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枕上,秀靥带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吸粗重,偶尔,还有几声咳嗽逸出。 昏黄的灯火耀出她新雪般的肌肤,她长睫浓密,樱唇淡淡,葱根般的玉指搭在洗得发白的棉被上,根根如玉,莹白耀眼,仿佛一副浓墨重彩勾勒出的绮丽画卷。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放下油灯,在榻边坐下,伸手在她身上几处穴位不轻不重地推拿了几下。初妍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试图逃开,他摁住她不让她动,直到看到她额角沁出汗来,捡起滑落一旁的湿帕子,为她拭去汗水,再试她的额头。 温度退下去了。 他将大指摁上她的人中。 初妍硬生生地被弄醒,头痛欲裂,起床气蹭蹭直涨。正要呵斥「大胆」,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温润声音:「是我。」 是宋炽来了? 初妍满腔怒意俱化为乌有,她困倦得厉害,努力了一下没能睁开眼睛,也就算了,迷迷糊糊地叫了声:「阿兄……」声音带着咳嗽和高烧后的嘶哑。 宋炽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她接下来的话,仔细看去,小姑娘闭着眼睛一动都不动,樱唇微张,呼吸绵长,竟是又睡过去了。 宋炽:「……」这么能睡! 他想了想,伸手捏住初妍小巧的瑶鼻,心中默数:一、二、三……初妍晃了晃头,甩不脱他的手,抬手拍了过来。 宋炽早有准备,一把捏住她纤细的手腕,但觉触手柔滑,绵软细腻。他动作微顿,不动声色地看了掌中雪白的玉腕一眼,开口道:「我有要紧话问你。」 初妍挣了挣,没能挣脱,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宋炽宛若谪仙的面容映入她眼帘。他的神情还是一贯的温和,形状漂亮的黑眸凝视着她,带着温和与隐约的关切。没有后来的冷淡与决绝。 初妍的眼眶又热了起来。她想坐起身,宋炽按住她:「你病着呢,就躺着说话吧。本不该扰你,只是怕时间拖久了,会叫凶手逃跑。」 凶手,什么凶手?初妍茫然。 宋炽温言问道:「你怎么会在水里,是不是有人害你?」 为什么会在水里啊?他以为自己是被人推下去的吗?初妍捂脸,觉得羞耻:「没人害我,是我自己没站稳,不小心掉下去的。」 这个答案委实出人意料,宋炽一时无语。 初妍透过指缝看他,眨巴着眼:「喂,我都告诉了你了,你不许告诉别人。」 这模样可爱得紧,宋炽看着,心头微软:「好,我不和别人说。」 初妍眉眼柔软:「多谢阿兄啦。」 宋炽听着她一口一个阿兄,不动声色:「你认得我是谁?」 初妍一愣,想到他现在还不认识她,一时不知该开心还是难过。她覆在面上的手慢慢滑了下去,长睫轻颤,喃喃而道:「你是我阿兄,我是你妹妹,我怎么会不认识你?」 她的语气、表情完全不像作伪,盈盈美目中的伤心更是呼之欲出。宋炽凝望她片刻,习惯性地又去摸腕上的佛珠,手指伸到一半反应过来,食中两指空拈了几下,低低开口:「妹妹?」 第10章 这是不可能的,真正的宋姝在哪里,是什么模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初妍又咳嗽起来,想到他后来的绝情,一颗心仿佛被什么攥住,只觉气都透不过来。她闭上眼,捂住耳朵,没有心情再和他说下去:「阿兄问完了没,我好困,有话等我睡醒了再说?」 宋炽不再说话,看着闭上眼睛又睡过去的少女,目露深思:她的态度实在太过亲昵自然,流露的感情那般真挚,仿佛她当真就是他失散已久的妹妹。可惜太不合常理,哪怕是真正的宋姝,和他分离这么多年,待他也不可能如此亲昵自然。 她这么做,除了显得漏洞百出,又有什么好处? 还有,她说她原本就是住在这里的,这里找不到她的换洗衣物不说,真是在这种贫苦环境下养大的小姑娘,会养得这样娇滴滴的?何况,她身上的衣服鞋袜样样精致,怎么看出身都低不了,为何会孤身一人掉落在溪水中? 这小姑娘身上,委实处处都是谜团。 可正因为疑点太多,她反而不大可能是别人派来的探子。幕后之人该有多蠢,才会派这么个行径古怪,满身破绽的小姑娘来接近他啊? 外面响起楚先生的声音:「大人可在?」 他听出楚先生语气有异,应了声向外走去。 楚先生拎了一个纸包,神情慎重地站在四仙桌旁,见到他出来,拱了拱手道:「大人,学生发现了一件蹊跷的事。」将纸包打开,露出里面之物。 宋炽看过去,目中闪过讶然:药渣? 楚先生道:「在厨房外的墙根发现的,还是潮的,应该是今天煎服的药。」 这里只有一个需要服药的病人。宋炽看了一眼东屋方向,心中微动:「药有问题?」 楚先生道:「大人明鉴,的确如此。」他拨了拨药渣,从里面取出一截看不出形状的药材道,「这是曼陀罗的根。」又补充了一句,「前一天的药渣中也发现了曼陀罗的茎叶。」 宋炽心中一凛:曼陀罗是一种奇花,根茎花叶都有剧毒,重则夺人性命,轻则也会使人眩晕致幻。药渣中发现了曼陀罗的根,意味着什么显而易见。 有人在这里害小姑娘。 难道,她叫他阿兄,对着他欲语还休,欢喜悲伤,其实是因为曼陀罗的致幻作用? 初妍这一觉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间,仿佛一直有人在她耳边说话,抱着她在移动。 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无人的屋子中。 屋子收拾得异常干净,粉墙砖地,半旧的黑漆家具。空白的一面墙上挂着两个青漆葫芦,朝南一排大窗紧紧关闭,窗下摆着一张条案,案上一个土定瓶,里面供着数枝腊梅。 屋角放了一个炭盆,里面的炭火显然不是什么好炭,烟火气、药味、腊梅的清香混在一起,分外熏人。 初妍坐起身,被呛得又咳嗽起来。她身上依旧穿着宋炽的中衣,浑身的酸痛无力感消失了,显然高烧已退。 不是山林中的小破屋了,所以,是梦境切换了?还是她在地府醒了?若还在梦中,这个梦未免也太长了吧。 初妍心中生起疑惑,游目四顾,越看越觉得眼熟这个屋子眼熟,这里似乎是——保定城最大的医馆同安堂?十四岁那年,她来过这个地方。 终于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初妍心中生起亲切感。正是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宋炽,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是宋家的女儿。 是的,初妍虽然是宋炽唯一的妹妹,却不是在宋家长大的。三岁时,由于下人的疏忽,她在一次庙会上被拍花子拍走,流落在外。 宋家人一直没有放弃找她。宋炽来保定办案,路过一家猎户时,前去讨水喝的平安无意中见到她,觉得她容貌生得实在好,一对桃花眼像极了宋炽的母亲卢夫人,不像是相貌平平的猎户夫妇能养出的孩子,好奇多问了几句。 一问就问出事来。她不是猎户夫妇的亲女,而是他们从牙婆手中买下,打算给儿子做童养媳的。平安留了心,花了点银子撬开了猎户夫妇的嘴,知道她来历不明,唯一的线索就是她左臂有一个云状的伤疤。 宋炽唯一的妹妹宋姝小时候摔过一跤,臂上恰好有这样一个伤疤。 宋炽就这样找回了她。那时她高烧不退,神智不清,没来得及和养父养母告别,就被他带去保定城中寻医诊治。 不知是不是因为烧得太厉害,醒来后,她忘记了过去所有的事,忘记了猎户家的一切。宋炽说,这是天意,她是宋家的女儿,千娇万贵,本就不该和这些人有交集,这一忘正好让她和过去的人生彻底做个了断。 初妍心里叹了口气,做了宋家的女儿,固然千娇万贵,可要承担的责任却也更多。有时候她真的不知,被宋炽找回,究竟是她的幸还是不幸。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打断了她的感慨。 厚重的夹棉布帘忽然被掀开,一阵寒风跟着扑入,初妍被呛得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止住,皱眉看向门口。 一个圆圆脸,穿金戴银的锦衣少女在婆子的搀扶下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一进屋,就掩住鼻嫌弃道:「好大的烟味。」 扶着她的婆子一脸怜惜地道:「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好炭,小姐受委屈了。」 锦衣少女道:「把事情办完我们赶快走。」目光这才落到初妍身上,顿时一愣。 第11章 阳光被窗纸滤成了柔和的光线,明明暗暗地投下,床上少女斜斜倚着,腮凝新荔,眼若桃花,唇若樱桃。 她的中衣明显太大了,挂在身上空落落的,难掩她骨架纤细,体态风流;一头微卷的乌发没有束起,流瀑般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小脸白生生的我见犹怜,说不尽的娇慵妩媚之态。 不过是个未及笄的少女,竟已隐隐有了撩人的风情。狐媚子,真真是狐媚子! 锦衣少女倒抽一口气,眼中闪过妒恨,咬牙问道:「你就是宋大人带进城的女人?」 与此同时,初妍也想起了这位,保定知府黄淙的爱女,黄二小姐。她记得这一位对宋炽似乎颇有意思。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宋炽那厮只有一张骗人的温和面孔,骨子里就是个冷心冷肺之人,任凭佳人百般殷勤,都无动于衷。最后黄淙被宋炽查办,黄二小姐心碎神伤,一番女儿柔情尽数付诸东流。 这一幕,在现实中也曾经发生过。 她被宋炽送到同安堂的事,保定城中大小官员很快知道,都在暗暗猜测她和宋炽的关系。黄二小姐不知她的身份,妒恨之下上门寻衅。那时,她面对气势汹汹的黄二小姐慌作一团,还是同安堂的东家殷娘子及时赶到,帮她把人挡了回去。 现在情景重新,她忽然发现,黄二小姐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冲动莽撞,哪有一点值得人害怕的。 当年的她委实太过不中用。若不是阿兄后来对她的教导训练……她打断思绪,望向黄二小姐满脸嫉恨的模样,桃花眼儿微微眯起。 初妍含笑望向黄二小姐,眼波横流,神情真挚:「这位姑娘,没人教过你,进人家屋子前,应该先通传吗?」 黄二小姐脸色一变。 拜访之前下拜帖,拜访时请人通传,这是有些身份的人家间交往最起码的礼节。便是临时拜访,也断断没有这样直接闯进来的道理。 黄二小姐不是不知道这个礼,只是压根儿没有把初妍放在眼里,自然不会给她应有的尊重。这会儿被初妍拿住错处,当着面指出她不知礼,她一张脸都涨红了。 扶着她的婆子见状,争辩道:「姑娘这话说的,也得有人帮你通传才行。」 黄二小姐被婆子提醒,气势一壮,挺了挺胸道:「没错,你连个丫鬟都没有,我找谁通传?」 初妍「哦」了一声,了解地点点头:「原来偌大的同安堂,连一个可以通传的人都找不到。」 「你!」黄二小姐语塞,恼羞成怒,跺了跺脚。 初妍笑吟吟地欣赏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一派矜持有礼的模样:「小姐进都进来了,你无礼,我总不能跟着失礼。」微微抬了抬下巴,随口吩咐那婆子,「劳烦妈妈去外面叫个人,给你们家小姐沏壶茶。」 她的语气、态度实在太过理所当然,婆子一时不察,被她气度所慑,愣愣地应了声,向外走去。 黄二小姐狠狠掐了她一把,婆子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刚竟然听从了「敌人」的话,一张老脸登时搁不住,和黄二小姐涨成了一个色,羞愧道:「小姐,老奴刚刚……」真是邪了门了,明明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随口吩咐一句,怎么竟有一种叫人不敢不听从的气势? 她当然不知道,初妍执掌永寿帝后宫多年,休说是她们主仆,便是王妃公主,到初妍面前都要陪着三分笑。久而久之,上位者的气势自然养了出来。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黄二小姐和婆子接连被初妍轻飘飘的几句话乱了阵脚,再要鼓起气势已经难了。 黄二小姐气得要命,食指一伸,指向初妍,口不择言:「你这个狐媚子,巧舌如簧,就是凭这本事迷惑了宋大人吧?」 初妍托腮,面露疑惑:「我迷惑我阿兄做什么?」 黄二小姐:「……」什么?阿兄? 她指向初妍的手顿时指着也不是,收回也不是,僵在那里。婆子拉了拉她。她猛地一省,讪讪收回,掩饰地理了理鬓发,挤出一个尴尬的笑来:「姑娘是宋大人的妹妹?」 初妍笑而不语。 黄二小姐见她气度,惊疑不定,原本三分信的,变作九分,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讨好:「原来是宋小姐,都怪他们没说清楚。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我……」 初妍含笑看着她,还是没说话。 黄二小姐越发尴尬,在身上摸了摸,没摸到什么,干脆从头上拔下一支赤金累丝镶祖母绿飞鸾步摇。她肉疼地看了一眼步摇,在初妍床头放下:「我来得匆忙,没带什么。初次见面,这个给宋小姐赏玩,休要嫌轻慢。」 同安堂的东家殷娘子听到消息,匆匆赶来,一进门就听到黄二小姐这句话,不由目瞪口呆。 不是说黄二小姐一副寻衅生事的架势吗,怎么成了这样?刚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黄二小姐匆匆交代了几句场面话,狼狈退场。殷娘子好不容易弄明白了前因后果,又是佩服又是担心:「姑娘的胆子可真大,连宋大人的妹妹都敢冒充。」 初妍一愣:不对啊,她记得当初黄二小姐来挑衅,她害怕不知该如何应对,殷娘子赶来,就是用自己是宋炽的妹妹这一点吓走了黄二小姐。怎么现在她说自己是冒充的? 却听殷娘子又问道:「妾身是同安堂的东家殷氏,不知姑娘怎么称呼,是何处人氏?」 第12章 殷娘子莫非还不知道自己是宋炽的妹妹?初妍皱起眉来:这是什么情况? 殷娘子见她不作声,露出怜惜之色:「姑娘是想不起来吗?想不起来就不用勉强自己了。曼陀罗的药性霸道,你身上余毒未清,难免受到影响。」 初妍眨了眨眼,开始糊涂:她在说什么?信息量好大的样子。 殷娘子神情越发怜惜,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盒,打开,露出里面一排金灿灿的针来。 初妍头皮一炸,顿时变了脸色:殷娘子这个时候拿金针出来,不是给她扎的,又是给谁?她不待殷娘子开口,立刻拒绝道:「我不要扎针!」 殷娘子家传的针灸之术乃是一绝,当初她病好得那么快,殷娘子每日的针灸功不可没。可金针扎到身上的滋味实在酸爽,初妍一想起那会儿受过的罪就浑身打颤,如今更是「闻针色变」。 殷娘子柔声劝道:「姑娘中了曼陀罗的毒,不用针余毒清理不干净。别怕,不疼的。」 是不怎么疼,却酸得要命,那滋味,比疼可难捱得多。为什么梦中还要受这种罪?初妍一脸拒绝。 殷娘子对付不听话的病人自有办法,对着外面吩咐道:「香椽,过来按住她。」 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女孩儿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了。」有人掀帘而入。 阳光随着洞开的门照入屋内,将来人的身影隐没在一片灿烂中。记忆中的情景与眼前重叠,初妍心中大跳,抬眼看了过去。 进来的女孩儿十三四岁模样,穿着半旧的花布小袄,圆脸大眼,笑容甜美,扎着红头绳的羊角辫垂在肩头,随着她走动的动作一跳一跳的,活泼俏皮。 香椽?十三岁时的香椽! 初妍惊喜,又觉得本该如此。 香椽自小卖给同安堂,在同安堂长大。宋炽当年找回她后,公务在身,无暇管她,将她丢在了同安堂,殷娘子就安排了香椽照顾她。当初殷娘子为她施针,也是让香椽打下手,和眼前的情景几乎一样。 等到宋炽案子办完,动身回京时,她因为没了从前的记忆,又对宋家全然陌生,心中忐忑。宋炽看在眼里,知她和香椽投缘,又知道香椽自幼在同安堂长大,略通医理,索性将香椽买下来服侍她。 这之后,一路风雨,从宋家一直到后宫,香椽一直陪伴着她,不离不弃,甚至她临死前,香椽也依旧护在她身前。 初妍眼眶微热:也不知她死后,香椽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她早知自己下场,身边其他人都做了安排,可香椽和旁人不同,她是自己最亲密的伙伴,最倚重的左臂右膀,同舟而行,休戚相关,自己出了事,她必不能全身而退。虽然自己此前特意给阿兄留了一封信,希望阿兄能看在两人最后一点情份上,庇护香椽,却没把握阿兄会愿意帮她。 香椽一进来就看到了初妍,目光直愣愣地看了过来。 初妍先不想管她,却实在无法忽略她的目光:见惯了香椽作为和宁宫掌事女官,平时代自己出面处理宫中各项事务,精明强干的模样,这样傻呆呆的样子,她委实不怎么适应,不由又是新奇又是好笑,笑问道:「你怎么了?」 她隐约记得,当初她刚醒时香椽也是这样直愣愣地看着她,她觉得羞怯,愣是没敢和对方搭话。 香椽被她亲近的态度鼓舞,目光闪闪地看着她,大着胆子道:「姑娘,你好漂亮。」 香椽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优雅漂亮的人儿。眼前的小姑娘明明年纪还小,穿着还不合身,偏偏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说不出的矜贵之气。更休提那姿容,冰雪为肌花为骨,比那画中走下来的美人还要动人百倍。那对妩媚多情的桃花眼抬起,笑意盈盈地看过来时,香椽的心都酥了。 这一定是仙女吧?一定是仙女! 初妍一愣,一下子笑了出来。差点忘了,香椽这丫头,生平最好美人,当初她肯跟自己走,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为自己的容色。只不过后来深宫险恶,她和自己都学会了掩饰,不敢再轻易让人看出自己的喜好。 香椽也跟着她笑。 殷娘子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傻笑什么,还不快服侍姑娘宽衣?」 香椽「唉」了一声,回过神来,目光闪闪地看向初妍:「姑娘,我服侍您宽衣。」跪坐在床榻旁,伸手为初妍解衣。 初妍从故人重逢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坚决拒绝:「我不要施针。」 香椽柔声哄她道:「姑娘莫怕,您乖乖治病,奴婢给您做花糕吃好不好?」花糕是香椽唯一会做的点心。从前每当她不高兴,香椽总是会哄她,帮她做花糕。 初妍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香椽见她不抗拒了,动作利落地帮她宽了衣,露出一身欺霜赛雪的娇嫩肌肤。 香椽移了一盏灯火进来,初妍浑身僵硬地趴在床上,听着旁边的细微动静,闭上了眼。香椽见她长睫不住颤动,知道她害怕,笑着转移她的注意力:「姑娘,您放松些。要不,奴婢跟您聊聊天吧?」 聊天,聊什么? 香椽道:「我就跟姑娘说说保定城最近发生的大事吧?」 初妍「嗯」了声。 保定府最近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军粮舞弊案。 永寿六年入冬以来,鞑靼人几次偷袭,前线吃紧。大同府一带紧急备战,朝廷下令,就近调集粮草,以供军备。本来一切顺利,偏偏保定府解去的粮草出了大事,打开一看,全是霉米烂草,不堪使用。永寿帝震怒,新年一过,便指派新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宋炽前来调查。 第13章 这件事初妍印象深刻,案子查到后来,保定府官场几乎被一锅端,甚至牵连到了北直隶布政使司和户部,成为轰动一时的大案。宋炽也因这件案子声名大噪,简在帝心,也为后来遭遇重挫埋下祸根。 香椽语气崇拜地道:「宋大人当真了不得,通判钱大人畏罪潜逃,宋大人连夜亲自带人抓捕。钱大人不肯就范,听说被当场射杀了。」 背后,殷娘子一针缓缓扎下,初妍「嘶」了声,想起那晚被宋炽下令「格杀勿论」的倒霉鬼,莫非那就是保定府的通判? 香椽好奇地问道:「姑娘,你见过宋大人了,他是不是真像传言中那样,仙人一般好看?」 初妍问她:「你怎么知道我见过宋大人?」 香椽道:「姑娘不知道吗?你是宋大人救的。也是姑娘运气好,宋大人去抓钱大人的路上发现落水的姑娘。见姑娘孤身一人,高烧不退,好心让人送到我们这儿来医治。」 也就是说,之前的梦和现在是连贯的?她不是平安在猎户家发现的。 初妍心中隐隐生起不安。 先前烧得糊里糊涂的,经历的一切又全然陌生,她没有多想;这会儿清醒过来了,回到了曾经熟悉的地方,重新经历曾经经历的事,她渐渐觉出不对。 她一直以为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境,可如果真的是梦的话,她在梦中吃再多东西,也不该会有饱肚感;金针扎下时,也不该有真实的酸痛之感。 何况,这个梦未免也太长了些。 她偏头看去,忽然看到床头放着一张纸笺,上面龙凤凤舞,写满了字。 初妍的目光定住了。 香椽见她目光,笑着解释道:「这方子是小柴胡汤,为您治伤寒的。」 初妍看清了,上面写着:「柴胡半斤,黄芩三两,人参三两……」 她心头一颤:梦境再离奇,也要基于现实。她不懂药理,在梦中是绝对编不出一张具体的药方的。 可如果不是梦,发生的一切又该怎么解释? 很多事一旦起了疑心,便会发现越来越多的破绽。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越来越多的细节佐证了初妍的怀疑。 香椽和学徒小朱天天凑在一起聊八卦,聊的都是她从来不知道的东家长,西家短,人名、地点、事件桩桩分明;前来求诊抓药的客人一个个面容清晰,不像她从前的梦,陌生人都是面目模糊,无法分辨…… 最让她心惊的,是宋炽前来查办的军粮舞弊案的种种细节。 她稍加留意,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各种小道消息: 保定府通判钱霖被射杀后,又被抄了家,他的遗孀在一天后被发现投了河; 钱粮主簿丁一同在家中上吊,被宋炽派去暗中盯梢的人及时发现,没有死成,结果没两天就失踪了; 保定知府黄淙请了保定府大小官员作陪,宴请宋炽,请了几次,宋炽都爱理不理的,丁一同失踪后,宋炽忽然又答应了黄淙的宴请。 初妍听得心惊肉跳,这些惊心动魄的细节,她从前并不知道,怎么可能会梦到?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答案,一个离奇万分、却又似乎是唯一解释的答案: 她还活着。 她没有死,而是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她十四岁初遇宋炽,命运转折的这一年。然而这个过去似乎与她曾经的认知并不完全相同。 初妍抿了抿唇,缓缓卷起左臂的宽袖,露出一截光洁如玉,细腻如脂的上臂。无论她看多少次,上面都丝毫没有一点伤疤的影子。 宋炽的妹妹宋姝小时候摔过一跤,在臂上留下云状的伤疤。宋炽当初就是凭那道云状伤疤确认了她的身份。 可现在伤疤没了,她也不是宋炽从猎户家救出的,是不是说明她不再是宋姝,而是另有身份?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老天听到了她临终前的祈求,决定满足她的要求,重来一次,她终于不必做宋炽的妹妹? 初妍怔忡:心愿得偿,她应该高兴,高兴这一世与宋炽之间再无扯不断的血缘亲情,不必再为了责任与愧疚为他去做那些事,落得个不满二十就香消玉殒的下场。 可高兴之后,她的心中只剩一片空茫。她十四岁前的人生一片空白,十四岁后就一直是宋姝。如今,她不是宋姝了,不再是宋家的女儿、宋炽的妹妹,她的父母家人又在哪里? 她,究竟是谁? 保定府衙偏厅,满满一桌酒席渐渐冷去,保定府衙门所有官员,包括前来述职的几个州县都聚在这里。 清苑县知县张知远不知第几次到门口张望。保定府同知吴成在位置上坐不住,站起踱了几步,不安地道:「他不会不肯来吧?」 保定知府黄淙坐在主位,腰背笔直,双目微阖,闻言,抬起眼答道:「不会。」 偏厅四角燃着四个炭盆,将屋内熏得温暖如春。吴成肥胖的脸上沁了一层汗,他伸手抹了抹,忍不住问道:「府台大人,这几日钦差大人除了你谁也不见,你说,他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这位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宋大人自到了保定,便住进了府衙,也不要人陪同,每日里调了关于军粮案的卷宗查阅,除了负责接待的黄淙谁也不见。 原本吴成一干人并不在意,卷宗早就做过手脚,他们自信谁也查不出破绽。哪知前几日忽然就出了保定府通判钱霖畏罪潜逃,被当场射杀之事。紧接着,钱粮主簿丁一同在家中上吊被宋炽的人救下,没两天又失踪了。 第14章 吴成坐不住了,喃喃念道:「前儿京里来信了。说这位是个不好相与的,仗着座师是廖阁老,谁的面子都不买。也不知他知道多少底细,若是……」 黄淙被他念得厌烦,不悦地横了他一眼:「好了,休要自乱阵脚。我们该准备的都准备了,总是尽力两字。」 吴成讪讪,又抹了一把汗,讨好道:「到底是大人稳得住。下官失态了,大人恕罪。有大人在,下官就有了主心骨,听大人的差遣准没错……」 黄淙听他啰里啰嗦的,越发不耐烦,正要呵斥,张知远的声音响起:「来了。」 屋中人都是精神一振,站了起来。黄淙带头迎了出去,一眼便看到青年红袍玉带,修身玉立,在龙骧卫和亲兵的簇拥下款步而来。 这位以一己之力搅得整个保定府官员都惶惶不安的钦差宋大人,委实生了一副如玉如琢,出尘绝俗的好相貌。 黄淙的脸上一瞬间堆起笑来,拱手作揖道:「下官黄淙,拜见大人。」他身后,保定府的大小官员忙跟着行礼。 宋炽含笑还礼:「诸位快快请起,不必多礼。倒是我有事耽搁来迟了,累各位大人久等,还请恕罪。」 黄淙等人忙道「不敢」。 宋炽看向黄淙身后:「有劳黄大人帮忙介绍诸位大人。」 黄淙笑道:「这是应有之义,还请大人先入席。」 宋炽没有反对,任众人将他让到上座之下。黄淙叫人将冷掉的酒席撤去,重换一席,笑着为他一一介绍座中的其他人:保定府同知吴成,推官戚鹏,知事张禄,清苑县知县张知远…… 宋炽神情温和,等到黄淙介绍完,含笑开口道:「可认得人了?」 黄淙一愣: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的,该怎么答? 宋炽却压根儿不用他答。跟着宋炽过来的李虎瓮声瓮气地答道:「认得了。」 黄淙眼皮一跳,就见宋炽修长如玉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一敲,他身后龙骧卫的人齐齐双手一抖,亮出铁链,如狼似虎地扑了出来。哗啦啦金属之声不绝,顷刻之间,锁住了好几个人。 这一下变生不测,众人都大出意外。偏厅中诡异地安静了几息,被反剪了双手的吴成怒吼出声:「宋大人,你这是何意?」 黄淙也变了脸色,一下子站了起来。 宋炽唇边的笑意未散,依旧一派温润如玉的模样,指尖不紧不慢地轻叩桌面:「诸位大人为何不问问本官,为何会来迟?」 众人惊疑不定地看向他。 宋炽含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扔了一份供词在黄淙面前:「黄大人,看看吧。」 黄淙拿过供词,匆匆看了一遍,一下子血色全失。这是失踪的丁一同的供词,后面还附着总账。丁一同是钱粮主簿,掌握着所有库粮进出的底细,正是军粮舞弊案的关键人物。 等到重整的酒席送上来时,偏厅只剩了宋炽一人。保定府大小官员被抓的被抓,告退的告退,已然散尽。 宋炽要了一碗白饭,就着一盘豆腐填了肚腹,剩下的饭菜全赏了跟来办差的龙骧卫和亲兵。 楚先生从外面走入,见状一叹,婉言劝道:「大人已不在佛门,何苦一直茹素?」 宋炽道:「习惯而已。」 楚先生无奈,知道他的性子,表面看着温和,实则主意比谁都大。他点到即止,见对方不听,转了话题:「那位姑娘的事,有些眉目了。大人所料不错,她果然不是别人派来的,只是倒霉正好撞上。」 「哦?」宋炽目光一动。 楚先生道:「那位姑娘不是小屋的主人。她们原本是主仆三人,一个奶娘,一个丫鬟,一个小姐,说是去投亲的。五天前经过这边时,丫鬟病了,就问人借了那间打猎用的小屋暂时住下,还请了附近村中的赤脚郎中开了几帖药。」 「丫鬟?」宋炽弯了弯唇。那小丫头的容貌气度样样不凡,便是在水中最狼狈不堪的时候,也气度不凡,一看便知受过极好的教养。现在跟他说,她只是个丫鬟? 这件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楚先生自然也看得出其中的蹊跷:「学生去找了那个赤脚郎中,他检查了药渣,脸都白了,说药方虽是他开的,里面却绝没有那害人的东西。曼陀罗应该是那两个恶奴所下。 「那两个恶奴着实心狠手辣。那姑娘也可怜,中了曼陀罗之毒,除了身上穿的戴的,路引和其余衣物也都被拿走了。若不是大人正好路过,只怕她早已丢了性命。」 宋炽沉吟,习惯性地去摸腕上的佛珠,却摸了个空。他回过神来:「那两个恶奴去了哪里,可有消息?」 楚先生道:「平安已安排人沿着她们离开的方向一路追查。只是人海茫茫,又不知对方姓名来历,去向哪里,找到的希望不大。」 宋炽微讶:「那小姑娘不是醒了吗?」问一问小姑娘,应该能猜出她们会去哪里吧? 楚先生露出同情之色:「出了点状况。」 宋炽抬眸看向他。 楚先生道:「醒是醒了,但曼陀罗的毒性太过霸道,她又高烧了许久,醒来已经记不起从前的事了,更记不得自己的身份来历。」 宋炽垂眸:「倒是遂了两个恶奴的愿。」站起身道,「走,去同安堂看看她。」 第15章 楚先生迟疑了下,忽然叫道:「大人!」 宋炽脚步一顿,静静地看向他。 楚先生心头一凛,硬着头皮继续道:「学生知道大人在想什么。那姑娘如今失了身份,走投无路,大人予她安身立命之所,她为大人解后顾之忧,两相便宜,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宋炽笑容温煦:「既如此,先生还有什么可疑虑的?」 楚先生道:「那小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宋炽道:「我知道。她若愿意,我会护好她;她若不愿,我也不会勉强。」 楚先生说不出话了,良久,轻叹道:「大人,开弓没有回头箭,此事终非正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但愿大人不要后悔。」 宋炽眼前忽然浮现出小姑娘那对盈盈含情的桃花目,望着他悲伤又依恋的模样。她那样看着他,只是因为曼陀罗的作用吗? 他恍惚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先生,你知道我的。走吧,去同安堂。」 他宋炽做事,从不后悔。 同安堂中,初妍遇到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午后的阳光透过紧闭的门窗透入,滤出道道金色的光影,细微的尘土在光束中飞舞。 初妍坐在案前,宁心静气,笔走龙蛇,面前的竹纸上,一枝芍药渐渐成形。她答应了香椽给她画花样子。 香椽坐在炭盆边,一边做着针线,一边抬头看两眼越发栩栩如生的芍药,露出惊叹之色。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动静。香椽脸色微变,放下手中的针线,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透过门后向外看去。 屋子外,不知何时来了一个穿着簇新湖绿色杭锦的公子哥儿,二十多岁模样,涂了粉,画了眉,头上抹得油亮,这么冷的天,手中还拿了一把题了字的玉骨折扇,时不时摇两下。 香椽皱起眉,小声抱怨道:「怎么又来了?」 这人香椽原本不认得,结果对方两天内来了三次,一来就得意洋洋地自报家门要见初妍,她不认得也认得了:保定府同知吴成的小儿子吴三公子,保定城中出了名的浪荡子。 初妍停下手中的笔,冲她摇了摇头。 香椽不再作声,紧张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形。 吴三公子满脸不耐,神情不善地用折扇指着前来拦他的殷娘子:「小爷每次来,她都不在。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次这么巧,你们同安堂是故意把小爷当猴耍吧?」 殷娘子忍气道:「吴公子,我真没敢骗你,你看,客房的门都是反锁的。」 房门是初妍叫反锁的,也是以防万一。 上一世,同样的事也曾发生过,那时有宋炽帮她解围。如今,她已经不是宋炽的妹妹,自然不能再指望他。只能用上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反锁屋门,任谁来看都会以为原本住在屋里的人离开了。 前两次,吴三公子就是这么被哄走的。 这一次却没这么容易了。吴公子横眉竖目地嚷道:「小爷的人一直在外面守着,就没看到人出去。给我把锁打开!」 殷娘子赔笑道:「钥匙被姑娘带走了。」 吴公子连吃了三次闭门羹,早积累了一肚子的火气,听到这话火气蹭蹭上涨,冷笑道:「带走了?我倒不信了。来人,给我把这锁砸了。」 他身后的扈从有备而来,齐声应下,取出一柄大锤来。 殷娘子大惊:「吴公子,不可。」想要阻拦,却被一个扈从一把推开,站立不稳,差点跌倒在地。 屋中,听着外面「哐啷啷」几声大锤砸下的声音,香椽也是大惊:「姑娘,这该如何是好?」 初妍落下最后一笔,望着墨迹未干的芍药,搁下笔,心中叹了一口气: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说起来,这个麻烦还是宋炽为她惹来的。军粮舞弊案,吴成牵涉颇深,吴家人病急乱投医,听说她是宋炽的妹妹,动了歪念,想让吴三公子用强娶了她,好和宋炽拉上关系。 这一回,她不再是宋炽的妹妹,却因黄二小姐那次来惹下了后患。她为了解决掉黄二小姐,任对方误解自己是宋炽的妹妹,消息传出去,才叫吴家人又动了念头。 香椽焦急道:「姑娘,你先躲一躲,我去拦着他们。」 香椽总是如此。初妍想到临死前香椽让自己先避一避的情景,眼眶微热,捏了捏她的手道:「你休要着急,不会有事的。」 香椽怎么能不急:「这吴三公子不是个好东西。」他一个外男求见人家未出阁的姑娘,本就无礼之极,见不到连强行砸门的事都做得出,可见平时是如何霸道无行之人。 就几句话的工夫,一声巨响,铜锁被砸了开来。 香椽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初妍对她安抚一笑,轻声道:「别怕。」拿帕子擦了擦手,起身向门口走去。事已至此,躲已经躲不了了,只能迎难而上。 香椽急得直跺脚,连忙跟了上去。 吴三公子在扈从的簇拥下正要进屋,忽见屋里亭亭走出一个身量未足,身形单薄的小姑娘。小姑娘十三四岁的模样,生得眉似笼烟,眼若桃花,莹白的肌肤在阳光下仿佛透明一般,娇姿玉颜,鲜妍如画。 一瞬间,众人的动作都顿了顿,安静了一瞬。 殷娘子被吴三公子的扈从挡住,又是焦急又是无奈,愧疚地看向初妍:「姑娘,我实在拦不住。」 第16章 初妍轻声道:「不关您的事。」 娇声入耳,呖呖如莺。吴三公子心头一荡,理了理鬓发,又平了平衣襟上的褶皱,将折扇往手心一拍,做出斯文之态,向初妍唱了个肥喏:「小生吴诠,见过宋小姐。」 初妍看向吴三公子,神情淡淡:「吴公子错了。」 吴三公子讶异:「小生哪里错了?」 初妍开门见山地道:「我并不姓宋。」对吴家来说,她最大的利用价值就是是宋炽的妹妹,如果这个利用价值没有了,吴三公子就不至于这么执着要打她的主意了。 吴三公子露出惊色:「可黄家二娘说……」 果然是黄二小姐那边传出的消息。初妍垂眸:「黄二小姐误会了。三公子试想,我若是宋大人的妹妹,岂会孤身住在医馆,身边一个护持的人都没有?」 吴三公子看向香椽。 殷娘子道:「香椽是我同安堂的人。」 吴三公子惊疑不定:的确如此,宋炽好歹是正四品右佥都御史,宋炽的叔父更是官居吏部侍郎,深受永寿帝赏识,坊间传言,乃入阁的热门人选。宋家门第高贵,他们家的小姐,怎么会流落医馆,连个随身服侍的丫鬟婆子都没有? 吴三公子脸色铁青:「你不是宋家的小姐?」 初妍道:「不是。」 吴三公子啐了声:「早说,浪费我的时间。」抬起头,细细地打量了初妍几眼,抬了抬下巴,露出凶狠之色,「来人,把她给我抓回去!」 香椽一惊,要挡在初妍面前。初妍拉住她,开口问道:「吴公子这是做什么?」她记得这位吴公子向来只喜好胸大腰细的丰满美人,对她这种尚未长成的小姑娘没兴趣的,怎么忽然变了脾气? 吴公子恨声道:「你这个骗子,害得小爷白白跑了三趟,小爷就这么放过你,岂不是便宜了你?」他侧头问一个扈从,「我记得五叔最喜欢玩这种没及笄的小姑娘?」 那扈从谄媚笑道:「三公子记的没错,您把这个送过去,五老爷一开心,说不定就会把公子看中已久的娇荷姑娘赏了公子。」 吴三公子眼睛一亮,抚掌道:「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 初妍心下一沉:她前世从宋府到皇宫,人人端着面具,纵有阴谋诡计,鬼蜮伎俩,亦是藏在暗中,不敢撕破那层光鲜亮丽的外皮。她实在没想到,世上竟有人能连一点廉耻都不顾,妄为至此。 她委实不擅长应付这种粗暴无礼、撕破脸皮的无耻行径。 吴三公子呵斥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初妍的腰背下意识地绷紧,力持冷静地道:「吴公子是要强抢民女吗?」 吴三公子呵呵笑道:「抢多难听,本公子请小妞儿去我们府上做几日客罢了。」 初妍沉下脸道:「宋大人还在保定呢,三公子如此妄为,不怕宋大人追究?」 吴三公子一愣,皱起眉来。边上扈从小声提醒道:「公子,我们出来前,夫人再三关照过,最近风声紧,不可惹是生非。」 吴三公子悻悻,到底有了顾忌,「好吧好吧,暂且放她一马,等那姓宋的走了。」他狠狠瞪了初妍一眼,「今天算你运气!咱们来日方长。」呼喇喇带人向外而去。 初妍垂于身侧的双拳慢慢握起:曾几何时,这种货色她只要一根小指头就能将之碾碎,现在她却只能忍气吞声。这一次借了那人的名头过关了,等那人离开了,她该怎么办?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转身回房,忽然听到扑通之声不绝。她循声看去,蓦地愣住。 前方的回廊下,宋炽一身玄色氅衣,负手而立,远远地看着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身前几步,吴三公子一行人被龙骧卫的刀兵抵着,面如土色,趴伏在地,一动都不敢动。刚刚的气焰荡然无存。 宋炽见初妍看过来,微微一笑,步下回廊的台阶,不疾不徐地向她走来。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一下下响起,仿佛敲击在心上,初妍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住,一动都无法动。 这是她知晓他不是她兄长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他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却已不再是她的兄长。 