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不好当》 楔子 她一直、一直都在看着那个男人。 他有一双好看的眼,深邃得有如被顶级工匠的刀凿刻出来的那般,好深的双眼皮,其中镶嵌着墨如砚石的眸,清冷且疏陌。他的鼻梁又挺又直,深陷的人中使他的上唇呈现性感的m字形,如刀削一般锐利的侧脸,让他浑身都透着难以接近的气息。 但不可否认,那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男人。 霍克勤,他是她外公唐沅庆的保镳。唐沅庆是「唐朝集团」董事长暨最高执行长,也就是常人所称的「总裁」。「唐朝」由唐沅庆的父执辈创立,由海运起家,如今旗下事业版图扩张,横跨交通运输、金融投资、百货零售、纺织、医疗等,规模庞大。 唐沅庆身为唐家主事,手下掌握数万人生计,作风是出名的冷硬。钱与权的纠葛,加之多年与黑道为敌,使他不免俗地活在尔虞我诈的危机当中,身旁自是保镳环绕,霍克勤便是其一。 在那么多人里,唐左琳不知怎地老是注意到他,当然人正真好,人帅同理,但其实蛰伏在这个人光鲜外貌底下的某些质素,才是攫抓住她目光的真正原因。 那是她二十岁的夏天。 她一直、一直都在看着那个男人。 第一章 盛夏。 在美国曼哈顿的街头,唐左琳正坐在露天咖啡座的阳伞底下,一面喝着冰咖啡,一面躲避着这一波热浪的来袭。 现年二十三岁的她,身材纤细,一头柔丽的鬈发长至肩际,透着褐色。她穿着简便的t恤牛仔裤,长相一般,勉强而言算清秀,可一身灵动的气质和一双属于东方人的细长凤眼,仍使她在这座充斥着各国人种的城市里,散发着独树一格的悠然气息。 她垂眸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朝商场门口瞥去一眼,她的保镳是怎样,跟结帐台的大妈吵起来了吗? 再拖下去就有点晚了,唐左琳正要回去那个人挤人的可怕地方看看情况,却在起身之际跟冲到她面前的矮小男子发生擦撞,她「啊」一声,发现手里的袋子居然不翼而飞! 有没有搞错?! 「嘿——」她喊住那人,眸底寒光一闪,追上前去。而她好不容易摆脱结帐人潮的保镳,提着大包小包一出来看见的便是大小姐追着宵小远去的背影。 老天,这是哪门子好莱坞的老梗戏码! 霍于飞只得把东西塞给一旁的下属,跟着追去。 那小偷跑得飞快,在人群里穿梭,不时回头看见唐左琳还在,面露恐慌。 一看就知道是成不了事的,唐左琳内心有底,脚程没慢,她瞥了瞥四周,决定直接摆脱人潮,冲到大马路上,不顾喧嚣的车阵缩短了与小偷的距离,抓了个空档扑上前—— 「抓到你了,小子。」 「妳……」小偷瞪大了眼,这个瘦瘦弱弱的东方女子正以全身的力量压制住他,她甚至不知道使出了什么邪术,竟然让他动弹不得! 唐左琳用柔道里的关节技压住他,黑亮的眸看向小偷手里的袋子——那本来是她的。「我没打算带你去警局,里头有个东西很重要,还给我,其它就是你的了。」 「什么?」那人将信将疑,但以他在黑街陋巷打滚的经验,明白这女人光看眼神就不好对付。她看着他,就像是瞅望一只极好逗弄的小老鼠……他牙一咬,在唐左琳有意无意的松懈下,手探入襟内。「去死!」 「嘿,就说了我没恶意!」唐左琳堪堪避开。小偷拿出刀,困兽般的目光狠戾。看她这么不怕死地追来,里头肯定有着什么重要财物,他可不能放了…… 小偷正要寻隙逃走,不料在这时候,背后竟遭人抵上了一管坚硬物事。 不、不会吧…… 「够了。」那男人声音低沈,语调冷静,一把枪管正堵着他后背。小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回头见霍于飞朝他痞痞一笑。「放心,我有合法的持枪证,不过这枪有阵子没用了,保险不牢,不知道会不会突然走个火什么的……『砰』!就像这样。」 小偷吓得半死,相较之下男人口吻轻悠,恍如闲聊,修长的身形包裹在一身剪裁良好的西装底下,胸板宽阔坚实,富含力量。而他俊美的脸一看到唐左琳,便有些古怪地扭曲起来。「我的大小姐!妳就不能让小的好过一点吗?我会被霍克杀死的!」语调几乎都在哭了。 唐左琳嘿嘿一笑,尴尬地搔了搔那一头被风吹乱的发。歹徒被枪及两人的气势震慑住,一点也不敢动弹。 她上前拿过袋子,确认里头物事完好,松了口气。「真可惜你刚没相信我,不然我拿了这个就让你走了。」 她从包包里掏出一只黑色的小盒子,眼神柔软,接着朝男人示意。「于飞,你知道怎么做。」 「是是是。」霍于飞翻了一记白眼,给他搜身,又以藏在外套里的枪戳了戳他。「现在开始,滚得越远越好,你自己应该知道惹了不太能惹的人,硬碰硬对你没好处,下次挑人下手的时候记得看准一点,懂吗?」 他语调很轻,但每字每句都饱含难以言喻的迫人气势,小偷额际冒出冷汗,只能点头。霍于飞很满意。 「你可以走了。」当然,这小子身上所有能查的地方他都查过,武器只有那把刀,已经被他没收了。 小偷转身就跑。疯子!真是流年不利!谁知道一个两个都是在道上混的玩意儿?他骂骂咧咧,消失在曼哈顿的街尾。 唐左琳睐望他惊恐逃跑的身影,摇了摇头。「啧啧,于飞,你没告诉他我们是正经生意人?还有,你真把枪使出来了?」 「有必要吗?」他挑眉,自己这一身黑色西装,只差戴副墨镜就可以演出「教父」了。他把外型做得跟手枪一模一样的打火机放在手心里转了转,相较于用蛮力撂倒人,他更喜欢事半功倍的阴损招数。 他问她。「干么不叫警察来抓走?」 唐左琳耸了耸肩。「抓了一个还是会有好几百个,人家生活也不容易,何必?而且我们时间不够了,我不想拿来跟警察打交道。」 「确实,有人快打来骂人了。」霍于飞扯扯唇角,打电话叫下属把车开过来,随即看向唐左琳,笑得不怀好意。「妳想被我骂,还是等回去了被那家伙骂?」 「呜!」唐左琳缩了缩肩,一下子变得好没气势。「不能不告诉他吗……」窝囊啊!好歹她也是堂堂大小姐、两人的雇主,怎会怕起下属的叨念来了? 「妳觉得他不会知道?」 「你不说、我不说……」 「但总有别人会说。」一台车停在他们身旁的马路上,霍于飞说:「上车吧。」 唐左琳垂着脑袋,是祸躲不过,结果一上车,霍于飞就开始抓着她碎碎念。「我的大小姐啊!妳是遇上初恋情人了吗?怎么忽然追着人跑?好歹告诉我们一声啊!结果也没追到人,真是可惜了……」 「呃?」唐左琳眨了眨眼,本来迷惑的脑一下子察觉情况。「喔,就看到好久不见的同学,结果好像是我认错人了。」说着,她朝霍于飞睇去感激一瞥,对方也瞥过来,眼神明摆着就是「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她笑笑,抱紧了袋子。倘若不是为了里面那个东西,她也不想造成麻烦和拿自己安危开玩笑。那小偷一看就知道是没见过世面的,没那个伤人杀人的胆色,她长年习武,空手道、柔道都有一定段数,自认对付得了。 而且霍于飞身为她的保镳,肯定也会随后赶来……尽管鲁莽,她还是经过一番思考,只是不管怎样,那人都不会给自己什么好脸色就是了。 思及此,唐左琳不禁有些凄惨地叹了口气,看向霍于飞。「对了,东西呢?都准备好了?」 「当然。」 于是两人便在车程行进中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闪动的光,绝对是百分之两百的……不怀好意。 * 车子在一阵疾行之后离开了纷闹的市区,四周风景逐渐变得宽阔宜人,充满绿意rchmont是个好地方,位于纽约郊区,邻近海岸,离市区不过三十多分钟车程距离。 眼前是一幢两层楼高的房舍,车子开入车库,唐左琳跟着霍于飞下车,走进屋内。客厅里,有个和霍于飞相同打扮的男人正站在那儿,沈冷的眼一下子扫过两人,淡淡启唇。「回来了?」 「喔……」唐左琳一阵头皮发麻,她敢肯定,他绝对已经知道了! 他就是霍于飞口中的「霍克」:霍克勤。这个昵称是来自他以前在部队里的代号——hawk,鹰隼。确实人如其名,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唐左琳不禁这么想。 面前的男人一身西装,黑色缎面的布料上不带任何多余花纹,连领带都是不惹人注目的素色。他身形健硕,四肢颀长,相貌俊凛,霍于飞和他是堂兄弟,两人五官相似,组合出来的气质却是这般不同。若要做个简单形容,前者是悠然如风,随兴自适,后者则是沈稳如山,不容动摇。 而她,偏偏就是迷恋上了那样的沈静。 霍于飞担任她的私人随扈已经多年,后来加入的霍克勤则负责情报搜集、调派人手、加强宅邸安全。这半年来,他们朝夕相处,但唐左琳只觉得一靠近他,感觉就像是迷失在一片古老蓊郁的森林里,找不到方向,看不见出口。 而这个人明知她的心情,表现出来的态度始终是她踏入了不该来的地方,关门送客的意图明显。 「我不是故意的……」她想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却在他深沈的注视下,不觉噎住了言语。 他墨黑的眼把她从上到下静静扫视一遍,不带任何情感成分,单纯只是确认她的安好——因为职责。 唐左琳看回去,黑润的眼里透露着一点不甘,觉得他没给她机会解释,已经擅自把她认定成在胡闹。霍克勤看着,内心有些失笑。她误会了。 不过,无所谓。 「大小姐没事的话,请上楼吧。」 到底谁才是雇主啊?唐左琳哭笑不得,却无法拒绝这个男人说的每字每句,那对她而言简直有如圣旨。而且重点是,霍克勤并不听从她的命令,而是她外公的 ——把他从外公身边调来的时候,他也毫不留余地的告诉她:「我的雇主是唐家的唐沅庆先生,我会负责保护好小姐的人身安全及日常起居,还有……」 负责监视她。 他是她的保镳,也相当于她的管理人,甚至是她在美国期间的管家,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是……唐左琳扯出苦笑上楼。 他是不能对她怎样,可一个冷漠的眼神,就足以使她整个人都不对劲。她压根儿就没反抗人家的底气,只好把烂摊子扔给霍于飞收拾。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交给你了! 霍克勤墨黑的眼瞅着唐左琳奔上楼的纤细身影,眉宇间恍如察觉到什么般地拧起,转身交代。「请洛克医生过来一趟,小姐的脚不太对劲。」 「啥?」霍于飞一愣。完了,他居然没发现大小姐受伤? 霍于飞还不及开口辩解些什么,一道冷厉的目光袭来。「把今天的事打成一篇报告给我,还有悔过书三千字——」 「三千?!你他妈的杀了我吧!」霍于飞抗议。「我好歹是你堂兄!」 「喔,所以?」霍克勤挑了挑眉,同样的动作由霍于飞做起来就带着一点痞气,但霍克勤予人的气息却是全然的压迫。「你该做的是寸步不离守在她旁边,而不是手里大包小包在结帐台为了一卷破卫生纸的价格跟人讨价还价。」 霍于飞吁了口气,看着不过小自己一岁的堂弟勾勒一抹教人头皮发麻的笑容。唐左琳曾形容这个人彷佛一座古老森林,喔,森林,他猜里头长的肯定都是些曼陀罗之类的可怕植物,也许再深一点的地方还有火山蠢蠢欲动,只是被那些高大沈稳的林木隐蔽得太好,无人可窥知其一。 两人同属「擎天」保全公司,老板是霍于飞的舅舅。现年三十二岁的霍克勤曾是国军特勤弟兄,在二十九岁那年因伤退役,一年后被他延揽进公司,担任私人随扈。这三年来,他们同为唐家服务,唯独保护的对象不同,只是半年前,唐左琳决定前往纽约留学,把霍克勤要了过来,才变成两人同侍一主。 至于大小姐这么做的缘由嘛……啧啧,他才不信眼前这个家伙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好,我知道是我的错、我的失职,我没把人盯好……一千行不行?」 「六千。」直接加一倍。 「shit!」某人从不接受讨价还价,霍于飞内心骂骂咧咧。要不是为了你这个面瘫混帐,大小姐会昏头昏脑追着小偷甚至搞到自己受伤吗?! 偏偏这些不能讲,讲了他也猜得到这人的反应,肯定是死ㄍ1ㄥ。霍于飞摊摊手。「好,写就写。」反正他有错,确实是有必要给上级报告,但三千字……根本就是霍克勤打算公报私仇吧? 「死闷骚……」 霍于飞暗骂,霍克勤的反应仍旧是无动于衷,但口气非常不容置疑。「七千。」 「靠!」 * 半夜三点,该是一般人好梦正酣的时候。 万籁俱寂,四周除了偶尔传来的狗吠声外没有其它杂音。这时,有人却蹑手蹑脚地打开了房门,极小心地踩着木质地板走进来,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地踱到了床边。 床上的人正睡着,深刻冷硬的眉眼即便在窗外的路灯照映下,仍旧轻易牵引着他人的心跳,而那双眼睁开的时候,更是深邃如一潭幽泉,教人看着便一下子失了魂,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任由自己的心魂一再陷落…… 「哇!」 还不及对床上的人做什么,唐左琳纤细的手腕已被彻底制住,她下意识反击,不料一个翻身,她背部着地,遭人压制在床上。 「啪」一声,屋内灯光瞬间大亮,霍于飞冲了进来,拉开手中礼炮。「surprise!」 而本来躺在床上安眠,这一刻却有如豹只压制着猎物的男人愣住。「这是怎么一回事?」 「嘿嘿……」 四肢被人分别制伏的唐左琳干笑,三人六目相对,四周的空气像是静止了,人在门口的霍于飞看着这暧昧一幕,摆了摆手。「呃,抱歉,打扰两位了……」 「八千。不想再增加字数的话告诉我这是搞什么。」霍克勤扒梳头发,爬了起来,口气难得显露焦躁。大半夜的,这小妮子怎会突然跑到他房里来,而眼前这不称职到让他屡屡头痛的混蛋,显然还是共犯? 他下意识瞥过唐左琳的右脚,脚踝处已裹上一层纱布,还好医生说只是一点小擦伤,不碍事。他松口气,生怕自己刚才太用力,弄伤了她…… 各种情绪在他的体内冲撞,也分不清是对她这么不知轻重的恼怒,还是自己可能不小心伤了她的心疼愤怒,总之,霍克勤的神情不太好看。 「其实啊……」唐左琳跟着起身,转了转刚才被他按压的手腕,喔,这家伙用了很大力气耶!看来下次她要「偷袭」,肯定得先戴上护腕,以防万一。「生日快乐,克勤。」 而这一次,霍克勤终于出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表情——愕然。 三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唐家大小姐,那时候她不过才二十岁,长得不特别,却隐隐透着一股古灵精怪的气质。 最妙的是她曾在他背后偷偷扔石头,被他抓了个正着,她竟一点都没有恶作剧遭人抓包的羞窘,反倒满脸佩服地猛拍手。「天,你好厉害!」 奇怪的小姐。 那是霍克勤对她的第一印象。 而这印象在三年后的现在,依旧根深柢固、没有改变,或者说,多了其它形容。 「生日快乐!」 比如,难缠。 从楼上被拉到楼下,只见睡前分明整齐的客厅早已布置妥当,充斥着奇怪的花圈和各色各样的气球,甚至一块用假花围绕起来的板子上还大大地写着:「祝‧霍克勤生日快乐」。 这画面令他脸色难看,头顶乌鸦飞过,他问霍于飞。「谁的主意?」 「当然是我的啦!」唐左琳蹦蹦跳跳冒出来,不怕死地端着点燃蜡烛的蛋糕。「你看,我还买了蛋糕呢!」 「主意当然是大小姐出的,至于我,绝对是帮凶。」承认得好大器。 霍克勤无言了,下午才经历那般「风波」,眼前的两人却好似已经抛诸在后,他不得不佩服他们。 他望向唐左琳,只见她黑色的眸底映照着烛火,使她素来平凡的脸显现出一种特殊的、惹人心乱的光。霍克勤没再看,只叹了口气。「好吧,但我希望你们可以稍微注意一下时间。」 他苦笑地坐下来,餐桌上备有蛋糕和一些简便的餐点,碍于两人还在值勤,没有酒类。客厅的布景尽管非常幼稚,仍看得出有用心安排。自他睡下不过两个多钟头,他真没想到唐左琳居然会来这么一招。 「于飞,你去弹琴,我要唱生日快乐歌!」 唐左琳一派欢欣,小巧的脸蛋因他的软化而绽放出愉悦光彩。她随着霍于飞弹的钢琴大声唱生日快乐歌,一点都不害臊。 霍克勤望着,本来绷紧的嘴角不由自主微微上扬。「别人过生日,你们这么开心?」他不懂。 「话不是这么说啊!」难得听他用这种自然不拘谨的口气说话,唐左琳眼睛都亮了。「生日可是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日子呢!哪,快许愿快许愿。」 还要许愿?霍克勤一脸不愿,可在她期盼的眼神下还是硬着头皮做个样子。说真的,他的人生尽管不算顺遂,却也没太多不满,何况求神拜佛之事他向来斥为无稽之谈,只是,倘若真的非许不可的话…… 他抬眼,迎上一对荧荧目光。 如秋星,如夜萤,过去三年来,总是殷殷注视着自己的那一双眼。 而他的身分,则是她的保镳。 「……好了。」他别开眼,不敢也不愿再承接更多。 来到国外已经半年,当初唐左琳赴美求学,他便被调派至她身边。一般来说,若非必要雇主并不会和保镳一同生活,但唐左琳是例外。 她太危险。 身为唐家最高执行长唯一的直系外孙女,唐左琳从母姓,自小身负重任,早早被钦定为接班人培养,再加上唐家从不兴为善积德那一套,又与黑道纠缠不清,不管是为了何故,觊觎她的人信手拈来都是一大把,小时更曾遭遇绑架,一个星期后才逃回。 为此,身为她的保镳必须二十四小时轮流待命,随传随到。 而对于这般形同监视的不自由生活,年仅二十三岁的她却理所当然地接受了。 甚至,还跟他们当起了朋友。 霍于飞跟她跟得最久,两个爱闹的人之间,早已有一种自然而然的默契,即便真出了问题也是一个护着另一个。他不喜欢霍于飞这般没大没小、没有分际,问题是雇主甘愿,他这个做人下属的又有什么权力干涉? 霍克勤墨眸一黯,那样就太……僭越了。 「大小姐为这事足足忙了一星期呢。」 在一阵喧闹之后,唐左琳一早还有课,先回房间去,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大男人。除他俩之外的其它人员全是在美另行雇用,并不住在一起。霍于飞一边以茶代酒,一边讲起唐左琳置办这一切的过程,霍克勤听了,实在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结果你也随便她去闹?」他跟唐左琳差了快十岁,言谈间多少还是把她当作孩子看待。 「因为很有趣嘛,可以看到你一脸不快的表情。」霍于飞眨眼一笑,好故意。「哪,你许了什么愿?」 「我什么都没许。」霍克勤放下杯子起身,炯黑的目移往二楼,随即敛下。「今天轮你守夜,别以为这样就赖得掉。」 「是是是。」 听见他不甘愿的同意,霍克勤一笑,拾级而上。这栋屋宅登记在唐左琳名下,是她在纽约攻读mba期间的住处。 房舍外观朴实,像间普通民宅,但内部使用的是最高规格的安全系统,堪称滴水不漏。他跟霍于飞都住二楼,唐左琳的房间则包夹在他们中间,现在是凌晨四点,他估量着,还有差不多两个钟头可以睡…… 「surprise!」 这次又是什么? 霍克勤推门开灯,赫然惊见自己的床铺上躺着一个女人,分明是一脸东方长相,却戴了顶奇异的金色假发,穿着薄衫在那儿滚啊滚。 「哈啰。」她大小姐笑得一脸谄媚,甚至刻意噘唇眨眼。「不介意把我当成你的生日礼物吧?」 ……够了。 「请妳出去。」霍克勤面无表情,打开房门,送客的姿态明显。 「啊?不行喔。」唐左琳努了努嘴,在唐家的生活早使她练就一身察言观色的功夫,虽然霍克勤神情不为所动,她仍知道他生气了。「还是你不喜欢金发?我很好商量的。」说着,就把那顶一点都不适合她的金色假发摘了下来。 「不是那个问题。」霍克勤头痛,瞅着她恢复了平常略鬈的秀气发型,衬出她纤巧的瓜子脸以及点缀于其上的灿然眼眸。「好了,大小姐,请妳回房吧。」他依旧面无表情,但脸色比方才还要沈了几分。 尤其,在他看清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比基尼上衣及清凉短裤之后。 「好吧。」唐左琳揉了揉手里的假发,抬脸问他。「你真的不喜欢金发?」 「不喜欢。」 「真的真的不喜欢?」 「是。」 霍克勤不懂她这么纠结在金发上的理由是什么,只见她听了答案以后像是松了口气一般笑出来。「我也觉得金发不好。」 所以? 对于她的不按牌理出牌,霍克勤早已习惯,问题是她一直提到金发……他想起来隔壁住了一位年轻的金发女郎,偶尔会来敦亲睦邻一下——不得不说是针对他个人居多。 该不会……是为了这原因? 「等一下。」 霍克勤叫住她,唐左琳闻言立即转头,小脸饱含期待。「怎样?」 见她双眼都要眨出星星来了,霍克勤吁口气,好气又好笑,但神情还是不动分毫地拿了件外套罩在她身上。「于飞还在外头。」毕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她这副模样,看到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唐左琳开心了。