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女妖》 第一章 今夜无月,歌德式尖耸高塔顶端的红砖檐角结凝结了一圈银白薄霜,云雾缭绕的莱茵河畔,傍河的蜿蜒小径,一辆辆车子驶于朦胧夜雾中,路上只闻驰嚣的引擎声,静谧幽暗。 水声潺潺,伴随着风啸宛如幽魂啜泣,似哀诉着一则迷离传说,回荡耳畔。 塔钟的钟摆轻轻摇摆,像一首催眠曲般引人跌进酣梦中,暝暗的云层像是稍一失神便会毫无预警降下霜雹,阴晦静寂。 车门半敞,峰顶的冻骨寒风钻入鼻端,一路穿透宽阔的胸臆,几乎呛疼了肺叶,一双深邃眼眶中的琥珀色眼珠,正垂睫睨视脚下所踩的鹅卵石小径,风一扬,吹乱了棕色的及肩发丝。 任随风刃一痕痕割着刚挺如凿砌的脸庞,扬抬的眸子恰如黑夜的星辰,熠耀慑目,划破了夜幕,直直地打量起前方的古旧庄园。 萧瑟褪色的红砖瓦和尖塔,与满园子的羊齿类蕨叶和藤蔓,彷佛沉浸在爱伦坡营造的怪诞氛围中,有如惊悚小说里随时会发生血腥命案的场景。 虚掩车门,沿着鹅卵石小径,男人拢紧缎黑色长风衣不住翻飞的双襟,修长的身影踩着散漫的步伐踱入庄园,穿过结满红莓、全是绣斑的圆拱型铁栏架,自栏缝间垂下的一株株蔓草滑过造访者的发顶,螫人的齿状叶片在掠过他后颈时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他无动于衷,持续前行。 咿呀一声,柱朽得已是空心的樱桃木门仍撑在门框内,开合时,像是随时都快不支倒地的伤兵发出低鸣。 屋内没有电灯的灯光,只见隔着一定间距矗立的烛台上燃着白烛,白烛顶端摇曳着萤绿的光圈,显得诡异眩目。 双眼习惯了黑暗后,男人顺着烛火的方向一路走去,踩上一格格斑驳的阶梯,推开一扇又一扇虚掩的门。 长廊尽头的小房间,弥漫着呛鼻的金属气味。 脚步倏止,他的目标就在房门后头。 “你有足够的理由,让我相信你不会再背叛了吗?”门未开,一道沙哑刺耳的苍老嗓音穿透死寂,震动了凝重的氛围。 推开门,点三八口径的史密斯威森手枪直抵男人饱满的天庭。他双眼眨也未眨,冰凿似的俊容紧绷得一如屋外寒冷的天气。 窄小的房间里人马不少,身着暗色西装的男人如多余的装饰品罗列有序,手里握着的短枪,像每尊洋娃娃必备的蝴蝶结,从不嫌多余。 房间一隅的阴暗处,一个垂垂老矣的华裔男人坐在轮椅上,宛若二战时期的装扮让人产生一种时空错置的幻觉,特别是推着轮椅的女管家同样一身纳粹改良式深绿色军装,益发加重这样的错觉。 遭受威胁的男人打量完老者,神情凛傲,冷冷的回应道:“三年了,你完全失去联系,就连我被带回家族的时候也不曾出面,现在又有什么资格谈论我的背叛与否?” 低沉的嗓音像琴音也似浑厚的风声,加深了过重的压迫感,而他唇边似笑非笑的弧度,明显充满讥讽的嘲弄。 老者闻言发笑,浑浊的笑声夹杂了压抑的闷咳,“拜伦,你变了。” 拜伦半瞇起森锐的眼,并拢的剑眉终于使得绷僵的俊容有了变化。“既然如此痛恨罗兰,为何当初要替我取这样的名字?” “因为,你和我一样,都不能忘本,血缘是不能造假的,名字不过是个代号。” “既然让我回归了罗兰,又为何突然再与我联络?” “我知道你让罗兰人改造了不少,也比从前成熟,相对的,你的能力也大大提升……” “施奈德,废话一向不是你的风格,省省吧。”拜伦不耐烦地哼嗤。 “罗兰的力量果然很大,瞧你说话的模样,已经像个不折不扣的罗兰人……”佝偻干瘪的施奈德边笑边咳,几乎咳出血似的,凹陷的瘦颊显得两眼凸瞪狰狞。 蓦地话锋一转,他举起弯曲的指节,指向沉着俊脸的男人。 “拜伦,我知道你最终的考验。” “那又如何?”深邃的轮廓凝重的绷紧,拜伦故作若无其事的淡然状。 “我要那个女孩。”施奈德双眼倏地睁大,神色阴森。 “凭什么?”怒意在俊眸中燃烧如焰,拜伦冷声反问。 “因为那个女孩是我的外孙女。”已是风中残烛的衰老身躯因为这句话而猛然颤动,引起了女管家弯身关切,他却粗蛮地一掌将她挥开。他推动轮椅,滑向有些愣然的拜伦。 “不可能,她应该是……” “我不管罗兰人是怎么对你说的,她确实是我的外孙女,她的母亲因为爱上一个窝囊废而选择离开我,当年我才会放弃了她。” “所以?”拜伦不置可否的别开脸。 “找到她之后将她带来给我。” “这么做等于是要我背叛罗兰。”拜伦决定转身就走。对于罗兰这切割不断的血脉,他还有太多待厘清的纠葛谜团。 “你应该没有忘记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吧?”施奈德逼迫式的益发推进几步,尖锐高亢的质问像极了隐身于暗夜的恶魔咆哮。 一抹幽冥的阴霾飞掠过拜伦看似无动于衷的神色,尽管藏得再好,仍是难逃自小扶养他长大的施奈德的双眼。 “把她带来给我,就当是回报我对你的栽培之恩,如何?” 半晌,静寂的房间中只剩下短促起伏的鼻息声,不闻任何声音,静若死城。 窗台边的烛光暗了些,气温骤降,窗外终于降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落霜贴在玻璃上缓慢地消融,寒意蔓延。 “如何?”施奈德摆明了与他耗下去,问得不耐烦。 “用一个条件来交换。”终于,黑暗之中的俊颜牵动了嘴角。 施奈德轻蔑地哼了一声,“你果然被罗兰人同化了。说吧,你要什么样的条件?” 霎时,寒冷的风吹熄了虚弱的烛影,熄灭后的燃蜡气息扑鼻而来,难闻得像腐味。 阴影后看不真切的脸庞徐徐挪向前,额心的枪口在苍白的肤色上抵出一圈淤红,不笑亦不怒,只是折腰低身与老人平视,同样不可一世的两双眼对峙着。 “我要知道我父亲的坟墓究竟在何处,以及我母亲的下落。” 施奈德放声大笑,长年注射吗啡控制身体毒素而腐蚀的一口烂牙一览无遗,尖锐的笑声穿透沾了雪的窗子,划破了夜半时分的静默,震动了远方林梢的夜枭,飘过莱茵河的悠悠水面,直到被川流的水声掩盖。 这一夜,依然无月。 此时此刻,舞台上演出的是让柴可夫斯基之名得以传扬百世的不朽名作。 雪白的芭蕾舞衣在舞动滑步之间落了几根鹅绒般松软的羽毛,舞者们环绕的中央是今晚众目聚集的焦点,结束了华丽炫目的三十二圈鞭转完美着地的黑天鹅舞者,有着最柔软的身段以及明媚动人的亮丽外貌。 台下的特别席一字排开,全是来自中外的舞团总监以及著名的芭蕾星探。 谢幕时,热烈的掌声几乎掀翻了礼堂的红色圆顶,足足响了十多分钟仍不绝于耳,特别是当女主角独自谢幕时,全场观众如浪涛般肃然敬立。 最后一排的座位上高跷着双腿,睡到像是陷入昏迷状态的少女,冷不防地让如雷的掌声吵醒。 她抹抹脸坐正身子,背起身侧占去一个空位的琴盒,揉揉睡塌的长发,踹开礼堂的侧门,跳下阶梯,边跳边臭骂,彷佛刚跟谁结怨。 “既生此蕾,又何必再生小蕾……可恶!”她每骂一句就加重踩劲,却因困意仍浓而身子东倒西歪,屡次险些滑倒。 “小蕾?” 长发少女闻声止步,蓦然回身,那头乌亮如子夜般漆黑的柔细青丝长至腰际,随着她侧身摆动,在光线的折射下,泛着一种属于东方的神秘感。 只可惜,这头极佳发丝的主人,面容似乎抢不过顶上这乌黑的秀发,勉勉强强可构得上清秀佳人的称号。 细淡的眉,大小适中的一双眼睛,让她双眸大方瞪人之余还算赏心悦目,小巧秀挺的鼻,至于嘴巴则差强人意,唇形过薄,并不是时下流行的丰盈翘唇。 综观而言,五官分开品评的话,各有各的优点,但凑在一张因长期贫血而偏白的脸上就显得很……清秀,对,就是清秀,大抵除了这样的形容词,很难再寻求更为贴切的词汇。 看清楚唤她的人后,她翻了个大白眼,“干嘛?特地来看你的梦中情人?” “喂喂喂,妳是嫉妒还是羡慕啊?干嘛对我摆出一张吃坏肚子的臭脸?”发型前卫的挑染成金色的少年同样肩背一只琴盒,迅速跳下阶梯与她并立,调侃地斜睨着她。“说得那么酸,结果自己还不是跑来了?” “谁说我是来看她?”她抛去一记冷瞪,极瘦的骨架显得背侧的琴盒过大,像快压垮了她。“我是来看看明天毕业演奏会的场地罢了,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着吗?” “是喔。我等会儿要和舞蹈科的一同去庆祝,妳要不要……” “免了,你去泡你的妞,我要是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回家练琴,不然就去多兼个差赚钱。” “小蕾……” “别用那种恶心巴拉的声音喊我的小名!” “罗蕾莱!” 霍地听见自己的全名,她冷不防地瞪大了眼,果然,附近的男学生们全如狼似虎地张大双眼梭巡女神的踪影,却在瞄见是“这个罗蕾莱”后纷纷掉头离开。 “别乱叫。”她连白眼都懒得翻了,干脆举脚瞄准,朝那个故意的家伙踹去。 对,她活该倒霉!没错,同名同姓并非罪大恶极,也并不该死,只是,当妳是和全校为之疯狂的完美女神同名同姓,那就是绝对可恶的该死到极点。 人家女神可是家世不凡的名门千金,而她不过是个打小无怙无恃,毫无家世可言的野女孩,不过,两者在方正中学一样出名。 噢,去他的!偏偏她所住的育幼院正好是由罗女神的父亲资助创设,自小,她早习惯了自己的名字任人比较、取笑这等鸟事。 基因是不会骗人的,那方是天边彩霞,这方是地泥上的小瓦砾,不过是刚好拥有同一个活在这世上的代号罢了。 再倒霉一点的是,人家是芭蕾舞坛璀璨的明日之星;而她,是音乐科的穷学生,还因为太常逃课打工,老是错过团练的时间,进而顺带搞砸乐团首席的位子。 知道什么是最吊诡、最教人费解的一点吗?这绕口令般的名字,为什么会这么刚好又该死的撞在一块儿! 米可笑嘻嘻的躲过她这记突袭,继续跟上快步行进的她。 “小蕾,妳干嘛这么排斥人家?怎么说妳们也算是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啊。” “白痴,两个女生算什么青梅竹马。”罗蕾莱甩动长发,并未回头,骂声却嘹亮,引来不少侧目。 受侧目是必然的,方正中学有两个罗蕾莱,一个是与完美画上等号,另一个则是与不良劣质品同等级,打架、逃课可说是家常便饭,通常旁人只会以一句“缺乏家庭温暖”将她的坏脾气加以合理化,但连猪头都明白,根本是暗骂她没家教。 她无所谓,家世好坏是不争的事实,她也不是愤世嫉俗的那块料。 “小蕾,人家蕾莱对妳推心置腹,妳何必老是……” “烦死人了,她的亲卫队已经够多,不需要再多加你一个,我也没必要入她的教好吗?你大可尽管去向谁宣扬她人有多nice、多美好,拜托请自动跳过我这个庸俗老百姓!” 不爽的吼完,顺便赠送一记飞踢,罗蕾莱改快走为疾奔,奋勇的追上再两秒就关上门的公交车。 极力平息着喘息,娴熟地刷卡扣款,香汗淋漓的长发依然柔顺的垂披肩后,等紊乱的呼吸逐渐平顺后,她漫不经心地寻找哪儿还有空位。 有了,最后一排的双人座是全车仅剩的空位。 罗蕾莱拨拨刘海,背好滑至肘臂的琴盒背带,趁着红灯的空档迅速朝空位走去,边分神瞥过窗外的风景边瞄觑前方,蓦地,她前进的双足仓皇的止步。 双眼冷不防地与一双炯炯瞵视的淡色眼珠相对,目光无预警隔空纠缠,她秀气的黛眉下意识地蹙起,放空的脑袋忽然像是被揪住最敏感的神经,警讯猝响。 好怪,为什么她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彷佛曾经在哪儿见过他……在哪儿呢? 对了!这个男人也去欣赏了舞蹈科的毕业公演。 因为进场得早,那时闲得发慌的她,索性百无聊赖的打量起陆续进场的人,她还记得,这个高大且俊美的男人一副刻意低调模样,选在开演前一刻慵懒的入席。 这个男人有股说不出的怪异,不是哪种神经不正常的那种怪,而是……该怎么说呢,就是有种让人觉得充满无形压力的逼迫感,令人窒息。 罗蕾莱犹豫着该不该再前进,对方则是一脸冷漠的回视着她,不知怎地,明明是面无表情,但她就是觉得他眸中充满嘲弄之意。 忽然一个紧急煞车,纤瘦的身子猛地往前倾,她连忙滑下背上的琴盒,顶住座位借力站稳。 蓦地,修长的五根手指探向琴盒,卷住背带往后一扯。 罗蕾莱全然未预料到他会突来一举,闪神之间没来得及防备,只能傻傻的瞠目,任由重心骤失,狼狈的往前俯跌。 “喂──”她以为他是想对她恶作剧,火大地欲开骂,不意,俊美男人竟然倾身附在她耳边,呢喃细语。 “听过海上女妖的故事吗?” 耳力敏感的她直让这声低沉的嗓音震慑,虽然他刻意放轻了音调,仍是不减浑厚的磁性,像是八○年代复古唱片中流泄而出的迷人嗓音,口音带着轻微的外国腔调,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年头,随便死都能死一堆abc。 “你、你说什么?”她惊愕的扬眉一瞪,不懂这家伙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蹦出这一句,他该不会真是忘了吃药就跑出来外头乱晃的神经病吧? “我在找一个叫作罗蕾莱的女孩,大概就是妳这个年纪,妳认识吗?”对方削瘦的俊脸挪近几分,神情似嘲谑,微带邪气。 搞什么鬼,这难道是最新流行的搭讪法? 她想也没想便顺口回道:“这么巧,我刚好就认识一个。”不止一个,还有两个咧。 男人咧嘴微笑,可口得像蛋糕上的奶油,公交车上因他的存在而使人产生一种彷佛身在幻境的美好错觉。 可惜啊,这么俊的男人,很可能是忘了吃药的神经病。 “她在哪里?” “喔?你不知道吗?方才你看的那场表演,女主角就叫罗蕾莱……” “我知道。” “那你现在是在问爽的吗?”怪胎,果然是神智不正常的家伙。 “问题是,妳的名字也叫作罗蕾莱。”线条刚毅的下巴因为脸上的笑意而舒展,但他锋锐的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 她闻言一愣,“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所以,他是有预谋的搭上这辆公交车? “妳不认识我,但是我知道妳。”笑容未止,更骇人的是,他仅仅是脸上带笑,森冷的眉宇与眼睛却阴冷得犹如十二月的寒冬。 “你是变态吗?还是神经病?你找错搭讪的对象了!”罗蕾莱咬牙切齿的低骂,想也不想便伸拳头揍向他。 通常挨了一记她这自小干尽粗活的硬拳头,没哭爹喊娘就该大大称赞,结果这家伙竟只是懒懒的伸掌,顺势接下这一拳,腕骨未见丝毫扭折,眉头更不见皱痕,彷佛对此感到稀松平常且游刃有余。 哇,神经病也有神力耶! “你到底是谁?”错愕归错愕,她不忘赶紧问清楚这位精神病患的来历,免得待会儿要是让他袭击,才知道要把他送回何处进行索赔。 “想不想改变妳的人生?” “你知道你病得不轻吗?”以为自己是仙度瑞拉里的神仙教母吗?疯子。 他轮廓深刻的脸庞犹如尊雕像,一动也不动的凝视着她,幽邃的眼睇得她毛骨悚然,像是惊悚电影里英俊的杀人狂,正萌生杀念挑选下手的对象…… “放手,我要下车。”她的耐性没有怪咖好,在全身寒毛竖立前还是先撤退好了,毕竟她拳头再硬,也硬不过脑子有问题的杀人狂。 拜伦撩起她垂落胸前的一绺青丝,淡色的眼珠有种纯粹的透澈,但,一层雾般的沉郁罩住了这抹澄净,琥珀色转为暗灰,阴沉沉的压得人快喘不过气来。 “离圣心育幼院还有三站,妳会不会太早下车了?” 他听似轻柔的语调暗藏一丝威胁,罗蕾莱胸口蓦沉,这才意识到这男人极可能是疯狂的变态跟踪狂! 低喘一声,罗蕾莱惊慌失措地自他的大掌中抢回背带,黑白分明的大眼虚张声势的猛瞪着他,仓皇的背妥琴盒,顾不得公交车正驰驶在弯曲颠簸的路上,她歪歪斜斜的拚命冲向车门,像个过站忘了下车的傻瓜大声喊着“我要下车”。 “妳搞什么鬼啊?”赶紧停下车,司机冷冷的给她一个白眼。 倘若是平日,罗蕾莱肯定据理力争,但此时后头一双如影随形的森魅冷眼正落在她身上,那深不可测的目光如零下酷寒的霜雪,螫疼了她的神经。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恐惧感! 那个男人像个黑洞,会把人活活吞噬,卷入未知的异度空间,更惊人的是,在他出色的外表与谜般的气质下,有股会让人产生甘心被卷入的狂烈吸引力。 这家伙怎有办法像是毁灭之神降临人世的模样? 连再多瞄他一眼都没有勇气,罗蕾莱打住这些古怪的念头,拢紧宝贝的琴冲下公交车后便拚命往前奔离。 她擦撞过数名行人的肩头,惹来不少白眼,但步伐从未缓下,纵使已喘得快将肺吐出来,也丝毫不曾减速。 “小蕾?”纷扰中,有人喊住了像个疯子般拔足狂奔的纤细身影。 仓皇的煞住双脚,罗蕾莱累得分不清前后左右,只能深闭双眼试着好好喘口气,胸中心跳怦然,但诡异的是,远离了那个仅有两面之缘的怪男人,她的心为何莫名感到一丝怅然? “妳怎么了?”一道身影接近,探手搭上背身相对的娉婷纤影。 这突来的碰触惊醒了沉思中的人儿,罗蕾来一愣,思考倏然僵住,下意识的甩开搭肩的手,待看清对方的面目之后,她不免感到有些尴尬。 一头及胸的浅栗色发丝,一百六十五公分的纤细骨架,缎蓝的公主袖洋装像蔚蓝的海浪,将姣好的身段包装得更为纤长,无论远观近望,容貌、身段、气质均是上选之最,颈间的一串典雅的珍珠项链隐隐透露着女孩有着不俗的家世。 呵,天鹅公主与丑小鸭,此时此刻正真实地在二十一世纪台湾的街头上演。 深吸口气,试图掩饰方才不经意泄漏的排斥,罗蕾莱直接省略虚伪的笑容,只是淡淡打声招呼虚应。“dolly,这么巧。” 为了避免喊同一个名字的尴尬,她一向喊同名同姓命运却大不同的小千金英文名字,恶心得让她反胃的英文名字。 “小蕾,是不是又有人找妳麻烦了?”dolly面露忧色,善良纯真的神情无辜得像是个让人想摸摸抱抱的洋娃娃,名副其实。 所谓“是不是又有人找妳麻烦”的意思是,妳是不是又惹了什么麻烦? 罗蕾莱扭头不看向那张令人自惭形秽的漂亮脸蛋,因疾奔而剧烈的心跳虽逐渐缓下,但神情依旧僵凝。 “有事吗?”勉强压下过冲的口吻,硬挤出尚称友好的语调,罗蕾莱问归问,却没有直视对方的双眼,瞎子都看得出来她有多么不愿意和对方交谈。 “明天是音乐科的毕业演奏会,爹地和我已经买好票要去替妳加油呢。” 啧啧,听听看,多么善解人意又温柔婉约的嗓音,娇俏得酥人筋骨,偏偏她就是痛恨这种调调,人家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是吧?抱歉,她天生反骨,伸手专打笑脸人! “不必了,我不需要妳这位完美女神来帮我压风采。” “小蕾──”美女连瘪着嘴的模样都能拍成沙龙照,基因好坏果然有差。 对,她知道自己像只刺猬,那又如何?惹人厌恰好是她的看家本领。 “快让妳的亲卫队送妳回家吧,要是妳出了什么事,说不定我还得跟着一块儿陪葬呢。”冷冷地嗤声道,罗蕾莱从头到尾没正眼瞧过让全校雄性动物为之疯狂倾倒的少女一眼,甩头就走。 “小蕾!”dolly不肯死心,坚持追上一脸不悦的长发少女,追逐了一阵,最后演变为两人并肩同行。 罗蕾莱觉得自己像只丑小鸭,大大烘衬出天鹅的娇贵,真是悲哀。 “妳不跟着我会死吗?我是欠妳爸爸债,不是欠妳,妳没必要这样跟着我吧?”能不能快点放过她?没有人愿意当陪衬品。 “妳看起来心情很差,我不放心……” “我的喜怒哀乐不需要谁来帮我烦恼,妳别再跟着我了!”罗蕾莱愤恼地止住脚步,不打算再让对方亦步亦趋,特别是对方还是最令她感冒的小公主。 “妳不是要回家吗?我提早离开庆祝会,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呀。” 罗蕾莱直翻白眼,“妳家又不是我家,妳自己不会回去吗?妳的亲卫队呢?”她应该还不至于悲哀到要当公主身边的随侍,护送公主回家吧? dolly一脸羞赧的垂着秀颈,吶吶地低语,“后天我就要到美国参加面试,我一直很想试试搭公交车回家的感觉,可是爹地都不肯答应……” 这种话很像是吃了一辈子大鱼大肉的王公贵族,忽然心血来潮说要试试吃斋念佛的感觉,听在有心人耳中颇有种“何不食肉糜”的滋味。 不知怎地,罗蕾莱忽然兴起涌泪痛哭的冲动,她早应该习惯自己与小公主的殊异差距,明知对方这句话是出于长年养尊处优所培养的天性,但她仍压制不了心中逐渐高张的怒焰。 “抱歉,我没有这种闲情逸致陪妳玩这种平民游戏。”说完,她甩头便走,决定这次她不会再让对方有跟上来的机会。 心知dolly畏惧黑暗,罗蕾莱刻意拐入昏暗的防火巷。她有十成十的把握,绝对不会再被甜美可人到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缠上。 果不其然,快步走了一段路后转过身,万众瞩目的娇点已然失去踪影,她隐忍的满腹炸药也终于彻底引爆。 “搞什么啊,由司机接送的高级轿车不坐,偏要坐公交车,摆明了是想挖苦我就对了,白目小公主……” 罗蕾莱沉着脸,以喃喃的臭骂宣泄心中积压的不满,不在乎毫无灯光眷顾的陋巷是如何的阴森鬼魅,她散漫地徐行,刻意放空脑袋,不去搅动任何思绪。 蓦地,踢动碎石的脚尖空悬,长年贫血的苍悒小脸愣然失神。 我在找一个叫作罗蕾莱的女孩,大概就是妳这个年纪,妳认识吗? 不经意的,那双烙在脑海中蓄满莫名勾引的慑魂眼睛不断浮现,那深邃的眼,彷佛藏有一层比一层还要深,剥解不开的谜。 改变人生……他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罗蕾莱猛地甩甩头。她干嘛在意一个神经病说的话? 接着,她又忽然想到dolly想要搭公交车回家。 糟了,那个白痴小公主该不会…… 罗蕾莱贝齿深深咬着下唇,冷汗沁冒,尚未仔细思前想后,敏捷的手脚已抢先脑波一步,直接抄快捷方式,翻身越过小吃街的矮墙。 然而肢体快过大脑命令的下场便是,她彻底遗忘了扛背在肩后的笨重琴盒,导致瘦得只剩一副纤细骨架的上半身挂在砖墙上,硬生生的卡住,尖锐的砖角霎时割过腹部,她乍觉肚子一凉,惶然的低首瞥去,果然见血。 “该死的神经病!该死的小公主!为什么好事永远不会轮到我,坏事却偏偏跟我黏得紧紧的?” 罗蕾莱索性将破了个洞的衣襬撕裂,豪迈的捆绑成结,咬牙撑起双肘,让下半身顺利横跨过矮墙,没时间端详腹肚的伤势,拔腿就往公车站牌奔去。 在肺活量严重超出极限,使得她近乎产生幻觉之际,焦急的双眸锁定前方远处站牌。汗水滴落,模糊了她的双眼,但仍依稀可见到那抹从小到大令她极为自卑的优美身段。 呼,幸好人还在……果然是她多虑了。 瞧瞧她一副喘得像是极度缺氧的蠢样,真可恶,她是提琴手,不是马拉松选手,今天晚上她究竟是走什么霉运! 叽咿一声,公交车门开敞,娇贵得犹如步步生莲花的小公主扭捏不安地跨上了公交车,活像是犹豫着该不该踩进一摊烂泥中。 见着此景,罗蕾莱嘲弄地哼了一声,索性缓下步伐旁观。 真是的,搞到最后,最像神经病的人可能是她,居然把一个变态的玩笑话当真,白痴啊她。 罗蕾莱狼狈地拨开汗湿的长发,发酸的双腿刻意放慢速度,缓缓地拖行。 正当她犹豫着该不该一同搭上这班公交车,一道似曾相识的颀长身子如同误闯市区的一匹孤狼,曳长的劲影宛若夜魅,映在坑疤不平的柏油路上,她仓皇的瞥视,飞扬的黑色风衣双襟舞动着,宛若一双黑色的翅膀。 一瞬间,她真以为自己看见了虚拟人物,像是从某部电影或漫画中跃至现实世界,真人化的超现实产物。 男人斜分的及肩棕色长发在一身黑衣黑裤的衬托之下更为醒目,英挺幽邃的五官,以仰角的姿态溜动双眼冷冷的勾睨,像精密而毫无感情的机器正探测敌人的方位,令罗蕾莱不自觉打了数个寒颤。 时空彷佛在这剎那凝结,如幽潭的深黑天幕与全身俱黑的他巧妙融合为一,她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疲累,脑海中才会浮现如此始终驱散不了的残影。 但,当男人牵动唇角时,关于残影的一切怀疑,须臾便消散无踪。 罗蕾莱敢发誓,他脸上那抹冰冷的微笑,百分之两百带着示威性的恶劣挑衅! 她想质问他为何跟踪她,但下一秒,尚未脱口的字句便让惊恐吞噬。 他抛来一记无声的冷笑,伸手一拦,之后在她的瞠瞪下跨上了公交车,在两人交会的视线移开前,那双幽深不见底的狭长俊眸倏瞇,肃穆的杀气隐隐汇聚。 我在找一个叫作罗蕾莱的女孩,大概就是妳这个年纪,妳认识吗? 第二章 累。 她觉得很累,累得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动,但今天是重要的日子,非得早起不可。 近半个钟头的个人独奏攸关一纸毕业证书,筹备了大半年,为的就是站上舞台展现自我的璀璨瞬间,所以…… “小蕾?小蕾?小蕾?” 突来的一巴掌毫无预警的挥上睡沉的脸蛋左颊,霎时,火辣辣的五指印浮现在几可窥见淡紫色微血管的苍白肌肤上,迷离的意识因震痛而霍然苏醒。 当罗蕾莱弹起身后,第一个动作是捞过外壳凹陷号称耐摔第一的闹钟,赫见时针指向三点,惘然的大眼立即改瞪向无缘无故半夜把她打醒的女人。 “阿篮,你不睡觉是在发什么疯?” 阿篮无辜地瞅着发火的罗蕾莱,扯弄怀中陪伴多年的兔宝宝玩偶,一脸不安。 “小蕾,你怎么还有心情睡……” 罗蕾莱翻白眼,往后躺平,起床气未消,但睡意倒是大大骤减,不过,这并不代表她有那个闲情逸致陪室友聊通宵,于是故意闭眼假寐,佯装不曾看见阿篮拉倒甩动兔宝宝耳朵试图引起她注目的举动。 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言行举止却如未解世事的稚童,以院长和老师们良善教厚的说词来形容,这是上帝在造人时发生了小错误,导致灵魂铸体时产生无法治愈的瑕疵,翻成白话,他们是一群智能有障碍、永远不懂人世丑陋的孩子。 育幼园收留了太多这类的孩子,多不胜数,这类的孩子没有谁会愿意领养,只能年复一年终老于院中,阿篮不过是云云范例之一。 玛丽亚的天使?去他的,如果这些孩子真是天使,为什么还要遭受这么多磨难和异样的眼光?真是鬼话连篇,人类最擅长的就是替缺陷商品覆上掩盖的包装,仿佛如此一来便能展现人类的同理心与良善之心……全是狗屁不通的虚伪谎言! “小蕾……”屡屡得不到同伴的关注,阿篮发出可怜兮兮的低鸣。 “阿篮,你再不躺回自己的床上,我明天要告诉院长,让他罚你喔。”无声叹息,罗蕾莱睁开眼,只能以吓唬小孩的妥协口吻劝哄。 