初妍想到在溪边初遇时她对他做的事;想到她一声声喊他兄长时他的疑惑;想到她对着毫不知情的他哭泣、撒娇;她穿上了他贴身的衣物……浑身血液倒冲,整张脸都变得绯红。 她该怎么向他解释? 时间仿佛无限拉长,又静止在一瞬。宋炽一步步走近,在她面前停下,低头看她,神情近乎温柔:「抱歉,我来晚了。」 趴伏在地的吴三公子蓦地抬头,一脸懵然地看向初妍,很快化为控诉:他真是信了她的邪,居然会相信她她不是宋炽妹妹的鬼话!不是妹妹,宋炽怎么会过来看她,为她出头? 初妍比他更懵:宋炽这是闹的哪一出? 宋炽回头吩咐龙骧卫道:「把他们拖出去各打二十棍。」 吴三公子大骇,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嚷道:「宋大人,学生有功名在身,你不能这么对我。」 宋炽唇角勾出一丝笑:「功名?」 吴三公子挺了挺胸:「我,我是贡生。」 宋炽瞥了他一眼。 第17章 吴三公子莫名脊背一寒,刚刚挺起的胸又佝偻了下去,小声道:「学生有功名在身,无罪不可上刑。」 宋炽目光落到他面上,微微一笑,吩咐道:「其他人拖下去打,他留下。」 吴三公子的那些扈从慌了,求救地看向吴三公子,大声呼道:「公子,公子救我们!」 吴三公子胆战心惊,嚅嚅开口:「他们……」 宋炽笑容温和:「他们也有功名不曾?」 吴三公子无言以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一干扈从被拖了下去。很快,扈从的惨叫声传了进来来。叫一声,吴三公子就抖一抖,听到后来,额角冷汗涔涔而下,浑身抖若筛糠。 豆等到叫声止住,龙骧卫的人放开了吴三公子,平安在一边道:「吴公子,请。」 豆吴三公子腿都软了,好不容易爬起身,一脸魂不守舍:「请,请什么?」 网平安笑嘻嘻地道:「自然是请走,难不成吴公子还想留下来晚饭不成?」 吴三公子余悸未消,闻言又惊又喜,哪还敢有别的心思,冲宋炽作了个揖,连连道谢:「多谢大人,多谢大人。」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去。 宋炽微笑,右手两指虚拈在一起,似在拨动不存在的佛珠。 初妍瞥见他的动作,心头一跳:这位吴三公子只怕活不成了。 宋炽这人,貌似柔和,实则从来不容人违逆。刚刚吴三公子要是吃下那个暗亏也就罢了,可他偏偏不甘心,多半要和上一世一样,落得个获罪致死的下场。 只是,不知这一回,吴三公子到底哪里惹了他的杀心? 难道也是为她出气?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立刻否认:不,不会,上一世她是他的妹妹,他自然要为她出头;这一世,他们根本没有关系,他哪犯得着? 龙骧卫的人进来请示:「大人,都打完了。接下来怎么处置?」 宋炽吩咐道:「送去保定府衙大牢,问问黄大人,擅闯他人宅第,劫掠民女,该当何罪?」 龙骧卫应下。 平安从屋子中搬了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出来,放在院中的老槐树下。然后带着所有人退了出去。 院内只剩他们两人。宋炽姿态随意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对初妍示意道:「坐。」 初妍抿了抿唇,慢慢在他对面坐下。 宋炽没有马上开口,目光掠过,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初妍。 小姑娘打扮得朴素,一件家常对襟蓝花布袄,雪青色缠枝莲纹四幅缃裙,乌鸦鸦的发挽了两个髻,只簪了几朵小小的茉莉绢花,露出一截修长优美的玉颈。 在同安堂调养了这些日子,她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桃花眼儿流盼生辉,原本就动人的容色越发明艳照人,纵无华衣美饰,亦难掩光芒。 就是瘦了些,显得稚气又脆弱,盈盈细腰仿佛一掌便能折断。 他的打量似乎叫她不安,眼睫低垂,纤瘦的身子仿佛一张拉紧了的弓,原本就笔直的腰背绷得更紧。两只雪白柔软的玉手规规矩矩地交错搭在膝上,一丝不错。 她从前定然受过极好的教养。 宋炽觉得有意思:先前她误以为他是她兄长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模样。 香椽端了茶上来。宋炽示意她将茶盘放下,端起一盏茶,递到初妍面前,温言道:「喝口茶压压惊。」 初妍抿了抿唇,轻声开口:「怎敢劳烦大人端茶?」 娇音呖呖,婉转生韵。宋炽心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下,心中微悸:好一把声音!那日在水中救她,她高烧不退,嗓音嘶哑,他倒是不知,她嗓音竟是如此软糯娇婉。 他并不收手,微笑道:「既叫我一声阿兄,帮你端杯茶又是什么大事?」 初妍心头一跳,又想起她先前以为是梦中,对他做过的那些事,一时懊恼羞愧不已。她垂下头,勉强镇定道:「大人见谅,民女那时中了曼陀罗之毒,心生幻象,误将大人认作兄长,冒犯了大人。」 这是她左思右想之后决定的说辞。既已再世为人,不再是宋家的女儿,那她便与宋炽,与宋家再无干系。这个秘密无论如何她都要守住,不能泄露一丝半毫,否则只怕会节外生枝。 宋炽听她温言软语,缓缓而述,目光微闪,将茶盏放到她面前,笑道:「所以,你原本是有兄长的?」 初妍摇摇头:「我记不清了,只是那时神智不清,总觉得大人就是我的兄长。」 宋炽问:「你一点都不记得自己的家人了?」 初妍低低「嗯」了声,这不是谎言,她对家人完全没有印象,如今唯一的线索就是红蓼和常妈妈。 宋炽沉吟片刻:「你今后怎么办,可有打算?」 初妍心中生疑:宋炽可不是会莫名其妙找她闲话家常的人。他想做什么?她犹豫了下,还是答了他:「殷娘子答应了我,让我在医馆帮忙。」 宋炽没有说话。 初妍心里一咯噔:「怎么……」 宋炽缓缓道:「我们在救你的地方,没有找到你的身份文件。」没有身份文件,就是黑户,被查到会被当成流民处置,甚至会连累收留她的人。 初妍藏于袖下的手攥紧,这正是她最担心的一点:「我有路引。只是,被人偷走了。」 第18章 宋炽问:「怎么证明?」 初妍哑然,她没法证明。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没有家人,没有身份,一个女儿家,在这个世道根本就是举步维艰。何况,她上辈子只学会了风花雪月,以色事人,弹琴作画,煮茶养花,这些风雅的本事可无法让她谋生。 她这时才深刻地感受到,常妈妈和红蓼用心之刻毒:难怪她们敢偷了路引弃她而去,她们根本就没有给她留活路。不管她有没有喝下那碗有毒的汤药,高烧不退、沦为黑户的她都只有死路一条。 若不是宋炽恰好路过,她早就死在那条小溪中了。 这辈子,她欠了宋炽的救命之恩。而那两个人,初妍眼中闪过冷意,她很少气恨他人,然而这一刻,她对那一对母女当真厌恶恨恼到了极点。 她不想放过她们。 初妍忽然站起,走到宋炽面前,盈盈下拜:「请大人救我。」宋炽不会无缘无故地和她说这些。她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可她如今已别无选择。 宋炽垂眸看她:「我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 初妍不解。 宋炽缓缓道:「姑娘可听说过,我有一个自幼失踪的妹妹?」 初妍何止听说过,上辈子,她就是宋姝。她垂着头,轻轻「嗯」了声。 宋炽道:「舍妹三岁时在庙会失踪。这些年,我们遍寻不见,家母自怨没有照顾好她,愧悔思念成疾,近来竟致卧病在床,药石罔效。太医说,心病还须心药医。」 卢夫人清丽温婉的面容在她眼前浮现,初妍心头顿时一酸:上一世,她回家时,母亲确实身体不好,见到她才渐渐好起来。 不管母亲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的人,对她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却是无可指摘,精心呵护,无微不至,仿佛要将这些年亏欠的一切一股脑地全弥补给她。可自己受了母亲那样多的疼爱,最后却没有护好她。 宋炽父亲亡故得早,和卢夫人感情很深。对她也一直很好,是个好哥哥。若不是卢夫人的意外……她蓦地闭上眼睛,截断了回忆。 宋炽也没有再开口,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慢地撇着茶沫。 初妍慢慢回过味来,霍地抬头看向他:「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假扮你的妹妹?」 宋炽颔首:「姑娘可愿意?」 初妍蹙眉:「这是欺骗。」 宋炽道:「如果有别的法子,我也不愿委屈姑娘,可家母的病情实在等不得。」 卢夫人……初妍心头一痛,踌躇不语。 宋炽知道她没这么容易接受,伸手示意她起身:「先起来吧。你不必急着回答。我后日出发回京,你若愿意,在这之前遣人去府衙给我送个信便可。如果不愿意,我不会勉强。」 初妍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明白了宋炽的意思,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 她早已不是天真的小女孩儿,吴三公子的事,已足够叫她清楚自己的处境,小小的同安堂护不住她,甚至会受她连累。 宋炽的态度虽然温和,其实算准了她不得不答应吧? 初妍心中难过。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轻易答应他,重走前世之路。这条路甚至比前世更糟糕。这一回她只是个冒牌货,他若到了需要牺牲她的地步,更不会有丝毫犹豫。 初妍咬了咬唇,开口道:「宋大人。」 宋炽看向她。 初妍垂眸道:「这个答案我回答不了你,不如交由老天来决定吧。」 老天来决定,怎么决定? 宋炽生起兴趣,看向脸色苍白,力持镇定的少女。 初妍道:「宋大人请跟我来。」转身往屋中走去。宋炽猜不出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奇心起,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进门就是一个小小的厅堂,中间摆着一张红漆雕花八仙桌。桌上铺陈着笔墨纸砚,羊毫浸在笔洗中,砚台中聚着一汪墨汁,显然刚刚还有人在这里用过。 初妍将先前画好的花样子收起,又裁了两张一样大小的竹纸放在桌面,这才对宋炽道:「宋大人,请。」 宋炽看着她的忙忙碌碌,不解道:「你这是做什么?」 初妍道:「写阄儿啊。大人写一个‘是’,一个‘否’,如果我抓到‘是’,就说明上天觉得我该做大人的妹妹。」 宋炽愕然:这么要紧的事,她居然想抓阄决定?他看了她犹带稚气的面容一眼: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 初妍已背过身去道:「大人好了告诉我一声。」 宋炽心中不以为然,倒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取过笔来,将笔尖沥干,正要蘸墨,眼角余光忽然看到旁边她刚刚收起的那叠花样子。 芍药? 他仔细看了两眼,不动声色地问道:「这花样子是你画的?」 初妍「嗯」了声:「香椽缠着我要了好几天。」 宋炽目光微动:如今才二月,杨柳新绿,芍药未开,她不记得父母家人,却记得芍药的姿态,画得如此栩栩如生? 初妍催促道:「大人好了没?」 宋炽回神,将笔饱蘸了墨汁,在两张竹纸上各写下一个「是」字,团成两团道:「好了。」 初妍回过身来,正要去摸,忽然停住,不好意思地道:「我刚刚弄错啦,我心里是不想假扮大人的妹妹的,应该抓到「否」才是老天爷反对我的想法。」 第19章 宋炽:「……」 怎么觉得小丫头是故意虚晃一枪,难道她竟能猜到他会写两个「是」? 初妍见他脸色,知道自己猜对了,心中愉悦,伸手过去。指尖刚要触到纸团,宋炽忽地伸手,抢先将纸团抓到手中:「你选这一个?」 初妍点头。选哪一个都无所谓,宋炽的性子,喜欢万事皆在掌握,哪怕一半的机率,对他来说都是冒险。她料定他一定会两个都写「是」字。 宋炽「哦」了声,随手一搓,纸团化为片片蝴蝶飘散而下。 初妍目瞪口呆:「你做什么?我还没看呢。」她知道他自幼跟着明衍大师习练禅功,手有劲气,没想到他居然会把功夫用在这上面。 宋炽微笑:「不是还有一个纸团吗?打开看是哪个,你刚刚抓的就是另一个了。」说罢,不待初妍回答,伸手将另一个纸团打开,露出写的「是」字来。 初妍:「……」也忒不要脸了! 宋炽心里有了数:她果然知道自己写了两个「是」,才会临时改口。见小姑娘桃花眼儿瞪得圆圆的,一张小脸鼓鼓的着实可爱,他心中微动,伸手想戳戳她的脸颊。伸到一半,终觉不妥,落到她的丫髻上轻碰了下,含笑下了结论:「看来老天也觉得,你合该是我的妹妹。」 初妍避开他的手,心里暗骂了他一声无耻。 她早该知道,他既然开了口,便容不得她不答应,不勉强她的话说得好听罢了。 前世他对她好,是因为她是他妹妹。现在的她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凭什么让他不求回报地庇护她? 道理她都懂,心中却还是莫名难过。 从始至终,她就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他表明,自己是不愿意的,努力争取更多的谈判余地。否则,她越乖顺,只会越让他觉得好摆布,不必将她的意愿放在心上。 她接着他的话道:「那老天有没有说,我的兄长没那么好当?」 宋炽含笑:「怎么个不好当法?」 初妍心中泛起一丝悲哀: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俩会不再是亲人,她会对他动用心计,将他曾经教给她的一切都用在他身上。 可她不能再走前世的路。 她扬起下巴,桃花眼儿流盼,扳着指头数:「作为兄长,自然要给我准备华丽的衣服,漂亮的首饰,用不完的银两;要关心我,保护我,为我遮风挡雨;还要会在我哭的时候哄我,逗我开心,不让我担心……」 宋炽最看不上的就是骄奢淫逸,不知分寸,贪得无厌之人。上一世,她努力追赶着他的标准,乖巧知礼,听话懂事,得到了他的格外看重,最后被他送入宫中。如今,她必须防患于未然,要他知道,她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好逸恶劳,不知进退,没有一点点利用价值。 宋炽望着她认真的模样,眼中透出几分笑意:「我尽力而为。」 怎么是这个反应?初妍一愣,迟疑道:「多谢宋大人体谅。」 宋炽含笑道:「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出便是。」 初妍一样一样地提:「我的婚事必须我自己做主。」 宋炽注目她片刻,眼中笑意更浓:「可以。」 初妍又道:「我不可能永远假扮大人的妹妹,得有个期限。」 宋炽道:「若是你能找到自己的父母家人,我们的约定自然作废。」 她的父母家人吗?初妍微微怔忡,心中生起怅然:她全无印象。 这世上,大概只有红蓼和常妈妈才知道她真正的身世了。如果这一世的轨迹和前世一致的话,她应该能在京城找到她们。 忽然有些期待那两人知道她还活着时的表情呢。 这样一想,重新成为宋炽的妹妹似乎也不全是坏事。她可以借他的力量去往京城,寻找红蓼她们。等到她找回家人,就可以和他分道扬镳,再也不见。 这也是一个机会,老天给她的弥补遗憾的机会。她勇敢一些,也许能阻止卢夫人悲剧的发生,也算回报了卢夫人前世对她的疼爱之情,偿了宋炽的救命之恩。 初妍轻舒一口气,又补充道:「大人若找回了真正的宋小姐,约定也该作废。」 这一回,宋炽停顿了片刻,才点头:「好。」 条件谈妥,初妍稍稍松弛下来,想起一个重要问题:「大人凭什么取信于人,让人相信我是你妹妹?」他救了她好几天了,这时候才认出她来,实在说不过去。 宋炽道:「舍妹幼年曾跌了一跤,在左臂上留下一道伤疤。」 初妍眨了眨眼:「我臂上可没有伤疤。」 宋炽微笑:「我知道。我们可以假造一个出来。」 初妍心头一震:假造一个? 宋炽道:「今晚屋里不要留人,我会过来帮你把伤疤做好。」 初妍脑中一片混乱,连他夜闯香闺的不妥都没注意,呆呆地点了点头,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如果伤疤是可以做的话,那她前世的伤疤究竟是真是假? 夜色朦胧,冷月照影。男子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冰冷的手从她脸庞划过,一点点抬起她的下颌。 耳边的声音温柔而残酷:「做我的妹妹或者死,你选哪样?」 一字字,冷冽如箭,透心而过。 第20章 她冷汗涔涔,蓦地醒转,心中怦怦乱跳。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这一幕了! 上一世,自从宋炽决意将她送入宫中,她便常常做这个梦,次数多了,她几乎以为这一幕是真实存在过的,哪怕记忆中毫无印象。 但这根本不可能。上一世她本来就是宋炽的妹妹,宋炽找回她后,她曾经无比庆幸与骄傲,那样出色的人是她的哥哥,怎么会需要他胁迫自己做他的妹妹? 只是一个梦而已。 她睁开眼,望着黑暗中隐隐约约的帐顶出神,心绪不宁。 黑暗中,忽然传来门推开的吱呀声,划破了无边的静寂。初妍浑身紧绷起来,抓紧了藏在枕下的发簪。 一点光亮从远及近,几乎听不见脚步声。 她闻到了熟悉的淡淡沉香木的香气,听到了清浅而悠长的呼吸。 是宋炽。她坐起身,看清了晕黄灯光下来人高瘦挺拔的身形,清隽如画的眉眼。 他没有穿白天的氅衣,而是换了身黑色箭袖,贴身的裁剪勾勒出宽肩窄腰,劲瘦身材,左腕上,被她扯断的沉香木珠又回来了,一圈一圈地绕着,中间多了几颗珊瑚珠子,用来代替丢失的佛珠。 「阿兄……」声音咽在喉口,没有发出,到嘴边时变作了一声不带情绪起伏的「宋大人」。 宋炽对她点了点头,将油灯放在床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盒子。盒子打开,红色的绒垫上,一排大大小小的银色钢针寒光闪闪。 初妍变了脸色:这些针,看上去比殷娘子的金针还要可怕。宋炽拿它们出来做什么,难道要用钢针来做出伤疤吗?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宋炽的动作。宋炽从盒子里挑出了一枚针,拈在手里,放在灯火上烤了烤,低声道:「把左臂的袖子卷起来,呆会儿可能有些疼,你且忍一忍。」 不是吧,真要用钢针?殷娘子扎针时还有香椽帮她分散注意力,这会儿却只有她和宋炽两人。 初妍死死盯着钢针,额角冷汗冒出。 宋炽将针处理完毕,见初妍一动不动,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穿戴整齐,唯独一头海藻般的秀发没有束起,凌乱地散落在肩头,如泼墨浓夜,衬得那张精致的小脸白得透明般。淡粉色的樱唇因为紧张紧紧抿着,黑曜石般的瞳仁微微收缩,倒映着橘色的灯火。 宋炽重复了一遍:「把左臂的袖子卷起来。」顿了顿,又补充道,「头发拢一拢。」 初妍深吸一口气,缓慢而僵硬地将头发挽起,再将左袖缓缓上卷,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纤细藕臂。 宋炽弯下腰,捉住她的手臂。 他的手很凉,触到她温热的臂上,激得她立时颤了颤,不知怎的,她就想起梦中从她脸庞划过的那只冰冷的手。 宋炽感觉到了她的僵硬,头也不抬地道:「怕的话就闭上眼睛。」 初妍没有作声,长睫颤了颤,紧紧闭上眼睛。 眼睛看不见,感官越发分明。沉香木的香气越来越近,似有温热的呼吸轻轻抚过她的臂。她的心弦绷到极处,蓦地,针尖刺入皮肤的锐痛感传来。 她蓦地睁眼,惊恐地要缩回手臂,却被他牢牢握住。两人的力道差距实在太大,她根本逃不脱。 初妍竭力冷静,眼角余光却看到他将先前的针留在她的臂上,又取了一根。 还要再扎?她脑中一炸,再也克制不住,失声道:「阿兄……」 少女的嗓音又糯又软,带着些微哭腔,大概是顾忌着惊动旁人,压得极低,仿佛一根最动听的琴弦,被轻轻拔动,颤动不休,搅得人心弦都跟着颤动起来。 软糯娇音,不外如是。 宋炽动作顿住,借着灯光,发现她的额角全是细密的汗,脸上已经全无血色。 这么害怕? 他目光收回,动作依旧不疾不徐,同样以灯火炙烤过第二根针,再次刺了下去。他需要先用针定住她的手臂,让她不能乱动,再做后续处理。 这可比殷娘子针灸疼多了。初妍控制不住情绪,又叫了声:「阿兄。」声音失了一贯的镇定,慌乱又可怜。 宋炽皱起眉来:小丫头的可怜样儿他可以视而不见,这仿佛猫儿哀鸣的靡靡柔音却着实扰人。 初妍立刻察觉了他的迟疑,忽然就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她回到宋家后,卢夫人对她宠溺无比,什么都舍不得要求她。她所有的功课都是由宋炽安排、监督。宋炽对自身严苛,对她这个妹妹要求也同样严格,不管刮风下雨,甚至身体不适,不能上学,功课都不许停下。要将她空白的十四年尽快补上。 那时她初回宋家,什么都不懂,偏偏美貌压过了所有同辈姐妹,不免受到排挤嫉恨。堂妹宋娆生辰那日,行酒令时,几个人合伙捉弄她,她频频被点中,要求或作诗,或吟唱,或抚琴,展示才艺,她哪里会这些,被硬灌了不少酒。 回去后,她大哭一场,酒意上头,最后哭得睡了过去,功课自然没有做。 宋炽晚上回来,知道了前因后果,失去了往常的和颜悦色。他当即吩咐玉柚下帖子,请所有与会的人第二天去云汀院旁的花蓼阁赴宴。 初妍茫然,不知他要做什么。他告诉她,哭解决不了问题。这是她的功课,要她好好想想该如何把场子找回来,避免今日之事再次发生。 第21章 初妍大吃一惊,慌张无措。 她初回宋家,祖母冷淡,父亲早亡,母亲卢夫人又是个柔弱的性子,遇事哭得比她还伤心。她没有记忆,没有依仗,口齿也不伶俐,又有什么办法找回场子,让那些姐妹后悔低头? 他起身准备走。 初妍知道他对自己失望了,心中慌乱,一横心,拉住他的袖子。两人四目相对,她轻颤着叫了声:「阿兄。」 如果连他都不帮她,她在宋家就当真孤立无援了。 宋炽扭过头去,没有理会她,却也没有再走。 初妍紧紧拉着他的袖子,一声又一声恳求地叫着「阿兄」。 宋炽背对着她,许久没有动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忐忑地等待他的反应。 宋炽忽然自嘲一笑:「娇音动人,倒也不失为一技。」他回身看她,眸中收敛了全部情绪,轻轻一叹:「我可以帮你一次,可你以后总要嫁人,我不可能每次都能帮你。所以,下不为例。」 她知道他那句话的份量,此后再难,都想方设法,自己咬牙撑了下来,再未那样求过他。 可有一点她清楚,那回他原本想逼她奋起的,是她的软语相求,令他最终心软了一次。 现在看来,这一招似乎对他依旧有影响? 初妍决定试一试。她学着当初的模样,忍着羞耻,轻声求道:「阿兄,求你了,我真的害怕。我们想个别的法子好不好?」 假冒宋姝之事已无法退缩,她不能再像上辈子一样事事靠他,最后只能任他摆布,必须尽一切可能刺探出他那颗冷硬心上的柔软处,赢取生存空间。 只要能叫他让步,她愿意示弱。 宋炽低头看她: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低垂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棉被,小心翼翼地求着他,声音慌乱,却又绵软如三月的春风。 风吹过,搅得人心湖跟着荡漾起来。 真要命。宋炽稳如磐石的手微不可见地动了动,手中的针突然沉重起来。 初妍抬头看他,桃花眼儿湿漉漉的,如被雨水洗过,妩媚动人,偏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纯真。 世上又有哪个男儿能抗拒这样天真又全心信赖的眼神? 宋炽再清心寡欲,也是个男人。他心里叹了一口气,松开她臂,伸手挡住她的眼睛:「不要随便用这样的眼神看人。」 初妍乖巧地「嗯」了声:「你一定有别的法子的对不对?」 掌心被她颤动的睫毛拂过,仿佛微风吹过水面,羽毛挠过心尖,有一种古怪又叫人颤抖的痒意,宋炽收了手,没有作声。 初妍坐姿端正,眼巴巴地等他的答案。 宋炽眼神微沉:「我说过,不要随便用这样的眼神看人。」 初妍柔顺地应下,垂下眼,心中记了一笔:这种眼神对他也有影响力。 宋炽道:「别的办法不是没有。」 初妍听锣知音,知道他松动了,心中一喜:「那……」 宋炽瞥了她一眼:「不许再说话了。」 初妍立刻安静下来,目光闪闪地看着他。 宋炽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到底没有第三次提醒她不要这样看人。他移开目光,觉得自己大概是最近审案太累,看到的丑恶太多,才叫他对温软稚气的小姑娘特别容易心软。 罢了,便是备用法子不够稳妥,被人发现她是冒牌的,似乎也没什么要紧。就当日行一善吧,不然小姑娘真吓哭了,还得费神哄,也够叫人头疼的。 他看向初妍,终是没有坚持先前的主意:「我可以放弃伪造疤痕。」 初妍眼睛亮了起来。 宋炽道:「但你要保证听我的话,不可露了破绽。」 成了!初妍心下一松,笑容顿时灿烂。 宋炽看着她的笑颜,觉得她笑起来的模样比先前可怜巴巴的样子顺眼多了。 十天后,垂柳吐绿,草长莺飞,旱了半个月的京城迎来了难得的春雨。阜成门笼罩在蒙蒙烟雨中,进进出出的行人依旧络绎不绝。 几辆不起眼的黑漆平头马车冒雨在门口等着例行检查。 中间的一辆马车内,香椽将帘子悄悄掀开一条缝,好奇地看向不远处雄伟的三重檐歇式重楼,惊叹道:「京城的城门可真高真气派啊,进进出出的人这么多。」 初妍有些晕车,靠着软垫有气无力地道:「今儿正好下雨,人少了许多。若是天晴,会有山西运煤的骆驼队进城,一匹连着一匹,那才叫壮观。」 香椽露出向往之色,跌足道:「可惜今儿偏偏是个雨天。」又好奇问道:「姑娘,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初妍微微怔忡,没有回答。当年是宋炽带她来看过。 好在香椽只是随口一问,并不需要她回答,兴致勃勃地继续打量前方的箭楼和瓮城。 初妍的思绪有些飘散。那日宋炽放了她一马,没有强行在她臂上做出伤疤,转而拿了一条小巧的珍珠发带给她,已经褪了色的蜀锦带子上缀着失了光彩的米粒珠,显然有些年头了。 宋姝当年失踪时就戴着这样一条发带。 宋炽让她咬死发带是她从小带在身上的。 两人套好说辞,宋炽第二天就安排人「无意」发现了她落下的发带,顺利认回了她。 第22章 和前世一样,宋炽见她和香椽投缘,把香椽买了下来服侍她。回京的路他没有和她一起走。宋炽职责在身,案子审完,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向永寿帝覆命,安排楚先生和平安,护着她慢慢回来。 马车通过了检查,冒雨向城内驶去,与几骑出城的骏马擦身而过。为首的骑士蓦地勒马停步,一对锐利的目向马车驶离的方向看去。 身后骑士纷纷停下,有人问道:「殿下,可有吩咐?」 为首骑士摇了摇头:「无事。」双腿一夹马肚,纵马继续前行。心中疑惑不已:刚刚那声音,是他幻听了吗? 雨势渐大。 香椽先还兴奋,随着宋家越来越近,渐渐紧张起来,攥紧车窗帘道:「姑娘,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初妍「嗯」了声,安慰她道:「我们是回家,又不是去龙潭虎穴。就算真是龙潭虎穴,也没什么可怕的。」 香椽丝毫没有被安慰,更紧张了。 初妍「噗嗤」一笑,想到上一世时自己也是这样忐忑的心情,心头一软,抬手拧了拧她的鼻子,柔声道:「别怕,有我呢。」 主仆两人正说着话,平安顶着斗笠,披着蓑衣,驱马到车旁:「姑娘,这雨眼看着要下大,我们要加快些速度,姑娘可能吃得消?」 他一路护送,知道初妍有轻微晕车症状,不免担心。 初妍看了他一眼,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阿兄在哪里?」 平安一怔,答道:「大人现在应该在御史台衙门。」 初妍想了想:「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平安又是一怔:「老夫人,夫人她们已经接到了信儿,在等着姑娘呢。」 初妍垂着眼睛,淡淡开口:「天公不作美,那也没办法。想来祖母她们也能体谅。」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上一世她忍着晕车的不适,冒雨赶回,下车时弄湿了裙裾,狼狈不堪。她站在董太夫人正房廊下等着传唤,院里的丫鬟婆子私下指指点点,雨声中一声声嗤笑传入她耳:「到底是流落在外的,瞧这仪态……」 她倍感屈辱。更屈辱的,董太夫人足足晾了她两刻钟,直到宋炽快要下衙回来,才叫人传她进去,丝毫没有丢失已久的孙女归家应有的欢喜。 后来她才知道,董太夫人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当然,初妍也不喜欢卢夫人。宋家大房一共三个主人,只有长孙宋炽得到了董太夫人的另眼相看,是她的心肝宝贝。 上辈子董太夫人是她的祖母,孝字当头,她没法子。这辈子,她不需要讨好任何人,没有兴趣再去受对方一回冷遇。 平安见她神情,不敢违拗,跑到前头和楚先生说了一声,车队转向最近的春风楼歇脚。 初妍叫了一壶茶,几样点心,招呼楚先生一起喝茶聊天。 一路上,楚先生受宋炽所托,将宋府的来历、规矩和宋家诸人的脾性细细告诉她。 宋家祖籍金陵,本是寻常耕读之家,陆陆续续出过几个举人秀才,真正发迹是从宋炽的祖父宋伦开始的。宋伦年少聪明,读书上天赋过人,三十岁那年,蟾宫折桂,成为成武八年的状元郎。此后考取庶吉士,进入翰林院,一路仕途顺利,一直做到了国子监祭酒。 宋炽的祖母董氏是金陵知府之女,宋伦还是生员时,便深受董知府赏识,将女儿嫁给了她,并大力资助于他。宋伦感念董知府知遇之恩,一生不纳妾,不宠婢,只守着董氏一个,两子一女皆是嫡出。 长子宋成义自幼聪明过人,寄予了夫妻两人的厚望,无奈身子不好,一直药石不断,勉强考中举人后,就放弃了更进一步,寄情山水,倒也乐得逍遥。后娶妻国子监司业之女卢氏,夫妻和顺,育有一儿一女,便是宋炽和宋姝。 可惜天不假寿,宋成义年纪轻轻便重病而亡,宋伦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过度,没多久也一病而亡。那时宋姝尚在卢氏腹中,一出生便没了父亲和祖父。 次子宋思礼继承了父亲的天资,仅二十出头便考取进士,娶妻兵部尚书段归鸿之女段氏,育有两子两女。他行事谨慎,头脑灵活,仕途走得比父亲还顺,如今刚过四十,已是正三品吏部侍郎,简在帝心,只差临门一脚,便能入阁。 幼女宋澜则嫁入江南诗书传家的大族柳家为宗妇,与丈夫育有一子一女。 这些信息初妍上辈子就弄得一清二楚,她问楚先生,不过是有意消磨时间。平安心急如焚,期间来看了好几次,到底不敢打扰,只得悄悄派人送信给宋炽。 董太夫人最是重尊卑,讲规矩,姑娘第一次回府,都快到家门口了,却迟迟滞留不回,只怕要大发雷霆。到时姑娘到了家,不会有好果子吃。 平安那个愁啊:唉,姑娘不知太夫人脾性也就罢了,怎么楚先生也不提醒她? 初妍一直等到雨停才吩咐再次启程。一行人到宋家的时候天已将暮。红彤彤的太阳挂在天边,将坠未坠;归鸟扑棱着翅膀,落到枝头,长喙埋在翅中,梳理着花灰的羽毛。 鹤年堂中静悄悄的不闻半点声响,几个穿着豆绿比甲的小丫鬟屏声静气,垂手站在廊下。 赵妈妈笼着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初妍好几眼,惊艳之色一闪而过,板着脸,对初妍行了一礼:「姑娘总算来了,叫太夫人好等。」 第23章 初妍微笑:「劳烦妈妈通报一声,说不孝孙女来给祖母请安了。」 赵妈妈皮笑肉不笑:「太夫人等姑娘等乏了,这会儿还在小睡,劳烦姑娘等一会儿,老奴去看看太夫人起没起。」说罢,转身要进屋。 「妈妈。」初妍叫住她。 赵妈妈回头,神色不耐烦:「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初妍恍若未见,笑容依旧:「妈妈可知祖母还有多久能见我?」 赵妈妈道:「不好说,老奴也不知太夫人什么时候会醒。许是一刻,许是小半个时辰。」 初妍了然地点点头,董太夫人这是又要晾着她了。 赵妈妈见初妍再无它话,转身往屋内走,刚掀了帘子,忽然听到身后脚步声响。她疑惑回头,看到初妍带着小丫鬟正往外走。赵妈妈失声道:「姑娘这是去哪里?」 初妍回头笑了笑:「既然祖母一时半刻不会醒,我先去见母亲。」 赵妈妈目瞪口呆:「哪有这样的规矩……」太夫人还没见,就先去见大夫人。 初妍不疾不徐:「规矩不外乎人情,祖母慈爱,醒来后想必定能体谅我一片思母之情。」 赵妈妈张了张嘴,无话可说。她能说什么,说老夫人不慈,自己没法马上见孙女,还要拦着孙女不给见母亲?便是要给人下马威,也断没有拿老夫人名声开玩笑的道理。 初妍忽然想起:「还得劳烦妈妈指个人,带我去母亲的院子。」这会儿,她还不该认识大房住的云汀院。 赵妈妈心里憋得慌,又不能不听,冷着脸随意指了一个小丫鬟:「碧叶,你带姑娘去云汀院。」 垂手侍立的小丫鬟中,立刻有人应了声,站出来给初妍请了个安。 初妍向她点点头,对赵妈妈道:「妈妈,我们先去了,劳烦您向祖母告个罪。」 赵妈妈一口气堵着,眼睁睁地看着初妍扬长而去,气得摔了下帘子,平息了片刻,才进屋覆命。 西梢间临窗的大炕上散落着各种金珠宝玩,两个小丫鬟正在分门别类地整理。董太夫人拿起一串玛瑙禁步,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柔软。 她的陪房高妈妈在一边感叹道:「这是老太爷当年第一次得了俸禄,给太夫人带的吧?」 董太夫人抚了抚玛瑙禁步,神情怀念:「一眨眼,他都去了这么多年了。」 赵妈妈轻手轻脚地走进。董太夫人看她脸色不好:「怎么?」 赵妈妈低头,羞愧地道:「太夫人恕罪,您吩咐的事老奴没有办好。」将刚刚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敛声静气地等太夫人发作。她服侍太夫人几十年了,深知这位的脾性,老而弥辣,向来不容人在她面前坏了规矩。 董太夫人没有说话,看向高妈妈。 高妈妈笑道:「倒是个有脾性的,像您年轻时候。」 董太夫人神色松软下来:「有脾性好。她一个中途回来的,在这个家,没点脾性,只怕步步艰难。」 赵妈妈糊里糊涂,怎么太夫人这话听着倒不像生气? 高妈妈道:「大姑娘也是个苦命人。」宋姝在宋家姐妹中行一,故高妈妈称她为大姑娘。 董太夫人脸色忽然一沉:「苦?这世上又有几个人不苦?就你好心。」 高妈妈不敢说话了。 董太夫人挥了挥手,将其他几人都挥退,只留下高妈妈一人。 她望着窗外冒出新绿的海棠枝桠出神半晌,现出疲惫之色:「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当年的事不该怪她……」她顿了顿,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我也不是想为难她,就是看着她心堵。我若对她和软了,被人看在眼中,这家就又该乱套了。」 高妈妈叹道:「奴婢知道,您心里也苦。」 外面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小丫鬟的声音响起:「太夫人,大姑娘刚出院门,就被二老爷拦了下来。」 董太夫人目中陡然闪过厉色,站了起来。 高妈妈忙道:「您不要急,老奴去看看。」 董太夫人又慢慢坐了下来,手越攥越紧,用力得似要将手中的红玛瑙镶入掌心。她猛地松开手,任玛瑙禁步落于炕上,以手掩面:「这个孽障,他忘了答应过我什么?这么多年了……当初他闯下那么大的祸,难道还不知悔改?」 天色暗了下来,雨后的青石子路冒出了点点青苔,又湿又滑,在暮色笼罩下越发不好走。初妍打发碧叶回去讨一盏灯,自己站在鹤年堂外的银杏树下等候。 晚风寒凉,吹面刺骨,她伸手将兜帽往里拢了拢,几乎遮住了大半边脸。入眼,夜色中的宋府花木扶疏,画角飞檐,熟悉又陌生。 初妍垂眸,心生恍惚:再过会子,几个小辈就该来向董太夫人请安了。上辈子她就站在正房的廊下,看着他们一个个熟门熟路地进屋,直到最后,宋炽到来。 宋炽看着她的可怜样,一向温和的目中闪过薄怒:「你为什么不进去?」 她忍着泪意和难堪,轻声回答:「祖母没有召唤。」 他的声音是一贯的柔和,问话却犀利不容她躲避:「她一直不唤你,你就一直这样等着?」 她咬着唇,不知所措。 他没有再说什么,陪她一起等在檐下。初妍感觉到他的失望,心中越发沮丧。最后是董太夫人身边的高妈妈亲自出来,请了他们两人进去。 第24章 回去的路上,他对她说了一句话:「在宋家,太软弱是活不下去的。我能护你一时,却护不了你一世。」 这句话,在很久以后她才真正明白过来。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一角大红蟒袍映入眼帘,随即,一道沉凝的声音响起:「你是……大姑娘?」 初妍循声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来人四十多岁的模样,一身官服还在身上,身板笔直,浓眉高鼻,容貌威严,站在她三步远外,眸中有克制后的激动和欣喜。 正是宋炽的叔父,宋家如今的掌舵人,吏部侍郎宋思礼。 宋思礼身后的小厮见初妍没有反应,忙提示道:「大姑娘,这是二老爷。」 初妍垂下头,裣衽为礼,唤了声:「叔父。」 宋思礼伸手欲扶她,到底觉得不妥,将手背在身后,矜持地点点头:「起来吧,不必多礼。」一边不着痕迹地细细打量她。 小姑娘第一次归家,打扮得郑重。穿一件湖水碧百蝶穿花缂丝袄,配杏色遍地金百褶裙,系一条豆绿宫绦,随着她的动作,腰间一串金丝璎珞事事如意玉禁步叮当作响。 大概觉得冷,起身后,她拢了拢外披的月白色灰鼠皮内里出风毛斗篷。斗篷的兜帽上滚了一圈白狐皮,一张白得近乎透明的精致脸蛋埋在雪白的皮毛中,愈显得肤若凝脂,眼若桃花,凝睇间,潋滟生辉。 宋府不缺美人,宋炽的母亲卢夫人在闺阁时便是出了名的美人,宋思礼的后院也养了几个美貌侍妾,两个女儿宋姮和宋娆在京城的闺秀中更是以美貌着称,然而,一个都比不上眼前这个稚嫩瘦弱、身量未足的小姑娘。 宋思礼神色恍惚了一瞬:「你的眼睛和你母亲一模一样。」 初妍笑了笑,没有接口。 宋思礼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话题,顿了顿,嘱咐道:「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孝顺你祖母、母亲。平时和姐妹们一起上学,做针线,休要学着她们淘气。」 初妍应了声「是」。 宋思礼又问:「刚刚见过祖母了?」 初妍道:「祖母乏了,正小憩呢。」 这个时候?宋思礼看了眼天色,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神色微沉:「你祖母不见你,你就先走了?」 不然呢?初妍猜到他又要说教,有些不耐烦,垂眸掩住目中神色,轻轻「 嗯」了声。 宋思礼见她模样,皱起眉来,想要说什么,终忍了下来,只道:「跟我去见你祖母。」 初妍出都出来了,现在再回去岂不是前功尽弃,只低着头,弱弱地道:「扰了祖母不好吧?」 宋思礼见她一副怯懦的模样,想到她流落在外这些年,心头一酸,声音缓和下来:「无妨,这个时候她也该起了。」 初妍不吭声。 宋思礼耐着性子:「你这孩子,跟你祖母置什么气?」 