「你在意?还是……你吃醋?」 而她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霍克勤的表情变了,他唇角微微上扬,难得一笑,偏偏笑得非常不讨人喜欢。「妳想太多了,大小姐。」 霍克勤那模样明摆着就是说她自作多情兼往脸上贴金,不行啊?人因梦想而伟大嘛!唐左琳嘴角抽搐,拉紧外套。「好啦好啦,反正我穿成这样就是伤眼……行了吧?这样是不是比较有自知之明一点?」 她一副自暴自弃的口吻,丝毫不对他失礼的反应予以责怪,老实说,这个大小姐尽管有时古怪又难缠,可直来直往的坦率,他并不讨厌。 「我没那样说。」想了想,他附加一句。「至于我跟隔壁的瑞秋小姐,只是邻居,我想并不会有超过这以上的关系。」 所以?唐左琳一口气堵住,整个人处于惊诧状态,不晓得应该为他猜出她的心思感到困窘,还是开心他愿意特别跟她解释……但自作多情这种事,她脸皮再厚仍有固定额度,今天的已经用罄,她不敢再多问。 「哪,给你。」离开之际,她终于记起自己守株待兔的真正缘由,将一个小盒子递给他。「这才是你真正的生日礼物。」 当然,如果他愿意「享用」她这个伪礼物,她为人宽厚大量自是不可能介意的……只可惜,他比她还介意。 霍克勤抬眉,尽管脸上没有多余波动,可认识这么久,唐左琳也看得出他很惊讶。 她因此笑了。「不讨厌的话,下次用给我看。」 霍克勤就这么看着她离开房间,沈黑的眸若有所思。 唐左琳一走出去,掩上门,刚才强撑住的潇洒自若完全不见了。 「天啊天啊天啊……丢脸死了……呜……」她蹲在地上,掩面发出呜咽,恨不得找个洞把自己埋了。没想到,她居然真的干出这种事…… 「怎么了?」听闻声响上楼察看的霍于飞见她蹲在地上发出有如便秘的呻吟,好心指向厕所。「马桶在那里。」 「都你啦!」唐左琳跳起来,把那坨假发朝他身上一扔。「出这什么烂主意……」 「不会吧,难道妳真以为会成功?」那他罪过可大了……霍于飞一脸不可置信。并非他瞧不起唐左琳的条件,而是霍克勤那性子,就算玛丽莲梦露脱光光躺在他床上,只怕他眉梢都不会多挑一下,这结局不意外吧? 「是没错……」唐左琳嘟囔着起身。这birthdaysuit的馊主意是霍于飞帮她想的,当然正统的birthdaysuit是在全裸的情况下绑上缎带,不过她有贼心没贼胆,何况她主要目的只是给对方一个惊喜——也许正确来说是「惊吓」,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期待…… 唉,与其说是期待,不如说是妄想吧?唐左琳垂头丧气回到房间,倒在床上,整个人摊成大字形。 从喜欢上他开始,究竟过了多少年了呢? 扳起手指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好三年。 那是一个很热的夏天…… 那一年,她二十岁,第一次注意到这个被外公聘用的男人。一般来说,越专业的保镳越要懂得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霍克勤也是。他面无表情,不动声色,活像个影子。她不懂,像他们这样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随侍在侧,完全不能显露自己的情绪会不会太痛苦?至少,她就不喜欢。 不喜欢,可她别无选择,甚至习以为常。 不过她才二十,平素尽管掩藏得很好,可玩心一起,难免压不住,偷偷朝他扔石头——当然,是很小的小石子,没太大杀伤力。不料他一个转身,大掌一捞将石子握于手心。这像是电影中才会出现的画面让她一愣,完全忘了自己在干坏事。 「天,你好厉害!」 而他似乎有些错愕,因为她看见他的动作僵硬了两秒,接着将石子扔下,转过身,好似没发生任何事情。这引起了她的兴趣,从此,她便忍不住看着他。 整整三年。 * 老实说,霍克勤不得不佩服她的好耐性。 唐左琳离开房间以后,他闷在胸臆间的一股热气好不容易找到出口。他吐息,打开她给他的黑色盒子,里头是一个特别订制的领带夹。 使用的材质并不特别奢华,但金属质感极好,光华内敛,大概是顾虑到他的工作,没有使用太多繁复的设计,颜色也是恰到好处的古铜。他放下来,坐在床沿,自床头柜摸索出烟来,点燃,抽了一口。 灰白色的烟雾吐出,在房内袅袅上升,直至不见。他沈静地望着,三十三岁的生日,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度过。 但,感觉不差。 「我喜欢你!」那是去年,她的告白。 正确而言,应该是他们识得以来的……第三或是四次?说真的,霍克勤已经记不太得了。 自从丢石头的恶作剧之后,他偶尔会注意到她。她总是看着自己,尽管不是美人,她的眼神却有种味道,细长的凤眼不大,彷佛有一股灵气流淌,那是年轻的、倔强而不服输的,初生之犊不畏虎的眼神。 她的眼吸引了他。 毕竟是雇主的女儿,不好把话说太狠,但是她除了告白之外,还有一些蹩脚的邀约,他用很多理由婉谢,她却是越挫越勇,依旧不怕死地向他诉说情意,一年一次,然后在被他拒绝之后摸摸头,说:「你还是不喜欢我喔?那没关系,我会再努力。」 努力什么?他不懂,甚至一年一度的告白也很奇怪,彷佛某种神秘仪式。她就像个万花筒,七彩斑斓,充满颜色,不知道下一秒看到的会是什么,让他明知失职,却无法移开目光。 不过今年……现在已经八月了,她还没有任何表示呢——如果刚才那个乱七八糟的birthdaysuit不算的话。 真服了她。 思及此,霍克勤苦笑一声,将烟拈熄,准备小憩一下,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在期待她今年的告白…… 第二章 霍克勤有着一张十足顽强的扑克脸。 堪称是铜墙铁壁等级,纵使偶尔一笑,也仅是嘴角微微上扬零点五厘米的差异而已。 这次他生日,她安排了那些“惊喜”,很开心看到他有比较多像人的反应出现,可她真正放在心上,并一直希望能够再看到的,应该只有那个表情-- 那是在他们刚刚认识的那一年。 当时,一辆飞车自远处横冲直撞而来,她一时闪避不开,就在那瞬间,霍克勤以他高壮的身体护住她,两人滚到马路的另一端,躲开了那次的撞击。 而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表情变了。 不再是那样无动于衷的冷静,他炯黑的眼透露出属于人类的真实感情,护住她的胸膛既硬且实,赋予她极为强大的安全感……她心跳失序,头昏耳热,这个男人给他的温度掩盖了和死神擦肩而过的恐惧。 然后,他问她:“不要紧吧?” 那是一副真正担忧着她的表情。 身为唐家人,这样的事唐左琳早已司空见惯。唐家在她曾外祖父那一辈与黑白两道牵扯不清,如今在事业版图茁壮以后,唐沅庆却强硬地想将之驱除,自然受到各方不满。而她身为名义上的接班人,小时候遭逢绑架,主谋就是她外公的哥哥。 她就像一个活的标靶,所有人皆已习惯,包括她的外祖父,可唯独霍克勤不同。他是真心把她当作一个生命,把她的安危置放在心,第一时间搭救她。 他甚至主动争取,把她身边那些不尽责的保镖统统解雇,换了一批新人--包括霍于飞,全是由他亲自挑选而来。 从此以后,她便想尽方法要看见他更多的表情,偏偏事与愿违,她甚至动用关系要外公将他让与,要他跟来美国……是啦,他的表情是丰富多了,但问题不是无奈、受不了,就是冷漠疏离…… “为什么?我真的那么没魅力?” 第一千零一次的自怨自艾,唐左琳照着镜子,里头是个长相一般的女人,相较于那个瑞秋小姐等级的确有差……她垂首,忍不住揉了下胸部,至少她的身材还不差吧?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不一会儿,门打开。“小姐,时间到了。” 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唐左琳不及反应,维持手放在胸前的诡异姿势呆立,尤其镜子把她的动作映照得一清二楚。“我、我在检查有没有乳癌……” 霍克勤目睹这一幕,俊凛的脸依旧不动声色,唯有瞳孔因一时的错愕而收缩了那么一下。他拉上门。“我在楼下等你。” 门关上的声音震回了唐左琳的意识,瞬间一股热潮自脚底爬上,蔓延至她白皙的脸。老天,糗大了糗大了糗大了……她好想死! 这种丢人的样子不但给人看见,还是自己的心上人,而且……她说了什么?乳癌?晕倒! 她欲哭无泪地走下楼,一身西装笔挺的霍克勤早已等候多时。“可以走了?” “嗯。”两人坐上车,她一脸哀莫大于心死。“你可以笑出来,我不介意。” 霍克勤一愣,没料到她居然会这么说。 在撞见画面的当下,他除了莫名其妙外,的确也觉得很有趣、很好笑,可那并非一种嘲笑心态,而是……她很妙。 这个大小姐确实是与众不同。 除了她扔石头的那一次之外,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姐,不说多余的话、不做多余的事,总是恬静自持,害他几乎以为那时的恶作剧只是自己的幻觉。直到某天,她突然跑来向他告白,那生动鲜活的表情使得“唐左琳”这个人的形象,开始在他的心里慢慢鲜明起来。 而这半年在美国的生活,更让他意识到她在台湾究竟有多压抑,珍贵的是她并未因此埋葬自己的本质,真正的她,其实很洒脱、很自然、很古怪、很特别…… 也很可爱。 “叽”一声,前方红灯,他猛然刹车,同时也刹住了自己脑内莫名的想法。唐左琳吓了跳。“怎、怎么了?” “抱歉,我没注意到红灯。”该死!霍克勤额上渗出冷汗,他刚才想的是怎么一回事?! 他为自己不受控制的心绪感到懊恼,分明早已告诫自己不该多想,偏偏像是中了毒,关于她的一切,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悄悄占据了他的知觉。这不该发生,过去他可以克制,如今却越来越频繁,几乎抵触到他的底线,他感觉危机…… 唐左琳望着他。他表情沉冷,好似被什么东西搅乱了心思。她没想打扰,只是发现了一件事。“啊,你用了!这颜色果然很适合你!” 霍克勤一愣,这才明白她指的是自己的领带夹。那古铜的金,带一点内敛的奢华,却又不过分张扬,和他清一色墨黑的西装确实是极配,也很衬他刚棱的脸,看得出来送礼的人的用心。 老实说,他没打算要用的。 而一早,他走至客厅,霍于飞一见到他便问:“你没用大小姐送你的领带夹?” 他“嗯”一声,没多做回应,霍于飞沉默一阵,才开口。“昨天大小姐去追那个劫匪,就是因为她包包里放着那个东西,那是她特别找人定制的,全球仅只一个,唯有霍克勤先生有资格拥有……” 霍克勤抬眉,表情、口气依旧很淡。“所以?” “我嫉妒行了吧?”霍于飞夸张地耸了耸肩,话锋一转,神情变得严肃。“按大小姐的性格,根本不会罔顾自身安全给别人造成麻烦去追一个小偷,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他知道。唐家大小姐的身份,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光鲜亮丽,可对当事人来说,其实是一种烦扰。 旁人提到她,反应总是扯扯嘴,哼一声,“唐沅庆的外孙女”,充满仇富心态及莫名其妙的不屑。别有目的来示好的更不用说,她的一言一行并不代表自己,而是代表唐家,只要有一点差错,就会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极尽嘲讽。如果成绩不好,便有人嘲笑有钱人真好,不努力读书一样可以靠钱买到文凭,当一辈子的败家子;如果拒绝同僚邀约,则是被说摆大小姐架子,自以为了不起…… 所以她早习惯在反应之前掂量再三,那天却盲目地追小偷,假如不是有足以超越一切、真正重要的原因,她根本不可能那么做。 思及此,霍克勤叹了口气,眸光深沉。“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霍于飞撇了撇嘴。“没什么意思,就觉得人家追着你这个木头,怪可怜的。” 对于这个大自己一岁,却始终疯癫,感情用事的堂哥,霍克勤既好气又好笑。“你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思想单纯成这样,居然没被人给害死。 “啥?!” 不顾霍于飞的抗议,霍克勤上楼,叹息再三,最终还是戴上了她给他的礼物。 于是现在,他看见唐左琳的表情,很开心、很满足,不过是一个领带夹…… 他不该这么做的。 甚至也不该懂她背后的原因,他为自己产生的失控心惊。 唐左琳被他莫名的眼神瞅得一阵心悸,他深幽的眼显见暗沉,其中流淌的东西太复杂深邃,任她再敏锐也看不透。 男人的眼神像有着极大力道将她困住,一瞬间她呼吸困难,竟有些坐立难安,她试着开口。“呃……克勤?” 被她一唤,霍克勤才大梦初醒,她明亮的眼正略带不解地望着自己,不施半点脂粉的脸颊透出一层薄红,那是很诱人的色彩,让人情不自禁想探手触碰。不可否认,她很美,但美的并非表面,而是她整个人显露的自然气韵。 够了! “到了,请下车吧。” 霍克勤力图自持,握着方向盘的手已冒出青筋。他心烦意乱,有些东西在逐渐崩塌,为什么?过去分明可以控制得很好的…… 唐左琳不明所以。他脸上表情还是一如既往,但隐隐多了一丝……焦躁? “你不舒服吗?”她探手,却在触及他额头的当下,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拦截,令她疼痛。 但痛的,却不只是手。 “我没有别的意思……”她干干一笑,在他放松力道的同时抽回了手,尽量努力掩饰,可她乌润的眸底还是流泄出伤心。“呃,我去上课了,你如果不舒服的话,回去休息一下,下午请于飞来接我就可以了。” “谢谢大小姐。” 这是霍克勤的回答,有礼、生疏。唐左琳宁可他半句不吭,也不想得到这样的回应。 可她无力责备,也没那个立场,他陡然建筑起来的冷漠刺痛了她,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地下车,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是昨天的恶作剧?可临出门前,分明还好好的…… 霍克勤在车内目送她走入商学院大楼的背影,直到确信没问题了,才解开领结,整个人倒在座位上,重重地逸出叹息。 而手心里,还残留着方才属于她的温度。 一点点一点点,并不深刻,他试图抹去,但越是刻意,那触感便仿佛根深蒂固一般,久久……徘徊不去。 最近的霍克勤有一点奇怪。 也不能说是奇怪,他只是变得更沉更硬更冷漠,好似在她面前张开了网,用尽一切力量抗拒她的亲近,就连用语也越来越客气、生疏。 唐左琳很沮丧,她以为这半年来的相处,已经让霍克勤慢慢开始接受自己,但事实不然。现在这样,甚至比两人刚认识的时候还糟糕得多。 “唉……”她忍不住叹息。今年,她还没告白呢。 不过按这个情况,结局肯定和前几年差不了多少吧?她惨笑。 这一堂课结束了,离下一堂还有点时间,唐左琳打算去图书馆窝一会儿,却在安全门附近听见了争执声,她有些疑惑,走了过去,发现几个高头大马的外国男人正围绕着一名身形矮小的黑人男人。“黑鬼,就是你拿去的吧?!” “我、我没有……” 那人反驳声音虚弱,显然被眼前的阵仗吓到了。为首的男人叫唐纳文,至于那被逼到墙角的矮小黑人,她不晓得叫什么,印象中同修过几门课程,家境贫寒,是靠奖学金就读的。 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了应该不至于太冲动惹事,唐左琳上前问:“嘿,你们怎么了?” 没想到她会出现,一旁围堵那黑人男子的家伙转头看到她,“啧”了一声。 “这里没你的事。” “我只是问问。”唐左琳一笑,好歹是纽约大学商学院,学生素质不会糟到哪儿去,她上前拍了拍唐纳文的肩。“嗳,有什么事大家好好说不行吗?需要搞成这样?” “唔……”唐纳文瞥了她一眼,意识到她放在他肩上的手带着某种难以挣脱的力量,他一愣,随即撇了撇嘴,指着那个叫米克的男声。“他拿了我的钢笔。” “我没有!” “你没有?那你口袋里这只笔是怎么回事?我忘在教室里不到十分钟,那时只有你一个人在里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多穷,这笔你根本买不起!” “那、那是人家送的……” 唐纳文重重“哼”一声,他跟他旁边的人显然都不信,唐左琳估量眼下情况,这种罗生门事件最好是请校方人士过来处理,问题是眼前这人势单力薄,又难证实无辜,不论是不是事实,他偷窃的事若传出去,被记过事小,奖学金被取消才麻烦…… 叹了口气,尽管自认没那种人溺己溺的精神,但她的情况确实比他有余裕多了。 “这样吧。”唐左琳开口,从自己的包内拿出另一支钢笔来。“唐纳文,你没办法百分之百证明那支笔是你的对吧?干脆我的给你,至于那支笔,就当作是他的吧。” “这……” 唐纳文有点犹豫,唐左琳笑了笑,把笔交给他。“我没用过,当然,我不知道那支笔对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如果你坚持要找回,最好是请校方过来处理,只是这样一来一往,不知道要耗多少时间……” 她的钢笔远比他不见得那支要高级得多,唐纳文想了想,索性把笔手下,离去之前恶狠狠瞪了那叫米克的黑人男子一眼。“这次算你运气好!” 唐左琳松了口气,眼看差不多快上课,图书馆是去不成了。她正准备离开,却被身后的男声唤住。“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喔。”唐左琳搔搔头,想了想。“反正那笔我也用不到,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是最好不过的啦。”至于他是不是真的有偷,那不在她关切的范围内。说着,她一笑,拍了拍对方的肩。“你也很不容易吧,保重。” 唐左琳离开安全门,这对她而言不过是一桩小到不能再小的插曲,她没放在心上,反倒烦忧着究竟要如何,才能解开她与霍克勤之间的僵局呢? 真教人头疼啊! 晚上八点,每天过来帮佣的劳伦斯太太回去了,唐左琳深呼吸,敲了敲霍克勤的房门。 不一会儿,里头传来沉着的男声。“进来。” 唐左琳推门而入,一见是她,霍克勤本来就冷沉的表情瞬间凛了数分。摆明当她是不速之客的反应使她很难受。她抚着胸口,吐了口气。“我……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嗯,去客厅吧。”霍克勤起身,显然不愿和她共处一室。 他的举措再度令她难堪,她苍白着脸,极力不使自己的声音颤抖。“不用,在这里就可以了。” 霍克勤没作声,他深幽的眼望着她,像是等待她的下文。他注视她的方式很聪明,依旧看着她的眼,却封闭自己所有的感情,这对她来说,简直就像一种凌迟。“我……我惹你生气了吗?” “没有。” 骗人!那摸样摆明就是生气了! 唐左琳内心os,瞅着他一脸深沉,想到他这一阵子的冰冷古怪,也觉得不高兴了。“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大可以讲出来啊!这样扭扭捏捏自顾自地耍别扭,算什么男人……”她忍不住碎碎念,想一想自己还真是委屈耶。“好歹我也是你的雇主吧?” 她这句话冒出来,霍克勤的神色便在瞬间又沉了几分。“我知道。”他说。她是他的雇主,唐家的大小姐,这件事,他一刻也不敢或忘。 “没有其他事要说了吗?大小姐。” 大小姐。 这三个字冰冷地刺入她的心,她知道自己刚刚错了,不该提及两人间的分际,所以他用这三个字回报自己。他不是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可从没一次让她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这称呼里带着的强大伤害性。 他甚至……连多看自己一眼都不愿意。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她不懂,只是觉得这个男人将要离她越来越远,怎么样也捉不住,这样的预感使她害怕。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把这个人留在身边的,动用了那一生仅有的三个愿望。