阿篮圆圆的胖脸虽浮现惊恐,但一向胆小的她却依然固执的呆立,不肯挪动庞然的吨位,鼻音浓重的抽噎着,“小蕾,dolly不见了……dolly一定是被坏人带走了。” 看一个三十岁的老女人哭得像五岁的小孩,真是令人觉得可怜又可笑,但此时此刻罗蕾莱却笑不出来,在消化完那句“dolly不见了”之后,她再次弹起身,昏沉沉的脑袋像是被谁拿铁锤狠狠敲了一记,每条神经都肿胀抽痛。 她惊愕的瞪着阿篮,“你在胡说什么?该不会是又作什么奇怪的恶梦了?” 阿篮瘪嘴猛摇头,“没有,我没有作梦。我刚刚去厕所的时候,看到院长和罗爸爸躲在小教堂说悄悄话,所以就偷偷躲在旁边听……结果听见他们在说什么警察要抓小偷……” 永远别想从这些天使身上套出什么可靠消息,因为那只会将自己活活累死罢了,这是罗蕾莱与阿篮当了十三年室友所得的体悟。 “你确定你有听见罗爸爸说dolly不见了?”罗蕾莱按捺着浮躁试探地问。 “有啊,罗爸爸眼睛红红的,好像在哭……” “他们还说了什么?”自小捧在手掌心的宝贝不见了,当然会哭得死去活来,光是金额无上限的栽培法就不知投入了多少新台币,换作是她也会哭到瞎。 “好像还跟钱有关系……还有谁要勒死谁什么的,我不记得了。”阿篮苦恼的挤眉苦思。 迅速意会阿篮拼凑不完全的语汇是“勒索”一词,罗蕾莱的思绪像被吹散的一叠纸,杂乱无序地漫天飘飞,抓不到一个着力点,但她仍努力试着在一张张纸上繁密的文字中寻迹。 今晚,dolly搭上了那辆公车,那个满口鬼扯的神经病尾随在后,也一同搭上公车,会不会…… 惶然的眼蓦地浮映出一双刀刃般凛锐的冰眸,挥之不去的残影镂刻在她眼中、脑内,扰乱了她的心神整整一夜,即使入梦也不肯罢休,甚至在阿篮呼她巴掌惊醒的前一刻,恍惚之际,她仿佛瞥见那个古怪的男人就坐在床畔,以阴郁的神情睥睨着她。 那个男人像是呑噬所有光芒的浑沌冥夜,所到之处皆会将人卷入一片漆黑中,那双无所畏惧的锐眸,宛若镶嵌在险峻岩峰的彩矿,光泽夺目且暗藏致命的危机,稍一失神便让人坠入万丈深渊。 会是他下的手吗?他要找人的就是dolly? 怎么也忘不了他移开视线关键的一刹那,男人弯起唇角冷笑,宛若手持镰刀的死神,预备夺走某条宝贵的性命,教人战栗…… “小蕾,你怎么还有心情睡觉?”阿篮瞪着翻身卷被掩面,打算闭上眼再入梦乡的罗蕾莱。 索性转过身,她懒得再理会阿篮,语焉不详的咕哝,“睡啊,干嘛不睡?”闭眼是怕一睁眼就满是那古怪男人的影像,但闭上之后似乎改善不了什么,那张深邃俊脸依旧象病毒一样不断入侵她体内,控制所有神经系统。 “小蕾的心好坏喔……dolly不见,你都不会担心吗?” “不会。”床上传来一句斩钉截铁的答复。 “小蕾是坏人!” “我从来就没说过我是好人!”骤然掀被,罗蕾莱恶狠狠的吼完,再次拉高寝被,闷头就睡,无论阿篮怎么摇、怎么喊,打定主意像尊死尸般无动于衷。 无可奈何,阿篮只得像个讨糖失败的颓丧孩童,揪起兔宝宝玩偶的耳朵,一路拖着躺回她的床上去。 待隔着一张老旧书桌的邻床模糊的传来平稳的鼾声,蒙在被子里装睡的苍白小脸这才徐缓的探出,氤氲的双眼失神地愣望着满是霉斑的天花板。 罗蕾莱茫然的视线无意识的跳跃在一朵又一朵暗褐色的霉花间,纷扰的思绪凝结在片段的记忆里。 dolly和她拥有相同的名字,命运却迥然殊异,dolly的父亲是热心公益的富商,协助院长创办了圣心育幼院,每逢假日便是陪育幼院的孩子们玩耍,慈蔼的罗爸爸。 善良的天性会遗传吗?尽管她内心的答案是否定的,但从世俗的眼光看来,罗爸爸的心肝宝贝,确实是善良得像散发着圣洁的光辉,让人不敢靠近亵渎的女神。 那么,邪恶的基因会遗传吗?答案无从推断,无从探究,偏偏普世的集体意识里,坏胚子永远是坏胚子,瞧瞧她,不正是一个绝佳案例? 平淡的相貌,凄惨如电视芭乐剧的身世,不知父母是何方妖魔鬼怪,被随意遗弃的孩子,能有多优秀的基因?纵然真的有,恐怕已被残酷的现实彻底覆灭,无从考据,无从发挥。 她仅有的命运,便是罗蕾莱这个名字与一把古旧的提琴。 正因为恰巧与罗家小公主同名,罗爸爸泛滥的爱心扩及她身上,知道她热衷音乐,喜欢拉提琴,所以破例以半收养的方式供她念音乐科,并支付个别指导课的钟点费。 这样的待遇,全因一个名字而起,她唯一的幸运。 “小蕾是坏人……”阿篮无意识的梦呓像小孩子的拌嘴吵闹,唤回了翻越重重时空摸索过往回忆的罗蕾莱。 侧头看着阿篮纯真的睡脸,疲倦感突然袭来,她眨动不住往下坠的眼睫,决定就此打住在脑海中播放的回忆。 罗蕾莱的眼皮完全闭上的瞬间,男人的脸和像是末日来临都撼动不了的慑人眼神,再度侵袭她逐渐失防的脑海。 而她最具忧患意识的潜意识,正以一场场荒谬迷离的梦境提醒她,这个男人对她而言将会是永远醒不来的梦魇。 轻轻舒展酸痛肢体的同时,浓重的倦意随之蔓延开来,伴随着后脑一阵古怪的肿胀疼痛,浮沉的朦胧意识不得不幽幽转醒。 可恶,若不是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她宁愿跷班丢了一天薪水外加秃头老板一顿臭骂,也不愿此时此刻张开双眼面对一堆狗屁倒灶的生活琐事。 罗蕾莱伸伸懒腰,以过人的意志力支撑,逼迫困倦的眼皮睁开。 严重恍惚的目光愣愣的呆视着天花板,来个醒前预备动作,通常,她都是默数熟悉的霉斑,不知今早是否又多了几朵。 倏地,罗蕾莱惊惶的瞪大双眼,错愕震慑的感觉取代了困意,不敢相信自己看了十多年的天花板居然不见了。 莫非灰姑娘的神仙教母来过? 一面裁切成六角菱型的玻璃帷幕,倒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略微浮肿的脸蛋。当然,这张脸的主人不会是别人,是她,可怜又悲哀的孤儿罗蕾莱。 倒映的镜面清晰可见,乌亮的长发纠结垂散在胸前,黑色紧身小可爱勒不出诱人的胸线,只见突出的锁骨,她纤瘦的标准几可抵达营养不良的门槛。 自己有多清瘦她当然知道,并不需要这扇明净的玻璃天窗提醒她。 会是梦游吗? 罗蕾莱甚觉惶惑的左右梭巡,除去身下的软垫外,陌生的房间摆设简单,视线所及皆是调性一致的家具,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植物香气,她循香望去,果然在房角一隅瞥见一株白色的盆栽。 尽管称不上豪华或舒适,但比起屋龄逾半百的日式房屋改建而成的育幼院,这个宽敞的房间已逼近足以令罗蕾莱热泪盈眶的美好。 翻身坐起的单薄身子顺势滑下柔软的床铺,当热裤包裹住的长腿踏上冰凉的磁砖,脚心窜上飕飕凉意时,她终于放弃了这是个怪梦的自我催眠。 还是,她正跃进了电影“小公主”中的梦幻桥段? 缺乏营养而严重苍白的脸狐疑地审视完乏善可陈的摆设,赤裸的雪足笔直地朝着静立在角落的沁香植物走去,纤瘦的身子背对着门扉,弯身欲捧起白色瓦盆,浑然忘却这是个致命的错误。 仿佛蓄满能量的手掌倏然自腰部两侧穿出,罗蕾莱震愣不敢动弹,瞠瞪着这双大掌兀自将蓊郁的薄荷草捧高,她的双手就这么僵悬有半空中,蠢的好笑。 粗糙的大掌捧起盆栽时,她俯弯的身子被对方圈囿在尴尬窄隘的范围内,眼角余光悄然凝视,她看见一双刚强结实的肘臂分环在她纤腰两侧,因为使劲的缘故,使得肘臂的细密青筋微微浮起。 罗蕾莱深吸一口气,不敢恣意呼吸,因为这双胳臂似乎有意无意地逐渐缩短圈起的范围,捧着薄荷草的肘臂寸寸逼近,几乎快抵上她平坦的腰腹,而她屈居下风又碍于肢体受限,不敢擅动,只能僵硬着身躯作无声抗议。 身后的男人能察觉出罗蕾莱的惊惶不安,一声清晰可闻的戏谵笑声在她耳边肆无忌惮的响起,听得她满腹的火药瞬间引爆,直想发飙。 这个混蛋根本是想耍着她玩!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罗蕾莱刻意扬高音调,以挑衅的口吻虚张声势,不愿一开始便轻易示弱。 对方不吭声,只是一迳冷冷地哼笑,笑得让人极为火大。 罗蕾莱瞪住悬在她腰腹前就此打往的肘臂与盆栽,心里想着,是要一脚踢开,还是来个快狠准的后钩拳,趁隙脱逃?还是她应该…… “听过海上女妖的故事吗?” 半陌生半熟悉的嗓音问着似曾相识的话,刹那间,她的胸臆中无可抑制地涌现一阵强烈却莫名的悸动,像是海潮浸漫过已干涸太久的沙洲,狂澜澎湃。 “是你……” “我问你,听过这个故事吗?” 他益发俯近她几分,尽管两人的身体并未有任何碰触,但他温热的鼻息均匀平稳地在她耳畔拂动,倘若此际是寒冬时节,她的眼前肯定是白茫茫一片。 “听、听过又怎样?”耳边太低沉的嗓音带着窒息般的压迫感,逼得她不由自主的扯动干涩的喉咙,倔强的答复。 “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拜伦阴冷的口吻宛若陡降的寒霜,冰寒刺骨。 罗蕾莱隐咬下唇,压抑着逐渐酝酿的怒焰,以只差没有破口鬼吼的暴躁语气回道:“那是一首诗,一个只会搞浪漫的无聊诗人写的烂诗!有个金发辣妹,喜欢在傍晚的时候坐在岸边梳发,勾引一堆瞎了眼的烂男人神魂颠倒。” “你说的是二十一世界的新译本吗?”他含笑嘲弄着问。 “不然你想怎么样?”她愤眼相瞪。 “那不只是一首诗,也是个传说。” “所以呢?我既然没有一头金发,也不是辣妹,如果你绑架我是为了满足你变态的幻想与特殊癖好,那我可以告诉你,你绑错人了!去你的变态王八蛋!”碍于肢体受缚,她只能靠一张嘴尽情鳜骂,借此泄愤。 “绑架?你似乎搞错了,我并没有绑架你。”阴郁的笑声清晰的飘来,她讶然的感受到笑声中蛰藏的一缕孤寂,但下一句话却炸得她头昏眼花。“你只不过是一样以物易物的商品。” “你这是什么意思?交换什么?”她颤着干涩的嗓音,发酸的双臂微微颤抖,凛冽寒意陡然窜上心头。也许,她只是明知帮问罢了。 “简单的说,他们拿你来交换另一个罗蕾莱。”拜伦的嗓音恢复了些许暖意,但出口的字语却足以冻伤一颗伪装坚强的心,特别是渴望信任与温暖的心。 清瘦的娇躯隐约发着抖,无法遏止,但刚硬如磐石的自尊催促着她不得不问明白。“他们……是谁?” 噙着讥讽笑意的薄唇倚近她发凉的耳,刻意放慢速度,咬字清晰的详实叙述,“还会有谁?从小看着你成长的院长,和资助你一切开销的罗爸爸。” 他这声“爸爸”说得极为冰冷,仿佛每个音节都封上一层厚厚的冰霜。 蓦然,隐忍泪意的双眼含愤的一眯,罗蕾莱伸肘奋力顶向身后的胸膛,冀盼能借由冲撞的力道撞开身后的高大昂躯。 砰一声,乳白色的盆栽像块柔软蛋糕砸向地板,须臾,碎片四散,泥土的气味弥漫在僵透的氛围中,那种味道,像是什么要从土中萌出芽来。 成功脱逃的罗蕾莱顿失重心,遭受无形打击的她踉跄的跌撞,直朝门口奔去,只差半步便能构着门锁的刹那,骤然一阵剌痛感自头皮传来,促使她顿下杂乱的步履。 侧身惶然一瞥,她看见自己的一头长发缠绕在男人的背上,宛若攀着绳索,秀发尾端牢牢卷绕在他的指掌中,动辄便撕扯出细微的痛楚,映着淡淡光晕的黑发衬出胳臂主人的肤色,黑与白的对照刺激着视觉,显得极为诡魅。 此刻,她成了一只人型风筝,去留全掌握在这个男人手中,该死的变态疯子……罗蕾莱只能不停的在心中咒骂。 “知道吗?你全身上下最符合罗蕾莱这个名字的,恐怕只有这头长发。”拜伦弯起唇角,及肩的棕色发丝虚掩着他深邃的轮廓,熠熠的目光锁住她惊惶的视线。 她感受得到自己的心跳正失序的狂跃,迷离的焦距却无法飘挪半寸,愣了片刻才咬紧一口贝齿火大的回吼:“这一点不用你说我也很清楚!你这该死又自大又臭的变态!” 听见她道出污辱性的字眼,拜伦非但未动怒,仅是微仰下颔睥睨着,好整以暇地审视起她的恐惧与不安。 “我相信,凭我的外貌,距离变态应当还有一大段距离。”他颇为玩味地挑高深棕色的眉,露出俊美却极为恶劣的浅笑。 “你到底想怎么样?”不知为何,她就是知道他是恶意逗着她玩。“dolly真的在你手上?” “我说过,他们拿你来交换。”他揶揄的神态仿佛是在静待她自己瓦解伪装的坚强。 “是你向他们提出这种可笑又荒谬的要求?”可惜,她天生反骨,此生除了她自己的葬礼外,并不打算浪费多余的泪水。 “是。” “为什么?dolly那种类型应该比较符合你这种变态的喜好。” “事实上,当我跟他们接触时,不过是随口要他们带个像样的对象来以物易物,至于结果,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换了我又能干嘛?卖淫?卖毒?还是准备把我卖到国外去?”她偏激的措词反而逗笑了他。 “你知道写下罗蕾莱这首诗的作者是谁吗?”他丢出一句跟她的问题完全无关的另一个问题,几乎快彻底惹恼她。 “我管它是谁写的!你他妈的最好快点给我说清楚!”为什么她会落入这种变态手中?她的人生除了“悲哀”两个字可形容外,根本毫无意义可言。 拜伦半眯起眼,“别在我面前说脏话,再让我听见一次,下场自理。” “那我也警告你最好快点放我走,否则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终生。”嗯哼,原来变态也是有原则的。 “喔?我倒是想听听你要怎样让我后悔终生。”他挑眉瞟睨,毫不吝于展露森锐的挑衅。 罗蕾莱咬唇瞪着他缠绕着长长青丝的右臂,“放开!然后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痛!”她扬动握紧的粉拳,表明不惜一战的坚毅决心。 拜伦讽笑道:“你连我一根指头都动不了,何必白费力气?” “你究竟是谁?”对,她很清楚就算硬碰硬也必然沦为输家,但最起码也应该知道自己是栽在何方妖魔鬼怪的手里。 “你猜啊。”他冷嗤,似乎对她的蠢行感到甚为可笑。 “你总该给我一点提示吧!”她火大的摆着头,始终不肯放弃脱逃的机会,但下场却是痛得头皮发麻,眼眶含泪。 泼墨般的乌黑亮发如一匹锦缎,披绕在男人曲拱半举的铁臂上,紧紧缠锁。 “无论过了几个世纪,罗蕾莱三个字永远得和一个男人并列,你说,这个男人会是谁?”随着说话的音调起伏,修长而不安分的指头稍稍拢卷,一寸寸将青丝收紧,痛得她蹙眉咬唇,不肯示弱喊疼。 王八蛋,竟然想用这种卑鄙的手段逼她靠近! “不说话,是因为你不知道答案,还是不愿意说?” “我不屑说!” “那么,就这样耗着也无所谓?”他刻意揪起散发馨香的发尾,果不其然,再次听见某个倔强少女猛地抽气。 不行了,她觉得自己的一头长发仿佛雨后松软泥土上的杂草,已快被他连根拔起! 在某个俊美的绑匪一再重复绕臂缠发的动作下,她只得以痛恨又倔强的表情缩短彼此的距离,借以舒缓长发被拉扯的不适。 霎时,傲岸的顽躯形成一片庞大的暗影,笼罩住太过单薄近乎失去存在感的清瘦身影,气势高下立见,而她却只能瞠眸仰瞪着他诡计得逞而扬起的笑容。 噢,除了无知的孩童时代之外,她从未有过这般彷徨无助的茫然感觉,这个男人像是难以捉摸的突变病毒,无法知道他不断更新的毒性究竟会有多强。 “打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发现你和一个人很像。” 闻言,罗蕾莱自嘲的冷哼道:“你是说笑吧,有哪个倒楣鬼会和我很像?” “我。”俐落的翠音孤傲不驯,尽管语音已逝,余音却一再回荡有房间中,久久不散。 像一团烈焰忽遭雨淋,恼怒倏散,她愣傻如痴,更加不解他眸中何以蛰埋着暗潮汹涌的复杂阴霾。 “你再怎么样发疯也该有个限度……”她跟他很像?哪里像! “海涅。”抿笑的薄唇微张,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慌,索性主动道出答案。 “海什么鬼……”罗蕾莱一愣,记忆蓦然复苏,下意识脱口而出,“对,那首诗就是这个烂人写的。” 他弯身压近她的鼻尖,几缯发丝垂落,覆撩着她脸蛋的肌肤,酥麻的刺痒感迅速扩散,她应该乘势抽离绞在他臂上的长发,但心神却凝结在视线交会的这瞬间。 “可惜,我不是海涅。”拜伦阴郁的俊脸噙着嘲谵的浅笑。 罗蕾莱傻眼,“所以你现在是在耍我吗?”说了一大堆奇怪的前言,转了个弯竟然又不是这样,这家伙根本只是想把她彻底弄疯吧? “我想改变你的人生,一如他曾经对我做过的事。”在炯熠的凝视下,他牵动半边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比较倾向嘲弄的意味。 “你凭什么改变我的人生?”她只觉得这一切荒腔走板,完全失去逻辑,让人莫名其妙。 “不需要凭借什么,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改变任何一个人的命运。” “哈,你当现在是在写小说还是拍电影?” 拜伦缓慢地眨了眨眼,仿佛敏锐的镜头被重新拭净,然后越发精准无误地锁定目标物,浅色的睫毛宛若一层层羽翼,当他张唇时,唇角习惯性的微扬,带着讥讽和挑衅。 当然,越是鲜艳的的花越是含有剧毒,同理,这唇形厚薄适中且富性感挑逗之意的嘴吐出来的话,通常是句句带剌,极尽揶揄。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我想,你可能不够资格担任女主角。” “我也没说过我想当女主角好吗?该死的疯子、王八蛋!”她早猜到他会吐槽,她对皮相美丽的人毫无好感可言,因为他们绝大部分都拥有让人作呕的特质。 “但如果这是一本小说,我会尽我的全力让你当上女主角。” 这是哪门子的怪逻辑? “我跟你有仇吗?为什么要……”罗蕾莱蓦然噤声,双眸惶然的瞠大。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察觉她脸上陡然浮现的惧意,他往她瞪视的方向望去,明白她的恐惧来自于他腰后上悚目突出的枪托,原来要让她乖乖就范的方法竟是如此简单。 罗蕾莱抿了抿泛白的唇瓣,愤恼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忌惮。“你……你是不是有前科?还是有案在逃?你需要钱是不是?那你真的绑错人了……” 沉默半晌后,拜伦忽然失笑,少了些酷戾的气息。“假如真是如此,你会乖乖听我的话吗?” “废话,当然不会!”她反骨的回呛,再觑过他后腰上的黑色金属物品,蓦觉懊恼。是啊,她悲惨的人生确实毫不值得留恋,但也不该悲惨到必须在此时此地终结吧? “很好,因为我也不认为你会。”对于她的答复,他一点也不讶异,反而赞许的扬起嘴角。 罗蕾莱双睫一颤,心跳漏了许多拍。为什么他总说得一副很懂她似的?明明两人互不相识,只是恰好又该死的有过两面孽缘罢了。 “你到底是谁?”她的梦魇成真了吗?这个男人不再仅是她脑海中的残影,而是此刻真实地站在她面前缠着她发,说一堆超乎她理解范围且莫名其妙的鬼话。 “我是想重新赋予你全新人生的人。”再度缠紧已逼近她肩上的发,两簇眸光宛若火炬般燃视着她。 罗蕾莱直想往后退,不习惯与人过于贴近,更厌恶感受他喷洒的灼热鼻息,以及他一一贯的冷嘲热讽,可是,他太过深邃的目光正使她的肾上腺激素失控飙升,她无法移开目光。 “你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凭什么说要赋予我全新的人生?” “可以无关,也可以有关。”他脸上笑意骤敛,再度恢复冷峻的神情,语气依旧带着会刺得人发麻的讥诮。“你是罗蕾莱,我是拜伦,你和我竟然在光怪陆离的二十一世纪相遇,如此有趣的事,光凭这点,我们就应该大肆庆祝一番。” 罗蕾莱震愕,“你、你叫拜伦?”太可笑了,这么荒唐的事情居然发生在她周遭! 她还以为自己的名字已经够白痴的了,想不到眼前还有另外一个白痴可以跟她匹敌。 拜伦阴沉的眯视忽然放声大笑的苍白少女,“你笑什么?” 罗蕾莱笑得前俯后仰,几乎偎近他坚实如垒墙的胸膛。“笑你的名字蠢啊!你爸妈怎么会帮你取这种过时又荒谬的名字?” “我没有父母这种东西。” 一句淡淡的言语,成功的止住了响亮的笑声,她错愕地僵住笑容,愣看他面无表情的疏离神态,这才恍然发现自己的这席话有多么可恶。 不,他是精神异常、意图不轨的坏人,她何必对他感到内疚?但是…… 拜伦捕捉到她尴尬神色一闪而逝的几缕歉赧,一时之间,毫无理由的,从来不曾为了此事难受的他,胸膛蓦然悸动得厉害。 罗蕾莱难得沉静下来,不能理解自己为何以状似道歉般的口吻低语。 “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所以你才说我们很像?”原来他所谓的相像是指这个。 “不,你错了。”拜伦淡淡的反驳。 “孤儿没什么好可耻的,可耻的,是那些擅自替我们贴上标签的人。” 拜伦扬起一抹饶富兴味的淡笑,“你知道你的口吻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十八岁少女该有的吗?” 她是基于惺惺相惜,抑或是同病相怜的心态出言安慰?上一刻还挥拳意欲与他对抗,下一秒却带着歉容鼓舞他,真是个傻得可以的女孩。 “是啊,因为我从来没过过一天像是十八岁该有的日子。” “我说了,这并非构成我们相像的原因。”拜伦面露不耐烦,眸中却是浓浓的抑郁与阴沉的黯淡。 “那不然你指的是什么?”罗蕾莱愤然地反问。 “答案留给你自己慢慢摸索吧,比起我的提示,我更希望你能自己体会。” “你又鬼扯些什么……噢!可恶!”她焦躁地跳脚,忘了方才无意间靠他过近,一仰脸便直接撞上他的肩胛骨,亮响的叩一声,撞得她额头泛红,顿失重心的纤瘦馨躯更在失衡之下骤然滑倒。 拜伦顺势松开缠臂的秀发,采出右臂环绕成半圆,困在半圆中央的罗蕾莱没有机会滑向摔得粉碎的瓦盆,直接横腰悬挂在坚牢若铁铸的肱臂中。 静谧了片刻,她抬高纤肘猛地往后一击,趁他稍稍松懈之际成功脱逃。 罗蕾莱毫不迟疑地奔向唯一的出口,迅速拉开门,外头的光线让她一时之间睁不开眼,但她只想着尽快远离这个古怪的男人,越远越好,因此不顾一切的想往外跑。 然而,映入眼帘的面孔令她愕然的顿住脚步,无法再有其他反应。 第三章 “晓蕾?” 原以为仅是幻觉,但这声熟悉的娇嗲轻唤远比一巴掌还要震撼,当场震醒了恍惚失神的罗蕾莱。 她眯起双眼,偏首横撇拜伦一眼,再转回来瞪着伫立于门外的少女,总觉得眼前这一幕越来越像是某种恶作剧的真人实境秀。 “是你跟这个疯子一起串通好来耍我吗?”罗蕾莱瞪着传说中失踪近一夜的小公主,惧意骤失,取而代之的是炽烈的愤怒。 dolly 一脸无辜,对于罗蕾莱的出现同感诧异。“晓蕾,你是来找我的吗?” “傻子才会来找你!”她会祈求上帝:永远都别让她与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碰面,至死方休! “那你怎么会……” “是你爸爸打算用我来交换你的安全……” 罗蕾莱话还未说完,又是一阵错愣,因为小公主猝不及防地从她身侧掠过,一溜烟挨近拜伦身畔,以她从未见过、急于讨好的甜笑仰视着他。 惊愕过后,罗蕾莱终于恍然大悟,知道眼前究竟是何等夸张的情况。敢情这位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因为绑匪模样太过俊美,于是全然忘了反抗,居然还以为万般崇拜的娇羞神态仰望绑匪? 讶异之余,罗蕾莱又赫然听见dolly教人脊背发麻的娇嗲声音。 “拜伦,小蕾是无辜的,你就让她回去嘛。” 出乎预料,拜伦并未躲开dolly的缠挽的手臂,寒漠倏撤,俊脸轻缓的扬起笑容,迥异于方才与人对峙的冷竣严酷,罗蕾莱几乎看傻了眼。 “dolly,这和无辜没有关系,你别忘了之前答应我的事。” dolly轻噘嘴唇,“我记得呀,可是我以为计划是只有我们两人进行而已。” “不,我需要两个罗蕾莱。” 拜伦此话一出不知是错觉抑或是光线折射,罗蕾莱总觉得dolly瞟来的视线带着几簇如焰的妒意。 就因为这个家伙说他需要两个罗蕾莱? 罗蕾莱火大的奔向蹭粘在拜伦手臂上的白痴小公主,刻意闪避某双幽邃深眸的锁视,拽过dolly的衣角劈头臭骂,“你是哪根筋错乱了?你到现在还高不清楚状况吗?你知道罗爸爸有多担心你吗?有机会逃还不逃!” “小蕾,你误会了,拜伦他真的不是什么坏人,他只是想请我帮个忙,但是这个忙是很机密的事,绝对不能随便向外人透露,所以我才没有跟爹地联络。” shit! 这个愚蠢到自以为是发表环球小姐和平宣言的白痴小公主,已经让这个匪类彻底洗脑成功!莫怪乎这个男人一副握有筹码、无所忌惮的嚣张模样。 罗蕾莱火大的瞟瞪不知是懂得下降头或是深谙咒语的拜伦,果然在那张傲睨的俊脸上捕捉到细微的得意微笑。 虽然他隐藏得极好,唇畔的笑不曾流泄出沉戾之色,常人或许难以察觉,尤其是以为这个丑陋的世界犹如仙境一般美好的“蠢真”小公主,但她可不同这男人的略知劣质与阴狠,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dolly,你先出去,让我和小蕾沟通。”拜伦开口道。 “可是人家也想听嘛--”最重要的是,她并不希望让小蕾和拜伦两人独处。 “dolly。”拜伦嗓音略沉了些,笑容微敛,眼神渐显不耐烦。 罗蕾莱愣看着娇贵小公主竟然在他一个眼神示意之下,乖乖闭上爱娇嗔的嘴,一脸认分地离开……天,这真是诡异极了! 房间里很快的恢复静谧,唯有泥土掺杂这薄荷的气味始终未曾消散,撩动着每一次呼吸,沉重的氛围微带些对峙的紧绷,两人的目光隔空较劲,互不退让。 罗蕾莱不甘示弱,抿唇仰瞪着他,但那张足以荣登全球十大性感美男子榜首的俊脸,却百无聊赖似的跳动眉峰,以无声的眼波反过来挑衅她的忍耐度。 “你够了!”她边喊边重重的跺脚,太过轻盈的身子几乎是呈现原地跳跃的状态。“我不管你是从哪里潜逃出来的重刑犯,如果不想坐牢……” “听过罗兰吗?” “有事没事干嘛提婚纱店!”果真是遇上了不正常的怪胎,是不是她流年不利?他妈的,最可悲的是,她连安太岁的闲钱恐怕都那不出来! 拜伦嗤笑,“我说的不是那个罗兰。” “你说话能不能别兜圈子?要就一次把话说清楚,不要一直用奇怪的话题反问回堵!” 嗅出黑亮大眼中压抑的惶惧不安,拜伦益发恶劣地一再倾近,刻意缩短两人的距离。 罗蕾莱不动声色的眯细秀眸,因为她心里清楚这个男人很爱逗着她玩,简直是把她当成小老鼠逗弄。 但他不是猫,此种形容太抬举、太过美化这个男人。 