初妍还是没作声。 宋思礼的声音严厉起来:「百善孝为先,这件事由不得你任性。」 初妍有时候是真不明白宋思礼。 要说他待她不好吧,前世过年过节还有她的生辰,他都会关照段夫人送上重礼;生怕她银钱不够用,隔三差五就叫人给她送银子;卢夫人出事后,宋炽身败名裂,被除族赶出家门,她留在宋家,孤苦无依,宋思礼待她视如己出,甚至苦心为她谋取一桩绝好的亲事,惹得他两个女儿宋姮宋娆都大为吃味。 要说他待她好吧,他又明显躲着她,很少见她;偶尔见到,总是一副长辈教训的口气,挑她这里不好,那里不好。 比如现在,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疾言厉色地教训人,着实叫人不快。 初妍抿了抿唇,眼圈红了。 宋思礼头痛欲裂,只觉最棘手的国家大事也没眼前教训小丫头难办,真真是轻不得,重不得。 正当僵持,一道清润的声音忽然插入:「叔父怎么在这里?叫我好找。」随着话声,一点灯火沿着鹤年堂前的青砖小路蜿蜒而近,昏黄的光晕勾勒出来人清隽高挑的轮廓。 布衣芒鞋,竹冠束发,白玉般的面上,眉如墨染,眸似点漆,带着淡淡的温和笑意。 宋炽来了。 初妍心下疑惑:他到的似乎比上一世要早?面上不露端倪,敛衽行礼,叫了声「阿兄」。 宋炽对她点了点头:「回来了?」 初妍「嗯」了声。 宋炽又问:「一路可顺利?」 初妍又轻轻「嗯」了声。 宋炽听出了她的鼻音,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怎么哭了?」 初妍别过脸,隐忍地道:「我没事。」这一幕,她前世和宋炽配合过无数次,做起来当真是驾轻就熟。 宋炽疑惑地看向宋思礼。 宋思礼大为尴尬,说到底,小丫头第一天回家,他一个做叔父的就把人训哭了,实在有以大欺小之嫌。 他咳了一声,转移话题:「知寒找我何事?」 宋炽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初妍几眼,开口道:「参户部卢奇药的本子,还要请叔父帮我参详下。」 宋思礼神情微肃:「你真打算对户部动手?」 宋炽道:「职责所司,不敢稍退。」 第25章 宋思礼摇头:「你啊,这个硬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想了想,「此处不便说话,进去再说吧。」 宋炽谢道:「有劳叔父了。」 宋思礼叹:「你这孩子,就是太多礼,自家人,休戚相关,有什么有劳不有劳的?」 初妍听着两人一副叔慈侄孝,有商有量的模样,心中只觉感慨,谁能想到,这两人其实各怀鬼胎,后来更是斗得你死我活。一个被设计除族,身败名裂,差点万劫不复;另一个则丢了官职,祸及妻儿,最后惨死在祠堂中。 她的脑中浮现出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到宋思礼时的情景。 他被割了舌头,剥了上衣,倒吊在祠堂的梁上,面朝着一座座冰冷的牌位,没有丝毫曾为一国重臣的体面。冰冷的刀刃在他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他发出痛苦的嗬嗬声,鲜血滴下,染红了地面的青砖。宋炽一身重孝,笑容温和,附到他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他愤怒地挣扎着,蓦地扭头看向她,目眦尽裂…… 宋家,真真是一笔烂账。 叔侄俩向鹤年堂内走去,宋炽经过初妍,淡淡开口:「母亲等你许久了,还不快去?」 初妍微微一愣,意识到宋炽在帮他解围,乖顺应道:「我这就过去。」 宋思礼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出阻止的话。 初妍向两人屈了屈膝,正要离开,后面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大姑娘且慢。」她回过头去,看见高妈妈从里面走了出来,笑道,「太夫人起了。」 暮色四合,鹤年堂掌了灯,将整个院子照得明晃晃的亮如白昼。 屋子里点着炭盆,温暖如春。宋炽见香椽傻乎乎的没有反应过来,亲自过来,服侍初妍解下斗篷。 熟悉的沉香木的沉郁香气钻入鼻端,初妍不适地想往后退,却被他拿手在她背后一挡,轻声道:「别动。」 男子的手贴在她后背,状近拥抱,初妍浑身僵住,又强迫自己放松。 宋炽看出她的不自在,温言道:「很快。」一只手灵活地解开了系带。 香椽这时才反应过来,忙上前接过斗篷,抱在手中。 初妍低着头说了声:「多谢阿兄。」 宋炽顺势帮她抿了抿垂落的发丝,温言道:「你是我妹妹,谢什么?」 话音刚落,一道清脆的少女声音响起:「大哥偏心,我和阿姐也是你妹妹,怎么没见你帮我们解过斗篷?」 帘子打开,两个美貌少女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和初妍差不多年纪的模样,一个鹅蛋脸,柳眉凤眼,翘鼻薄唇,神情骄矜;一个瓜子脸,杏眼桃腮,俏皮活泼,说话的正是后一个。 初妍认出这两位,正是宋思礼的两个女儿宋姮和宋娆。二姑娘宋姮是段夫人所出,出身高贵,性子高傲,素来目下无尘;三姑娘宋娆则是宋思礼的妾室戴姨娘所出,心思玲珑,上辈子没少给初妍使绊子。 两人一进来,就看见了坐在一旁喝茶的宋思礼,吓了一跳,忙过来向宋思礼行礼。 宋思礼严肃着一张脸:「还不快去见过你们长姐。」亲自向初妍介绍道,「这是你两个妹妹。」指着鹅蛋脸少女,「二丫头宋姮,」又指瓜子脸少女,「三丫头宋娆。」 宋思礼的两个儿子宋浩和宋钊前几年就被送去了京郊的西山书院读书,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这会儿却不在家。 宋姮和宋娆的目光落到初妍面上,都是一怔。尤其是宋姮,脸色变得不怎么好:她素来自负美貌,这会儿冷不丁来了个碾压她的,一口气顿时哽在喉口。 姐妹三人各怀心思,见过礼,各自归座。 宋娆是个安静不下来的,一边好奇地打量初妍,一边拉着宋姮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宋姮看了初妍一眼,脸色更不好了。 高妈妈扶着董太夫人走了出来。众人都站了起来,一时叫「母亲」的叫「母亲」,叫「祖母」的叫「祖母」,一片热闹。 宋娆更是直接钻到了董太夫人怀里,搂着她的腰撒娇道:「祖母,听说您为了等大姐姐歇晌歇晚了?我不管,您可不能有了大姐姐就不疼我了。」 董太夫人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你这猴儿,说这种没良心的话,祖母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宋娆笑嘻嘻地道:「没有,没有。我就知道祖母最好了。」 董太夫人伸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目光落到袅袅婷婷而立的初妍身上,微微一怔,心中暗叫冤孽:这容色,竟似比卢氏年轻时还要出色几分。尤其是那对妖娆多情的桃花眼,简直与卢氏当年一模一样。 她不动声色地看向宋思礼方向,见他频频看向初妍,心中烦闷,给赵妈妈使了个眼色。 赵妈妈将拜垫放在初妍脚下,笑道:「大姑娘,该给太夫人磕头了。」她在西梢间听了太夫人和高妈妈的一番对话,虽不甚明白,对初妍的态度到底收敛了许多。 初妍盈盈下拜,口称:「拜见祖母。」 董太夫人望着伏在地上,宛若一朵盛开芙蕖的柔弱少女,暗中一叹:「起来吧。」又看向宋思礼,「今日大丫头回家,是件喜事,和你媳妇说一声,今儿都在我这里吃饭吧。」 宋思礼才注意到董氏不在,问宋姮宋娆道:「你们母亲呢?」 宋娆答道:「大兴的庄子出了点问题,太太这会儿正在见那边的庄头,会晚些过来。」 第26章 宋思礼沉了脸:「今儿大姑娘回家,庄子的事,竟比这个还重要吗?」 宋娆不敢说话。宋姮为自己母亲抱不平:「母亲听说她回来,早几日就在准备,吃穿用度,哪样不想到了?父亲这话委实诛心。」 宋思礼越发恼怒:「什么她不她的,那是你姐姐。」 宋姮被他呵斥得一愣。她是宋思礼和段氏唯一的嫡女,打小儿就如掌上明珠般被捧大,哪里受过这样的重话?面上绷着,眼泪已开始在眼眶中打转:「父亲是为了她责怪我吗?」 宋思礼皱眉:「怎么还是一口一个她?」 宋姮一下子站了起来:「我就叫她了,怎么,偏她金贵,连个‘她’都称不得?」 宋思礼大怒:「放肆!」 「好了!」董太夫人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父女俩的争执,先说宋思礼,「老二,二丫头说的没错,称个‘她’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说宋姮,「二丫头,这是你父亲,岂可顶撞于他?」 宋姮「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委屈道:「祖母……」 宋思礼额上青筋乱跳:「你母亲真是把你宠坏了,看看成个什么样子?」 宋姮哭得更大声了。 董太夫人迁怒地瞪了初妍一眼。 初妍只作不见,坐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思绪早就飘到了不知哪里。上辈子时,董太夫人责怪的一眼曾叫她愧疚不安,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才引起了父女俩的争执;如今情景重现,她已能置身事外,只当看戏。 这一切,从来都不是她的错。只是听着到底心烦,也为从前的自己不值。 她忽地站起。众人的目光看了过来,连宋姮的哭声都小了些。 初妍道:「祖母,母亲还在云汀院等着我,我先告退了。」 这是不在这里吃饭的意思了?董太夫人愕然。太久没有人公开违拗过她的意思,以致于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初妍又添了一句:「也免得我在这里,惹得大家不快。」 董太夫人失声:「你这孩子,胡说什么?」 初妍静静地看着董太夫人,眼眶一点点变红。董太夫人望着她清澈了然的眼眸,忽然什么都说不出了,露出颓然之色。 初妍无声地行了一礼,向外走去。香椽忙拿着斗篷追上。 鹤年堂中,一时气氛凝滞下来。片刻后,宋思礼猛地一掌击在扶手上,还在哭泣的宋姮吓了一跳,哭声顿时止住。 宋思礼冷笑道:「孽女,你现在可满意了?」 宋姮不服,还想说什么,一眼瞥到宋思礼铁青的脸色,愣是吓得没敢再开口。 董太夫人不满道:「你吓唬孩子做什么?」 「孩子,马上要及笄的人还是孩子?」宋思礼沉下脸,「母亲,这件事,我们单独谈谈。」 天已全黑,一轮明月挂在当空,清辉皎皎。摇曳花枝,重重屋宇都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朦胧而美丽。 初妍出来得匆忙,忘了讨要灯火,打发香椽回头去找碧叶,自己站在鹤年堂门的银杏下望着远处发呆。片刻后,宋炽温润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云汀院不是那个方向。」 他怎么出来了,不留在鹤年堂用晚膳吗,还要和宋思礼商量政事?初妍疑惑回头。 宋炽提着一盏青纱宫灯,立在碧色琉璃门檐下,幽黑的眼眸倒映着月光,恍然带来温柔的错觉:「我送你去云汀院。」 初妍没有说话,默默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在月色下缓缓前行,静谧无声。 初妍的脚步渐渐慢慢了下来,竟有一种近乡情怯之感。 在宋家,卢夫人是唯一一个无条件对她好的人。夏日炎热,卢夫人会坐在床边亲自为她打扇,驱赶蚊蝇;冬日天寒,会半夜起身,过来检查她被子有没有盖好;知她畏冷,花费巨大代价,为她住的屋子装了地龙;春秋两季,赏花品果,宴饮游玩,更是由着她的性子…… 卢夫人对她一直有着无尽的耐心,无限的温柔,仿佛要将母女分离那么多年对她的亏欠,一股脑儿地全部补偿给她。 可这么好的母亲,最后却没有落得个好下场。 宋炽若有所觉,回过头来。初妍已经落后了一段,低着头魂不守舍,一不留神,一下子撞入了他的怀中。宋炽伸手欲扶她,她「唉呀」一声,连退三步。 宋炽道:「我没有恶意。」 初妍抿着嘴不说话。 宋炽开始反省自己逼她做妹妹时是不是过分了,把人吓成这样。他放软声音:「你现在是我妹妹,我自然会好好待你,不会再做欺负你的事。」 初妍一个字都不信。他后来做的欺负她的事,比曾经更厉害百倍。 宋炽也觉得棘手了。他实在没有和小姑娘相处的经验。 他想了想,决定表扬她几句:「像今天这样很好。有委屈就该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初妍总算明白他今天对她为什么这么和软了,原来是觉得她有用,要哄着她多为他出力呢。 她冷淡地道:「阿兄满意就好。」 宋炽:「……」这是,适得其反了? 云汀院位于宋宅东路最后一进,从松鹤堂出去,穿过一道镶着雕花窗格的长廊,出去便能见到掩映在竹林中的精致院落,清净异常。 第27章 长廊尽头,一个面容清秀,打扮朴素的中年妇人提着一盏琉璃灯等在那里。见到他们一行过来,眼睛一亮,向宋炽行了一礼问道:「大公子。」热切地看向初妍,「这是我们姑娘吧?」 宋炽点头,对初妍介绍道,「这位是周妈妈,母亲的陪房。」 初妍叫了声:「周妈妈。」 周妈妈欢喜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向初妍行礼道:「大姑娘来了就好,夫人刚刚还闹着要亲自出来接您,奴婢们都快劝不住了。」 卢夫人还是这个样子。初妍压下心中的激动,面上露出笑意:「我这就过去。」 竹林中曲径通幽,雪白的院墙围成院落,几幢竹屋错落有致,屋檐下,每隔几步就挂上一盏花灯,将绿意潇潇的院落照得灯火通明。 初妍看那花灯各式各样,有荷花灯、走马灯、鲤鱼灯、花篮灯、龙凤灯……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周妈妈抹着眼泪道:「姑娘小时候最爱看花灯,这些都是夫人每年叫人做了放在库里的,说等姑娘回来了,要给姑娘看。」 这些灯,前世初妍已经看过一次,如今重看,依旧心中澎湃。这是卢夫人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可她却受之有愧。 她忍不住看向宋炽。宋炽看着那些花灯,面带笑意,眼中却是一片漠然。 初妍心中升起疑惑:宋炽不喜欢卢夫人疼爱宋姝吗? 有小丫鬟打了帘子从屋里走出,见到周妈妈,松了一口气:「唉呀,妈妈,你可算回来了。我们实在劝不住夫人。」 周妈妈「唉哟」一声,忙带着初妍进了屋子,恰和扶着小丫鬟的手,从屋里匆匆走出的卢夫人打了个照面。 卢夫人显然刚刚从病榻上起身,穿着家常的素锦对襟小袄,一头乌发蓬松松地搭在肩头。岁月仿佛格外厚待她,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犹带病容的面上,烟眉如画,眸似含雾,身姿纤弱,仿若易碎的琉璃美人,轻轻一蹙眉,便叫人心生怜惜,恨不能百般呵护。 宋炽不赞同的声音响起:「母亲怎么出来了?白太医关照过,你这些天最好卧床休息。」 卢夫人低眉一笑,楚楚生姿:「只是一小会儿。」目光落到初妍那对几乎与她一模一样的妖娆桃花眼上,眼中渐渐水光盈盈。 初妍心头发热,泪盈于睫,正要下拜。卢夫人上前一把搂住她,两行珠泪从苍白的脸颊滚落:「姝儿,娘的姝儿。」 初妍心酸难耐:对宋家,她谁都可以割舍,谁都可以不在乎,却不能不在意一心待她的卢夫人。可是,她却已经不是娘的姝儿了。 母女俩相拥而泣,四周服侍的人不由跟着拭泪。 宋炽望着初妍泪眼婆娑的模样,心中疑惑:卢夫人的心情他能理解,这个小姑娘为何也会如此真情实感?他又想起当初在小屋中,初妍望着他盈盈含泪的模样,脑中仿佛有什么飞快地闪过。 见卢夫人哭得身子都在发抖,他眉头微皱,柔声提醒道:「母亲,妹妹回家是高兴事,你要是哭坏了身子,叫妹妹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初妍反应过来,知道宋炽这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卢夫人的身子可经不起折腾。她轻轻从卢夫人怀里挣脱,伸手扶住卢夫人的臂,含泪而笑道:「娘,快别哭了,不然不知道的,还以为女儿太顽皮,这一回来,把您给愁哭了呢。」 卢夫人被她惹得笑了起来:「你再顽皮,娘也不会愁。」 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仿佛母女分离多年的隔阂从不曾存在过。初妍趁机笑盈盈地对卢夫人道:「您先回去躺下好不好?不然您倒是不愁,该换我和阿兄愁了。您就心疼心疼我们吧。」 卢夫人又被她逗笑了,不忍拂了她的孝心,应道:「好,就听姝儿的。」 初妍扶着她往内室走:「娘还是叫我初妍吧。」 卢夫人一愣。 初妍道:「阿兄帮我取的小字,我觉得很好听。」她看了宋炽一眼,宋炽能怎么办,只得含笑为她圆谎:「万物之始谓之初,鲜艳明丽谓之妍,妹妹是我宋家的长女,又生得这般出色,这个小字正适合送她。」 卢夫人听宋炽解释得头头是道,没有起疑心,笑道:「你阿兄倒是疼你。好,娘以后就叫你初妍。」 初妍扶着卢夫人重新在床上躺下。卢夫人刚刚折腾一番,明显有些吃不消了,苍白的面上泛出病态的红晕,眉眼间现出疲色。 初妍心里担忧,见卢夫人仿佛看不够般,一直看着她,拉着她手不肯放,心软如绵,索性在床边坐下:「您睡会儿,我就在这里陪您。」 宋炽不赞成:「母亲,您先歇下吧,我带妹妹去用晚膳。」 卢夫人一愣,蹙起眉来:「太夫人那里,连晚膳都不留吗?」 初妍怕她激动,忙柔声哄道:「不是的,是我想着早点见娘。」卢夫人体弱至此,鹤年堂的风波她一个字都没敢提。 卢夫人心疼道:「你这丫头。」关照宋炽,「我把你妹妹交给你了。你要是敢不好好照顾她,就不要来见我了。」 宋炽看了初妍一眼,笑着应下。 初妍亲手帮卢夫人掖好被子,又放下帷帐,才和宋炽一道出了内室。 已有丫鬟婆子拎着食盒过来。宋炽见没人注意这边,压低声音,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我什么时候帮你取过小字?」 第28章 初妍道:「难道宋大人喜欢叫我姝儿?」他明知她不是宋姝,她倒不信,他喊得出口。 不过她也没有说谎,这个小字确实是宋炽帮她取的,只不过是前世取的。有趣的是,当初他给出的解释和刚刚说给卢夫人听的一模一样。 宋炽碰了个软钉子,觉得新鲜,又有几分想笑:小丫头气性真大,看来他得罪她真得罪狠了。罢了,只要她能好好对母亲,些许小事就不和她计较了。 说话间,晚膳已经摆好,小丫鬟过来请人。初妍看着宋炽在她对面的案几坐下,蓦地觉得不妙。 她对和宋炽同食怨念极深。这家伙从小在寺里长大,便是后来,官做得再大,手握权力再多,他在家始终维持着在寺中养成的习惯,布衣芒鞋,朴素无华,青菜白饭,便能打发一顿。 真,阿弥陀佛。 初妍前世为了讨好他,没少陪他当小仙女,再不喜欢也忍着没说。可她现在想通了,如果当小仙女的代价是不能吃肉,那她还是当个俗人好了。 人生艰难,若连美食都无法享受,那还有什么乐趣?何苦为了讨好宋炽委屈自己。 小丫鬟上前取走宋炽面前四盘菜上的银盖,露出里面的菜色:果然,一盘青菜,一盘豆腐,一碗面筋,再加一份蘑菇汤,全是素食。 初妍眼前一黑,她嫌弃地看了眼桌上的菜色:「我不饿。」 宋炽道:「不饿也得吃些。」 初妍拒绝:「我吃不下。」 宋炽皱起眉来,看到她目中的嫌弃,若有所悟:「芙蓉虾球、四喜丸子、水晶肘子、酱鹿筋可吃得下?」 初妍饿了: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的菜色? 宋炽示意小丫鬟取走另一张案几上四盘菜上的银盖,初妍看着露出来的菜色,顿时呆住:两人居然是不一样的?前世,她可从来都没享受过这待遇。 宋炽望着她傻乎乎的模样,又想笑了,拿起乌木镶银箸道:「厨房特意为你做的,好歹吃些。」 厨房怎么可能特意为她做菜,还正好做的都是她喜爱的菜色?初妍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有这么重要,应该是宋炽问了一路和她同行的平安,特意吩咐的。 宋炽要对一个人好,真是无微不至。就是实在叫人不安,不知他又想要她做什么? 两人沉默地用完晚膳,再回去看卢夫人。周妈妈轻手轻脚地从内室走出,对他们摇了摇手。 宋炽便知道卢夫人睡了,问初妍道:「我带你去认认你的屋子?」 初妍笑了笑道:「阿兄事忙,不敢劳烦,还请周妈妈带我前去。」 宋炽又碰了个软钉子,心中默默计算:这是她第几次下他脸子了?他不想和她计较,只是…… 周妈妈正要一口答应,宋炽微笑开口:「初妍,休得胡闹,周妈还要照顾母亲。」 初妍:「……」呸,母亲都睡下了,身边还有丫鬟,周妈妈离开一会儿有什么要紧的? 宋炽笑容无害:「母亲既然将你交给我,自然是你的事比较重要。」 初妍:我信你个鬼哦,你一定是有什么坏主意了! 两人正当僵持,院门外传来动静,有人在外面报道:「胡妈妈来了,求见姑娘。」 胡妈妈?初妍看向宋炽。宋炽道:「是二太太身边的得意人。」 初妍当然知道对方是谁,段夫人最得力的手下嘛。她看宋炽是因为想起了胡妈妈此来的目的,觉得宋炽此刻怎么看怎么适合做挡箭牌。 「我们太太说了,今年春装已经做过了,姑娘没赶上,怕姑娘缺衣服,特寻了几件二姑娘的衣服,都是没穿过的,姑娘休要嫌弃。」胡妈妈的声音带着一贯的不紧不慢,一张胖嘟嘟的脸上笑容和善,望之亲切。 她使了个眼色,两个穿着青色短袄的丫鬟的丫鬟捧了衣服上前。 胡妈妈又道:「太太知道姑娘身边缺人服侍,另拨了两个丫鬟过来,姑娘将就着用。若是不好,只管教训。」说完,她努了努嘴:「秋霜,夏露,还不快见过姑娘?」 秋霜和夏露一齐上前,向初妍行礼:「见过姑娘。」 初妍看向她们。年龄大些,容貌标致、身段妖娆的是秋霜;没精打采,心不在焉的是夏露,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秋霜仗着自己家是太夫人的陪房,容貌又好,一心想着攀高枝,上辈子跟了她后,不知招惹了多少是非。夏露则是宋府大管事夏安孝的女儿,只想着进来混几年,求个主子的恩典放出去,平时拈轻怕重,偷懒耍滑,什么活都不爱干。 那时,她和香椽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卢夫人又病着,没有精力时时顾着她,奴大欺主,她没少吃这两个丫鬟的暗亏。 但她也应该感谢这两个丫鬟,如果没有她们孜孜不倦地折腾,她大概也不会这么快就有机会跟着宋炽学习御下之术。 不过,这辈子她可不需要再学御下之术了,这两个糟心的玩意儿还是离她远些的好。 初妍面带诧异地看向胡妈妈:「妈妈从哪里听说我缺人服侍了?」 胡妈妈笑道:「姑娘身边只有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那怎么成?」 初妍眨了眨眼,一脸茫然地转向宋炽:「人是阿兄安排的,一个不够吗?」 第29章 宋炽望着毫不犹豫地把皮球踢给他的小丫头,心中又好笑又好气,淡淡接话:「你是我宋府的大姑娘,一个服侍的人自然不够。」 胡妈妈现出笑容。 宋炽继续道:「但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能往你身边送的。」他哪能不知这两个丫鬟是什么货色,段氏送这么两个人来,委实不怀好意。只是不知小丫头是怎么看出不妥的?居然还知道拉他出来作挡。 胡妈妈的笑容凝固了。被称作「阿猫阿狗」的两个丫鬟脸都涨成了猪肝色。偏偏宋炽神情温文,一派清雅出尘,仿佛只是不经意一提,这个时候谁要跳出来倒像是自己承认了。 初妍「哦」了声,赧然笑道:「我什么都不懂,都听阿兄安排。」 这个小滑头,使他使得倒顺手。宋炽见初妍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牙根微痒,话锋一转:「二婶也是一番好意,人既送来了,就留下吧。」 初妍:「……」 宋炽含笑看她:「妹妹看怎么样?」 她就知道,宋炽这家伙不会这么好说话。初妍暗暗咬牙:「我都听阿兄的,阿兄总是为我好。」 宋炽眼中透出几分笑意:「妹妹既然同意,让周妈妈教几日云汀院的规矩,妥当了再送到妹妹身边。」 咦?初妍眼睛亮了:妥当了再送,不妥当的话大概是永远不会再送了?她虽然不怕秋霜和夏露两个,但要费神处理,总是麻烦。 胡妈妈脸色一变:「大公子,这样一来,姑娘身边岂不是还缺人?」 宋炽微微一笑,唤道:「玉柚。」随着话音,一个穿桃红比甲,眉清目秀,身量高挑的丫鬟走了过来,行礼道:「大公子。」 初妍意外:玉柚原本是在宋炽的书房服侍的,最是温柔细致。前世,宋炽后来也将玉柚给了她,却没有这么早。一直到她学会如何收拾秋霜和夏露,才把人交给她。后来她入宫,玉柚要准备嫁人,才没有继续服侍她。 宋炽吩咐道,「你以后就跟着大姑娘吧。」 玉柚恭敬地应道:「是。」一抬头,恰看到初妍在对着她笑。她羞赧地低下头,对着初妍福了福,站到了初妍身后。 玉柚什么都好,就是脸皮太薄。 胡妈妈的脸色难看起来:「大公子早有安排,倒是我们太太白操了心。」 初妍得了玉柚,心情愉悦,眉眼弯弯地接话道:「怎么是白操心呢?二婶对我的心我和阿兄都知道啦。」 胡妈妈见初妍面上一团稚气,神态天真,一时竟不知她这话是出自肺腑,还是出言讥讽。她一肚子的牢骚说不下去了,阴沉着脸行了一礼:「老奴职责已到,太太那边还在等着老奴,先告退了。」 等到胡妈妈背影消失,初妍笑着对宋炽道:「多谢阿兄。」 宋炽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谢我什么?」 初妍道:「谢阿兄把玉柚给我啊。」回头问玉柚,「你认得我的屋子吧?」 玉柚点头,应道:「认得。」 初妍笑盈盈:「那你带我去吧。」转向宋炽,「就不劳阿兄和周妈妈了。」 宋炽目送着她开开心心离去的背影,抬手捏了捏眉心:小丫头这一手过河拆桥玩得可真是溜。 罢了,总是小女孩儿的小心思,无伤大雅。这样也好,有这等胆气和心思,不至于在这个家吃亏,倒叫他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给初妍安排的屋子在卢夫人正房的东侧。小小三间精舍,碗口粗的竹筒搭出台阶回廊,十分别致,里面都是一色的填漆家具,甜白瓷用具,布置得极其清雅。 初妍的行李已经被送了进来,堆在东屋,香椽带着云汀院的两个婆子正在归置。 屋里乱糟糟的,初妍一时无处下脚。 香椽见状抹了把头上的汗道:「内室已经收拾好了,姑娘先去歇会儿吧。等我手上放一放,就去提壶热水,服侍姑娘梳洗。」 玉柚忙道:「热水我去提吧。」 香椽疑惑地看向玉柚。 初妍介绍道:「她是玉柚,阿兄将她给了我,以后也是我们屋里人了。」 香椽欢喜:「玉柚姐姐好,我刚到这里,两眼一抹黑,正愁什么都不懂呢。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玉柚见香椽说得真诚,心里松了一口气:香椽到底是姑娘的旧人,情分不一样。她原本悬着心,怕会受到香椽的排挤,没想到对方这么好相处。 初妍早知道她们会相处融洽,不管她们,自己一个人去了内室。 内室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沿墙摆着黄铜把手雕花立柜与妆台。靠墙根处是一张雕工精致的填漆架子床,挂着银红色的薄纱帐。鎏金如意帐钩上各挂一个小巧玲珑的镂银熏香球,滴溜溜地转动着,散发出淡淡冷梅香气。 她在床沿坐下,慢慢倚上床头,旅途的疲累纷涌而上,脑中却一片清明,毫无睡意。 宋家还是当初叫人糟心的模样。唯一的区别,这一世她不是真正的宋姝,不是宋家人,总有一天,可以彻底地摆脱他们。 可真正的宋姝在哪里,她的家人又在哪里? 红蓼,常妈妈……必须找到她们,才能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 初妍望着头顶的银红纱帐出神。前世的姬皇后是忠勇候府的姑娘,然而忠勇候府和宋家,一个是勋贵之家,一个是科举出身,风马牛不相及,平时根本没机会见面。也就宋炽,当初受过老忠勇候的厚恩,和忠勇候府有私交。 第30章 请宋炽帮忙? 她立刻否决了这个办法。她信不过宋炽,为卢夫人着想,宋炽也不会希望她这么快就找回自己的家人,揭穿身份。她必须找其它机会。 她没想到的是,这个机会很快来了。 宋家规矩大,除了宋思礼和宋炽天不亮就要动身上朝,卢夫人卧病在床,其余人只要在家,每日都要按时去董太夫人那里晨昏定省。 腊月前,天气寒冷,董太夫人心疼孙女们,将晨间问安的时间往后推了半个时辰。 初妍第一天请安,玉柚和香椽都十分紧张,早早地就来唤她。初妍却不慌不忙,先去正房看过卢夫人,服侍她喝了药,又陪着喝了一碗燕窝粥,才从从容容出了门。 卢夫人不放心,叫周妈妈陪着一道去。初妍笑着婉拒了。她自己应付得来,没必要再多一人陪她受冷脸。 阳光正好,驱散了早春的寒意,梧桐枝桠透出星星点点的绿来,一大片金黄的迎春装点出初春的明媚。 鹤年堂正厅的槅扇半掩着,欢声笑语从里面传出来,热闹非凡。玉柚询问地看了打帘子的小丫鬟一眼,小丫鬟低声道:「二太太,二姑娘,三姑娘都已经到了。」初妍是最后一个到的。 玉柚担心地看向初妍,初妍对她安抚地笑了笑,想起前世她第一次来请安时的情景。周妈妈和香椽陪着她,早早地到了鹤年堂,小丫鬟一句「太夫人还未起」,将她们拦在了屋外。 阳光照在身上,带着融融暖意,她的一颗心却像浸在冰窟窿中一般。透过半开的槅扇,她分明看到董太夫人穿戴整齐,扶着高妈妈的手,站在小厅的青花瓷缸前喂鱼。 她曾经真心想当一个好孙女,可再多的真心也经不起反复的磋磨。说到底,她也只是个普通人,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她的心也会流血,会疼。 好在,她现在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不在意这些人。 小丫鬟打起帘子,笑盈盈地说了声:「大姑娘来了。」众人听到动静看了过来,笑语声停顿片刻。 董太夫人正歪在罗汉榻上和宋娆说话,冷哼了声:「我还以为我们大姑娘娇贵,不打算来老婆子这里了呢。」 话说得重。初妍垂着眉眼,慢慢开口:「祖母说得没错,孙女差点就不敢来了。」 董太夫人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顺着杆子就往上爬,气得冷笑:「大姑娘好大的架子。」 初妍幽幽道:「反正祖母也不想见到我。」 董太夫人一愣,恼羞成怒:我怎么不想见你了?」 初妍没有说话,目光盈盈地看向她,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中仿佛有水波荡漾。 董太夫人心口一窒,怒火一下子被浇灭,怔怔地看着初妍,露出颓然之色:孩子说得没错,自己是不想见她,却说不出口。 初妍规规矩矩地给董太夫人行了礼,目光落到坐在下首穿着秋香色绣牡丹蜀锦褙子,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面上。 董太夫人僵着脸:「还不给你二婶行礼?」 初妍行礼,叫了声「二婶」。 段夫人笑容矜持,姿态高高在上:「昨儿我事忙,等到来的时候大姑娘已经走了,没有见到,还望大姑娘休要见怪。」 初妍心里腻味:段夫人还是老样子,明明不满意自己没等她来就走了,还要故意这么说。 她看向段夫人,神情真诚:「我怎么会怪伯母?庄子的事确实比我重要多了。」 段夫人噎住。藏于袖下的手攥紧了帕子:这死丫头是故意的吧?明知大人昨日还为了这事发作了一通,这会儿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偏偏宋姮完全没听出两人的机锋,深表赞同地道:「娘管着一家的嚼用,有事脱不开身也是没办法。」 段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宋姮一眼:她这个女儿,真是被宠过头了,怎么就这么傻? 宋姮毫无所觉,笑着依到她怀中,兴奋地道:「娘,阳湖公主的赏花会真的给我下帖子了?」 说到这事,段夫人也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是真的。」 阳湖公主是永寿帝卫昀的胞妹,最好热闹。阳湖公主府每年一度的赏花会更是京城一大盛事,向来只邀请皇亲贵戚,以及顶级勋贵权臣家的年轻一辈参加,可谓一贴难求。宋思礼去年还只是鸿胪寺卿,不够资格,宋姮之前从来没有收到过帖子。 宋姮脸上的笑容止也止不住:「这下子廖家五娘就没法在我面前炫耀啦。」她口中的廖五娘是礼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廖是元的孙女,和她素来交好,已经连续两年参加了赏花会。前儿廖五娘又带了赏花会的帖子向她炫耀,为此,宋姮生了好一场闷气。 宋娆在一旁凑趣道:「恭喜阿姐了。」 宋姮拉着她手,一脸遗憾:「可惜阿娆不能去。」宋娆是庶女,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盛会。 宋娆的笑容僵住,半晌,方强笑道:「我怎么能和阿姐比?」 宋姮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冲着初妍笑:「真可惜,姐姐也不能去。」 初妍心中一动:她先前怎么没想到?忠勇候府圣眷正隆,这样的盛会,他们府上的姑娘多半会参加。如果红蓼就是前世的姬皇后,在赏花会上,很有可能见到对方。 只可惜,前世,她没能参加赏花会,并不知道姬氏当初有没有去。 第31章 她得想个办法参加赏花会才行。 宋姮已经在憧憬那日该穿什么衣服,做什么打扮。到时,全京城的贵女都会聚在一起争奇斗艳,她可不想被比下去。 董太夫人、段夫人、宋娆也时不时帮她参详两句。 正说得热闹,小丫鬟在外面禀报:「锦绣坊的娄娘子来给太夫人、夫人请安。」 段夫人讶道:「她怎么来了?」锦绣坊正是宋府常用的帮几位女主人做四季衣裳的铺子。 董太夫人道:「来得正好,二丫头去赴宴,正要做两身新衣裳。」 娄娘子被叫了进来,笑呵呵地给屋里几个人都行了礼,轮到初妍时,她眼睛一亮,殷勤道:「这是刚回府的大姑娘吧?我今儿可算是长了眼了,天下竟有这么标致的姑娘。」 初妍笑了笑没接口。倒是宋姮哼了一声。 娄娘子何等人,立刻回过神来,补充一句道:「再瞧瞧府上的二姑娘、三姑娘,唉哟,贵府怎么尽出美人了?」 宋姮的脸色总算好看了点。 董太夫人听得直摇头:「瞧瞧这张嘴,尽是好听的话。」 娄娘子喊冤:「太夫人错怪我了,我嘴笨,只会说实话。」 气氛热络起来,段夫人笑:「你怎么知道我们府上的大姑娘回来了?」 娄娘子道:「小宋大人派人去我那儿递了话,叫我今日过来,说要帮大姑娘做几件衣裳。」宋家叔侄两人在朝为官,为了区分,一般叫宋思礼宋大人,宋炽小宋大人。 段夫人笑容僵住,脸上火辣辣的。她昨日刚说来不及做新衣,叫胡妈妈送去几件宋姮的衣服,今儿宋炽就叫了锦绣阁的人来帮初妍重做衣服,这脸委实打得啪啪作响。 董太夫人心里叹气,这个段氏也算是出身大家,怎么到现在做事还是这么抠?大丫头是什么身份?是老大的遗孤,正正经经的长房嫡女,她却根本不当一回事,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传出个苛待侄女的名声好听吗? 也就是在宋家,卢氏病弱,没有妯娌相争,她又身份高贵,连宋思礼都让她几分,要是在别家,这主母的位置早就坐不稳了。 董太夫人顾着宋家的面子,主动将责任揽上身:「是我疏忽了。大丫头刚回,她母亲又病着,原该我这个做祖母帮她打理,如今倒要她兄长操心内宅之事。」 宋姮不服气:「母亲昨日不是问我拿了几件平时不穿的衣裳送去了吗?」 董太夫人:「……」 段夫人:「……」 娄娘子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到。 初妍差点没笑出来,决定以后要对宋姮好一些。这位可真是个妙人。 宋炽喊了娄娘子来宋府,原本是掏私房帮初妍做衣服。宋姮一句话扯了后腿。段夫人不得已,为了表明自己没有苛待侄女之意,只得忍痛表示,这银子公中出了。 宋炽刚到家就听说了这件事,想了想,脚步一转,先去了云汀院。 有人正在弹琴。仙翁仙翁几声后,悠扬平和的琴声响起,先还显得生疏,反复几遍后,渐渐流畅起来。 他循声而去,看见香椽端了一个托盘,站在帘外不敢惊扰。 琴声潺潺,如春风和暖,细雨飞花,一片祥和。一曲终,余韵袅袅,香椽乍然回神,正要掀帘而入。 一只手从旁接过她手中的托盘。 香椽吓了一跳,扭头看去,宛若水墨描就的清隽眉眼映入眼帘,她恍然回神,慌慌张张地行礼道:「大,大公子。」 宋炽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掀帘进了屋子。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前的美丽少女。 初妍腰背笔直,手按琴弦,闭眸不动。夕阳的余晖从雕花的窗格透入,她半边脸沐浴在金红的光芒中,肌肤晶莹,长睫鎏金,神情恬淡。 安静、美好、隽永。 宋炽冰冷的心仿佛忽然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下。 案几的一角摆着一座小巧的莲纹戟耳铜香炉,香烟袅袅。 琴是卢夫人摆在书房的。午后初妍去书房寻书,无意间看到,多看了几眼。陪同的周妈妈看在眼中,告诉了卢夫人,卢夫人立刻叫大丫鬟春暖把琴抱给了初妍。 初妍谢过卢夫人,没有急着弹琴,让香椽找了些散香,焚香净手,才坐到琴前。 她有一个多月没碰过琴了,指法生疏了不少,心中又藏着事,总是找不到当初的感觉。 初妍深吸一口气,闻着不同于宫内所用的苏合香的味道,渐渐有些心浮气躁。她睁开眼,浑然不觉身后多了一人,再次开始弹奏。 弹的还是刚刚的《清心曲》。 永寿帝在世时,每日要听着她奏的《清心曲》才能得个好眠。自他薨逝,一切丝竹宴饮之乐皆禁,她的凤回琴也被锁到箱笼深处,再也没有机会碰触。 可惜,这琴虽也还算不错,到底比不上她用惯的凤回琴。 这一走神,她立时弹错一个音,懊恼地停了手。 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心既不静,音岂能成?先喝杯茶定定神吧。」 初妍一惊,回头看去。 宋炽就立在她身后三步处,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第32章 初妍亭亭站起,裣衽为礼:「阿兄,你怎么来了?」 宋炽示意她坐下,将托盘中的茶递给她:「我过来给母亲请安,听到你在这边弹琴。」他等她抿了一口茶,才继续问道,「想起家人了?」 初妍知道他听得懂她的琴音,摇了摇头,轻声道:「今天听二妹妹她们提起阳湖公主的赏花会。」 宋炽微讶:「赏花会和你的家人有关?」 初妍道:「我不知道。只是总觉得那里会有答案。」 宋炽沉吟:「以你的身份,不适合多露面。」 初妍明白他的意思,她终究是个冒牌货,等到身份大白,各归各位的那日,见过宋家大姑娘的人越少越好。她其实也料到他不会帮她,不过想以琴声打动他,试上一试罢了。赏花会一贴难求,但她记得阳湖公主对宋炽青眼有加,只要宋炽愿意,就能为她弄到一张帖子。 到底还是她奢望了。她还是另想它法吧。 宋炽看了她一眼,忽然道:「如果你的家人和赏花会有关,多半是京城人士。我会叫人打听谁家丢了女儿。」 初妍愕然看向他。 宋炽何等人也,立刻看出她在想什么,顿时气笑了:「你以为我不答应你,是为了阻止你寻亲?」 初妍心里一咯噔,到底是惧他的,连忙摇头:「没有,我不敢这么想。」 她不敢这么想?她不敢这么想才怪!