“我明明很努力不惹你烦了啊,我也没有多缠着你,为什么……” 为什么事到如今,他才要开始远离自己? 这三年的时间,他分明有很多机会,甚至在她要求他作为自己的随从时,他也有权拒绝,可他没有。一年一度的告白,他从一开始的困扰到觉得有趣,甚至露出了笑意,尽管没明白表示出来,可她感知得到,她的努力并非全是白费功夫的! 若不是这样,即便她连皮再厚也不会有那个勇气,一而再再而三地倒贴人家。 霍克勤瞅着她忧伤的脸,胸口传来隐约的疼。真的,如果可以感到困扰,或是觉得麻烦、厌恶就好了。 第一年被告白的时候,他确实有过不妙的感觉。 或许一般男人会觉得少奋斗三十年的机会来了,可他不是笨蛋,要碰唐家人,多少得先掂掂自己的斤两,何况和雇主扯上多余的关系,违反他个人的工作原则。 然后,第二年被告白之际,他觉得莫名其妙。分明去年才拒绝的,今年又卷土重来是怎样? 直到第三年,他是真的好气又好笑。“为什么要这样一年一次来告白?”是认为过了一年,他的心意就会改变了吗?也未免太天真了吧,这位大小姐。 “因为……我想用这种方式表达我的诚意。”孰料她这样回答,晶亮的眼神是认真的。“我用一年的时间来改变自己,做出努力,希望你能喜欢上我……我并不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态而已。” 于是,霍克勤震慑了。 他从未想过有个女人会以这样的方法向他展露自己的心意。他看着她,不可否认她一年比一年更不同,多了知识、多了魅力,也多了自信,现在的她,比起两人初识的时候,更能抓获住他的目光…… 她没有白努力。 她的改变,霍克勤看在眼底,问题是,他不可能回应她。 第三年,她又一次向他倾诉心意时,眼神烁亮,毫不畏惧地直望着自己,像要看透了他内心真正的企盼。这个唐左琳,不只有高人一等的身份,同时也有高于他人的耐力,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便放手去追,即便跌倒摔着了也不喊痛,然而曾几何时,她这般盲目追逐自己的姿态,竟令他隐隐感受到一种……满足? 内心设置的警铃大作,霍克勤后退一步,表情难看。 唐左琳不解,可他一再排斥自己的姿态彻底刺伤了她。她就真的这么惹人厌?“你……” 她开口,想前进,探究他墨黑眼底的真实,却不慎撞到脚上伤口,整个人往前摔倒-- “小心!”霍克勤很快意识到不对,伸手一捞,将她护在怀里,突增的重量使两人“砰”一声跌倒在地,一如三年前那场撞车意外,她也是这样被他牢牢捉紧在怀…… 唐左琳眼眶热了,内心一阵酸潮翻涌,她的手紧紧揪着他衣襟,额际抵在他胸前,带着一点害怕被推开的不安,汲取着他身上的气息。 相隔三年接触到的柔软及温度使霍克勤一时有些迷乱,他发现自己竟放不开手,她肩膀好小,好柔弱,白皙的肤正泛着一层诱人的红潮,鼻尖溢满了一股属于她的沐浴香气…… 她从不搽香水,很少化妆,自然素净,像一朵小花,但和花朵不一样的是,她很坚强。 不论遇到怎样的意外都不曾被恐惧击溃,一般人承受不起的,落在她肩膀上,她也未曾多吭一声,纵使在背后受到攻击,仍是挺直了肩,不肯轻易低头。 事实上,他会发现她一直注视着他,不代表自己也正看着她吗? “唐左琳……” 他下意识轻唤她的名字,唐左琳怔了。 她从不知道只是名字被人这么一唤,便能产生如此浑身发热、难以自己的感受。差一点,她就要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喔,可恶,她从来不哭的。 同样是三个字,给她的冲击确实截然不同,男人温厚而充满力量的大掌抚上她的头,散发巨大热力。她一时失了力气,虚软在他怀中。她想看,看现在的他,就是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怎么了?”门打开,听到碰撞声的霍于飞闯了进来,打破了这一刻的暧昧氛围。两个人同时一惊,尤其是霍克勤。 他在干什么?! 他拉起她,把人交给霍于飞,退开一步,手心里依然残留着属于她头发的触感,以及她在自己怀中的温软香气,他为此感到震惊,脸色好沉。 唐左琳被他这副摸样吓到了。“呃……克勤?” “麻烦你们出去。”他指着门,声调冰寒。 唐左琳浑身一颤。 “请你出去,大小姐。”他又重复了一遍。 唐左琳开口,想说些什么,可拿到霍克勤脸上冰封似的表情,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的表情很冷,冷得她止不住的打颤,才刚以为两人接近了些,却又被拉来了距离。她不想走,想知道这男人的真心,可霍克勤眼底的冷漠确实实实在在的,如针一般刺扎着她-- 唐左琳脸色苍白,咬了咬牙,终于退了出去。 门被关上,霍克勤吐出积压在心口的气,整个人落坐在椅子上,疲惫地支撑着额。霍于飞看着这一幕,叹息。“大小姐喜欢你不是吗?你老是这么对她,她也太可怜了。” 霍克勤根本懒得理他,但在某一方面,他的确也要感谢霍于飞,至少……他及时阻止了他。 霍于飞无可奈何,拉过另一张椅子坐下,劝道:“反正你自己多注意一下,对方好歹也是雇主,你的态度太糟糕了。”难得有机会反过来教训这个堂弟,霍于飞从做保镖的职业道德牵扯到做人的道理,哇啦啦啦、哇啦啦啦…… “我知道。”霍克勤苦笑。“所以,我打算不干了。” “喔,这样很好……啥?!”有没有搞错!霍于飞瞪大眼,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你你你你你--你刚说什么?” 霍克勤看着堂哥一脸错愕,难得笑了,确实自嘲的成分居多。 “我说--我要解约,你找其他信得过的人来接手吧!” 自从那晚之后,唐左琳跟霍克勤之间的气氛不但没转好,甚至有每况愈下的迹象。 上下学或是负责出门戒备的人换成了霍于飞,霍克勤则负责宅邸内的安全系统,把和她近身接触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气氛低迷,她也失去了再和霍克勤示好的勇气。 毕竟她的脸皮不是铜墙铁壁做的,心脏也没比人厚实多少。一年一次的告白尽管算是一种诚意的展现,但另一方面来说,也是她承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这种滋味无论如何都很难受。 “……这样好吗?”在车上,霍于飞问她。 “没什么不好的。”唐左琳叹了口气。今天早上,霍克勤终于正式向她提出辞意,而她除了四肢僵冷地发麻之外,吐不出任何一句足以挽留他的话。 他会跟她一起来美国已是她任性的结果,她找了很多理由想留下他,问题是思前想后,没一句讲得出口,因为……她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承不承受得住他的拒绝。 “我是不是真的很烦人?”忍不住,她这样问。 霍于飞闻言一愣。“怎会?我很喜欢你。” 这是真的。一开始知道被安排保护一个半大不小的大小姐时,他感觉很厌恶,可实际相处了,却很自然地喜欢上这个不带任何造作的小姑娘,甚至在心底,他早已把她当做自己的妹妹看待。 “不要想太多了。”他拍拍她的头,不喜欢看到她露出这般沮丧的样子。“霍克勤并不讨厌你,当然,我也是。” “嗯,谢谢。”她道谢,内心却忍不住苦笑,不讨厌,也不代表喜欢吧? 隐隐叹了口气,她看向窗外流逝的风景,好想知道那个男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又害怕知道。 抱着这种矛盾的心思,她好些天没睡好,上课也打不起精神,一早上的课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过去。 直到中午,有个人出现在她面前。“你没事吧?” 她一愣,抬头,才发现是自己上次解救的男同学。“我没事,我记得你叫……呃……” “米克。”他一身肤色黝黑,矮小一只长得并不起眼,是那种在曼哈顿街上擦肩而过一百次都会被人忽略的类型。“上一次的事……谢谢你。” 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唐左琳有些意外,但在心情沮丧之时有人向她诉说好意,她很感激。“不会,对我来说那只是小事一桩而已。” “是吗?”他暗棕色的眸子一沉,看得出来他不是那种擅长找话题的人。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才颤颤开口。“你中午约了人吗?我能不能约你一起吃顿饭?” 唐左琳一怔,不明所以,他像是怕她误会了,连忙挥手解释。“我、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我没有朋友,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 那一句“没有朋友”伴随他沮丧的表情,打入了唐左琳心坎。是啊,她也是一样的。十多年来,她所有交际应酬的对象全由唐家决定,就连在这里认识的人都是因为对将来有所帮助,根本无法谈心。 她瞅着这个穷苦的男孩,想起他获取奖学金就学,这样的人她该钦佩,给予尊敬,于是她想了想。“当然好,不过我不能走得太远,就在学校的餐厅里吧。” “好。”他笑开了,那抹温暖的笑颜使唐左琳觉得他很可爱,或许是她在饱受霍克勤的冷漠璀璨以后急需一点温柔。 一开始,米克还有点战战兢兢,但聊开后她发现他知识丰富,尤其对西方哲学有相当程度的研究,而且两人都喜欢尼采。有了共通的话题,他们谈得更为顺利,甚至有种聊不够的感觉,于是当他们有相同的课程时,便自然而然地凑在一起。 而这一个星期,霍克勤对她的冷淡,可谓是与日俱增。 唐左琳低落得很,米克似乎也看出来了,沉默许久,他问她:“今天能不能到我家一趟?我、我母亲她知道了你帮助我的事,一直说希望能够当面谢谢你……那支笔,很贵吧?” “还好吧。”唐左琳微笑,他慌张地模样使她不忍,不过她真不觉得那件事有什么好挂怀的。“帮我谢谢你母亲的好意,但我想应该不太方便。” “一下子就好!我家离学校不远,而且我妈身体不好,她很久没跟我以外的人说过话了……喔,也许对你来说,那地方是有些破旧……” “这……”他极力游说,热情里又带着一点害怕被她拒绝的胆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就显得她很不近人情,何况他是她在美国不为任何外在因素结交的朋友……唐左琳苦恼了半晌。老实说,如果可以,她也想稍微逃脱一下,找个不那么熟悉的地方喘口气。 一想到家里那沉重的氛围,她胸口便一阵窒闷。如果是这个人,应该没问题吧?想了想,她终于答应。“好吧。” 第三章 霍克勤低头,看了看表。 下午五点,是今天唐左琳下课的时间。她就读的纽约大学位于曼哈顿,多数校舍邻近下城及布鲁克林区,霍克勤把车停在史登商学院门前,他没进去,仅是把车停置一旁,等她出来。 在美国,只有唐左琳上课的时候他们不会跟随。唐左琳来美国的消息,唐家隐瞒得很密,外界知道她出国,却不晓得去了哪儿。她在校的师长同侪全经过他们调查,唐左琳也只与安全的人固定行动。回国后她将准备接班,在校时期的人际关系非常重要,他们一直跟着反而会阻碍她的交际。 老实说这半年,他们活似保姆,悠闲得还真有点像是来度假。 很轻松,导致有些平衡开始慢慢流失,就连距离也好似不见了……那些属于雇主和保镖之间的分际,以及一个集团接班人和一般老百姓的差异。 但那只是”好像“而已,实际上,它不可能消失。 他内心涌上难以遏止的烦躁,想起霍于飞硬把车钥匙塞给他的画面——“拜托你们和好吧,我跟劳伦斯太太都快看不过去了,日子闷成这样还是人过的吗?”因为霍于飞的强制拜托,他几乎是赶鸭子上架地接下这份工作,一想到等会儿两人得在这狭窄的空间里独处,霍克勤体内便一阵翻腾。他已经有点掌握不住,自己该以怎样的面目来对待她。 他垂首,看向自己粗糙的右手心,那儿有一块疤。 伤口呈现一种土表破损、仿佛被陨石击打过的形状,他还记得当时敌方射出子弹之际,他想也不想便伸手挡,在躲不开的情况下,子弹从他虎口穿越而过,打断了血管神经及肌腱,却也转移了方向。 他身后的人质安全无恙,事后,当他得知自己的右手再也无法握枪的同时,选择了退役——即便他是个左撇子。他不愿意在自身有任何瑕疵的情况下继续留任,那迟早会害死人。 那一年,他二十九岁。 他和国家签了十八年的约,伤后自是不打算续约,他把之后的一年拿来游走世界各地,用单纯游览的眼光看待自己曾出过任务的国家,接着回国,接受”擎天保全“延揽。 三十岁那一年,他丰富的资历及优秀的身手使他获聘”唐朝集团“总裁的私人随扈,负责护卫他的安全。他并不后悔选择了这份工作,甚至当初被指名随唐左琳前来美国的时候,他其实有权拒绝,可他没有。 因为他知道,她需要他。 那个全心全意看着自己的女孩,不论是为着何故,他都不希望她有任何闪失。 但如今……霍克勤苦笑。罢了,既已决定放手,便没有深想下去的必要,他相信有人会做得比他更好,至少……不会让她这么难过。 五点十分,唐左琳该出来了。 霍克勤看望四周,并无任何可疑人影。 五点二十分,他开始感到不对劲。 基本上只要有事耽搁十分钟以上,她都会通知。霍克勤掏出手机,上头没有任何讯息。 他拨打电话给唐左琳,竟直接转入语音信箱,这令他起疑。唐左琳从不让手机没电,增添人员困扰。于是他转拨给霍于飞,他听闻消息后也很诧异。“不会吧?!大小姐还没出来?不,她没打给我……” “shit!”霍克勤挂了电话,内心有股不祥预感。多年在战场上的直觉告诉他事有蹊跷,他胸口闷得发疼,好似千斤在压,尤其走过了学院里所有他能踏足的地方,却始终不见唐左琳的身影。 他询问相关人员,包括助教、学生、工作人员、警卫……问题是,没一个人知道。 她就这么失踪了。 “这是小姐今天的课表,中午以前的课程她都有出席,但之后没有,我问过门口警卫,学生来来去去,他们没太注意……至于监视器的画面,必须得等到失踪成立,警方介入以后才有可能拿到。”霍于飞分析眼下的情形,看了看钟。“至于失踪成立的时间,则是四十八小时。”而现在,才过了五个小时。 晚上十点,rchmont的宅邸内,每个人表情都很严肃,尤其是霍克勤。他始终紧拧着眉看望自己的右手心,仿佛那儿能开出花来,或是像魔女的水晶球般显现出他想获知的讯息。 人不见了,他们能做的就只有等待,等绑匪打电话来表明目的,等台湾唐家传来消息逼迫美国警方提早配合,但霍克勤却不愿如此,也不甘如此。他起身,套上外套。霍于飞不解。“你要去哪里?” “我去问一遍。”拿起车钥匙和名册,他走出门。肯定还有什么是那些人忽略的,他坚信。 一个人不可能人间蒸发,他恨极了没注意到这些事情的人,可更多的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憎恨,毕竟他们现今的身份只是保镖。 然而他却连最基本的保护都做不好……“可恶!”他一拳懊恼地击打在方向盘上,发出好大一声“叭”。前方道路黑暗,他眼前却仿佛出现她的身影,过去的种种画面在他脑内交错,像是早已盘根错节。 霍克勤真不敢相信,他是如何做出离开她的决定的?他会发疯……他并非漫无目的,他带着她的相片前往学生宿舍,询问几个在她失踪前与她一同上过课的人,并将他们的话录下。他手上有她身边所有师长同侪的人身资料,是这里的人?还是外人?究竟用了什么手法?目的又是什么? 庆幸的是,唐家终于传来进一步消息,为防万一,他们派遣谈判专家驻守,所有高科技器材一应俱全,他们在警方协助下拿到了监视影像。 中午时间,唐左琳是自己离开的,没有任何被勒索甚至要胁的倾向,这等于是让他们彻底陷入死胡同。 这件事若发生在台湾,他们早就得到高层协助铺天盖地地找人,特权拿到别国来耍难免得打几个折,加上唐家拒绝把事情扩大,唐左琳遭人绑架的消息若传回台湾,不知道会被媒体渲染得如何严重,如今唐家旗下公司正忙于对岸事业的竞标,不愿横生枝节,尤其……不接受任何威胁。 以不变应万变,在对方目的明朗之前,唐家不打算让绑匪知悉唐左琳的价值。 “唐沅庆真不愧是做大事业的,光这份冷静我就佩服他!”霍于飞话说得很酸。网路新闻里,年届七十的唐沅庆依旧神采奕奕地前往大陆出席高峰会谈,一点也看不出他在十几个小时前丢失了外孙女,甚至也没急着想把人找回来。 “如果这就是有钱人的世界,妈的老子还真不想懂!”霍克勤也是。 可或许,他不该感到意外,因为他曾担任过唐沅庆的私人随扈,深知那人是多么冷酷的性格……那次飞车意外,他保护着唐左琳,得到的却不是一个作为外祖父的感谢,而是他不该擅离职守的责骂。 当时唐左琳甚至还在现场,一身是伤,惊魂未定,他尽管不动声色,内心却很讶然,尤其在看见她视若平常的模样以后。 注意到他的视线,唐左琳抬起脸来,只是笑笑,眼神很平静,不哀也不怨。唐沅庆离开了,她朝他这儿走来,向他道歉。“对不起,因为我,害你被外公骂了。”对于那样罔顾自己安危的血亲,她没有怨怼。唐左琳身上四处都是擦伤,甚至擦破了脸,她却恍若未觉。 “如果还有下一次,我希望你能先保护外公,这样对大家都比较好。”她说出这句话时,口气是认真的,不带半丝虚假,真诚得教人心惊,那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与其说是佩服,不如说是惹人心疼。 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究竟是经历过什么,才会像她这样,对于自己的生命安全一点都不在乎? 霍克勤感觉自己曾受伤的右手心隐隐作痛,第一次,他在自己执勤的时候,说了不该说的话。“如果再来一次,我想,我还是会以你为优先。”这是他的直觉,尽管不是属于他的责任。 下一秒,唐左琳似乎愣住了,接着,她笑了出来。 她并不美,不是一般人定义中的美人。她眼睛小小的,嘴巴鼻子也小,平凡的五官组合起来当然不会有什么惊艳效果,可她那一笑却震撼了他,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一个人所谓的美,并不只是单纯的表相,而是一种从内而外自然散发的质韵。 她很美。 至少,他觉得很美,美得令他在这一刻,难以自持地产生了心动,但也心痛。 因为她尽管微笑着,可那乌润深幽的瞳眸里却隐隐泛现零星的水光。 “谢谢。”她说,而她并没有哭。 那两个字就此击落在他心坎上,他出任务,救过许多人,从他们口里得过各种语言的感谢,却不若她此刻来得令人印象深刻。她究竟是用怎样的心情与他道谢的?好似这一辈子,不曾被人这么在乎过…… 思及过往画面,霍克勤下意识握紧右拳,即使他右手难以施力。他发誓,不管这一次动手绑架她的人是谁、有什么目的,他定会不计一切代价,将那个人找出来—— 唐左琳失踪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来,宅邸内的人没睡过一天好觉,其中以霍克勤最为严重,可说是几乎没合过眼。 霍克勤一一查访目击者,录下他们的话语反复聆听,找寻蛛丝马迹,一把手枪被他反复地拆卸又装回,霍于飞看不过去,这是堂弟急躁时候的惯常表现——尽管表面上看不出来。 “你打算毁了那把枪吗?” “你可以试试。”霍克勤眸底一道暗黑冰冷的光一闪而逝,本来拆散的枪支在一分钟内组装完成,他拉开保险,直抵眼前这个不识相的男人,若不是晓得里头没装子弹,霍于飞还真以为他想一枪宰了自己。 “我跟你一样担心,你不该拿我出气。”他的声音里也是浓浓的疲惫。 霍克勤把枪放下,本来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客厅堆满了所有能派得上用场的高科技器材,各色电线在地板上纠结。他很久没说话,霍于飞也难得沉默,终于,霍克勤开口。 “我在宪兵特勤队八年,支援过各个不同国家,参与反恐及武装解除行动,破获普吉岛毒枭,潜入金三角地区,甚至还被扔到以色列的约旦沙漠……从我十六岁入军校开始,我学的就是怎样为国杀人及救人。”他就读军校,成绩优异,获选转入特种部队,常年接受各种非常人所能承受的训练,也曾在国家指示下接过各种千奇百怪的任务。 他去过中东、去过南美,最惨的经历就是那次与伙伴被困在沙漠里,祈祷在天亮以前接获救援,否则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们肯定会受烈日曝晒而死。 他深深吐一口气。“但没有一次,我感觉这么无能为力。”霍于飞没说话。宪兵特勤又称“夜鹰部队”,是国军里最神秘也最隐蔽的一支部队,就连演习也不接受任何采访。他不知道堂弟在其中经历过什么,但自己也是特勤出身,大抵可以想像。 