他是狐狼,擅长伪装,百般耍诈的试图藏起自己的狐狸尾巴,表面的笑容和背后的深意往往相差悬殊。 极为吊诡的是,交手这短短的瞬间,她竟然能精准地掌握他的特质。 拜伦任随她端详,当然,这绝不会是毫无代价。 同样的,他水晶般的纯粹的眼正以散漫而蓄势待发的神情睐着她,将这个状态狼狈,面色苍白的少女重新看个仔细。 惨白的肤色恐怕不符合构成美丽的第一条件,营养不良的惨白是最可怕的,那让人看来像待发的面糊,可怜的是,眼前的少女偏巧拥有如此特质。 再者,勉强引人注目的一双大眼,却因为太过早熟而失去青涩年纪该有的神采,充盈着像是能透析一切美丽伪装的倔傲,不够柔美,过于世故,光是这两点就能把少女剔除在美的边框外。 可是,所谓的美丽不过是片断的虚假,人格特质的吸引才是最无伪的真实。 他看透了她的本质,一如她也看透了他。 终于,有人开口撤下无边无际的沉默密网。 “罗兰是个体系庞杂的家族,也许超出了你的想像,也许你会觉得倒楣,想抵抗,且充满怀疑,但相信我,所谓的命运都是如此荒谬可笑。”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他当现在是在传教布道吗?去他的! 拜伦垂眸兀自噙着笑,自动省略她毫不客气的嘲讽眼神,那出折叠成四等份的泛黄纸张,先是在指间把玩了一阵,才夹在食指和中指间递给她。 罗蕾莱以万般戒慎的眼神看着他,迟疑的接过,顺着折痕摊开纸张。 拜伦径自说下去,“你没有拒绝的权力,更没有那种能力,所以我劝你最好趁早放弃挣扎,乖乖与我合作,对你对我都能省下不必要的浪费。” “能不能先让我看完再废话?”她瞟他一眼,不高兴的咕哝,然后低首浏览纸张上的内容。 这么一看,无可遏止的惊愕像翻到的墨汁,在她心里晕开染开来。 泛黄的纸上,详实地绘着一把提琴的构图,从面板的纹路直到音箱的高度与漆色,无一遍漏,甚至是弓与弦彼此间的配合与材质构成,样样巨细靡遗。 “觉得很熟悉?” “你怎么会有……这张图?”捏住纸角的纤指频频颤动,泄漏了罗蕾莱内心的激动,尽管她是如此努力地想保持镇定,无动于衷。 “这是属于罗兰家的东西,我当然应该会有。”他特别强调那句“应该”。 罗兰家的东西?她立即抬起头,“这把琴是属于我的!这是我那不负责任的父母留给我唯一值钱的东西!” 过于激动的情绪几乎使得她娇瘦的身子步履颠簸,摇晃欲坠。 对她而言,仅有的幸运只有两样,一是名字,二是琴,眼前的陌生男人却妄想用一张泛黄的纸以及偏面之词便宣告她的幸运全是属于他的所有物? 去死吧!门都没有!套句笃信基督的院长最爱说的话再稍稍改编--祝他早点下地狱! 背脊悚然窜上寒意,罗蕾莱恍若从梦中惊醒,仓惶的抛开那张纸,退了一大步,总是倔强不肯示弱的苍白面容泄漏了急欲隐藏的彷徨无措。 “罗兰……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贫乏的记忆里,她不曾听过关于自己的身世或者双亲的任何事,因为那并不存在。 透过院长之口,她只知道自己是辗转来到育幼院,仅有一把落着锁的琴盒陪伴身畔,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而在线索彻底断绝的情况下,她对寻根一事早已心死。 她相信,空白的背景能使她活得更没有包袱,更加无所畏惧……是的,她如是深信着。 刹那,庞然的巨影霍然迎面覆来,几秒间,挺直的鼻尖已经抵她的鼻端,阴柔的脸庞俯睨着佯装镇定的苍白少女,瞥见她蓦瞠的瞳眸,他不禁玩味的扬起唇角。 “假如我跟你说,罗兰是个杀人集团,你会怎么做?”拜伦这声问句含着闷笑,逗弄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由于退无可退,罗蕾莱只能僵缩着皓颈,尽可能忽略他深邃采查的尖锐视线,咬牙切齿的回道:“你最好别耍我,我可没白痴到那种程度!” “你以为我在说笑?”随着鹜悍的身躯一再逼近,沁脾的香味袅袅散逸,像是薄荷香气揉杂着烟味…… 恍惚地回神,罗蕾莱撑起意志阻挡迷魅气味的侵袭,冷冷地回道:“不,听起来比较像是在发神经。” 拜伦低笑,“你尽管当我是发神经,我无所谓。” 罗蕾莱被他随性而散漫的态度弄得焦虑难安,“你能不能认真一点?”噢,她还宁愿自己遇上在歹徒是泯灭人性,丧尽天良,起码还正常一点,总好过一会儿认真,一会儿开着莫名其妙玩笑的终极大怪咖! “我是很认真啊,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认真了?”他莞尔一笑,宽阔的肩轻轻舒展成慵懒的线条。 罗蕾莱瞪得双眼热烫晕眩,弄不清楚究竟是因为怒气所致,或是被他的笑意牵引了心绪的缘故,向来保持着无神论的她,差点破口大喊“天主阿拉菩萨帮帮忙吧!” 拜伦蓄着浓浓笑意的深邃眼眸端详着她快彻底崩溃的愠容。 “等着吧,往后我会慢慢的一件件说给你听。”他眯眼看着她的秀颜,跋扈的撂话,“从现在开始,你,归我管辖。” 他的眼神和口吻,让罗蕾莱乍然觉得自己是个毫无生命的货物,由愤怒堆叠成的火药顿时在她心口炸开了一个大窟窿。 “你……”她抗议的话被霍然俯罩而来的俊脸截断。 “我发现了一件更有趣的事。” “什么?”她恶狠狠的回瞪着他,微喘的气息使得胸口不断起伏,不够丰满的盈软衬着青涩的骨感秀气,仍足以构成吸引男人目光暂留的淡淡诱惑。 拜伦刻意以放肆不羁的眼神撇过那微耸的圆弧线条,唇角勾勒出邪魅的性感,凑近她几分道:“打从我们视线相交的第一眼起,彼此就十分契合。“ 罗蕾莱暴睁双眼,“去你的!谁跟你契合了!” “不信?”拜伦高耸的眉一挑,眸光似火,燎亮了她倒映在他眼中的影像。 咽喉一窒,宛若魔咒般,她愕然的晶眸让他牢密的钉住,无从挪移,愣愣望着他微笑将脸一偏,轻轻压下,侧着俊颜,只耳覆向她胸前柔美的弧度,仅距离一寸,未曾碰触到,但她的苍白的脸已然倏红。 “你、你做什么?”原来他不只是神志处于疯狂状态,还是个超级大变态! “听你的心跳声,它比你还要诚实。“ “我……”娇吼骤断,罗蕾莱惶然地被迫靠近他坚硬的胸膛。灼热的温度透过衣衫煨暖了她冰凉的肌肤,规律的心跳声传入她耳中,直震心弦。 每一次跳动都是强烈而不容抗拒的,她不禁怀疑起这男人的心是不是以钢铁熔铸的,竟然如此…… “听见了吗?”拜伦低声问。 “什、什么?” “你和我的心跳频率竟然如此一致。”他撩发的指尖滑过她皓白的后颈,刻意制造一波波悚然的战栗,惹得她被迫贴上坚硬的胸膛,仔细聆听。 “胡……”说! 怦怦的心跳声,鼓噪的跃动在沉静的耳膜回荡。暧昧是颗甜腻的蜜糖,一口一口让人舍不得吞咽得太快,糖果渐融时,粘稠的甜液以把人缠得紧紧的,无法脱逃。 她的心跳竟然为他而深深悸动,纵使由于心慌意乱而稍失节奏,但没有多久,如同追逐般,渐显若势的心跳声,自然而然跟紧另一道强壮的剧烈跳动。 到最后,已分不清心跳声究竟是他的抑或是她的,那种心跳相融的震撼就像是把枪口抵在心窝处,不能闪躲也无处可逃。 半晌后,拜伦微笑道:“去找出我们相像的原因吧,然后再来向我索讨,我保证,一定会给你绝对满意的奖赏。” 逐渐摸索出方向感之后,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由然而生。 罗蕾莱约莫知道,此处靠海,属于私人的小港湾,每当敞开小窗子时,拂面吹来的风带有咸咸的气味,细细的沙粒有时会陷在窗棂的凹槽,形成一小块有着咸味的砾石。 她隐约能感觉到拜伦并非慢无目的地掳人,而是按照缜密周详的计划循序推进,他在等待时机,但她揣测不出是什么样的时机。 也许是在等她松懈戒备,也或许是在等待谁的支援,她的直觉清楚的透露,这个男人不是不敢有所动作,而是等候他要的时间点出现才会进行下一步。 “小蕾,你不吃晚餐吗?”妍丽的脸蛋洋溢着关怀,dolly立在虚掩的门后探首望来。 罗蕾莱并膝安坐在硬邦邦的乳白色大理石上,视线一与白痴小公主对焦,她扯动干涩的嘴角嘲弄的挖苦,“你以为这样很有趣,很刺激?” dolly满脸无辜,几乎泫然欲泣。“小蕾,你还在生气?反正只要一、两个月的时间而已,况且拜伦又不是坏人……” “我劝你最好别以貌取人!”罗蕾莱冷冷打断那再也听不下去的蠢话。“这个残酷的现实世界,不是放在你腿上的糖果盒,况且,包装漂亮的糖果并不见得就好吃,你吃过的糖比我多,应该比我更懂得这个道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排斥拜伦,但是拜伦对我很坦白,他说他是来自于一个很古老的家族,他碰上了一点麻烦,需要我们两人帮忙,否则他就会受到很严厉的处罚。” dolly的语气不像是试着扭转拜伦在罗蕾莱心中的负面形象,反倒像是一个坠入情网的少女,正在向闺中手帕交谈论恋人的优点。 罗蕾莱冷笑,“听起来挺像是什么大财团的家族纠纷,我看他不只是脑子不正常,还有严重的幻想症。” “小蕾!”dolly软声轻斥,仿佛懊恼着竟有人抹灭她心中偶像的光芒。 “难道你不觉得他对你和对我的态度完全判若两人?” “你……吃醋了?” dolly问得小心翼翼,将沾沾自喜的神态巧妙的隐藏。 闻言,罗蕾莱气怒的蹬起身,“我疯了才会吃这种鬼醋!拜托你醒醒吧,那个男人根本是双面人,他对你好是别有居心!我知道这样听起来像是我故意想挫你锐气,毕竟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抵抗得了你?” “我以为……你也喜欢拜伦。” 罗蕾莱不是让人疯狂奔逐膜拜的艺术品,自然看得出dolly极欲藏起的妒意,少女的心绪太过浮躁,最是藏不住,特别是情窦初开的青涩无知。 翻白眼重重的吐气,罗蕾莱撇嘴不屑的回道:“放心吧,我再怎么不自量力,也不会蠢到跟完美女神抢男人,那根本是浪费时间,自找死路。” “小蕾……”dolly歉赧的红了脸,但唇角微微弯起,眼中略带喜悦。 见状,罗蕾莱只是暗自冷笑,懒得戳破小公主表里不一的反应。唯有跳出世俗常道冷眼旁观的人明白,美丽事物往往只是流俗于世的包装,内部腐败与否全然不再重要,没有人在乎表面背后的丑陋。 只可惜她罗蕾莱是那种重度劣质品,就连外包装也凄惨得见不得人,想蒙骗消费者的双眼都不够格。 罗蕾莱重新坐回大理石地板上,拿过一本外皮受潮泛黄的厚重书籍,翻开默默地阅览。原本期望能唤醒被俊美绑匪哄得痴傻的无知少女,现下可好,她省时省力,顺便连最后一点良知也从心头抛开,只要让她逮着良机,肯定毫不心虚地自行离去,绝对不会为了这个娇娇女砸了自己……嗯,前途不怎么光明的人生。 见她拒绝一块用餐的强硬坚决,dolly不再自讨没趣,掩上门扉转身离开。 待足音渐远,罗蕾莱这才扔开无法拼解文章真意的原文书,顺势摊平了身子与酸疼的四肢,懒懒的仰卧,目光半掩,像在沉思什么人生哲理似的,严肃凝重。 时光仿佛随着宁静的氛围而停贮,微弱的足音却敲破了这份幽谧。 仰躺的人儿放空的眸子不但没有立刻警戒地睁大,反而下意识的轻轻密合,放慢鼻息使其听来均匀平稳,仿佛像是正陷入酣甜的睡梦中。 接着,门由外而内敞了开来,细微的声响回荡在诺大的房间中,格外刺耳。 喀喀喀,鞋履摩擦过光亮的地板,月踱越近,最后停在罗蕾莱耳畔。听惯了节拍器的敏锐耳力,她几乎能推算出对方行进的节奏与速度。 呼吸声传来,经由装睡者推断,应当是来者正俯身端详她的睡容。 美其名曰是观察,正确说来应该是怀疑的探刺。 纵使是闭眼未曾视线交触,罗蕾莱仍能感受到烈焰般的炽热,来自上方那摄魂的专注眸光。 受困在这幢由电子中控锁封闭的独栋建筑物起码有三到四天了,连一只钟表都遍寻不着的情况下,她只能凭着生理时钟与日月递换来计量。 她终于知道这个男人并非普通的歹徒,而这一切应当跟他口中那什么狗屁罗兰脱不了关系。 真不舒服! 他到底要这样与她对峙多久?活像她是躺在烤箱中的美味点心,盯得教人毛骨悚然,那种快让人浑身焚焰的浓烈目光,恐怕也只有他那双藏有太多秘密与压抑的眼眸办得到。 “你装睡的功夫不怎么样。”拜伦嘲弄的嗤笑道,听得让人想发辗。 “我装睡又关你什么事!”没睁开眼,罗蕾莱索性翻身侧卧,背向他,一颗心狂跳得厉害,根本静不下来。 “不敢睁开眼睛看我?”凝睇着她的纤背,他始终单膝触地,俯身蹲踞。 “是因为我不屑!”她话里散发着浓浓的厌恶与排斥,乌亮的秀发小心翼翼地枕在臂下,害怕惨事重演。 “为了什么?”淡淡噙着笑,拜伦轻喔了一声后自答,“因为我对花痴公主特别温柔,所以你不开心?” 激将法屡试不爽,这席话终于成功的使罗蕾莱火大的翻过身来。 由于力道过猛,她差点撞上他的腿,她稍作喘息后瞪向他,直接抓过一旁散放的书籍充当武器,乱扔一通。偏偏对方手脚硬是比她利落千百倍,最后简直成了她是投手,他是捕手,两人正在进行一场投球练习赛。 罗蕾莱知道,自己的言行举止在他眼里看来十分幼稚可笑。 到底,十八岁的青涩少女面对这种场面时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临场反应?她不知道。 尽管早熟,尽管早已知道所谓的现实是残酷血腥且丑陋的,但她只有十八岁,对未来茫然期盼、愚笨无知的十八岁! 在接过最后一本诗集后,拜伦猝不及防地擒住打算再战的皓腕,令她感到可恨的是,他脸上毫无怒意,嘴角带着一抹对待玩童似的按捺淡笑。“你以为我瞎了吗?你这只恶心的变色龙!” 拜伦挑高俊眉,故作质疑,“变色龙?为什么我听起来像是称赞?” “你在dolly面前装得一副温柔体贴的好人样,就算你演得再逼真,我还是看得出来你是什么样的瑕疵品!”用词粗鲁也非一两天的事,她懒得修饰脱口的言词。 “是啊,所以我才喜欢你。”一句疑似玩笑的暧昧细语后劲极强,向来无往不利,但偏偏眼前的少女硬是不买账,只拿一双大眼愤恼的与他相瞪。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计划些什么,但是,随便你想怎么诱骗dolly都行,看是要骗她上床,还是要把她卖到国外的歌舞厅都随你便,前提是快点放我离开!” 咬牙吼完,她豁出去的硬是缩回右腕,却因力道过猛而仰倒,躺在软垫边缘,她一愣,那猫科动物般的幽雅顽躯随后覆了上来,只手撑在她脸侧,另一手则拨弄她枕于脑后的细致秀发。 刹那间,难以言喻的诡谲氛围如同无形的迷雾,弥漫萦绕,两双眼睛透过视线对峙着,一方懒懒的含笑,一方愤怒的睁瞪。 “我以为你会要求我放过她。” “是她心甘情愿让你绑架,我管她去死!”此刻她只管自己的死活,其余一概不理! “她父亲从你小时候便资助你直到现在。“ 罗蕾莱冷笑,“钱对他们家而言并不是钱,而是拿来消遣,用来包装他们善行的必须投资,而在他们拿我来交换dolly时,这笔烂账等于已经一笔勾销,再无牵扯,是dolly她自己愚蠢不逃,要死要活都已经与我无关。” 拜伦默然凝视着竭力隐藏己身脆弱的清秀容颜。她还是太嫩、太青涩,以粗劣的手法来隐藏遭受背叛的痛苦,故作冷酷不在乎,依她的年纪和阅历而言,能有这样的伪装能力已值得赞许。 太像了…… “一点也不像!”罗蕾莱失控的怒喊,秀颜上的恼意更见浓烈。 “光凭你能轻易看透我的想法这一点,我们就很像。”拜伦刻意撩动她披泄如缎的黑发,以轻柔的手劲与含笑的双眼征讨执勤下降的少女。 “我管你像什么,只要你放我走,我保证绝对不透露半点关于你和小公主之间的……” “我有个棘手的麻烦。”阻断她发言似乎成了拜伦最大的兴趣,满意地看见她忿忿不平的咬着唇,他才继续道:“有两方人马都向我讨罗蕾莱,一边是我的家族,一边是拔擢我长大的恩师,你说,若是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罗蕾莱冷静思索着他这番话的真实性,聊胜与无地反问:“为什么他们都想要罗蕾莱?”他是想考验她,还是纯粹想借由这些话引她入瓮? “因为,罗蕾莱属于罗兰家族。”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拜伦凑近她几分,挑逗的轻抵她耳畔,“就是因为不知道,才要将你留在这里,等待验明正身的机会。” 灼热的气息撩拨得她细致的耳朵泛起绮丽的晕红,蚀骨般的战栗如涟漪,一波又一波汹涌的传递着,直透心扉,他简单一句戏谵在细语便能颠覆她的理智,让她无力招架。 “验、验什么正身?直接验dna不是更快!”罗蕾莱的嘶吼明显虚软,只因压覆于身前的顽瘦身躯不断缩短两人间的空隙,弄得她紧张的神经一根根绞紧,鼻息急促。 逗弄她是一件很有趣又不会腻的事,看着她逐渐不受控制的自卸心房,对他的抵御一寸寸瓦解,就像是静观猎物投降前的无谓抗争,看在捕猎者眼里,无疑是一种自尊膨胀的极致享受。 “在解决我个人的私事之前,假的罗蕾莱不能被拆穿。”拜伦轻笑的唇蹭着她耳下的肌肤喃语。 “假的?”僵冷的馨躯不断让扑来的热气温暖,暧昧得让她心慌,她拼命稳定趋近崩溃的涣散心神,想借由思考来让自己清醒。“到底谁是真,谁是假?” “你说呢?”他俊脸微抬,居高临下的俯视,略眯起眸子,像是一头趴卧在她身上,慵懒的狡猾狐狼。 答案再清楚不过,倘若真如同他所说,其中一个罗蕾莱是来自于什么罗兰家族,那么,拥有至亲的dolly当然不会是首要人选。 “罗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族?”她惊惶的仰视他刚毅的下颌,总有种瞬间他便会扑袭而来的错觉。 听见她带着惧意的问题,拜伦蓦然一笑。但他眉宇间的摺痕却未曾消减,笑容略带一抹阴郁,莫名地揪疼了她敏感的神经。 这才是真的他,真正的拜伦。这个连她自己都不能解释的思绪窜入脑海。 顷刻,错觉终于实现。 俊美的脸庞俯落,在她全然恍惚的情况下,跋扈高傲的男人将唇凑近发愣微启的芳唇,邪肆放浪地伸出舌尖滑过她骤然染逦红霞的脸,最终滑至颤抖的柔软唇办,一口吞吻。 在这狂烈蛮横的索吻之中,她虽然没能得到答案,但经由他这几斤失控的吻法,她自己推敲出一个结论,罗兰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至少对这个男人而言,有着能把他逼疯的本事。 忽地,罗蕾莱内心不再那么忿忿不平,原来他心底同样埋着不可告人的伤痕,这种彼此相当的平衡感,为老是处于下风的她带来极为飘渺的胜利感。 所以,她没有推开他,更没有抗拒,很干脆地任他发泄怒意似的狂吻着。 没想到,门外忽然传来妒愤的尖叫声。 难以言喻的快感涌上烦闷的心头,罗蕾莱弯起被狠狠吮吻的唇,干脆举起纤臂压下拜伦的后颈,让这一吻纠缠得更彻底。 从他氲氲着情欲的瞳眸中察觉一抹戏谵在嘲弄,当下,她模模糊糊的似乎有些明白,何以他会说他们两人相像。 第四章 “你不能留下。” dolly如女王般发号施令。 为什么她完全不意外?罗蕾莱双臂环胸,一脸冷然,静静看着拼命隐忍丑陋妒意的娇娇公主。 “我没说过我想留下。” “小蕾,是你自己说过不喜欢拜伦。” dolly的眼里满是满是懊恼。 “我是不喜欢他。”罗蕾莱耸耸肩,心中充满快意,她从不曾拥有过被羡慕的条件,更别提嫉妒,托拜伦的福,生平第一次尝到这种虚荣感,对象还是样样具备的罗女神。 “那你……” “我无法牵制他的举止,也没有任何义务接受你的盘查。”她知道在dolly眼中看来,肯定是她刻意勾引拜伦,毕竟两个容貌水准相差甚大的少女摆在男人面前,白痴都会选择容貌胜出的那一方,常理皆如此,不是吗? dolly完美无瑕的丽容显得楚楚可怜,妥协的放软了爱娇的嗓音。“今晚,我会去拜伦房里绊住他,你可以趁这个机会离开。” 罗蕾莱冷哼一声,“别忘了前后门外加一楼的落地窗全是电子中控锁。” “我知道密码。”仿佛炫耀着自己在拜伦心中的重要性,笑靥格外刺眼。 罗蕾莱眯细双眸,佯装不置可否。“是他向你透露的?” “当然。” “密码是多少?”臭三八,知道密码还故意隐瞒这么久。 dolly拉过罗蕾莱的手,纤柔的指尖在她掌心里写下一串数字。确认过后,罗蕾莱顿时愣然,旋即故作若无其事的收回无端发颤的柔荑。 “记住,晚餐过后。”临走之际,dolly不忘转身提醒她关键的时间点。 罗蕾莱扯着嘴角,讥讽的应允,“放心吧,我才懒得留下来当电灯泡。” 膨胀过度的虚荣感一瞬间像充饱的气球倏然破灭,难以言喻的烦躁郁闷充满胸臆,仿佛跌落幽暗的深坑,无处可逃。 去他的!何必因为那个古怪男人而感到难受?等她成功脱逃之后,干脆拿一把火烧掉这里算了! dolly那颗装粉红泡泡的猪脑袋还是有点用处,按照计划,罗蕾莱一如往常,拒绝与他们同桌吃饭,选择在形同软禁的房间内,像个落寞的囚犯独自用餐,因为倘若忽然表现得过于温驯反而会遭疑,只能尽可能的表现如昔,但愿一切顺利。 罗蕾莱盘坐于矮圆桌旁,秀眸垂眯着托盘上的餐点。明知道身为肉票没有资格抗议,但是当面对连续数天果腹的三餐净是些乏善可陈的面包与三明治,恐怕连最后残存的微弱恐惧都会恶心感吞噬殆尽。 扔下让她反胃的熏鸡三明治,蹑足滑向房门,透过门缝瞥见熟悉的背影正坐在椅子上,一派闲适慵懒,她忍不住暗暗窃笑,开始幻想起这个男人发现她成功脱逃后的臭脸。 霎时,仿佛脑后安装了侦测雷达,坐姿随性的拜伦蓦然偏首,以四十五度斜角回眸横睐,毫无预警与她视线交缠,对望数秒后,她以为他会有所行动,他却只是无端扬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 罗蕾莱愣了半晌,迅疾掩上门,一度平息的新潮再度骇浪惊涛。 没事,她只是担心接下来的逃脱行动会被拜伦看穿罢了,绝对不是受那抹微笑影响,绝对不是……去他的,不过是无所谓的一吻,就自以为能够入侵她的心吗? 瞬间恼红了绋颊,她捂不住热烫的腮帮子躲回矮桌前,胡乱拿起剩余的三明治狼吐虎咽,不让意识触及那些奇怪的旖旎幻影。 莫名其妙,她的心里何必这么酸?那两个人想干什么下流的勾当都与她无关,她何必在乎? 罗蕾莱抿起苍白的唇,黛眉微蹙,轻抚着闷痛如绞的左胸,思绪凌乱如骤雨纷纷,不由自主再度起身倚门观望。 看着修长的顽影让dolly挽臂纠缠,两人双双入房,她眯起了眼,一种远比蒙受耻辱还要让她烦躁的感觉如尖刺一般淤积在眼底、喉头,动辄便螫得她泛疼。 噢,不想了!他们想怎么样都随他们去,她没有义务也没有空闲过问! 罗蕾莱推门而出,放轻足音缓步而行,步步走来,犹如悬踩着钢索,尽管她衣裳不整--那个可恨的男人不知是刻意抑或是无心,给她的换洗衣物全是布料精省的小可爱与短热裤,该死的王八蛋! 她快步越过宽敞的大厅,踩过绵延镶排的透明玻璃地板,笔直的锁定通往自由的后门。 哔一声,扁长的萤幕正显示出审核字幕,刺目的红灯闪烁不定,她焦躁如焚的心也跟着悬空摇摆。 他妈的,该死的烂机器,那个愚蠢的臭三八该不会是耍她吧? 哔哔两声,过关。 因过度紧绷而泛红的秀颜倏然绽开笑靥,她抬起藕白的纤足,一脚踹开钢铸的厚实门扉。风撩过一头墨黑的青丝,她并没有立即奔向自由,因为面前是无垠的黑,无边无际的冥暗。 无所谓,天黑更好,能隐蔽她的身影,纵然拜伦追来,也无法立即掌握她的方位。 还未捉摸清楚所在的地形之前,罗蕾莱跨奔的赤裸双足便陷入松软的西沙中,温凉的刺痒感透肤渗骨,仿佛攀抓不到一个能支撑自己的定点,只能不断沉沦。 蓦然踟蹰,她长发飘飞,丝丝扎刺着茫然的丽顔。仿佛迷失方向,只剩无尽彷徨,她左右顾盼,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阗黑,让人无法冷静的思考。 狠狠咬着下唇,她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该死、该死、、该死的!她真的很怕黑! 若是暗巷倒还无所谓,至少周遭的人家还有些微的灯光,然而此时此刻,眼前只有如幽暗深海的黑,而她内心惶然的恐惧加剧了黑暗的骇人感,觉得仿佛正有千兽万鬼在每一处角落伺机而动。 海风如冰刀,冷得让人快睁不开眼,眼眶含泪。她痛恨这一切!莫名其妙的被卷入绑架案,什么狗屁罗兰,此时此刻的她应该顺利取得一纸毕业证书,拼命打工筹念大学的费用才对…… 想不想改变你的人生? 宛若恶魔咆哮的风仿佛如此问道,罗蕾莱恍惚的忆起拜伦那双专注的眼,以及他眸中压抑的阴郁。 突如其来,纤细的双足缓下了脚步,漫无目的踱于暗夜里的广漠砂岩上。 每走一步,风便掀起一层又一层的细沙,掩盖过她的足迹,仿佛有心替她隐瞒行踪。 但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幽黑宛若剧毒一般会侵蚀人心,忽然间,她不那么想逃了,天生反骨的倔性逼得她不断慢下步伐,甚至回头望去。 罗蕾莱飞扬的长发与黑夜相融,一缯缯,一缕缕,像缠绕的细线,解也解不开,在夜里格外清亮在眸子凝视着相距已有一段路程在建筑物,接着,她不由得一愣。 一道孤傲的顽影伫立在她的焦距中,宛若魅影,尽管关系黯淡,但那双桦然瞵睇的峻眸,毫无阻凝的穿透幽黑的夜,向她望来。 烈焰灼焚似的,拜伦的目光一寸寸烧去了她对黑夜的恐惧,使她再也不能动弹,只能愣愣地杵在原地,茫然的回视着他。 他俊秀的脸庞高仰着一种轻蔑高傲的角度,阴郁的神态带着一种复杂难测的肃穆,薄唇抿成足以透露恶劣心情的弧度,烦躁的情绪透过交缠的视线完整的表达出来。 明知道在如此诡谲的情形下,不该存有任何浪漫的念头,但罗蕾莱扔轻轻的笑了,笑声宛若细雨敲打着玻璃窗,清脆干净。 要逃吗?照这样的距离判断,她若真心想逃,也许能成功。 更重要的是,仿佛拥有所谓的灵犀相通,她竟感觉得到他无意追捕她。 他在原地等待,等她改变心意自行回头,那种表情很像是害怕被谁背叛似的,充满防备与随时会失控的心理准备,如此看来,他也时常被背叛罗?所以才造就他双面人的个性吗? 娇笑声骤歇,因为等待的人决定不再等待,主动展开攻势,迈步而来。 见状,罗蕾莱陡然心慌,下意识转身欲逃,但定住不前的双足却已替大脑下达准确的指示,任由发麻的脚一再陷落软沙中,彻底沉沦。 拜伦驻足在她面前,沉郁地俯睨着她。从他眼中可以轻而易举察觉一抹烦躁不安,但她不知道这抹不安是否来自于她。 “为什么临阵退缩?”他的语气听来,似乎期待着她能顺利逃脱。 “我想改变我的人生。”