宋炽觉得自己刚刚真是鬼迷了心窍,居然觉得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可怜,想要帮她。 他懒得再和她啰嗦,拔腿向外走去。 初妍暗自叫糟。宋炽很少生气,但一旦生气,后果十分严重。何况,确实是她误解了他。 她顾不得多想,见他已经走到绿锦卷草纹夹棉门帘前,连忙追上去,喊道:「阿兄。」 宋炽的手已经搭上帘子,正要掀开。初妍一把抱住他的臂,放软声音,又喊了声「阿兄」。 小姑娘的声音软糯,动作也是软绵绵的。因向上攀住他的动作,袖口落下,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来,如两段出水莲藕,莹白生辉。葱根般的五指紧紧攥住他,过于用力,关节有些发白。 宋炽的眼前又浮现她刚刚坐在琴前,手按琴弦,隽永美好的模样。 他的目光落到她面上,她雪白的小脸上满是焦灼,桃花眼中水波盈盈,满是羞愧:「对不起,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君子吗?宋炽移开目光:他从来不是君子。只是,他总是想起当初她中了曼陀罗的毒,将他错认为兄长,望着他盈盈含泪、爱恨交织的模样,叫他生起无限好奇:她的兄长究竟做了什么,能叫她那样难过,却又忍不住心怀依恋? 他淡淡道:「放开,成何体统。」 初妍的脸上顿时火辣辣的:是她疏忽了。这一世,他已经不是她的兄长,有些动作她从前做惯,现在做却是大大不妥。活该被他拿住错处责备。 她抿了抿唇,慢慢松了手上的劲道,眼中渐渐酸涩。 宋炽收了臂。初妍轻轻吸了吸鼻子,退后一步,仰起头,控制着情绪,竭力平静地道:「抱歉,是我逾矩了。」 宋炽额角隐隐作痛:小姑娘真是太娇了,一句重话都受不得。 他有些后悔,揉了揉额角,声音温和下来:「我不是责怪你。」 初妍已经冷静下来,轻声道:「是我做错了。阿兄责备得对。」她伸手打起帘子,「阿兄还没去娘那边吧,娘该等急了。」 宋炽:「……」是他的错觉吗?小姑娘似乎主动为他们两人间划下了一道鸿沟。 宋炽很快发现自己不是错觉。初妍待他变得客气有礼起来,曾经隐约的亲近都收了回去,言谈交往,格外克制而又分寸。 他给她布置功课,她老老实实地听着,规规矩矩地完成,从不叫苦喊累,更是从不和他说一句多余的话。省心得叫人心疼。 宋炽头痛了几天,军粮舞弊案开始三堂会审。他忙得不可开交,再也无瑕顾及女儿家的心思。 结果没多久,卢夫人发现了端倪,私下找他:「你是不是给你妹妹上规矩了?知寒,你可就只有这一个妹妹,你敢欺负她,我可不依。」 自从初妍回来,卢夫人的气色好了许多,不再需要时时卧床。和宋炽说这段话时,她正披衣坐在窗边,望着院中含苞待放的桃花树,烟眉紧锁,雾蒙蒙的美目中满是责备。 宋炽心中满是无奈:小丫头气性大得很,他已经连一句重话都不敢对她说了,她的态度却丝毫没有缓和的意思。 他温言安抚卢夫人:「母亲休要担心,我只有这一个妹妹,只有为她好的,怎会欺负她?」 卢夫人不信:「你向我保证?」 宋炽道:「我向母亲保证。」 卢夫人知他向来说话算数,稍稍放下心来。她抬头看了看月色,担心起来:「她怎么还没回来?你去接一接她吧。」 马上要到董太夫人的生辰,初妍被宋姮请去兰芷轩商量送董太夫人的礼物,以免撞了。这都戌时了,还没回来。 宋炽应下。难得有空,他确实该和小丫头好好谈谈。 兰芷院中,宋姮坐在梳妆台前,丫鬟莺啼正小心地将一盒胭脂往她脸上抹。 第33章 初妍坐在一旁,用细棉布裹了棉花,缝合起来。她检查了一下,将手中新做好的棉布团子递给莺啼,「用这个试试。」 莺啼接过,试着用了用,惊喜道:「这个好用。」胭脂抹得均匀,力道也好掌握。 初妍笑了笑,接过莺啼手中的工具,为宋姮抹好胭脂,又为她画了眉,点了唇,最后拿起一支细毫笔蘸了朱砂,在宋姮的眉心画了个花钿。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优美之极。 莺啼在旁边看呆了:「好美!大姑娘太厉害了。」 宋姮心痒难耐,等到初妍说一声「好了」,立刻迫不及待地拿过铜镜。 镜中美人云鬓雾鬟,柳眉含翠,目若点漆,一张鹅蛋脸儿粉光融融,眉心精致的牡丹花钿娇艳欲滴,平添无限妩媚。 宋姮是个美人,却从来不知,自己竟可以美到如此地步。她怔怔地望着初妍,连素来的敌意都忘却了,吃惊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自然是对色彩和造型天生敏感,再加上后天不断钻研,不断练习才能做到。作为一个以色事人的宠妃,随时随地保持最美的姿容是必备的修行。 初妍含笑道:「阿姮原本就长得好,我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宋姮眼睛发亮,浑然忘了自己曾经下定决心不承认对方,期待地拉住初妍的手:「姐姐能不能教我?」谁不想自己每天美若天仙? 初妍笑:「你想学,我就教。不过我可是要收学费的。」 这个好办。宋姮豪迈地一挥手,叫莺啼:「把我的钱匣子拿过来。」 「不是这个。」初妍哭笑不得地止住她,附耳在宋姮边上说了几句。 宋姮露出迟疑之色:「帖子只请了我一人。」 初妍又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笑道:「这总不难办吧?」 宋姮犹豫:「万一被发现了……」 「不会被发现的,谁也没有见过我。」初妍道,「那日我早些过来帮你梳妆打扮,保证阿姮是整个花会最耀眼的美人。」 宋姮心动了,一咬牙:「好,就按你说的办。你若被发现了,不许连累我。」 初妍道:「你放心。」 两人又商量了几个细节,外面来报:「大公子来了,说奉大太太之命,接大姑娘回云汀院。」 「糟糕,一不小心就晚了。」宋姮吐了吐舌头,亲昵地推初妍,「快去吧。今儿晚了,我们改日再约时间。」 她亲自送了初妍出门,果见宋炽站在廊下等着。 廊下的灯火照着他俊美的面容,他负手而立,望向她们,凊姿玉颜,笑容温煦。 月光透过长廊的雕花窗格洒入,潇潇竹影晃动。宋炽望向身边神态端庄,沉默而行的小姑娘,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 眼看就要到云汀院,他思忖片刻,选定切入的话题:「母亲很担心我们。」 初妍秀致的眉微不可见地蹙起,脚步缓了下来。 宋炽从前就隐隐感觉,这个半路认回的假妹妹和卢夫人之间,隐隐有某些他不知道的羁绊,小姑娘似乎当真把卢夫人当母亲看待,感情深厚,处处顾及。他奇怪已久,冷眼旁观,却一时探查不出所以然。 见初妍有所触动,他不动声色地提议:「我们谈谈?」 初妍默默点了点头。 宋炽打发香椽先回去,自己提了灯挂在廊下,示意初妍:「坐。」 长廊曲折,一边是镶了各色雕花窗格的白墙,另一边是低矮的可以坐的栏杆。初妍听话地坐下,眼睫低垂,纤纤玉手交错,乖顺地置于膝上。 月光柔和了她的剪影,一绺乌发从她鬓边垂落,长睫卷翘,樱唇淡粉,越显得那张脸庞白玉般精致无瑕。 柔顺而疏离。 宋炽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温言道:「我们兄妹说话,你不需如此拘谨。」 初妍没有吭声。 宋炽叹气:「你还要和我置气到什么时候?」 初妍语气淡淡:「我怎么敢和阿兄置气?」 小姑娘的气性也太大了些吧?宋炽望着她看似柔顺实则倔强的模样,只觉无从下手,黑眸微垂,低低叫了声:「妍妍……」 熟悉的亲昵称呼入耳,初妍置于膝上的手微微颤了颤,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一下子撞入宋炽幽深的黑眸。 不知何时,他站到了她面前,几乎一抬手就能触碰到她,眉目温和,声音温柔:「母亲今日找我,问我为何兄妹失和?」 他离得实在太近,近到她轻易看清了他眸中的柔色。初妍忽然觉得可笑:他怎么有脸问她这个问题?他们什么时候「和」过? 她不着痕迹地身子往后仰,否认:「我们没有失和。」 宋炽看着她笑了笑:「傻姑娘,你以为母亲看不出我们出问题了吗?」 初妍说不出话了。 宋炽笑容深了些,俯下身来,一只手落下,将她垂下的那绺秀发掠到了耳后,徐徐而道:「自从你回来,母亲的身子好转许多。但毕竟从前损伤太过,白太医再三关照,不可使她忧虑多思。」 微凉的指尖掠过耳畔,淡淡的沉香木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她鼻端。初妍浑身排斥,寒毛竖起,僵硬地道:「我知道,我不敢叫她操心。」想往后退。 他另一只手绕过她挡住:「小心……」 她一下子撞到了他的手心,又以更快的速度弹了回去。 第34章 宋炽的后半段话才说出口:「往后栽下去可不得了。」 初妍气苦:要不是他忽然做奇怪的动作,她压根儿就没有摔下去的危险好不好?可他又的确算得上一番好意。她做不来无理取闹的事,闷闷不乐地瞪了他一眼:「你离我远一些。」 小姑娘桃花眼中水光氤氲,淡粉的樱唇紧紧抿着,那模样,委屈又隐忍,几乎叫人心都要化了。 宋炽的心又跳了下,留于她耳后的手顺势落在她头顶,他轻抚了下她的秀发,应道:「好。」 初妍眼睛瞪大了:这人怎么回事,要不要脸,一边应着「好」,一边在她头上动手动脚的? 她一把拍开他手,冷着脸道:「你在做什么?」 他望着她微笑:「学着和妹妹亲近,以免母亲担心。」 初妍:「……」无耻!偏偏他神色一派光风霁月,让人觉得想歪都是对他的亵渎。 何况,他一句「以免母亲担心」就拿住了她的命门,她甚至连反对的话都说不出。她可以不理宋炽,却不能伤害卢夫人。 宋炽见她气鼓鼓的,越觉得可爱得紧,神色柔软了几分:「抱歉,那日是我不好,说错了话。」 他……在向她道歉? 初妍惊愕地看向他,可道歉又有什么用呢?她缺的,根本不是他的道歉。 她不领情,冷冷开口:「阿兄何错之有?你我原本就不是真……」 宋炽弹了下她额头:「休得胡说,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不管对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初妍吃痛地捂住额头,对他怒目而视:谁是他的妹妹? 宋炽柔声哄她:「别气了,和阿兄和好可好?」 和好?他说得倒轻巧,她怎么可能和他和好?这辈子都不可能。 眼睛一点点泛上酸意,微微发红,她的声音带上了哽咽:「我应该说‘好’。」 只是「应该」,不是「愿意」。 宋炽的笑容消失了,忽然想起那日听到的她琴声中的孤寂,对家人思念又埋怨的复杂心情,竟然隐隐体会到了她的委屈与不甘。 一个小姑娘,什么都不记得,失去了家人,失去了过去,被命运逼迫着假扮他的妹妹,心中原就惶恐不安,怎么能怪她过分敏感和骄傲? 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的心软了下来:「不愿意的话也不要紧,只是别再被母亲看出来。」 初妍垂着眼睛拒绝看他。宋炽莫名有些不自在,迟疑了下,从怀中掏出一张帖子,递给她:「这个你拿着。」 初妍不解。 宋炽道:「打开看看。」 初妍低头看去,顿时愣住,花笺洒金,胭脂为墨,她手中的赫然是一张赏花会的邀请帖。 宋炽道:「名字是空白的,你到时自己填上去就可。」 初妍没有做声。 宋炽觉出不对:「你不是想要参加赏花会吗?」怎么看上去全无欢喜之态? 初妍沉静下来,将帖子还给宋炽:「多谢阿兄。你先前说得对,现在的我确实不适合以宋家姑娘的身份露面。」 宋炽神色莫测:「你不打算找家人了?」 初妍道:「自然是要找的。」 「既如此,为何要放弃去赏花会?」 初妍道:「阿姮刚刚答应了我,会带我一起去。」 宋炽联系她前后的话,明白过来:「不是以宋家大姑娘的身份?」 初妍知道瞒不过他,「嗯」了声:「到那日,我会扮作阿姮的丫鬟。」 宋炽心口梗住。是他的错觉吗?小姑娘似乎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拒绝着他的示好。他提醒她:「你扮作阿姮的丫鬟,万一有事,她护不住你。」 赏花会上权贵云集,宋姮不管是身份地位,还是处事手腕都不够看。 初妍想了想,没听说这一年赏花会上发生过什么大事,认真道:「我会小心。」 小心,她怎么小心?她这张脸就是惹祸的根源,若是没有了宋家小姐身份的庇护,不知多少看到的人会起心思。 宋炽垂下眼眸,手中那张京城无数闺秀求之不得的帖子慢慢在他手中揉成一团。 他不是错觉。她果真不愿接受他的好意。为什么? 到了赏花会那一日,初妍一早就去了兰芷院。前一天晚上她已经和宋姮定了今日的妆容,将衣服和佩饰都过了一遍。 刚进门,就听到屋子里面笑声不断,宋娆活泼的声音响起:「阿姐这么漂亮,今日去赏花会,必定艳冠群芳。」 宋姮笑道:「就你嘴甜。」又催莺啼,「去看看,姐姐怎么还没来?」 宋娆疑惑的声音响起:「哪个姐姐?」 宋姮道:「当然是大姐姐,还有哪位?」 莺啼出来,撞见初妍,正要说话,初妍摆了摆手,自己打了帘子走进去,恰听到宋娆在说:「阿姐,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认她的吗?你怎么……」 宋姮一抬头就看到了初妍进来,如获至宝,顾不得答宋娆的话,「唉呀」一声迎了过来:「姐姐可算是来了。」 宋娆被晾在一旁,脸顿时涨得通红。 初妍含笑道:「不急,还有时间。」主动对宋娆点了点头,「三妹妹。」 第35章 宋娆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答吧,刚刚她还说了不认对方;不答吧,连宋姮都叫了姐姐,她实在没底气。 宋姮才不管她尴尬不尴尬,拉了初妍道:「我其他都弄好了,就等上妆。」 闻言,初妍仔细打量了宋姮一番,赞道:「这身衣服果然适合阿姮。」 宋姮换上了新做的赤霞红遍地金流影纱留仙裙,梳了飞仙髻,髻上不用簪环,只绕两条金丝镶红宝石发带,配了用米粒大的红宝石镶嵌的赤金流苏耳坠,雪肤乌发,红裙金饰,行动间,宝石的光泽隐隐闪动,光彩照人,耀目生辉。 宋姮对自己的打扮也很满意,对着铜镜中的自己端详一番,眉开眼笑:「还要多谢姐姐给我出的主意,又别致又好看。」 初妍笑道:「也是我们家阿姮底子好,不然我再多的主意也是白搭。」 宋娆在一旁,见两人有说有笑,亲昵自然,只觉心里憋得慌。她怎么也想不通,明明说好了一起不理这个新来的所谓的姐姐,怎么一眨眼,宋姮就背叛了她? 更可恶的,从前,宋姮在穿着打扮上拿不准,向来是讨她的主意,和她商量,现在却有了新人忘旧人。再这样下去,宋家还有她的立锥之地吗? 宋姮浑然不觉,拉着初妍的手道:「好姐姐,今日还是你帮我上妆吧。我学了几日,总没有你画得好看。」 初妍没有推拒,从宋姮的梳妆台上挑了几样瓶瓶罐罐出来,试好了色,动手为宋姮上妆。 宋娆先还一脸看笑话的表情,片刻后,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她和宋姮都打小就被誉作美人,姿容自然不差,可在初妍一双巧手下,原本只是个普通美人的宋姮却仿佛脱胎换骨,美目流盼,艳光四射,便是有初妍这样一个绝色的美人在身边,也毫不逊色。 眉心精致的牡丹花钿更是点睛之笔,将整张粉雕玉琢的脸儿衬得灵气逼人,妩媚无限。 宋姮见宋娆瞠目结舌的模样,心中得意,笑着问她道:「好不好看?」 宋娆呆呆地点了点头,心中一阵恐慌:宋姝有这样的本事,以后宋姮只怕更要倚重对方了,她该怎么办? 这种恐慌在姐妹三人跟着段夫人一齐去向董太夫人请安时愈盛。一路上,宋姮拉着初妍喁喁私语,语笑嫣然,仿佛全然忘了还有一个自幼与她一起长大的庶妹在。 宋娆手里的帕子越捏越紧。 段夫人和姐妹三人到鹤年堂时,宋炽已经到了。今日休沐,他不需上朝,正陪着董太夫人说话。 董太夫人一抬眼便看到花骨朵般的二孙女,「唉哟」一声,眼中满是笑意:「我们姮丫头今天可真好看。」 几人向董太夫人行礼。董太夫人拉着宋姮的手好生关照了一番,目光落到初妍身上,声音冷淡下来:「你第一次跟着你哥哥出门,要好生听你哥哥的话,谨言慎行,不可堕了我宋家的名声。」 初妍丈二摸不着头脑,却见宋姮对她悄悄挤了挤眼睛。 初妍忽然明白了过来。宋姮答应了带她混入赏花会,但怎么骗过家中的长辈,顺利出门是个大问题。宋姮说包在她身上,没想到居然是找宋炽帮忙。 宋炽不是向来不耐烦理会这等小事吗,这次怎么会愿意帮忙? 初妍心下懊恼:早知道宋姮会找宋炽帮忙,她就自己想办法了。 这个时候退缩已来不及,她只得应下,向董太夫人辞行,跟着宋炽,慢吞吞地上了他的马车。 马车窄小,里面只有一张横凳,宋炽坐了,旁边留下一点空位。 坐他身边是万万不可能的。初妍犹豫了下,见车厢里铺着地毯,索性在他脚边抱膝坐了下来。 宋炽心里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取了一叠衣服给她:「阿姮帮你备的。」 浅碧对襟袄,霜白百褶裙,还有一件豆绿色比甲,和莺啼今日的穿着一模一样。 她要换上这身衣服,假扮丫鬟和宋姮会和。可是……初妍看了宋炽一眼,他在这里,叫她怎么换衣服? 宋炽一直在看着她,见她僵着不动,含笑道:「怎么,不想换?不想换也没什么,你可以以宋家大姑娘的身份参加赏花会。」 以宋家大姑娘的身份参加,就是要接受他的好意,用他为她弄来的帖子。 初妍咬了咬牙,手搭在衣襟的盘扣上,开始解扣。 宋炽气闷:就这么不待见他? 初妍已经拉开衣带,衣襟散开,露出了雪白纤细的脖颈,包裹出娇柔身段的中衣……马上要及笄的姑娘,身段已经初见玲珑。 他眼皮一跳,耳根都热了,狼狈地闭上了眼睛。 初妍紧张得汗都要出来了,见宋炽认输闭上眼,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他纵有千般不好,在这方面总是个君子。 她加快速度,很快换好了衣服,取出自己带来的妆盒。 宋炽闭着眼,听到窸窸窣窣声不绝,难得心浮气躁起来:如果不是他,在别人面前她也这么放得开吗? 他有心想教导她几句,然而想到她对他的态度,终是忍了下来。以小丫头现在对他的观感,大概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听。 耳畔的动静停了下来,宋炽睁开眼,顿时一怔。 第36章 她也上了妆容,不同于宋姮,她的妆容非但没有为她增色,反而令她原本明艳照人的容颜黯淡了许多,也稚嫩了许多,两个圆圆的丫髻顶在头上,俨然一个普通清秀的小丫鬟。 他想起当初他对她容貌惹祸的担心,倒有些对她刮目相看:他还是小看她了。鬼丫头机灵着呢,早就有所准备。 马车停下,车外传来平安的声音:「大人,二姑娘的马车就等在前面。」 初妍站起身,向宋炽无声地行了一礼,准备下车。 宋炽出声唤道:「妍妍……」 初妍动作一顿。 宋炽迟疑了下,伸手为她掠了掠鬓角:「记住,不管遇到什么,不要逞强,保住自己最要紧。」 初妍一时不察,没能躲开,气恼地瞪了他一眼:「知道了,不会丢你宋家的脸!」径自下了马车。 身后,宋炽望着她的背影,慢慢皱起了眉。 宋姮到阳湖公主府时不早也不晚。日头高升,公主府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宾客太多,马车进不了府,除了几位公主郡主,几乎所有人都在府门口下了车,再步行进公主府。 宋姮扶着莺啼的手下了车。一瞬间,门口的嗡嗡声静了片刻,无数目光投了过来,落到宋姮面上。隐约听到有人在问:「这是谁家的姑娘?」 宋姮心中得意,扶着莺啼的手,昂首进了西角门。 初妍抱着一个包袱跟在了后面,包袱里面是宋姮的一套备用衣裙,以防意外。 公主府的侍女引导她们前去赏花会的主会场百芳园。一路上,宋姮备受瞩目,眼中的笑意止也止不住。 正行走间,后面忽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宋姮回头看去,见两个大力婆子抬着一顶软轿,向这边而来。软轿前面,同样有一个公主府的侍女带路,后面跟了两个婆子,两个穿桃红衫子的小丫鬟。 宋姮向旁边退了一步,让软轿先过去,好奇问道:「这里面是哪位贵人?」她刚刚注意到,连首辅祝清河的嫡幼女,圣上封了定安县主的祝燕秋都是步行进来,这位倒是好大的牌面。莫非是哪位公主郡主? 公主府侍女微笑摇头:「奴婢不知。」 宋姮见问不出什么,只得作罢。正要再往前走,后面有人喊她:「阿姮。」 宋姮回头,见一个穿着杏黄衫儿,梳着垂髫,明眸皓齿的少女从后赶来,看着她擦了擦眼睛:「我一路听说今儿来了个美人,没想到是阿姮。不对,你真是阿姮?」 宋姮见她动作夸张,「噗嗤」一笑:「才几日不见,你这没良心的就不认得我了?」 垂髫少女不是旁人,正是宋姮的闺中密友,礼部尚书廖是元的孙女廖五娘。她拉着宋姮的手,细细打量片刻笑道:「你今儿太漂亮了,我都不敢认了。你怎么忽然变得这么会收拾自己了?」 宋姮笑道:「别光顾着夸我,你今天不也漂亮得很?」想到廖五娘从后面过来,应该也看到了刚刚的软轿,好奇问道:「刚刚过去的那位你看到没?」 廖五娘道:「何止看到,我在公主府门口下车时,恰好和她撞到一道了。」 宋姮眼睛一亮:「那你看到是谁家的马车了?」 廖五娘点头:「是忠勇候府的。」 初妍原本站在宋姮身后心不在焉,「忠勇侯府」四个字入耳,她顿时精神一振:忠勇侯府的姑娘果然参加了赏花宴。 宋姮惊讶:「那个救过当今圣上性命的忠勇候?」 廖五娘「嗯」了声。 宋姮奇道:「不是说他们家姑娘在幽州老家吗?」 廖五娘道:「你消息也太落后了,人家半个多月前就进京了。」 宋姮撇了撇嘴:「我又不是你,消息灵通。我们家和他们又没有来往,怎么会知道这个?对了,」她兴致勃勃地问道,「你见到人了?好不好看?」 廖五娘想了想:「还行,比你差了一点。」 宋姮不依地推她:「你又取笑我。蓝大将军的夫人前年从幽州回来,不是说忠勇侯府的姑娘是个少有的美人?」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园子。 时已三月,正当花时,百芳园中绿意成茵,花团锦簇,景致正好。先到的女孩子们三五成群,一个个打扮得比花儿还娇艳,或在花前,或在廊下,或在水边,或在亭台楼阁之中,说笑嬉闹,窃窃私语,热闹非凡。 廖五娘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蓝夫人不会乱说话,可我今天看到了那位姬小姐,也确实没你生得好。」 宋姮笑道:「我看你是偏心我才这么说。」 廖五娘叫冤:「哪有,我说的绝对是实话。反正你到时见到人就知道了。」 初妍在后面心中微动:姬皇后的长相她是知道的,是个美人,可要说是个罕见的美人却也的确够不上。蓝夫人这么说,只有两种可能,一、她故意夸大;二、她当初见到的和现在的姬小姐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初妍曾怀疑过红蓼和常妈妈下毒,偷走她的路引与衣裳逃走是为了李代桃僵,可仔细一想,根本说不通啊。幽州和忠勇侯府又不是断了联系,没道理忠勇侯府的人会认不出府上的姑娘。 不说别人,现任忠勇候是姬姑娘的胞兄,成亲时还带着妻子回老家祭过祖,不可能不认得自己的妹妹;忠勇候的母亲也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第37章 可如果红蓼就是姬家姑娘,为什么会变作她的丫鬟?又为什么要害她? 这事实在处处透着奇怪。初妍百思不得其解。一切答案,只有见到姬姑娘才能知晓。 有人远远地向宋姮她们挥手招呼:「廖五,宋二,你们怎么才来。走走走,先跟我们一起去向公主请安。」 几个打扮精致的少女嘻嘻哈哈地过来和她们会和。都是平日在一起玩惯的。几人一眼就看出了宋姮今日的不同,不免又赞一番宋姮今日的妆扮。 廖五娘和宋姮先前的话题自然打住了。 公主府的侍女领着一群贵女往阳湖公主所在的瑶光阁去。 阳湖公主是永寿帝卫昀的胞姐,深受太后和永寿帝的宠爱。她的公主府当初建造时便召集了无数能工巧匠,雕梁画栋,穷奢极侈。百芳园更是请来了姑苏的名家建造,园中假山层叠,流水曲折,一步一景,种植了不少名贵花草,堪称京城一绝。 饶是这群贵女都出自大辉最顶级的官宦世家,见识不凡,走在这样一座美轮美奂,处处精致奢华的园子里,也不免目不暇接,惊叹不已。 园子的中心筑有高台,瑶光阁位于高台之上,金碧辉煌,居高而望,整个园子风光尽入眼帘。 侍女领着贵女们登上高台。高台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站了不少护卫。初妍心中一突,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守卫也太森严了些。是有什么大人物来了? 贵女中也有人察觉出不对劲,面面相觑,正要询问,穿着礼服的女官走出,笑容矜持地请贵女们入内。 贵女们也屏声静气起来,跟在女官后面,仪态端庄地进入阁中。 公主府侍女过来请将众人的丫鬟到侧室中等候。 初妍一进去就看到了先前跟在软轿后面的穿着桃红衫子的小丫鬟坐在里面,心头一跳,知道姬家姑娘就在里面。 她渐渐有些坐立难安,她必须想办法看一眼,确认姬家姑娘是不是红蓼。 瑶光阁她上辈子曾经跟着卫昀来过,她隐约还记得里面的格局。正厅和侧室间设有夹道,朝东西都开有雕窗,一般不会有人乱走。她只要通过时设法看一眼,应该能从窗缝中看到厅中的情形。 初妍拿定主意,将手中包袱交给莺啼,嘱咐了她几句,决定去试一试。 她走到门口,红着脸和公主府的侍女说自己要出恭。侍女不疑有他,给她指了方向,又再三关照她不要乱走。 初妍应下,慢吞吞地走上夹道。走了几步,发现没有人,她加快了脚步。只要转过去,就能看到那一排雕窗。 她愣住了。 雕窗半开,一穿着墨绿绣竹锦袍的男子正立在窗后,一手支着窗棂,一手负于身后,正大光明地向里看着。 初妍的脚步一下子刹住,心中充满了错愕:卫昀!他怎么在这里?怪不得,瑶光阁外守卫那般森严。 卫昀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哟」了一声,轻笑道:「被发现了呢。」 室内柔和的光线打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挺拔的身形,他嘴角噙着散漫的笑意,目光也是散漫的,却丝毫无损他眉宇间的尊贵与狠戾之气。 无形的杀意弥漫。 初妍暗叫倒霉,卫昀一个做皇帝的,不在宫里好好待着,跑这里来做什么? 这个时候退是退不得的,卫昀的脾气,她要是敢退,只会死得更快。初妍头痛欲裂,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好在她侍奉他多年,早就摸清了他的脾气,很快有了主意。她只作不觉他的杀意,径直向他走去,一脸引为知己地小声道:「原来竟有同道中人先到了。」 娇声婉转,舒缓柔软,入耳动听。 「同道中人?」卫昀噙着她的话,神色阴晴不定。 初妍笑意盈盈,不急不躁:「婢子就想偷瞧一眼,公主是什么样的。公子也是来偷瞧公主的?」卫昀这人,不在乎别人做坏事,却最讨厌人遮遮掩掩,畏畏缩缩。 她在他面前停下,踮起脚,试图看清窗内的情景。可惜卫昀实在太高,肩膀将她的视线遮挡得牢牢的。 初妍道:「唉,你让让。」 一个小婢子,居然敢指使他?胆子当真大得很。 卫昀一脸新鲜地看向初妍,见她神色坦然,理所当然的模样,忽然笑了,悄悄做了个手势。初妍身后,悄然出现的暗卫又悄然消失。 卫昀向旁让出半步距离,懒洋洋地道:「帮我看看谁最好看。」算是间接回答了她的话。 所以,他居然是来偷窥各家贵女的? 初妍心跳如鼓,向窗内望去。 里面空间极为宽广,漆柱画顶,光滑如镜的青砖铺地,阳湖公主背对着她,坐在紫檀木镶大理石雕花太师椅上,下首一溜儿的紫檀木玫瑰椅,几乎已经坐满。初妍看到,宋姮坐得极后,几乎已要到门口,一身红衣却依旧夺人眼目。 初妍的目光飞快扫过,掠过左手第二张椅子上时,瞳孔微缩。 椅上少女十四五岁模样,穿着大红缂丝通袖袄,满绣四季如意羽纱裙,柳眉杏眼,翘鼻薄唇,容貌清丽,乌黑的秀发上,一支镶百宝鸾鸟赤金点翠步摇熠熠生辉,珠光宝气,气派之极。 不知阳湖公主和她说了什么,她仰起脸,笑容灿烂。 第38章 初妍扶住窗棂的手下意识地攥紧。她不会错认,那少女不是旁人,正是当初在小屋弃她而去的红蓼。 红蓼,果然就是后来的姬皇后,如今的姬家姑娘。 卫昀好奇的声音响起:「你一直看着她做什么?」 初妍回过神来,随口敷衍他道:「公子不是要我找谁最好看吗?我看她挺好的。」 卫昀仔细地看了红蓼两眼,嫌弃道:「你的眼光行不行啊,她哪里好看了?朕……我看她除了身上的衣裳比别人好看,没有一点比别人强。」 初妍道:「衣服最好看就不是好看了吗?」 卫昀被她问得一呆,蓦地失笑:「说得有理,衣服好看也是好看。」他上下打量了初妍几眼,又露出嫌弃的神色,「你的衣服就够丑的。」 初妍:「……」您嫌弃别人,用不着顺带踩我一脚吧 卫昀见她一副美目圆瞪,却无法反驳的模样,心中大悦:「看你可怜,赏你一身衣服。」对她招了招手道,「跟我来。」 初妍头痛,这位主儿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他赏的衣服她怎么敢拿回去?她又拿出了先前的借口:「公子,婢子急着去那五谷轮回之所,您的赏赐以后再领吧。」 卫昀摸了摸下巴:「你去,我等你。」想了想,笑着又添了一句,「你要是敢不回来,我叫人打断你的腿。」 初妍:「……」她忽然想起,他死前也是这样的表情,笑着说舍不得她,要她殉葬,把她吓得够呛。可后来旨意下来,他到底只是要了她一身衣物陪葬。 他这喜怒无常,动不动就吓唬人的脾气真要命。 初妍磨蹭了许久才出来。外面卫昀已经不见,一个小内侍候在外面,对她打了个千:「姑娘请跟咱来。」 初妍下意识地往窗格内看了眼。小内侍笑道:「里面已经散了。」 初妍道:「我家姑娘只怕要寻我。」 小内侍笑容可掬:「姑娘放心,已经跟宋二姑娘打过招呼了。」 初妍心头一沉:才这点时间,他们就查到了宋姮头上。再细查下去,岂不是要糟? 她不是真正的宋家丫鬟,根本经不起查。 罢了罢了,不就是一套衣服吗?她受了就是,不然激起卫昀的左性,麻烦就大了。 她含笑道:「还请公公领路。」 小内侍带她去了另一边的侧室。刚靠近,就听到阳湖公主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这么多可人的姑娘,其中几个委实是真正的绝色美人,您一个都看不中?」 卫昀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一个个都无趣得很。」 阳湖公主道:「你就远远看一眼,能看出谁有趣无趣?」 卫昀没说话。 阳湖公主劝道:「我看忠勇候的妹子就挺不错的,又懂事,又知礼;宋侍郎家的姑娘也不错,别的不说,容貌是一等一的;还有祝首辅家的嫡幼女……要不你再仔细看看?」 卫昀不耐烦地道:「你就别操这个心了,有这时间不如去看看你那驸马。」 阳湖公主气道:「休提那个废物。你以为我想管你的事?还不是母后关照的。你有本事去和母后说去。」 卫昀登基至今,后宫立了一后二妃,却连一个皇嗣都没有,太后和朝臣早就心急如焚。为了这事,不知和他念叨过多少次。 卫昀的气焰稍降:「好了,我知道了,你看着安排就是。」 阳湖公主回嗔作喜:「待会儿我把人带去牡丹苑,你记得过来。」 卫昀道:「知道了。」想了想又关照道,「一个一个叫。」 阳湖公主警惕:「你想做什么?」 卫昀道:「不愿意就算了。」 阳湖公主没法子,只得应下:「那我先过去了。」 初妍避在一旁,不一会儿,便见阳湖公主在侍女内侍的簇拥下走了出来,经过她时,扫了一眼,没有太留意,匆匆下了高台。 初妍目送她的背影越来越远。想起一年后,这位公主就会寡居,之后变本加厉,蓄起了男宠,还将主意打到了宋炽身上…… 回想起宋炽那样谪仙般清冷的人也曾被阳湖公主逼得狼狈不堪,她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当然,得罪了宋炽,阳湖公主的下场也不怎么好就是。 卫昀没好气的声音响起:「笑什么笑,还不快进来?」 初妍赶紧进去,看到卫昀满脸不悦,八叉着腿,大喇喇地半躺在贵妃榻上。一个容貌标致的侍女坐在他脚边,纤纤玉指拈起水晶盘中洗净的樱桃,一颗颗送到他唇边;另有两个侍女一个捧着小金盂接核,一个拿着帕子随时帮他拭去唇边的樱桃汁。 本该是香艳旖旎的景象,也不知卫昀怎么做到的,三个侍女都是脸色发白,战战兢兢的模样。 见她乖乖进来,卫昀眼中戾气稍散,指着帮他拭唇的侍女道:「你带她去换衣服。」 侍女忙放下手中的帕子,匍匐在地应道:「是。」 初妍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还是懵的。她以为卫昀会赏她什么好看的衣服,结果居然是一身小内侍的衣服? 更绝的是,卫昀自己换了身侍卫的衣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点头道:「不错。」 第39章 初妍觉得卫昀的眼神一定有问题,这身衣服比她刚刚那身丑多了好不好! 卫昀却是真的很满意的模样,拍了拍手,站了起来。侍立在一旁的侍女忙上前,跪着帮他整理衣襟、重系腰带。 卫昀唤道:「张顺儿。」刚刚领着初妍过来的小内侍上前跪下。 卫昀踢了他一脚:「跪什么跪?在前面领路,去牡丹苑。」走了几步,见初妍没跟上来,回头一脸嫌弃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跟上。」 初妍无语:您去相看美人,带上我做什么啊? 然而想到刚刚阳湖公主的名单中有红蓼的名字,她也就没意见了。她正想找红蓼呢,操作好了,也许能借卫昀的势问到她想知道的事。 牡丹苑在百芳园的东北角,汉白玉栏杆围出一座座花圃,各色牡丹正当花期,花团锦簇,好看煞人。园中有一白玉凉亭,通体洁白,连里面的桌、凳都是整块的白玉所雕,价值连城。 亭周纱幔飘舞,四边姹紫嫣红,蜂舞蝶绕,风光怡人。 卫昀长腿架在栏杆上,背倚着亭柱,百无聊赖地扯着纱幔。扯得听说他来了,匆匆赶过来的阳湖公主眉心直跳:「我这烟云纱价值千金,每种颜色都只有几匹,扯坏了连补都没处补。」她得了关照,知道卫昀要隐瞒身份,这会儿并不敢称呼他为陛下。 卫昀不以为意地道:「小气什么?我库里多得是,回头你来拿就是。」 阳湖公主无可奈何,转了话题:「你打算先让我召见谁?」 卫昀无所谓:「随便。」 阳湖公主知道他的德性,不再问他,径直吩咐侍女:「先请定安县主过来吧。」诸女之中,定安县主祝燕秋家世最好,身份最高,理当优先请她。 侍女刚要去,「等一等,」卫昀叫住她,看了初妍一眼,忽然改了主意,「有个穿得像烫金红包似的,是谁家的女儿?」 烫金红包?阳湖公主嘴角抽了抽,这是什么比喻? 卫昀见她想不起来,提醒她道:「先前坐你左手第二位的那个。」 阳湖公主想起来了:「那是忠勇候的妹妹,刚从幽州回京。」 卫昀「哦」了一声:「原来是姬浩然的妹妹,怎么和她哥哥长得一点都不像?」 阳湖公主啼笑皆非:「你这话说的,人家是女孩子,要长成忠勇候那样怎么行?」 卫昀想象了下女版忠勇候的模样,眼中闪过一抹异色,笑了起来:「先叫她吧。」 阳湖公主不疑有他,吩咐侍女照办。倒是初妍看到了卫昀眼中那抹异色,知道卫昀这是又要搞事了。 这个家伙,即位这些年,国事全丢给了内阁和掌事太监,倒是对胡闹和折腾人孜孜不倦。 卫昀施施然站起身:「我先四处转转。」叫上初妍,迈步进了旁边的花房。 花房中培植的皆是珍品牡丹,姚黄、魏紫、二乔、酒醉杨妃……甚至还有两盆青龙卧墨池。饶是初妍满腹心事,也不由眼睛一亮,没想到阳湖公主府牡丹花房中的珍品竟比宫中还多。 卫昀却压根儿注意不到什么珍品不珍品,随手就拔下了一株豆绿,揉搓着花瓣,不经意般开口道:「你觉得烟云纱好不好看?」 初妍看着好好一株豆绿在他手下揉得不成样子,随口答道:「好看。」 卫昀道:「你喜欢的话,我也赏你几匹,可以做衣裳。」 他怎么念念不忘衣裳这个话题?初妍哭笑不得:「多谢……您了,婢子用不上这么好的料子。」 卫昀注意到她称呼前的迟疑,目光阴森下来:「你是不是猜出我是谁了?」所以才会停顿一下。 得,又发病了!初妍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镇定自若:「婢子胡乱猜的,看公主待您的态度,想来您的身份不在公主之下,应该是个王爷吧。」 卫昀哼了声:「王爷?」 初妍眨了眨眼:「难道婢子猜错了?」 卫昀忽然发现,小婢女面目平平,却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眼尾上挑,瞳仁大而黑,清澈如一泓秋水,略一顾盼,便觉水光潋滟,勾人心魂。 被这样一双清澈妩媚的眼睛望着,他心头的戾气莫名就消散了,又哼了声,问道:「我是王爷,你怕不怕?」 初妍道:「怕啊。」 卫昀嗤之以鼻:「我怎么没看出你有哪里怕的?」 初妍道:「婢子天生迟钝,心里害怕,面上来不及表现;等到反应过来,已经怕过了。」 天生迟钝?这是什么奇怪的理由?卫昀在脑子里来回过了几遍,越想越觉得有趣。他冲动忽起,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初妍心里一紧,面上不敢露出,笑道:「您问婢子的名字做什么?今日之后,我与您可没机会再见了,我说了您也未必记得。」 说了一大堆,不就是不想告诉他她的名字?小婢女的胆儿可真肥。 卫昀脸色沉了下来,原本就是随口一问,要和她计较这个又显得丢分,倒显得他很想知道似的。闷了半晌,他赌气开口:「说得也是。」不告诉就不告诉,当他稀罕不成? 花房内安静下来,一个气得不想说话,一个明哲保身不敢主动招惹对方。 张顺端着一个茶盘进来,发现气氛不对,战战兢兢地道:「按您的吩咐准备的。」 第40章 卫昀揭开茶盅盖看了一眼。 初妍隐约瞥见茶盅中红彤彤的一片,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卫昀又盖上了盖子,将茶盘塞给她道:「这件事交给你了。」 初妍接过茶盘,莫名其妙。 卫昀斜睨她:「你不是看那谁不顺眼吗?待会儿看见她进来,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把这杯樱桃汁泼到她身上去。」 初妍:「……」你怎么知道我看红蓼不顺眼?等等,你为什么要帮我出气? 卫昀见她呆呆的模样,嫌弃道:「怎么这么笨?」劈手夺过她手中的茶盘,「我给你示范一回。」径自向外走去。 走了两步,回头看初妍:「怎么不跟上?」 初妍无可奈何,又觉得好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没走几步,看到一身大红,头上金光灿灿的红蓼带着丫鬟走了过来。 初妍想起卫昀说的「烫金红包」,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卫昀瞥了她一眼,抓起茶盅直接扔了出去。 茶盅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奔向红蓼。红蓼正停步贪看一朵玉版,猝不及防,避之不及,被砸个正着。 剧烈的疼痛从肋下传来,她一个踉跄,吃痛地发出一声惊叫。 盖子坠地,青瓷茶盅顺着她身体的曲线滚落,四分五裂。簇新的缂丝通袖袄上瞬时多了一滩暗色的污渍,汁水滴滴嗒嗒地流下,把下面的羽纱裙也弄脏了。 跟着她的小丫鬟「唉呀」一声,手忙脚乱地拿了帕子帮她擦拭,却哪里擦得干净,反倒将原本没有脏污的地方也擦脏了,红红一片,宛若血水,一身华贵的新衣彻底报废。 红蓼又气又急,又惊又怒,看向茶盅来处,叫道:「你们怎么回事?」 卫昀一击成功,刚刚被初妍堵得不顺的心气总算顺了些,将空了的托盘拎在手上,懒洋洋地笑道:「真对不住,手滑了。」 初妍扶额,忍不住笑:卫昀的理由找得也太敷衍了。 红蓼捂着疼痛的肋骨,气得眼睛都要冒火了:手滑?距离这么远还能扔那么准,见鬼的手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卫,谁借给他的狗胆! 卫昀丝毫没有自己干了坏事的自觉,望着地上碎裂的青瓷盅舔了舔唇,表示惋惜:「可惜了这一盅樱桃汁。」 她一身衣裳都毁了,他还在可惜他的樱桃汁?红蓼气得要吐血,跺了跺脚,喝道:「放肆!