三天的时间,他们不曾接到任何打来勒赎的电话,当然也曾想过唐左琳是自行消失,但这不是她的性格。她不是一个任意妄为,然后要他人收拾烂摊子的人,这一点,霍克勤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 所以才更加不安。 倘若不是为钱或权,余下的目的就只有两个:不是性,就是命。 霍克勤打开录音档。这三天来他反覆听了一遍又一遍,生怕错过一点资讯,问题是多数人回答一致,不是“我不知道”就是“下午没看到她来上课”,其中一个学生好像叫唐纳文,他说:“我中午没看过她……对了,顺便帮我跟她说钢笔找到了,不是米克拿的,等她回来我再把她那只还给她。”谁会在乎那钢笔! 脑中像是浮现了某个画面,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雨一直不断地下,却始终浇不熄发生在眼前的那场大火……霍克勤深呼吸,平复这一瞬陡然涌上的窒闷感,他掩面,想嘲笑自己,声音却如卡弹般,发不出来。 “你还好吧?要不要休息一下?”一旁的霍于飞看不过去,霍克勤脸上表情没变,但多日没睡,神态极差。 随着时间分秒流逝,那种无所适从,只能茫然等待命运发落的感觉越甚。负责保护的人失踪,坦白讲对他们来说是种莫大耻辱,但愤恨的理由不只是因为这个,而是他们都很喜欢那个女孩。 即便是曾作为那些高官显要的防弹墙,在部队看惯了生死的他们,也很难接受这么一个年轻亮丽的生命有可能已经消失的事实。 霍克勤本就话少,在唯一会逗他开口的人不见以后,更是沉默寡言。他戴上耳机,再度按下播放键,反覆聆听唐左琳同侪的证言。 “我没注意到她,我们根本不熟,没讲过话……”换下一个档案。“我不晓得耶,喔,我好像有看到米克过去跟她讲话,他们最近好像挺常在一起……”米克?这名字有点熟悉,好似在另一个档案里也曾听闻,他一一听过去,终于找到。“……顺便帮我跟她说钢笔找到了,不是米克拿的,等她回来我再把她那只还给她。”那个米克又回答了什么? 霍克勤打开属于“mick”的档案,整个人一顿,发觉自己不久前听过他的言词,却未留心。他再按下那个录音档,带着一点怯懦的男声流泄出来。“我没注意到她,我们根本不熟,没讲过话……”根本不熟、没讲过话,但唐左琳消失那天他却找过她,又有人说他们常凑在一起,那钢笔……又是怎么一回事? “霍克?你去哪儿?” “我再去史登商学院一趟。”霍克勤直觉不对劲,他抓了车钥匙出门,一路驱车,闯尽了红灯。印象中那叫米克的是个瘦小的黑人小子,家境贫寒,成绩优秀,会是他吗?动机又是什么? 结果这一天,米克并没来上课。 无功而返绝不会是霍克勤乐见的结果,他改往米克的家驶去,号称“犯罪天堂”的布鲁克林区充斥着黑人及墨西哥人,古老的砖墙上尽是各种叫人看了不舒服的涂鸦。 米克住的地方是一幢年久失修的木质公寓,他按下门铃,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一名瘦弱的妇人出来迎接。“呃,先生?” “米克在吗?”妇人似是被他慑人的气势吓到,支吾了半天,这才摇头。“他、他不在。” “是吗?”霍克勤拧眉,好不容易仅有的一丝线索就这样卡住,他不甘心,但是见妇人像是非常害怕的样子,分明是夏天却穿着长袖,看得出身体并不好,脸色苍白虚弱,露出的手腕上还有几处受伤的痕迹。“等他回来,请他和我联络,这是我的电话。”留下名片,他转身离去。 可没走几步,他转过身来,望着这栋破旧的建筑,墨眸一凛。这里萦绕的气氛令人不愉快,胸膛仿佛被某种黑暗的东西压着,难以喘息。这种异于平日的直觉过去在刀口上救过他不少次,那么这一次……又是怎么回事? 现在……几天了? 眼前一片黑,唐左琳被黑色的布巾遮住了眼,这是一间完全不透风的密室,当然,连光线也没有。 潮湿的气味惹得鼻子不舒服,依稀还能听见老鼠四处钻动的声音,唐左琳浑身打颤。小时候,她也一度被关在像这样的地方。 当初她以为自己会死,很害怕很害怕,但事实上,一个星期后她就得救了,尽管那七天对她来说,远比七年还要来得漫长许多。 那么,这一次呢? “你那个男人真的很烦,我就告诉他不知道了。”破旧的木板门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他手上端着的食物散发出一种腐败的酸气,一天一餐……所以,现在是第三天? 来人把餐盘放下,那响声让唐左琳被绑缚在椅子上的身躯整个瑟缩起来,像是某种仪式的开端。 “啪!”他扬起手,往她脸上招呼过去,清脆的巴掌声此起彼落,带着各种难听的谩骂。“烦死了烦死了!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唐左琳被绑着,完全没法逃躲,男人强劲的力道一下下落在她的脸上,火辣的疼痛到现在已经完全麻木。这三天来,他肯定会在送饭以后将她痛揍一顿。 “道歉!说对不起!再像昨天一样跟我求饶,我就放过你——” “唔!”唐左琳哀吟,脑袋被击打得一阵晕眩。三天来,被迫吃着不像样的东西,在这种社会的边缘承受三不五时的暴力,她的精神和肉体都已经达到极限。 不行了……谁来……救她……在她意识迷乱之际,破旧的木门被踹开,有人闯了进来—— “谁?!你……你们……”米克还不及反应,便被一脚狠狠地扫至角落,“砰”一声撞到了墙壁。唐左琳双眼被遮住,精神涣散,不清楚眼前发生何事,只听见三天来一直折磨着她的人发出阵阵哀嚎。“血……我流血了……好痛……不要打我!” “霍克!够了!”有人阻止,声音好熟悉,好像是……于飞?那另一个人是……克勤? “你……你没事吧?”霍于飞像是咬牙,上前解开缠绕她身上的绳索,并拿下她眼上的布。三天来极少见到物事的眼一时对灯光有些敏感,她还不及闭上眼,一只大掌便覆盖住她眼睛,那抹熟悉的气息及温暖…… “克勤?” “对不起。”男人的声音好沉,透着一抹难以释怀的痛苦。唐左琳听得心口一紧,表情担忧,她很想告诉他自己没事,但肿胀的颊及被打伤的嘴角扼住了她的言语。 能叫唤他的名字,已经是她的极限。 唐左琳的眼睛稍微适应了,还好室内尚属昏暗,不至于造成负担。他放下了手,瞅望她一会儿,再度走至房间角落,对着那个像只破败玩偶的青年又是一脚—— “混蛋!”这个他们一直用生命悉心守护的女孩……他怎么敢! “霍克!”霍于飞上前制止,唐左琳怔然望着一切,混沌的脑子一时转不太过来。他隐没在衬衫底下的肌理在这一刻蓄积着庞大怒气,贲张有力,相比之下脸孔却是极端憔悴,这三天来,他肯定没睡过一天好觉吧?唐左琳好心疼,她并不想看见他这个样子…… 霍克勤转过身来迎向她的眼。她不懂,为什么他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好似被什么狠狠打击,疼之入骨。他很痛吗?是不是哪里被伤到了?要不要紧? 霍克勤忍无可忍,再度一脚重重直击米克肚腹,米克“呜”一声吐了出来,可他没停,内心有一股强大的黑暗抓攫住他,他不想控制自己—— “你会打死他的!”霍于飞使尽全力制止他,他们身上使得可不是一般的防身术,训练时就连鹅卵石都能徒手击破了,何况是个活人?那个绑架唐左琳的男人早已晕死过去,惨不忍睹,若不是还有理智尚存,霍于飞自己也很想置他于死地。 尤其在看到大小姐的惨状以后。 不过三天,她神态狼狈,眼窝凹陷,本来白皙无痕的脸肤上尽是被掴打的痕迹,青青紫紫,又红又肿,露出的四肢更好不到哪儿去,甚至还有撕裂伤,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在渗着血。 可令霍克勤心痛难忍的是,都遭受这般对待了,她看见自己,脸上第一个浮现的竟不是对他们保护不力的怨愤,而是对他狼狈模样的担忧……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他不知道答案,只知道自己三天来不安的心,终于在确认她的安危以后得到安歇。尽管她一身伤痕累累,至少活着,谢天谢地,光是如此,他就足以感谢这三十三年来,他从不曾相信过的神祗,无论国籍。 他抱住了她。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如此放任自己,只凭借原始的反应行动。 “……克勤?”她有些茫然,但被抱住,动不了。 霍克勤为怀中这份失而复得的温度震颤,他甚至不敢用太多力气,怕她就这么碎了、坏了。 唐左琳不说话了。三天来,她第一次接触到不带恶意的身体和温度,那一声一声的心跳紧贴在她耳畔,使她安心,于是紧绷多时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 还不及意识到这份拥抱的意义,她便落入了黑暗当中…… 而再醒来,已是一天之后的事。 她整整昏睡了二十几个小时,只靠营养剂支撑,等她转醒,在日光笼罩下,她发现身上所有伤处皆被处理妥当。她吐口气,至少不用在清醒时承受这种上药的痛苦折磨。 她得救了。 那天,米克很坚持要带她去见他母亲,并且留她吃饭,她想着只是中午的时候去一趟应该没关系。结果走到一半,他说忘了东西,让她在商学院外的广场等他,她说好。他们一前一后离开商学院,来到米克的住处,不料门一关上,她后脑便遭受强力殴打。她眼冒金星,昏厥过去,等再有意识时却是被人打醒的,她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椅子上,一阵拳脚如雨般落下—— “你以为你是谁?少瞧不起我了!有钱人了不起吗?我不需要你的施舍!”真的很痛,就连以前练拳脚时被打都没这么痛。他像是打累了,喘了一会儿,冷冷扬起一笑,走出去再回来,手上多了只木棍。 “道歉……跟我道歉!只要你道歉,我就会原谅你……”这三天,他反覆要听见她的道歉,他拿她当成出气筒,一有不顺便殴打。白天,他会去上课,那时候米克的母亲便会替她送些食物来,唐左琳感觉得出妇人很想帮她,却又害怕儿子,她跟她一样全身青紫,满布伤口,同样是他暴力之下的牺牲品。 回忆着那些黑暗不堪的记忆,唐左琳试着动了动身子,尽管有些疼,但未受到真正损及内脏的伤害。还好她练过武,比一般人堪用一些。她爬起来,就在这时她听见一阵声响,有人拉开了遮帘。 “你醒了?”唐左琳有些意外地瞅向眼前的男人,他俊凛的五官流露着显而易见的慌张,这是她前所未见,相较于发现这一点的愉悦,她更心疼男人脸上遮掩不住的落魄。 “这三天……给你们添麻烦了……”霍克勤眉一紧,她这话是真心的,不是以退为进的反讽。 他右手心再度发疼,接连着心脏也跟着抽紧。睡过一觉,唐左琳的情况比昨天刚发现的时候好了许多,可身上多处纱布的模样仍是刺疼着他的眼,教他不忍再看下去。 “我帮你叫医生过来。”他按下铃,给她倒了一杯水,唐左琳接过,一边喝,一边抬眼细细瞅着他的模样。她昏睡的这段期间他把自己整理过,至少没像之前那么……呃……吓人。 她喝完了水,感觉干哑的喉咙舒服了许多。“你们……怎会知道我在那里?”听见她这个问题,霍克勤皱了皱眉,不知道该不该教训她太无戒心,但……算了。 “我们一直没接到绑匪的电话,只能从别的方向去想。我问了几个人,觉得那叫米克的最可疑……”当然,他问的不只是“几个”,那天他前往米克的公寓,却没离开,而是把车停在附近守株待兔。 傍晚,米克回来了,他再度造访,应门的依然是那个妇人,她一脸唯唯诺诺,欲言又止,说:“他、他还没回来……”霍克勤直觉不对劲,召来霍于飞,决定硬闯入门,如果没找到人再做打算,却没想到居然会看到那种不堪入目的画面…… 这时,医生来了。顾虑到各种因素,主治的是女医师。霍克勤退出病房。 右手上的枪疤是他一度失败的证明,当时他刻意激怒歹徒,诱使对方朝自己开枪,乘机取得空隙,不料对方竟把目标放在他身后的小女孩身上,他用错了战术,对自己的身手过于自信,最后失去了一部分的右手,而这一次……他差点就要错失了更重要的东西。 还好……她回来了。 霍克勤背靠着墙,他明白从这一刻开始,有些东西已经超脱了自己的控制,可他不管了,也无法可管。他只知道,他再不会放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因为,她已经是他的命…… 第四章 住院的生活总是平静而烦恼的。 尽管在美国隐瞒身份,但唐家的吃穿用度都不会太差,她被安排在私人诊所的vip病房里,房间的布置奢华得有如旅馆,可她只能被迫躺在床上,哪儿都不能去。 只因她一动身,就会有人凛着眉宇,一脸忧悒地走过来,用沉厚的嗓音不容置疑地说:“大小姐,你需要休息。” 拜托!再休下去,她就要万事休矣了! “我真的没事……呃,除了比较怕黑跟陌生男人以外,一切都好,既然都是躺着,我还不如回家……” 她越讲越小声,因为他墨沉的目光里尽是满满的不赞同。 “医生说你需要再观察。”所谓的医生,指的是心理医生,而不是外科医生。 唐左琳懊恼地搔了搔头,晓得自己前天半夜的“骚动”是真的吓到他们了。唉,她也不是故意的啊,本以为绑架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小时候都有经验了,长大再来应该不至于有什么事,霍克勤不过是去买她想吃的麦当劳,留她一人独睡一会儿,没想到…… 唉,想起那时的“出丑”,唐左琳很懊恼。 她开始怕黑。 一开始感觉不深,但渐渐地,在一片漆黑的病房里,她感觉自己被困住,麻绳磨擦着皮肤的触感变得清晰,那人施加暴力的记忆油然而生,她害怕,空旷的病房仿佛变回了那个关住她的牢笼,米克疯狂的声音不断回荡在耳边。“……道歉……跟我道歉!” “不!”她呼吸困难,浑身仿佛遭人勒紧,鸡皮疙瘩爬满了她的身体,她挣扎着想脱离这里,脱离这片拘束人心的黑暗,却使不出丁点力气…… 她不想这样!但恐惧的记忆抓攫住她,这一次,她要逃,靠自己的力量,逃得远远的……她自病床上翻落,用攀爬的方式靠近门边,渴望接触到一点光亮—— 就在这时候,门打开,霍克勤回来,看见的便是她以极尽狼狈的姿态匍匐在地,清秀的脸不知何时爬满了泪。 从那天起,不管发生什么,他寸步不离,守住这间病房,也守住她的光亮。 当然,他也没再提起辞职的事。 “不晓得这样算不算是一种因祸得福……”唐左琳躺在床上,吁了口气。 霍克勤瞅着她无精打采的样子,尽管脸上看不出动静,但眼眸深处却是深沉的哀伤。他永远无法正确形容前天当他打开房门,在门外微弱的光线下,唐左琳以那样灰败的表情瞅向他。而她的眼神有如他是创造这个世界的神明,天地的主宰,如此地脆弱、无助、欣喜…… 那一幕深深击打了他,当下他立即开灯,弯下身扶住她。“怎么了?!” “不要过来!”唐左琳黑眸睁大,狠命将他推开,整个人蜷在地上缩成一团,极力发抖。“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直道歉,像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偶。 那双精致漂亮的黑眸里不复往日的光采,显得那么恐惧,像是被调坏了的水彩盘。 医生赶来弄清情况,似乎早在预料之中。“她的外伤并不严重,也没有遭人侵犯的痕迹,但……真正可怕的,只怕是她内心里的伤。”说着,医生叹了口气。 “她现在的情况是所谓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黑暗以及男人的碰触会使她回忆起绑架时遭受凌虐的过程。她刚醒,症状比较明显,也许之后会慢慢好转,不过也有一种可能……” 就是一辈子都不会好。 霍克勤回忆着那天与医生的对话,只觉心仿佛被紧捏着,很疼、很疼。 之后唐左琳住院两天,没人敢关灯,她也不再有任何失控的举措出现,而且只要不是在黑暗中,她并不惧怕男人,尽管……也不是完全坦然接受。 “我、我要上厕所。”得到他同意的眼神,她才从床上下来,霍克勤下意识上前搀扶,却见唐左琳浑身一颤,整个人稍稍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干笑。“唉呀,我又不是断手残脚,不用扶啦。” 霍克勤眼色一暗。 是她的错觉吗?感觉最近霍克勤对她的态度跟之前相比,可谓有着天壤之别。以前是保持距离,能不被缠就不被缠,现在却是小心翼翼地好似怕她放在手里碎了、含在嘴里化了。当然,她不是笨蛋,明白他忽然开始对她好,肯定是因为歉疚。 “克勤,我一直忘了告诉你们,这不是你们的责任。”唐左琳叹一口气。“我的意思是……我被绑架这件事是我自己不小心,而且你们后来不也找到我了?这样就够了。”她一笑。 霍克勤听着,沉默了好一会儿。“不是那个缘故。” “嗯?”她应声,却在感受男人的大掌抚上她脸畔时浑身一僵,就连瞳孔都因惊惧而缩小。 这明显害怕的反应看得霍克勤再度胸闷发疼。也许,他该去心脏科挂个号…… “我不会伤害你。” 唐左琳怔了。 她望着眼前的男人,听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炙热口吻给予保证,而他抚触自己的动作很小心温柔,手上带着层层厚茧,却一点都不会使她不适。瞬间,她胸口涌现热潮,一股泪意在不知不觉间汇聚,只因她相信这个男人所说的:他不会伤害她,绝对不会。 霍克勤早已发誓,从那天她醒来而他守在病房门口时,他便决定,只要是她想要的,即便是他的命,他都能双手奉上,只要那是她想要。 “嗯,我知道了。” vip病房里当然配有最高规格的厕所和卫浴间,唐左琳自己摸进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仿佛还能感应到门外男人逸出的叹息。 “可恶……”她抓了抓头,表情颓丧。换做过去,她对霍克勤主动的贴近绝对是欣喜得无以复加,如今却觉得害怕,一方面是生理的,一方面是心理的。她不喜欢这样,却无法阻止自己产生的反应。讨厌、讨厌、讨厌…… 霍克勤大概也是清楚这一点,才始终不肯轻易点头放她出院。 现在,他对自己又是什么看法? 唐左琳掬水洗脸,看向镜子里有些残败的自己。外伤愈合还需要点时间,内心的伤,她有自信总有一天可以抚平,问题是他实在太捉摸不定,她分辨不清他对她的好究竟算不算是一种赎罪,只是那种长久以来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屏障好似不见了,他开始放任她的亲近,同时也愿意主动碰触自己,偏偏……什么都不说…… “讨厌的男人……讨厌!讨厌!”她骂了一会儿,骂得脸红。分明喜欢得要死,口是心非…… 她平复自己躁动的心绪,走出厕所,看见霍克勤正站在房间的大窗外,他健壮有型的身躯包覆在合身剪裁的西装底下,那宽阔厚实的背影始终给她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因为他就是靠这一副强悍的躯体保护她。 时近黄昏,橘黄色的光反射在他那墨黑色的西装布料下,使他周身仿佛染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薄雾。唐左琳看得怔了,直到他转过身来,那一双沉静如潭的眼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她。 他从来不曾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这种柔和缱绻的、近乎要让人落泪的目光。 唐左琳心跳不自觉快了,呼吸也变得沉重,她忽然觉得……她不在乎了,只要这个男人愿意留在这里,看着她,不管是为了什么缘故都不要紧,因为……太喜欢了啊…… 她知道,如果真的为了他好,她该放手让他自由选择来去,可她毕竟还是唐家人,骨子里仍然带着算计与自私,她舍不得他走,喜欢得没办法去不看见他,如果事情是因她遭受绑架而改变,那她心甘情愿,再承接一次、两次……甚至无数次。 而他瞅着她,也不知道看出她心底那些谈不上美好的想法没有,只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问她:“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啊?”好半天,她呆呆愣愣的,只发得出这个字。 霍克勤当她是同意了。医院位于海岸附近,这一带很适合散步,只是前两天谁都没有那份悠哉的心情。 两人漫步在石板街上,越来越靠近海滩,细细的沙看着就觉得柔软,唐左琳脱了鞋踩上去,发觉身后男人有些异样的目光,吐了吐舌。“不行吗?” “没。”难得地,霍克勤居然笑了。 