罗蕾莱目光坚定,胸口不住剧烈的起伏,因为她知道,这句话很可能害死自己。 他先是静静凝视着她,接着,大掌扣握她发凉的后颈,一声不吭甚至也未展露半丝笑意便狠狠地吻住她,修长的指节疯狂的在清瘦的馨躯上挪移,没有丰盈的圆润,也不腴软,硬邦邦的瘦骨是长指唯一的感受,但那已足以燃起他体内燥热的火花。 “报酬该不会就是跟你上床吧?”罗蕾莱趁着换气空档喘着问。 拜伦却只是阴鸷的瞪视着她,情欲氤氲了太过冷峻的目光,“你不该停下脚步,你应该继续往前走,离开这里。” 须臾,罗蕾莱恍惚醒悟,原来这个机会是他故意给的,他内心希望她逃走,却有因为某种理由而追来。 眼泪来得汹涌,还没感觉到湿意,双颊已是潺湲一片。她倔强的仰瞪回去,很不满的扯嗓喊着问:“你不是需要两个罗蕾莱帮助你解决难题?那又何必假惺惺的制造机会让我离开?你以为这样做,我就会痛哭流涕的感谢你?还是你都靠这招来骗女人上床?” 她并不相信短短数日的相处便足以让一个男人对她神魂颠倒,她太灰暗、太倔强、太反骨,但,天,她还是沦陷了,莫名的对这个拥有太过优渥外在条件的古怪男人动了心,也对,她毕竟还是太嫩了,没有半点恋爱经验,更别提性…… 宿命般的一眼望穿,蔓生般的错综纠葛,无形无影的盘绕心头。 打从与他视线交会的第一眼起,她不得不承认,一种近乎性灵的悸动战栗直至此时犹未褪散。 而他仅仅是表现出小小的关心动作,居然就足以让她松动心防,这正是她最害怕面对的结果,但终究还是发生了。 拜伦凛冽紧绷的俊容终于露出一丝浅笑,拧深的浓眉却始终未曾舒展,面色抑郁。 “你会感谢我吗?假如你真的成功逃脱,你会想念我这个古怪的绑匪吗?你会偶尔想起我们曾经有过的吻吗?” “我甚至不了解你。”这是吊诡又极为古怪的问答题,但他们居然“玩”得起来?如果她不是被软禁太久弄傻了脑袋,就是被这个男人的费洛蒙迷得神志不清。 “爱情不需要了解。”拜伦捧高她微染嫣红的脸,唇抵着她的。 “爱情?你刚刚说的是爱情吗?”罗蕾莱皱眉,觉得荒谬。这个男人挺有把人搞疯的本事,话题能一下跳跃到另一个层次,总要出其不意才肯罢休。 他粗糙的指腹燃着一簇簇火苗,在摸索秀颜的同时逐一埋下火种,等待焚燃,阴涩晦暗的神情布满了瘦削的脸孔,眸光带些原始的野蛮,赤裸的渴望令她心颤。 终于,他开了口,嗓音略微干哑艰涩,“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你知道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罗蕾莱轻轻摇动纤细的皓颈,不住飘飞的长发如一张黑色的网,困住了他着迷的目光。 “我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比她更像我的人。你知道吗?真正善良的人是不会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的。” 而真正坏透的人自然也不会承认自己的坏,他们都一样,不断努力催眠着自己,告诉自己,应该发挥所有可能性尽情使坏,反覆告诉自己,别违抗别人加诸于身的第一印象。 “我根本……还不认识你这个人。” “没错,但是,关于我的心思,你却能精准的猜出八成。”这番话好像反堵她的自我狡辩。 “也许是该死的碰巧。”有人继续嘴硬,不肯承认两人连思路都很像。 “一次是刚好,两次是碰巧,倘若是三次以上……”拜伦笑的邪气性感,刻意曳长尾音,仍下悬人心神的饵。 “是什么?”偏偏她孬得可以,随口便上钩,纵然懊悔,却也只能干瞪着他咧开恶劣的俊笑。 他倾近她小巧如珠贝的耳垂,似吻非吻地呢喃私语,“是注定,是命运,是解不开的纠缠。” 他们很像,都是握在别人手里随时等待被牺牲的一颗棋,拥有处处遭牵制,只能让他人左右的命运,同样愤世却又无法跳脱尘俗的泥淖,宛若野生的荆棘,浑身张扬着刺,在抵御外来侵袭时也将自己伤得血肉模糊,但即使如此,依然坚决的咬牙不肯喊痛,用伤痕补缀伤痕,直至全然麻痹,丧失一切知觉。 之所以对她执著,之所以对她感到熟悉,只因为他在她身上看见曾经羁狂嫉俗的自己,宁愿把自己禁锢在孤独的虚城,竖起一身尖锐的敌意,渴望能够与世抗衡,这样的性格使得他们太像、太像。 罗蕾莱不懂何谓甜言蜜语,也从未听过这种鬼话,可是当下,他的话令她浑身发抖,站不稳脚步,差点瘫软于沙地上,长臂的主人似乎早有预料,顺手一横便拦腰抱住她。当发颤的娇躯被扣近温热的胸膛时,周遭的一切宛若天旋地转般,瞬息间瓦解成千万碎片,粉屑飘飞。 拜伦湿热的吻一路自她耳窝处蔓延,宛若蝶印烙过苍白若棉絮的柔软肌肤。 罗蕾莱绝对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是有预谋的安排好这一切。 他没有说错,打从在礼堂初遇,她特别注意他,并非因为他俊美出众的外型,而是因为一种模糊的错觉,一种发自性灵的深深悸动。 空寂过久的心,一旦遭人占据,那便是绝对性的嵌合,再难剥离。 他以火热的唇舌戏弄、逗惹她青涩的反应,她无法抗拒他每一个细碎的吻,更抵抗不了他或重或轻的撩拨,甚至连自己是如何疯狂的扑吻他,她都不记得了。 拜伦闷笑仰躺着,很满意自己不断施展迷术以及繁复挑逗技巧的成果,此时双颊嫣红的少女正咬吻着他的唇,隐约含有挟怨报复的浓厚意味,但他丝毫不介意。 风沙很大,甚至在缠吻的空隙,两张难分的唇数度吞沙,然而激情只是越发猛烈,他起的头,却是她接的尾,两人合作无间。 “慢着……”已经被反攻易位暂居下风的罗蕾莱稍稍找回残余的理智,很不客气地推开埋在她颈间的俊脸。 拜伦像一头败兴的狮子眯起了眼,让海风吹乱的棕色发丝,倘若不细看,当真像极了柔软的狮毛,看得她不禁失笑。 “希望你有很好的理由要我慢下来。”未能及时填补的渴求椎骨般难受,他臭着一张俊脸,暗忖该怎么变本加厉索讨这笔帐。 “你该不会是先上了她的床,又再来碰我?”罗蕾莱用词一向“鲜明灵活”,反正他从未有过任何异议。 拜伦脸庞微侧,煨贴在她绯红的腮畔。尽管看不清他的表情,朗朗流泄的笑声却撼动着她敏感的双耳,直抵心坎。 “这句话听起来真酸,难道你在吃她的醋?” “不,我只是不屑和她共用一个男人。”罗蕾莱撇开头,硬是躲开欲叠来的热唇,相信她表达的意思够强烈,也够清楚。 粗糙的大掌扣住一再摆动不肯就范的娉婷身子,索性以利落的指尖剔开黑色小可爱,毫无意外,如此纤细的娇瘦的体型太过单薄,但在有心人看来,照样氤氲了忍耐以至极限的深眯幽眸。 别以为她就好受,他所渴望的热度也是她向往的,只是她抵死也不愿就这样不清不楚。 “说清楚啊。”恨恨地抓开一再乘虚而入的大掌,罗蕾莱仰颈一口咬住咧嘴闷笑的薄唇。凭什么她要捡人家的二手货?特别还是教她倒胃口的dolly 用过的! “她还不够格上我的床。”他冷厉的嗓音有着极明显的厌恶。 “喔?”确实,他的这句“不够格”满足了她一向匮乏的虚荣感。 拨开一再阻拦的纤臂,他笑得俊美绝伦,笑她问得幼稚又满是醋味,却还嘴硬不肯承认。“你应该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真可爱。” 不必看也知道,肯定是得意的笑意盈满整张脸,正以夸张的弧度扬起极为灿烂的笑靥。 不需要什么信任的基础,她就信了他,不为什么,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对谁说谎、戴面具都毫无所谓,唯独对她掩藏不了心思。 而他不断强调一点,他与她很像。 正确说法是,他简直把她当成是另一个自己的投射,仿佛要透过嵌合的仪式来宣告不断竟逐的两个个体终于寻到遗落已久的自我。 “吻我,快点。”罗蕾莱揪过已经是前襟全敞的男人,边命令边半主动的凑近他刚毅的下颚,笨拙的急促的乱吻一通。 “你应该没忘记自己是人质?”说归说,他淡然的笑声迅速消失在唇舌交战间,眨眼间,咆哮的风声掩埋了一切声音,细沙如流金漫天飞舞,围绕着他们。 “你应该没忘记自己是绑匪吧?”她模仿起某人拽到不行的口吻,惟妙惟肖。 拜伦没有说话,只是懒懒勾着笑,直接以一连串肢体行动来当作回覆,挑逗着她每一寸感官极限。 是了,这是场醒不来的梦魇,一切就从第一眼开始,注定了两人纷扰的纠葛。 而她像只自愿走上祭台献祭的羔羊,甘愿为这个男人牺牲。 罗蕾莱人生中初次的性经验是……疯狂、荒谬、痛快,带点绝决的愤恨与抵抗命运操弄的反骨。 跌落在情欲的怒海中,攀过一波又一波的骇浪,拜伦像一块巧夺天工的玉石,拥有迷惑人心的妖力,而她不过是受蛊惑的芸芸众生之一。 他说,dolly还不够格上他的床,尽管她知道这种话说来没有人会轻易相信,但她依然感觉前所未有的满足,充盈了空荡荡的心魂。 沸腾的热息吐在耳畔,暖暖的,像一床有人预先暖好的冬被,让人直想贪恋地蹭近,但浅眠中的苍悒少女就是不肯和寻常人一样有相同的动作,蹙眉咬唇万般抵抗,甚至无意识地徐挪身子,想离开温暖的来源。 观望者看了好半晌,暗淡的光线下,一张阴恻恻的脸没有魇足后的松懈,反而有着满腹更深沉的心思,巨大的阴影笼罩他全身,一盏微弱的火光稍稍释放了黑暗的箝制, 火光? 微微睁开眼的少女撑起身坐起。缠绵过的沙地已不复见,身下的真丝寝具滑溜得快令她摔跌,滚下床,但是,从裸露的肩头到舒放的脚趾,肉眼可见的肌肤沾满了细纱,显示狂烈的激情不是一场春梦,而是烙印于身的真实。 拜伦弓着背坐在床尾,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网旁观着她。目光幽暗深湛,眉头像是扣上层层重锁,郁色极浓。 “你的表情好像是后悔极了和我上床。”她回瞟着他,愉悦的心情须臾荡然无存。 “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好后悔。”他扬眉,低调的掩饰让他猜透心思的紧绷。 “我应该哭吗?” “为了什么?” “为了我那毫无价值可言的处女膜,为了对方一脸懊悔的凝重。” 她的话总是能挑起他极少展露的真实笑意,一如此刻,他裸身弓背,阴郁地抽着烟,俊脸略微朦胧,淡淡噙着笑。 “我喜欢你。”拜伦捻熄烟,瘦削的身躯挪向香软的身段,大掌托高仍然苍白的清秀脸蛋。 “哪一种?”拍开压迫感过重的大掌,罗蕾莱拿过已被压皱的小可爱直接套上,撩起长发至身后。 这稀松平常的动作看在某双深眸中,却意外充满特殊韵味,介于少女与女人转变之间的模糊界线,往往最是甜美迷人。 “我需要你来帮我完成这件棘手的任务。”甜言蜜语本来就不入列他的专长范围,直接利落才是他的作风。 闻言一愣,秀颜掩藏不住受伤的神情,她佯装无所谓地扯动嘴角。“所以你才说你喜欢我?” “或许。”拜伦眯起眼。“我会改变你的人生,这是我承诺给你的报酬。” “把话说清楚,我再考虑到底要不要帮你这个王八蛋。”她严肃的冷瞪回去。 “你是罗兰家族流落在外的一个旁系支脉,我负责带你回去。” “听起来像是某种麻雀变凤凰的烂故事。” “但我欠另一个家伙恩情,他同样向我讨你。” “所以你打算玩两面手法,同时满足两边的需求?”他并不像是会要这种卑劣手段的男人,但,也许是她了解未深。 拜伦丝毫不介意在她脸上捕捉到轻蔑的神色,自嘲的勾着笑径自往下说:“罗兰曾经背叛过我,我也曾背叛过它,他们不信任我,而我同样不信任他们。” 罗蕾莱不耐烦地别开脸,“你以为现在是在谈相对论吗?”为什么要随便把我卷入这种荒谬复杂的风暴中?自私的臭男人。 “你看起来似乎不相信我说的话?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知道。”因为没有一个疯子会疯成这样,所以她决定相信他。 野蛮的扳正不肯与他视线相交的恼颜,他毫无预警的倾身落下细碎的啄吻,惹得罗蕾莱腮颊渲染成浅浅的桃红色。 “帮我。”他干哑的嗓音无比抑郁,让她听了不禁心痛。 “这是请求还是命令?”无法遏止的,是一再被他牵制主宰的心,她忽然觉得自己好软弱,在这个男人面前,仿佛所有的自尊都成了多余的赘饰。 “随你怎么判断。” 他的目光锁定着她,在这双深邃眼眸的凝视下,任谁都只能臣服。 罗蕾莱心悸的感悟到这一点,已经来不及抽身,像沉入流沙,她只能看着自己一寸寸的被吞噬掩埋,只因为眼前的男人。 脑袋失常也好,肤浅也好,她完全陷入了他设下的猎捕陷阱,现在不过是乖顺的任他摆布宰割罢了。 “你……想要我怎么做?” “两边都不能露出破绽。”拜伦垂掩眼脸,目光忽地瞥向她的小腹。 罗蕾莱满脸狐疑,“你想怎样?”直觉告诉她,接下来他要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拜伦蓦地绽笑,“虽然容貌差异过大,至少身体上的特征不能有太大的出入。” 好贼的微笑。“所以?” 他掏出一块杜金叶形锁片,从磨损的痕迹可推敲出它年纪不小,看着它翻弄在他修长的指节间,她不妙的预感越来越重。 “你需要一个印记。”正经的神情一撤下,他又恢复成原先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傲样。 “你要帮我制造一个印记?”她惊得跳起身,蹦离他远远的,面色比撞见妖魔鬼怪还要恐惧。 “严格说来,那并不是个印记,而是一块烫疤,那个蠢货身上有着什么,相信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她知道dolly肚脐上方有一块状似叶子的烫伤痕迹,据说是儿时调皮捣蛋时留下的疤痕。 她捂着嘴,刺骨的寒意自脚心一路窜上发凉的心窝。“你该不会是要……” 颤眨的目光赫然转移,噼哩啪啦燃着炭火的陶盆置于不远处,方才的火光原来便是来自于它。 前一刻尚在五指间翻玩的锁片,骤然铿锵一声滑入陶盆里,激扬起一阵飞萤般点点星火,令人不寒而栗的细长铁夹拨弄着通红的锁片,喀啦喀啦,刺耳难受。 罗蕾莱环拥住自己不断打冷颤的身子,抿咬的唇瓣泛成青紫,眼泪凝在眶中,一眨便泫然欲落。“不,你不能这样对待我……” “我不会逼你。”拜伦顿下把弄铁撬的手,偏首横睐,火光映得俊脸半是艳红半是幽暗,如同缠绵时的热情与当下的冷漠一样两极化。 “所以千方百计勾引我上你的床,就是希望我能心甘情愿帮你?”可恨的男人!尽管答案心中早已有底,但她仍自虐似的渴望听他亲口证实。 全然出乎意料,拜伦却给了令她彻底震愕的漠然答复,“上床对我而言不是一种手段,我要你,只是单纯的精神需求,与此无关。” 罗蕾莱总算了解什么叫做宁入地狱也无悔…… 是呀,从头到尾他未曾施压逼迫,却用一一条条无形的甜蜜丝线缠缚住她,用软性策略迂回拐骗她步入这泥淖。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对我玩心理战术?”她抖着虚弱的嗓音讥讽的反问。 “你可以选择离开,我不会强留。” “就在你把我耍得团团转之后?”她气恼的吼道,觉得自己从头到尾被他把玩在手掌中耍弄。“你早就猜到我不会逃,是不是?”狡猾阴险的家伙! 狂猖的脸庞扬起一抹优雅的笑,拜伦对此不置可否。“既然明白,又何必说破?” 什么跟什么呀?瞧瞧他一脸狂妄的表情,好似从一开始便能预料到她会对他动心,任随他操控。 罗蕾莱咬着下唇,气呼呼的快步走向他,伸掌推向动也不动的肩,表达内心的不满。 “别尝试一再挑衅,否则后果自理。” 她不理会他沉冷的警告,继续以推捶扁等方式发泄愤恨。“我讨厌你!去你的罗兰!关我什么事?为什么要把我扯入其中?你凭什么左右我的人生!” “因为我需要你。”淡淡的一句话,刹那间松动了盛怒少女紧锁的心扉。 “去你的、去你……” 哭得一塌胡涂的小嘴霍然被严峻的冷吻覆堵,握拳的柔荑一根根被扳直,即使她又不断地弯起指节,他仍拿出极大的耐性陪她磨。 体温交融,软化了她的恐惧,终于明白什么叫作盲目愚蠢的牺牲奉献,甚至还来不及建立抵御的堡垒,这个男人已如同天降的灾厄,防也无用,她这只献祭的羔羊唯一的路便是为他付出。 为什么她总是配角,为什么她永远是陪衬?能不能也让瑕疵品拥有一次能被万般珍惜的机会,能不能让可悲的丑角也有站在舞台中央接受掌声的一刻? 脆弱的哽咽声中,隐约传来她咬牙的一句允诺,“动手吧,希望这不会比绝望的滋味更痛。” 她原以为可以无动于衷,毫不在乎,但双眉仍无法不断皱起痛苦的痕迹。看着她豁出去一切,宁为他捱下肉体之痛的倔拗神采,他的心仿佛被剧烈的震撼割划、吞噬。 拜伦垂首轻吻她紧紧绞蹙的眉心,环臂拥紧不住发凉颤抖的僵硬馨躯,另一只手拿过细长的铁夹。 铁夹前端箝着烧红的金锁片,焦铁的气味冲入鼻端,呛痛了嗅觉。 罗蕾莱闭紧溢泪的星眸,贝齿深咬着下唇,感受他温柔地借由细吻来安抚她紧绷的情绪,蒸沸的热气不断袭来,淋漓沁流的汗珠已经分不清是过高的体温,抑或是热源逼近的缘故。 “撑住。” 他干涩的声音轻落她耳畔,嘶的一声,焦味四溢,仿佛撕裂所有神经与知觉的痛楚蔓延开来,她隐忍蚀心的疼痛,微微睁开眼,确定沉浮于他眸中的阴鸷是出于担忧之后,含笑晕了过去。 涣散的神志致使罗蕾莱遗漏了不少关键线索,例如拜伦绷紧的脸部线条、僵青肃穆的面色、紧锁着汗湿的娇躯不曾松放的铁臂,以及凛冽的眉宇间不容忽视的浓烈歉意。 第五章 沦为罗兰叛徒之后,便已失去抉择的权利。 自有意识以来,拜伦便背负着背叛的原罪,直到那一年鲁莽轻狂地突袭罗兰的第一把交椅,浑噩的一切于是扭转。 即使他已正式回归罗兰,仍欠缺一种归属感,总觉得自己仍然在漂泊,像一艘历经风浪的残破船只,不知该停靠何处。 直到见到罗蕾莱的第一眼,她的反骨、倔傲、不肯服输,甚至是属于灰暗性格的一面,宛若曾经的自己。他们拥有相似的灵魂,抑郁愤世,自愿深陷在黑暗之中,却又同时渴望能被光明救赎。 那时他是狂喜的,无意间发现在这世上竟然有着“另一个自己”,无法控制心魂牵引的战栗悸动,看她被背叛而独自舔舐内心伤口的坚强,宛若看见当年流浪放纵的自己,像得近乎毫无逻辑可言。 所以,他想改变她的人生。 一如当年狄海涅改变了他的人生,他想成为她的光,一如他曾经渴望有谁能成为他的一样。 但,也许他带给她的不会是璀璨的光芒,而是毁灭性的黑暗。 “我希望你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下此决定。” 困于沉思中的昂躯赫然一震,拜伦侧身横睨,望见等同于再造者的男人刚结束一场短暂的旅行,俊秀的娃娃脸上有着卸下繁重族务后的神情气爽,当然,有位幼齿又好动的娇妻大抵是主要原因之一。 拜伦朝他僵硬的牵动嘴角。对这位曾经是他一心想打败的敌手,却在短短几年内成了亦师亦友的狄海涅一直存有着模糊难解的情感,却厘不清究竟是恩情还是淡淡的亲情。 拜伦的血脉仅是罗兰的旁系,并非纯正,这个家族向来讲求以血统论其地位,拥有近乎可追本溯源到一个多世纪之前的绵亘族系,几可媲美欧洲贵族,而他的存在,其实渺小得可有亦可无。 他从来不明白狄海涅是存着什么心,或基于什么考量决定培训他,狄海涅甚至希望能把原本的家族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完全让出来,他觉得十分可笑,这个精明冷血的男人,居然能在毫无半点信任基础的情况下,如此力挺一个罗兰叛徒之后? 狄海涅的信任只是替他的存在与否适当的作出一份担保,事实上,家族台面上掌有实权以及底下暗中操盘的重要老者对他仍相当反感,更企图以一桩桩棘手的考验来击垮他。 这次是最终的试验,关系着他能不能正式被反动势力接纳的试验,也是首次被赋予接触关于族务的一项核心任务。 说得详实点,必须从去年意外得手的一卷残破的族谱谈起,撇除重心人物以外,鲜少有人能亲眼目睹这辗转自盗墓者手中流入司各特拍卖会的古老族谱,据传,里头有个惊人的发现,其中某个故事与相关人物颇令族人注目。 于是,造就了今日盘杂错乱的一切。 拜伦故作漠然,轻描淡写地回道:“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选择。” 狄海涅顺手扔开夹克,与脸色沉郁猛抽烟的拜伦面对面而坐,盯着他过于紧绷的神情半晌,忽尔掀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我见过你父亲一次。” 肩头悚然一僵,拜伦倏抬散发覆面的俊脸,冷透的目光终于有了些许温度。 狄海涅迳自往下道:“他沉默寡言,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刺探性的怀疑与不确定性,当时我刚结训,与他意外在巴黎街头碰面,视线接触的那一刻,他毫不保留地向我表现出敌意与杀气,我却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并邀他喝杯咖啡。” 拜伦默然不语,竖耳聆听,浓密的眉深深皱起,迷惘的目光似乎在脑海中虚拟情境,借由幻想填起缺席的记忆一隅。 “你应该清楚,争权夺利的戏码几乎是每隔十年便来上一次,你父亲只是一颗被牺牲的棋,当初煽动他一块反叛的主脑只是利用他膨胀得太过的野心,再顺理成章让他被逐出罗兰。” “我知道,类似的话,不久前已经有人向我叫嚣过。” “威廉?” 拜伦嘲弄的扬起嘴角,“他光是搞定一个女人都忙不过来,怎可能有闲空跟我鬼扯这些。” 狄海涅了悟的微笑,“那就是希金了。” “小时候,我记得父亲向我提过你,而且不止一次。”拜伦深邃地直望着狄海涅,跃动的眸光里有着复杂的情绪。 狄海涅好整以暇的双臂环胸,神情依旧从容,静待着他继续述说。 拜伦就是欣赏他这点永远临危不乱永远气定神闲,即使误踩地雷都能揣测得出这个男人脸上肯定依然瞧不出端倪。 “他要我以你为最终目标,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够彻底将你击溃,可是,我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 “不,你没有。”狄海涅露出春阳般的温柔微笑,通常有幸见到他这一面的人除了他的娇妻与至亲外,少有特例。“当你决定抛开长年以来的芥蒂与阴影回到罗兰,你就不会他让失望,相反的,他会以你为荣。” “或许吧。”拜伦轻耸双肩,嘴角苦涩的笑了笑,认为狄海涅不过是在作正面的心理喊话,并不将它当一回事。 “难道你还不明白?”狄海涅看穿他的不以为然。 “明白什么?”拜伦总是被欺瞒在各种名义的圈套里,早已分不清何者是真,何者为假。 “你父亲的心思。”狄海涅语重心长地道:“他对你的期许,不仅仅是打败一个假想目标,而是有着更深沉的冀望。” 拜伦迷惘的皱眉,“我不懂你的意思。” 狄海涅一笑,“也许再过不久你就会明白,我并不想破坏你寻找自我的乐趣,谜底终究要自己解开,才能更接近个中意义,不是吗?”标准的罗兰人,喜欢一个关子卖过一个,制造各种难解的谜题,永远乐此不疲。 这席话极为耳熟,令拜伦蓦然忆起自己也曾经向某人说过类似的话…… “我希望你的决定不会让你后悔。”离去之前,狄海涅的劝诫在身后响起,触动了眉头不断深锁的静坐背影。 “但愿不会。”阴沉的答覆,一如窗外灰暗的天际,压制着潜伏在胸口滚沸流动的莫名感情,令人喘不过气。 当麻醉药的药效渐渐消失,颤动的皎白纤指下意识的蜷起,渴望能借由抓住某个东西,稳住如同飘浮般的身子。 完全醒睁开眼睛之前,罗蕾莱的耳边传过来令人脊骨发凉的尖锐笑声,夹杂着一些片段性的交谈。 “确认过了吗?”破哑的粗循喉音宛若垂老临死野兽的低鸣,令人直觉想捂住耳朵逃离。 “是的,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形状,准确无误。”另一道遵从的声音则来自于音色极粗、上了年纪的中年女子。 “血液样本?” “是拜伦在我面前亲自抽取,应该不会有错。” “很好,那么肯定不会错的,我要的人就是她。” 张开涣散无神的一双秀眸,罗蕾莱惊觉自己正以侧卧之姿趴躺在枣红色绣有兽纹的织绒毛毯上,浓浓的霉味与一股腐败的气味几乎呛疼了她渴望呼吸新鲜空气的肺,令她头晕反胃。 尚未将眼前的一切看个清楚,一双坐在轮椅上萎缩的腿法赫然迎来,她立即拱起身子往后缩退,溜滑如丝缎的长发却让身后的妇人一把揪住,这使憔悴惶惑的秀颜无所遮掩的仰起,圆膛的黑眸被迫直视前方教人毛骨悚然的古怪老头。 稀疏的白发露出光秃丑陋的头型,凸瞪的眼珠、过度凹陷的脸颊、病态的惨白肤色与两条干瘦如柴的手臂……喔,真是该死的令人作呕! 罗蕾莱捂嘴干呕,空空的胃里只剩酸液翻搅着,惊慌失措的瞪着眼前这个老怪物,胀痛的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 她只依稀记得,昏迷之前,拜伦似乎对她说了某些话…… “可爱的孩子,欢迎你回家。”嘶哑如野兽低鸣的衰老嗓音,伴随着轮椅辗转时的摩擦声齐响,加剧了诡谲的氛围。 “谁跟你回家了,老怪物!”可恶,有哪个该死的王八蛋可以假好心的跳出来,向她说明一下眼前究竟是什么情形? “莫里斯太太。”老人举起插满输管的枯臂,示意少女身后的妇人松放腕劲。 长发顿获自由,罗蕾莱心有余悸的赶紧将它拢到胸前,胡乱扯下高卷的衣服下摆,遮掩腹部已呈赭红的烫疤。 “拜伦是否曾向你提过关于你的身世?”看穿她惊惧的目光茫然的寻觅着某道熟悉的身影,施奈德阴恻恻地笑开松垮的脸部肌肉,充血的牙龈像是腐烂的红肉,令她好不容易止住的干呕欲望又隐隐酝酿。 “我什么都不清楚。”罗蕾莱冷静地道,仅有闪烁的眼神泄漏了极力压抑的惧意与惶恐不安。 “别装傻,我一看你的眼神就清楚的知道,你这个无知又可怜的小东西。”施奈德冷笑。“瞧你被迷得神魂颠倒,连一点防备心都没有,看来拜伦对你可真是下足了功夫。” 罗蕾莱佯装满脸不解,一脸鄙夷轻蔑,当他是疯子在胡言乱语。 有好几次,她觑见那名魁梧的军装妇人握紧了双拳,意图以施暴的方式逼她乖乖就范,但全让老怪物冷然的眼神按下。 当然,她也明白老怪物对她的维护并非因为心软,而是另有盘算。 “可怜的小东西。”