你有本事再手滑一个给我看看呢?」 卫昀眼皮微抬,瞟了她一眼,嗤笑一声,从善如流地发力,将手中的托盘掷向红蓼。 托盘沉重,风声呼呼,流星赶月般向红蓼飞来。 红蓼大惊失色,向旁躲去。茶盘擦着她的耳畔飞过,重重落地。但见泥土四溅,地面已经多了一个坑,她要反应慢一些,怕不是要脑袋开花? 红蓼吓白了脸,等到缓过气来,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好大的胆子!」 卫昀无辜道:「不是你让我砸的吗?」 谁让他砸了,这人脑子缺根筋吗,正话反话都听不出? 红蓼身后的小丫鬟见自家主人气得浑身哆嗦,护主心切,大声嚷道:「哪来的村牛,糊涂蒙了心的东西,听不懂人话是吧?还不快快磕头赔罪?否则,等我们告诉了公主,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卫昀挑眉,迅速抓住重点:「磕头?」 另一个小丫鬟接口道:「磕头怎么够?我们姑娘这身衣服价值百金,被你这蛮子毁了,就该捆起来,丢到马厩里吃一顿鞭子,再送官追究。」 两个小丫鬟横眉怒目,你一言,我一句,气势汹汹。初妍在一旁听得都心惊肉跳,就怕卫昀听得上火,开始发疯。这人好的时候是真好;疯起来的模样,她至今想起都犹有余悸。 卫昀却没有生气,抱着臂听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凶。」 这态度,轻慢无礼,毫无悔意,是可忍孰不可忍。 两个小丫鬟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一时无计可施,求助地看向红蓼。 红蓼沉下脸来:「你是公主府的侍卫吧?跟我一起去向公主回话。」她倒不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卫,阳湖公主会为了包庇他得罪忠勇候府。 与此同时,都察院衙门。 经历王崇临时想起明日上官要问一个卷宗,吃过早膳赶紧赶到衙门。今日是休沐日,都察院中不见了往日的繁忙,冷冷清清的看不见几个人影。看门的禁军守卫见到他,笑着行了个礼:「王大人,您也来了。」 也?还有谁来了? 王崇进去,看到一排值房中果然有扇红漆的门开着,平安猫着腰,轻手轻脚地提了一个茶壶从里面走出来。 原来是他,王崇恍然大悟,倒也不奇怪了。宋炽这家伙向来不要休息般,有案子的时候一心扑在案卷上;没案子的时候也时常翻阅陈年旧卷。只要在京,十次休沐倒有九次会来衙门值守。简直就是个拼命三郎。难怪两人明明是同年,对方年纪轻轻就坐到了这个位置上,自己还只是个六品经历。 王崇想了想,决定去打个招呼,宋炽毕竟是同年又是上官,平时两人关系也算融洽。 门没关,他直接绕过榉木山水立屏走了进去。 屋中横七竖八摆了好几张宽大的书案,上面堆叠着无数案卷。宋炽身姿笔直,端坐在其中一张书案前。明亮的阳光透过大开的窗户照入室内,落到他精致的侧脸上,勾勒出近乎完美的线条。 第41章 他白皙修长的手中握着一杆刻花竹管狼毫,动也不动,浓黑的墨从笔尖滴下,在面前空白的信笺上滴出一滴大大的墨团。 王崇睁大了眼睛:宋知寒居然在走神?这可真是稀罕事。 他等了片刻,见宋炽依旧维持着刚刚的姿态,目光缥缈,一动不动,忍不住清咳一声。 宋炽回神,看见他,站起来道:「观山兄,你怎么来了?」观山正是王崇的字。 王崇笑着向他拱手:「下官过来查一个卷宗,知道大人在,特意过来打个招呼再过去。」 宋炽向他还礼:「观山兄有心了,只管自便就是。」 王崇应下,转身想走,又犹豫了下,回头问道:「宋大人是有什么心事吗,不知是否有下官可以效劳的地方?」宋知寒刚刚的模样实在罕见。 宋炽露出惯常的温和微笑,正想说无事,话到嘴边,犹豫了下,又吞了回去,缓缓问道:「观山兄家中可有十三四岁的姐妹?」 王崇惊愕,没想到整日只知查案办案,清冷不带烟火气的宋炽居然会问一个如此凡俗的问题。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听到的八卦,宋炽在保定办案,寻回了失踪已久的妹妹,心中了然:这位怕是不知该如何和小姑娘相处吧? 他拈了拈胡须笑道:「下官有一幼妹,差不多这个年龄。」 宋炽问:「可乖巧听话?」 王崇笑:「幼妹乃家父家母老来所得,珍爱如掌上之珠,自幼娇惯,下官平时在家,只有让着、哄着、顺着的份。」 宋炽皱眉:「若她有过,自该教导,哪有一直让着、哄着、顺着的道理?」 王崇一听就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笑道:「提醒一二也就罢了。教导乃父母之职,哪有哥哥对妹妹时时耳提面命的道理?下官若真敢这么做,小妹只怕早就不想理会下官了。」 宋炽怔住。 王崇道:「小姑娘脾气大,脸皮薄,尤其小妹那般娇养大的,轻易得罪不得。不然,有得头痛。」 宋炽心有戚戚焉,苦笑道:「若是不小心得罪了呢?」 王崇道:「那只有设法补救。」 宋炽看向他。 王崇道:「不过是‘投其所好’四字罢了。下官的小妹最好云桂坊的糕点,若是生气了,下官带些云桂坊的蟹壳黄、水晶包子回去,定能哄好。」 宋炽陷入沉思:投其所好吗? 阳湖公主正在凉亭中悠闲地喝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一回头,差点把一口茶喷出来。 红蓼的一身衣物全毁了,狼狈不堪,眼中蕴泪;两个小丫鬟都是义愤填膺的模样,押解般跟在卫昀和他的小内侍身后;小内侍神色无奈,卫昀却是一脸轻松。 阳湖公主看一眼就猜出卫昀做了什么好事,脑袋突突地疼了起来。 从卫昀要求她一个一个地请人过来,又临时换人,她就猜到这位要闹幺蛾子,却还抱着几分侥幸心理,想着忠勇侯好歹曾救过他,他总要给忠勇候府几分面子。结果…… 混不吝就是混不吝,疯起来谁的面子也不给。只是也太过分了些,把人家姑娘好好的衣服搞成这样。 阳湖公主一个头两个大,偏偏卫昀没表示,她还不敢揭露卫昀的身份,只绷着一张脸问:「究竟怎么回事?」 红蓼的小丫鬟跪下来哭道:「公主殿下,您要为我们姑娘做主啊。我们姑娘好端端地走着,一个茶盅就飞了过来,差点把我们姑娘砸伤。」 另一个小丫鬟也跪了下来:「今儿是公主府的好日子,我们姑娘本想着息事宁人,哪知这恶徒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出手伤人。我们姑娘再是好性儿也受不住啊。」 红蓼垂着头,脸色惨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阳湖公主头痛地看向卫昀:「她们说的可真?」 卫昀点点头,承认对方说得都对。 阳湖公主越发头痛了:这厮到底怎么养成这种讨人嫌的性子的?整日不干人事,寻事生非,胡作非为。要不是他是皇帝,早该被人打死了。 两个小丫鬟一齐含泪向阳湖公主磕头:「请公主为我们姑娘做主。」 阳湖公主有苦说不出。要是旁人得罪了忠勇侯府的小姐,她自然会做主,可眼前这位,她是既不敢,也做不了主。 红蓼见阳湖公主迟迟没有表态,心中涌起不满:阳湖公主该不会打算放过这个侍卫吧?这怎么成?她刚刚回忠勇候府,被一个小小的侍卫如此欺凌,却不能讨回公道,岂不是要被全京城的贵女耻笑? 她眼中含泪,盈盈下拜:「公主素来仁慈,宽待下人。若是为难,不如将人交给我哥哥处置?」 这是逼阳湖公主表态了。阳湖公主不处置,忠勇候府就会出面。 换了别人,阳湖公主自然不惧,可偏偏是忠勇侯府。卫昀不要脸,她还要呢,皇家这么对恩人的妹妹,说出去好听吗? 阳湖公主心中直叹气:这叫什么事?陛下也真是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怎么就一点情面都不留? 她站起,亲自将红蓼扶起,温言安抚道:「本宫知道姬姑娘受委屈了,这件事本宫必会给你一个交代。姑娘不如先去换身衣裳?免得这个模样叫人看着不雅。」 红蓼垂眸道:「多谢公主。只是,恶人不受惩,只怕还有其他姐妹会受害。」 第42章 阳湖公主见她不肯干休,脸色微沉,看向卫昀,示意他自己闯的祸自己处理。她可没脸帮他欺压一个小姑娘。 卫昀笑嘻嘻地道:「公主,我可是全按你的吩咐办的。」推了推初妍,「你说是不是?」 阳湖公主:「……」气不打一处来:这死小子,到现在还想着坑她! 红蓼这时才注意到被卫昀身边的初妍,脸色丕变。 初妍的妆容只是掩盖了原本的丽色,五官轮廓还是原来的。 红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手心满是汗水:是巧合吧,一定是巧合!那个人已经死了,就算侥幸逃生,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怎能进入公主府?何况,对面的是个小内侍,不是她恐慌的那个人。 红蓼的脑中一片混乱,下意识地捏紧了手,再没有心思追究卫昀的举动。 她矮身行了一礼,低低开口:「我听公主的,先去换衣裳。」 阳湖公主还以为是卫昀说了是自己指使的,把人吓成这样,歉疚之余倒也松了一口气,叫来一个侍女,让她把红蓼领去最近的歇芳楼换衣。 倒是卫昀,看看红蓼,看看初妍,若有所思。 红蓼飞快地看了初妍一眼,脸色发白,低下头去,扶着小丫鬟的手安静无比。 她一走,阳湖公主立刻没好气地看向卫昀:「你做的好事。」 卫昀睨了她一眼,阳湖公主立刻怂了,揉着眉心唉声叹气地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她看了看天色,「罢了,我管不了你的事。宴席马上开始了,我先走了。」再呆在这里,她怕自己会气得忍不住想弑君。 一时只剩了卫昀和初妍两人。 卫昀哼了一声:「说吧。」 说,说什么?初妍茫然。 卫昀道:「你和那位姬姑娘怎么回事?」 初妍为难。 卫昀的脸色立时晴转多云:「你信不过我?」 不是她信不过他,而是她自己也拿不准怎么回事。不愿胡乱下结论。 初妍想了想,柔声安抚他道:「您别气,陪我去见见红蓼,也许就什么都明白了。」真相只有红蓼知晓。 卫昀诧异:「红蓼?」 初妍「嗯」了声:「就是刚刚的姬姑娘。」 卫昀眉心一跳:女儿家的闺名轻易不为外人所知,她一个宋家的小丫鬟,从哪里知道忠勇侯府小姐的闺名的? 说也奇怪,要是别人这样不爽脆,吞吞吐吐,话留一半,他早就暴躁地想杀人。偏偏这个身份低贱的小婢女不同,她声音十分好听,语气温软,不疾不徐,仿佛天然带着抚慰的力量,他再大的火也都发不出了。 等到两人赶去歇芳楼,却发现人去楼空。红蓼连衣服都没换,就匆匆离开了公主府。 宋姮的马车驶离公主府时,宋姮兀自出于兴奋状态。今日她艳冠群芳,着实大大出了一回风头。阳湖公主夸赞了她一番,最后还赏了一顶牡丹花冠给她。 这可是其他人都没有的殊荣。 宋姮拉着初妍的手,兴奋地和她讲了半天赏花会上的事,见初妍心不在焉的,终于想起来问道:「对了,公主找你做什么了,怎么去了半天?」等到宴席快散了,才把人送回来。 宋姮不知道卫昀的存在,还以为是阳湖公主找初妍有事。 初妍道:「没什么,就是好奇你的妆容,找我过去问几句。公主事忙,我等了等,时间就晚了。」 宋姮「哦」了声,没有追问,将阳湖公主赏她的牡丹花冠给初妍看。 黑色的漆纱冠上,用金丝、碧玉、各色宝石镶嵌在上,攒出牡丹花叶的纹样,璀璨耀目,巧夺天工。 初妍道:「真好看。」 宋姮开心了,拉着她央道:「好姐姐,你再受一回累,帮我把头发散了,我想试试这个花冠。」她今日梳的飞仙髻,不适合带花冠。 这等小事,初妍随口应下,动手帮宋姮拆了飞仙髻,将她一半头发从两边挑起,挽了个小髻,另一半垂在肩后。正要为宋姮戴上花冠,马车忽然一震,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喧哗声。初妍皱了皱眉,动作不停,将花冠固定在宋姮的头上。 车帘忽地被人揭开,光线刺入,初妍眯了眯眼,看清了外面的情景。 车子停在一条暗巷中,车外站了好几个穿着劲装,带着佩刀的彪形大汉,宋家的马车夫被人从车驾上扯了下去,在彪形大汉的包围下瑟瑟发抖。 宋姮和莺啼的脸色都变了,宋姮强作镇定地开口喝道:「大胆,我们是宋侍郎的家眷,你们是什么人,还不快快退下!」 几个大汉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似是为首的,沉声问道:「吏部侍郎宋大人家的女眷吗?」 宋姮骄傲道:「没错。」 为首大汉笑道:「那就对了,找的就是你们。」 宋姮又惊又怒,没想到宋思礼的明天都吓不住对方:「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你们如此妄为,就不怕王法吗?」 为首大汉道:「宋小姐稍安勿躁,我们此来,正是为了王法。」回头做了个「请」的姿势,恭敬地道,「白芍姑娘,人都在车里,你来看看吧。」 一个穿着桃红衫子的小丫鬟从暗巷外走入,赫然是红蓼其中一个丫鬟。 第43章 初妍心一沉,隐隐生起不妙的预感。 白芍走近,目光在车内三人身上掠过,落到初妍面上,辨认片刻,露出冷笑,伸手一指道:「就是她。」 宋姮怒了:「你们是什么人?这是什么意思?」 白芍行了个福礼:「见过宋小姐。奴婢白芍,是在忠勇侯府姑娘身边服侍的。」 忠勇侯府?宋姮意外,知道不是贼人,放下一半心,随即更气了:「堂堂忠勇侯府,私下拦截我们的马车,是什么意思?」 白芍道:「宋小姐见谅,我们姑娘今日在公主府被小人所欺,姑娘好性儿,我们做下人的却没法向侯爷交代,总得为姑娘讨个公道。」 忠勇侯府的姑娘来的时候做足了排场,最后却连正宴都没参加就匆匆离开,与会的贵女们早就议论纷纷。宋姮这时才知道缘由,不由生气:「你们讨公道,怎么讨到我这里来了?」 白芍指着初妍:「原来宋小姐还不知道,欺辱我们家姑娘的正是这位。」 宋姮愕然,望向初妍:「你得罪姬小姐了?」初妍是假扮的丫鬟,低调行事还来不及,怎么会敢去招惹忠勇候府的姑娘? 初妍挑眉,这是想要杀人灭口,还是找不到卫昀,找她出气来了?红蓼倒是好本事,这么快就查出了她是宋府的人。 白芍道:「还请宋小姐把这不知尊卑的奴才交给我们,我们回去也好向侯爷,向老夫人交代。」 宋姮脱口而出:「这怎么成?」初妍又不是真的奴婢,她怎么可能把人交出去?交出去了,她回去就没法交代了。 白芍脸色一沉:「宋小姐三思,不过是一个奴婢罢了。难道你要为了一个奴婢与我忠勇侯府交恶?」 宋姮从小也是娇养着长大的,颐指气使惯了,哪受得了被一个奴婢这样威胁,顿时怒了:「我偏不交,那又如何?」 白芍冷笑一声:「宋小姐是定要包庇这个奴才了?」 宋姮火冒三丈,扬着下巴道:「是又如何?」 白芍对为首的大汉道:「罗统领,还是你来和宋小姐说吧。」 罗统领脸色一沉,冷冰冰地开口道:「宋小姐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蓦地拔刀出鞘。他身后几人纷纷跟着他拔刀。雪亮的刀背反射出森冷的光芒,一股寒气迫人而来。 宋姮的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 初妍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开口道:「我跟他们走。」忠勇侯府出了名的护短,今日之事势必不能善罢甘休。 宋姮摇头,眼中有了泪,是委屈的,也是恐惧的:「不行!我不信他们真敢动刀。」 罗统领哼笑道:「我们自然不敢对宋小姐怎么样,但手中的刀敢不敢就不好说了。万一手一抖,不小心在小姐脸上划上那么一道……」 宋姮脸色一变,尖叫道:「你敢!」 罗统领道:「有什么不敢的?大不了赔上老子一条贱命罢了。」 宋姮脸色发白,手开始发抖。 初妍握住宋姮的手力道加大,看着她的眼睛,强迫她镇定下来:「别怕,我不会有事的。你赶紧回去和大公子说一声。」她就算不肯主动跟他们走,凭这几个人,也有足够的能力硬将她掳走,既然如此,何必要搭上宋姮? 宋姮猛地醒过神:对啊,大哥跟她们约好了会来接人,很快就会过来。她护不住人,大哥可不一样。到时候,叫这帮可恶的家伙一个个全都遭殃! 御史台衙门,寂静的值房内,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响起片刻,又停了下来。片刻后,宋炽望着再次被滴下的墨汁污了的信笺,心中一叹,扬声叫道:「平安。」 平安提着重新泡好的茶壶跑了进来。 宋炽道:「你去福庆楼……」他话声停住,想着王崇的话,站了起来,「罢了,我去吧。」她尽心尽力服侍母亲,就算是对她的回报。 平安满心惊讶:大人这是打算回了?这会儿还没过午呢,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宋炽先去福庆楼挑了一对金镶玉芙蓉簪,一对白玉镯子;又去对面姚记包了一堆上好的胭脂水粉,这才随便找了个地方吃饭。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他想了想,又命平安去玉桂坊买了水晶包子和蟹壳黄,这才吩咐车夫驶往约好的地点。 宋姮的车到的却比预想的迟。 马车一到,宋姮就从车中跳了出来,惊慌失措地嚷道:「大哥,不好了,姐姐被忠勇侯府的人带走了。」 宋炽平静的脸色顿时变了。 初妍双手反绑着,被带到了一个小客栈中。 白芍端了一盆水过来,拿帕子在水中浸了浸,胡乱在她脸上抹着。初妍眉头皱起,一声不吭,忍耐着任她施为。 渐渐的,白芍手上动作轻了下来,露出惊色。 初妍脸上的妆容被洗去,绝色姿容一点点显现:雪白的肌肤宛若凝脂,妖娆的桃花目顾盼含情,瑶鼻朱唇,纤细雪颈,便如美玉明珠,光华难掩。 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小丫鬟?白芍的心中开始忐忑。 有人推门而入,示意白芍退下。门掩上,不可思议的声音响起:「果然是你。你果然没有死!」 初妍抬头,望向来人,笑容讥讽:「常妈妈,别来无恙。」 第44章 常妈妈还是那副模样,容貌清秀,梳了个油光水滑的纂儿。身上的衣服倒不再是洗得发白的旧衣,换成了一件簇新的秋香色织锦对襟袄,手上戴了一支赤金开口扁镯,耳下一对赤金宝瓶耳坠闪闪发光。 成了忠勇侯府的人,穿戴打扮果然大不一样。再不见从前的寒酸。 常妈妈一步步走到初妍面前,低头看她,笑容还是一贯的谦和恭顺:「奴婢自然是无恙的。倒是姑娘你,似乎不大好呢,居然成了宋府的丫鬟。」 她同情的目光落在初妍面上,眼神诡谲:「这样一张绝色的脸庞,却要遮遮掩掩的,是怕惹祸吧?也是,哪个男人看到这样一张脸,会放过呢?真是叫奴婢于心不安。」 初妍冷冷地看着她:「妈妈让红蓼冒名顶替我,难道于心就安了?」 常妈妈看着她,露出讶色:「姑娘居然还记得自己的身份?看来曼陀罗的药力不怎么样嘛。」 初妍心头一震,她原本是试探,没想到常妈妈以为她记忆还在,爽快地承认了。 长久以来追寻的答案忽然就送到了她面前,容易得她反而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当真是忠勇侯府的姑娘? 常妈妈微笑着继续道:「奴婢安心得很。姑娘怎么不想想,你和红蓼长得根本不一样,忠勇侯府为什么会毫不起疑地认了她?」 初妍神色微变:这正是她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常妈妈的话一下子戳到了她的隐忧。她纤细的腰背绷直,紧紧盯着常妈妈,冷声问道:「你和红蓼做了什么?」 常妈妈叹道:「真是可怜啊,姑娘到现在还想不通吗?红蓼从来就不需要冒充姑娘。」 初妍望着她有恃无恐的模样,脸色沉了下去,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常妈妈道:「我们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忠勇侯府早就当姑娘已经死了,死在了一年前的幽州大乱中。红蓼忠义,带着姑娘和老太爷的遗物千里送归,忠勇侯感念红蓼忠义,认红蓼为妹。」 初妍身子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忽然就想起自己前世偶尔听到过的一件事:姬皇后其实是忠勇候府的二小姐,她上面曾经有过一个姐姐。 忠勇侯并非世袭的爵位,而是老忠勇侯凭军功挣下的。姬家乃是幽州大族,老忠勇侯骁勇善战,带着独子常年在外征战,他的妻子则带着女儿在老家幽州侍奉公婆。 五年前,老忠勇侯在山西战死。姬夫人赴山西奔丧,原本要带上年幼的女儿,姬大姑娘却大病一场,不得已留在了幽州跟着祖父母。 一年前,幽州遭到鞑靼人突袭,姬家遭到血洗,族人伤亡殆尽。姬家老太爷、老夫人和姬家大姑娘都在这场突袭中不幸丧生。从此再无人提起,仿佛这世上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似的。 所以,她的真实身份是姬家「早逝」的大姑娘? 初妍的心一点点紧缩起来:她甘冒风险来此,就是想探知真相。如今,她如愿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这个答案却是那样可笑而残酷。 她喃喃而道:「可我现在还活着。」 常妈妈道:「那又如何,有谁能证明?姑娘这会儿,小时候的事应该都不记得了吧?太夫人和侯爷上一回见姑娘还是五年前,那时姑娘才九岁,还是个小丫头,女大十八变,谁又能证明你就是当年的小女孩呢?」 初妍的心沉了下去:常妈妈说得没错,她对从前的事毫无记忆,陪她一起长大的家人全部罹难,唯二知道她身份的常妈妈和红蓼又背叛了她,她根本无法取信于人。 常妈妈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劝姑娘就不要想着认回家人了。休说你一个卑贱的奴仆根本见不到侯爷,就算有机会能见到侯爷,谁会相信你?如今这年头,骗子多了去了。据我所知,不说别家,就是姑娘现在在的宋家,宋家大姑娘没有找回前,上门冒充她的骗子就不少,到现在还有几个在牢里关着呢。」 初妍心头一跳。 常妈妈看着她笑了起来:「好姑娘,你看,你已经无家可归了,在宋家做丫鬟真是白瞎了你这张倾国倾城的脸。妈妈和你主仆一场,总要送你去一个好去处,以全主仆之情。」回头向门口问道,「朱大娘来了吗?」 外面有人应道:「来了。」 常妈妈道:「请她进来。」 很快,一个穿着俗艳,头戴花儿,涂脂抹粉的妇人捏着喷香的帕子走了进来。那妇人脸上的妆容极浓,尤其是一张嘴儿,画得又红又小,在她一张圆圆的脸上分外滑稽;走起路来摇曳生姿,仿佛没骨头般,一进来就一双眼睛就粘在了初妍身上,动也不动。 初妍仿佛被一条黏腻的蛇虫爬上,浑身鸡皮疙瘩冒起,厌恶地扭开了脸。 常妈妈看向妇人,「朱大娘,这个人给你做女儿,你可还满意?」 朱大娘回过神来,满脸堆笑:「妈妈说笑了,这么个极品,做我们这一行的,还有谁会不满意?只是……」她恋恋不舍地看着初妍,「这么个尤物,价钱想必不低,我未必出得起。」 常妈妈不屑道:「瞧你这小家子气的样子,价钱再高,就凭这模样,这身段,还能赚不回来不成?」 朱大娘咽了口口水:「这倒也是。只是我手头紧,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 常妈妈道:「我只要一百两,还许你赊账。」 第45章 朱大娘眼睛一亮:「唉哟,妈妈可真是菩萨心肠,怜惜我们的难处。」才一百两,还能赊账,不等于白捡个摇钱树? 常妈妈嗤笑道:「便宜你了,不过我有条件。」 朱大娘讨好地道:「妈妈请说。」 常妈妈道:「尽快安排她接客,最好今儿就安排,要把这名声宣扬出去。你若做不到,我就重新找人。」 朱大娘先还犹豫,怕太匆忙找不到好恩客,卖不出好价钱,听到后面不由急了。重新找人,这怎么成?她一口应下:「妈妈放心,我一定办得妥当,包你满意。」 初妍在一旁听得怒火中烧。她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朱大娘是做什么的,就算她一开始不明白,看对方的做派,再听两人的对话,哪有不明白的? 她做梦也没想到,主仆一场,常妈妈竟会恶毒至此!她不但要卖了自己,还要卖入那腌臜之地,叫她生不如死。 一个女儿家落入那样的地方,一辈子就彻底毁了。就算到时她想法设法与忠勇侯相认,忠勇侯府也未必愿意认回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儿。 常妈妈是要彻底断了她的后路。 那边两人已经谈妥,很快立了书,画了押,又硬拉着初妍的手也盖了个指印。朱大娘看着初妍,仿佛看到无数白花花的银子向她飞来,乐得嘴都合不拢,对初妍道:「乖女儿,快跟妈妈回家吧。」 初妍望向常妈妈:「这就是妈妈帮我找的好去处?」 常妈妈皮笑肉不笑:「姑娘给人做女儿,岂不比做奴仆要好?」 初妍抿了抿嘴,站起身来。 常妈妈有些意外:莫非她听不懂她们在做什么,怎么这么乖顺?不过也是,小丫头自幼在家娇养,从没接触过这些,大概真的不懂,说不定以为真是给人做女儿。等她到地方了,就知道苦楚了。 不过还是要以防万一。 她对朱大娘使了个眼色:「嘱咐你带的东西带了吗?」 朱大娘道:「带了带了。」捂着鼻子,重新取了条帕子出来。 初妍心知这帕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警惕地退后一步,面上却笑得无害:「妈妈,我愿意跟你走,这个东西就不用了吧。」 朱大娘见她乖巧,犹豫起来。 常妈妈哼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丫头会骗人得很。你要不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就不要用。」 朱大娘一凛,再不犹豫,拿着帕子向初妍逼近。 初妍心中大恨:常妈妈真是一点活路也不给人留。还有宋炽那家伙,她都拉着常妈妈东拉西扯地讲了这么多话了,他的动作怎么这么慢? 前世就养成的习惯,她实在太过信任宋炽的能力,压根儿就没考虑过他找不到地方的可能性。 眼见朱大娘越逼越近,真要跟对方去了那个腌臜地方,这盆脏水就被常妈妈泼定了。初妍不再犹豫,一脚将刚刚坐在身下的凳子踢向朱大娘,飞奔向早就看好的窗口,和身一撞。 窗户被撞开,她直接跳了下去。 只是从二楼跳到一楼,应该摔不死吧? 耳畔风声掠过,身后传来惊呼声。初妍闭上眼,等着即将来的剧痛。 剧痛迟迟未来,一片喧哗声中,有人准确地接住了她。 熟悉的沉香木香气沁入鼻端,她的一颗心忽然定下,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宋炽清俊出尘的面目映入她眼帘,好看的眉微微皱起,低头凝视着她。 糟糕,又要挨训了。初妍迅速闭上眼睛,先发制人:「不是我的错,你要敢说我,我就哭给你看。」 耳边传来了轻轻的叹息声,宋炽清润的声音响起,异常温和:「别怕,阿兄来了。」 初妍愣住,刚闭上的眼又睁开,怔怔地看着他。 宋炽被她看得不自在,回头望向身后:「人犯就在楼上,麻烦诸位将人捉拿归案。」 几道陌生的声音应下,凌乱的脚步声迅速往楼上而去。 宋炽将初妍放了下来,注意到她的双手还被反绑着。粗粝的麻绳勒入骨肉,她细嫩的手腕被磨出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宋炽的眸中闪过一道暗色,手落到绳上,发力一扯,麻绳寸寸断开。他冰凉的指尖抚过红痕,轻柔地反复摩挲,一言不发。 危险的气息弥漫,初妍心中警铃大作:他到底在生什么气? 初妍怕宋炽。 她曾经将他视为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小心翼翼,生怕失了他的欢心;曾经为了他的复仇大计,甘愿入宫,陪伴喜怒无常的卫昀;也曾亲眼看着他如何从地狱中爬起,将一切挡在前面的障碍碾得粉碎。 哪怕如今,她已经将他从心头最重要的那个位置挪开;哪怕他还未变成最后面目全非的模样,那些曾经的怜与惧早就浸润在骨子里,轻易便能被他的情绪影响、勾起。 他们上辈子的羁绊实在太深。她只有短短五年的记忆,他是其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深入骨髓,难以抹去。 几乎是本能的,她握住了他的手,低低地、安抚地叫了声:「阿兄。」一如曾经经历的,那些最黑暗的日子中一般。 宋炽低头看向她的手,这似乎是小姑娘第一次主动握她的手。温暖的手,小小一只,怯怯的,却又是坚决的握住了他的手。 第46章 宋炽心中划过一抹异样的感觉,冰冷的怒意被她掌心的柔软压下。 初妍察觉到他的目光凝住,想起他曾经斥责过的「成何体统」,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她懊恼地想将手缩回,他却忽然反手,抓住了她的手。 初妍愕然。 宋炽柔和了眉眼,声音温润:「我说过,妍妍是我唯一的妹妹,不管对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他凝视着她,看出了她的退缩与胆怯,空着的一手慢慢落到她丫髻上,重复了一遍,「别怕。」 他……是在安慰她? 初妍反应过来,惊讶地看向他,想看清他的表情。宋炽神情温和,目光无奈,任她打量。刚刚冰冷的怒意已经消失无踪。 初妍僵硬的身子慢慢放软,这才感觉到了疼痛。 身上到处都痛!脚刚刚情急之下踢起凳子,似乎撞肿了;肩膀撞开窗子,也在钝痛;还有手腕伤得最重,勒痕几乎见骨,火辣辣的,疼得仿佛要断掉似的。 偏偏宋炽还在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她的伤口。初妍受不住,「嘶」了一声,将手一缩,动作太猛,牵动受伤的右脚,顿时失了平衡。 宋炽反应极快,一把扶住她,发现不对:「脚也伤了?」 她怏怏地「嗯」了声。 为了探知真相,她这一回委实付出了大代价。但,值得。 常妈妈那些话……其实冷静下来,她很快想明白,常妈妈的说法并不全对,这世上还是有其他人能证明她身份,比如——蓝大将军的夫人,蓝夫人一年前见过姬家大姑娘;何况,她还有那块和田白玉双鱼龙纹玉玦。 真正的关键所在,是她没有机会见到忠勇候;而且失了过去的记忆,没了最大的底气。 常妈妈的话语中堵上她的全部后路,是想摧毁她的希望,打乱她的阵脚,让她失去反抗的勇气吧? 对方其实是在害怕,害怕她找回身份,所以才会不管不顾地使出毒招——把她卖入教坊。 如果她真是宋姮身边的一个小丫鬟,宋家不可能为了一个小丫鬟和忠勇侯府撕破脸;而入过那个地方,哪怕被及时救出,她的人生也彻底毁了。 宋家不会愿意将一个声名狼藉的丫鬟放在自家的小姐身边,忠勇侯府也无颜认回这样一个女儿。她永远只能躲在见不得光的暗处,默默凋零。 要不是宋炽…… 她忍不住看向宋炽,不管她愿不愿意,她又欠了他一回。 宋炽望着她受伤的脚,眉头微皱。 初妍的心头忽然松了些:至少现在,他在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兄长。 也许,他以后还会变成前世那般冰冷无情,面目全非的模样,可她至少可以试着努力一下,阻止那件悲剧的发生?这样,也算报答他救她之恩。以后她离开宋家时,也可问心无愧。 楼梯声咚咚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一个穿着五城兵马司号衣的兵丁跑下来,惶恐地请示宋炽:「大人,楼上是忠勇侯府的人。」 宋炽扶着初妍,眼皮都不抬一下:「怎么,忠勇侯府的人就可以枉顾王法了?」 那兵丁想起这位的脾气,唯唯诺诺,汗流浃背,不敢再说什么,又蹬蹬蹬地跑了上去。 宋炽问初妍:「能走吗?」 初妍试着走了一步,摇了摇头。 宋炽弯腰,直接打横抱起了她。初妍身子僵了僵,想到自己刚刚下的决心,又慢慢放软,柔顺地将脸靠在了他的臂弯中。 宋炽将她抱上了候在外面的马车,放在了他常坐的位置上。自己弯下腰,脱下了她右脚的绣鞋。 初妍大窘:「你做什么?」想要缩回,却被他牢牢控制住,淡淡开口:「我是你阿兄。」 两人目光对上,他神情冷定,不容转圜。 也是,宋炽这人,一心政事,从无男女之思,上辈子就过得跟个僧人一样,连妻子都没有娶,估计自己的脚在他的眼中和猪蹄没什么区别吧。 初妍放弃了挣扎,面如火烧,弱弱要求:「你轻点,我怕疼。」 宋炽没有回答她,手上的动作却轻柔了几分,又将她足上的白色素绫袜脱了下来,露出里面青肿一片的脚背。 纤细的脚踝,如玉的肌肤,愈衬得那一片青肿越发狰狞可怖。 他脸色微凝:「怎么弄的?」 初妍回想:「我一脚踢飞了一张凳子。」 宋炽:「……」穿着软软的绣鞋还敢踢重物,她可真是能耐啊。再想到她后来双手被反绑着,还敢跳窗,他眉心突突直跳。 她的胆子也太大了些,若是他晚来一步…… 宋炽揉了揉眉心:「你就不知道怕吗?」 初妍道:「怕啊,可总比被她们卖到教坊好吧?」 宋炽的脸色变了:「教坊?」 初妍想起一件要紧事,点点头:「她们硬逼着我在身契上按了手印。」 宋炽的眼神冷了下去:「知道了。」打开车中小几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盒药膏来。 初妍正要接过药盒。却见他径自打开盒盖,寻了一支新笔,蘸了里面的药膏,细细帮她涂抹在脚背上。 他动作轻柔,笔尖滑过青肿的肌肤,有几分痒痒的感觉,药膏的凉意沁入肌肤,舒缓了难忍的疼痛。 第47章 初妍的目光忍不住又落到他身上。 他半跪在她脚边,低垂着眉眼,神情专注,很快为她的脚上好药,又抓过她的手,为她手腕处的勒痕敷好药。 做完这一切,他一边检查药有没有敷全,一边问她:「身上还有别的伤吗?」 有,却不方便让他敷药。初妍道:「我自己来吧。」 他抬头看她:「伤在哪里?」 初妍迟疑了下,默默指了指肩膀。 要帮肩膀上药,就得脱衣解带,露出肩头,便是身为兄长,这样做也太孟浪了。可是……宋炽看了眼她勒痕道道的红肿手腕,不动声色:「你手腕使得上力吗?」 初妍犹豫片刻,点头。 宋炽将笔递给初妍:「试试。」 初妍接过笔,刚刚捏紧,手腕一阵刺痛传来。她手一软,笔跌落在地,脸顿时涨得通红:「我,我只是不小心。」 宋炽没有揭穿她,点了点头,又问:「你自己能解开盘扣吗?」 初妍:「……」解开盘扣的动作需要更细致,她现在一动就疼得厉害,手指发抖,使不上力,根本做不到。 这会儿,她真后悔了,为了保守秘密,没有把香椽带出来。 终究还是让宋炽帮她解衣上药。 好在宋炽的表情始终没有什么变化,一副公事公办的清冷模样。初妍慌乱羞窘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别过头任他解去衣衫,露出雪玉一般的肩头。 笔尖拂过肩头,药膏的凉意传来,她的身子轻微地颤了颤,索性闭上了眼。 宋炽的动作不易察觉地顿了顿,很快移开眼。小丫头肌肤泛粉、长睫乱颤的羞赧模样却仿佛刻在了脑中,挥之不去。 她这样害羞,他原本坦坦荡荡的,也生出了几分不自在。 他心头微乱,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先睡一会儿吧。」手指拂过她身上穴道,初妍只觉困意上涌,身子一歪,睡了过去。 初妍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云汀院自己的屋子中。卢夫人正坐在她的床头不住抹泪,却不敢发出声音。 她迷茫了一瞬,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怎么睡过去的。常妈妈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宋炽是不是把他们都捉起来了?还有那张身契,拿回来了吗? 她试图揉一揉隐隐作痛的额角,手腕处传来刺痛。她看过去,发现自己两只手腕都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看上去不像勒伤,倒像是断了重接似的。 卢夫人带着抽泣的声音传来:「娘的心肝,你总算醒了。你饿不饿,身上还疼不疼?」 初妍见她呜呜咽咽,一对眼睛都哭肿了,越显得怯弱不胜,心疼不已:「娘,我没事,你快别哭了,身子要紧。」 卢夫人用帕子擦着眼角,恨道:「都是你阿兄不好,好端端的带你去爬什么山?结果害你跌了下去,伤成这样。为了拉你上来,还把手腕磨成这个鬼样子。」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初妍一愣:宋炽是这么解释她受伤的吗?她问道:「阿兄呢?」 卢夫人道:「我罚他在院子里跪着呢。」 初妍:「……」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忙道,「娘,不关阿兄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卢夫人不这么认为:「做兄长的没照顾好妹妹,就是他的错。」 初妍心中生起愧疚:一码归一码,这一回,真不关宋炽的事,宋炽还救了她。她挣扎着试图起身,手腕却使不上力。 卢夫人见状,忙将她扶起,气道:「你不用帮他说话,你看看,我把你交给了她,现在却到处是伤,他难道不该受罚?」说到激动处,卢夫人呼吸急促,一张秀美动人的脸上满是怒意。 初妍怕她气坏身子,不敢硬顶,改变战略,掀开锦被试图下床。 卢夫人拦住她:「你脚伤了,下来做什么?」 初妍低低道:「女儿的错更大,阿兄都受罚了,女儿自该跟着她一起受罚。」 卢夫人蹙眉:「你有什么错?」 初妍道:「让娘伤心忧急,就是女儿最大的错。不孝之罪,可比阿兄的错处大多了。」 卢夫人:「……」又好气又好笑:「你是故意气我不是?」 初妍道:「才不是,娘这么好,我怎么舍得气你?」 卢夫人被她几句甜话哄得心都要化了,知道她的心意,无可奈何地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罚你阿兄了,你们都没错,这总成了吧?」 初妍笑逐颜开,倚在她的肩头道:「娘,你真好。」 卢夫人叹气:「你啊。」 初妍趁机要求:「我想问阿兄几件事,娘让他进来好不好?」 窗子支开了半扇,夕阳的余晖斜斜射入,为墙角插着娇艳桃花的粉彩双耳曲颈瓶镀上了一层金红的光;和暖的春风带着院中草木的清香徐徐卷入。 玉柚温柔的声音在帘外响起:「二姑娘、三姑娘来看姑娘了。」 宋姮和宋娆联袂而入。宋姮的眼睛红红的,目光落到初妍包扎得粽子般的手腕上,眼睛更红了:「你怎么伤成这样?都怪我……」 初妍咳了一声,宋姮反应过来,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我那里有从太医院讨来的上好膏药,回头我让莺啼给你送来。」 第48章 宋娆在后面目光闪了闪:这两人有什么事瞒着她吗? 初妍谢过宋姮,安慰她道:「别慌,我这就是看着严重。」又喊玉柚奉茶。 宋姮哪有心思喝茶,红着眼睛问:「听说脚也伤了?」 初妍道:「没事,养几天就好。」吩咐玉柚,把前儿做下的红豆糕拿出来。 玉柚笑道:「姑娘,有你和大公子带回来的云桂坊的点心。」 初妍心中微讶:宋炽居然还买了点心了吗?她点点头,笑着含糊道:「瞧我,睡了一小会儿,都忘了这回事了。」 宋姮知道真相,眼泪要掉下来了:「是我太没用……」 初妍头痛,宋姮这样,情绪一上来就口无遮拦的,什么秘密都守不住啊。她再次打断宋姮,含笑道:「还没问阿姮,这次参加花会顺不顺利?」 宋姮唇抿了抿,闷闷地道:「顺利。」 宋娆也笑道:「阿姐还没和我说过花会是什么样的呢。」 宋姮看了宋娆一眼道:「我现在没心情说。」 宋娆得了个没脸,笑容僵硬起来。看到桌上摆着个针线篮,里面放着一条做了一半的抹额,她讪讪地转移了话题:「咦,这是大姐姐做的抹额吗?活计可真鲜亮。」 宋姮也看了过去,秋香色寿字回纹蜀锦抹额,中间镶了块指甲盖大的祖母绿,两边的寿字刚刚绣好一半。她「唉呀」一声:「这是你为祖母寿辰准备的贺礼吧?」 初妍「嗯」了声。宋娆委实在睁着眼说瞎话,她的绣技本就一般般,宫中几年更是不需要自己动手,早就生疏了。这个抹额一开始就选了最简单的纹路来绣,饶是如此,也至今还未能完工。 