一股燥热在瞬间攀爬上唐左琳的颊,幸好黄昏的余晖遮掩住她全身的粉色,她为自己孩子气的动作有点不好意思,但想想又不是头一遭,她在这男人面前出的糗反正够多了,索性丢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便心无旁骛地踩着细白的沙,故意留下脚印子。而他跟随在她的身后,踩着她落下的痕迹前进。 她细白的足在暮光照耀下显得柔滑,唐左琳脚小,几乎只占了他的三分之二不到,这样一个纤细柔软的女子,霍克勤始终不懂怎会有人舍得伤害,也不懂她的血亲究竟为何一而再地罔顾她的安危……至少,他办不到。 一阵风吹来,她单薄的身子打了个颤,霍克勤下意识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她身上。唐左琳诧异抬眼,那黑亮的眼珠子眨了眨,随即一笑。“好老套。” 霍克勤像是被她感染了,本来坚毅的表情也逐渐显现出柔软。“老套有老套的好,不然怎会变成老套?” 唐左琳瞠眼,倘若刚才是因他突来的举动不解,现在就是彻底的愕然。“我不知道原来你也挺……幽默的。” 霍克勤眸光一黯,原本不想多说,不料一句话竟不自觉出口。“不是只有于飞懂得讲笑话。” 于是她彻底讲不出话了。 他这口气、这表情,总不是……嫉妒吧? 胸口一阵怦动,她很想问他这句话的意思,但碍于她过去自作多情的经验实在太多,这么美好的气氛,她舍不得妄自揣测然后打坏,吞吐了几回,终究只好讷讷不语。 霍克勤看着,好气又好笑。“大小姐不说话了?” 这一次的“大小姐”不同以往,过去是生疏而拘礼的,现在却是……透着某种调笑意味的。唐左琳烫了耳根,心头仍是一片纷乱,只好随口说了一句。“你,你不冷吗?” 换做平常的他,铁定会回答一句“不会”,但现在,此情此景,过往那些极力压抑的东西,似乎在这海风吹拂下逐渐淡化了。他说:“小姐肩膀上的外套不就是我的?” 意思是冷的话就不会给她了?唐左琳瞪他一眼。“你可以拿回去。” “你替我保管吧。” “用肩膀可以吗?” 霍克勤笑了。“可以。”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自然闲聊,只是过往三年多来几乎不曾有过的情况。唐左琳放松心神,有生以来从没一刻如现在这般感到踏实。 两个人走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太好了。” “嗯?” 霍克勤挑眉,见她微微一笑。“没死,真是太好了。” 这清清淡淡的一句话换成别人,说出来是没什么分量的,但唐左琳不同。 她十岁经历绑架,之后更是被人当成枪靶,各种意外层出不穷,只因她有一个手段太狠、也太教人眼红的外祖父,而她自己又背负接班重任。 唐左琳停下脚步,澄净的眼看着海上不知多远的灯塔,说:“以前我一直觉得死了也好,反正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后来,我慢慢不那么想了。” 说着,她弯下了身,皎白的手握住了一团沙,只见那细白柔滑的沙子逐渐从她手心里滑落,越来越抓不住。“你看,人生就像这些沙,可以掌握的实在太少,只有这条命……是我自己的,如果连我都放弃了它,那还有谁愿意替我留着?” 我。霍克勤脑中浮现回答,却没说出口。或者是,他现在开不了口。 因为他的喉咙仿佛被人扼住了。 唐左琳朝他一笑,瞅着他复杂难解的表情。这些话,其实多少是带了心机的。“所以,如果将来有一天,真的没办法了,我也想要由自己来控制。”她问他:“你愿意帮我吗?当然前提是,你也不能危及到自己的生命。” 她这是在留他了……给他一个不要离开的理由,或者可以说是——请求? 霍克勤暗暗苦笑。经历绑架事件,他重新体认到她对自己的重要,本来就不打算走。他瞅着她,这个叫唐左琳的女人脸上不带任何卑微乞求,只是陈述一个希望,她的表情褪去了平素的孩子气,目光真挚,却又透着坚持,他想,自己有什么办法拒绝她这样的眼神呢? 如果不是靠着长年的自制力,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会不会做出任何逾矩的行为。 风大了。她就那样站在那里,清减的身躯不动分毫。她不屑用可怜、柔弱的姿态换取同情,她的背挺得笔直,带着一种力量,吸引着他,她历经这么多残忍不堪的事,却不允许自己轻易倒下,像个屹立不摇的战士。 霍克勤这一生遇过无数的人,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哪些人的眼神可信,哪些又不可信,他一看即知,而她在这一刻展露的眼神,无疑地征服了他。 “我不会让你死。”他说,一字一句,坚决得有如誓言。 唐左琳听着,笑了。“谢谢。” 又是一句谢谢…… 霍克勤握紧拳头,如同三年前那般,压抑住渴望上前拥揽她的念头,在内心回答:不用谢。 因为,这是他甘心所愿。 一星期后,唐左琳出院了。 他们回rchmont的住宅,之前的种种不愉快仿佛不曾发生过,霍克勤没提辞职,而她也不曾被绑架,一切如常,但又有些地方似乎不大一样,至少,他不再摆出过往那种冷峻严苛的姿态——尽管也没多热络。 唐左琳的心理状态慢慢平复,她本来就不是容易受到打击的人,若不也无法在唐家安稳活到现在,只是霍克勤还是不动声色地把屋宅内的男性工作人员减到最少。 难得他用心良苦,反倒被她笑话一顿。“哼哼,你们两个赚到了,可以乘机多找几个美女过来养养眼。” 开玩笑,于是面试的首选变成能力之外,外貌也不能太好看,虽然唐左琳只是说笑,可霍克勤却不想做任何令她不开心的事,不论有多微小。 即便如此,两人的关系始终还是维持着上下分际,没再进展。 唐左琳不敢再开口,纵使他已经答应她不会离开、会保护她,但之前他说要走依然给她造成了不小的阴影,她想,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她满足了。 两人就这么死拖活拉的着,唐左琳不主动,霍克勤自然也不打算如何。毕竟唐左琳的身份还是牢牢实实摆在那里,他所打算的,只是在她需要时留在她身边,不使她受到危害,仅此而已。 之后米克受到检方起诉,唐家没多做表示,只说程序该怎么来就怎么来,两个保镖甚至没被究责。 晚上,他们坐在客厅,霍于飞对此很不解。“不管怎么说,唐沅庆的反应未免太冷淡了吧?” 好歹唐左琳还是唐家嫡系,又是自小培养的接班人,如今被人绑架,唐沅庆最大的要求便是这件事不得声张,人找回来也没太多关切表示,太奇怪了。 霍于飞的疑问也正是霍克勤不解的,从过去以来,身为唐家第一继承人,唐左琳承受的意外不胜枚举,却不见唐家大老有什么忧心的反应。由外人看来也许唐沅庆对唐左琳是爱护有加,不轻易让她抛头露面,可在他们这些真正靠近她的人眼中,却是万分没血没泪。 霍克勤陷入深思。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他们所不知道的文章? 但还不及得出结论,屋内灯光一阵闪烁,继而陷入一片黑暗,他们一愣。“跳电?” “糟了!”霍克勤看向二楼,立即飞奔上去,一打开门,果然发现瑟缩在房间一角的唐左琳。 该死!“于飞,拿毛巾跟手电筒过来!”他向随后跟来的霍于飞交代,不敢轻举妄动,只见唐左琳就像一只失去了自我意识的小动物,窝在角落,浑身发颤,尤其感受到房里他人的气息之后,更是害怕地掩着脸,不断呓语:“sorry……i''m sorry……don''t hit me……” “是我,我不会打你。”霍克勤心都拧了,右手心的旧伤再度传来痛楚。他用中文安抚她,恨极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就好像十几岁时的那个雨天,一场大火,他只能看着,什么都办不到…… 他厌恶极了这种感觉! 终于,电来了。 室内再度恢复明亮,为了唐左琳,他们习惯开启屋内所有的灯,过分的明亮一下子刺痛了霍克勤的眼,他望见在黑暗中显得万分不安及胆怯的女人,逐渐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而那双黑润水亮的眸,则是睬向他。 她略显迷蒙地眨眨眼,探了探四周,确认自己身在何方,随即扯出了有点无奈的笑。“我没事,只是停电而已,你不用——”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 但接下来的话,却被男人的手掌轻轻掩住了。 唐左琳微愣,只得噤声,霍克勤没多表示什么,只是拿毛巾给她擦去冷汗。她一僵,但意识到是他,随即又柔顺了下来。 两人有好一会儿没话可说,唐左琳被他轻轻地抱起来,安置在床上。他身上的菸味重了,她知道他很少抽菸,但这一阵子为了她的事,他开始抽得凶。 这代表,她对他还是有着影响力的吧? 她吐了一口气,似用一种悠远的语调开口。“你知道吧,我不是第一次被绑架。” 霍克勤不懂她怎会忽然提这个,但仅是“嗯”了一声。 唐左琳深深瞅望他。本以为这样就够了,只要他愿意待在自己身边,即便是靠一张聘雇书也无所谓,但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原来自己还是没那么坚强,当他用前所未有的热暖眸光看着自己的同时,她渴求的还是他的真心……那些也许她一辈子,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得到的东西。 唐左琳叹一口气,再这样下去,太折磨人了。 她想把一些积压已久的事说出来,在她还有倾诉欲望的时候。 “那是在我十岁的时候,主谋者是我外公的哥哥,他以为绑了我就能向唐家予取予求,不过……他想太多了。”唐左琳耸肩,脸上表情好似在笑,却笑得非常无奈。“真正应该继承唐家的人,不是我。” 霍克勤愣了。 “唐家在我这一辈,不论男女,按族谱中间字都是以‘湘’字命名,唯独我不是,你们都不觉得奇怪?” 霍克勤听着她说出这句话。跳电前,他就在跟霍于飞讨论这件事,如今答案呼之欲出,他却不知道自己该露出怎样的反应。 唐左琳看着他一脸震愕,只是苦笑。“我在七岁的时候被唐家收养,名义上说是流落在外的外孙女,外公……也就是唐总裁,他从小便以接班人的方式教育我,但到头来,我只不过是一个人的替身而已。”那个流着唐家的血、货真价实的唐家人。 所以从小时候开始,她便有心理准备,她这一条命不是自己的,而是唐家的。 唐家收养她,给她地方住、给她东西吃,为的就是在紧急的时候,保住真正的继承人安全无虞,甚至她学习的所有都是为了辅佐那个人而准备。她承受着这一切,即便为此而死,那也是她的命,然而…… “你是唯一说会保护我的人。”看着霍克勤,她沙哑地说。“所以……我才会喜欢上你。” 在唐家,除了寥寥几人,没人知晓这一切。尽管这些年也不是完全没有对她好的人,但她不可能对他们泄露自己的孤单害怕,唯独在这个男人面前。 本该算是陌生人的他,却愿意担忧她的安危,甚至于疏忽自己的职责,选择护卫她。在他的怀里,第一次,唐左琳觉得自己好重要—— 她不想死。 尽管是背负着弃子的命运,但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死。 那是掩藏在她心底的呐喊,而这个男人……听见了。 她平静地说着,好似只是在描述今天的天气状况。霍克勤神态凝重。这是很大的秘密,如果传出去,台湾的媒体记者不知道会渲染得如何严重,可相较于那些,他更想知道,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背负下来的? 甚至,连一个可以诉苦的对象都没有。 她喜欢上他,是因为他在乎她的生命,甚至愿意身体力行地守护,这使他听得发疼。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被一个女人的情感强烈冲击,受到震撼,过去他总不明白唐左琳看上自己的理由,可如今,他宁可自己一辈子不懂,将之当作一个小女孩的盲目崇拜心理,只因此刻,倘若她再告白,他不晓得自己还能用怎样的理由拒绝她—— 她是唐家大小姐。 ——不,其实不是,她只是一个替身。 他们并不相配。 ——现在呢?撇除集团接班人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女人。 “我喜欢你。” 霍克勤内心纷乱的思绪还找不到一个方向,她就已经说出口。 唐左琳笑了。“这是今年的告白喔,你不用回答我没关系,你……回台湾吧,忘了这一件事,你为我担心的已经够多了,我承受不起。”本以为这样就好,这样就够,但人心终究是贪婪的,她知道自己内心渴望的,绝对不仅仅如此。 “我想,我不能再更喜欢你了……” 他深呼吸。“够了。” “呃?” 望着她流露出迷惑的表情,霍克勤几乎想要苦笑。到底,他还是无处可逃。“你啊,太任性了。” 唐左琳不解地抬眼,被他言语里几乎不曾出现过的亲昵吓着了,她望着他,第一次发现他总是沉冷肃静的黑眸里,竟也能释放如此强大的热能,使她粉肤一阵颤麻,但眸底随即浮现一股委屈。为什么骂她啊? 看懂了她的情绪,他嘴角染上无奈笑意,接着倾身,贴近她。 唐左琳吓了跳,下意识往后退,于是霍克勤停住,没再进犯,只再三重复原来那一句。“我不会伤害你。” 正确来说,是不会“再”伤她。 “我相信。”唐左琳放松下来。是的,她该相信的,这个男人不是别人,他是她的信仰,她的……守护神。 “有个女人,她……很可恶。” “嗄?” 霍克勤咂舌,懊恼自己选错开场白,他极力思考该如何把内心想法说清楚,毕竟那不是他擅长的。 可既然都开口了,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总是看着我,夺走了我的注意力,我甚至为此失职,在第一时间选择保护她,而不是我的雇主。这很严重,你无法想象的严重,结果这可恶的女人这样还不够,居然跑来向我告白——” “呃……”这是她吗? “第一年,我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她想干么,以为那只是小女孩的崇拜,我不该放在心上。第二年,我开始受到影响。第三年……”他苦笑。“你不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说出拒绝。” “那……为什么要拒绝?”唐左琳咽了口口水,难以预料的喜悦伴随红潮在瞬间迸发而出,可她内心还是掩不住紧张。他的靠近没再令她感觉害怕,他开始释放自己的感情,她接收到了,却还是想从他口里知道答案。“你……喜欢我?” 霍克勤叹息,手掌抚上她的脸,她起初有些胆怯地颤了颤,接着慢慢地平和下来,感受他掌心里那层薄茧,像是专属于他的记号。他一一细抚她脸上那些曾遭受另一个男人残暴的痕迹,任指尖接收她肤上那细小茸毛的触感,贪婪地滑过她的眼、她的鼻……来到了她的唇。 “我告诉自己,你不是我能碰的对象。” 霍克勤眼底浮现苦涩。他从未想过压抑自己的感情,竟是一件如此辛苦的事,尤其当另一个人,总是用一种期盼的眼神望着你,你却无法给予任何回应的时候。 因为,他一无所有。 甚至三年前接到霍于飞要他加入“擎天”的邀约,他只是想,独自一人、又多次经历生死,对活着没太大欲望的他,如果在将来可以成为某些人的盾牌,为了守护另一个家庭、另一个人而死去,那也是件很不错的事情吧…… 霍克勤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了。 直到遇上了她。 正因为一直受到她的眼神吸引,所以在那场飞车意外发生的时候,他第一个冲上前保护的竟然不是雇主,而是她。 那是他特勤生涯第一次漠视自己背负的责任。车子在瞬间爆炸,她瑟缩在他怀中,才刚贴近死亡,直至意识到自己安全了的瞬间,她炯黑的眸绽放出一种光采,接着染上了一抹无法理解的悲伤及愤怒,像在问: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的恶意存在? 他没办法回答她。只是克制不住地默默加紧了拥揽她的力道。 其实早在那时,他就已经爱上她了。 他早已看淡死亡,对死无惧,兴许是因为他活得太荒芜,人总是会被自己缺乏的事物吸引,他也不例外,他爱上了她那双渴望生命的眼,如同永夜中那一颗熠熠发亮的星,刺目得教人眼眶发痛,为之屏息。 在那一刻,霍克勤下意识睇向自己的右手心。想要保护她,想要成为守护她的墙壁而死,这样的念头太过强烈,几乎无法压制。被她告白的时候,除却瞬间的不解,他竟差点因狂喜而颤抖。这个可恶的女孩,他想尽方法远离,她却硬要把自己磨得更亮眼来追上他,全然不知他压抑得有多痛苦,甚至屡屡失控…… “你有更好的未来、更好的生活,甚至于更好的对象,你难道真没想过?” 这是他与她的分别,他不可能为一己之私让她牺牲将来有可能得到的,也许她现在还年轻、不在乎,可他不一样。 “跟着我,也许你会失去现今拥有的这一切。”而这绝非他所乐见。 唐左琳闻言笑了,心底一阵暖流涌上,她明白了他的苦心。原来,他一直都有把自己放在心上,替她好好思考。“那些东西,本来就不是我的。” 虽然如此,但霍克勤很了解唐沅庆是什么性格,即便她只是一个收养来利用的棋子,但只要在她冠着这姓氏的一天,她就是唐家人,有她该拿的,也有她该尽的义务。 假若真要打破那一切,他不知道……她做好准备没有。 “你不懂什么叫失去……” “嘿,你不是我。”唐左琳阻止他未竟的言语,伸手捧住他的脸,恋恋不舍手指碰触到的一切。她没有会错意吧?怎么办,她好开心,她想好好活着品味这一份喜悦,但若这时天上砸下陨石,世界毁灭,她也觉得无所谓了…… “我六岁的时候失去了家人,被收养之后失去了身份,但……我不想连接下来的人生都失去。” 他说对了,她很任性,她不要自己的一辈子都受到他人的控制及限制,所以她放任自己的心去追求他,甚至用尽方式要他正视自己,因为是他的出现,激起了她再不甘受人摆布的意志。 她想活着,想被在乎,想……好好被爱,不是因为唐家大小姐的身份,而是纯粹只为了她这个人。“我不想再一个人……” 她落下泪,霍克勤抱住了她。 这不是他首度看见她哭,可她每次落泪都令他心碎。她的泪水很轻,却透过他的衬衫,如烙印般熨上他的体肤。她哭得不计形象,身躯因抽噎而颤动,几乎要连带扯痛了他身上的每根神经。 不可能了。 他设下那么、那么多防线,给自己做了种种禁制,如今却被她一一击溃。霍克勤拥着她逸出叹息,不可能了,他已经不可能再压抑自己,完全不碰触她了。 “答应我一件事。” “……嗯?” “只有这一件事……请你答应我。”像是下定了决心,霍克勤低哑地开口。“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今天的选择,我要第一个知道。” “我……”唐左琳吸了吸鼻子,才开口讲第一个字,却被他的手指按在唇间阻止。 霍克勤摇摇头,墨黑的眸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答应我。” 她有点不甘心,觉得被小看了,但若这是他坚持想要的回答,那么,她就给她。 “好,我知道了。” 第五章 “大小姐睡了?” 霍克勤退出房间,迎接他的便是霍于飞十足看好戏的眼神。他吐口气,应一声,指了指楼下,意思是“到那里再谈”。 “你打算怎么办?”一坐下来,霍于飞直指重点,尽管偷听并不道德,可他因为忧心大小姐的情况,事后踅回,倒是啥都听见了。“真想不到,唐沅庆还有这一招……” “我要带她离开。”既然霍于飞全听见,那就好办了。“这次感恩节假期,唐家要大小姐回去,我打算在那之前带走她。” 只见霍于飞瞪大眼,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你准备去哪儿?” “没意外的话,我想先去南美,那里我比较熟,之后再看情况。”老实说,这是最坏的打算,可既然她已决定要做他的人,他就不可能再放唐左琳回唐家。 “于飞,你会帮我吧?” 霍于飞瞅着他,良久,扯了扯唇。“我为什么要帮你?” 霍克勤也跟着扯动嘴角,但这一抹笑却是全然的不怀好意。“如果你不帮我,我只好把你灭口了。” “靠!”霍于飞大骂一声,他是家门有多不幸才会遇上这么一个堂弟啊?“你认真的?” 霍克勤没回答。 就算他不出声,霍于飞也晓得答案。从小他这堂弟就有着高人一等的耐力及决断力,他沉着,很少立即下决定,然而一旦讲出口就会坚决执行到底,不容旁人轻易动摇。他可以克制对唐左琳的感情长达三年,不论她如何示好都能让自己安分做她的影子,如今他决定撤除禁制,就不打算来暗通款曲那一套,带她走,是迟早的事。 闷骚的人一旦把那个“骚”放任了,就不好对付,尤其是他这个堂弟。霍于飞不可能也不打算阻止,只问:“有需要急在这一时半刻?