施奈德先是用德文低叹,接着改以中文道:“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独自一人飘泊,肯定很渴望能够拥有一个温暖的家与爱你的亲人。” 他张开干瘪的胳膊,做出一个准备圈拥的姿态。“现在,亲爱的,我就是你长久以来所渴望的亲人。” 罗蕾莱傻住,忍下极欲涌上喉咙的呕吐感,嫌恶的否决,“抱歉,我还没缺男人缺到连即将下地狱的老人都妄想染指,更没兴趣接受包养,你找错对象了。” “傻瓜,”施奈德说话总喜欢德文、英文参杂交替,听得外语能力一级烂的少女头痛欲裂。“我是你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你是我宝贵血脉的唯一继承者。” 罗蕾莱彻底傻眼,此番打击远比被人海扁一顿却无力反击的痛苦还严重千万倍。 她会是这个老怪物的亲人? 这怎么可能!除了两人皆有东方血统之外,他们一点也不相像!一点也不! “我觉得你去死一死还比较快!搞清楚,我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罗蕾莱咬牙切齿地加重每一个音节,就怕怪老头耳背听不真切。 施奈德衰弱苍老的脸蒙上陷入回忆的恍惚。“你和我的小女儿太像了,总是叛逆又不肯听信关爱她的父亲谆谆的劝告,我要她拿起枪杆,像个勇敢的罗兰人,她却说她的手用来拿枪是一种浪费,暗地里背着我和没出息的制琴师来往……” “你的意思是……”罗蕾莱难以置信地汗湿了雪颊,“我是你的孙女?” “没错,血液鉴定是不会出差错的,你便是我那孤苦无依,流落在外的孙女。” 紊乱的思绪倏然沉淀,她猛然忆起拜伦曾经反复提及的那些话,尽管只是零碎的片段,此刻回想起来,仍然清晰。 他需要两个罗蕾莱。 一边是家族情仇,一边是难以推辞的恩师,所以他需要一真一假来蒙骗其中一方。可恶!她居然在茫然无知的情况下涉足这团泥淖,而他总是避重就轻,有所隐瞒…… 那么,眼前的老怪物便是他口中的恩师? 噢,不,让这种恶心的生物拉拔长大,就跟被扔进兽栏里没有两样,几乎可以想像,纵然老怪物年轻个二十岁,也不会正常到哪儿去,相信应当更为凶残邪恶,更泯灭人性…… 总面言之,拜伦最后还是决定背叛什么狗屁罗兰,选择将她扔给老怪物? “不用太过惊慌,我不会伤害你,但是你得乖乖地和我配合。”施奈德接近她,须臾间恶臭的药味横溢。 罗蕾莱惊悸的屏息,遏抑不断反胃的反应,不甘示弱的瞠大泛红的双眸,虚张声势。“你要我配合你什么?” “将那把琴交给我。”他垂垮的脸皮抽离了笑意,死寂得如同一具悬吊于墙上的装饰标本。 “什么琴?”她故作诧异迷惑,努力不让对方看穿内心剧烈的波动。 “傻瓜,在我这里无须害怕,那把琴是属于我们的,本来就应该回到它的归属之地。”施奈德轻声劝导。 怕你个大头鬼!无缘无故把她弄来这里,乱七八糟的认亲之后又理所当然的向她索讨她的幸运物,除非她吞了失心丸丧失理智,才有可能交给他! 罗蕾莱抿起唇,微微耸肩,“这种事你应该去问拜伦,在我被软禁的这段时间从没再碰过那把琴,连它现在身在何处都不清楚,你跟我要根本是浪费时间。” 施奈德笑道:“你的口才不错,希望不是经过拜伦特别教导,那个吃里爬外的混蛋说穿了只是一根墙头草,就跟他窝囊软弱的父亲一样毫无半点用处。” 听见老怪物刻意的污辱字眼,她忽觉恼火,“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你不必故意一再把我们牵扯在一块儿!” “先别急着否认,男人要摆平女人的方法都一样,只是花招的多寡罢了。” 施奈德脸上暧昧的笑,令罗蕾莱感觉一阵难堪,仿佛赤裸裸被拆穿。 “你和拜伦究竟是什么关系?” “关系?打从他父亲把一个小鬼头扔给我之后,我想这个字眼就不再具有任何重要性。他是我一手培育的杀人工具,他却跟他父亲一样多愁善感,一天到晚只想了解自己生存的意义何在……可悲又愚蠢。” 罗蕾莱受够了施奈德扭曲的说法,愤慨地反驳,“他居然还把你这个老怪物说是恩师,你这恶心又没有血泪的老怪物活该下地狱!” 莫非拜伦所谓的相像便是如此?养育他成人的老怪物不把他当成一个存有感情的个体看待,一如她像个可供交换的货物般受到无情的对待,假使真是如此,那她一点也不想了解彼此的相像点,这未免太过悲哀了。 施奈德发出哑笑,“他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一条训练失败的狗,连咬人都还会犹豫不决,根本不值得你为他辩护。” “我不过是站在人道立场替他说话。”她坚决否认自己的愤怒是出于心疼拜伦,以不耐烦的神情睨视着老怪物,问道:“说到底,你究竟想怎么样?” 施奈德也早已丧失扮演慈蔼长辈的兴致,凸起的眼球阴沉的瞪着她,嘲笑她的愚昧无知。“你大概不晓得自己身边竟然带着一个极大的宝藏吧?” “……宝藏?”罗蕾莱一呆,喃喃地问。 “你的母亲跟着小杂碎私奔,当时,我并不知道原来这个小杂碎是名家之后,家族里全是著名的制琴师。相信阿玛蒂这名字你应该不陌生。” 当然,世界三大名琴之一的阿玛蒂,深谙提琴历史的人都应该清楚。史特拉底瓦里、瓜奈里、阿玛蒂,古典乐界流传下来公认的三大珍贵名琴,所以习提琴者们甚至是天才琴师无不神往渴求,三大名琴的价格以出产年份与琴音优劣而订,动辄便是百万美金的天价。 “相信你一定清楚我在说什么。”施奈德迳自往下道:“作梦也想不到,这个小杂碎的祖先竟然曾经受雇于阿玛蒂家族,对史特拉底瓦里的制作秘方也略有所通,这些秘密全藏在一把琴中。” 谜底霎时揭晓,老怪物贪图的是这笔“宝藏”! 天晓得在科技日新月异的二十一世纪,这些流传百年的世纪名琴,制作方法以及漆料的配方神秘依旧,一如达文西画作的颜料来源与成分一样奥秘难解。 假使有人解开这古老的秘方以及名琴的制法,恐非一夕致富如此简单,那肯定是爆炸性的颠覆整个提琴市场、整个古典音乐界。 罗蕾莱觉得喉头艰涩如噎,硬是挤出声音,“这才是你绑我来主要的目的……你想知道那些秘密……” 施奈德阴恻恻的接话,“罗曼罗兰曾经说过,‘一支好的曲子胜过一支军队’,伟大的希特勒首领更曾经秘密训练一组音乐菁英,企图实践这个理论,在他的藏宝库内,更是发现高达十多把失窃日久的绝世名琴,你不会相信那画面是多么壮观,其中还包括一支一七零七年的达斯金。” 一连串的震撼接续朝她投掷而来,轰炸得她头晕目眩,几乎无法正常思考。 这些怪人究竟是从哪个星球来的?居然连二战魔头希特勒都能搬出来! 她冷静地道:“老头,不要跟我说你是纳粹出身。” 施奈德哑声失笑,刺耳的笑声像是锐器刮过玻璃,她扭颈横觑一眼同样面露微笑的莫里斯太太,那表情透露着她问了一句愚蠢至极的废话。 “罗蕾莱小姐,”莫里斯太太终于开口,浓厚的英语系腔调,怪异的中文发音令人想笑。“不用怀疑你的眼睛,虽然将军已逝,但精神依然不灭,追随他理想的子民们只是暂时沉寂,蓄势等待重出的机会。” 无怪乎莫里斯太太一身卡其色改良式军装,老怪物陷入疯狂的眼神和纪录片里冷血变态的盖世太保如此神似,罗蕾莱心想,倘若不是她的神智够清晰,恐怕会误以为自己是错闯时空,回到二战时代。 这里究竟是什么鬼地方?罗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族?这些人是从精神病跑出来的疯子还是…… 最重要的是,那个把她推入火坑的罪魁祸首,如今人在何处?假使,这全部是一场天大的骗局,她究竟能听信谁的话? “我需要你来帮忙解开藏在琴中的秘密,现在,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必须千方百计将你弄来我身边。”末了,施奈德如是道。 足以穿破厚厚云层的尖叫,震响了每一片镶嵌于天井的琉璃菱窗,连锁效应般,追逐的脚步声仓惶地响起。 “放开我!” 匆忙奔窜的纤细娇影在转弯处被成功的阻拦。谁料想得到,眼前这张哭惨的漂亮脸蛋,短短数日,耍尽了骄纵难搞的性子,彻底磨光了众人的包容。 “我不属于这里!你们要我说几次?”一想到要再次被带回陌生的建筑物进行一堆繁琐的检验,顾不得公主形象,发抖的娇吼道。 “够了。”隐身于二楼露台处俯视许久的男人,淡淡出声制止守卫们的擒捕行动。 拜伦双臂横挂在斑斓的马赛克砖柱上,烟雾弥漫中的俊脸异常冷淡。“脾气耍够了吧?别以为每个人都有那个闲工夫把力气耗在你身上。” “拜伦,我好害怕……你明明说只要帮你露个脸就好……我好想念爹地,你能不能送我回台湾?” 拜伦只手支颚,薄唇叼着短烟,兀自吞云吐雾。蠢,无知,漂亮的脸蛋令人发腻,他甚至连眼神都不愿意停留在她身上,那太浪费也太没意义,若不是为了通过最终考验,这个女人对他而言,比二氧化碳还要不如。 垂睇半晌,他轻蔑地道:“我一直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什、什么?” 从白痴小公主过于雀跃的目光推敲,肯定是幻想着他告白的画面,可惜的是,下一秒钟,他即将毫不留情地亲手敲碎这些愚蠢的粉红泡泡。 拜伦漫不经心的牵动嘴角,仿佛谈论天气好坏般闲闲的笑道:“我忘了告诉你,你是罗家领养的孤儿,同样被遗弃在圣心育幼院,只是你幸运地遗传了罗兰家的基因,拥有一张好脸孔,所以那个注重外貌的富商才选择领养你,而不是她。” 他说话的语气一如之前尚在台湾时那般温柔,但出口的每个字都像抹着剧毒,直射她的心。 底下的骄纵小公主一如他所预料,震惊地跌坐在地上,长久以来信奉的一切全盘瓦解,这讯息宛若世界末日猝然降临,毫无缓冲时刻。 “不,不可能的……爹地说我是遗传了妈咪,才会这么优秀、漂亮……你骗我……你骗我!” “你优秀的基因来自于罗兰,但你令人厌恶的性格倒真的是遗传了那个姓罗的暴发富,这一点我不否认。”拜伦俊毅的脸庞面色不改,犹然笑着。“不过,正因为归功于你的性格,才让我节省了不少时间和力气。” “你胡说……我怎么可能不是爹地的小孩……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dolly频频摇首,拼命催眠自己这是拜伦的恶作剧。 拜伦深吸一口烟,笑容更大,看见一尊完美无瑕的娃娃在自己面前崩溃,这种难以言喻的快感远胜于烟瘾的满足,是啊,他从未否认过自己身上的每个细胞全是坏胚子的极劣基因,他甚至因此引以为傲。 最好是粉碎个彻底,这样才不枉他一再容忍那令人反胃的伪装与安抚。 刹那间,一张咬牙切齿,总是充满愤怒的圆眸,永不认输的苍悒脸蛋劈进他的脑海,搅乱了全副心神,间接控管了他的心绪。 是的,一切都是谎言,所有关于两个罗蕾莱的每一句,全是一场卑劣又可笑的骗局。 罗兰家族要的那个罗蕾莱,是此刻失去了光彩的dolly,不是她。 他终是渗透了她自以为坚不可催的心防,利用了她多愁善感的尖锐敏感,铲除了最终考验过程里不必要的小麻烦。 他毫不犹豫地将她这个冒牌货扔给了泯灭人性的施奈德——那个害死他父亲并欺瞒他将近二十年的幕后真凶。 他们很像,太过容易被感情蒙蔽了双眼,使得自己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他巧妙地运用了两人过于相像的弱点从旁设计,看似迂回曲折的圈套,实则步步皆致命,而她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只因为她的心已然受制于他。 如今,他必须再次亲手掀开那层粉饰谎言的美好表相,即使后果将会令她跌入痛苦的绝境…… 第六章 如果这是部电影,罗蕾莱相信她会是电影史上最韧命的女主角,因为无疑的,这是一部惊悚片,或者应该说,这是恐怖混合惊悚,揉杂悬疑,再添增一丝间谍气息的大杂烩。 囚禁在类似史蒂芬金毛下常见的废弃荒凉小屋,夜半时分,时常发出嘎叽嘎叽吊诡声响的楼阁,湿气极重,散发着腐朽的霉味,她没丧失理智已经是超越常人极限,更何况还能时时保持清醒状态,随时记录着周遭一切,以备不时之需。 尽管状况极为恶劣,但罗蕾莱心里仍然保有一丝丝极为微弱,关于希望的火苗。 “吃吧。”莫里斯太太持续每日两次送餐截至此次已达十天,很显然的,这位壮硕冷酷的妇女耐性不佳,脸色日复一日越发铁青。 罗蕾莱趴卧在边缘凹陷、失去弹性的弹簧床上,原已严重后缺乏营养的身子经过这段时日来的摧残,更显羸弱。 她懒洋洋地撑起纤细的四肢,抽起条状的干硬面包啃嚼着。一开始,她确实怀疑过他们会在食物中动手脚,转念一想,她的存在尚有价值,老怪物肯定不会这么快便赏她一个痛快。 又是等待,老怪物和莫里斯太太不知在静候着什么,或者是等待谁的到来。 “每天服侍那个老怪物,你都不嫌烦,不觉得恶心?”先喝了口白开水帮助吞咽,罗蕾莱觑着照惯例监视她用餐的莫里斯太太。 莫里斯太太轻蔑的眼神凌厉如刺,凶恶地回瞪着她。“能在施奈德上校身旁做事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你要是胆敢再用那种字眼称呼上校,相信我,你会后悔的。” 罗蕾莱是天生反骨,但不是天生爱找死,当然晓得自保为当务之急。“上校?” 原来老头位阶不低,难怪这么爱发号施令。 “当然,上校只是这些年来饱受癌症折磨,心志较为软化,倘若是从前,像你这样不听话的小废物早已经曝尸荒野。” “是喔,真遗憾我出生得晚,没能亲眼目睹老头风光的模样。”拜托,狠话谁都会撂,要不是有这头大母熊阻挡,以她曾经以一对三的风光纪录,区区一条垂垂老矣的痛狗能奈她何? 从罗蕾莱那双不驯的大眼读出嘲讽与委屈式的吞忍,莫里斯太太冷笑,“只要拿到线索,我便不用再对你处处忍让,届时,我会请求上校让我亲手解决你这只小母狗。” 罗蕾莱硬是制止自己反唇相稽,力求冷静,纤手握紧玻璃杯,拼命压抑强烈的情绪。“你说的线索,该不会是和拜伦有关吧?” 冷静,冷静!她必须不断地套话,才能研判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向。 莫里斯太太并不觉得这个瘦不拉几的东方少女能有多大作为,加上数日来看尽了她的温顺求让,防范的戒心自然而然略微松懈。 “哼,那个小杂种还没有足够的胆量背叛一手拉拔他成人的上校,等他解决了罗兰那班人马,最后也只能乖乖滚回上校脚边。” “也就是说,我的那把琴此刻在他手上?”额头沁落几颗冰冷的汗珠,罗蕾莱几乎能感觉得到心底微弱摇晃的火光正逐渐熄灭。 “小杂种是这样告诉上校的。”小杂种、小混蛋、小母狗诸如此类的难听词汇可说是莫里斯太太的口头禅。 “难道你们没有想过,也许他的立场早已完全倾向罗兰,可能已将那把琴转交给罗兰人?”感谢这两个怪人多日来的资讯传递,他对所谓的罗兰家族已有粗浅的认识,尽管还是有点半信半疑。 杀手家族?她严重怀疑这些人是精神分裂,要不就是罹患严重的妄想症,先是二战魔头希特勒,再来是骇人听闻的杀手世家,当这里是好莱坞还是小说世界啊? 好吧,确实是有点依据可循,毕竟她从来没见过拜伦那般身手敏捷的男人,而他谜般的魔魅气息很不真实,仿佛隔着朦胧的梦境般的迷离遥远。 但是杀手?饶了她吧,这比拍电影还要扯! “相信我,拜伦不敢,也没有胆子这样做。”莫里斯太太打断了她的沉思。 “为什么?”她故意夸张地曳长尾音问。 莫里斯太太笑得像是无端获得一笔巨额奖金,整齐盘高的发让她光洁的额头光可监人,但她接下来的这句话,却远比阿拉斯加的风雪还要冰冷刺骨。 “如果他还想见到他母亲的话。”说完,她用力抽走处于惊愕状态的罗蕾莱手中的空杯,将剩余的面包连同托盘一并取走。 尽管目前尚不能随心所欲的处置这个喜欢以言语冲撞人的东方少女,但起码能以饮食的方式进行缓慢的折磨。 砰一声关上门,落锁声接着铿锵震响,重新恢复独处的人儿仍瞠大双眼木然发愣,在余波荡漾的震惊过后,心中翻涌的是无尽的茫然。 如果他还想见到他母亲的话…… 该死的混蛋,原来他的母亲仍在人世?原来这个男人彻头彻尾都耍着她玩! 怒意即刻激烈的翻腾,苍白的脸宛若遭受一拳突袭,错愕之余,布满了无形的血淋淋伤口,狼狈不堪。 忽然间,罗蕾莱似乎透悟了些什么。自作多情的代他挡下棘手的麻烦,而这个罪魁祸首却蒸发似的杳无音信,甚至必须透过他人之口揭穿他的谎言! 假使这是经过巧妙设计的局,究竟何处该是结束的终点?而她的存在,到底提供了拜伦什么样的筹码与何种特殊意涵? “该死的混蛋……”梦呓似的喃喃咒骂不曾间断,真至脸颊一片湿凉,她才惊觉自己竟然为了那个没良心的自家伙而软弱的落泪。 很好,这样的情节就像是俗滥的爱情片,惨遭男人玩弄、抛弃的女主角,正等待尚未出场的第二男主角英勇的前来拯救……去他的!去他的! 如果这是当上女主角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那她愿意自动弃权,滚回去当她的路人甲! 怒意发酵成浓稠的悲哀之后,夜已深沉,罗蕾莱伴随着压抑的忧郁沉沉入梦。 寒窄声若有似无,刚开始,她以为是风刮窗子的震晃声,待困倦的睁开双眼时,才恍然惊觉有人闯进了房间中,她迅速凝神,赫见莫里斯太太手握一把短枪,面色阴沉的垂瞪着她。 卧趴之姿的僵直娇躯徐缓的仰起皓颈,瞪着枪口不敢擅动,她知道这不是玩笑,更非是荒谬的恶作剧,而是真枪实弹的血腥威胁。 “终于让我等到能好好整治你的机会。”莫里斯太太挥动手枪示意她起身。 罗蕾莱俐落地撑起身子下床,尚不来及站稳双足,便让虎视眈眈的蛮臂一把扯起,一路拖行。 楼梯转角处,有几次她试探的企图缩回手臂,盼能趁乱逃脱,但那根本是天方夜谭,这头大母熊的孔武有力与野蛮残暴,绝不容许有人轻易挑衅。 走出废弃的木屋,罗蕾莱被押上一辆灰扑扑的箱型车后座。车子内部明显经过改造,拆卸了一排座椅,腾出空间,车底接了精密的小铁轨以及许多电子仪器。 她被塞进角落,蜷缩成团,稍后,几乎与轮椅不分彼此的老怪物循着电动铁轨被送进后座。 多日未见,施奈德覆盖于氧气罩下的面颊更加凹陷,骨瘦如柴的身躯根本已经撑不起那袭卡其色旧式军装,像是孩童偷穿大人的衣物般可笑,却也显得诡异又恐怖。 没有与罗蕾莱交谈,老怪物边说话都像是临死前的痛苦喘息,而眼前显然有更重要的大事等着他亲自处理,他自然不可能再将宝贵的力气浪费在她身上。 莫里斯太太一如往常随侍在老怪物身边,兼任今晚的司机,并且透过后照镜时时刻刻盯住罗蕾莱的一举一动。 不对劲,大大不对劲,那些镇日埋伏于屋子内外的凶狠保镖,何以未能一起随行?反而像是怕节外生枝,刻意避开他们,不让任何人知晓。 听着施奈德以流利的德文与莫里斯太太交谈,罗蕾莱纤秀眉越蹙越紧,狂冒冷汗的手心一再拢握成拳。按照现下的局势判断,他们极可能是准备上某处和某人接洽…… 会是拜伦吗? 多可悲啊,面临生死存亡之际,她能寄予厚望的人,居然是一手将她失落如此险境的男人。自哀自怜当然不是她的风格,只是忽然感觉到胸中一阵凄凉。 那一夜,她不应该回首,一如当初她不应该多看他两眼,便不会铸下这些足以致命的重大错误。 颠簸的路持续了好一会儿,空荡荡的胃火烧一般灼痛泛酸,罗蕾莱连闭上双眼的力气也荡然无存,只能直直的空瞪着前方,开始回忆这十八个年头最值得她缅怀的记忆片段。 沉浸于思绪中,令她暂且遗忘了身子的不适,蓦地,一个急促的煞车震醒了她,迷惘的瞳眸瞬间又恢复戒慎的状态。 今晚,深蓝的夜空中,缺了一角的月亮有着卡夫卡式的魔幻诡魅气氛,星子稀落的散布。 下车后,罗蕾莱仰起头,水眸牢牢烙印这迷蒙的夜色,天晓得自己往后是否还有机会再看到这样的景致? 前方是一座湖,宛若明镜,粼粼的赏光优雅的划开如丝的水面,水雁歇寢在水畔的草从中,颤晃的树蚜摇落了几片枯叶,飒飒作响。 因为黑暗,罗蕾莱偎缩起纤细的双臂,反抱住自己,带着惶然的目光诬蔑科冷静地判断逃脱的机率与最佳路线。 然而,当她溢满惧意的晶眸在掠过湖岸另一端沙洲时,却完全愣住了。 宛若一头跳望湖面的狼,修长而瘦削的高大身影鹄立在沙洲上,一件长及膝头的开襟黑风衣像隐藏起那些不为人知的黑暗秘密,当夜风扬起,两襟翻飞如翼,发丝虚掩着冷峻的脸庞,太过深邃的眼令她看不清他眸中流动的情绪。 绷得过紧的漂亮下颚俏然泄漏了他恶劣的情绪,踩着黑色军靴的笔直长腿刚劲地伫立,犹如沐浴在莹白月光下的一尊雕像,美丽却冰冷。 罗蕾莱愣瞪着那个她昼思夜想的男人,喉咙忍不住发酸,她不禁捂起嘴猛咳,甚至咳得泪珠自眼角无声无息的滚落。 去他妈的,她不是在哭,绝对不是! “省省吧,他可不是为你而来。”莫里斯太太嘲笑道。 罗蕾莱不矛理会,迳自咳到舒服了些后,便佯装若无其事的抹去两颊的湿濡,泛红的眼觑过前方湖面倒映出的俊美人影,胸闷更遽。 “东西呢?”施奈德摘下氧气罩,低沉质问沙洲上的孤狼。 “在树林里,只有我才知道的地方。”拜伦终于迈开步伐,月光下,镌深的阴郁俊脸呈现出银白色调,朦胧如画。 施奈德的眼睛因过度亢奋而充满血丝,他焦急如焚的一再滑动轮椅,不耐烦地出声催促,“该让这一切正式落幕了,快把东西交给我!” “在那之前,先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全告诉我。”拜伦勾起唇冷笑。 “该死的小杂种,在我面前还轮不到你讨价还价!”施奈德恼怒不已,一心只想越紧获知宝藏的线索。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拜伦,省下你的咆哮吧,施奈德。”拜伦不着痕迹的梭巡过周遭,果真如他所料,害怕遭人觊觎,施奈德连平日随身同行的保镖都撇下了。 “别以为有罗兰为你撑腰,就代表你已是他们的一分子,别傻了,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天生的野心家,你身上流着坏胚子的血,无论过多久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你不是背叛了罗兰把她交给了我,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闻言,罗蕾莱下意识咬住轻颤的唇瓣,企盼能在拜伦的脸上读出一丝丝关乎歉意的讯息。 出乎众人意料,拜伦矫健的跃步,双手放在风衣的口袋中,目光隔着一段距离静静梭巡着,最后,燃着两簇火焰的灼烫目光苍悒的秀丽脸蛋上。 拂来的晚风凛冽如冰,冷得让罗蕾莱无法歇止地频频喘息,喘疼了胸口,也喘痛了心扉。 “把东西给他。”按捺不住心急的施奈德烦躁的下令。 莫里斯太太警戒地随伺在侧,从军装口袋里拿出一纸地图与一只老旧的腕表,顺手抛去,一并落入拜伦的大掌中。 “这两样是你父亲的遗物,里面藏有你母亲下落的线索,现在,依照约定,你可以把东西交给我了。”施奈德焦急地道。 “这些东西本来就属于我,何来约定?施奈德啊施奈德,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过度贪婪便是你最大的弱点。”拜伦的笑容像是绽放出毁灭之前最后的灿烂。 “你这该死的小杂种……” “她是假的。” 施奈德又目凸瞪,剧烈地哮喘,“你、你说什么?” “我背叛你,一如当年你煽动我父亲背叛罗兰,只是这次,我选择的是正确的背叛。你的野心早被狄海涅看穿,你说你是遭罗兰抛弃的族人,事实上,那是因为你精心策划的一场谋权斗争失利,所以你便以煽动性的字眼让我父亲追随你,好沦为你的杀人工具与打手。” “在这么多年以后才察觉真相,不嫌太晚吗?我的小拜伦。”长年密织的谎言之网一瞬间被戳破,施奈德丝毫不觉心虚,反而一脸得意。 多年来积在心头的不确定与质疑霍然得到解答,原来,他的父亲真如同狄海涅曾说过的,只不过是随时能供递补撤换的傀儡罢了。 最可笑的是,他曾经为了这个阴谋者出生入死。 沉默片刻之后,拜伦笑容未敛,嘲讽的笑道:“我调查过你的财务状况,看来,一心想斗垮罗兰家族的施奈德已经濒临破产边缘,如今已经自顾不睱,又怎么会有多余的心力找回流落在外的孙女,享天伦之乐?” 施奈德脸色倏变,急躁的咒骂,“该死的小杂种!” “忘了转告你,据说你被记载在族谱里的臭名,让罗兰人最为反感的一点就是,你是只让人作恶的法西斯猪。”拜伦掀动薄唇,咧开残狞的一笑,始终放在口袋中的左手迅速伸出,顿时,一束红光宛若死神的记号,浮映在施奈德光秃的前额。 众人俱愣,莫里斯太太正欲扑身挡下这一记狙击,终究还是慢了半拍。 震耳的枪声响起之后,轮椅上的风中残烛闷哼一声,斜倒着滑下。 腥红的血飞溅如骤雨,罗蕾莱颤抖着手抚着自己的脸,胡乱抹了数下,指头和掌心全染上液状的殷红。 “啊——”莫里斯太太发狂似的嘶吼,拼命想扶起施奈德如断颈般颓软垂落的头颅,血腥味伴随着湖面的烟风,弥漫整座幽静的湖。 罗蕾莱愣愣的站着,膝头微颤。拜伦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畔,面无表情的俯睨着她。 面对鲜血淋漓的残酷杀戮,他的神态始终无动于衷,一如初次与她见面时那般寒漠,她心中震颤,尽管施奈德的非人行径根本已称不上个人,但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 无法承受施奈德已死的事实,莫里斯太太丧失心智般不断高亢的尖吼:“你竟然敢这样做!我发誓我一定会报仇,我要让你知道杀了上校的下场会是生不如死!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你父亲的葬身之处还有你母亲的下落!” 拜伦置若罔闻,只是瞟她一眼,便又转向犹然呆愣的单薄纤影,眸子晦涩阴郁。 “都结束了,你可以……” “都是假的?你对我说过的话……全是假的?” 幽邃的锐眸毫无遮掩的迎视罗蕾莱蓄满水雾的双眼,以能摧毁一切希望火苗的冷冽口吻淡淡的回应,“没错,一切都是假的,包括你的身份,都是假的。” 罗蕾莱缓缓掩下黑睫,透澈的大眼凝结着即将倾泄的湿意,感觉森冷的寒意攀上她的身子,辗转漫上发颤的胸口,冻结了所有的感官。 “那印记是怎么回事?他们说的抽血检验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了一个十分蹩脚的谎言。”