宋姮为她心急:「再过十天就是祖母的生日了,你手受伤了,抹额却才做到一半,可怎么办?」 这是初妍回宋家后董太夫人的第一个寿辰,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临时要换个又妥帖又能体现孝心的寿礼还真不容易。 初妍倒不怎么担心,她原本也就是随便做做,现在手伤了正好有借口:「剩下的让玉柚帮我绣完吧,想必祖母也能体谅。」 也只能如此了。宋姮仗义地道:「你就安心养伤好了,我会帮你在祖母面前说项的。」 初妍笑着谢过她,想到前世宋姮对她处处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样子,不免感慨:宋姮这脾气还真是的,不喜欢你的时候,怎么都看不顺眼;喜欢你了,就一个劲儿地对你好。 玉柚和香椽各端了一个龙泉窑高脚托盘进来,一盘是晶莹剔透的水晶包,皮薄馅大,透过表皮,甚至能看到汁水在里面流动;另一盘则是半个手掌大小的蟹壳黄,金黄酥脆,形似蟹壳。 宋姮眼睛一亮:「我最爱吃水晶包了,尤其是云桂坊的。」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刚刚还在为初妍的伤势忧心自责,这会儿就只剩对美食的垂涎了。 宋娆却不感兴趣,「咦」了声,看向初妍床头:「这是福庆楼的盒子吧,大哥今天还给大姐姐买了什么东西?」 初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床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红色的锦盒,是宋炽给她的? 宋娆径自伸手将锦盒拿了起来,打开。锦盒里,大红的绸缎底上摆着一对精致的金镶玉芙蓉簪,一对白玉镯子,金玉交辉,耀人眼目。 簪子做得十分精细,金丝盘绕出花叶,经络叶脉根根分明,中间缀着白玉雕成的芙蓉花,花瓣尖隐隐透出粉色,栩栩如生。一对白玉镯子则是洁白莹润,如羊脂,如堆雪,看着就非凡品。 宋娆看呆片刻,眼中闪过妒色,笑着对宋姮挑拨道:「阿姐你看,大哥可真偏心。」 段氏嫁妆丰厚,对唯一的女儿更是宠爱无比,宋姮那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她看了一眼,并不在意:「大哥不也给我们带了胭脂水粉?」 胭脂水粉怎么能和福庆楼的首饰比?宋娆不服气:「可是……」 宋姮看不上她这副样子,不留情面地斥道:「你眼皮子就这样浅?之前大哥送给过我们多少好东西,姐姐都没有;现在大哥补一份大的给她,也是应有之义。何况,你别忘了,姐姐才是大哥的亲妹妹。」 宋娆被她说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掩面道:「阿姐也太不识好人心了。我一个庶出的,难道是为了自己挣这些?我为的是阿姐的体面。我原知道阿姐心里看不起我,如今有了大姐姐,难怪要把我丢开了。」说罢,哭着跑了出去。 宋姮气得把筷子一摔:「姨娘养的,果然上不得台面。」 初妍直到入睡前才再次见到宋炽。 春夜静寂,床头的铜错银枝形烛台上燃了三支烛火。玉柚坐在烛下绣着抹额,香椽则捧着一本游记为初妍诵读。 初妍斜倚床头,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床头的锦盒中,心中千回百转。 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亲人是谁,现在只需要一个相认的契机。 这个契机,不能是她主动上门。常妈妈说得对,她如果主动上门,休说未必能见到忠勇侯,就算见到了,忠勇侯也未必会相信她。 人的劣根性,越是主动送上门的越容易受到怀疑、轻视。所以,这个相认不能是她主动,而是要让忠勇侯府主动认回她。 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忠勇侯府的人见到她,生出疑心,进而主动验证,找回她。 第49章 她想得太过出神,宋炽进来都没有察觉。 玉柚和香椽都站了起来,向宋炽行礼。宋炽使了个手势,两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宋炽走近,目光落到她包扎夸张的手腕上。 烛光被他身体的阴影遮挡,初妍恍然回过神来:「阿兄。」 宋炽「嗯」了声:「母亲说你有事找我。」 初妍点头,正要说话,注意到他的视线,想到马车中发生的一切,忽然就感到了窘迫:他亲手帮她上的药,甚至肩膀这种地方……想到他帮她脱衣解带,初妍的脸控制不住地烧了起来。 哪怕是兄妹,这也太过亲密了。何况,他们并不是真的兄妹。 小姑娘面如红霞,盈盈含羞的模样映入眼中,宋炽的脑中蓦地浮现马车中,她香肩半露,娇怯不胜的模样:那一身如雪缎的肌肤都泛着粉红,令人恨不得想掐一把,看看是否当真能掐出水来。 天生尤物,不外如是。 肩头的青肿在一片雪白莹润中分外瘆人,可以想见她当初所用的力道。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就有勇气撞开窗户,从二楼跳下来? 初妍见他目光又落向她肩头,脸上越发烧得厉害,诚恳道歉:「阿兄,对不起。」 宋炽讶异:「你道什么歉?」 初妍道:「是我拖累了你,害你被娘责罚。」 宋炽道:「母亲将你交给我,我却没护好你,难道不该罚?」 他竟是这么想的吗?初妍愣住,抬头看向他。他面色平静,仿佛说的是一件理所当然之事。 一时屋中又陷入了沉默中。宋炽原本就不是多话之人,初妍却是心神混乱,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宋炽看了她一眼:「你既无事,我先走了。」 「等等,」初妍叫住他,问了自己心心念念想知道的事,「常妈妈他们……」 宋炽知道她想知道什么。「常氏、朱氏,还有忠勇侯府的那几个侍卫都在兵部大牢关着,会按律处置。」 初妍问:「按律如何处置?」 宋炽道:「强掳人口,逼良为娼,按大辉律,徒三年,杖一百,赎铜钱二十四贯。」 打一百杖,以常妈妈的身板来说,就算不死也得送掉大半条命,何况还要徒三年。有宋炽在,就算是忠勇侯府想要捞人,也没那么容易。常妈妈算是罪有应得。 初妍心气稍平,欲言又止。 宋炽知道她悬心什么,又补充道:「放心,不会让你出面指证,身契我也已经取回来,处理好了。」 初妍松了一口气,露出笑颜:「谢谢阿兄。」他做事向来妥当。 宋炽垂眸看她,温言唤道:「妍妍……」 初妍应了一声。 宋炽问:「你有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初妍心头一跳,不解地看向他。 宋炽见她不说话,默然片刻,口气平稳地陈述道:「忠勇候府的姑娘在公主府受辱,提前回府。一刻钟后,她身边的管事妈妈就带着白芍,另外召了几个护卫,还找了教坊的朱大娘,特意在回宋府的必经之路等你。」 初妍轻声道:「我在公主府得罪了姬姑娘,那会儿……」正想把卫昀怎么捉弄红蓼的告诉他。 「妍妍,」宋炽打断她的话头,开口问道,「你信不信我?」 初妍哑住,目光无意识地落到他膝上。今儿黄昏,他还因她被罚跪过。 宋炽道:「掷杯污衣,非你所为,姬姑娘身边的婆子不找惹事之人,偏要对付你,还是用的这世上对女子最恶意的法子。你告诉我,我该怎么相信没有别的原因?」 初妍咬住唇,她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屋内一时陷入静寂。 许久,宋炽的声音响起:「你就算不想我帮你,难道就不想和忠勇侯府相认?」 初妍蓦地抬头,吃惊地看向他:他猜出来了? 宋炽见她一对漂亮的桃花眼睁得圆圆的,里面的惊讶几乎要溢出来了,眼中柔软了几分:她可真是的,一点点心思都摆在脸上,骗人都不会。 他忍不住想摸摸她的发髻。手刚抬起,发现她并没有梳发髻,长发散开,如瀑披散,那色泽不是纯然的黑,而是带点褐色,发尾卷卷的落在肩头,显得埋在卷发中的那张小脸格外白皙动人。 他的动作顿了顿,收回手,虚握成拳,放在唇下清咳了声:「姬姑娘和常妈妈只比你早到京城三天,走的也是从保定到京城那条路。」 他从怀中取出一幅形影图来,上面的妇人面目清秀,裹着头巾,分明就是常妈妈在保定时的模样。 初妍怔住:「你从哪里拿到的?」 宋炽道:「在保定的时候,楚先生去查问了为你看病的郎中,根据郎中的描述画下来的。不是今日见到人了,我也不敢想,她们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谋害侯府小姐,取而代之。」 初妍心头剧震,立刻明白他在说什么:这个郎中可以成为她的证人。 她很快想到:「她们会不会对郎中下手?」 宋炽道:「从前不会,如今发现你还活着就未必了。」 初妍脸色微变。 宋炽也不着急,气定神闲地等着她说话。 第50章 良久,初妍抿了抿唇:「阿兄愿意帮我恢复身份?」宋炽找她是为了假扮宋姝,如果她找回家人,恢复了身份,这边该如何收场? 宋炽道:「不愿意。」 初妍一口气哽住,那你跟我说这一通做什么? 「不过,」宋炽微笑,「如果妍妍向我求助,我可以放弃自己的意愿,提供帮助。」 初妍:「……」 她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心! 烛泪顺着烛台银色的雕饰流下,烛火摇曳,在两人之间形成交错的光影。宋炽倚着床柱,沉香木珠串褪了下来,放在手中慢慢捻动,不急不躁。 初妍抿紧唇,一言不发。 屋外传来玉柚轻柔的声音:「大公子,平安从外面递信进来,有客求见。」 宋炽走去外间,不一会儿拿了一张拜帖进来:「妍妍可知是谁求见?」 初妍并不关心,不答也不理会他。 宋炽看着她微笑:「你不愿求我,有人愿意求我。」 初妍一愣,目光落到他手中的拜帖上。淡樱粉色的拜帖,带着幽香阵阵,看着十分精致。她心中一动,脸色微变:「红蓼?」 宋炽道:「原来她叫红蓼。」他看了眼帖子,「妍妍可知她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这会儿已近宵禁,一个闺阁女儿冒着名声受损的风险,连夜求见一个男子,自然是为了极要紧的事。 初妍蹙眉:「她知道常妈妈的案子压在你手里,想让你松一松手。」 宋炽道:「我欠了老忠勇侯的恩情,如果她以忠勇侯府小姐的身份相求,不好故意刁难。」 所以,他要为了红蓼徇私枉法吗? 初妍蓦地想起前世,他对红蓼尽心尽力,爱护备至,屡次要她帮忙维护诚王和红蓼夫妇。如今,他明知红蓼不是真正的忠勇侯府小姐,还要故意用对方来逼她。 她心中顿时堵得慌,扭头道:「你要帮她,只管帮。我哪里管得着。」 小姑娘别过头,一脸委屈,长长的睫毛轻颤着,如雪的肌肤因气恼染上了几分红晕。昏黄的烛光勾勒出她柔美的轮廓,精致的侧脸美好得仿佛不像真实。 宋炽的心仿佛被什么轻轻戳了下,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陌生的冲动涌起,他不想再克制,伸手落到她发顶,轻轻抚了抚:「不开心了?」 初妍甩头避开他的手,还是不肯看他。 宋炽不以为意,含笑道:「所以,妍妍求不求我?」 这个混蛋,居然威胁她! 初妍气得眼睛都红了,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就算她不要宋炽帮忙,也不能把他推给敌方啊!她望向他,桃花眼中水波盈盈,软软地恳求地叫了声:「阿兄。」 娇音软语,惑人心神,入耳之际,叫人恨不得什么都依着她。 宋炽心中一悸,不由暗暗叹气:这小滑头,又来这一招!硬着心肠,转身作势要走。 初妍急了,又叫了声「阿兄」,见他没有停步的意思,终于撑不住,恨恨地说了声,「求你。」 宋炽止步:「求我什么?」 明知故问!初妍要不是手受伤了,真想把瓷枕砸他脑袋上。现在的他,简直比前世更可恶!然而人在矮檐下,焉能不低头?她忍气吞声,闷闷开口:「求阿兄帮我认回家人。」声音都气得喑哑了。 宋炽回头看她。初妍只觉得丢脸,垂着头,拼命忍住眼泪。 有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过来,一只手落到她眼下,轻轻拭去她的泪,她听到他的声音在说:「傻丫头。」 呸,谁傻了,他才傻呢!初妍想驳斥他,不知怎的,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一句话都说不出声。宋炽帮她擦了又擦,泪水却仿佛无穷无尽般,越擦越多。她埋着头,单薄的双肩不住抖动,却连一点哭声都没发出。 宋炽叹了口气,索性放弃,柔声道:「让阿兄帮你,对你来说,真这么难受?」 是,她不要他帮她。接受了他太多恩惠,若有一天,他到了前世同样的绝境,她欠了他太多的恩情,哪有底气拒绝回报他,又哪能忍下心看着他深陷地狱? 她不想再重走前世的老路。可这个可恶的家伙,偏偏不肯放过她。 宋炽迟疑片刻,手落到她单薄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抚她,声音温柔:「抱歉,让你难受,可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所以妍妍,你必须尽快接受。」 他承认自己是个自私的人,他不喜欢看到她和他划清界限的模样,如果纵容她的后果是让她疏远他,冷淡他,哪怕她再不乐意,再不开心,他也不允许。 世上怎么有这么无耻的人!初妍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他,恨不得将他一脚踹飞。 宋炽望着她,眼中露出几分笑意。 初妍更气了:「你笑什么?」这么欺负人,他还敢笑! 宋炽不说话,从妆台上找了一面铜鎏金宝莲花纹靶镜给她看。 透过模糊的泪眼,初妍看到了镜中一张哭得花猫似的脸儿。所以,她伤心难受成这样了,他居然还取笑她? 宋炽见她脸儿涨得通红,一双水泪汪汪的桃花眼中怒意越来越盛,知道不能再惹她了,扬声叫香椽和玉柚进来服侍她梳洗,自己往外走去。 第51章 初妍叫住他:「你去哪里?」 宋炽道:「酉时将过,内院马上要落钥,我得先回去了。」 初妍冷冷道:「你是急着回去见红蓼吧?」她眼睛红红的看着他,「你逼着我求你,却说话不算数。」 宋炽:「……」颇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他借红蓼逼迫她,现在反过来被她抓住,将他一军。 他从来不是顾忌他人情绪的人,可刚刚已经把小姑娘惹急了,再要戳她心窝子,连心冷如他,都有些许于心不忍。 他想了想:「你现在在养伤,不方便出门。等你伤好了,我会安排忠勇侯府的人偶遇你。」 初妍埋下头不吭声。 宋炽又道:「保定府的郎中我会安排人保护好,不会让你那丫鬟有可趁之机。」 初妍还是不说话。 宋炽继续说话:「当初下了毒的药渣,还有我们初遇时,你穿的那身衣服鞋袜我都保管好了,随时可以作为证据。」 初妍心中一颤,想抬头看他,想想不对,又低下头去。 总算有点反应了。宋炽眼中露出一分笑,温言道:「别伤心啦,我不会见你那丫鬟。妍妍若不信,我今日便不去外院,就歇在云汀院总成了吧?」 他,居然让步了? 初妍心中讶异,赌气还是不肯给他正眼,唇边的笑意却控制不住,现出一丝。 数日后,初妍的脚伤和肩伤终于痊愈,只有腕上的勒伤最严重,还要日日换药。其间,红蓼又来求见过宋炽两次,都没见着人。常妈妈那边却是罪证确凿,很快定案,一顿杖刑下来,去了半条命。 这日,又逢休沐日,卢夫人知道她伤了手,什么都做不了,又不能出门,怕她气闷,关照宋炽带她去他那儿赏桃花。 初妍不想理宋炽,却不忍拂了卢夫人的好意,只得应下。 宋炽所居的藏拙斋在外院的最东南角,平时少有人至,十分僻静,院外有一片桃林。时值三月,桃花开得正好,远远望去,如一片粉色的云霞,风拂过,落英缤纷,绚丽无伦。 初妍漫步在桃林中,只觉心旷神怡,几天来对宋炽生的闷气在美景中不知不觉一扫而空。 宋炽正吩咐平安准备茶果点心,回头见她踮起脚尖,凑近桃枝,低头轻嗅枝头的桃花,桃花眼儿慢慢弯起,心中微动:这景色在他眼中也是寻常,她就这么开心? 耳边听得她吩咐香椽道:「收集些花瓣回去,我们今儿晚上做桃花酥。」 香椽欢欢喜喜地应下,果然蹲下,拿了块帕子铺在地上,收集堆落的花瓣。 初妍笑道:「回去要用泉水清洗,这样才能保住桃花的香气。若有多的,还可以淘澄了,加入我们前儿制的面脂中。」 这几日,她在家中闲着无事,指挥香椽和玉柚做了几罐面脂。 宋炽含笑开口:「妍妍如此爱桃花,可听说大护国寺后山有片桃林,漫山遍野,开时如云蒸霞蔚,更是好看。」 初妍心生向往:「可惜我看不了。」 宋炽道:「你若想看,我带你去如何?」 初妍一怔:「阿兄休得玩笑,我伤势未愈,娘定不会同意我出门。」 宋炽道:「不叫她知道便是。」 初妍心中一动。她是知道的,藏拙斋的东首开有一扇角门,直通外面一条巷道。平时宋炽上朝,都是直接从角门走,不需通过宋府的大门。他们悄悄去大护国寺,从角门走,确实可以做到不惊动卢夫人和其他人。 何况,宋炽做事,一向妥帖周到,几乎不会有败露的风险。初妍不由意动,点了点头。 大护国寺位于阜成门附近,离宋家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车程。 初妍一行到时,已近午时,红日高照,带来春日的暖意。通往大护国寺的山道上冷冷清清的,不见多少人影。 初妍有些奇怪:这几日正是桃花花季,大护国寺声名在外,应该看花的人不少才对,怎么这么冷清? 等到了大护国寺门口,他们被小沙弥拦了下来,她这才知道缘由。定国公府、忠勇侯府、锦乡侯府几家都约在今日拜佛赏花,大护国寺早早就清了场。 初妍听到忠勇侯府的名字心头一跳,不由看向宋炽: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然后,她看到宋炽拿了一张帖子出来。小沙弥看了帖子,满面堆笑:「原来是宋檀越,国公爷他们在卧禅精舍等候已久。这位是……」他看向戴着帏帽的初妍。 宋炽道:「这是舍妹。」 小沙弥称呼:「宋小姐。」合什一礼,「两位请跟小僧来。」 宋炽对初妍笑道:「我们几个男子聚会,你定嫌气闷,不如让平安和香椽陪你去后山走走。你不是想看这里的桃花吗?」 小沙弥笑道:「如今看桃花正是时候,几家的夫人小姐们也在后山呢。」 初妍一愣,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这么说,忠勇侯府的女眷也在? 宋炽带着初妍先去拜见了定国公。 定国公尤伯正年近六十,依旧是一副好身板,腰背笔直,双目蕴神,声若洪钟。 看到宋炽,他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我还以为你小子不会来呢。」嘭嘭作响,手劲大的,初妍看着都觉得疼。 第52章 宋炽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笑容是一贯的清雅温和:「尤老相召,怎敢不来?」 定国公哈哈大笑,声音震得人耳边嗡嗡作响:「老夫没有白欣赏你。」眼角余光看到安静跟在宋炽身后的初妍,「你居然还带了个小姑娘?」 初妍将帏帽拿下交给香椽,向定国公行了一个福礼:「国公爷万福。」 定国公瞪大眼睛,一下子失了声。 宋炽含笑介绍道:「尤老,这是舍妹。」 定国公吃惊:「她就是你新找回的妹妹?行啊,你小子生得够好的了,你妹妹居然比你生得还要好。」 宋炽微笑:「女儿家总要精致些。」 定国公终于回过神来,咕哝道:「我怎么瞅着有点眼熟?」想半天没想起来,皱眉埋怨宋炽道,「你也不早说,突然就把人带来了,害得老夫见面礼都来不及准备。」他想了想,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和颜悦色地对初妍道,「都怪这小子不早说,伯父什么都没准备,这钱拿去买点吃的吧。」 初妍哭笑不得,一直听说定国公做事天马行空,率性为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哪有一见面就塞人银票的?而且,看上面面额还不小。 她正要拒绝,宋炽伸手取过银票,叠了两叠,递给初妍:「谢过国公爷。」 宋炽这么说了,初妍只得接了银票,谢过定国公。 定国公笑眯眯:「不用谢,不用谢。」又大声叫「阿鹃。」 禅室中跑出一个姑娘,十五六岁模样,肤色微黑,穿一件银红窄袖掐腰袄,配杏色织金镶虎皮马面裙,头发全部向上束起,在头顶挽了个髻,露出巴掌大的小脸,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英气勃勃。 定国公向初妍介绍道:「这是我三孙女,小名阿鹃。」又向尤鹃介绍道,「这位是宋知寒的妹妹。」 尤鹃看着初妍的表情与定国公如出一辙,半晌才回过神来,落落大方地向宋炽行礼。轮到初妍时,她的脸红了起来,笑着对初妍道:「祖父他们要去钓鱼,我准备去桃林中和母亲、姑母、舅母她们会和,宋妹妹不如和我一起?」 她口中的母亲是定国公世子夫人吕氏,姑母指的是忠勇侯夫人尤氏,舅母则是锦乡侯夫人钱氏。 定国公府、忠勇侯府以及锦乡侯府三家俱联络有亲,定国公的长女尤氏嫁给了忠勇侯姬浩然为妻。定国公世子尤松则娶了锦乡侯的嫡妹吕氏。 初妍原本就要去桃林,有尤鹃带去引荐,再好不过。 她含笑谢过尤鹃,尤鹃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连连摇手:「不用谢,不用谢。」 两人一起去后山的桃花林。尤鹃一路走,一路向初妍简单介绍这回各家出来拜佛赏花的女眷。 定国公府来了世子夫人吕氏,三小姐尤鹃;忠勇侯府来了侯夫人尤氏,小姐姬红蓼;锦乡侯府则来了侯夫人钱氏,两位小姐吕盈和吕柔。 这会儿,一行人都在桃林中赏花。 初妍有些失望。忠勇侯太夫人没来。忠勇侯夫人尤氏听说只在刚成亲回幽州祭祖时,见过当初才六岁的她,这会儿八年过去了,对方不知还记不记得当年小姑娘的模样。 但她也知要见到忠勇侯太夫人不容易。老忠勇侯夫妇感情甚笃,自从老忠勇侯战死,太夫人哀恸不已,深居简出,极少出来游玩。 好在,今日之行本就在意料之外,能够相认是意外之喜;若是没法子一下子能相认,她也不至于太失望。 行不多远,漫山遍野的桃林乍然出现在眼前。 大护国寺的桃花不愧是京中一大胜景,朵朵桃花粲然而放,灼灼其华,如云霞灿烂,又如一片粉色之海。桃林中,蜂舞蝶绕,风吹过,花瓣轻颤,如落花雨,行走其间,真如置身仙境。 尤鹃忽然「咦」了一声,拉了拉初妍。 初妍讶异。尤鹃悄悄指了指一个方向。初妍循着看过去,心顿时突突乱跳。冤家路窄,在山坡下面的不是别人,赫然是红蓼。她跌坐在地,满身狼狈,似乎是不小心滑下去了。她的丫鬟白芍站在稍高处满面焦急。而另一人—— 容貌俊朗,气质矜贵,目含郁色,分明是红蓼上一世的夫婿——先太子之子诚王。 初妍示意尤鹃跟着她躲起来。尤鹃不解:「姬家小姑姑好像摔下去了,我们不需要去帮忙吗?」 初妍阻止道:「休要坏了人家的好事。」 尤鹃云里雾里,但她喜欢初妍,愿意听她的,乖乖地跟着初妍躲在了一块巨岩后。 山坡下方,红蓼面如红布,含情脉脉:「多谢公子相救。」 诚王道:「些许小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关心道,「姑娘还能走吗?」 红蓼似乎试了试,痛呼一声。诚王犹豫了下:「失礼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红蓼含羞而道:「有劳公子了。」 豆初妍和尤鹃透过石缝看去,诚王将红蓼打横抱起,红蓼倚在诚王的怀中,满面娇羞。 豆初妍若有所思:原来,诚王与红蓼这么早就相识了。而且看红蓼的模样,似乎对诚王一见钟情? 小尤鹃急了,压低声音:「这怎么成?被个男子这么抱着,姬家小姑姑的名声……」她想冲出去。 说初妍拦住她:「当没看到吧。你这个时候出去已经晚啦。再说,你信不信,现在过去,她会恨死你。」 第53章 尤鹃看着红蓼娇羞的模样,哑口无言,暗自生气:「她也太……」太什么,她没有说下去,显然看不上红蓼的所作所为。 初妍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红蓼向来不顾廉耻,偏偏,上一世她还成功了。 她看着诚王将红蓼抱上坡,守礼地放下,交给白芍。也不知红蓼低头说了句什么,诚王应下,护着她往休息的精舍方向走去。 等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初妍对尤鹃说了声「我们走吧」,从藏身的岩石后走出。 百步开外,诚王的脚步顿了顿。 红蓼含羞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诚王又安静听了片刻,只有风吹过桃枝的唰唰声,不由失笑:自己是魔怔了吧,梦中的声音怎么可能在现实中出现? 心中却始终不安稳,走了几步,他忽然道:「抱歉,我忽然想起一件急事。」 红蓼笑容微僵,善解人意地道:「公子有事,只管自便,就不必送我了。」 诚王道:「多谢姑娘体谅。」拱了拱手,匆匆离去。 那边,尤鹃问初妍道:「娘和姑母她们现在应该在雁来亭歇脚,我先带你去见她们?」 就要见到尤氏了吗?初妍轻轻应了声「好」,看了眼她特意系在腰间的和田白玉双鱼龙纹玉玦,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尤鹃见她格外安静,猜到她紧张,安慰她道:「你别怕,娘她们都很和善。阿妍又这么漂亮,她们见了一定欢喜得很。」 初妍冲她感激地笑了笑。阳光恰落到她面上,耀得她雪玉般的肌肤晶莹剔透,浅浅生晕,一对桃花目盈盈含笑,潋滟生辉。尤鹃又看呆了,一瞬间,只觉漫天桃花都夺不走她刚刚那一笑的光彩。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着激动的呼声:「姝儿。」 这熟悉的声音语气……初妍讶然回头,见诚王不知何时折返了,站在不远处,呆愣愣地看着她。 尤鹃讶然,这不是刚刚抱起红蓼的那位吗?压低声音问道:「阿妍,你认得他?」 初妍不动声色,淡漠道:「不认得。」这一世她不该认得他。 尤鹃满腹疑惑:那对方怎么知道宋姝的闺名? 初妍也觉得奇怪。 上辈子,她直到临死前才有机会与红蓼面对面,认识诚王却要早得多。早在诚王与红蓼成亲前,初妍就认得他,甚至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为了让卫昀上钩,她与诚王曾经假装两情相悦过一段时间。 卫昀喜怒无常,性子乖张,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好,别人的东西,尤其是诚王的东西,那就更好了。 她与诚王演过一段时间的戏后,诚王进宫请求卫昀赐婚,卫昀笑眯眯地看了他片刻,告诉他道:「那位宋姑娘确实很好,朕已经接进宫了。」 他们的谋算成功了,她成为卫昀的妃子,成了宋炽的助力,与诚王的曾经也被深埋起来。直到她重活一世,在这里见到了他。 他竟然唤她「姝儿」! 当初,宋炽不喜欢别的男子唤她的小字,所以她在诚王面前只用宋姝这个名字,他一直唤她姝儿。 可如今,他们根本还不该相识,诚王为何会用这种熟稔亲昵的语气唤她? 初妍心中生疑:难道他竟和她一样重活了一世? 诚王彬彬有礼地作了个揖:「在下卫召,不知两位姑娘如何称呼?」说是两位,眼睛却控制不住地看向初妍,又知失礼,很快收回。片刻工夫,倒来回看了好几回。 初妍蓦地想起当初两人假扮两情相悦时,诚王永远的笨拙样。忽然有点想笑。 只是,他问她是谁家的姑娘?若是他和她一样重活了一世,不可能不知道她是宋家的女儿。那是怎么回事? 尤鹃心中却是一动:卫,可是国姓。而且卫召这个名字听着似乎有几分耳熟?她正要回答对方,初妍疏远冷淡的声音响起:「公子孟浪了。」 诚王满腔热情被一瓢凉水浇下,从激动中清醒了几分,意识到自己的确孟浪了。旁边的姑娘叫她「阿妍」,显然他认错人了。 可她的声音,她的模样分明与他梦中对不起的那女子一模一样。 诚王心中千回百转,终究不好再问,只是歉意地行了一礼:「抱歉,是我失礼了。」 初妍无声地还了一礼,拉着兀自在冥思苦想的尤鹃离开。 诚王怔怔地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忽地开口:「卫一。」 黑衣影卫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前。 诚王道:「查一查,她是谁家的姑娘。」 影卫应下,又如来时般无声地消失了。 初妍和尤鹃不知道诚王在查她们的身份。两人安静地走了片刻,尤鹃忽然「啊呀」一声:「我想起来了,他是诚……」 初妍不疾不徐地打断她:「不管他是谁,都和我们无关了。」 尤鹃一呆,忽然明白过来:初妍一开始就知道对方是谁。所以她才会阻止自己坏红蓼的好事,冷处理这件事,因为她根本不想给诚王结识她们的机会。 谁都知道,当今天子表面对诚王不错,实则对诚王十分忌惮,天子又是个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的,与诚王结交,搞不好就会惹祸上身。 姬红蓼那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看见个长得俊的就一副恨不得倒贴的模样。不行,她得赶快把这件事告诉姑姑,免得整个忠勇侯府的人都被她害死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第54章 雁来亭位于半山之上,亭有八角,里面设有石桌石椅,这会儿石椅上铺着锦缎毛毡,石桌上摆着酒食点心,各家的侍女侍立在一旁,服侍着坐在亭中的两个贵妇人。 一个二十七八年纪,柳叶眉,杏仁眼,头戴赤金镶百宝满池娇分心,身穿石青色各色折枝花纹缂丝袄,腕上一支翠绿的镯子又透又绿,仿佛春池凝碧一般,一看就非凡品。 另一个要年长些,容长脸,肤色微黑,头绾金丝攒珠髻,身穿松花色镶斓边蜀锦褙子,左手上两三个细金嵌珠绞丝镯叮当作响,耳坠上的东珠又圆又亮。 尤鹃拉着初妍上前,笑着行礼,先叫了年长者一声:「娘。」张望一番,好奇问道,「舅母和两位表妹怎么不在?」 吕氏笑着答道:「她们听说前面有瀑布,都过去看瀑布了。」 尤鹃笑道:「她们可真会玩。」转向穿着石青色缂丝袄的妇人行礼,「见过姑母。」 尤鹃的姑母,不就是她的嫂嫂尤氏吗?初妍心跳微快,忍不住地看向尤氏。尤氏含笑对尤鹃道:「她们想等你一道去的,你偏到这时候才来。」 尤鹃嘻嘻笑,拉初妍上前:「我可不是白白晚到的。娘,姑母,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都察院宋大人的妹妹。」 吕氏和尤氏早就主院到尤鹃带了人来,闻言看向初妍。吕氏眼睛一亮,心中暗赞:好标致的小姑娘! 初妍按捺下心中的波动,规规矩矩地向两人行过礼。 吕氏越看越欢喜,伸手将她拉到身边:「这老天爷可真偏心,怎么就造出了这么个可人儿呢呢。瞧瞧这眉眼,这气度……」 初妍抿着嘴笑,目光不由自主看向尤氏。 尤氏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望着她,露出惊容。 吕氏讶然:「妹妹这是怎么了?」 尤氏看着初妍,又慢慢坐了下去,含笑道:「宋姑娘实在生得太好了。果然是宋家这种读书人,才有这样的灵气和福气。」笑容却有些心不在焉。 初妍心中生疑:尤氏的反应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尤氏招了招手:「好孩子,过来给我看看。」 吕氏放松了初妍,初妍抿了抿唇,向尤氏走去。 尤氏招呼初妍坐下,目光落到她面上,仔仔细细地梭巡着,口中寒暄:「宋姑娘在家中行几?今年几岁了?」 初妍答道:「行一,十四了。」 尤氏微讶:「你就是宋大人刚刚找回来的那位妹妹?」 初妍应道:「是。」 尤鹃插言道:「我知道,前一阵子宋大人去保定办差,在那里找到宋家妹妹的。」 尤氏目光微动:「那真是巧。也不知宋大人是怎么找到宋姑娘的?」 初妍看向尤氏。尤氏美眸中情绪复杂,似喜悦,又似纠结,关切地看着她。 她心中一动,告诉尤氏道:「我半夜掉落水中,高烧不退,恰好被阿兄救了。」 这一出尤鹃却不知道,不由变了色:「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你的家人呢?」 初妍摇摇头:「我不知道。」 尤鹃奇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初妍道:「我当时烧得太严重,很多事都糊里糊涂的记不清了。后来阿兄去查问,说我本来是路过那里的,当时和我同行的还有一个妈妈,一个丫鬟,却都不见了。」 不见了?在场几人立刻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尤鹃「唉呀」一声,气愤地道:「怎么会这样?」 初妍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也因此被哥哥找回了。」 尤鹃点点头:「这倒也是。」兀自气不平,义愤填膺地道,「那两个恶仆也太可恶了些,弃主私逃,罪不容赦。」 初妍笑了笑,眼角余光看到尤氏露出若有所思之态。她想了想,手落到腰间,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扯。 啪嗒一声,和田白玉双鱼龙纹玉玦应声而坠。 初妍「唉呀」一声,正要弯腰去捡,一双手快她一步,将玉玦捡到手中。却是尤氏,弯腰将玉玦捡在手中,低头看去。 初妍对尤氏道:「多谢夫人。」 尤氏目光落到玉玦上,手微微发抖:「姑娘这玉玦是哪里来的?」 初妍道:「阿兄救起我时,就在我怀里放着的。」 尤氏看向初妍。初妍望着她,目光明亮,笑容清澈。 尤氏呼吸微重,将玉玦放到初妍手中,帮她一根根将细白的手指屈起,将玉玦包在手心:「玉玦贵重,姑娘要好好保管。」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一个小丫鬟匆匆忙忙跑来:「夫人,姑娘游玩时不小心扭伤了脚,请您快去看看。」 尤氏神色微变,站起身来。吕氏也站起来:「你快去看看吧,不然回去又得生一场气。」 尤氏看了眼初妍,苦笑:「她都那么大的人了,难道我还能时时看着她不成?」 吕氏道:「那位无事都要生非,何况这么大一个把柄?到时撒一撒娇,你们家那个又是……」她似乎还想说什么,见两个姑娘在,将话吞了下去道,「罢了,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吧。」 尤氏道:「多谢嫂嫂。」 吕氏道:「和我还客气什么?」关照尤鹃好好招待初妍。 第55章 尤氏握了握初妍初妍拿着玉玦的手,说了声「失礼了」,又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这才和吕氏一道,带着一群丫鬟仆妇,浩浩荡荡地离了雁来亭。 尤鹃好奇:「姑母和你说什么悄悄话呢?」 初妍出神片刻,笑容淡淡:「没什么,说有时间让我去他们府上玩。」 尤鹃「哦」了一声,兴趣寥寥:「忠勇侯府哪有什么好玩的。」 初妍心中一动,问尤鹃道:「你常去吗?听说太夫人还在,去了得先拜访太夫人吧?」 尤鹃摇头:「我还是五年前在老侯爷的葬礼上见过太夫人,后来太夫人大病了一场,就再也没见过了。」 初妍心头一揪:「这是怎么回事?」 尤鹃道:「听说是身体不好,不喜见人。」 初妍回想,前世,忠勇侯和侯夫人的消息还偶尔能听到,却从未听人提过太夫人的消息。甚至永寿帝驾崩,诚王称帝、红蓼封后这样的大事,忠勇侯府太夫人也从未出过面。 她究竟怎么了? 可惜尤鹃也不知道。初妍想了想,又问她道:「那侯府其他人呢,难不难相处?」 尤鹃只当她担心去侯府做客的事,拉她在亭中坐下,细细分说。 忠勇侯府人口简单,忠勇侯姬浩然武将出身,作风硬朗,素有威严,和妻子尤氏育有两子,一个六岁,一个三岁,正当活泼可爱之际,然后就是太夫人朱氏,以及新从幽州接回的妹妹红蓼。 在尤鹃口中,尤氏自然是又温柔又可亲,她两个儿子也是聪明活泼惹人爱。红蓼?红蓼她一句话带过,根本懒得多说。 初妍想起尤氏欲言又止的模样。所以,到底是什么让对方心有顾忌,还她玉玦像是在打哑谜一般且不说,临走前还特意压低声音提醒她,要她暂时不要去忠勇侯府,等对方上门拜访? 尤氏不像是不想认她,却也没有马上认她的意思,这事实在透着奇怪。 不过,忠勇侯府在正牌小姐「身故」后,认一个丫鬟为侯府小姐,而且,认了之后,还刻意隐瞒了丫鬟的身份来历,外界几乎都以为丫鬟是正牌小姐。这件事,本身就奇怪得很。 尤鹃讲得兴起,忽然想起,压低声音满脸厌恶地道:「对了,差点忘了说,忠勇侯府还有对不是主子的主子,你要不小心撞到他们,赶快离远点。」 初妍讶然。 尤鹃却不说下去了,吐了吐舌头道:「娘不许我在外面嚼舌头。算了,你心里有数就行。反正你也未必会那么倒霉,撞见他们。」 初妍:「……」话说一半留一半什么的,简直太讨厌了好不好! 午饭后,宋炽接到了藏拙斋的传信,安排初妍坐马车先回去。 初妍和恋恋不舍的尤鹃告别,两人约定了下次再会。 负责留守的平顺已经急得坐立难安,见到初妍回来,如释重负,匆匆开口道:「老太太那里来客了,请姑娘去相见。我叫玉柚推说姑娘在歇午晌,那边请姑娘一醒来就过去。」 初妍问:「是什么客?」 平顺道:「姑太太带着公子和小姐从湖州过来,给太夫人祝寿。」 宋澜母子三人回京了?这倒是个好消息,初妍露出笑意:「我这就过去。」前世,她很喜欢这个明朗和善的姑母,和宋澜的女儿柳绫罗更是气味相投,融洽无比。柳绫罗也算得上她短暂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好友。 鹤年堂中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董太夫人连晌都顾不得歇,望着多年不见,越见富态的宋澜,以及一对玉人般的外孙和外孙女,眼中的笑意止也止不住。 她一手拉一个,连最疼爱的孙女宋姮都靠后了。 初妍进门就看到满堂其乐融融的景象。 宋澜坐在董太夫人下首,笑着和董太夫人说话。她穿一件天青色绣富贵花开长褙子,梳着堕马髻,面如满月,眉似弯弓,微勾的唇角不笑都带三分笑意,观之令人顿生亲近之念。 段夫人坐在宋澜下首,两人有说有笑。宋姮和宋娆坐在又下首,宋娆像从前一样,亲昵地和宋姮说着什么,宋姮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看见她进来,宋姮站了起来,欢喜道:「姐姐来了。」 初妍笑着叫了声「阿姮」,上前向几位长辈行礼,「抱歉,我来晚了。」 董太夫人哼道:「大姑娘的架子越来越大了。」 初妍已经完全能将董太夫人的冷言冷语当耳旁风了,闻言微笑:「是祖母慈爱,怜我受伤,不拿规矩拘着我。」 董太夫人哑口无言,总不好说她就是要挑孙女的刺吧。 宋澜见状,笑着打圆场:「这是大姑娘吧,我还是第一次见,长得可真好。」 初妍给宋澜行礼,宋澜亲手将她扶起,递了见面礼给她,又对着柳绫罗笑:「看看,这下被比下去了吧。」 柳绫罗十五六岁模样,穿一件杏色绣兰草杭绸褙子,银白间色挑线裙子,乌鸦鸦的发用发带束起,插一支赤金镶南珠飞鸾簪,雪白的瓜子脸上,眉色如黛,唇色如朱,亭亭立在那里,如枝头初绽的玉兰,清丽动人。听了宋澜的话,她不由嫣然:「外祖母家尽出美人,我每次回来都被比下去,早就习惯啦。」 这话说的,顺带把宋家和宋姮宋娆姐妹都夸了。满堂的人都笑起来,董太夫人道:「瞧瞧这张小嘴,怎么就跟抹了蜜一样?」 第56章 初妍也忍不住笑:她从前最羡慕喜欢的就是柳绫罗的这一点,性子活泼,行事豁达,总是轻易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 宋澜顺势向初妍介绍道:「这是你表姐,闺名绫罗。」又指着董太夫人拉着的穿青色儒衫,眉目艳丽的少年道,「这是绫罗的哥哥,学名羡之。」 