等大小姐毕业至少还有一年,我们人在美国,唐家鞭长莫及……” 霍克勤掀了掀唇。“内幕消息——唐沅庆赶着要她在感恩节回去,是为了让她跟‘定邦’二少爷见面……当然,绝对不只是‘见见面’这么简单。” “嗄?!”霍于飞瞠目。“大小姐才二十三岁……” “唐家现在执行的一个项目,需要蔡家的鼎力协助,蔡家也不打算白白投注资金,台面上来说,目前尽管尚未确定接班,但唐沅庆对她的栽培是有目共睹,趁她还没高不可攀的时候要求相亲,蔡家的算盘也是打得震天响。” 霍于飞听得哑口无言。“那唐老爷子的打算是?” “见个面又不吃亏,就算蔡家当真想再进一步,她也不是真正的唐家继承人,用一颗棋子换取蔡家的合作,简直是一本万利。”讲到这儿,霍克勤一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冷的笑。“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确实,谁知道这趟回了台湾以后会怎样,还不如趁现在还自由的时候赶紧收拾包袱跑了。霍于飞耸了耸肩。“这么有趣的事我怎么可能不帮你?不过你自己有心理准备,唐老爷子不是吃素的,躲得了一时,未必躲得过一世。” “能躲一时是一时,况且……我有个想法。” “喔?” 霍克勤把内心的计划向霍于飞道出。他目瞪口呆,从他听见“真相”到现在不过三十分钟,就能规划得如此缜密,从来只懂往危险里冲的霍于飞彻底服了他。“我听过你们那届演习的事迹,据说有个代号为猎鹰的小队,一个晚上连闯五个不同营区,把旅长通通给‘杀’了,害他们之后没法升少将……那是你吧?” 霍克勤没多说,但答案呼之欲出,至今这还是宪兵特勤队内部最津津乐道的话题,尤其对方也不是躺着任他入侵,却被宰了个全军覆没,一晚通杀,最终只能咬牙哀叹技不如人——不论技术还是计谋。 “总之,谢了。” “少用那种深情款款的眼神看我,从小你就是用这招跟我骗糖吃的!” 霍克勤一笑。距离感恩节假期还有一个多月,两人联手安排一切。干这行什么没有,就是门路多,弄到几个假身份并非难事,霍克勤另外把他们的护照改造过,聘了两个替身,并把定存全数解约,换成现金。为了不连累霍于飞,他会在感恩节前三天以确认台湾安全部署的缘由,先一步回台。 而他跟唐左琳则在假期当天去机场,那时候出国旅游人潮众多,易当掩护,霍克勤计划事先预定好飞往英国的机票,让替身过去,至于他们则是以伪造的身份前往南美,一路到智利。 这招主要是声东击西,模糊追查方向。唐左琳听得一愣一愣,却也隐隐生出一点希望。“这……真的可以吗?” 被唐家束缚了半辈子的人生,即将有机会得到解脱,尽管是最极端的方法,却也如蜜般令她尝到甜美,她怀疑自己如何能够抵挡得住这般巨大的诱惑。 “你不愿意的话,就不要了。” 在征询她之前先置办好一切,仅是因为想让她知道一切能行,不是空谈,倘若她有任何一丝勉强,计划就中止。唐左琳也晓得,现在万事俱备,欠的只是——她的决心。 “我……我很不安。”沉默许久,她开口。“这样真的好吗?真的可以吗?我一直想着这个,如果这一辈子得这样过下去,我们永远都要隐姓埋名,你在台湾有工作、有朋友、有家人,可是……” 没了唐家这个身份,她就一无所有了。 她有些沮丧,悔恨自己始终想得不够多,是啊,单纯的喜欢又能拿来干么呢?难道相互表白了就能快快乐乐在一起?她太天真了,不怪他会一直压抑自己。唐左琳咬了咬唇,逼自己说:“你反悔还来得及,跟我在一起好像一点好处都没有……” “你后悔了?” “没有!”唐左琳答得飞快,看着他又气又笑的表情,心虚地低下头去。“我是怕你后悔嘛……” 霍克勤吁了口气。“你刚讲的那些东西,我早就已经没有了。” “……咦?” “我爸在我七岁的时候过世,我妈为此得了忧郁症,带着我妹放火自杀,我因为晚回家所以逃过一劫,后来被爷爷奶奶收养。我十六岁入军校,他们在我二十一岁那年过世,那时候我才刚和国家签约不久。”他口吻平静,讲述这些听来沉重的过去,脸色未变,仿佛这只是一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记忆中,母亲自杀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却还是浇不熄焚烧一切的炙烈火焰,十二岁的他,只能无力地看着,无法保护任何人—— 霍克勤苦笑。“别露出这种表情,我不是为了让你难过才讲这件事的。” “我……” 他握着她的手,轻抚上她的脸,墨眸映出她忧伤的姿态,让他觉得爱怜。“我并没吃很多苦,爷爷奶奶对我很好,我会做这一份工作,也许是想弥补小时候无法保护任何人的遗憾,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他选择入伍,报效国家,之后转做随扈保护雇主不受伤害,而在那一天,他的本能已经驱使他选择自己真正想守护的对象。 他没什么好失去的,除了她。 “我只问最后一次——要不要跟我走?” 代替答覆,唐左琳紧紧抱住他。这是第一次,她克服恐惧,主动拥抱这个男人。她没有哭,怕自己一旦落泪,他就再也不跟自己讲这些事了……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再没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除了自己,就只剩对方。 所以,那时候他的眼神才会总是那么灰暗,使她不自觉被拉过去,隐隐觉得心疼。 这次计划,他们利用的是唐沅庆对霍克勤专业的信任,所以事先把霍于飞支开。美国的人员会护送他们到机场,之后就是两个人的事,事后追查起来,也难抓到别人的把柄。 唐左琳发誓自己绝不犹豫,因为她感受得出他的决心。既然要在一起,他就不打算躲躲藏藏,何况……这也是她衷心所愿。 “放心,有什么事,我会扛着。” 这是霍克勤的保证,但唐左琳听了,却很不满。“还有我!” “是,还有你。”她这一副不甘落于人后的姿态逗惹了他,过去他被自我束缚得很牢,不能做出任何亲密举动,现在解禁了,他毫不客气地任由自己吻上她的嘴角。“往后你的身份就是霍太太了。” 这并非贸然的亲吻,知道她会害怕,霍克勤习惯从她的手开始触碰,直到她放松下来,安心接纳他的温度。在这之前,他会一直握着她的手,使她明白碰着她的人是自己,她若有任何不适的情况出现,他就退一步,重来一次。 他对她的耐性多得惊人,唐左琳承接着,胸口带着一点点的酸疼,胀得很满。 而这一次的亲吻……更是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他把假造的各种身份证件摊在她面前,不管两人换了何种名字及国籍,唯独夫妻关系不变,可相较于此,她更加震撼于霍克勤方才的行为,他……也太会掌握出手时机了吧? “你、你亲得好自然……” “不行吗?”霍克勤一愣,瞅着她胀红的脸,疑惑自己哪一步做错了。 当然没有不行。只是唐左琳习惯了他的被动,不管做什么都是她在前头拉着他跑,让她没料到他主动出手居然能这般快狠准,该说不愧是特种部队出身,见缝插针再一举击溃的功力极高? “怎么办?我心跳超快的……”唐左琳不敢置信,在唐家,什么大风大浪没遇过,这不过是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而已。“我、我没喜欢过别人,像这样被亲也是第一次……我好开心……” 她现在真的是心头小鹿乱撞了,她很雀跃。霍克勤首度回应她的感情时,被他紧抱着的她没有太多真实感,甚至怀疑那是她期望太久而产生的幻觉。可现在,不过是轻轻一吻,她心底便踏实了。她太熟悉这个男人,没有相等的感情,他是不会做出这种行为,尤其还做得这般坦然。 “你喜欢我,对吧?” 不喜欢,我带你走干么? 霍克勤叹一口气,古铜色的脸肤难得一阵发热。不是每个人都和她一样,可以坦然地把喜欢啊爱的挂在嘴上好吗?至少,他就办不到。 所以他很干脆地选择了能让彼此都很满意的举动——以吻封缄。他将她瘦弱的身子抵在门板上,倾身吻住。这一回大大不同于前一秒的轻描淡写,而是货真价实的热切吮吻,也不管她有没有经验、是否承受得住。 “欧买尬。”结果霍于飞一上楼看见这一幕,真是快晕倒。“拜托你们,要闪等到了爪哇国去闪,行不行啊?” 霍克勤反应很快,他将一脸酡红,因缺氧不住喘息的女人用身躯覆住,揽着她进房。 霍于飞从头到尾只瞥见她一点衣角,随着关门声响起,忍不住撇了撇嘴。“夭寿喔,以前我跟大小姐成天同进同出,怎就没看过你这么在意……” “欸,于飞说什么?” 唐左琳迷迷糊糊的,整个人被他吻得找不着东南西北。霍克勤瞅着她一脸迷醉,笑了。“别理他。” “呃……”她万万没想到他热情起来竟是这个样子,简直是诈欺……好吧,她其实觉得赚到了,相濡以沫的滋味远比她想象的还要甜美动人。唐左琳揪了揪他的衣襟,声音很小。“可以……再亲一下吗?” 霍克勤愣了,瞅着她不好意思却仍大胆提出要求,感觉内心一角因而变得柔软,叹了口气,悉听尊便地再度吻住她。 他已发誓,这一辈子,他不做任何违背她期望的事。 所以当她浑身发软地说“再一次”的时候,他没打算拒绝,只是遵循她——好吧,还有他自己的想望,一再亲吻着她。 唐左琳目眩神迷。好似很久以前,她曾在哪儿听人说过:爱情,是需要回应的。 如果只是一个人单方面的喜欢,肯定有所极限,只能是“喜欢”而已,很难构得着爱。 所以过去她在告白的时候,选用的词汇从来就是“喜欢”,而不是“爱”,然而这个男人回应了她,如今她的喜欢得到了养分,开始肆无忌惮变得越来越茁壮,强大的情感几乎胀破了她,仿佛一个满溢的水池,将她整个人淹没了,她想呼喊…… “我爱你……” 她吐了口气,觉得轻松多了,过于饱满的情感终于找到了疏通的方向,她沾染着水气的睫毛微微抬起,目光盈润,一如多年前告诉他“我喜欢你”时那样,好像只是做了个理所当然的宣告。 霍克勤听着,在一阵惘然以后露出苦笑。“我不想连这种话都由你来说。” 唐左琳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抹鼻子。“由谁来说,还不是一样。” 确实。可她对他倾诉的已经够多了,他怕自己无法回报。霍克勤再度吻上了她,仍是以那般耐性且勾引人的方式,仔仔细细地用尽他所能表达的极致,代替言语,吐露真心。 自始至终,两人牵握着的手,都不曾放开。 于是唐左琳想,自己终于被允许踏入他那座神秘深邃的森林里,那并不如她想象的阒黑,而是充满光与温暖,润泽了她,她为此落泪,觉得自己变得更加坚强了,不管接下来等待她的是怎样一场苦难,她都已经做好准备。 这是她的人生,即使遍体鳞伤,她也决定要和眼前的人一同度过。 感恩节当天,他们被司机送到机场。 一切按计划进行,他们各自在男女厕所里和雇来的人交换装束。正逢连假期间,机场里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他们。受聘的东方男女会代替他们前往英国,之后再转至法国,等台湾那儿发现他们没回去,也差不多是十几个小时后的事了。 而他们则是以伪造的身份来到墨西哥。 南美是目前最多台湾邦交国的地方,霍克勤当年曾因任务来访过,算是比较熟悉。拉丁美洲人多数好客,但治安相对黑暗,所幸两人打扮低调,加上霍克勤知悉门道,一路上也没引起过太大注意。他们就像观光客,不会太快离开一个地方,但也不会长久滞留。 就这样走走停停三个多月,他们穿越中南美,来到厄瓜多尔边陲的萨拉古罗。这个城市邻近秘鲁,房舍老旧但民风纯朴,街上处处可见戴着黑色礼帽及披风的传统打扮,两人找了间干净的旅社住下。 这一次,他们预计在这里待一星期。 唐左琳醒来的时候,天空还阴阴的。 一月份的天气,带着相当程度的寒冷,她眨了眨惺忪的眼,望着旅社斑驳的墙壁,似乎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身在哪里——唯有躺在身畔的男人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四周很静,外头有鸟儿鸣叫,挂着布帘的窗透进了光线,她没起身,只是侧身枕着手臂探望他沉睡的脸,一如自己三年多前所看到的,这个男人长得真的很帅。 “如何?满意你看到的吗?” 可恶!“睡觉啦你!”果然,这人警觉性高得惊人,每次只要她一醒,不管手脚放得多轻,他都会跟着睁眼,有时还会故意装睡偸觑她的反应。倘若要说这三个月来变化最多的是什么,便是他对她多了坏心眼,简直是以欺负她为乐。 她气呼呼地拿枕头打他的脸,接着起身下床,走出房间。 热情好客的老板娘熟知两人习惯,替他们准备了乌米塔——这是南美特有的一种食物,用米、玉米、鸡蛋及各种不同食材做成,近似粽子。唐左琳拿回房里,把食物端上桌,梳洗过后,她将前两天剩余的面包撕成碎片,撒在窗边。 鸽子飞来争相啄食,她望着这一幕,微微眯起眼,嘴里悠悠哼着小调,陶醉在晨光里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吃饱喝足、愉悦的猫儿。 “早。”终于是个正常的问候,霍克勤走上前,偕同她坐在窗口,一如这几个月来的习惯,先探手握住了她纤薄的柔荑。 她一身白衫,身形瘦弱,加上这一阵子从不在白天出门,照射不到阳光的生活使她本就白皙的肤色更显苍白。他心疼地以指摩挲她骨感的手,进一步环抱住她,抬手轻吻上她的左手无名指上突兀的一丝血痕。 “受伤了,怎么不说?”他低沉的语调,隐隐透着些责怪。 “只是切面包的时候不小心划到而已……好痒。”她笑起来,反手把玩起男人的指掌。那儿全是大小不一的茧迹,唐左琳从没问来由,但也知道是握枪握出来的,尤其是左手拇指上的薄茧。并非所有用枪的人都会有——那是惯用单发步枪的人,因一再手动填塞子弹而留下的痕迹。 “手……还会痛吗?”偶尔,她会看着他右手心的伤疤,这么问。 会。但霍克勤的回答始终是:“不会。” 照理说,他的右手大半已失去知觉,应无所感,他的痛,医生说是心理因素,就像截肢的人有时会感觉自己已失去的肢体存在,产生痛感,算是幻肢痛的一种。 他不想让她为这种小事担心。 唐左琳努努嘴,不是很满意他的答案,但也没辙。霍克勤看懂她别扭的表情,扳过她的脸,她悄然闭眼,他略带干燥的唇便覆了上来……哼,这个狡猾的家伙,每次都拿这招唬她,偏偏该死的有用。 唐左琳在内心暗骂自己意志不坚,逐渐柔顺下来。算了,总有一天,他会愿意依赖她的。 “……你的胡子扎到我了,好歹刮一下。” “好。”他应诺,放开她的手,走进了浴室。 他的干脆令唐左琳一怔,随即想到自他们“私奔”以来,他对她几乎算是有求必应,默默地好似在弥补什么…… “这个傻瓜!”这一切都是她自愿的啊。 墨西哥、洪都拉斯、萨尔瓦多、尼加拉瓜、哥斯达黎加……短短三个月来,他们在南美各大小城市迁徙,期间换了三个不同身份,每一次租赁入住的公寓或旅馆皆是用不同假名。离开美国前,他们买了一台笔记型电脑,一边上网关注台湾的发展,但到目前为止,唐家依旧封锁消息,不曾向外界传达唐左琳失踪一事。 这样的平静,反倒更教人不安。 时值冬季,相当湿冷,原先存在的温暖骤失,唐左琳抱紧了肩,只觉好冷。三个多月的时间,他们同住一屋、同睡一床,她的身体已逐渐克服恐惧,接纳了霍克勤极有恒心的触碰,习惯被握着手就不会害怕黑暗及男人。他们接吻、拥抱、抚摸,但…… 说出去肯定没人信,事实上,他们之间清白得几乎可以拿来当水喝了。 “唉……”唐左琳叹口气,好沮丧地蹲坐在地。她望着床边设置的连身镜,里头映照出一个女人的影子,苍白、羸弱、不堪一击。她摸摸脸,知道这些日子她瘦了许多,但当真就那么——没有魅力? 这也太惨了吧? 没想到亡命天涯时居然还得烦恼这个,唐左琳一阵无力,随后又想,反正在他面前丢脸不是一次两次,这次干脆丢到彻底,问个清楚明白。 结果刚走到浴室门口,她恶作剧心态大起,准备自背后给他一击—— “哇!”她尖叫一声,霍克勤反应飞快,转眼间她便被压制在墙边,而他手里的刮胡刀正不偏不倚地抵着她的喉头,两人表情都很惊吓,尤其是唐左琳。 尘封多月的黑暗记忆一下子席卷而来,她胆怯地打颤,头晕目眩,神色苍白,直到被霍克勤握住手,那股教人浑身发麻的战栗才逐渐褪去。 “我……” “没事了,我不会再这样。”霍克勤内心懊恼,尽管没表现出来,可处于逃亡状态的他,确实对周遭的一切抱持着更强烈的警觉。他责备自己的过度反应,意识到她身躯的冰冷。“要不要泡个澡?” “……是因为这个缘故?” “什么?” “因为这样,你才不跟我做?” 这是什么跟什么?霍克勤难得傻了,却见她眼角泛红,犹带泪意,那水润的眸中泛现的并非惊吓,而是对自己的不甘心。 她不想让那样的人、那样的事掌握自己的人生,她不想一辈子害怕独处、害怕黑暗、害怕人们的碰触,尤其还是自己心爱的人…… 距离那次绑架过了半年,她装作遗忘,催眠自己并不害怕,一度成功,可身体骗不了人,那些细微反应终究出卖了她。 霍克勤一直都知道,知道她仍然在恐惧里,没有摆脱。 “我生气了!” “嗯?”霍克勤一怔,没料到她的反应竟是如此。 唐左琳握拳,一脸义愤填膺。“我不想被那种事影响一辈子,感觉就好像输了一样,我不喜欢。” 那是一段非常不愉快的记忆,还在美国的时候,她的心理医生建议她可以尝试催眠疗法,她却不愿意。即便只是被收养,但从小的教育使她骨子里依然透着唐家人的骄傲,她宁可正面承受伤害,变得一身是血,也不想对暴力屈服。 而霍克勤就是被这样的她彻底摄去了目光。 结果还不及说些安慰的话,她忽然来了记回旋踢,动作既快又猛,霍克勤在窄小的浴室内抵挡她的攻势,接着又是一个肘击,他俐落闪开,浓眉一紧,看着她的目光有所不解。“你做什么?” “试试身手。”她狡黠一笑接着又是一拳。 她出招凌厉,每一下都是对准他的空隙。霍克勤身经百战,自然不怕她来这么一下,只是碍于不能还手,多少还是受到压制。 好吧,陪练就陪练,但…… “我们不能换个地方吗?这里太窄了。” “好。”唐左琳有点不甘心,当然她知道霍克勤身手很好,但在这种对方明显放水的情况下,她居然连个衣角都构不到! 她收势,霍克勤松一口气正要出来,下一秒却被她捉住衣襟准备来个过肩摔。他稳住脚步,借力使力,反倒使她整个人被提起来。“咦咦啊?!” 预期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就在背部即将着地的同时,霍克勤撑住了她,她像个棉花糖被轻飘飘地放落在地板上,微微抬眼,眼前五官位置和自己正相反的男人朝她淡淡一笑,轻轻吻了她一下。“闹够了?” 啊——可恶!好歹她也是柔道三级,外加空手道黑带六段,结果落到他手里竟软绵绵地一点攻击性也没有。她努努嘴。“总有一天,我一定要练得比你强。” 霍克勤抬眉,断言。“不可能。” “啥?!” “你不可能比我强。”霍克勤把她从地板上扶起来。“至少这一辈子。” 唐左琳嘴巴张成o字形,这、这是瞧不起她吗?“难讲好不好?我现在才二十三岁,再练个二十年,你都五十多岁了……” “就算是这样,我也会比你强。” 霍克勤表情认真,他黝黑的眼透着难以曲折的坚定,如古墨一般浓重而平静,不含一丝玩笑。唐左琳诧异地眨了眨眼,随即意会,他并不是怕输给女人,或是输给什么人才讲出这句话,他在乎的从来就不是胜负,而是足不足够有能力担负另一个人的安危。 所以他的姿态才会如此慎重,仿佛在许诺一个誓言,他掌控着她的喜怒哀乐,让她一直以来不顾一切渴望追寻。 “那你要努力不让我追过你才行。”她说着一笑,水光盈盈的眸迎向他深邃的注视,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还有一件事……” “嗯?” “我不想一辈子这样,让你顾虑我,看得着吃不到,所以……我们来做个试验好吗?” 第六章 “这个就是你所谓的‘方法’?”床上,有人掩住头,以一种无奈的口吻道。 “嘿啊,你不觉得挺有用的?” 才怪。偏偏提出来的人笑咪咪的,柔软的身子正紧紧地贴附在他身上,霍克勤躺在床上,只觉自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唐左琳不怕死地趴在他胸膛前,两人一手相握,而腾出的另一只手则被她要求得紧揽在她腰间,不得放开。 好可怕的折磨。 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一个多小时,霍克勤额上沁出汗意。她的身体软软的,旅馆廉价的肥皂香气浸染在她身上,却比任何高贵的名牌香水还要动人。他的右手掌尽管大半失去知觉,可贴着她不盈一握的窄腰间,仍能感受到其下肌肤的温软颤动…… 他不是柳下惠,身体机能也正常,过去同睡一床他尚能倚靠意志保持距离,可现在这般紧贴,他疑惑自己是否还能够忍耐? 