太过平静冷然的俊容完全窥探不出任何一丝情绪波动,拜伦侃侃地道:“那个属于罗蕾莱的疤痕,是个证明身份的特殊印记,施奈德知道这件事,所以唯一的方法便是由我来帮你烙上;抽了血的针筒在交给莫里斯时暗中转手掉换,我给她的,是真正罗蕾莱的血液。” “究竟谁是真正的罗蕾莱?”绝望的痛苦远比撕裂她的心要来得更难捱,比面对死亡还要难受。 “你何必明知故问?”拜伦缓缓转开脸,不看她痛楚的苍白秀颜。 “是dolly。”她闭上双眼,苦涩的替自己解答,血流不止的无形伤口又再度被利刃割裂。“早应该猜到的,集所有美丽光环于一身的人,和悲惨得像只下水道灰鼠的我,白痴都该知道她才是真正的罗蕾莱。” 从一开始,他便不曾正面证实她的臆测,全是她遭现实蒙蔽而自以为的判断。 她天真的以为,她的人生会因此能有所转变,以为这是上天赐予她的一次机会,以为这个美好的男人会是将她从悲惨现实中拯救出来的希望,原来……都是一场骗局,是他处心积虑,经过详密的策划,一连串宛如荒腔走板的电影情节。 蓦地,罗蕾莱睁开双眼,笑得苦涩,“我没有被牺牲,你一定觉得很可惜吧?” 拜伦的目光淡淡地投来,“不,你不会被牺牲的,施奈德始终认为你是与琴存有极大的关联,他相信欲解开琴身的秘密,最终关键必须倚赖你。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牺牲你,一如最初我说过的,我只是需要你来帮一个忙,而我,并未强迫于你。” 实在太可笑了……她连驳斥他的资格都已丧失,只因为这一切后果皆是出于她的心甘情愿,而这个“不会被牺牲论”此际听来是如此讽刺,如此凄凉。 她不是他们要的那个罗蕾莱,她才是随时皆可供汰换的一颗棋,无足轻重。 茫然地仰高头,她觉得这一切荒谬极了,苍白的唇瓣只能抿起,以压抑想嚎啕的冲动。 拜伦静观片刻,清楚看尽她眸中透露出深痛的绝望与沉重的恨意,似曾相识的情景唤醒了封锁的记忆,仿佛时空交错,他在她身上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如果你愿意,我还是可以改变你的人生。”缩动着喉结,他突兀地说出一句,惊悍的脸庞蓦然有人些许波动,但太过细微难察,所以,她彻底地错过。 “去你的!”罗蕾莱愤恨的咬唇,直想一拳揍烂那张俊美我瑕的脸。“如果我还相信你的话,那我就是不折不扣的没脑蠢猪!” 她转身奔离,浑然忘却自己正身在陌生的地方,周遭是阴森黑暗的茂林,更糟的是,连傍着湖畔的缓冲距离也一并忘得彻底,当场顿失重心,单脚骤然滑落冰冷的湖水中。 罗蕾莱惊惶的低喘,双手往后撑,试图抓住点什么来支起身子,蓦然回首,他瞥见熟悉的高硕身影快步走来,却不知道他下一个举动会是选择解救她的窘境,抑或是…… 飞快地,有人抢在拜伦之前展开行动。 仰高的仓惶秀颜霍地被一张从旁窜出的邪恶暗影笼罩,她甚至还来不及惊愕,熟悉的发髻修地映入眼帘,半疯狂状态的莫里斯太太跃入湖里,一把拽住载浮载沉的纤细身躯,拼命往下拖。 视线中残烙着拜伦错愣震惊的面色,罗蕾莱无法分辨那究竟是基于愧疚或者是真心担忧,只能任由冰冷的湖水不断呛入口鼻,灌进肺里。 耳边仿佛又传来莫里斯太太粗哑的笑声。这该死的老巫婆真是随魂不散,不过可惜的是,她并不是什么白雪公主、灰姑娘…… 如果一切都是可笑的谎言,她干脆就这样沉到湖底也不错,反正方才思前想后,翻遍了自己乏善可陈的回忆,她发现,其实她也没什么眷恋的…… “水……水……” 这个念头与呓语不仅反映当下的生理需求,同时也透露出来自合眼前的深浓恐惧,难以断定床上虚弱的娇躯究竟是在讨水喝,抑或只是单纯的惊惶未褪。 端着水晶杯挪近痛苦侧蜷的馨躯,抵近不断抿咬的苍白唇瓣,两方僵持了好半晌,干涩的双唇却始终不肯张开一寸。 最后,一只铁臂干脆揽起倔强的人儿,直接把杯沿压贴着粉唇,摆出强逼她就范的攻势。 斜晃的水刚浸润了嘴唇,须臾,陷入昏迷的人儿一举狠狠推开强制喂水的铁腕,飞溅的水花泼湿了两人亲昵偎靠的身躯,频频梦呓的人儿凭着一股下意识的排斥猛蹙眉心,企图挣脱箝制她的一双铁臂,却在闻见他身上熟悉的气味时,极不争气地渴望多作停留。 沉默观察着她的拜伦皱起浓眉,惯常的悒郁挥之不去,看着她抗拒的神采,无法遏止的焦虑烦躁火速攀升。 “喝。”再次举高肘腕,他蛮横地再次将水怀抵向她抿咬的唇。 这次,意识缥缈的颓软馨躯总算愿意暂时妥协,毕竟依此刻的生理状态判断,她确实需要一点水来滋润干涸过久的咽喉与胃壁。 她循着水杯沿张开双唇,感受到宽大的手掌探上她的前额,继而平贴于她的颊腮。 看着虚弱的她,他英挺的眉头不禁又深沉攒起。 “你说我们很像的那些话也是谎言?”罗蕾莱耗费剩余的力气拨开意图烘热脸颊的大掌,反正扭捏作态的可爱娇羞或者眨着泪眼逼问,全都不属于她的风格,她只凭自我的想法行事,其他都毫无所谓。 屡受质询的拜伦,眼里有着矛盾,仿佛压抑着某种不愿承认的强烈思绪。“你想听实话?” 未因身体不适而显现半点混浊的澄澈亮眸愤恼的回瞪着他,她咬牙切齿地道:“你敢再对我讲一句假话,我保证待会儿躺在这张床上的人一定是你。” 闻言,拜伦微微牵动唇角,旋即抿成一条线,神情寒漠严峻。“你和我确实很像,所以我总能适时掌握你的想法与判断,如果要说,正因为你凑巧符合所以顶替的条件,再加上和我太过相似的这项优势,利用你,对我而言易如反掌。” 这席话够绝、够狠,让她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实在无福消受。 “包括和我上床?”罗蕾莱深深倒抽一口气,认真思索着该不该豁出全力与他近身肉搏一场。 “相信我,那绝对是意料之外的事,完全不在我的计划之中。”拜伦挑高俊眉,毫不掩饰的大方态度反让她不知从何下手。 “那把琴的背后又藏着什么样的谎言和骗局?”她懒得再兜在两人的关系上打转,绝望过后,她已经学会该如果独自一人坚强地撑起失去希望之后的强烈落寞。 “我相信施奈德已经向你透露过关于琴的来源与故事,琴里确实藏着密码与线索,但这些线索是不是真和名琴的制法有关联,至今尚是个谜。” 罗蕾莱不耐烦的插话,“我要知道那些做什么?我问的是,为什么那把琴不是跟在dolly身边,而是跟我这个冒牌货在一起?” “那只是个阴错阳差的小错误,碰巧你们两人同名同年,很可能是育幼院的人搞混,才把琴当成是你的。” 她轻闭双眼反覆喃喃低咒,还真是该死的碰巧,害她糊里糊涂的卷入这一连串的痛苦与伤害之旅。 “dolly知道实情之后一定气疯了吧?”唉,都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有多余的心思关心那位娇娇小公主,真是无可救药。 “她很好,只是暂时还无法接受这个迟来的真相。” 被罗兰这座堡垒保护得滴水不漏,他不知道那个无脑的女人此刻跟在台湾生活究竟有何差别,或许多少略有差异,例如,她再也不能穿着耀眼的舞衣接受众人的喝彩,必须被软禁在特殊的学校里接受基础课程,撇开这些不谈,那个蠢货可以说是好得不能再好。 “该知道的我都问了,现在,你可以停止改变我的人生,让我回到丑陋的现实世界吗?” 突来一句含带怨懑的要求,震慑了拜伦的心。她仰睐的神情是那样的无奈与绝望,宛若看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陌生人,疏离而毫无感情,晶莹大眼中蕴藏的索然生气似乎一瞬间被谁强行掠夺,徒留空泛的惘然与深浓的疲倦。 没错,知悉一切内情之后,她当然不可能再用那样完全信赖,愿意奉献一切的无惧目光面对他,可以想见,他亲手在她心中割下的伤口有多深、有多重。 “这里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渴望踏入的传说之地。”拜伦状似玩笑地扬起嘴角,掩去自喉间涌上的淡淡苦涩。 罗蕾莱面无表情的回覆,“这种无聊的玩笑,你拿去哄给白痴小公主听吧,什么传说不传说,一点也不适合我这种路人甲,恕我敬谢不敏。” 多亏了老怪物和忠心的莫里斯太太,透过他们的嘴,让她知道关于拜伦复杂的身世,知道他来自一个像是电影中的那种杀手家族,更是被家族驱逐的叛徒之后,因为听从施奈德的指令而突击家族某个重要人物失败,辗转被带回家族管训。但这一切对她而言,都像是床边故事,荒谬且难以置信,而她,只是个听故事的局外人,并不属于书中,更遑论安插一个角色。 见拜伦蓦然陷入沉默,面色阴沉地转开目光,罗蕾莱不禁怀疑起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蠢话,莫非太有自知之明也犯了错? “你……”真烦,她厌恶这种沉默对峙的氛围。 “你后悔吗?”他率先问道。 “你指的是什么?”这没头没脑的问法教她怎么回答?对于他习惯性的戏谵愚弄,她觉得好疲倦,不愿再多作回应。 “那晚,你原本有机会逃离这些混乱,可是你却回头看了我。” “何必多问?你不是早料到我一定会犹豫的回头?”罗蕾莱自嘲的微笑,感觉像是自己再捅伤口一刀,痛得麻痹,丧失所有知觉。 啊,还真是感谢他,让她清楚了解自己有多么愚蠢无知,以为相信直觉不会出错,又以为像你的人不会伤害她。 拜伦无比阴郁地眯深了幽眸,仔细端详着她。 罗蕾莱只是静静地扭开头,选择漠视他专注的凝视。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补偿?” 终于啊,她早臆测到这个男人不过是基于利用了一个倒楣鬼的小小内疚而不肯松手,有这个必要吗?对于她这种无足轻间重的小配,还谈什么补偿? “我要那把琴。”她只想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它属于罗兰。”他扬眉回扔一记大铁板。 当下,两人互以眼神交锋,一方怒瞪迎战,一方不置可否,谁都不愿意退让。 “好,你可以带着它,但所有权仍在罗兰手上,如何?” “随你的大头便!”以为现在是做什么买卖吗?真是莫名其妙! “第一次看见杀人场面,感觉如何?”他问话的口吻更像是“这杯红茶味道如何。” “不怎么样,刚好让我彻底清醒一下,知道你这个王八蛋有多可恶、多危险。” “怕?” “怕?”大大的冷笑一声,罗蕾莱愤恨的意味表露无遗。“我连一秒钟都不愿意与你待在同一个空间,连一个字都不想浪费在与你交谈上,如果你要归纳成是害怕的话当然也可以,不过我很清楚,这不是怕,而彻底的厌恶!” 顿时,周遭满是沉重的氛围,沉默不语的拜伦又拿那双夺魂的眼眸紧锁她的冷然。 “你休息吧。” “不!现在、立刻、马上就送我回家!”她抓起枕头扔向门把,阻止拜伦开门离去。 拜伦冷峻的眯眸,情绪已然失衡,语气极为恶劣,“你还有家可归吗?” 罗蕾莱的大眼蓦然掠过一丝受伤的神情,但旋即又让沸腾的愤怒粉饰,她再也不会让这个人用心理战术击溃她! “圣心育幼院就是我的家!”该死的王八蛋,故意踩她的痛脚,可耻的浑球! “你需要休息。”拜伦瞪着这个不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有多糟的小蠢蛋。 她让施奈德老头禁锢过久,瘦弱的身子严重营养不良,再加上溺水,无疑是雪上加霜,晕厥的这段时间里甚至数次探不到脉搏。 罗蕾莱忿忿的瞪着他,“不需要你假惺惺,我不屑留在这里,更不屑接受加害者的怜悯,你也别把我当成受害者看待,我只是刚好倒楣误信了一个王八蛋的甜言蜜语,既然命还在,那就没什么损失!” “说够了吗?”拜伦的怒焰不亚于她的,飞扬的俊眉全皱在一块儿,猝不及防地欺近她身畔。 罗蕾莱水眸倏扬,泄漏了些许暗藏的脆弱,但小嘴依然不肯停战。“我连跟你呼吸同一个房间里的空气都嫌脏,快点把我……” 一再惹恼人的话猝然被截断,他竟然会使出这样的好招,她始料未及,大大的眼睛不曾眨一下,直瞪着她极近的另一双深邃的眼。 半晌,腥热的液体漫过两人的唇,逼迫侵略者不得不暂时鸣金收兵。 拜伦看着咬破了唇的苍白少女,眸光深沉。她连一个吻都如此抗拒排斥,甚至宁可借由咬破自己的嘴唇来遏阻他断续这个吻。 蓦然,他胸中的那颗心仿佛被撕裂一般,灼热的鲜血浸蚀了一直不愿承认的陌生感情,当下醒悟了一件事—— 他,扼杀了另一个自己。 罗蕾莱只是淡淡的以手背抺去唇上的血,倔傲含痛的固执目光再也不看他一眼,像是急于仍弃一个羞耻难堪的回忆般,不曾再回首。 第七章 将熨平的忧伤整齐摺叠,逐一拾掇曾失落的欢笑;多余离情就别带,携走曾余留的温度,别让它再肆意留恋忘返;城市太灰太暗,光明何方? 彼岸可有天堂? 捕捉下你曾笑过的弧度,填起行李匮乏的隅。 信箋上,有那年盛夏蝴蝶坠死的印痕,一如死寂的心。 将哀愁一叠叠剪花,充当一枚枚寄往天边的邮票。 收信地址走无望,邮差是明秋晚风。 愁呵,是唯一盼望。 午后,一阵挟带浓烈惆怅的秋风拂袭而来。枫红色的书签自腿上摊平的英文杂志悄然滑下,静躺在满是锈斑的公车地板上,书签上的中文诗句格处醒目,特别是,众多乘客里,唯独书签的主人与这些文字同样来自东方。 这站上车的一名乘客正要穿越第一排座椅时,眼角余光恰巧暼过地上的书签,思忖几秒后,他俯身拾起,淡郁格调的书签躺在宽大的掌心中好半晌,最后夹回主人腿上的杂志中。 始终不闻道谢声,只因书签的主人正睡得酣甜,独占两人座的单薄身子显得娇小,黑色缀珠的贝蕾帽下,短薄贴耳的俏丽短发洒脱清爽,吊带牛仔窄裙配着黑裤袜与简单的帆布鞋,单纯而平凡。 公车驰驶在秋阳下,两旁的白杨树垂下蓊郁繁茂的树叶,拂掠过车顶时发出一连串的寒翠声,仍未惊扰睡沉的东方乘客。她双睫密掩成两扇弧形的暗影,不知作了什么样怪梦,秀气的双层越蹙越深。 须臾,突来的一根拇指搓揉着皱起的眉心,冰凉的触感蓦然惊醒了困在一场恶梦中的虚渺意识。 东方女孩倏然睁开眼,倦困的大眼愣然的张望,除了额前的刘海,以及两个顽劣的小鬼头不理会司机的制止,持续推挤扭撞的嬉闹画面,什么也没有。 呼,原来是梦…… 重重吁了口长气,吹了下刘海,调整斜倒的坐姿,罗蕾莱一脸困惑地眨动双睫,不由自主的揉揉眉心,心神不宁。 唔,大白天作起古怪的白日梦,真蠢。 心不在焉的视线飘向车窗外,一瞥见窗外飞逝的站牌,懒洋洋的东方少女惊跳起身,胡乱将杂志塞入背包内,仓惶之际,书签再次翩然掉落,她浑然不知,只顾着收拾身旁的杂物。 可怜的书签,原已躲过一劫,最终仍摆脱下了惨遭遗弃的命运。 匆匆按铃下车,东方的娇小身影火速奔向海德公园,逐渐消失在公车上的人能看见的范围中。 纤瘦的身形一路奔跑,惊飞了鹅卵石子路上大群抢食的灰鸽,斑杂的翎羽飞舞在天际,她捂压着帽顶,敏捷的跳过一排排空荡荡的长凳,彻底舍弃淑女精神。 一身低调暗色系的衣装,同样有着东方脸孔的俊俏男人,懒洋洋的坐在树阴下的长凳上,冷眼旁观一路驰奔而来的俏丽身影。 仿佛午后的休憩受到打扰,男人面色微露几丝不悦,没急着收下娇小人儿递来的对摺纸张,只是眯起眼以毫不遮掩的掂量目光看着她。 “东西都带齐了?”男人伸手接过,边抖开纸张边散漫地问,又瞄了她一眼。 “带齐了。” 她太过急躁不安的口吻惹得男人忍不住抬眸,不禁嘲弄道:“真看不出来你已经满二十岁,放心,收钱办事,我不会坑你。” 白皙的秀颜因为忍着怒气而僵硬了大半,罗蕾莱拼命压抑满腹的不满与猜疑,“什么时候可以出发?”可恶,这个男人嚣张的态度竟令她联想起某个尘封在记忆中的烂人。 男人兀自瞄向左前方的喷水池,摊平掌心直朝她撩动指头。 她咕哝着边掏出一叠纸钞放进他掌中,心疼如绞的看着白花花的钞票消失在对方的口袋里。 罗蕾莱有些傻眼,“啊,大哥,你都不用数看看吗?”拜托,她刚刚交了将近两百英镑的“赃款”耶! “我从不干赔本生意。”男人挑起眉,“后悔趁现在,最后机会喔。” “放心,打从跟你接洽的那一天起我就做好心理准备,不过你最好别耍我。” “跟黑市打交道的代价绝对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你确定做足了心理准备?”男人意味深长地抛给她一记警告的目光。 罗蕾莱耸了耸纤肩,自我解嘲道:“这就是没有包袱的好处,不必担心谁会因我而受伤,而我的存在与否……” 她超平常年龄的洒脱意外引出男人爽朗的笑意,“怎么,你该不会连个爱人都没有吧?” 心跳速度骤然失序,她慌得支支吾吾,“关、关你屁事啊。” “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男人煞有介事地道:“不收费,纯粹帮忙,保证条件极优。” 罗蕾莱窘恼得晕红了双颊,“不、不必了,我可没饥渴到需要一个人口贩子来帮我介绍男人!” “人口贩子?”男人反复玩味着这个称呼,目光略微迷茫,唇畔隐约牵起嘲弄的淡淡笑纹。“好久没有听见有人这样喊我了,这样喊过我的人,你是第二个。” 他陷入回忆的低语罗蕾莱没有听清楚,她一脸狐疑地问:“你说什么?” 男人剑眉回神,从散乱成片段的记忆抽离,淡淡地回睨着她,半是戏谵半是认真地问道:“你有双胞胎姐妹吗?我一向对双胞胎特别优待。” “神经病。”罗蕾莱直接赠送他一记白眼。 男人不怒反笑,扯整着窄身夹克站直伟岸的身躯。“明晚八点,在第二街区的基顿酒吧后巷碰头,希望你不会临阵退缩,我可不想乱坑同胞的钱。” “放心,我也不会给你坑钱的机会。”罗蕾莱轻哼,揽起背包便掉头离开。 她的心思只放在明晚的计划上,并未注意到几尺之外枫树下的一道隐晦却不容忽略的颀长身影。 英伦式的下午,咕咕咕,喋喋不休的胖鸽亲昵黏人,徘徊在长凳边缘来回啄食,再度坐下的男人跷起长腿,捺着性子等待对方踱近。 “我是看在雪莱的份上才决定出手帮忙。” 由远处踱近的颐拔人影散漫的落坐,任由胖鸽啄着他的衣裤以及夹在指间的枫红书签。 “如果可以,我也不愿意让谁来帮我这个忙。”垂睨书签上娟秀的中文字迹,有着粗茧的指腹来回抚着每个字句,眸中有着淡淡的温暖。 “站在核心地位的感觉如何?”男人打趣问道。 “空虚。” “得到家庭信任的感觉?” “空虚。”拜伦近乎痴迷似的凝视着书签。 “擅自把属于罗兰的重要物品转赠给一个小女孩,下场应该挺惨的吧?” “不过是一点不痛不痒的小惩戒,无妨。” “既然当初决定利用她,现在这么工于心计密布暗桩,又是为了什么?” “……逼她回头。”一寸寸眯起的浅色眼珠像兽瞳锁定了目标,炯炯慑人。 “她回头之后又怎样?”男人虽然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却又挺想知道后续发展。 “从此以后,她再也无法背对着我往前走。”拜伦狂傲的俊容勾起深深的笑意。从一开始,剧本的编排便是操于他之手,后续的发展自然也是由他安排,绝不容许任何人脱稿演出,绝不。 这么说吧,女主角永远不可能逃离得了男主角的手掌心,无论这是一部电影或者是一本小说,更何况,她也从来不曾离开过他的掌控中。 眼前这幢专供留学生承租的公寓十分阳春,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勉强淡化了萦绕不散的凄清氛围,仿佛几缕英伦幽魂正徘徊在各个楼层,渴望一个归宿,不停喃喃低诉。 蓝莓色调的寝被上,昨晚失眠整夜的罗蕾莱正黑着眼圈恍惚地思考,对突来的闲适显得茫然无所适从。 因为毫无预期的失踪,无法如期毕业的她,在留级的一年里,耗尽力气挣了个公费留学的肥缺,这两年来的生活,紧凑得像是在火盆上跳舞,完全无暇思考其他。 转头望向静躺在身畔的古旧琴盒,直到现在她仍有些难以相信,这把不起眼的提琴,竟然藏着足以颠覆古典乐界和制琴界的重大奥秘。 要说没有贪念那是不可能的,她不是当无私伟人的那块料,来到英国之后,想暗掘出老怪物梦寐以求的宝藏的念头益发炽烈。 但接下来可就麻烦了,她摸遍了整把琴,苦寻不出线索何在,到最后,她只能耗费心神与资金,请专业人士将加装夜视针孔摄影机的采测线穿入琴心,终于在面板衔接处的最角落寻到一组古怪的数字编码。 透过考古系的研究生辗转递交,请求实战经验丰富的老教授解开密码之谜,层次越来越高,到最后,甚至惊动了已经退休的考古权威,显然这组毫无逻辑可言的密码已快逼疯了这群专家。 面临专家都必须举旗投降的情况,她继而将目标转向龙蛇混杂的庞克族,再一路转介嗑麻族,最后辗转接触到传说中曾经叱咤黑市的人口贩子。对方声称,他熟识所谓的解码天才,且这位解码天才深谙任何国家的特殊密码,她想,这也许就是最后的希望。 虽然解开密码之谜不过是第一步,更棘手的事肯定还在后头,反正她已经架筑好豁命冒险的最坏打算。 只是…… 不,没有什么只是、可是、但是,反正她不会再无端联想起一个早该消失在记忆中的大烂人。 每当稍稍触及那张深刻于心的俊美脸庞,她便像是所有碎布于身的陈年旧疾同时复发,潜意识胀痛难耐,胸口绞痛如割,仿佛某种难以遏止的悲伤虎视眈眈等着倾巢而出,真是去他的! “shit!”罗蕾莱频频暗咒。 瞥见腕表的时针已快要指向八点,抱头揉额一再赖床的人儿仓促的翻身而起,迅速换上短裙和小背心,随意上个简单的淡妆。为了不让眼拙的酒保或安全人员之类的人拦阻,她必须尽可能让自己显老。 拿起琴盒与贴身提包出门,坐上计程车,她试图将那个盘旋心头的可恨脸孔扔弃在公寓的床上,启动顽强的意志力,执意扼杀不断涌上秀眸,虚实交错的高大身影。 罗蕾莱抛开那些痛苦的回忆,以备战之姿来到基顿酒吧。咽不下对这种声色场所的浓浓排斥感,她吸了几口混浊的空气,瞥了一眼俗艳的霓虹招牌,掉头绕至酒吧后方的幽黑狭巷。 那家伙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浑球,什么地方不选,干嘛偏要挑在冷僻的小巷! 一股浓臭的烟香萦绕如雾,扑面袭来,她下意识捂着鼻子,眯糊了焦距,由于看不清楚,眼看再往前一步,她便要撞上一堵墙,刹那,一个宽大的手掌像一张悉心的防护网,抢在她和墙壁撞上之前成功的拦阻。 霎时,被风吹乱刘海而裸露的额头嵌在刚硬的掌心中,炽烈的温度煨醒了直让烟味呛得两眼发晕的人儿。 呆呆的眨着纤睫,罗蕾莱瞬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空无一人的小巷里怎可能无缘无故窜出一只宽厚的手掌帮她挡灾? 她蓦然旋身,想看清伸出援手的陌生人,孰料转身过急,竟像只迷失方向的小兽,一头撞进坚硬如钢铸的胸膛。 “你想干嘛——”罗蕾莱以不怎么溜的英语鬼吼鬼叫。 她还真他妈的好运气,竟遇上个色情狂,不断将她的脸卡在他的胸膛中,借以阻挡她的视线,甚至变本加厉频频使劲,一双铁臂灵活的反剪,意图将她牢密的箝锁在这副沾满烟味的温热胸口,噢,真是够了! 罗蕾莱让这堵刚硬的胸膛挤压得近乎严重缺氧,为求自保,她拼命扭动受缚的纤臂,极欲挣脱这个变态色情狂,甚至考虑该来个绝地大反攻。 这该死的混蛋,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放开我!”微颤的娇嗓泄漏了几分惧意,她持续奋勇抗战,不愿退缩。 耳畔传来一串慵懒的闷笑,对方显然将受制于怀中的东方女孩当作小顽童,看她妄想挣脱却又苦无门路的狼狈模样,觉得好笑又可爱。 不远处传来戏谵的口哨声,接着,那个人以无力且没辙的嗓音感叹道:“不会吧,要我丢下旅行社的生意飞来英国,就是为了让我看这种肉麻剧?嘿,拜伦,你再不放手,她极可能会窒息而死。” 拜伦? 努力与脑中的意识对抗整晚的身影,如今透过名字,倏然化成鲜明的形象,扭绞着双臂的罗蕾莱不禁僵直了身子,霍然卸除了战斗姿态,愣然的仰眸看去。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变态色情狂”深邃阴郁的双眼,接着是他峭直如钢刀的高挺鼻梁,刚毅瘦削的下颔线条,总是吐出恶劣字眼的漂亮薄唇,这张脸庞彻底将“俊美”一词的意涵展现至极致。 几乎是当下,纤瘦单薄的馨躯猝然蹬离,黛眉打了无数死结,罗蕾莱犹如面对十世宿敌般,凶恶地瞪着这个纠缠她潜意识许久的可恨家伙。 噢,最可恶的是,她竟然不争气地瞪得两颊烫红! 眉梢略扬的男人在她的恼瞪之下缓缓开口:“对救命恩人摆这种臭脸,不觉得太过刻薄?” 罗蕾莱绷着俏脸呆呆瞪着那张嚣张红谵的俊颜,不曾设想过两人会再有见面的可能性,她恼火也不是,发飙也不是,一股无处可发泄的闷烦压着胸口,反而让她尴尬得不知所措。 但反骨的她立即调整心态,冷冷地回复,“我可没开口要求你来救我。” 拜伦打趣道:“要不是我,你可爱的额头可能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刚才若是那么顺势一撞,再硬的头也要撞出一大块触目的红肿。 “我宁愿撞破了头,永远记不得你是谁。”她连一滴口水都不想浪费在他身上,哼! “我相信这绝对不是你的真心话。”拜伦加深笑意,探指撩起她短薄柔软的发,目光略显扑朔迷离。 “相信我,这绝对是我这辈子说过最真诚的话!”她重重撇开头,像躲避超级细菌般唾弃他的亲昵碰触。 “为什么把头发剪短?”他毫不拐弯抹角,即刻质询道。 “……与你无关。”她傻了片刻,满脸不自在的说。流露出局促的水灿瞳眸无意间瞥向他,她蓦然又是一呆。他的发……竟然蓄长了? 披垂的棕色长发,风拂来时,仿佛吹动金棕色的织帘,如水波荡漾。她不禁咬唇眯起眼,几乎让那样的光泽刺痛了视觉神经,几缕发丝更是嚣张地缠上她的面颊,撩拨着她敏感的触觉,一如发丝的主人最擅长的恶劣行径。 愣望着眼前男人的一头炫目长发,罗蕾莱一时忘了拴紧心防,受蛊惑般失却自主意识,举起皓腕,分张纤指,滑过不住飘飞如丝的长发,秀颜浮现些许迷惘。 不知何时,无意识穿梭的柔荑缓缓落入他伺机而动的大掌中,修长的指包拢起她瘦细微颤的纤指。 触感是粗糙的,这是她常年习琴按弦的左手,指腹布满厚薄不一的茧。 由此看来,分离的日子里,她可说是将全副心力耗在课业上,莫非是想借由忙碌冲淡那段惨痛的回忆? 黑暗中逐渐眯起的深幽眸子一寸寸锁定失神恍惚的苍白芙颜。她青涩的尖锐叛逆层层褪去,重新铺陈上洗链成熟的自信,秀雅眉眼间的淡淡抑郁,增添了一丝迷离的韵味,引人渴望深掘探索。 幽暗不悦的眸光累积浓浓的阴惊,紧瞅着心神飘远的东方少女,使得暧昧的魔咒骤然幻灭。 