初妍依次叫了「表哥」,「表姐」。 柳羡之目光落到她面上,勾起一抹懒懒的笑,姿容愈见昳丽,散漫地还了一礼。柳绫罗却过来拉住初妍的手,笑盈盈地道:「听阿姮说表妹擅妆扮,我正愁外祖母寿辰那日该如何打扮呢,表妹帮我参详参详可好?」 初妍想起前世柳绫罗手痒要为她化妆,结果惨不忍睹的往事,抿着嘴笑:「表姐不嫌弃我就成。」 夕阳将院中的老榆树拉出一条又黑又长的影,鱼池中,锦鲤甩着尾,欢快地游动。鹤年堂中,小丫鬟们来来往往,忙碌不停。 宋思礼和段夫人的两个儿子,在书院求学的宋润和宋钊也回来了,又是好一阵热闹。 兄弟俩的长相都随了宋思礼,方面阔口,浓眉高鼻,相貌堂堂,唯独气质迥然不同。宋润敦厚,宋钊跳脱,都没有宋思礼那种久居上位养成的威严。 宋润已经及冠,亲事定了太常寺卿卓荣的嫡幼女,两家约好,等到今年秋闱后,就为两个小儿女成亲。如今宋润越发沉稳,见过几位长辈后,就拉着柳羡之在那边说话。 宋钊才十六岁,正是活泼之际,见宋润和柳羡之说的全是课业上的事,头大如斗,索性过来向几个妹妹献宝。 他带回来了一大堆坊市中的小玩意儿。 宋姮嗤之以鼻:「三哥好没诚意,每次都带些不值钱的玩意儿糊弄我们。」 宋娆向来紧跟宋姮,也不去看,笑着附和宋姮的话。 宋钊被她们埋汰惯了,也不生气,期待地看向柳绫罗和初妍:「她们不识货拉倒。表姐和姝妹妹多挑些吧。」 柳绫罗好奇地看着宋钊那堆小玩意,捧场地道:「那我就不和三表弟客气了。」 宋钊见有人感兴趣,高兴起来,兴致勃勃地一样样拿给两人看:栩栩如生的糖人,五颜六色的陀螺,各色各样的绢花,还有小鸟形状的陶土哨子,灌了水一吹,响声清脆嘹亮…… 宋姮先还端着不理会,不知不觉被吸引过来,看着好玩,吹了好几下。又拿起一组杯口大的铁圈,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宋钊笑嘻嘻地道:「这个好玩,我演示给你们看。」 他拿过两个铁圈,也不知怎么对着一撞,两个铁圈就串在了一起;又拿起第三个,再一撞,又串上去了。不一会儿,一组铁圈都像铁链般串了起来。他再一抖手,哗啦啦声中,铁圈又一个个分了开来。 宋姮看得眼热,拍手道:「这个好玩,三哥就把这个送我吧。」 宋钊道:「你不是不稀罕我的东西吗?」 宋姮噎住,跺了跺脚:「你到底给不给?」 「给,给。」宋钊见她发脾气,顷刻间就改了态度,「妹妹看得上,是三哥的荣幸。」 宋姮哼道:「这还差不多。」拿起两个,学着宋钊的样子用力一撞。 哐当一声响,铁圈毫无变化,依旧是两个分开的铁圈。宋姮不信邪,再撞一次,还是老样子,气得把东西一丢:「怎么回事?」 宋钊哈哈笑了起来。 宋姮气得直瞪他,又拉住他:「快告诉我怎么弄?」 宋钊道:「上次舅舅送你的湖笔分我一半,我就教你。」 宋姮道:「你想得美。」 宋钊也不生气,将铁圈又一个个串了上去,再拆开,玩得溜起:「你想好了?横竖那湖笔你也用不着,这个多好玩。」 宋姮没说话,对着他眨了眨眼。 宋钊道:「我还有更好玩的……」 宋姮的眼睛眨得更快了。宋钊奇道:「你怎么了,眼睛抽筋?」 宋姮气绝。 一道含怒的斥声从宋钊背后响起:「我送你去西山书院是去求学的,结果你就学了这些玩意儿回来?」 宋钊的动作僵住,慢慢回过身来,对上了宋思礼含怒的脸。宋钊的脸顿时垮了下去,心中暗暗叫苦,垂头丧气地叫了声:「爹。」 屋中除了董太夫人都站了起来,一时叫哥哥的,叫父亲的,叫叔父的此起彼伏。 初妍有些心不在焉:宋思礼都来了,宋炽怎么还没回来? 宋思礼没再管瑟瑟发抖的宋钊,上前向董太夫人请安。看到宋澜,他脸上露出几分笑来,矜持地点了点头:「妹妹回来了。」 宋澜笑着喊了声:「二哥。」招呼一对儿女过来见舅舅。 宋思礼一来,鹤年堂的气氛都凝重了几分。最是爱玩爱笑的宋钊刚刚遭了呵斥,不敢再开口,其他几人更是安静得仿佛不存在般。 宋思礼看了一圈,问初妍道:「知寒呢?」 初妍道:「定国公府相邀去大护国寺礼佛,阿兄晌午前就出了门。祖母先前已经派人去找了。」 宋思礼点点头,目光落到她面上打量一番,又问道:「大姑娘这些日子在家可还习惯?」 初妍答道:「习惯。」 宋思礼见她态度冷淡,欲言又止。迟疑片刻,又开口问道:「你母亲呢?」 第57章 董太夫人和段夫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初妍一愣:「娘在云汀院。」卢夫人除了那里,还能在哪里? 宋思礼沉吟片刻,清咳了声:「今儿难得人齐全,大姑奶奶又是远道而回,若她身子骨吃得消,还是把她也请来吧。」 初妍又是一愣。卢夫人身子不好,这样的聚会,她向来是不参加的。上一世,宋炽也在,宋思礼根本没有提这一出啊! 她看向宋思礼,宋思礼正等着她回答。 初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她多心了吗?总觉得这话应该由董太夫人或段夫人提。宋思礼来提,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可说到底,宋思礼是一家之主,在其他人疏忽的情况下,关心寡嫂,似乎也不为过。 初妍一时没有回答。董太夫人的脸色沉下:「卢氏身子不好……」 宋思礼打断她:「儿子今儿碰见前几日为母亲请脉的白太医了,听他提了一嘴,说大嫂身子好转了许多。大嫂为我宋家守节这些年,今儿家宴,把她排在外面总是欠妥。」 董太夫人大怒:「你的意思,我苛待她了?」 宋思礼叹气:「母亲胡思乱想作什么?您待她自然是好的。儿只是觉得今儿难得一家团聚。这么多年了,大嫂也不容易。」 董太夫人面色如霜:「她不容易,难道别人就容易了?」 宋思礼皱眉:「母亲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看了段夫人一眼。 段夫人捏了捏拳,强笑着帮腔道:「母亲,老爷说得有理。大嫂身子既已好转,请她来参加家宴才是正理。」 董太夫人恨铁不成钢:「你这个傻……」 宋思礼高声叫了声「母亲」。 董太夫人话头止住,看了他片刻,露出颓然之色,挥了挥手:「罢了。合着你们都是好人,就我是恶婆婆。」 初妍暗暗皱眉:她知道董太夫人不待见卢夫人,却没想到董太夫人会不留情面至此。当着全家的面,都毫不遮掩。 她想到卢夫人柔弱的模样,忽然觉得让卢夫人过来直面这些,未必是好事。 她站起身道:「我去看看母亲吧,若她身子吃得消,就接她过来。」她决定回去把情况和卢夫人说清楚。愿不愿意来全看卢夫人的意思。 她在鹤年堂门口遇到了宋炽。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黄昏吞没,天色暗了下来。婆子们搬了小杌子,将檐下的红色灯笼一盏盏点亮。 红色的灯影照在宋炽俊逸出尘的面上,他素来的清冷气息仿佛都淡了几许。 「阿兄。」她向他行礼。 宋炽看向她:「你去哪里?」 她答道:「叔父命我请娘过来参加家宴。」 宋炽的眼神冷下:「你不必去了,母亲不会想来。」 初妍不赞同:「来不来,总得问过母亲。」哪有做儿女的就这么代替长辈擅自决定的。 宋炽脸色骤沉,初妍抿了抿唇:「阿兄若无其它事,我先去了。」从宋炽身边擦身而过。 刚走一步,她手臂蓦地一疼,被宋炽攥住。宋炽望着她,语气温柔,黑眸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妍妍,听话。」 初妍问他:「为什么?」 宋炽不说话。 初妍道:「若阿兄没有理由,恕我不能听命。娘再病弱,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应该由自己决定。换了你我,若事事有人越俎代庖,怕也不会开心。」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何况,有你我陪着她呢。」 宋炽还是没有说话,手却慢慢松了。 初妍伸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裣衽行礼:「我先过去了。」 宋炽忽然又叫住她:「妍妍……」 初妍询问地看向他。 宋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保护好母亲。」没有再多说什么,径直踏入了鹤年堂,没有发现,他身后,初妍的脸色慢慢苍白。 没有保护好卢夫人,是她前世最大的遗憾与愧疚。 上一世,也和如今一样,因为她的归家,卢夫人的身子一天天好转。董太夫人的寿宴,卢夫人作为长媳,身子无大恙了自然要露面。宋炽不放心,专门将她叫到一旁,叮嘱她好好保护卢夫人。他在外院招待宾客,不方便时时照看。 寿宴上,许久不见的妯娌姐妹见到卢夫人起哄,不知不觉就多灌了她几杯酒。 云汀院偏远,卢夫人醉了走不动路,段夫人吩咐把宴会地附近最为幽静的清风轩收拾出来,供她临时休息。 初妍一开始是陪着卢夫人的。结果没多久,鹤年堂的小丫鬟跑过来,传话给她,太夫人叫她和姐妹们一起去看烟花。初妍见卢夫人睡得安稳,没有多想,交代卢夫人的丫鬟春暖好生照看,自己回了寿宴。 之后发生的事叫她悔之莫及。 她看完烟花,挂念卢夫人,又回了清风轩,还没走近就发现不对。清风轩四周,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面目陌生,气势森严的守卫。有小丫鬟莽莽撞撞闯进去,立刻被守卫粗暴地捆绑起来。 她知道出了事,却不明白怎么回事,害怕极了,不敢再往前,回头就去外院宴席处找宋炽。 此后的岁月中,她一直想,如果当初她更勇敢些,没有选择找宋炽,而是直接就近找到人手冲进去,结果是不是会不同? 第58章 宋炽匆匆赶到时,清风轩外的守卫已经不见。屋内,春暖浑身发抖,在帮昏迷不醒的卢夫人穿衣服,初妍进去,不小心看到了卢夫人身上骇人的青紫色。 宋思礼比宋炽早到一步,站在门口,脸色铁青,失魂落魄。宋炽二话不说,直接照他小腹上来了一拳。 那一拳,又狠又重,轻易将宋思礼击倒在地。宋思礼没有还手,只道:「抱歉,我来迟了。这件事,我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当时,初妍没有多想,就觉得宋思礼的表情实在说不出的奇怪。 后来,他们怕卢夫人出事,日夜轮流守在她身边,却还是没有守住…… 她辜负了宋炽的嘱托,没有保护好卢夫人,此后,日日愧疚,一生不安。她早就想过,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定要好好保护卢夫人,不让遗憾再次发生。这样,她离开卢夫人回家,才能安心。 如今,她又听到了宋炽的这句话,心中又惊又愧:宋炽为什么会这么说,难道他一直在担心卢夫人会出事?可他不可能料到会有寿宴那事的发生,所以,他在防谁? 云汀院,卢夫人正坐在窗下试香。她依旧是家常打扮,松松地挽了个髻缀于脑后,插一支素白的玉簪,身上一件暗青色刻花直领对襟长褙子,黯淡的颜色丝毫掩盖不了她的天生丽质,肤白如瓷,烟眉如画,美目流盼,动人之极。 她神情专注,纤纤玉手将散香点燃,置于巴掌大的玉镂香炉中。缕缕香烟从炉中逸出,她挥一缕烟到鼻下,摇了摇头:「还是不对。」 春暖纠结道:「奴婢都是按照夫人的方子合的香。」 卢夫人笑着安慰她:「不要急,明日再试一次便是。」她抬头,看到初妍站在窗外,笑容绽放,「你这孩子,既然回来了,还站在外面做什么?」 初妍走进去,眼睛发涩,扶住卢夫人的一条胳膊,依恋地叫了声:「娘。」 卢夫人惊讶:「怎么,才大半天不见,就想娘了?」 初妍「嗯」了声。 卢夫人的唇边不由泛出笑意,压低声音道:「娘也想你了。不过,不要被你阿兄知道,他肯定会笑话我们的。」 初妍被她说得抿着嘴直笑:卢夫人就会埋汰阿兄。其实,阿兄哪会管这些小事呢。不过,娘高兴就好。 周妈妈过来请卢夫人用晚膳。卢夫人忽然想起,问初妍:「不是大姑奶奶和二公子、三公子他们回来了,鹤年堂设宴,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初妍道:「祖母要我请你去赴宴。」 卢夫人一怔,轻轻捏了捏她的脸:「你这丫头又骗我,你祖母才不会想到我呢。到底是谁的意思?」 初妍低头:「什么都瞒不过娘,是叔父的意思。」 卢夫人愣了愣,笑容微敛。 初妍不对的感觉越发明显:她前世竟从未怀疑过这个可能,宋思礼对卢夫人…… 三足螭纹碧玉香炉的顶盖被打开,卢夫人拿起一支小巧的鎏金雕花长嘴钳,将还在燃烧的散香掐灭。她望着渐渐隐没的香火微微出神,神情冷淡:「他们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他们。」 这一刻,她清冷的模样与宋炽分外神似,却又显得分外寂寥。 初妍想到她每日就守在这个小院子里,孤寂地度过每一日;想到她前世没了气息,凄凉地躺在床上的模样,心中一酸。 卢夫人明明是宋家的大夫人,却活得仿佛隐形人般,深居简出,避世而居。所有的一切明明不是她的错,受到惩罚的却是她。 就因为她是女子,柔弱可欺,所以活该吗? 初妍伸手搂住卢夫人的胳膊:「我也不过去了,在这里陪娘。」 卢夫人伸手摸了摸她微卷的发,柔声道:「不行,你还要嫁人呢,不能落个轻狂无礼的名声。何况,你就算不想给你祖母面子,姑母和表哥表姐的面子总要给。」 初妍将头枕在她肩上,喃喃低语:「可娘一个人在这里也太孤单了。」 卢夫人道:「这些年来,我已经习惯了。」 初妍抬头看她。卢夫人神色恬静,眉目温柔,神情间,没有一丝的阴影与埋怨。 这样美好的娘亲,怎么会有人舍得毁掉她?初妍心中酸楚,抱住她蹭了蹭,无赖地道:「我不,我就是要留在这里陪娘。再说,嫁人有什么好的,我才不要嫁人呢。」 卢夫人失笑:「尽说傻话。」看怀中女儿娇态,到底不舍,叫周妈妈,「派人去鹤年堂说一声,就说姑娘的手疼又犯了,不过去了。」 初妍的唇角不觉弯起,偎依着卢夫人道:「娘,你真好。」趁机要求,「太夫人的寿宴我们能不能也不去?」不去寿宴,从源头上就避开了卢夫人被害的可能。 「瞧瞧,得寸进尺了不是?」卢夫人笑着摇头,「嫌别人拿不到你哥哥的把柄吗?」 平时关起门来怎么样,别人看不到。董太夫人的寿宴却不同,到时宾客云集,她们一个长房长媳,一个嫡长孙女,要是不去贺寿,看在外人眼中,会怎么想?一个不孝的罪名妥妥的。 宋炽是朝廷命官,还是最得罪人的御使,到时被人参一本「治家不严」,真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初妍不以为然:宋炽丢官就丢官好了,他不是本事大着吗?上一世身败名裂,掉落泥淖,最后他都能爬起来,如今不过冒一点被弹劾的风险,能救卢夫人,值得得很。 第59章 可惜她既没办法告诉卢夫人将要遇到的危险,也没办法说服卢夫人坑害亲儿子,只得闷闷不乐地道:「那娘答应我,那天就算去了,也不要喝酒。」等到宴席开始,她多带几个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卢夫人就是。 卢夫人见她长睫颤动,玉白的小脸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心都要化了:「好,娘答应你。」 宋炽过来给卢夫人请安时,母女俩兀自坐在灯下喁喁细谈。卢夫人斜倚在美人榻上,膝上盖了一条薄毯,神态慵懒;初妍趴在炕桌上,一手支颐,一手无意识地绕着垂落的发丝。 烛光剪影,暗香浮动,灯下美人如玉,宛若一幅温情脉脉的画卷,赏心悦目。 宋炽一时竟有些不忍打破这个画面,示意门口的丫鬟不要通报,又悄悄退了出去。 夜凉似水,冷月照影,屋子女子温柔亲昵的交谈声断断续续传出,舒缓而宁静。 他所求的,不过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屋中光线暗了下去,初妍从里面走出来,见到他一愣:「阿兄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娘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呢。」 宋炽问:「母亲呢?」 初妍道:「已经睡下了。」 宋炽向内室方向看了一眼:「那我就不进去了。」 初妍道:「阿兄该回藏拙斋了吧?我叫玉柚寻盏灯给你照路。」 宋炽见她一副恨不得他马上离开的模样,不动声色地道:「我原本还想和妍妍谈谈忠勇侯府的情况。」 初妍:「……」 宋炽道:「算了,时辰已经不早,妍妍早些歇息吧。」转身离去。 初妍愣了片刻,抢过玉柚手中的灯笼,追了上去:「我送送阿兄。」 宋炽脚步稍顿,眼中现出几分笑意,等她追上,接过她手中的灯笼道:「你手还伤着,不要使力拿这个。」 初妍无暇和他纠结这些细枝末节,期待地看着他:「你刚刚说的……」 宋炽想了想:「我们去外边长廊谈吧。」 初妍眉眼略弯应下。 玉柚拿了方帕子铺在长廊的栏杆上,远远退开,守着。初妍在帕子上垫好处坐下,抬眼看向宋炽。 宋炽道:「我猜尤夫人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认你吧?」 初妍道:「不,她还是说了一句话的。」 宋炽微讶。 初妍道:「她让我不要去忠勇侯府。」 宋炽看向她,她眼睫微垂,面无表情。宋炽的手指捻上佛珠,声音温和下来:「你别难过。」 初妍道:「我不难过,只是不明白。」 宋炽道:「这件事忠勇侯府讳莫如深,我也只是猜测。」 初妍盈盈美目看向宋炽,仿佛深信他能给她一个答案。 在这样的目光下,宋炽忽然感到了些许心悸,捻动佛珠的动作微快:「应该是和你真正的娘亲,忠勇侯府太夫人有关。姬浩然是个忠厚人,却不免失之迂腐……」 时间一日日过去,董太夫人的寿宴很快到了。 董太夫人今年是整寿,办得格外隆重。除了亲朋故友,宋思礼、宋炽的同年和同僚都来了不少。 一大早,宋家宴请女眷的知时阁就陆陆续续有客到来。宋家主人少,姐妹三人和柳绫罗都被抓去陪客。 初妍刚刚回家,柳绫罗头一回进京,不认识什么人,就一个跟着宋姮,一个跟着宋娆,专门负责招待各府的姑娘。 初妍心里挂念着卢夫人的事,一直心不在焉的,宋姮跟她介绍谁,她就点点头;叫她领人进去,她就领人;宋姮一个不注意,她就在那里发呆,别人好奇打量她,她也全无知觉。 宋姮哭笑不得,干脆撵她去休息,她在这边宋姮反而要分神提点她。 初妍求之不得,笑着谢过宋姮,没有去热闹的知时阁,先去了清风轩。 清风轩离知时阁不远,藏于假山之后,临水而建,十分幽静。初妍进去时,里面一片忙乱,几个大力婆子正将一架芙蓉花开绣屏抬进内室。 内室布置得精致,丫鬟们正在更换床帐,玉枕床垫都熏了香,十分考究,连临水的纱窗都换上了簇新的银红色绡纱,远远看去,如一层粉色的雾,十分好看。 看到她来,众人纷纷行礼,口称「大姑娘」。 初妍问道:「这是在做什么?」上辈子,事发突然,她满心都是卢夫人,没来得及注意四周,后来卢夫人出事,清风轩就被封了起来。这会儿她才知道,清风轩的布置竟是今日临时安排的。 有婆子笑道:「太太身边的胡妈妈传令,要我们几个把这里布置起来,供夫人小姐们歇脚。」 供夫人小姐们临时歇脚的地方,需要布置得如此尽心,而且要等到今天才布置?初妍心中冷笑:只怕这个地方是专门准备给那位的吧。只是有人起了黑心,故意把卢夫人安排到了这里。 看样子,他们今日才接到了那位要来的消息,所以这会儿才匆匆忙忙让人布置。 初妍心里有了数,不再多看,向知时阁走去。她总不能一直不露面。结果刚绕过假山,就听到一道清脆的声音冷笑道:「我说怎么不见了大姐姐?原来是跑这儿偷懒来了。」 初妍抬头看去,见宋娆陪着两个有几分面熟的少女,正在湖边喂鱼。她看不顺眼初妍许久,难得被她抓到把柄,这会儿又落单了,正是机会难得。 第60章 初妍气定神闲,笑眯眯地道:「三妹妹也在这里,也是在偷懒吗?」 宋娆大怒:「你!」 初妍笑着对她点点头:「三妹妹放心,我不会去告状的。」 宋娆气绝:她明明没有偷懒,怎么被初妍一说,像是她偷懒了还要初妍帮着遮掩似的? 初妍笑眯眯地转身离去。 宋娆追上来道:「站住!」 初妍含笑:「三妹妹还有什么要我帮忙包庇的,只管说。」 宋娆气得头上快冒烟了,见和她一起的两位姑娘都离得远,听不见这边动静,口不择言:「你休要得意,等到你做的好事被揭发了,看你怎么收场?」 初妍讶异:「我做了什么好事?」 宋娆冷笑:「别以为没人知道你那天为什么受伤的,假扮丫鬟,混入公主府,后来被人掳走,还差点被卖入那腌臜地。」 初妍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她怎么会知道这些?连宋姮都不知道她差点被卖的事。 宋娆道:「你说我要是把这些告诉祖母,后果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初妍笑容不变,「你只管说,看祖母她们信不信。」 宋娆见她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气得要命:「人现在还在牢里关着呢,连堂堂侯府都捞不出那婆子,你说他们信不信?」 初妍心念转动,冷不丁地问道:‘是红蓼告诉你的吧?’ 宋娆一怔:「什么红蓼?」 初妍道:「忠勇侯府的姑娘。」 宋娆目光闪烁,支吾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她的反应已经足够初妍明白。初妍不再发问,轻蔑地瞟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宋娆被她那一眼气得差点没爆炸,冲动生起,一把攥住她:「你这个冒牌货得意什么?等……那边找到证据,看你怎么死。」 初妍心头一凛,微讶地看向她。红蓼连这个都告诉她了?可惜这位真是个草包,要是突然发难,也许还有些效果。可她却忍不住,这会儿就说出来了。 宋娆现出得意的笑容:这下该知道害怕了吧? 初妍看了眼宋娆攥住她的手,淡淡道:「放开。」 宋娆不放:「你要是识相的话,就该……唉哟!」「啪」一声,不知从哪里飞出一颗石子,恰好砸在她肩膀上。宋娆疼得直咧嘴,回过头愤怒地道:「谁?」 又是一颗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恰砸在宋娆鼻梁上。宋姝疼得眼前一黑,伸手一抹,只觉鼻下滴滴嗒嗒的,抹了一手的血。 她「啊」的一声尖叫起来,吓得魂飞魄散。 一道散漫的声音响起:「吵死了!」 初妍循声看去,前方的老槐树粗壮的枝桠上,坐着一个穿着普通,五官深邃俊朗的男子,手上一下一下地抛着石子,头上还顶着几片新鲜的树叶,一脸吊儿郎当。 赫然是不久前才见过的卫昀。 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宋娆也看到了卫昀,尖声叫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混进来的?」 卫昀随口胡扯:「我陪主人来此赴宴,不小心迷了路,就在这里歇息片刻。」 初妍扶额:这位是角色扮演上瘾了吗? 宋娆捂着流血不止的鼻子,又是害怕又是气恼,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出手伤人!」 卫昀收起嬉笑之色,一本正经地道:「姑娘冤枉我了。委实是我被吵醒了,一睁眼就看姑娘的鼻子长得实在突出,一时手痒,手中的石子就飞出去了。」 初妍「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卫昀可真是的,这种理由,怕不是要把人气疯。 宋娆果然快要气疯了,她一张脸长得美,唯独鼻子大了些,是个缺憾,这会儿非但被人当做靶子打了,还要被拎出来嘲笑,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气得胸口不住起伏,声音都不连贯了:「来,来人,去,去通知护院,把这个岂有此理的东西给我捆起来!」 宋娆的丫鬟映红原本得了她的吩咐,远远跟着,听到她的大喊大叫,忙不迭地叫了附近的护院过来。 看到宋娆的惨状,映红吓得呆了:「姑娘,你今日还要见客呢,这可怎么办?」 宋娆这时才想到这个严重的问题:对啊,她精心准备了一个月,想着在太夫人的寿宴上,在各家夫人面前好好露个脸,也好为她未来的婚事加分。如今,她鼻子成了这个鬼样子,可怎么见人? 她又惊又怒,又气又急,双目狠狠地瞪着卫昀,一时间生撕了他的心都有了:「你们是死人吗?还不快点把他抓起来!」 卫昀笑眯眯地欣赏着她愤怒的表情,好心为护院说话:「你休要怪他们,是你现在的模样实在丑得太特别了,把他们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 宋娆脑门青筋突突地跳,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鼻子里的血流得更多了。 映红吓坏了:「姑娘,你得先止血。」 宋娆咬牙切齿地道:「给我把他捆起来!」 护院不敢怠慢,向卫昀扑去。卫昀身后,暗卫正要行动,卫昀手朝后悄悄做了个手势,主动纵身跳下树,举起一只手来:「我跟你们走就是,休要动粗。」 宋娆嚷道:「捆起来,扔进柴房!」 第61章 护院为难:「小的们没带绳子。」 宋娆:「……」好气。 映红忙伸手帮她顺气,惶恐地劝道:「姑娘,我们先止血好不好?」 卫昀径直走到初妍面前,面上带笑,利眸中却闪过一道戾气:「原来你是宋家的小姐,你可真行啊,居然敢骗……」一个「朕」字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吞了下去。 初妍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模样,应付自如,扫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不也一样,每次见面就换个打扮?」五十步笑百步,谁也别说谁。 卫昀被她噎住,目中神色变了几变,半晌,忽然哈哈笑了起来:「有道理。」 那边,宋娆在映红的帮忙下好不容易顺过气来,仰着头,用帕子堵着鼻孔,忽然听到卫昀的笑声,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哪里忍耐得住,叫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把他押进柴房再说。」 护院应下,押着卫昀往外走去。卫昀忽地凑近初妍,压低声音说道:「喂,好歹相识一场,半个时辰后记得救我。」 初妍:「……」不是,陛下您如果不想被抓,宋家几个护院哪能抓得住您?您这又是在玩什么?玩就玩吧,非得拖我下水,还限定了时间! 她目送着卫昀的背影消失,只觉头大如斗,连宋娆怨毒地望着她的眼神都没有发现。 卫昀要她去救他,她还真不敢不去。不然那家伙发起疯来,不知会做些什么事。可半个时辰后宴席都该进行一半了,卢夫人那边她也不放心啊。 她思忖片刻,决定提早去找宋炽。她和宋炽的隔阂和恩怨,在卢夫人的安危面前,都无足轻重。 宋炽却不在前院待客。初妍问在前院的宋钊,他说宋炽陪着几个客人去内院拜见董太夫人了;到内院问,又说宋炽给董太夫人拜过寿后,已经回外院了。 初妍觉得奇怪。前世也是如此,谁都不知道宋炽在哪里,她花了点时间才找到他,因此耽搁了救卢夫人的最佳时间。 她想起前世最后是在藏拙斋附近找到的宋炽,心中一动,虽觉得这个时候宋炽不大可能在那里,还是打算去碰碰运气。 许是他回去拿什么东西了呢? 藏拙斋的院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初妍越发奇怪。她知道今天寿宴忙乱,许多丫鬟小厮都被调去帮忙了,云汀院的人也被借了不少。可,怎么会连个看门的都不留? 堂屋也没看到人,她和香椽兵分两路,一个往书房,一个往内室找人。 宋炽的内室和他的人一样清冷单调,陈设简单,别无雕饰。初妍在门口看了眼,没看到人,正要退出,忽然听到一声极轻微的闷哼声。 初妍一愣,目光落到与内室相连的耳房门上。那里是盥洗之处,难道人在里面? 她走到耳房门口,扬声叫道:「阿兄。」 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答应。 初妍又叫了两声,没有回应,不由犯疑:难道她刚刚听错了?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是小小的半间屋子,放了木施、木桶,盆架,软帘后还藏了个恭桶。初妍看了一圈,没看到宋炽,正要退出,又是一声闷哼响起。 这一声,比刚刚清晰许多,分明是宋炽的声音。 初妍猛地回头,梭巡一圈,目光落到空墙上挂着的一幅门一般大的木版雕刻的「静」字上。 她走过去,贴着木版听了片刻,果然听到了里面有动静传出。 初妍屈指叩响木版,又叫了几声「阿兄」,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是病了还是出事了? 初妍皱眉,推了推木版,没有推动,干脆换了几个位置,胡乱又敲又推着。也不知她碰到了哪里,整块木版蓦地向里打开,她收不住力,一下子跌了进去。 失重的感觉传来,她慌乱地舞动手臂。下一刻,一双手臂伸来,将她一把扣入怀中。她还没反应过来,木版又快速合上,四周迅速陷入黑暗中,只有熟悉的沉香木的气息萦绕鼻端。 里面果然是宋炽。 初妍叫道:「阿兄,是我。」 回应她的,是收紧的手臂,急促的呼吸与隐隐带着痛苦的闷哼声,柔软濡湿的陌生之物落在她后颈,灼热的呼吸喷过她的肌肤。 初妍瞬间石化了。 香椽从书房中无功而返,回到院中等着和初妍会和。没等到初妍,倒看到平安从茅房匆匆跑出来。 平安惊讶:「香椽姐姐,你怎么来这里了?」 香椽的声音同时响起:「原来你在这里啊,大公子呢?」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同时笑了起来。香椽笑道:「我陪姑娘来找大公子的。」 平安道:「大公子在里面练功呢。」 香椽惊讶:「大公子还要练功吗,练的什么功啊?」 平安道:「是明衍大师教授的禅功。大公子小时候体弱,被送去给大师当弟子,大师就传了他一套禅功。大公子每日修炼,身体才慢慢好起来。」 香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中不解:马上寿宴就要开始了,大公子怎么选在这个时候练功? 平安知道她在奇怪什么,却没法解释。谁知道会这么巧?大人的禅功反噬恰好撞到了寿宴这一天。 第62章 宋炽练的禅功,乃佛门秘技,练气养颜,强身健体之余,还能抑制七情六欲,使人一心向佛。但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强行抑制七情六欲,毕竟有违自然之道。因此,每过一段时间,功法就会反噬。原本七情六欲越强烈,压抑得越狠之人,反噬就会越厉害。最要命的是,反噬的时间不定,可能是十天半月,也可能是一年半载,全看练功人被压抑的情感多少程度。 反噬之时,气血逆行,七情翻腾,神智昏沉,难以控制自己。宋炽怕自己无意识中伤着人,每次都会把自己锁住密室中,凭着意志力硬生生地熬过去。 这次反噬,宋炽早有预感,原本想挺一挺,挺过寿宴这日,却到底挺不过,寿宴参加了一半,就匆忙回了藏拙斋,连多做些布置都来不及。 今日寿宴,又把藏拙斋的人借走了大半,无人看守,倒叫大姑娘主仆无意间闯了进来。 平安想到这里,问香椽道:「怎么没看见姑娘?」 香椽道:「姑娘去内室找大公子了。咦,怎么这个时候还没出来?」 平安脸色骤变:「我进去看看。」 平安一进内室就看到耳房的门开着。他心里一咯噔,几乎是小跑进了耳房,刚进去,就听到木版后传来粗重的呼吸声,似痛苦又似欢喜的闷哼声。 平安呆在了那里,后背发凉,脑中只剩两个字:「完了!」 不知过了多久,木版打开,一道纤细的人影从里面慢慢走了出来。 平安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她身上。 初妍神情疲惫,双眸似水,身上的衣服倒是整整齐齐的,唯有头发乱了些,脸红了些,裙摆略有些皱,似乎还沾上了尘土。 她看到平安守在外面,似乎并不意外,吩咐道:「帮我打盆水来。再把香椽叫进来。」 平安回过神来,连忙应下,倒是糊涂了:刚刚明明都听到奇怪的声音了,看这情形,姑娘竟全身而退了? 那真是太好了。否则,他们兄妹以后可怎么相处? 他出去喊了香椽进屋,自己跑去打水。 香椽进来时,初妍脸上的红晕已退,正坐在堂屋的黑漆折背椅上出神。听到香椽进来的动静,她头也不抬地说:「帮我重梳一下头。」 香椽应下。 梳具是随身带的。她动作灵巧地解开初妍的发髻,正要重新梳上去,忽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姑娘,你的后颈……」 白皙莹润的脖颈上,多了几道红红的印子,分外显眼。 初妍冷冷道:「被狗啃的。」 香椽:「……」 初妍揉了揉眉心,声音缓和下来:「扑些粉,再将头发放下来挡一挡。」 香椽不敢再问,连忙应下,帮初妍换了发型。 平安端了铜盆进来。 初妍摘了腕上的玉镯,将双手浸入水中,缓慢而仔细地清洗着。洗完,她一边擦手,一边吩咐:「再换一盆水。」 平安满腹疑惑,却到底心虚气短,不敢违抗,果然又换了一盆水过来。 一连换了三盆水,初妍才重新戴上镯子,淡淡吩咐平安道:「我先去寿宴了。等他醒了,让他尽快到母亲这儿来。」 她起身往知时阁去。这会儿宋炽那混球是指望不上了,她只有把卫昀先丢在一边,护着卢夫人要紧。 艳阳高照,知时阁外,玉兰花俏立枝头,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叫得欢快。阁中觥筹交错,盛宴已开。小戏台上,伶人身段婉转,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子。 初妍进去时几乎没惊动什么人,宋姮先看到她,迎上来道:「你去哪里了,怎么才过来?」 初妍默了默,半点儿也不想回想刚刚在藏拙斋发生的事,含糊道:「三妹妹的事你知道了吧?」 宋姮听说了,以为初妍是去看宋娆才晚到的,好奇道:「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胆子这么大?」在他们宋家的地盘上,都敢如此嚣张。 什么来头?天底下最大的来头。 初妍想到那位还在柴房等着她去「搭救」,脑袋又开始突突地疼。几桩事偏偏都撞在了一起。 旁边有不知哪家的姑娘招呼宋姮过去。初妍自去寻卢夫人,一眼看去,却没在席上看到卢夫人,脸色骤变。 柳绫罗告诉她:「大舅母身子不适,先回去了。」 怎么会提早走了?初妍心里不安,问道:「她喝酒了?」卢夫人虽然答应了自己不喝酒,可她性子过于柔顺,别人若要强行劝酒,她只怕顶不住。 柳绫罗道:「和二舅母她们一起给外祖母祝寿时喝了一点。」 果然! 初妍心中的不安越深,往外走去:「我去看看她。」 柳绫罗拉住她,善意提醒道:「你不跟外祖母打声招呼吗?」这样子太容易授人以柄了。 初妍心急如焚,哪还顾得上这个:「我回头再来。太夫人若问起,麻烦表姐帮我说一声。」 她直接去了清风轩。 清风轩中静悄悄的,先前布置屋子的丫鬟婆子不知去了哪儿。初妍刚进屋,就和从里面出来的春暖打了个照面。 初妍问:「娘呢?」 春暖道:「夫人醉了,二夫人派人和奴婢一起将夫人送到这里来歇息。」 第63章 初妍心一沉,边往里走边问道:「我不是关照过要送回云汀院吗?还有,周妈妈和秋叶她们呢?」她明明嘱咐过,几个人都要守着卢夫人,不许擅离。 春暖惭愧道:「夫人醉得厉害,我们几个人实在扶不动她。」又解释道,「周妈妈不小心和端茶水的人撞了,茶水泼了一身,先回了云汀院换衣服。秋叶被叫去帮忙传菜了。」 所以,和上一世一样,只剩了春暖一个在卢夫人身边,再次被段夫人身边的人领到了清风阁,这个噩梦发生之地。如果她没有马上赶来找人……初妍简直不敢想象后果。 卢夫人软绵绵地躺在熏香的床铺上,娇柔的脸蛋儿泛着酒后的红晕,如海棠春睡,风流妩媚,娇艳动人。初妍望着她,心里叹了口气:这副模样,难怪那人动心。 她叫了卢夫人几声,卢夫人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由皱起眉来:「娘喝了多少酒,怎么醉成这样?」 春暖道:「只喝了两杯。奴婢也奇怪,正想去讨一份醒酒汤。」 只喝两杯是不可能醉成这样的。初妍知道卢夫人这是又中了招,心下暗恨下手之人心思歹毒,想了想,吩咐道:「找一碗凉水来。」 无论如何,得赶快把人弄醒,否则等那人过来,就来不及了。 一碗凉水灌下去,卢夫人「唔」的一声,悠悠醒转,迷茫地看向初妍:「阿妍?」 初妍放柔声音:「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卢夫人的一对桃花眼雾蒙蒙的,秀眉微蹙:「我这是怎么了?」 初妍道:「您刚刚喝醉了,现在还走得动路吗?」 卢夫人试图坐起,浑身虚软无力,摇了摇头。 初妍想了想,对春暖道:「香椽力气大,你把她叫进来,让她背着娘先离开。」她进来时,把香椽留在了外面望风。 就在这时,脚步声蹬蹬蹬响起,香椽跑了进来,神情紧张地道:「姑娘,有许多护卫往这边来了。」她纵然一开始不明白怎么回事,也觉出了不妙。对方的架势明显是往清风阁来的,可一个供女眷休息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陌生的护卫过来?卢夫人还在里面呢。 来不及了,必须马上离开! 初妍当机立断:「香椽,你背着夫人;春暖,你在后面帮着搭把手,从窗户中出去。」 两人应下。初妍定了定神,往外走去。 香椽大急:「姑娘,你去哪里?」 初妍道:「我去拦一下,否则,一个都跑不了。」 卢夫人急了:「要去也该娘去,哪有让你一个女儿家出面的?」 初妍道:「娘放心,我既然敢去,就有脱身之计。」 卢夫人还想说什么,初妍道:「娘要是先前肯听我的话,也不至于如此。」 卢夫人无言以对,羞愧地垂下了头。 初妍催促道:「快走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初妍合上内室门,到清风阁门口,果然看见假山那边转过来一队穿着飞鸾服的龙骧卫,中间簇拥着一个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身穿大红团领蟒服,腰系鸾带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生得面目阴柔,白净无须,走起路来,肩膀不晃,每一步都仿佛用尺子丈量过一般,不多不少。 果然是他! 卫昀的大伴,司礼监掌印太监高阁。卫昀贪玩,无心政事,国家大事外靠内阁处理,内靠司礼监把关。高阁可以说是如今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高阁此人,对卫昀极为忠心,也肯周全忠义之士,和首辅祝清河配合无间,却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好色。 许是身为阉人的缺憾,他在女色上极为疯狂偏执,非但好色,好得还是别人家妻妾的色。为此深受诟病,不知受过多少弹劾。 偏偏卫昀是个不讲规矩,由着性子的。他自己当初都是对诚王心仪之人想抢就抢,毫无顾忌,对看得顺眼的人更是一意护着。那些弹劾高阁的奏章他直接扔给了高阁处理。 结果可想而知,高阁毫发无损,那些弹劾他的官员却谪贬的谪贬,流放的流放,几个言辞激进的甚至丢了性命。 今日,他本是奉了皇命来宋家为董太夫人贺寿,以示恩宠,却被有心人利用,设下此局。 设局之人是料定了卢夫人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初妍想起当初宋思礼信誓旦旦地说要查清真相,还卢夫人一个公道,却在知道真相后当了缩头乌龟。不仅如此,不久之后,因为害怕宋炽复仇之举会连累自己,宋思礼索性污蔑宋炽对祖母不孝,上奏折弹劾宋炽,将宋炽从族谱除名,赶出了宋家。 不孝乃是重罪,宋炽因此功名被革除,身败名裂,曾经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一下子从云端跌落,坠入无底的深渊。 