好吧,这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放空。霍克勤抬眸,望着顶上破烂的天花板,开始数上头有多少陈年污渍。 唐左琳很快就发现他的心不在焉,她蹭啊蹭的,蹭得两人脸对脸,粉唇贴在他耳畔发出抗议。“呴,你不专心。” 他若“专心”,她就要出事了好吗?“我不认为这个方法会有用。”甚至一个不好,他没控制住自己,她对男人的恐惧只会加深不会降低。 “很有用啊。”唐左琳笑嘻嘻地俯趴下来,耳朵贴着他心口,倾听着隐于其中越来越迫切的脉动。“我觉得……好安心。” 两人私逃至今三个多月,要说没有不安是骗人的,但这样紧紧相拥着,好似一切都静止,再想不起任何教人烦厌的事,就连那些独自一个、孤寂的过去,似乎都在这一刻离她远去了。 霍克勤叹一口气,感受着身上女人越渐平稳的呼吸。选择了这种磨人的方式,自己却睡着了,真是的…… 他苦笑一声,以极轻的动作让她好好地躺在床上,准备起来。只有在睡着的时候,她的表情才是安心的。 他一直不愿深想自己做出这件事的后果。得知她的身分并非真正的唐家小姐,他很讶异……同时也有惊喜,他不愿放她回唐家,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没有与之匹敌的力量。 美其名是为了她,实际上,却是为了自己。 他大掌在她脸上流连,眼耳鼻口,就连最细微的睫毛也不放过,轻如羽毛的动作,合该是不会被察觉的,她却在这时睁开了眼。“哪……我想做。” 霍克勤动作一顿,身上肌肉在瞬间绷紧。他想笑,却笑得很僵硬。“你知道你在讲什么吗?” “我知道啊。”唐左琳伸手握住他亟欲抽离的手掌,晶亮的眼一眨,“啾”地亲吻在他的手指,接着一根一根含吮。她的眼神湿润且迷离,羽睫颤动,仿佛在问:你不想要? 怎么可能? 霍克勤以另一只手掩住了脸。快一百多天同睡一床,他的忍耐早就到了极限。倘若不是顾虑着她的精神状态,也许他早已将她一点不剩地吞吃入腹。 “你有经验?”她诱惑得太直接,他忍不住问。他并非在意贞洁什么的,毕竟自己早没了那种东西,但不可否认,多少还是会有一点……嗯……不爽。 还好,唐左琳摇了摇头,整个脸都红了。 “你不怕痛?”这才是他问她有没有经验的最大理由。 呃,是有多痛啊?他一本正经的询问让唐左琳有些头皮发麻,呼吸略微急促。以前在国外念书时曾听身边热衷一夜情的人提过,那时只觉得她们能让完全没感情基础的人碰触自己身体最私密的地方很不可思议,所以她还以为……感觉很好呢。 不过即便是痛,只要是这个男人给予的,她都甘愿承接,至少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不想,而是顾虑到她,这样就够了。 “那你……温柔一点。” 说到这种程度,再推拒就不是男人了,霍克勤脱去上衣,在她面前袒露一身健壮肌理。他的身体非常漂亮,尽管不是第一次见到,唐左琳仍目不转睛地望着,意外的是上头伤痕并不多,记得初次见他裸身时,她还很傻地问:“疤不多耶。” 霍克勤的反应则是哭笑不得,捏了捏她的鼻子。“要是随随便便就会受伤,那就不叫专业人士了。” 如今那矫健的身躯覆盖在她身上,造就一片巨大阴影,霍克勤紧握着她的手,将之贴在自己裸露的胸膛前,在她微微发愣之际开口。“你要有心理准备。” “呃?” 他扬唇,笑了。“我不会手下留情。” “咦?!”唐左琳怔了。他覆额的发随着弯身的姿势遮挡他深幽的眸,她脑中一片晕糊,只觉手心好像被烫着了,完完全全是两头乱,她白皙的脸瞬间胀红,可内心清楚远比害怕更多的是期待。 她……想。 她望着男人,他眸里逐渐清晰的热度使她全身泛起疙瘩,仿佛连呼吸的力量都在瞬间被夺走。究竟是谁诱惑了谁呢?老实说她没答案,但也无所谓了,她只是倾尽最后的力气送上自己。 然后……她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坦白讲,痛是真的痛,但在疼痛之余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满足,他以前所未有热切的吻封缄了她在被侵入那一刹的痛呼,落下的泪被他吮去,她彻底被他的强悍征服,浑身又麻又烫,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欲潮淹没了她,痛感在不知不觉中褪去,隐隐升起另一股截然不同的欢愉。 天黑了。 早上醒来不久就做了这样那样的事,等她开始适应了,两人就像是毫不餍足的兽一般,不断交缠在一起,渴了饿了便随手拿桌上的东西搪塞。他确实没“手下留情”,等唐左琳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霍克勤为此有些懊恼。“今晚本来想带你出去的。” “去哪里?”她嗓音嘶哑,意兴阑珊地问。霍克勤见状,端水过来,她接手想喝,却四肢无力,他便将水含进嘴里,低首哺喂。她吞咽着,带着温度的水自她嘴角溢落,一路没进被单底下横陈的裸肤。老天,她居然连羞怯的力气都没了…… “今天是你的生日。”霍克勤有些讶异地挑眉,她居然不记得? “生日?”谁?她的?“对喔!”唐左琳这才大悟,不过谁有那个余力在逃亡的时候过生日呀?“没关系,我已经收到很棒的礼物了……”说完,她慵懒地躺在床上,嘿嘿一笑。 霍克勤好气又好笑,他端着水杯离开,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貌似蛋糕的东西,上头还插了蜡烛。唐左琳诧异地睁了睁眼,只见他坐在床沿,把蛋糕放在床上,点起蜡烛。“过来。” 烛火摇曳,唐左琳看向他,这才注意到他跟她一样不着寸缕,健硕的身躯在火光映照下如一尊雕像,完美迷人。她心头怦怦乱撞,合该满足的身体再度涌起一股难言的期待,眼角也泛红了。 “想什么呢?”霍克勤哭笑不得,握起她的手,将她揪到怀里,喂了口蛋糕。 那过于甜腻的奶油让她蹙眉,很疑惑。“这是哪里来的?” “我请旅馆的老板娘做的。”趁她下午熟睡的时候。“生日不是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日子?你自己说的。” 没想到他还记得。唐左琳笑开了,看蜡烛还在烧,这才想起。“我还没许愿啊。” 结果蛋糕就已被人挖了好大一口,霍克勤也忘了她还有那些学问,说:“这样也可以许。” 唐左琳哼哼两声,白他一眼。好吧,她不计较。 “你生日的时候,三个愿望你许了什么?”她问他。 “我什么都没许。”霍克勤叹息。 他目光悠远,脑中隐隐浮现了十二岁那时——雨一直下着,灰黑的烟雾恍若幼时梦境里吞吃人的怪兽,在阴沉的天空下张牙舞爪。他站在那儿,呆望着消防人员进出灭火,很天真地想,雨这么大,应该可以将火浇熄吧? 可他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从此他再不相信许愿这件事。 霍克勤望向窗外,若有所思的侧脸让她看了心生不忍。这个男人从不将自己的脆弱表露在外,默默地承受忍耐着。她鼓起勇气抚上他的脸。 “我想知道……你会许什么样的愿望。”而她,能不能够帮他实现? 霍克勤嘴角勾起,亲吻她的手,做了一个“小声点”的动作,说:“你知道吗?神是很残酷的,一旦讲出了想要的东西,祂便要下手夺走,考验你的忠诚。所以真正的愿望,绝对不能讲出来。” 唐左琳笑了。还有这种说法喔?那好,她也不要讲。她已经够满足了,现在的幸福,尽管薄弱,却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人生是属于自己的时候。至于她的愿望,她没说出来,希望……神也没有听见它。 经历了一整天的交缠厮磨,饥饿的胃很快就被甜腻的蛋糕给补满,咖啡的香气混杂着奶油的气味,回荡在阴天透着潮湿气息的房间。气氛甜蜜蜜的,才刚吃饱,又再度滚回床上,两人好似没有明天一般地缱绻拥抱…… 过后,困倦不已的她抓起他的左手,在无名指上咬出一圈红痕。她给他看自己被划伤的左手。“你看,这样就跟我的是一对了,像不像是红线?” 霍克勤睇了一眼。“好粗的红线。” 呴!她跳起,决定在他身上制造更多痕迹。两人就这样厮混了三天,直到彼此的身上满布自己烙印的气味,霍克勤说:“差不多该离开了。” 在这个城市滞留已经一个星期,前往秘鲁的手续都已办妥,唐左琳恍惚应着,连日来的放纵使她四肢疲惫,很是沉重,却也带着甘美的余韵。 霍克勤吻过她裸露的肩,任她睡去,沉默许久,才起身打开床边另一侧的抽屉。里头放着一条项链,以及一张曾被撕得粉碎,再以胶带拼凑回去,负载着某些讯息的纸条。 他眸光一沉,隐隐叹息。是的,他从不许愿,只因他所许的愿望,从来都不会实现。 离开房间的时候,天空飘起了一点小雨。 霍克勤出去了,唐左琳想,如果顺利的话,她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这座城市十分古老,带着浓厚的古朴气息,她踩着地上的积水,在附近一间小摊贩买了个类似炸饺子的东西,一边走一边啃。坦白讲,在南美想吃得好还真不容易,这里的食物简直是她毕生少见的古怪。 她搭上一台载人用的三轮车,来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广场。 毕竟不是大城市,这里不若其他国家充满观光客,她的黑发黑眼在这个边陲小镇倒是有些醒目,包括前头正看向这里的中年男人亦是。 她努力平复浑身泛起的冰冷颤麻,走了过去。 “好久不见了,小姐。” 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唐左琳淡淡叹息。会这样呼唤她的,想也知道只有唐家内部的人。“我没想到你会亲自过来。” 早该猜到的,在旅社老板娘转交给她的便条里,确实是这个人惯用的语气。 “因为我很担心小姐。”对方也吐了口气,快一年没见,他瘦了,也老了许多。 唐左琳望着这个几乎是从小照顾她的老管家,只觉被一阵强大的无力感笼罩。唐家,好狠的一招。 相较于动用武力将她强行带回,他们选择派遣她最无法拒绝的人物前来……她脑中浮现那个她应该要称之为外公的人,流露苦笑。果然,她不该许愿的…… “如果我说不回去,你们打算怎样?” 她问得直接,管家也不意外。“小姐失踪的事我们确实不能让外界的人知道,所以自然也不会发布通缉……只能暗着来。” “他是专家,你们不可能随便伤害到他。” 刘亦德瞅着她警戒的眼神,语调温淡。“如果让专家一对一,确实只会搞得两败俱伤,但让很多个专家对付一个,那就不一定了。” 雨大了,管家身后的男人自车上拿出了伞,优先把伞递给她,唐左琳没接,两人就这么对峙,刘亦德脸上隐隐浮现一抹无奈及疼宠,把伞打开,替她撑着。 唐左琳眼眶泛酸。“德叔……” 这男人是她在唐家唯一的温暖,在遇见霍克勤前。可他毕竟还是隶属唐家,无法作为依靠,她闭了闭眼,问:“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找到我们的?” “回小姐,两个月前。”刘亦德回答,如果不是被一开始的声东击西唬住了,应该可以更快。 那为何没立即出现在她面前?唐左琳不解,按唐家的手段,肯定连他们接下来住过的地方、买过的东西、搭乘的交通工具都知晓得一清二楚。这算什么?自以为是的怜悯?替身也有放假的权利?抑或是给她的生日礼物? 唐左琳不愿多想,只是这种有了希望之后再被硬生生夺走的感觉,比一开始就绝望还不好受。 她回到了旅店。与刘亦德的对谈花不了太久时间,外头雨势越来越大,唐左琳不愿拿走管家给的伞,淋得一身湿,等她推开房门,霍克勤早等在那儿,面色是少见的慌张。“怎么了?淋成这样……你没带伞?” 这三个多月来,总是这样。 只要她出门,不管去了哪里,霍克勤从没询问过她,只是握着她的手,将她抱入怀里,仿佛就像在说:你回来就好。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察觉到……相较于身体的冷,真正疼的是她的心,那痛钻心入骨。这个男人打一开始就做好了失去的准备,天下之大,竟无他们容身之处,唐左琳悲哀地想,任由霍克勤擦拭自己身上的湿漉,忽然揪着他的手,问:“告诉我……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她声音发颤,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其他缘故,霍克勤为她这突来的问题一怔,随即摇头。“没有。” 骗人!唐左琳不信,却一个字都讲不出口,因为不管他的愿望是什么,她都不可能帮他实现。 唐左琳恨极了自己的渺小无力,分明渴望他能在她面前表露希望,仰赖自己,却又担心自己无法给予承诺,矛盾的心思在她体内拉扯纠缠,最终让她不顾一切地吻上他,捉着他衬衣的手直发颤。“我好冷……” “要不要泡个澡?”虽然是询问句,可他已经把她揽抱起来,带往浴室。 唐左琳却摇头,以几乎要扯坏他衬衫的力道开解他的扣子,在他迷惑却逐渐显露出热度的目光下脱了他的衣服,将自己冰冷的身体贴了上去。意思很明显,三天来他们已经太熟悉彼此身体的每一寸,深知如何能轻易撩起对方反应,可她实在太冷。也许她本身没意识到,霍克勤却为她如冰块般僵冷的身躯一凛。 他很快地剥除她浸湿的衣物,一边以毛巾抚擦着,一边吻上了她的唇。他打开热水,再以自身的温度驱走她身上的寒意。两人在旅馆窄小的浴室内拥抱,她的身体像是吸饱了水,每一处都显得柔软,同时也娇弱得教人心惊。 欲望慢慢地受到平息,可唐左琳始终紧抱着他,不愿放开。 “我想离开这里……” “明天就走,好吗?” “好……”她闭上眼。只要,能跟你在一起的话。 可下面的话,唐左琳说不出口,只能闷头窝在他的胸前,假装疲惫掩去泪意,好在还有热水掩饰。她一直哭一直哭,停不下来,使劲力气忍住了全身颤动,霍克勤很温柔地替她洗涤身躯,从头到尾没多说什么。 他抱着装睡的她离开浴室,把她擦干,放在床上。 唐左琳闭着眼,忽觉脖颈传来一阵冰冷凉触感,她微颤,听见他醇厚的嗓音轻轻拂上她的耳。“你的生日礼物。不管发生什么事,绝对都不要拿下来,知道吗?” 说罢,他留着灯,离开了床沿。 他晓得她醒着……唐左琳在这一片明亮中睁开眼,探手抚上那坠链,有一种仿佛所有事物都被他沉静的眼看透了的感觉。 带着一点不甘心,以及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恨,她闭上眼,终于睡去。 她什么都没带出来。 所有的一切全留在地间破旧的房间里,包含自己的灵魂,就这样走出了旅店,经过一个陈旧的菜市场,只见对面的街道上,已经有人等候。 那人向她微微一鞠躬。唐左琳闭眼,深呼吸,天空又开始飘起了雨,她纤白的手握紧了胸前坠链。这是她唯一带走的东西。 她深呼吸,走向对街,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开口。“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 “是的。”管家恭敬答礼。 唐左琳敛目,有这一句保证,她可以安心,因为唐家人从不食言。 在她十岁被绑架,送至英国就学前,她唤作外公的男人不知怎地福至心灵,模仿神灯精灵,给了她实现三个愿望的机会。 当然不可能是太过分的要求,所以第一个愿望,她许自己想去美国念mba,带着霍克勤。唐沅庆答应了。 至于第二个愿望…… “左琳!”在老旧道路的对岸,传来了熟悉的呼唤。 她浑身一颤,看见他的身影在绵雨中显得模糊。他手上拿着伞,看来是被昨天淋湿的她给吓着了,今天才特意追了出来。 霍克勤看见他也认识的管家,脸上并无半分慌乱,他毫不犹豫地走上前,身旁两侧的护卫随即挡住唐左琳。他面容一凛,散发极不好惹的气息,让其他训练有素的保镖们看着也觉得棘手。 毕竟曾在同一个地方工作过,他们都知道这个男人有多厉害。 唐左琳叹了口气,推开保镖。“让我跟他说说话。” “小姐……” “我不想再说第二次。”就算只是替身,好歹也是受唐家良好教育长大的,何况知道真相的人不多,在外人眼里她还是唐家嫡系,狐假虎威这种事,她平常懒得做,不代表不会。 刘亦德叹了口气,摆了一个手势,示意两个保镖退后。 唐左琳走了过去。 雨水打湿了他俊美而深刻的五官,湿漉的发贴在额前,使他的眼神显得朦胧不清。唐左琳望着,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喉咙里像是吞了沙,连呼吸都困难,现在开始……她不能哭。 霍克勤也没说话。他撑开伞,遮挡她头上的雨,明明十二个小时前才在旅店房间里那样热切地相互缠绵,可她却觉得那些记忆好远好远了,远得像是一场梦。 原谅她无法当面告别,不知道她的留言,他看到了没有? “我答应过你……你说如果有一天,我后悔了自己的选择,第一个要让你知道。”她吞咽口沫,每讲一个字,喉间的沙便狠狠刮着她的咽喉,她好痛。“我现在告诉你,我后悔了。” 霍克勤没开口,只是瞅着她,以那一双沉静的、恍若早已看透一切的眼神。 “我累了,这种捉迷藏的日子一开始很有趣,但久了就烦了,唐家其实也亏待我什么,我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你不用太放在心上,就把这个当作是大小姐在消磨时间,我只是闷在唐家太久了,想出来晃一晃,晃了三个多月,我觉得够了——” “别说了。”霍克勤冷声阻止,他阴沉的表情瞬间骇着了她,但他随即将她冰冷的身躯抱入怀里。“不用勉强自己讲这种话,我不是傻子。” 那些相处的点点滴滴,是不是真心,他辨认得出来。 唐左琳睁大了眼,两个人都淋了雨,全身发冷,然而拥抱却很炙热,热得融化了她好不容易才勉强做出来的蹩脚伪装。 她眼眶发疼,却没哭。在一起的三个多月分明动不动就会易感落泪,可在将分离的这一刻,她却如干涸的沙漠,一滴泪都挤不出来,内心明明悲鸣着…… 霍克勤叹息。“我好像和雨天有仇……”他人生最重大的两次失去,都发生在下雨天,不知道算不算是巧合。“所以我才不许愿。” “……你不是没许?” “我以为我没许。”可事实上,他还是许了,就算只是在内心一刹而过,上天还是听见了。 他渴望拥有家人、拥有羁绊、拥有一个……用尽一切呼唤他、需要他的人。 他难得显露的无奈语调让唐左琳笑了。“我也许了。” 她渴望拥有家人、拥有羁绊、拥有一个……听见了她的呼唤、需要她的人。 所以如今,他们被迫要同时失去。 “真糟。” “是啊。” 两人相视一笑,有时真正的伤痛不需要用哭天抢地的方式表达,霍克勤放开她,握着她的手,问:“唐家用了什么方式?” 唐左琳摇头,不想说。 可她不说,他也大致猜想得到,能够要胁得了他们的事物不多,除了彼此。 “我不会有事。” 唐左琳叹了口气。“你的确不会有事。”她可是动用了她人生仅有的三个愿望来保护他——当然,她许愿的对象,要比神明可靠多了。 两人许久都没说话,唐左琳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才逼使自己抽手。“我该走了。” 霍克勤瞅望她单薄的背影,看似平静的表象下却汇聚着激烈热潮,烫痛了他,千言万语,竟找不到一个出口宣泄……自从他选择了从军这一条路开始,这一生,他都在护卫别人,如今却是第一次被人保护,还是自己发誓要守候一辈子的对象……他真不敢置信,她那一双纤弱的肩膀背负的到底有多少? 所有强撑的冷静在瞬间溃堤,霍克勤哑声呐喊:“不要走!” 唐左琳一震,听见他说:“别走了,留下来吧!” 那几乎像在乞求一般的声音,震动了她,她再无法前行,他在她体内引爆了炸弹,将她千辛万苦筑起的墙震破得乱七八糟,唐左琳终于抑止不住地落泪。她愤恨地转身,在两个保镖制止前扑上去咬住他的手。“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的……可恶!” 她咬的是他没知觉的右手,但霍克勤却能清晰感受到她咬啮的力道。他抱紧她,就在此时,他不愿放她离开,那未说出口的心声借由拥抱传达到她的心里,她也是,不管去哪里都好,只想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可是…… 不可能的。 唐左琳奋力推开他,仿佛要斩断那一切似地决然转身。她没抹泪,怕他看了心疼。往前走了几步,她转头,使劲露出一个微笑。“总有一天……等唐家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去找你。” 