罗蕾莱如梦初醒般眨动呆愣过久而泛酸的双眼,猛然甩动左腕,企图挣脱他的钳制。明明两人面对面,她却恨恨地选择侧头横瞪,不愿与他正眼相对,坚决表达深恶痛绝、誓死不两立的立场。 “你放手!” “给我一个放手的理由。” 什么啊,还需要什么理由?也不想想看两人当初分开时是什么情形、什么气氛,他是老人痴呆还是怎样? 罗蕾莱气得直跺脚,“你以为你是谁啊?我没对你挥拳相向就已经是最大的容忍,你最好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快……” “凭我是你的初恋。”跋扈且不可一世的男人弯起半边嘴角,勾勒出一张会让人心防溃散的俊美笑容。 总是苍白的清秀脸蛋此时宛若染上艳彩的陶瓷,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能乱了阵脚,松懈防范,却还是因为他无心而戏谵的一句话而心神大乱。 他竟然还真的回答了她那一句“你以为你是谁”,这个男人到底又在计划什么,设计什么?该不会又跑出了一个老怪物,想抓她去充数? 罗蕾莱吞忍着快憋成病的满腔郁闷,以自认平和的口吻冷静的问道:“好,你说说看,这次又是什么状况?家庭考验,还是又遇到了需要一个路人甲去填海送死的棘手难题?也许我会相信所谓的人生苦短,捞个世界第一蠢人的皇冠来戴戴也挺不错,然后脸带着傻笑去替你送死。” 拜伦僵绷着脸,目光森冷,“那是唯一的例外,不会再有第二次。” 她冷笑着嘲讽,“你应该听听自己说话的口气,活像革命军起誓,可笑。” “是吗?”他笑了笑,扣紧钳弄在掌中的纤指,垂睨着那每一根指头上的粗茧,道:“那这场革命行动肯定是以爱为名。” 闻言,她窘恼的傻眼,“难道你听不出来我是挖苦你吗?你是不是被外星人附身了?”何谓以爱为名?亏他有脸说出口!以泄愤为名还比较贴近现实! 笑睨着她瞬息万变的精彩面色,拜伦好整以暇,静等着她暴跳如雷的反驳,十分乐意见到这个岔得过远的话题能持续。 可惜罗蕾莱可没笨得让自己继续吃瘪,要蛮横要不过他,干脆自认倒霉,再把话题拉回来。 “言归正传,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别跟我说是什么偶然、碰巧、命运之类的鬼话,那我会毫不介意立刻赏你一脚命运之击。”她的水眸预先侦测起高大的目标物,暗忖着应该突袭何处才是绝佳致命点。 拜伦扬高俊眉,十分欢迎她蠢蠢欲动的目光定在他身上,纵然是计划暗击借以泄愤的蠢蠢欲动。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应该心里有数,不是吗?”他瞥过她背在纤肩后方的琴盒,道。 罗蕾莱心口一缩,戒备倏升。“你、你想拿回这把琴?”shit!原来如此! 对于她惊惶的瞪视,拜伦乐于享受,只要这双明灿的大眼始终停留在他身上,即使是渴望置他于死地的愤视,他都随时欢迎,随时奉陪。 “不,我想拿的,是你正打算寻找的。” “你想跟我抢宝藏?”这个贪婪的臭男人!死要钱的王八蛋! “别忘了我拥有这把琴的所有权,你不过是暂时持有罢了。” “别跟我玩文字游戏!”而她想知道的另外一个关键点是,“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行踪?” 拜伦似笑非笑的扬起薄唇,“我想知道的事,没有一件能离开我的视线。” 罗蕾莱火大的回吼:“你为什么想知道我这个路人甲的事?我的事又关你什么鸟事!你是哪门子的变态调查狂啊!” “因为我放不下你。” 他淡淡的口吻表达出强烈的意念,犹如一片宁静花海中忽然平空燃起一团烈焰,火热蔓延速度之快,令人无从防范,无形的浓烟呛着了她的眼眶与肺,淤塞在剧烈起伏的胸口,咽不下去,抽不上来,只能傻傻地猛喘息,瞪着神态冷肃的他。 沉默半晌,罗蕾莱牵动苍白的唇瓣,满不在乎地讥讽道:“其实你放不下的,应该是我手中的这把琴吧?” “是你故意模糊焦点。”他严肃的表情酝酿着足以轰垮一座城市的恼怒。 她不信邪,自动忽略他似猎豹锁住猎物般的危险警告眼神,继续挑衅。“好吧,既然你特地放低姿态,逼迫自己对我这个路人甲说些违心之论,那我怎么好意思再霸占着这把琴?喏,还你。” 罗蕾莱姿态洒脱率性地连琴盒双手奉上,未曾流露眷恋犹豫之色。 拜伦冷瞪着形同两人最后一丝羁绊的琴盒,闷然酝酿的怒意须臾至沸点,胳膊猝然一记扬举,狠狠地将琴盒挥开。 罗蕾莱顿时呆愣,来不及抢救,只能眼睁睁看着带有宝藏线索的宝贝摔落地上,发出剧烈的碰撞声响,灿亮的大眼几乎跟着滚出眼眶。 “你疯了吗?你知道这把琴有多重要吗?” 她气急败坏的蹲下身欲抱回珍贵的琴,然而手指稍尚未碰着,便让一双铁臂拽拉起身,他蛮横霸道的肢体语言彻底展现掠夺的天性,铁锁般钳制着纤瘦的娇躯。 她恼火的挣扎,“好,你想发疯可以,至少等我确认过琴没事……”接着,她的水眸又赫然瞪大。 这一回,拜伦干脆腾腿俐落的踹飞琴盒,不知招惹谁的倒霉提琴一路翻滚了数圈,原已极旧的琴盒瞬间又增添了几道新痕。 “喂喂喂——”这把琴可是关系着价值庞大的宝藏耶!这家伙明明是冲着琴而来,现下又在耍什么狠啊? 罗蕾莱扭身挣脱那个阴沉难搞的大怪咖,焦急地欲扑救那无辜的提琴。 “你试试看,我会一把火烧了它。”一句酷寒森冷的警告震撼的回响,宣示着绝非戏言。 正准备往前奔的纤双腿顿在原地,悬于半空中的帆布鞋僵了老半天,终究只能选择恨恨地放下。她侧过脸斜瞪那个懒懒地掏出打火机把玩着的冷峻男人,噢,该死的,他这副嚣张的模样真令人火大到极点! “一下这样,一下那样,你到底想怎么样?你真是疯得彻底……”无从反击,她只好以口头泄愤。 听见她未曾刻意压低音量的连环咒骂,拜伦轻挑起眉,“恭喜你,你遇上一个专门针对你的疯子。” “随便你去死,我懒得理你!”她咬着唇掉头,两手紧搂着赭色软皮背包,犹如突袭失败的革命军毫不恋战,即刻撤退。 对,早在眼神对焦的那一刻,她便该转身离去,模糊的直觉告诉她,再不离开这个男人的势力范围铁定会出事,反正他要的是琴,不是她。 他会出现在这里,无非是为了取回那把属于罗兰家族的琴,绝不是因为她这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没错,只是为了琴……她不断反复的这样告诫自己,对,只是为了琴。 疾步快走的东方少女不断失神的喃喃自语,就怕自己一沦陷,再度成了傻乎乎的献祭羔羊,某些蠢事只要干过一次就好,再干第二次便是活该下地狱的笨蛋! 罗蕾莱只顾着自我催眠,筑高心底的防御墙,没察觉到身后方的高大身影已经深陷在震愤的火窟中。 “爱钱的浑球……”反复抿咬的小嘴继续恨恨地以言语抒发内心的不满,天晓得她为了找那个宝藏耗费多少心力与资金,他这一出现倒好,直接捡了个现成的便宜,还真不是普通的阴险狡诈! “罗蕾莱。”隔了段距离的沉朗嗓音深沉幽渺,却挟着强烈的压迫感与酷寒的警告。 “那把琴还给你,我不玩了。”她极力平缓着因这声呼唤而失速的心跳,逼迫自己持续加快步伐,远离他的视线范围。 没事的,只要不望向他那双该死又深邃的眼睛,只要不回应他饱含感情的沙哑呼应,她相信自己必定能全身而退,所以,她绝对不能回头,绝不。 “回头。” 仿佛看破这场禁忌游戏最关键的一点,来自身后的灼烫喝令,贯穿了凝滞的气氛,有那么一瞬间,她真以为那是她心中发出的严重幻音。 但,那极是抑郁且隐藏着难解愤怒的命令,真实得令她双膝轻颤,不由自主的缓下疲于逃离命运纠葛的双足,任由去留不住的矛盾折磨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我没欠你什么了!”带着那个宝藏一块儿下地狱去吧,可恨的家伙! “回头。” 再一次,拜伦冷冽坚毅的命令传来,犹如一阵挟雨寒风,刮得背身相向的罗蕾莱莫名的战栗,几度欲回眸,却又让过往痛楚的教训压制住冲动。 她绝不会蠢得再上第二次当! 罗蕾莱不再多作回应,只是黯然心痛地计算起为了这场解码行动所花费的金钱与时间究竟有多少,这个坐享其成的混账根本不会了解穷鬼的凄惨。 蕴着怏然怒意的灿眸赫然瞠大,因为自后方窜来的一只铁臂打横箝把着她,修长的指牢牢嵌紧她肩头,来自他胸膛的炽热温度一层层贯穿衣衫,直达她失去主控权的起伏胸口。 拜伦的唇猝然覆上她过度苍白的粉腮,亲昵啃蹭着,极富效率地将柔嫩细白的肌肤摩挲成一片绚丽艳泽,浊热的气息交缠着她惊魂未定的低喘,织就一团暧昧旖旎的氛围。 她像只颓软无力的泰迪熊布偶,任他自后方一把拦腰抱高,脚蓦然悬空,心神纷飞如絮,惶惶难定,只能放任他的唇齿沿着嫣颊啃吻,一口一口,直至淡粉的唇角。 罗蕾莱恍惚的侧首,窘瞅着斜倚肩侧的阴惊俊颜,软声抗议,“放、放手!” “来到英国之后,你似乎常上教堂。” 她错愕了片刻,不断反复抽死剥茧,这句话间接证实了这段日子自己始终处在遭受监视的尴尬状态……噢,天!这岂不等同于她在他面前有如无所遮掩的物品? “知道我为什么常上教堂吗?我就是为了向上帝祈祷别再遇上像你这种令人唾弃的混蛋!”她愤恨的撇动皓颈,试着躲开他严重越界的暧昧吮吻,可惜,一切的奋勇抗战,尽在他探出另一只魔掌固定不安分的秀颜之后宣告失败。 “你不应该有信仰的。”拜伦滑动于细嫩肌肤上的薄唇倏然止住,幽深的瞳眸直勾勾锁视着一双恼怒的水眸,看似冰冷,实则灼热。 “为什么?”可恶的大魔头,到底凭什么侵犯她的自由?最孬的是,她控制不住失去规律的心跳!莫非她真的注定必须一再让这家伙当蠢蛋玩弄? 拜伦扳正百般咬牙抗拒的尖细下巴,强迫那双反骨叛逆的晶莹大眼与他对视,以前所未有、教人感到心悸战栗的专注,深刻如凿地凝视着她,像是要彻底将她从里到外,包括悸动的心以及脆弱的灵魂都一并索掏出来,精准的检视。 然后,她再也无法继续自欺欺人的躲避,愣愣的看向将他他那反复张合的薄唇,而他吐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将她纹上永远也抹不去的图腾。 “因为,我就是你的信仰。” 第八章 抑郁抒情的弦乐乘着柔婉的风声漫漫流动,满地的银白月光一路追随,法式优雅的夜晚实在浪漫过了头—— 巴哈无伴奏小提琴组曲,第二号d小调第三乐章,萨拉邦德舞曲。 绝不可能错认,这期末个人独奏发表暨期末考的主曲,为了与艰涩的技巧对抗,她咬紧牙根昼夜练习,连隔壁主修双簧管的韩国留学生都忍不住拍门抗议…… 晕胀的脑袋宛若频道切换,画面随着跌宕起伏的音符一幕幕益发清晰,不断绞深黛眉的东方少女瘫软无力地抚着额头,嘴里不时逸出细碎的呢喃呻吟。 无端作起一些怪诞荒谬的梦,最糟的是,梦里竟然又与那道轩邈的身影纠缠在一块儿,真是诡异之极…… “唔……”奇怪,她睡前碰了酒吗?为何晕眩得厉害,胸口呛痛,仿佛曾误嗅某种气味浓臭的化学药剂? 几根指头无比轻柔地揉上她的额侧,拙劣的按摩技巧时重时轻,频频调整适当劲道,生怕弄疼昏睡未醒的东方少女。 她以为自己还在作梦,要不就是梦游,泛凉的额头却因为按摩的热度稍稍温暖了些,放松了敏感紧绷的神经。 顷刻,飘渺浮沉的灵敏心神惶然地归位。 慌乱地拨开那几根指头,罗蕾莱惊梦乍醒般弹坐起身,弄不清楚现状,脑袋直接撞上车顶,碍于空间狭隘,旋即又坐回原座位,动弹不得。 之前饱满可爱的前额虽逃过撞壁之祸,她终究还是难逃劫数,意识陡然清醒,皱起秀颜,抬起手哀怨地揉着头顶。 驾驶座上的男人放声朗笑,飞逝如流虹的光影交错间,隐约可见一张俊美的脸庞以略带怜悯的目光斜睐着因痛楚而眼泛泪光的鲁莽少女。 揉搓的动作倏止,咒骂连连的她忽然揉起双眼,姿态粗鲁又带有泄愤之意,直至驾驭方向盘的男人腾出右手制止她继续自虐。 罗蕾莱傻傻盯着身侧的男人,终于明白这并不是一场怪诞的梦境,而是活生生的一如实境真人秀般,现正上演中。 拼命催眠自己是深陷在一场怪梦里,却毫无效果,她呆呆张着小嘴,“你……我……这是怎么回事?” 拜伦但笑不语,平缓地加速驰驶,引擎声在黑暗空无一车的马路上格外刺耳,也震醒了抓着发丝拼命回想的罗蕾莱。 “shit!”她低咒,挑衅对象当然是身旁的驾驶。“你这个可恶的王八蛋!你弄晕我?” “一些芳香疗剂而已啦,保证不伤身,没有后遗症。”回应罗蕾莱娇吼的嘻笑声来自后座,她纳闷地回眸,一个笑得开怀的大男生正以眨眼充当招呼。 她傻眼,“你是来帮他杀人灭口的帮手?”这个帮手会不会太弱了点? 外型不修边幅的大男生笑开一口亮齿,爽朗的回道:“我是席德,杀人毁尸之事非我拿手强项,解密骇网不仅是我唯一的专长,更是支持我活到现在尚未因为人生太过无聊而自杀最大的原因。” 短缺的记忆系统缓缓的接上线,她忆起在暗巷时有另一名陌生人在场,不禁讶异地惊呼,“是你,你就是那家伙口中的专业人士。” 人口贩子曾经承诺,会找来熟悉符号密码领域的专才,协助她破解琴码。 罗蕾莱狐疑地将席德仔细端详一遍,不得不问一句,“你成年了吗?” 席德维持作风,笑嘻嘻地答覆道:“我有好几种耶,如果你想看未成年版本也ok啊。” “什么跟什么啊……”身份还有分版本?这个浓眉大眼,看来玩心颇重的大男生肯定非正常咖。 “席德。”一直恪守沉默是金的英俊驾驶终于开口,眼角睨着身畔专注打量席德的困惑少女。 “我懂、我懂,我也不想打扰你们啊,无聊打发时间嘛。”席德笑着耸耸肩,指头控驭起迷你笔电的游标箭头,点开解码程式,继续和搞怪的琴码谍对谍。 “究竟是谁打扰谁啊?谁跟他‘你们’了!”罗蕾莱悻悻然的转回含怨的视线,极不爽的娇吼道:“我已经自认倒霉将琴归还,你干嘛还要玩这种烂把戏?你不嫌腻,我都想吐了!” 面对如此悦耳的琴音,她实在很不愿意让自己的鬼吼破坏优雅的氛围,偏偏一碰上这家伙,她好不容易压抑下来的烦躁情绪便像炸药即刻引燃,炸得敌人与自己皆粉身碎骨。 拜伦偏首看她一眼,无须形容,神情自然是充满嚣张跋扈的傲然。“我们目标一致,干脆一块同行,省事。” “谁跟你目标一致了!”罗蕾莱气得双颊鼓胀,弯弯的细眉倒竖成钩。“我不屑跟你呼吸同一块区域的空气,也不屑与你这样面对面交谈,如果要找替死鬼,恕我不奉陪!停车!” 划破暗夜静谧的尖锐煞车声响几乎冲破隔膜,引发一阵轰隆隆的共鸣,冲撞的后座力将娇柔的身躯甩得东倒西歪,差点撞上挡风玻璃。 她愤恼的甩头,正准备狠狠臭骂罪魁祸首,然而,张嘴欲飙骂的蠕动唇瓣忽然傻傻的张着。 那位丝毫不见任何罪恶感的可恨祸首正以沉戾严酷的眼神眯瞪着她,危险指数持续上升,他的那双眼睛因怒意而浊暗,像燃火的星辰那样灼人。 “拜……”罗蕾莱想教他停止这种可怕的眯视,却发现一直被她当成禁忌的名字怎么也喊不出来,卡在喉头。 “这就是你要的?”薄唇勾起一抹冷笑,眼神蕴含剧怒,狠狠锁定她惊悸想闪躲的目光,不准她逃避。 “我才不要跟你在……” “惹火我,只会让你的日子更难过。”锋锐的眸刀凌射,钉住她每一个细微变化,包括她骤然失衡的脉搏与呼吸。 “来啊,还不是只会把我推入火坑送死,我想日子不会更难过。” “想试试看吗?”拜伦幽邃的眼眸宛若野兽之瞳,邪恶残暴而且充满妖异的魔魅性感,单凭一记悚然的眼神便已彻底穿透她的身心。 “来呀——”偏偏天生反骨的少女往往越激越勇,从未在乎过挑衅之后必须担负的惨烈后果。 眼前霎时像是浮现奇特的幻觉,男人化作一匹嗜血的凶兽扑袭而来,两手分架住她的双臂,来不及抵御,她便已被迫抵压着车窗,惶瞠的不驯大眼宛若受惊猎物,愣愣回瞅着他。 精瘦硕实的上半身横越排挡杆,狭窄的空间丝毫困囿不住他灵活利落的身手,淡淡薄荷香味渗入早已悸动不安的起伏胸口,罗蕾莱遏抑不住地低声喘息,惊惶的望着紧锁着她一举一动的阴郁俊颜。 四目交缠,无形的暧昧纠葛如蜘蛛织网,一丝又一丝地将两人包围环绕,瓦解了她顽强的意志,更粉碎了她一再针锋相对的挑衅行为。 拜伦擒扣着被他双掌钉高在两侧的皓腕,由轻至重,缓缓施压,逼得频频后缩的秀颜悄声喊痛。在她张唇时,他勾起嘴角,俯近重心,捕捉她这一刻的松懈,品尝她喊不出声的痛楚与焦躁,以及频频压抑的悸动。 很美味。 吮吻的唇一口口吞食着从软唇泄漏出的每一分感受,因他而产生的感受。 打从他掠夺她唇上柔软的那一刻起,罗蕾莱感觉整个纷扰世界刹那间全静止了,他激切而充满情欲的索吻方式逼疯了她的理智,软硬兼施,企图逼她缴械投降,逾越的大掌更是蠢蠢欲动,不时游走在禁忌的界线上。 “嗯,咳!容我提醒两位,我可没有欣赏现场春宫秀的特殊嗜好,某位欲求不满的大哥请克制一下自己的兽性。” 罗蕾莱猝瞪仍继续深吻着她的淫狼,拼命扭动双腕意图挣脱,偏偏越扭大掌箝扣得越紧,宛若铁锁般紧密嵌合。 “下车。”终于,兽性已被彻底唤醒的男人森冷的撂话。 唇瓣被肆虐得红肿如莓果的罗蕾莱当场傻眼。噢,这个可恨的混蛋!明知有第三者在场,还硬要用这种卑劣下流的险招,这头发浪的野兽! “留下。”见席德还真打算乖乖照做,罗蕾莱咬牙切齿的吼道。 拜伦目光凛冽,抿紧的薄唇微张,“下车。” “留下。”打定主意跟这头野兽杠上,她不怕死的仰高下巴瞪着他。 “下车。”锐利的眸子越发眯起,拜伦透过眼神警告她别再继续。 罗蕾莱冷笑数声,故意忽略他警告的眼神,挑高纤秀的双眉加重语气,“不准下车!” 率先投降的是无辜的席德,他一脸无奈的搂起迷你笔电,跨出后座,关上车门前不忘探头朝拜伦喊了声,“ok、ok,我先带我的宝贝下车,拜托你快点跟你的宝贝谈拢,别再那里上上下下搞不定,我可不想整晚都耗在公路上。” “喂,你别乱讲,谁跟他宝贝了……” 还来不及抗议完,罗蕾莱窘恼地唇又再度被拜伦摆平。这回咬、啃、嚼、吮各种拷问方式全用齐了,就是要逼她再也说不出违逆他命令的任何话语。 这首萨拉邦舞曲持续在耳畔催情似的不间断重复播放,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怎样,总觉得他吻人的方式和之前不太相同,似乎多了点眷恋腻人的缠绵…… “我想念你。” 淡如烟雾一吹便散的沙哑喃语乘隙钻入罗蕾莱耳中,看似无关痛痒,却深深扎入最敏感的内心,刺进早已化脓的伤口,痛不可遏。 她神思缥缈的轻摇着头,不敢直视拜伦的双眼,依旧选择逃避,将之归类为恶作剧。“抱歉,我可是一点也不想念你这个混蛋。” 终于松开箝擒的野蛮之举,拜伦立即改变策略,轻柔的捧高神色悒郁的妍丽脸蛋,灼热的目光不容她反抗,逼她与他相对。 “无所谓,只要我想就够了。”他噙着浅笑,再度撷取她因不安而紧抿的唇。 “别碰我——”罗蕾莱这一声,没能吼开这记亲吻,反是吼下了一串串晶莹的泪珠,自她紧闭的眼角滴落,附在他刚强的肘臂和粗糙的大掌上,沾湿了同样深陷自我挣扎的两颗真心。 拜伦轻而易举地用一次次的深吻瓦解她心中筑高的堤防,随便一两句甜度普通的蜜语便能动摇她以为可以坚守不移的信念。 这可恶的男人…… “承认吧,你想念我。”他的薄唇抵着她芳唇边缘啄吻,亲昵地絮语。 “才不!”反骨的本能不肯就范,她执拗地漠视心底真正的想法,以催眠的方式告诉自己,她恨死了这个男人! “你睡前总会喊着我的名字,换衣服时会不自觉地摸着腹上的烫疤咒骂,你心情不好时瞪着那把琴骂我发泄……难道这些还不够证明你想念我?” 迷蒙的泪眼赫然一傻,她愣愣地问:“你在我的住处装了针孔摄影机?” “真不巧,我刚好买下了那栋房子。”拜伦挑眉微笑,恶劣且性感。 “你是有预谋的?”霎时,心有不甘的眼泪更是汹涌,思及平日生活起居点滴全让他当成真人实境秀观赏,她窘恼得想立即跳车。 “我有义务守护属于我的东西。” “谁是属于你的?你最好搞清楚!”罗蕾莱狂乱的拨开一再探来欲替她拭泪的手,不希罕他的假惺惺。 “罗蕾莱,当然是属于我的,从这个名字到你的人,一切归我所有。” “做你的神经病去吧!为什么不去纠缠你千辛万苦捧在手心上的小公主,一直纠缠我这个路人甲,你烦不烦啊!”必须一直这样没完没了的抗拒着他不按牌理出牌的突袭,一下这样,一下那样,她好累,无所适从,更难以防范。 拜伦蓦然失笑,“你很在意那个乏味的女人?” “她才是你要的!” “错。”他拉近她,以强烈的眼神否定她的话,以唇吻去一颗颗噙在她眼角的泪珠,高傲且不可一世地宣示道:“你,才是我要的罗蕾莱。” 她仓惶的别开泪水滂沱的狼狈小脸,消极地作垂死的挣扎,干脆闭起颤动的眼睫,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想。谁晓得这会不会又是另一个恶劣的骗局? “张开眼睛。”拜伦冷声命令。 “不。”她死都不睁开眼,坚决不睁开,拒绝看见那些丑陋的假象。 “你会后悔。”温柔的劝哄与他冷峻的气质毫不相衬,但他仍放轻了紧绷的嗓音,百般引诱。 “不会。”她睁开才会后悔。 “难道你不想听我道歉?”拜伦脸上笼罩着一片阴霾,未曾料想过深埋在她心中的恐惧会如此顽固难解。 “不想,我只想离开。” “你想去哪里?”他寒声质问,车内温度骤降,犹如暖春瞬间变为严冬,凛冽难耐。 “只要是没有你的地方,哪里都好。”罗蕾莱每次回答都想踩爆他的地雷,十分故意。 “很可惜,你会发现,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我的存在。”长臂一勾,他将僵硬微颤的身躯嵌拥入怀,掌心轻轻摩挲着她的背,状似安抚,更像是间接催讨她压抑过度的感情。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对这一切感到厌倦,也累了。”只要伸出双手便可以轻易推开他,但为何双手不受控制?合着来自他身上独特气味,她的心痛得没办法思考,矛盾的情绪拉锯着,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被动地枕在他的颈弯中,暗骂自己没用。 “我只想着一件事。” “什么?”罗蕾莱只一心想着快些互掀底牌,速战速决。 “如果轻易透露,那就失去了这个故事的趣味性。”他敛眉,下鄂隐隐绷紧,似笑非笑的唇角轻轻扬起,考验她的理智底限。 “别再把我拖进你的故事里了,我没有那个耐性和筹码陪人玩下去。” “这不是我的故事。”拜伦圈紧双臂,将她缠拥于怀。“是我和你的故事。” 罗蕾莱无奈地叹气,连反抗辩驳的机会都决定自动弃权。“你说你是我的信仰,可惜,我承受不起这么沉重的信仰,你还是另找信徒吧。” “你还没有尝试过,怎么会知道承受不起?信仰的产生需要的是一颗虔诚的心,问题是,你肯付出这颗真心吗?” “……如果我说不愿意,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把我活活勒死?” “不,我会选择更好的方式。”拜伦稍稍放松臂力,强硬的托高她的秀颜,瞄准她愕然微张的嘴,眼看便要俯首覆堵。 “停、停!”罗蕾莱惊悸地抵住他欲覆来的唇,一记湿烫的吻就这么烙印在她发冷的掌心,白皙的柔荑悚然一震,呆呆地僵悬着。 “你希望我停止还是继续?”他挑起半边俊眉,笑容充满恶劣的邪气。 “去你的!”她的脸色立即漫染成一片绚丽的绋红,误触焰苗般立即收回手,却反让他轻松地一掌扣握。 叩叩叩数声轻敲,席德爱困的脸赫然贴在外侧的车窗上,俊挺的五官压成搞笑的猪头,口齿不清,万般无奈的低喊,“两位宝贝,到底ok了没?” 罗蕾莱窘困地道:“你问他啊!” 拜伦反而挑起眉,“决定权在你手上。” “好,我下车,他上车。”哼,要她作决定,那还不简单! “我有更好的提议,他上车,我们下车。” 她瞪大眼,“你干嘛黏着我?” 拜伦微笑,“不时时刻刻携带着你的信仰,怎能有求必应?” 闻言,她冷笑一声,“那我要你去死,你怎么还不去死!” “可以,不过死前也先抱你一次。”他悠哉的与她抬杠,全然漠视杵在外头吹冷风的无辜受害者。 说什么杀手出身,依她看,根本就是个大无赖!罗蕾莱臭着俏脸暗暗腹腓。对于他话里闪烁的暧昧暗示,她又窘又恼,偏偏这个大无赖似乎下了全副赌注般,执意与她对杠。 好,他真以为摆出无赖的姿态便能纠缠至死吗?哼,她才不会让他如愿! 苍茫夜色里,倔强的东方少女猝然伸手圈拥诧异的顽影,短短数秒,午夜梦回般,双颊赭红的娇小身影即刻匆忙的退离。 她撇开满不自在的绋容,细声咕哝:“好啦,已经抱过,你可以安心去死了。” 许久未曾有过的好心情瞬间全然苏醒,拜伦咧弯唇角,朗朗发笑,不时拨弄她腮胖几缯短薄的发丝,倾身暧昧地道:“我说的,可不是这种小儿科的拥抱。” 察觉出他眸中刻意捉弄的坏心眼,罗蕾莱气急败坏的推开这个大痞子,脸颊涌上红霞,抓着发丝低咒数声,甩头降下车窗,终于解救了无辜的席德。 “上车!”噢,这绝对会是一场大灾难! 第九章 “第一排的数字是经度和纬度,应该是想指出一个地点。”席德翻过电脑萤幕,让对座心不在焉的男人意思意思瞟上两眼。 瞟睨之后,拜伦持续鹰隼般严密的监控,目标是正在向红发服务生点餐的东方少女。 见状,连一向对电脑以外的事物毫无兴趣的席德都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要不是这次的密码太有趣,我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要不是我非得这么做才能绊住她,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在这里。” “好样的,你们罗兰人都是这副调调,啧!” 席德才刚嘀咕着抱怨,捧着一盘三明治的罗蕾莱正巧入座。她眼圈微暗,明显困意浓厚。让一只虎视眈眈的野兽盯着整晚,鬼才睡得着咧! “喏,你的。”随手扔了一份三明治给暂时勉强可称作伙伴的男人,她拿起另一份三明治吃起来。 刚咽下第一口,发现一双磷磷目光紧锁着她不顾形象的豪迈吃相,罗蕾莱恼怒地横他一眼,“你又是哪根筋不对劲?” 她不是已经答应一起同行直到找出那批宝藏为止?有必要拿那种列盯着囚犯的眼神锁定她吗? 拜伦举起手中的三明治,凝视着她手上已缺一角的培根三明治,莫名其妙的吐出一句,“我要吃你那一份。” 罗蕾莱无言,猛翻白眼。“它们有什么分别吗?” 拜伦弯起嘴角,动作优雅意图却十足恶劣,干脆自己动手,将两人的食物对调,态度跋扈的迳自吃了起来。 “到底是哪里有毛病啊……”她悄声咒骂,老大不高兴地啃咬三明治泄愤。 眨眼间,握在纤指上的鸡蛋三明治惨遭二度拦截,空悬的柔荑陡然换上咬痕累累的培根三明治。 