谁都以为宋炽的这辈子已经完了,却没料到,他会化身恶魔,带着复仇之刃,一步步从地狱中爬回,终将这些人全踩到脚底。 而前世的她,正是他亲手打造出的那把复仇之刃。 可以说,正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她前世的命运才会彻底改变。而这一世,她似乎又站在了命运的关口。如果她拦不下他…… 初妍静静地端详高阁片刻,抿了抿唇,步下台阶,向前迎去。刚走几步,最前面的两个龙骧卫「铮」的一声拔出刀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第64章 初妍挺直脊背,扬声而道:「公公,小女子有事求见。」 高阁惊讶地看着这个漂亮又大胆的小姑娘,示意龙骧卫让开,让她走近。 初妍走到高阁面前,对他行了一礼,又道:「小女子的话只能单独对公公说。」 高阁起了几分兴味:「你是谁家的姑娘?」 初妍道:「小女子是宋家长女。」 原来是宋家的大姑娘,宋家要献给他的妇人的女儿。高阁想了想,示意龙骧卫退后。 初妍这才焦急地开口道:「小女子前几日在阳湖公主府遇见了一位殿下……」压低声音对他说了几句,求道,「还请大人帮我救一救他。」 高阁露出惊疑不定之色:「此事当真?」他哪能不知,那日去阳湖公主府的是谁。可这位今儿不是说好了陪丽嫔游湖的吗,怎么忽然跑到这里来了? 初妍道:「大人若不信,随我一道前去便是。」 高阁看向她,目光锐利:「姑娘为何不告诉长辈,反而找上我?」 初妍赧然道:「小女子乔装去公主府之事,不敢让长辈知晓。而且,那位殿下似乎也不想让他人知道身份。」 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高阁不敢怠慢:「既然如此,还请姑娘带路。」 得了这一句,初妍心下一松:成了。知道卫昀在,高阁心再大,也不会再有心思行风花雪月之事吧?就算他回头再起念头,这一来一回的时间,也足够卢夫人回到云汀院了。 至于卫昀那边看到她把高阁领去会是什么反应,她管不了那么多。他只是叫她救他,可没说不许找人帮忙。 平安将铜盘中的水倒掉,放回耳房的盆架上,又将初妍先前擦手的帕子晾好。正要退出,木版后,忽然传来宋炽微哑的声音:「平安,备水。」 平安一愣:这回反噬,大人这么快就度过去了? 他知道宋炽每次功法反噬后都会出一身汗,不敢怠慢,立刻飞奔出去提水。 他身后,木版悄无声息地打开,光线透入漆黑的密室,满室奇怪的味道渐渐散开。宋炽望着自己身下,目光久久不动。 刚刚的记忆如此鲜明。 他还记得当时如置身一片火焰之中,无边的欲/望翻腾,封锁在冰冷的躯壳中,无处宣泄。 直到光亮照入,他模模糊糊间感到一股清凉的气息。 几乎不假思索,他伸手接住了那抹诱人的清凉。他嗅到了甘霖的气息,忍不住低下头,汲取那惑人心神的甘甜。 世界重新陷入黑暗中。怀中的气息熟悉得让人心安,唇下的触觉抚平了他些许渴望,却又让燥热更甚。他忍不住,摸索着想要获取更多。 带着呜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似远似近。他好不容易才听清,她说的是:「阿兄,是我!」 他的动作顿住片刻,缥缈的渴望凝聚,因她一句「阿兄」终于幻化出具体的人影。理智焚尽,不复存在,心中积累的欲与恶念一下子找到了倾泻之处:是她自投罗网。 外面哗哗的水声不断响起,他慢慢站起身来,电流蹿过脊背,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的柔软与温度。 脚下忽然踩到一样软物,他低头,看到了一方洇湿了一片的雪白罗帕。柔软轻薄的布料一看就是闺阁之物。 宋炽捡起帕子,几乎能想象到那时,小丫头又气又恨地拿帕子擦手,然后嫌弃地丢掉的模样。 他的唇边现出一丝笑意,很快收敛:他没有真把她怎么样,然而女儿家的清白珍贵,发生了这种意外,他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初妍和高阁赶到柴房时,卫昀正懒洋洋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地看着宋府的家丁杖责绑在春凳上的两个护卫,时不时地从怀中拿出一只西洋镀金珐琅怀表看一眼。 又宽又粗的板子狠狠打在褪了衣裤的两人背上,一片血肉模糊。 宋思礼诚惶诚恐地跪在下首,额角豆大的汗珠滴落。 卫昀不知第几次拿出怀表看时,初妍和高阁终于匆匆赶到。他眼睛一亮,站了起来。宋思礼不明所以:「陛……」 卫昀「嘘」了声:「陛什么陛,叫我殿下。」又嫌弃道,「你跪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我起来?」 宋思礼心中嘀咕:还不是您刚刚阴着脸,一直不发话,谁敢站起来?不过,发生了什么,怎么这位心情忽然好转了? 宋思礼糊里糊涂地站起身来,就看见卫昀快步迎向初妍,明明眼中有光,却故意板着脸,抱怨道:「你怎么才来?」 宋思礼:「……」 跟在初妍后面,被皇帝陛下视而不见的高阁:「……」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皇帝陛下吗? 初妍眨了眨眼:「不是您说的半个时辰后吗?」 卫昀将那只西洋怀表向她晃了晃:「半个时辰早过了好不好?」 初妍理不直气也壮:「我估摸着现在来时间正好。」她又没有怀表,不知道准确时间不是正常得很。 「估摸?」现在一个时辰都过了,就算估摸也不可能误差这么大吧?卫昀被她气笑了,将怀表往她怀中一砸,「这个赏你了,省得你要估摸。」 高阁一惊:这西洋怀表乃西洋传教士所献,存量极少,哪怕是宫中也不超过五只,何况这只还是陛下贴身爱物,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赏给了宋家大姑娘? 第65章 初妍却正眼也不看一下,一脸嫌弃地丢回给了卫昀:「我不要。」 卫昀何曾被人这么下过脸子,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你不要?」卫昀的声音冷了下去。 初妍道:「您贴身之物,怎么好给我?」卫昀就是这点不好,一不顺他的意,他就要使性子发脾气,着实叫人疲于应对。可他也不想想,她一个闺阁女儿,怎么能随随便便接受外男之物?何况,还是他贴身带着的东西。 卫昀道:「你嫌弃我的东西?」 初妍蹙眉,没有回答。这话叫她怎么答? 卫昀见她不答,神情阴郁,手中怀表猛地向地上一砸。一声脆响,那只做工精美,珍贵异常的怀表狠狠地砸在石子路上,粉身碎骨,眼看再也不能用了。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四周顿时一片寂静。宋思礼、高阁反射性地想要下跪请罪,总算及时想起卫昀要他们隐瞒身份,控制住动作。 初妍头痛欲裂,忍不住道:「您这是做什么?」 卫昀冷笑:「这劳什子你既看不上眼,留着它还有什么用?」眉间戾气闪过,蓦地指向绑在春凳上的两个护院道:「板子怎么停了?给我打,打死为止!」 行刑的家丁吓了一跳,看向宋思礼,宋思礼微点了下头,噼噼啪啪的板子声又起。 初妍心知卫昀是在迁怒。从前也是这样,他不会伤她,可她惹了他不高兴时,身边的人就会代她受过。在卫昀眼中,这些人的命根本就不是命。有时甚至为了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他也会直接要了人的性命。 和宁宫中最早的一批宫人,最后能好好活下来的连一半都不到。甚至香椽,若不是她死命护着,也早就死在了卫昀手里。 窒息的感觉涌上心头,她脸色发白。嘴张了张,求情的话终究没有出口。她深知卫昀的秉性,她若敢求情,那两人只怕死得更要凄惨百倍。 一时间,人人噤若寒蝉。 眼看春凳上那两人出气多进气少,连叫都叫不出来,渐渐没了声息,初妍的双拳握紧,指尖掐入掌心。前世曾无数次涌起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她又连累了两条人命。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木板击肉的声音依旧在枯燥地响着。 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住手!」 熟悉的声音入耳,初妍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又褪成苍白,抬头望向不远处疾步而来的男子。阳光洒在他绣着水墨山水雪白袍服上,也落在他玉白的肌肤,清冷的眉眼上,眉目俊逸,不染凡尘,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可私底下……初妍不受控制地想起黑暗中,他放肆的唇舌,缠绕的臂膀,以及狰狞的欲/望…… 呸,衣冠禽兽! 卫昀勃然大怒,双目赤红,正要发作,蓦地认出来人,满腔怒火瞬间没了一半:「小,小宋师父?」 宋炽是廖阁老的得意门生,精通律法,由廖阁老举荐给太后,专门为卫昀讲解《大辉律》,算是卫昀的半个老师。他与旁人不同,从来不肯纵着卫昀的性子胡闹,偏又有理有据,无懈可击,还有的是办法对付卫昀的促狭手段。卫昀折腾几回无果后,无奈认输,现在一看到他就一个头两个大。 宋炽走到他面前,挽袖撩袍,端端正正地行了叩拜之礼:「臣宋炽见过陛下。」 卫昀的身份冷不丁被他揭穿,剩下的一半怒火也没了,紧张地看向初妍。他辛辛苦苦隐藏的身份,就这么一下子暴露了出来。偏偏对着宋炽那张严肃的脸,他简直一点脾气都没有。 他早就知道,谁都可能陪他胡闹,唯独宋炽不可能。 初妍松了一口气,跟在宋炽后面行礼:「参见陛下。民女此前无知,冒犯了陛下,还请恕罪。」谢天谢地,终于可以不用陪着这位玩隐藏身份的游戏了。 卫昀郁闷地道:「不知不罪,都起来吧。」 宋炽没有起来,再拜道:「臣启奏陛下,下人无知,冒犯天颜,万死不足赎其罪。然而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护院虽卑下,亦是良民,陛下要追究罪责,当把人送入公堂,由有司依律定罪,而不是动用私刑,随意打杀。」 卫昀头更大了:他怎么可能把人送入公堂,到时岂不是等于把他偷溜出宫的事昭告天下,捅了马蜂窝?等他回宫,不知会收到多少苦口婆心劝谏的奏章。他不就是偷跑出来玩,打杀个把不长眼的东西吗,至于这么上纲上线吗? 宋炽道:「未定罪而被杀,臣只怕无法向两人家人交代。」 换了别人,卫昀大概会说「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朕要你何用」,然而,对着这个教他律法的老师,卫昀心中不免有几分发怵:他要是敢这么说,等回头上课时,宋炽大概又得考他律法。 「罢了罢了,」他没好气地道,「今儿是你家太夫人的好日子,朕看在太夫人的面子上,就饶他们一命。」 宋炽这才起身:「陛下仁慈。」 卫昀满心不高兴,巴巴地看向初妍:「朕不是故意欺瞒你的。」 初妍笑容温柔:「民女知道。」 卫昀更不高兴了:「你先前对我的态度明明不是这样子的!」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她的态度明显疏远恭敬起来。 卫昀怨念地看了一眼宋炽:都是他坏了自己的好事。 第66章 宋炽不动声色地道:「陛下,舍妹一个女儿家,不便在此久留,臣先送她回内院。」 卫昀张了张嘴,却没法说挽留的话。宋思礼和宋炽一个是朝中重臣,一个算他半个老师,他再妄为,也不好不顾宋家脸面,强留人家姑娘。 他眼睁睁地看着宋炽将人带走,再没了玩乐的心思,闷闷不乐地道:「回宫。」 高阁服侍着他一起回去,等到坐进车辇,见卫昀依旧垂头丧气的,笑着提议道:「陛下既然如此喜欢宋家小姐,何不将她接进宫中?」 卫昀怒道:「谁收朕喜欢她了?」 高阁知道他的脾气,笑着附和他:「是,陛下不喜欢她,只是给宋家的恩典。」 卫昀摸了摸鼻子:「倒也不是,朕只是觉得和她在一起舒服。」他想了想,「你刚刚说把她接进宫中?」 高阁笑道:「是啊,宋小姐进了宫,陛下不是想什么时候看到她,就什么时候看到她?」 卫昀心动,又有些犹豫:「朕怕她进了宫,变得像皇后和杨妃、丽嫔她们一样无趣。到时候总不能再退回宋家吧?」 高阁道:「陛下如果担心,可以先以皇后娘娘的名义将宋小姐接进宫一段日子。若宋小姐变得无趣了,只管把人送出宫;若她一直是陛下喜欢的模样,陛下再正式给她一个名分如何?」 卫昀微愣:「名分?」 高阁道:「陛下要将人长留在宫中,自然要给个名分,不然人家姑娘凭什么一直陪着您呢?」 卫昀恍然大悟:「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可是……」他迟疑了下,「她要是不愿意呢?」 高阁道:「陛下乃天下之主,能够服侍陛下,是多少人求之不得之事,宋小姐怎么会不愿意?」 卫昀喃喃:「她不会不愿意?」 高阁道:「那是自然。」 卫昀眼睛亮了:「那就按你这个主意办。」 高阁笑着应下。 卫昀来了兴致:「你说朕到时给她个什么名分好?她是宋侍郎的侄女,小宋师父的妹妹,朕不能亏待她……」 初妍低着头,跟在宋炽的身后。冷不防前面的人忽然停下,她及时发现,正要站住,宋炽忽然伸出手来,将她拉入一旁的树丛后。 高大浓密的树丛遮蔽住光线,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昏暗中。她被拉得一个趔趄,手臂擦过柔软的花枝,跌入他的怀中。 初妍吃了一惊,挣扎道:「你做什么?」 他扣住她纤细得不可思议的腰肢,固定住,不让她挣脱,清浅的呼吸在她耳边拂过:「别动。」空着的一手绕过她,落到了她的后方,两人的距离被拉得无限近,形同拥抱。 男子掌心的热意透过贴身的衣料传入,熏热了她娇艳的脸庞,他扣得并不紧,手却极稳,她挣扎的那点力道仿佛蜉蝣撼树,丝毫撼动不了他半分。一如在密室中时,他束缚住她,她无论如何都逃不脱。 初妍浑身都僵直了,感觉到他的手撩开了她披散在后的秀发,随即,带着薄茧的指腹落到她颈后的红印处。 纤细修长的脖颈,原本如美玉一般莹白,此时却白璧有瑕,添了几道暧昧的印记。 宋炽的动作停住了,皱着眉凝视许久,轻声开口:「抱歉。」 密室之事后,初妍心悬卢夫人,心中的愤怒与委屈原本已强行压下,此刻,却因他这一声抱歉瞬间重新蒸腾而起。她苍白的脸儿不知不觉涨得通红,目中如有火焰灼烧:现在说抱歉还有什么用? 她扭过头不想看他,声音冷淡:「只是意外,我已经忘了。」 「只是意外?」他重复。心上莫名哽得难受。 不然呢?不当成被狗啃了,她还要一直放在心上让自己难受吗?初妍冷笑,试图推开他的手:「你放开我。」 宋炽动也不动,垂眸看她,见她拒绝的动作越发激烈,他慢慢俯下身来。带着凉意的唇再一次印上她细白的脖颈,狠狠地,泄愤般用力吮了一口。 又疼又痒的异样感觉传来,初妍呆了一瞬,出离愤怒:「你做什么?」 他神情冷静如昔,只有微颤的眼睫泄漏出些许心绪的不平,温柔开口:「现在总不是意外了吧?」 初妍望着他说不出话来,觉得这人今天实在不对劲。功法反噬,把他脑子也反噬坏了吗? 宋炽指腹轻柔地抚过她脖颈上的红印,温言问她:「妍妍现在能和我好好谈谈了吗?」 她和他有什么好谈的? 宋炽道:「密室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会负责。」 初妍脱口而出:「我不用你负责。」 宋炽皱眉:「妍妍!」 她深吸一口气,不待他说下去,目光迎向他,冷冷开口:「你能怎么负责,娶我吗?抱歉,我做不到嫁给自己的兄长。」 两人目光相对,她从他眼底看到了自己倔强的影子。 宋炽道:「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不是兄妹。」 可在上一世,她一直把他看作兄长。整整五年的时光,他悉心教导她,她以身为刃,和他一道为母亲复仇,一道从泥泞中爬起,对他一点点失望、放弃,曾经的岁月早就刻到了骨子里。 宋炽见她不说话,声音低下来:「在密室中,你帮我纾解时,是把我看作兄长的吗?」 第6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残忍的话语如一柄利刃直刺她的心房。初妍又羞又怒,浑身都在发抖:他还敢提! 黑暗的密室中,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挣扎、逃跑、哀求皆无济于事。在他兵临城下之际,她逃脱无望,被迫两害相权取其轻,纤纤素手拿捏住他,羞耻而绝望:「我来吧。」 前后两辈子,她都从未为人做过这种事,简直是奇耻大辱! 宋炽按住她颤抖的肩,声音柔软下来:「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妍妍,你生气,想打我,骂我都可以,一切皆是我的错。只是,终身之事休得任性。」 初妍道:「我记得阿兄当初要我做妹妹,曾答应过我,婚事由我自己做主。」 宋炽哑然,低头看她。怀中的少女面若红霞,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却清冷异常。 她是认真的。他意识到。她对他没有丝毫情动,密室的那一场意外于她来说是一场灾难,是她根本不想记起的难堪回忆。 负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心仿佛被一根锐利的针狠狠刺了下,他扣住她的手慢慢松下。 初妍退后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理了理被压皱的衣襟,眼睛不看他:「阿兄还是先去看看娘吧,娘才是差点受了大委屈的那人。」 宋炽一怔。 初妍道:「我是在清风阁门口拦下高公公的,之前,娘原本因醉酒在清风阁中休息。」 宋炽的脸色瞬间变了。 一篷烟花乍然在天空绽放,一声声爆裂声中,五彩的光影如流星划过。孩子们的欢呼声远远传来,热闹非凡。 知时阁附近,一盏盏彩灯被点燃,将整座楼装点得流光溢彩,灯火通明。 寿宴已近尾声。小戏台上唱曲的伶人散去,换上了一拨人表演杂耍。欢快的鼓点中,几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小姑娘顶着盛满水的大碗,做出各种复杂的动作。下面喝彩声一片。 初妍手指犹自微微发颤,定了定神,正要进去,忽然听到一声略显激动的叫声:「终于见到姑娘了,叫我好找。」 初妍循声看去,看见尤氏带着一个婆子站在廊下对着她笑。 忠勇侯府和宋家素无来往,尤氏怎么会突然来参加董太夫人的寿宴?初妍想起尤氏说过会来找她的话,心中一动,是特意为她而来的? 她心跳微微加速,走近尤氏,行了一礼:「夫人。」 尤氏忙将她扶起,问:「可有方便说话的地方?」 初妍道:「夫人请跟我来。」引着尤氏去了旁边供人歇脚的空屋。 门合上,跟着尤氏的婆子蓦地上前一步,含泪拜倒,哽咽着喊了一声:「姑娘。」 初妍有些无措。 尤氏道:「这位是婆母身边服侍的方妈妈,年年都会回幽州送年节礼。」 方妈妈含泪道:「姑娘受苦了,瘦了许多。」 初妍看向她:「所以,我真的是忠勇侯府那位死于幽州之乱的姑娘?」 方妈妈一眨不眨地看着初妍,含泪带笑地道:「除了我们家姑娘,世上还有谁有这样的容色?」 初妍怅然:「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尤氏从怀中拿出一枚和田白玉鱼跃龙门纹玉玦,放到桌上。初妍一怔,从怀中取出自己的玉玦,和尤氏的那块放在一起。 她一眼就看出,两枚玉玦是一块石料所出,同样刻有鱼龙的图案,只不过一枚刻了鱼跃龙门,一枚则是双鱼戏龙。 初妍的手微微发颤,将尤氏带来的玉玦翻了个身,篆体的「浩然」两字映入她的眼帘。 忠勇侯,大名为姬浩然。 她呆怔许久,将自己的玉玦也翻了身,望着上面的「悠然」:「所以,这两个字其实是我的名字?」姬悠然,原来她的本名是姬悠然吗? 方妈妈道:「是,老侯爷和夫人只愿姑娘无忧无虑,悠然一生。」 初妍的手指轻轻抚上那两个字,原来,这两个字代表着父母对她的期许和疼爱。 尤氏问:「姑娘怎么会什么都不记得了?」 初妍轻叹:「当初我在保定患病高烧,她们在我喝的药中放了曼陀罗,随后就盗了我的路引和衣物逃走了。我差点没了性命,侥幸被宋大人所救,病好后记忆就没了。」 尤氏脸色变了,咬牙道:「那两个恶妇好狠的手段。」念了声阿弥陀佛,「还好妹妹吉人天相,得小宋大人相救。只是,小宋大人怎么会认你做妹妹?」 初妍道:「我那时没了路引,失了身份,无处可去。恰逢阿……小宋大人的母亲思女成疾,他见我与他母亲眼睛生得像,便问我愿不愿意暂时做他的妹妹,以安慰他母亲。」 尤氏道:「原来如此。」她迟疑地看了方妈妈一眼,露出踌躇之色,「妹妹……」欲言又止。 初妍觉出不对,心中一沉:「夫人有话只管直说。」 尤氏伸手握住初妍的手,面露惭色,艰难地道:「我们只怕不能马上将你接回家。」 初妍没有说话,涟漪如波的桃花眼抬起,直直地看向她。 尤氏神情越发不安:「不是我们不想接你回去,实在是……」 初妍想起上次宋炽告诉她的那些话,接过她的话头,问:「是因为我娘吗?」 第6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尤氏一愣:「妹妹都知道了?」 初妍道:「只知道一点点,自爹爹战死后,娘亲伤心过度,渐渐有些糊涂了。」 尤氏叹气,和盘托出:「原本有些好转了,去年幽州大乱的消息传来,婆母深受刺激,病情又严重了许多。红蓼和常妈妈两人进府,带来了你也遇难的消息,婆母当时就晕了过去。 「醒来后,她就彻底认不得人了,把红蓼当成了你,护得跟什么似的。太医说,她这个病,只能顺着她,硬要说她认错人了,只怕会让她更严重。你哥哥没办法,才认了红蓼做妹妹。 「红蓼也乖觉,每日都去陪婆母,和她回忆一起你小时候的事,哄得婆母把她当成了眼珠子,每天都离不了她。如今,婆母只听她的话,连你哥哥都要让她三分。 「婆母的病受不得刺激,太医那边担心,你这个时候回家,揭穿红蓼的身份,会让她更混乱,病情加重。而红蓼知道她的真面目暴露,万一狗急跳墙,利用婆母的病伤害她,我们做儿女的,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原来如此,难怪尤氏只敢偷偷摸摸认她,也难怪对方会关照她不要去忠勇侯府。他们是投鼠忌器。只要她的娘亲依旧糊里糊涂,把红蓼当作亲生女儿,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她现在是有家归不得吗?初妍抿了抿唇,双眸垂下。 尤氏望着她,心中怜意横生:这个小姑着实长得精致可人,她当初回幽州祭祖,小姑还那么小,长得和粉团儿一般,她一眼看到就喜欢得很。偏偏命运多舛。 她柔声道:「好妹妹,你放心,太医在想办法稳定婆母的病情。你哥哥也拜托了小宋大人,让他好好照顾你。你哥哥想念你得紧,一旦婆母的情况稳定下来,一定马上将你接回去。至于那个心狠手辣的贱婢,我们绝不会放过,定叫她恶有恶报。」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塞给初妍。「这些给你傍身,若是不够,或者遇到别的难处,让小宋大人帮忙递个信出来,我和你哥哥定会全力以赴。」 初妍接过荷包,努力克制住沸腾的情绪,低声道:「我想见母亲一面。」 尤氏犹豫。 初妍黯然:「见一面都不行吗?」 小姑娘神色黯淡,粉雕玉琢的面上,精致的眉眼黯然下垂着,淡粉色的樱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玉白的手垂在身侧,攥成一团。尤氏心中隐隐作疼,咬牙道:「我会想办法。」 初妍现出淡淡的笑意:「我等嫂嫂的好消息。」 尤氏一愣,不敢置信地道:「妹妹叫我什么,再叫一遍。」 初妍唤道:「嫂嫂。」 尤氏眉眼绽放,欢喜无限:「好妹妹,等你回家那一日,我们好好庆祝。」 送走了尤氏,初妍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一道道焰火腾空。直到烟花散尽,沸腾的情绪渐渐冷却,才进了知时阁。宋家的生活还要继续。 她先去了董太夫人那一席,给董太夫人敬酒祝寿。 董太夫人看着她的眼神不满之极,却还要笑着帮她遮掩:「这孩子友爱孝顺,先是去看她妹妹;回来又知道她母亲醉了,急着去照顾,这会儿才回。可怜见的,这会儿怕连菜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 她再不喜欢初妍,初妍也是宋家的女儿,代表着宋家的脸面,不会在这时候拆孙女的台。 这一桌俱是各家的老夫人,段氏的母亲罗夫人也在,闻言笑着夸赞道:「还是亲家母福气好,寻回了这么个好孙女,长得好,又孝顺。姮丫头不知在我面前夸了她这个姐姐多少遍。」 她一开口,其余几人也跟着捧场,热热闹闹地把初妍迟迟才到这一茬揭了过去。 初妍这才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只觉心力交瘁。这短短的小半天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几乎马不停蹄,探清风阁,寻宋炽,救卢夫人,引走高阁,应付卫昀,期间还被失了神智的宋炽逼着…… 她拒绝再回想。 还有与尤氏的见面,解开了她许久以来的疑惑。她真正的母亲,究竟是什么模样呢?是不是像卢夫人一样温柔美丽,将女儿捧在了掌心?才会让红蓼这个鸠占鹊巢的,过得这么得意。 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能见到母亲?什么时候能回家?等到那一天,卢夫人知道自己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也不知会如何伤心失望。 好在卢夫人总算平安度过了这一关,她上辈子最大的遗憾终是得到了弥补。这样,她也算稍稍报了卢夫人的疼爱之情。 就不知这事,会如何收场? 上一世,因牵涉到了高阁,宋思礼允诺的追查最后不了了之,甚至到最后,不惜断送宋炽的前程来讨好高阁;这一世,高阁被她引走,对方的谋算没有成功,不知宋炽追查到幕后凶手时,宋思礼会不会秉公处理? 若能秉公也就罢了,若不能……初妍想到上一世高阁和二房众人的下场,不寒而栗:高阁失势,以十大罪被凌迟处死;宋思礼获罪,被吊在祠堂中放血而亡;段夫人发为营妓,日日煎熬;两个儿子死在发配的途中;两个出嫁的女儿在夫家销声匿迹,生死不知。 便是包庇了高阁的卫昀,没有保护好母亲的她,也死得不明不白。 即使是在报仇之初,初妍也从未料到,曾经信奉秉公执法,清冷如谪仙的阿兄会变得如此凶残可怕。 第6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可这一切与她也没有太多关系了。对卢夫人,她已经竭尽自己所能,剩下的,是他们宋家人自己的事。 风暴在第二天一早降临。 初妍睡得极沉,被硬生生地喊醒。她实在累得厉害,香椽和玉柚没法子,取了凉水为她敷面,好不容易让她清醒了几分。 初妍的头还是晕得厉害,四肢乏力,香椽见她恹恹的模样,心中焦急,索性蹲下来,背着她去了鹤年堂。 天还没亮,她们在鹤年堂门口遇见了秋叶扶着的,同样睡眼惺忪,容色憔悴的卢夫人。 鹤年堂灯火辉煌,董太夫人面沉似水地坐在上首,左手位坐着宋思礼宋炽叔侄,右手位空了一张位置,第二张座位上坐着脸色发白的段夫人。下面则跪着好几个惊慌失措的仆妇,初妍认出了春暖、周妈妈,段夫人身边的胡妈妈,还有鹤年堂的小丫头碧草。 香椽她们都被拦在了外面。初妍扶着卢夫人在第一张座位坐下,自己坐到了段夫人的下首,无力地支住额头。 似乎有一道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到她身上。她迷迷糊糊地抬头,看到对面宋炽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如老僧入定,纹丝不动。 是她的错觉吗?她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没有精力再管。 董太夫人命高妈妈关上门,环视一圈,缓缓开口道:「好了,人都来齐了,可以开始了。」 烛火摇曳,将整个厅堂照得亮如白昼。高妈妈站在董太夫人身后,对碧草示意,「你先说。」 碧草趴伏在地,抖抖索索地道:「奴婢,奴婢原本在知时阁帮忙传菜,后来,大夫人醉酒,她身边只有春暖姐姐一个人,实在弄不动,胡妈妈就叫奴婢过去帮忙。」 胡妈妈,是段夫人的陪房,堪称左臂右膀。 四周一片静寂,宋思礼面上阴云密布,慢慢端起手中的茶盏啜了一口。 高妈妈继续问道:「谁让你把人领去清风阁的?」 碧草道:「奴婢见大夫人醉得厉害,实在走不回云汀院……」 「啪」一声,宋思礼手中的茶盏被重重砸在几上,碧草胆战心惊,不敢含糊,伏地泣道:「是,是胡妈妈。」 又是胡妈妈!众人的目光落到胡妈妈身上。 胡妈妈比碧草镇静得多,叩首道:「回太夫人,老爷,两位夫人,当时大夫人酒醉不醒,云汀院路远,老奴也是不得已,才这般建议碧草。」 宋思礼手指摩挲着茶盏,示意高妈妈继续。 高妈妈板着脸问:「我记得安排女眷休息的地方是乘风楼,胡氏,你是怎么个不得已法,才会建议把大夫人送到专为贵客准备的清风阁?」 胡妈妈惭愧道:「是老奴糊涂,忙昏了头,搞混了地方。」 糊涂?好一个「糊涂」,轻轻巧巧就把这事推成了意外。饶是初妍此刻晕晕沉沉的不舒服,又下了决心再不插手宋家的事,也不由气笑了。 宋炽却依旧是那副冷淡的表情,不见丝毫波动。 董太夫人目光动了动:「事情已经问清楚了,全是胡氏之过,好在没有酿成大错。这样吧,将胡氏杖责二十,发卖出去,以儆效尤。碧草和云汀院这几个侍奉老大媳妇不用心,差点置老大媳妇于危险中,一并发卖。」 竟是各打五十大板。 卢夫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太夫人!」 董太夫人冷冷地看着她:「怎么,老大媳妇,你不满意?」 卢夫人道:「周妈妈和春暖她们没有错。」这两个人是她最贴心的人,董太夫人竟是要借机把她身边人一起剪除。 董太夫人眼皮都不抬:「我知道你心疼你院里的人,可心疼也不是这么个心疼法,纵得她们越发不知道轻重,差点酿出大祸。你那云汀院的人,也该好好整顿整顿了。」 卢夫人被她一番话气得嘴唇直哆嗦:「按太夫人这话,这次差点出事,难不成还是我云汀院的人责任更大?」 董太夫人冷冷地看着她花娇玉柔的模样,没有说话。 初妍冷眼旁观,叹为观止:她一直知道董太夫人不待见卢夫人,却没料到,对方竟会不分青红皂白至此。 宋思礼也看不过去了,皱起眉来:「母亲,大嫂她……」 董太夫人的目光如冷电落到宋思礼身上:「你还记得她是你的大嫂?」 宋思礼拧了拧眉,忍耐道:「母亲,我们在追查昨日清风阁之事。休要纠缠其它。」 董太夫人逼问:「是我纠缠还是你们纠缠?此事全是胡氏糊涂,你还要追查什么?老二,你不至于也糊涂了,要维护你‘大嫂’的体面,别人的体面就都不顾了吧?」「大嫂」两字她咬得极重,几尽咬牙切齿。 宋思礼脸色微变。电光火石间,他一下明白了董太夫人的意思,胡妈妈是段夫人的陪房,再追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到时候该如何收场? 董太夫人盖棺定论:「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议。」 卢夫人气得美目含泪,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来。 初妍揉了揉眉心:她原本已打定主意,对宋家的事置身事外,可看着卢夫人气得双眸含泪,浑身颤抖的模样,想到母女一场,终究不舍。 董太夫人的心也太偏了些。这件事,明明是二房之过,到最后,却是周妈妈和春暖她们受罚,怎能叫人心服口服? 第7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打起精神,扬声开口道:「胡妈妈糊涂弄错地方的事不提也就罢了,可在娘酒杯中下药的人,是不是该好好追究?」 董太夫人的脸色唰的一下变了:「你胡说什么?」 初妍不理她,眉眼略弯,看向段夫人:「二太太,你说是不是?」 段夫人的指甲几乎掐进折背椅的扶手,勉强道:「大姑娘说笑了,大嫂素来深居简出,与世无争,谁会下药害她?」 初妍叹道:「我也不信,可娘的酒量再差,也不至于喝了两杯酒就人事不省。所以我特地拿了娘喝过的杯子让香椽辨别。二太太大概不知道,香椽丫头自小在医馆长大,医术虽然没学到,辨别药物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结果……」她叹息一声,露出痛心之色。 段夫人的目光陡然锐利,利箭般射向跪在地上的胡妈妈。 胡妈妈脸色一变,惶急道:「不可能,杯子我都收走了,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胡妈妈意识到什么,脸色变得灰败,亡羊补牢地道:「大夫人退席早,老奴一早就叫人将她的席上收拾过,所以记得清楚……」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恐惧地睁大眼睛,看着慢慢站起,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的宋炽。 宋炽笑容温和:「妈妈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 胡妈妈莫名感到一股寒意,牙齿打架,伏地道:「老奴没什么好说的,绝没有人想害大夫人,一切皆是意外。」 宋炽含笑,笑却不达眼底:「是吗?」 胡妈妈点头如捣蒜。 宋炽负手,居高临下地看向她:「我记得你是识字的。」 胡妈妈茫然,点了点头,不明白话题怎么跳到了这里。 宋炽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两指拈起,递到胡妈妈面前。胡妈妈目光扫过,瞳孔骤然一缩,再也维持不住镇定,伏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 宋炽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胡妈妈颤声而道:「老奴,老奴有罪。」 宋炽将纸收起,笑容未散:「你有什么罪?」 胡妈妈失魂落魄地道:「大夫人杯中的药是我下的,让碧草扶她去清风阁,也是我有意为之。那贵人最喜美貌柔弱的妇人,见到大夫人必不会放过。」 宋炽问:「你怎么知道那贵人的事?」 胡妈妈犹豫。宋炽晃了晃手中的纸,胡妈妈一个哆嗦,魂不守舍地道:「是,是我们夫人告诉我的。」 董太夫人和段夫人的脸色都变了。段夫人失声尖叫道:「胡妈妈,你昏了头了,满口胡沁些什么?」 胡妈妈歉疚羞愧地看了段夫人一眼:「夫人,大公子什么都查出来了,老奴,老奴不认也没办法啊。您,您也认了吧。」 段夫人唰的一下站了起来,见鬼般看向胡妈妈:「你这老货,越发胡说了。你怎么敢,怎么敢攀诬我?」 胡妈妈泪流满面:「夫人,大公子连药从哪里来的都查得清清楚楚。老奴,老奴不敢再连累旁人了。」 段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眼睛不自觉地看向宋炽手中薄薄的那张纸。 宋炽慢条斯理地将那页纸折好,收回怀中,微笑道:「二婶行事,向来敢做敢当,这一次怎么不敢承认了?」 段夫人眼睛跟着他的动作,脸色变了几变,看向宋思礼。 宋思礼看着她,目光冰冷而充满厌恶。 一股怨气骤然自心头升起,她蓦地咬牙道:「没错,这一切都是我授意胡妈妈去做的。我就是看她卢氏妖妖娆娆的模样不顺眼。」 宋思礼大怒:「你这毒妇!」 段夫人恨恨地盯着宋思礼,呵呵笑了起来:「老爷是心疼她了?」 宋思礼怒道:「放肆!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段夫人冷笑:「我说的什么话,自然是实话,宋思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龌……」 「好了!」董太夫人一声大叫,示意高妈妈将里面的下人全部赶了出去,喝止住段夫人接下来的话,「老二媳妇,你也糊涂了?你是做母亲的人了,开口之前,先想想自己的儿女。」 段夫人愣了愣。 董太夫人又对宋思礼道:「你是想让人参你一本治家不严?」 宋思礼也哑巴了。 董太夫人最后看向宋炽,踌躇了下:「知寒,家丑不可外扬。」 宋炽面上依旧有笑,眼神却淡了下去:「依祖母之见,该当如何?」 董太夫人道:「老二媳妇有过该罚,但到底没有酿成大错,祖母就罚她禁足一个月,抄《女诫》百遍,你看如何?」 宋炽笑容越发淡,不置可否。 段夫人气道:「宋炽,你休要得寸进尺。卢氏又没出什么事,你还想怎么样?」 宋炽微笑:「不怎么样,希望婶婶到了京兆尹的大牢中,也能如此嘴硬。」 董太夫人大惊:「知寒,你要做什么?」 宋炽恭敬地道:「禀祖母,母亲有冤屈,无法伸张,孙儿自然只有诉诸律法,以求公正。」 众人面面相觑,董太夫头痛欲裂,干巴巴地道:「知寒这是做什么,一家人关起门来能解决的事,不至如此吧?」 宋炽云淡风轻:「关起门来能解决?孙儿看二婶似乎毫无悔意呢。」 第7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段夫人见他咄咄逼人,心头大怒,昂首道:「你不必拿报官来吓唬我。我真去了官府,丢的也是你们宋家的人。我只恨卢氏运气太好,这次便宜了她。」 宋炽的眼神阴沉下来。 董太夫人左右为难。 宋思礼的声音忽然响起:「我看段氏这是失心疯了,待会儿收拾收拾,送去崇德寺吧。」 段夫人脸色大变,不敢置信地看向宋思礼:「你说什么?」 崇德寺位于京郊,是出了名的看管严格的苦修之所,京城达官贵人的女眷,向来只有犯了极严重又不便处置的过错,才会被送去那里。段夫人怎么也没想到,宋思礼会如此狠心。 宋思礼冷漠地看着她,神情端严如昔。 段夫人眼中的光渐渐黯了下去,忽地仰天哈哈大笑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宋思礼,你这个捂不热的白眼狼,借着我父亲的势力爬到了如今的地位,如今,用不上我了,一心为你的心上人报仇呢。」 宋思礼面沉如水:「你瞎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段夫人笑着笑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宋思礼,你就是个孬种,敢做不敢当。」她指向卢夫人,笑容疯狂,「当年你对她做过什么好事,你敢对她说吗?」 宋思礼平静威严的面容终于现出裂纹:「段氏!」 董太夫人的脸色也变了:「老二媳妇!」 唯独卢夫人一脸茫然。 段夫人哈哈大笑:「宋思礼,你这个禽兽,你当年奸……」宋思礼气急败坏,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捂住了段夫人的嘴,将她拖进了旁边的耳房。段夫人唔唔地挣扎着,又哪里挣脱得了宋思礼的力气。 耳房中,段夫人挣扎的动静不断传来。董太夫人茫然地看着耳房方向,虚脱地跌落在座位上,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小宋大人的春天》卷一 作者:叶云空 02、《小宋大人的春天》卷二 作者:叶云空 03、《小宋大人的春天》卷三 作者:叶云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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