罗蕾莱忍住想翻桌的冲动,咬唇质询,“你是在考验我对卫生的极限吗? 拜伦咧开闲适的笑意,难得爽朗的神态脱离了凛列气息的笼罩,轻耸肩头,笑笑的回道:“就是觉得拿在你手中的特别可口。” “你根本是故意找我碴吧!”她继续撕咬捏烂了的三明治泄恨。 如此被动地一来一往,任他反复调换,弄到最后,他们像是玩起了恶心巴拉的情侣换食游戏。 她气恼得像只大颊鼠,频频鼓起双颊,他却玩得起劲,忽然,她迟钝地惊觉,原来这个老是阴沉沉,背后埋藏一堆黑暗故事的男人,竟然存着一丝童心未泯。 “小蕾。” 罗蕾莱尴尬的眨动凝滞于某张俊颜的迷惘双眼,仓惶的藏起心虚,连忙看向连唤她数声的席德。 席德对此不以为意,刻意调皮地眨眨眼,将电脑萤幕挪向她,画面上呈现着琴声内部构造与烙上密码处的特写镜头。 他指着琴桥处道:“我怀疑这里藏有另一组密码,而且是刻在内面。” “不可能,琴桥是直接一体削成,如果按照你的推测,那么它就是由两片合成的,这完全不符合提琴的制作方式。” 席德懊恼的咕哝,“是吗?可是我的探码扫瞄器明明就有显示啊。” 罗蕾莱狐疑地凑近萤幕想再看个仔细,骤然飞来一只大掌罩住她额际,冷硬的隔开两颗差点撞在一块儿的头颅。她稍稍退身,没好脸色的回瞟身侧的男人。 拜伦脸色极臭,俊秀的眉宇摺出几缕深痕,冷冷地轻斥,“看归看,没必要挤成一团。” 她实在很不愿意这样想,不过,这个男人难道不会觉得自己一脸严厉的吃醋模样实在很夸张、很不搭吗? “先说好,不管找到什么都要算我一份。”她没好气地回他这么一句。 “何必呢,你们两个合算一份不是很好吗?”席德颇富深意地建议道。 罗蕾莱反瞪席德一眼,“解你的密码吧!我可不希望生日还得跟这个混帐一起过。” “生日?”拜伦好整以暇的微挑眉峰,不知说真还是说假地笑道:“看来,我们这趟旅程得多计划一场庆祝活动。” “谁理你啊。”她满不在乎的轻嗤。 “你生日几号?” 罗蕾莱抿唇,忽地眯起眼瞟向发问者,“你明明知道。” “那组电子锁密码是用我的出生年月日设的,别跟我说那只是碰巧,那还真是该死的巧。” 拜伦缄默不语,漫不经心的神色略陷沉思,以古怪的深邃眼神凝视着她。 “嘿,你们看。”席德的惊呼声打断他们不着边际的交谈。“那辆灰老鼠色调的旧式福特,从我们踏进这里后就一直在停车场闲绕,我怀疑昨晚的擦撞事故肯定与它有关。” 昨晚达成协议之后,他们一路开向法国南部。 没错,这个可恶的男人把她从英国的暗巷迷晕之后,连车带人,一块儿将她从英国运到法国,一觉醒来,她人竟已坐在奔驰于法国公路上的轿车中,荒谬至极! 好吧,这个叫什么狗屁罗兰的古怪家族或许真的挺有来头。 可是重点在于,接近破晓时分,一辆蛇行的福特轿车不知是故意抑或是无心,自左侧超车时刻意甩尾偏撞,弄得他们的左车头凹陷了一整块,惹人注目。 拜伦偏首梭巡过空荡荡的停车场一圈,锐利的视线在转角处捕捉到眼熟的旧型福特,他起身顺手取走纸杯盛装的可乐,淡淡地扔下一句,“到车上等我。” 罗蕾莱极度不爽他命令式的口吻,却不得不立即照办。 于是,她和席德迅速解决剩余的餐点,借由卖场的插座将席德的心肝宝贝充满电力之后,不作任何停留,乖乖回返车内,等着那个嚣张跋扈的臭家伙回来。 “也许我们不应该分开。”在等了半个小时之后,罗蕾莱烦躁不安地咕哝着。 “事实上,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再继续枯等。”席德的声音隔着一层电脑萤幕传来前座。 “你也这样认为?”明明手指头已经探要车门的把手,她的表情仍强装镇定无所谓。 “是啊,我建议你换到驾驶座上,发动引擎。” 罗蕾莱傻住,“你、你什么意思?我们不等那、那个家伙了?”她咽了好大一口气,惊悸地喘息。 席德耸耸肩,满不在乎的回道:“超过半个小时就是生死关头的极限,也许他已经被做掉了,我们如果再傻傻地等只是等死罢了,谁知道对方是怎样的狠角色。” “你……在跟我开玩笑对吧?” “我劝你最好快点作出决定,否则,我们两个很可能将会是躺在那辆福特后车厢的两具新鲜的尸体。” 他这番话开始在她脑海中发酵,产生许多电影般踊跃式的幻觉,骤然浮现拜伦那张脸变得极为苍白,冰冷地躺在后车厢中…… “够了!”罗蕾莱猛然打开门,一举跃下车,再重重地甩上门。“要走你自己走,没等到那个王八蛋一起离开,我宁愿留下!” 席德急促的呼唤声被远远抛在脑后,罗蕾莱仓惶的奔进位在偏僻乡间的简陋卖场,冲向前门入口旁的荒凉停车场,躲在暗处焦急的寻觅那辆灰色福特,但徘徊好一会儿后仍毫无斩获。 蓦地,一道熟悉的瘦削人影在对角处寻获,她的秀眸中不禁满是狂喜,即刻弹起身,耳熟的粗哑嗓音却在同一时刻悚然猝响。 “可耻的小母狗,你到现在都还绕着拜伦这个小混蛋打转,那天没淹死你真是太可惜了!” 罗蕾莱没有机会掉头亲眼确认,但,光从这教人毛骨悚然的嗓音以及惯用的称呼与鄙夷的口吻判断,她深信这世界上绝对不可能有人假扮得了那个老巫婆。 “原来你还活着,莫里斯太太。”当年从昏迷中醒来后,她只想着快点摆脱一切荒谬的闹剧,浑然忘了追问事情的后续发展,想不到,老怪物确实死了,老巫婆却还如此韧命。 “哼哼,你英文倒是变溜了,人却还是一样的蠢。” “闹剧演够了吧!我不是施奈德的孙女,你抓了我又怎么样?”她直瞪着前方,希望那道熟悉的高大身影能尽快察觉这一隅的异状。 “是啊,上一回,你这个可怜又可悲的冒牌货确实没多大用处,不过,这一次可不同,你大概不晓得那个小杂种有多在乎你吧?一直急着想把你带回罗兰家族,更不惜用那把琴引诱你……” “你错了,是我自己缠着他,强迫他带我来的。”莫里斯太太这番话令罗蕾莱的心热烫悸动不已,但理智拉回了感性,迅速镇定下来。 “你以为我是瞎子吗?他可是千方百计的试图赢回你的心,从法国到台湾,再从台湾追踪到英国,他追踪你,我追踪他,最后我发现,只要把目标锁定在你身上,便能精确掌握他的行踪。” shit!为什么这些话不是透过那家伙的嘴告知,而是经由这个恶心皮垮的法西斯欧巴桑之口?原本应该感动的情绪瞬间浓缩成令人浑身鸡皮疙瘩的战栗。 “你的王子已经挂了,你也应该收手了吧?” “意志是会延续传承的,上校没办法完成的梦想就是我生存的动机,那些宝藏是属于上校的,上校遗留下来的,自然是属于我的。” “说穿了不就是要钱吗?”罗蕾莱不屑地嗤哼。 “而你是我最佳的诱饵,能让小杂种乖乖帮我找出宝藏并且双手奉上的最佳交换条件。”莫里斯太太凭着记忆欲揪扯她的长发,却抓了一阵空,忍不住咒骂,“该死的小母狗竟然学聪明了。” 罗蕾莱无言,翻了一记大白眼,她的头发可不是为了防范这个不死老巫婆才刻意蓄短,这位法西斯欧巴桑还真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无法借由扯绞长发的方式凌迟人质,未免惹人注目,莫里斯太太只得悻悻地挪动手里的点四五左轮手枪,枪口抵着罗蕾莱的后腰,逼迫着她。 “后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从女厕后边的出口绕出去!” “不!”罗蕾莱伫立于卖场门前,老旧的自动门因为感应系统迟钝,欲合欲闭,如此对峙半晌,老迈的机械不堪这般折磨,开始发出嘈杂声。 莫里斯太太心焦地以德语咒骂连连,路人的侧目逼得她只能一再弯低持枪的右手,“给我进来!” 偏偏罗蕾莱置若罔闻,专注的汇聚心神凝望着正前方,仿佛是要透过坚强的念力传达满腹焦躁惶恐的情绪。 可恶!不是说有求必应吗?不是说有她的地方就会有他吗?只会说大话的烂人! 明明此刻她像个傻瓜一样僵站在这儿,但为何他就是不肯转过身来,哪怕是惊鸿一瞥也好! 宛若芒刺,一针针刻满万般牵引心神的意念,强烈震撼着所有感官神经,掉头触目的刹那,拜伦忽觉心头一阵窒缩,火炬般的目光平空迸射而来,眯邃的瞳眸剧烈缩胀着。 比初雪还要苍白的秀颜朝后知后觉的他恶狠狠一瞪,然后便听从挟持者的命令收回前脚,不驯的清秀脸蛋唾弃的写着“你这个该死又可恨的王八蛋”这无声的讯息。 拜伦下意识想扬起嘴角,但笑意冷涩的积淤喉头,满腔赤燃高涨的怒焰,他加快步伐敏捷的追入卖场,拨开迎面擦身而过的路人,追踪的速度极为惊人。 评估过成功逃脱的机率不大之后,莫里斯太太被迫开始虚发子弹,企盼借由追逐过程的激战拖缓拜伦的脚步,可惜,此举无异是益发刺激他嗜杀的天性。短短一瞬间,一楼专场的罐装奶粉区沦陷为血腥战场,如骤雨般的子弹一颗颗贯穿罗列于架上的铁罐,须臾,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奶香。 拜伦甚至是在遭挟的人质落下第一颗泪珠时,完全不顾流弹在他身侧穿梭,行径笔直朝莫里斯太太逼近。 莫里斯太太显然慌了手脚。 她清楚罗蕾莱对拜伦的重要性,却大大低估了这份重要性,所以连带的,她也错估了拜伦发狂的程度,那像是已经完全失去理智,豁出一切,甚至游走在死亡边缘也毫无所谓的惊骇程度。 “你……”这是莫里斯太太死前发出的第一个单音,也是最后一个,子弹射入她的前额,直接贯穿大脑,持枪的手臂徐缓地软下,颓然跪地,最后直挺挺的朝前倒去。 确认过莫里斯太太已死之后,随手扔开弹匣已空的贝瑞塔短枪,拜伦转身步向横跌在一堆奶粉上的狼狈身躯。 怒意尚未消退,拜伦严峻的脸部线条仍叫嚣着冰冷的愤恼,极其陌生,但当他弯低重心,将充满血腥气味的掌抚上罗蕾莱的凉颊时,在那双凶残充血的幽深瞳眸中,她察觉了被浓缩藏匿在其中的柔软爱意,所有他对于可能失去她的恐惧与不安,全被掩饰在看似丧失理智的疯狂下。 这一刻,再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再也无力伪装自己毫无所谓,罗蕾莱无可遏止地痛哭失声,发麻的柔荑环上他的颈子,借由真实的接触确认自己并未失去这个男人。 “你疯了吗?你就这样走过来,万一子弹射中你该怎么办?”她激动的陷在方才焦虑的惶恐中,久久无法抽离,痛哭着捶打他坚硬如铁的臂膀,反复证实他仍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天啊,就在不久前,他在她惊惧的幻想里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她才恍然醒悟自己有多害怕失去这个男人,怕一眨眼就再也看不见他恶劣可恨的笑容,怕再也没有机会听他随口扯谎……那种会把人活活逼疯的深层恐惧彻底吞噬了她。 然后,她终于领悟,自己已经疯狂地、近乎自虐地爱着他。 因为爱情总是降临得荒谬,因为生命总是如此脆弱短暂,哪怕只是被牺牲的一颗棋,她都无法遏阻自己的心倾向他,早在最初,她便已经沦陷在他恶意设下的圈套中,无可自拔。 “嘘,别哭。”失控的暴躁情绪因为怀中少女的泪水而趋缓,拜伦伸臂打横抱起体力不支的瘫软娇躯。 罗蕾莱拼命环接着他的颈子,纤瘦的双臂剧烈颤抖着,布满冰冷汗水的濡湿小脸埋在他的颈窝中,嚎啕啜泣。 “你可恶……我真是恨死你了……为什么要把我拖进你的人生里……我还以为,把你彻底遗忘在那场荒谬的恶作剧里就会没事……为什么要自作主张改变我的人生……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仿佛困在梦魇中,她只能反复透过呓语来表达满腔的恐惧,满溢着抱怨与责怪的口吻,努力稳定惊悸的心神,确认自己的失而复得。 她离不开他了,至少到死之前都不能。 温热的,细碎的,充满深挚爱恋的吻不间断地落在她颊畔、眉睫,拜伦笑吻着难得哭得这般脆弱无助的小女人,一直想告诉她,太过早熟可不是件好事。 “我终于感受到了。” “什……么?”罗蕾莱哽咽得厉害,拼凑不出完整的字句。 “你那颗虔诚的心。”他俯吻她啜泣的唇,以从未有过的温醇音调柔声低语,“而你的信仰将会终生跟随着你,承不承受都无所谓,我要你永远都是专属于我的信徒:永远。” 苏醒时,温柔的乳白色布帘轻拂过她侧睡的面颊,胀痛的双眼让几束金色的光芒扎疼,她轻柔双眼,缓缓翻身坐起,一双大眼红肿如核桃,茫然无绪。 “你也该醒了吧,又哭又睡的,真教人担心。”金发的微胖护士拉开飘飞如翼的纯白窗帘,充沛的光线照亮了她犹困倦的泪湿容颜。 罗蕾莱疑惑地下床,慌乱地套上陪着她四海征战的帆布鞋,尚来不及思考便仓惶的奔出病房。 不,——不是医院,这里是一间疗养院。 愣望着眼前一排排间隔有距的病榻,她终于知道现下所在的是什么地方,这是一间位于法国南部乡间的疗养院,也是他们一开始锁定的目的地。 她看见角落一隅的床旁,熟悉的高大身影微弓着阔实的肩背,静谧的端坐,于是她直接走向他。 “这是我母亲。”捕捉到身后轻盈的足音,拜伦毫无预警的抛来这么一句。 罗蕾莱身子倏僵,相隔一小段距离,望着枕榻上面容憔悴的美丽妇人。她有着淡棕色的及腰鬈发,细致雕琢的五官,以及与拜伦肖似的神韵。 “她爱上了一个错误的对象,一个被野心驱使而成了他人傀儡的傻子,这个傻子被彻底利用完之后,毫无用处的尸体即被扔入湖泊中,而她承受不了这样的伤痛,只好把自己的意识困在二十五岁的那一年永远不醒。” 他像是转述一则故事,口吻平静且微带些嘲弄,绞痛了罗蕾莱的心。 接着,拜伦蓦然失笑,“或许,这对她而言才是最完美的结局,不必面对失去男主角的痛苦与心碎,把自己关在自我编织的美梦里,可以远离那些黑暗且肮脏不堪的事物。” “够了,别说了。”他的嗓音已然沙哑,罗蕾莱伸手捂住他的唇,轻拥他僵硬的背,可惜他实在太高壮,她只能尽其可能地揽紧他紧绷厚实的肩头,努力让他感受她的心疼。 “她把他当作一个信仰,愿意牺牲一切所有,甚至是性命,最后却得到这种下场……但我永远不会容许再让这种事发生。” “当然,否则第一个杀了你的人绝对是我。”罗蕾莱煞有介事地补充道。 拜伦无声地扬起笑,再次深深凝视病床上的人一眼,抑郁地掩下双眸,拒绝过往的阴霾持续笼罩。“巧合的是,施奈德的女儿也曾住过这间疗养院,就在她得知自己怀有身孕之后。” 罗蕾莱讶异的惊呼,“那线索……” 他挑起眉,“就藏在这座疗养院里,席德正在破解接下来的密码。” “先说好,我要一半。”她可没忘记自己当初是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开始这一切。 拜伦垂首,细长的棕发俯散,如瀑般泼上她讨债般不可爱的世故嘴脸,接着,蓄满野性危险的顽躯逐步挺近,那锐不可挡的强烈费洛蒙迷惑着她的感官神经。 “不如这样,你加入罗兰,无论找到的是什么,全都归你。” “加入罗兰?”罗蕾莱狐疑地看着他。“我拿什么加入罗兰?” 拜伦拉她入怀,慵懒的勾起笑,顺势吻上她的鬓颊,分享小秘密似的和她咬起耳朵。“我的伴侣以及冒牌罗蕾莱的身份。” “dolly绝对会头一个气死。”她枕在他胳膊上,忍不住暗暗窃笑。 “相信我,那绝对会是近年来罗兰家族最有趣的画面。”拜伦坏心眼地加入了她的幼稚俱乐部。 “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要用我的出生年月日设那组密码?”莫名地忆起那个尚未解卧的谜,直觉告诉她,这其中铁定还有什么诡谲的牵扯,凡是跟罗兰扯在一块儿的,绝非好事。 “那组密码不是我设的。” “不是你,那会是谁?”她一脸不信,直觉他又随口敷衍。 蓦地,席德兴奋地抱着他的宝贝冲来窗前,“嘿,你们都在啊,我刚破解了两个密码,快过来!” 罗蕾莱翻了白眼,“可恶,席德这小子根本是来替你解围的帮手。” 拜伦弯起唇微笑。事实上,他根本没有说谎,既然这个小女妖不信,他也懒得多作辩释,反正那已不再重要。 “快啊!”席德扬声催促。 罗蕾莱率先迈开步履,蓦然感受到左腕后方突来一道轻柔的蛮力,牢密地圈握着,她迷惘地回眸,诧异地发觉落后数步的男人正一脸不悦地注视着她。 “干嘛?”突然以快将人焚成灰烬的炽热眼神望着她,想诱拐她犯罪不成? “永远。永远不准你再背对着我。” 拜伦厌恶只能看见她的背影,那总令他想起那日的分离,她坚决不回头,而他就只能这样任她离开,无能为力的痛苦比失去一切还要刺骨寒心。那种感觉,就像是狠狠地把自己的心割裂成两半,灵魂也一并碎裂,残缺不再完整。 罗蕾莱片刻愣然,忽然绽露笑靥,终于了解这个男人是在钻什么牛角尖了,难怪那晚在英国的暗巷中,他会彻底失控,毫无预警的从后方扑袭,原来全是因为心底的阴影啊。 追根究底,他们连闹别扭都十分肖像呵。 她无奈地连退数步,推着他走向前,“喏,以后都让你走在前面,行了吧?” 拜伦拨开长发,大掌攫住她的皓腕,干脆拉她并行,用意明显,就怕这位反骨少女偶发性的情绪失调,俏眸翻瞪便又转身背离。 原来这家伙也有穷紧张的时刻啊。悟透他的用意,罗蕾莱笑不可抑,只能被动地任由他拖抱着前进。这个她全心仰赖,甘愿奉献所有的唯一信仰呵…… “我希望你盼望的不是只有愁。” “啊?” 拜伦突地停下脚步,笑容带着促狭,伸出拇指揉弄她的眉心,轻柔温热地站昵触感,掀起她片段失落的记忆。 “果然是你……”她早怀疑那不是单纯的白日梦,可恶的跟踪狂! “如果那时候你愿意回头,便不会错过我。”他的口吻里带着浓浓的不悦,可以想见,当下的他有多么渴望她的回眸。 “够了、够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有机会站在我后面,这样可以了吗?你能放心了吗?”依她看呀,分明是这个男人强烈的自尊心作贴祟,喜欢不可一世的伫立在前方。 “我也不会再让你有这种机会。”他信誓旦旦的宣告。 席德偏首采目,不耐烦地催促,“嘿,你们两个究竟还想不想寻宝啊?” “无所谓,我已经寻到我的那一份。” “什么?你几时找到宝藏的?”罗蕾莱错愕地问。 拜伦倾身在她的俏颜印下深吻,目光炯炯如星,凝望着她愣然的水眸。“我的宝藏就在东方,来自东方的海上女妖,属于我的罗蕾莱。” 也许,所谓的宝藏只不过是泡沫般的幻影,只是一种梦幻式的迷离虚构,而他们跨越了层层包裹的甜蜜假象,探索着美好之下的丑陋,进而碰触彼此最深沉的黑暗,觅得无可衡量的至上宝藏。 罗蕾莱轻轻地笑了,索性环上他的颈弯,使得这道缠吻更为深入,让大翻白眼的席德继续晾在洒满金色灿阳的庭园中,置之不理。 当风吹起时,满园林木摇曳的艳丽的枫红,沙沙的声响令人觉得仿佛耳畔满是诗篇,明明的风里有他长长的发,丝缕缠绕着她,究竟谁才是那个妖?呵,值得思考。 天空中的灿阳将相视而笑的两人覆上一层朦胧的淡金光芒,风声呢喃,仿佛一则东方与西方偶然邂逅的梦幻传说正在上演,遍地枫红尽是灼热的誓言。 拜伦的回归,是为了父亲遗留不散的缺憾与亏欠,振帆远航,则是为了这位二十一世纪反骨不驯的海上女妖。 小插曲 侧蜷的雪白裸背因为莫名的炽热而颤动,裸背的主人很不情愿地把自己从酣甜的梦中找回来,睁开迷蒙的大眼检视自己身上的睡袍何在。 “你又背对我了。”侵略者好像已经用这个烂借口用上瘾,几乎是三天一小用,五天一大用,而且是床上时间居多。 “难不成你要我面对着空床位睡觉吗?”罗蕾莱趁理智还未被吞掉之前推开压在身上的饿兽,忙着找寻遮蔽物。 冥夜中,披着长发的男人抓开她迷糊摸索的柔软小手,继续深入地吮吻,吻得她意识沉沦,无人抵抗,再趁猎物深陷酣眠状态时,一寸寸吻逼泛着晶莹光泽的白皙雪肤,燎起热浪的薄唇停留在她腹上烫疤的时间特别久,安抚的戏吻潜藏着不舍的心思。 罗蕾莱趁着喘息的空档无奈的问:“你又接了什么烂任务?”通常这头兽的饥渴状态,多是与任务好坏攸关。 “找一个人。” “谁?”又来了,真是无趣至极,顶尖杀手全拿来当征信社的人员滥用,这个狗屁罗兰的思考模式真是让人无言。 “遗失族谱上的另一句成员。”拜伦的指尖滑过她已长至肩头的发,习惯借此动作来感受她真实的存在。 “听起来考验重重。”要忙着躲他的狼吻,又要忙着拨开他恣意滑动的狼爪,她根本无暇分析他何以语带玄机。 “不想知道细节?” “除非你先停下来。” 俊美的脸庞漾着邪魅的笑意,长指剔开一颗颗钮扣,改慢条斯理的褪去束缚着鸶悍昂躯的蓝黑色衬衫,借由赤裸且可口的胸膛引诱青涩少女主动靠近,通常这招屡试不爽。 蓦然一声娇呼暗咒,果然主客易位。 罗蕾莱野蛮地压坐在精壮的身子上,困意顿失,双颊托嫣染霞,氤氲着水眸咬牙切齿的趴蹭而下,张开一口整齐的贝齿,朝友健刚硬的胸膛进攻,含糊不清的暗骂道:“混蛋,这是你逼我的。”拜伦慵懒地扬起俊朗的笑,拥着甜软的身躯一块双双仆倒,唇舌,气息紊乱地湿吻她雪嫩的香腮与白细的耳朵。 忙得天旋地转之际,他状似不经意地低语,“唯一的线索是她身上有个近似雪花状的疤痕……真巧,我记得昨晚我吻过你后……” 染上些微色情意味的戏语被人以粉唇覆堵。窘恼的眼波看自氤氲的晶眸递来,她当然知道他口中的那块疤痕在何处,真不敢相信他竟然毫不害臊地打算直言无讳。 “所以呢?”短暂交兵后,她极无奈地任他翻过身,夺回主控权。 “我想,我有更多的时候可以耗在一个重要的线索上。” “……你所谓的线索就是我的身体?”她嘤咛着道。 “这个线索恐怕足够我们耗上整晚讨论……” “你是说整天吧?”她用残存的余力没好气地纠正。 “听起来很诱人,不是吗?” 看来,她就快结束路人甲的身份,终于轮到她登台提纲女主角了是吗?不过,此刻看来似乎也没什么差别了,比起万众瞩目,担任某人矢志守护的女妖更为划算。 “小蕾。”某人劝哄似的低声柔唤。 “我可以不要回应吗?”恶劣又可恨的家伙,罗蕾莱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每次都挑这种奇怪的时刻说。 “不要离开我。”听来随性散漫的浓烈宣示,却是唯有在她处于无暇且乏力反抗的暧昧时刻才有机会铿锵灌耳的至要关键词。 “你一定要这么故意吗?讨厌!”噢,该死的混蛋,偏偏挑这种时候逗她。 吻得正起劲的拜伦闷声哑笑,开始进行长达整夜的缠绵酷刑,亲身拷问折磨着只属于他的甜蜜囚犯。 她总是不厌其烦地问,为什么非她不可。 他总是一笑置之,不予回应,而答案至今仍深埋于心,未曾透露——只因囚禁在孤独牢笼过久的人早已彻底绝望,对任何美丽的事物更是麻痹无感,他们渴望被了解,渴望束缚于身的原罪能被释放,于是辗转寻觅与自己相仿的灵魂,执迷追逐与自己相似的倒影,永无止境。 古老的希腊神话中,女妖出现的意义是代表着“死亡”,但她的现身,却是挈领他航向浩瀚的重生之洋,结束漫长的寻觅,获得崭新的存在意义。 晚安,他的海上女妖。 ----------------------------------------------------------------------- 豆豆小说阅读网推荐: 玛德琳【谜恋】系列在线阅读: 谜恋之一《恶男任务》作者:玛德琳 http://.dddbbb/html2/94384/index.html 谜恋之二《海上女妖》作者:玛德琳 http://.dddbbb/html2/94581/index.html 谜恋之三《极恶传说》作者:玛德琳 http://.dddbbb/html2/94830/index.html 谜恋之四《天使风暴》作者:玛德琳 http://.dddbbb/html2/95027/index.html 后记 打从心底对拜伦这个大反派感到愧疚(伏案痛哭)! 当初创作“威廉古堡”系列时并未作太多的设计,只是单纯的写,懵懂、莽撞地写着,当初真的并未想过,能有机会看到一个故事出版成书,直至此时,依然觉得一切如梦。 所以相对的,我也必须付出更多努力,才能帮拜伦平反形象(撞墙)。 这个故事是在之后创作的,同样是写在“子不语”系列之前,原本是“威廉古堡”外三早,为何会并在新系列里,因为上一本的序文曾经提及,请恕我不重复了(傻笑)。 犹记得《情兽》里,辜灵誉悟透了何谓凡人之爱——爱,就是明知不可为仍为之的执着。其实这句话是反映了我在创作这条路上的想法,因为我总是任性的写着自己偏爱的题材,有时偏离了爱情故事的主轴也浑然未知,只是埋头苦写,也曾一度因为这样的任性而将自己逼入绝境,时常陷在究竟故事与爱情该以何者为重的迷思中。 后来,在编辑大人的提醒下,慢慢沉淀思考,将自己从创作者的角度彻底抽离,回归单纯的读者,这才了解到,一份至诚至真的爱情才是读者渴望透过阅读获得的。 《海上女妖》这个故事诞生于我渴望小小转换风格的时期,且充满了大量黑暗色彩和沉重调性,希望大家没看到口吐白沫晕死过去(搔头傻笑)。 老姐非常担心这个故事会影响读者朋友对整个系列的观感,因为这个故事真的太过沉重冷调,着重描写男、女主角的黑暗面,甚至可以说,他们两人是被彼此的黑暗面吸引。 女主角太过愤世嫉俗,明明心性依然带有年少轻狂的稚气,却总是伪装自己什么都懂,什么都无所谓,我努力揣摩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生会有什么样的心态,在接连搅入一轩混乱之后,又该用什么心态重新振作、面对,不过,故事叙述得成功与否,还是留待读者朋友主观判断了(笑着流泪)。 这是一个很晦涩的黑暗故事,也是与“威廉古堡”核心人物攸关的最后一个故事,迥异于原本系列的轻松搞笑,“威廉古堡”系列的相关作品也正式画上句点。 下一回,终于轮到我的幸运女神宁宁登场罗(皇家礼炮伺候)!宁宁脾气可大着,要是不给她最尊贵的待遇,她可是会甩头走人的(哈腰鞠躬中)。为什么我会说宁宁是我的幸运女神?请大家等待宁宁现身,届时我会详细的娓娓道来(又在替自己宣传)。 感谢愿意从第一页阅读到最后一页的大家(扑抱),更感谢愿意从“威廉古堡”便一路支持玛德琳的读者朋友,你们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 感谢编辑大人不厌其烦的鞭策、提醒与帮助,感谢最关心我的阿母和老姐,感谢总是无偿帮忙制作精美预告表的好友小忆,感谢身边愿意支持我走下去的每一个人,我会继续建构属于自己的幻想国度,并且努力不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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