总会有那一天的,她相信,或者……不得不相信。 “所以求求你,等我……” 决定要走的人是她,可她还是狡猾地想要牵绊住这个人。霍克勤黑色的眼是那般浓重,不含一丝怨怼。他唇瓣翕动,可还不及听见他的回答,唐左琳便被一旁的保镖强押进车内。 雨依旧下着。 这个时节的城市似乎有点太多愁善感了,唐左琳苦笑,她是故意不让自己听见他的答案。 他重视承诺,所以她故意利用他这一点,至少,她可以用此来不断催眠自己——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会等她。 管家也上了车,唐左琳幽幽开口。“我们本来打算要去智利的……这个,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吧?” “小姐……” “我没事。”唐左琳一笑。“反正去了也没办法观光,每天都在数天花板上的小印子。坦白讲,我还真不记得自己究竟去过哪些地方。”她自嘲,可即使如此,这依然是她人生里绝无仅有、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这永恒的三个月。很深、很浓、很甜美。 唐左琳沉默下来,她望着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只觉未来的一切在她眼中反倒显得模糊了。 第七章 在她七岁那一年,有人告诉她,她是唐沅庆流落在外的外孙女。 七岁之前的记忆已经有些不清楚了,只依稀记得父母在她六岁时因车祸过世,举目无亲的她住过几个寄养家庭以后,最后进了孤儿院。 院长人很好,院里的院童感情也都很好,君羊她有吃有穿有住,并不觉得不幸。耳卯知悉世界上还有亲人的时候,虽然对离开有点不舍,可更多的还是对于新家的期待。她猜想自己的家人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有兄弟姐妹? 想得太兴奋,几乎睡不着觉,就在约定好的那一天,她穿上新衣,被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来到了唐家—— 唐左琳从遥远记忆中抽回神来,抬眼望去,眼前是跟十七年前摆设并无多大变化的房间。 她暗暗叹了口气,老人背对着窗的身影,相较于自己初见时候的高大,如今似已矮小了许多。再度被带进这个房间,她疑惑自己此刻看见的究竟是现实,抑或只是脑子里残存的回忆? 老人转过身来。 这个曾经一眼就让六、七岁的孩子哭得震天价响,股东们私下称为“唐老妖怪”的老人站在那儿。他年届七十,顶上早已一片灰白,可瞪视的眼神依旧十足有力,不带一点温情。 “你回来了。”这是他开口讲的第一句话。 “嗯。”唐左琳也只应了这一声。 而她与“外公”之间的对话,仅此结束。 唐沅庆并没多浪费时间苛责她的行为,接下来面对的是好一阵子的管束。她被软禁,身边不管是保镖还是佣仆全换了人,尽管可在大宅内自由走动,对外的联系却是一概被断绝。 她被唐沅庆接回的消息举世皆知,当时,唐家还对外发布了记者会,拿出亲子鉴定证明她是货真价实的唐家人,让她姓唐,并安排她接受接班人的训练。那时唐家最有希望的继承人是唐沅庆哥哥的长子唐济光,唐沅庆这招彻底打乱了集团内部的风向,加上他大权始终在握,要收回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在她十岁那年,急疯头的唐沅闳——也就是唐沅庆的哥哥,知道儿子承继无望,索性与黑道密谋绑架她。他一直不甘自己的一切被弟弟所夺,私下更是收受利益与不法份子合作,运输黑市商品图利,最终趁着看管她的人松懈警备,想尽方法逃了出来。唐左琳独自走了好几里的山路,憔悴不堪地被路人救助,回到唐家,那时的德叔抱着她落泪,她还以为……自己真的得到一个家了。 “唐朝”一年一度的董事改选再度进行,但也不过是个形式,坐拥“唐朝”大半股权的唐沅庆地位依旧屹立,唐左琳这段期间也没闲着,开始接受公司业务方面的训练,空降成为唐沅庆的特别助理。 她自小接受菁英教育,懂中、日、英三国语言,十岁被送到英国,后因唐家的传统回台就读第一学府,二十三岁研究所毕业,只差纽约大学的mba读到一半没入手。 在唐家年轻一辈里,她的表现并不差,唐沅庆表面上看似很重用她,骨子里却非常疏冷,她也只能自行掌握分寸,凡事尽力做到最好。 倘若不是早就知道被这样对待的缘由,她肯定是会恨的。 “特助?您去哪儿?” 会议刚结束,秘书见她推开安全门便不解地问,唐左琳只一笑,摆摆手。“去透口气。” 这没盼头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唐左琳推开安全门,走至楼梯间,靠墙吁了口气。“真累。” 尽管离开了唐家的禁锢,可她的生活依旧没有多少自由,出入有保镖随行,不管去哪儿都得报备,从小她被允许活动范围就很窄小,她早习惯,可经历过半年的无拘无束及短暂三个月的逃亡,她才彻底领悟,原来,自由的味道竟是那么样地可贵且甜美。 或者,真正甜美的,是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的记忆? “克勤……”唐左琳从口袋里掏出了烟,mildseven,是他惯抽的牌子。她没抽,只是放在指尖,嗅闻着属于烟草的浓重苦味。 回到台湾已经一个多月,不知道他好不好?唐家承诺会保他无事,唐左琳相信,那么……他会不会回台湾来? “如果……可以让你怀孕就好了。”他在床第间的灼热的言语似乎还残留在耳际。明明曾那般激烈地纠缠,到头来却什么也没留下。她的月事这几天来了,最后一次要他抱自己,其实也是想着,如果真能怀上他的孩子,她可以动用自己的第三个愿望,保住这个小孩…… 算了,去忙吧。 唐左琳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多想。 她回到办公室,作为“唐朝”最高执行长特助,她并不轻松,接触的业务范围极广,看起来似乎是为了让她接掌而做的准备,但她知道实际上只是为了让她有足够能力辅佐将来真正该继承唐家的那个人。 她从没见过她——那个唐沅庆的女儿与人私奔后生下的孩子。 当初在唐家召开记者会之后,她曾相信自己真是唐家人,直到她在要去英国前的某天晚上,她因被绑架的记忆心生害怕,想见见亲人的脸,就这样走到了书房门口,从虚掩的门缝听见了两个人的对话—— “没想到他真的会下手绑架……不过,这也省了我不少事。”啊,是外公的声音。 “老爷,有关小姐她——” “不用说了,我带她回来就是为了能让她派上用场。没用的棋子早该舍弃,她目前看起来是还有点用,我不会亏待她的。” 那时唐左琳才十岁,对话里真正的深意等她大了才彻底领会,但有一件事,年幼的她至少听懂了,就是她必须做个“有用”的人,否则她随时都有可能会被遗弃。 在她出国前夕,唐沅庆把她叫到了书房。唐左琳很不安,害怕这个唤了三年外公的人,一开口就不要她了。 可他只是看着她,好一会儿,然后说:“你不是我真正的外孙女。” 唐左琳幼小的身子一颤,即便早有准备,但真正听到,她依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好念书,做好该做的事,你就是唐家人。有什么需要的就跟你德叔说,我会答应你三件事情,你想清楚了再跟我要。”但再多的,就没有了。 因为怕了颠沛流离,所以她奋发向上,别人能做好的,她就做得更好,像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一般非常努力。她不是天才,能做到这样的地步,靠的无非是牺牲,而她的付出确实也没白费,她变得很有用,有用到失去自由,因为唐家似乎再不愿意放开她。 简直是本末倒置。 她越是想证明自己,就越是跟唐家缠得死紧,可她无法停止……她无能为力,讨好唐家是过去的她生存下去唯一的方法,以及信念。 直到那个男人出现。 晚上八点,好不容易忙到一个程度,唐左琳准备回家。她工作的这一层楼满布监视器,出入是靠识别证感应,等级不够还上不来,她仿佛粘在蜘蛛网上的虫子,动弹不得。 电梯灯号节节上升,门打开,唐左琳意外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那是一名蓄着波浪长卷发的艳丽女人,唐湘茉属于混血儿的浓眉大眼一见她便漾起了笑意。“要下班了?” “是啊。”唐左琳回以一笑,眼前的女人和她属于同辈,关系有点远,大了她六岁,所以唐左琳一般称她为表姐。 她等着唐湘茉走出来再搭乘电梯,却见对方迟迟没动作,她不解。“怎么了?” “我肚子饿了,陪我去吃饭。” “啊?” 唐左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拉进电梯里,两人一路搭乘专用电梯至地下停车场,唐左琳的保镖已守候在那儿,这时唐湘茉才后知后觉似的。“忘了问你晚上有没有行程,有的话记得推掉……喂,那边的,我带你家小姐去吃饭,自己开车回去吧。放心,我会把人安全送回家的,叔公问起就说她跟我在一起。” 说完也不等人家回答,就拉着唐左琳朝自己的jaguar走去。 唐湘茉的我行我素在唐家也是出了名的,她目前管理的唐亚百货在迈阿密的华人圈非常知名,近年把事业触角伸回台湾,也是做得有声有色。她父亲唐济光是唐沅庆的侄子,在接班破局以后,两叔侄势如水火,但唐湘茉本身在唐家依然受到重用及信任。 唐左琳本以为她是有事才来总公司,但现在看来,似乎是为了她? “有什么事吗?”一上车,唐左琳便单刀直入。两人幼时曾玩在一起,尽管在她被唐湘茉的爷爷绑架以后被迫疏离,但对她,唐左琳一直还算有好感。 只是多年没联系,两人也没亲到那种会特意找对方用餐的地步,所以……她有什么目的? 对于她的疑惑,唐湘茉只是笑笑,一点也不介意对方展露出来的警戒。“放心,我不会吃了你。” 说罢,她便驶动车子。难得出入没有保镖跟随,也不是坐在后座任由司机驾驶,尽管被人接着跑的状态没变,多少还是让唐左琳有了得以喘息之感。 估计唐湘茉也不能真对她怎样,她索性随意了,何况加班到现在粒米未食,她确实很饿。 唐湘茉看着她一下子放松,斜倚着窗,那副慵慵懒懒的样子让她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实在不知道该说你是天生少根筋呢,还是真的这么随遇而安,要严格讲起来,我爸恨死你,我爷爷还曾策划绑架过你呢!”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种称赞,唐左琳毕竟年轻,在商界打滚还不够久,一下子便有些郝了脸。 “你知道我之前都在迈阿密吧?”见唐左琳点了点头,她继续说:“你去纽约的事,唐家尽管封锁了消息,不过也只管得住台湾,美国有美国的管道……啊,到了。” 唐湘茉把车停在台北市一间颇有名气的日式餐厅前,招呼她下车,把钥匙交给泊车小弟。这里隐密性高,包厢众多,一般只接受预约订位,是政商名流及达官贵人流连之地。唐湘茉早已订好位子,侍者带领她们走过一条布置典雅的长廊,在包厢门口鞠躬示意。“您约的人已经等候多时。” 谁?唐左琳一头雾水,直到唐湘茉遣开侍者将门打开,唐左琳看着等在里头的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这……” “你们时间不多,好好把握。”唐湘茉拍了拍她的肩,把仍处于惊诧状态的唐左琳推进去,再贴心地将包厢门关上。 唐左琳早已讲不出话,各种不同情绪在她体内汇集,男人幽深的眼紧睇着她,上前执起了她的手。啊,是真的,过于熟悉的温度煴得她快落下泪来,紧接着是热切到使她无法产生任何怀疑的吻—— “我回来了。”他说。为了你。 他抱吻着她,感叹着,幻肢痛减轻了。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霍克勤脑里浮现作家沈从文写给狂恋的张兆和的句子,如今他彻底体会这句话的意义,他感觉自己像是长途跋涉过青藏高原的可可西里,历经九死一生,才能再度将她抱拥入怀。 “你……什么时候回台湾的?”不敢相信,自己的声音居然颤抖得这么厉害。 “一个月前。” “你甩掉唐家监视你的人了?”她才不相信唐家完全没派人跟在他后头。 果不其然,霍克勤一笑。“暂时。”他是专业保镖,背后总跟着人,不管有多隐蔽也不可能毫无知觉。 两人的手交握,舍不得再放开,唐左琳抬着朦胧的眼,泪水不争气地直落。她是真的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时候出现。“你跟湘茉……你们……怎么会……” “说来话长。”霍克勤苦笑,以腾出的另一只手替她抹泪。他右手较左手迟钝,控制不好力道,抹红了她的脸,唐左琳却很享受他这样的笨拙。“真好,你是真的。”她闭眼沉醉,右手心的伤,不容模仿。 霍克勤总是拿她的傻话没辙,内心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都有,却很鲜活。其实主动联系他的人是唐湘茉,在唐沅庆身边工作时,他曾与这位唐家小辈里挺受瞩目的铁娘子有过多面之缘,却料不到在这种时候得到她的帮助。 他问她:“你有什么目的?” 唐湘茉大笑。“我乐于看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会信才有鬼了。但无妨,假若他真的带走了唐左琳,对她确实有利。 唐济光的不安分早已让他被排除在核心之外,唐湘茉和父亲关系也谈不上好,按唐沅庆这几年对她的信任,以及唐湘茉本身的能力来看,毫不意外她将会是下一顺位的接班人。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唐湘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不过自己注意一下时间。” “嗯。”唐左琳回了一声,晓得他甩脱了那些监视的人,随后肯定要找上来的。“小心自己,不要太勉强。” “我知道。”说罢,霍克勤再度亲吻她。恋人们的时间所剩无几,倘若嘴巴只用来说话,那太浪费了,不是吗? “你……”有限的时间加深了彼此身上的热度,唐左琳从不知道男人也会这样吻人的,不同于过去的压抑温柔,而是全然侵略的姿态,带着浓厚的缠绵缱绻。她有些不满。“你之前……都没这样吻过我。” 霍克勤勾了勾唇,转而俯首,吻吮住她脖颈间的嫩肤,哑声问:“不喜欢?” “喜欢死了……” 他失笑,瞅着她羞红的脸。他没用力到给她留下痕迹的地步——虽然他很想。他放开她,见她眼睛亮晶晶的,表情是既想笑又想哭。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却又无声无息,无人可以抗拒,他们却被迫不得不克制自己。 抚着她颈间肌肤,霍克勤以指勾起那只送给她的坠链,眸光一深。“记住,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把这个拿下来。” 为什么?唐左琳不解地眨眼,但终究没问。霍克勤总是有他的顾虑,她信赖他,却更怕他为自己涉险。所以她没多说话,就连流露依恋也不敢,最终只能默默地任他离去。 她叹息。在这之后,他们之间……又会变得怎样呢? 霍克勤离开包厢不久,唐湘茉走了进来。唐左琳瞅望着她,却看不出讯息。“为什么?”她不懂,这个和她算不上亲密的人,为何会愿意帮她? 她害怕,怕这又是一个陷阱。但即便被算计了又如何?她甘愿…… 唐湘茉没多说,只是坐到位子上,拿起menu递给她。“吃饭吧,不管想做什么总得吃饱了才有力气,至于我这么做的原因……”她一笑。“乖,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在唐左琳离开萨拉古罗以后,霍克勤回到旅店,告诉老板娘,他打算再住一段日子。 老板娘表示欢迎,收下了钱。霍克勤并未改变自己的作息,每天早上,他会把前一天剩余的面包撕成碎片,撒给那些鸟儿们。那是他和唐左琳在这个城市仅存的唯一娱乐,他不想荒废。 日复一日,他依然固定健身,饿了吃、吃了睡,生活规律得有如机械,却也空虚。 他并没有自暴自弃,只是在思考。 “九十九……一百……”汗水自他精悍的面庞滴落,渗入旅馆老旧的木质地板底下。少了唐左琳,他自行计数,因使劲而贲起的肌理如一尊比例完美的雕像,黄昏的光自窗口射入,他抬眼望去,一时有些恍惚,依稀看见她蹲坐在窗口喂食鸟儿的身影,再回神,眼前却已空无一人。 他不懂。 不懂唐家为何如此执意束缚她,甚至不惜追踪他们下落,不远千里地把人带回去。唐左琳曾向他描述过她与唐家的关系,说:“无论如何,唐家花费成本栽培我,外公不是一个会承认自己做了亏本生意的人,他不会忍受任何人的背叛……包含我。” 但,真的只是这样? “一百九十九……”差不多了。他吐了一口气,爬起来,走入浴室冲洗汗水。 霍克勤看望自己的右手,在她离去之后,那儿偶尔会传来一阵强烈痛楚,他握了握拳,手指还是使不上力,没有知觉,但仿佛能够感受到她那样柔柔地碰触着自己的掌心,问他:“会不会痛?” 如果她现在出现在他眼前,他会告诉她:“会。” 她是他的幻肢,他因失去她而痛。 就在这一天,霍于飞来了。 尽管比预计中迟了一点,可他带来的讯息依旧让人震撼,确实费了一番功夫去查,甚至触及到唐左琳也不知道的那部分。霍于飞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霍克勤看着,表情严肃,只说:“我要回台湾。” 过程并未遭受太多阻挠,只是刚入境不久,长年在特勤生涯被磨尖的直觉使他很快察觉自己被盯上了。对方也是专家,他不会猜不出来意,只是在计划稳妥之前,他并不打算和那些人硬碰硬。 对于他的决定,霍于飞始终不曾置喙一词。这一点,霍克勤一直很感激,尤其是知晓那些“真相”以后。而他既已下定决心,就不在乎那些杂音,因为他不打算让自己回头。 她早已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失去了她,他这一辈子都会活在疼苦之中。 确定了霍克勤回到台湾,那一晚,唐左琳没睡好。 接下来好几天也都是这样,她心绪起伏,工作中屡屡出神,状况频出。对于她异常明显的反应,早已获悉他们见过面的唐沅庆并没多说什么,只是下令加派人手,加强她身边的守卫。 何必呢?她唐左琳何德何能,至少这一辈子她是跑不了的,直到唐家愿意放开她。 过去一度很害怕的事,现在却很渴望。上班时段的路上人车鼎沸,唐左琳为这样的矛盾忍不住笑了起来。 车子像是粘在柏油路上,动弹不得。她百无聊赖地探望窗外,却在下一瞬,不禁瞪大了眼。 好像那个人。 如果不是知道了霍克勤已回到台湾,她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她下意识拉动车门,意外发觉居然没上锁——大概是这一阵子的良好表现使她的司机松懈戒心,不管如何,老天帮忙,唐左琳眼看前方红灯转绿,车子准备驶动,迅疾打开车门,不顾一切往外冲—— “小姐?!” 唐左琳拔腿狂奔,马路因她的陡然出现产生混乱,她不管身后是否有人在追,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刚才一闪而逝的人影跑去。此刻她的脑海里再装不下任何别的,只是想再见他一面而已。 强大的思念在这一刻给了她力量,使她在人潮中追着那个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残影。她一直追一直追,好不容易追着了,她呼喊:“克勤!”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渴望,他转过身来。 不是他。 唐左琳瞬间怔住,气喘吁吁,只觉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冷了。 大约是晓得认错了人,被叫住的路人也没多说什么,唐左琳这下连尴尬的余力都没了。 “搞什么……”她抚着头,眼眶发潮。分明早已放弃,在离开的时候甚至都做了一辈子无法相见的准备,然而,现在只是知晓他回到台湾,见了一面,她便控制不住自己…… 好想见他。 唐左琳在街头盲目地走着,人群冲散了她跟保镖,冷静下来以后,她肯定会狠狠责备自己现在的作为,但在那之前,就这样吧,随便怎样都好。她没打算停下来,反正没一会儿就会被找回去的,求个短暂的“自由”,应该不算太过分吧? “跟我走。” 忽地,她的手被握住,一把熟悉的男性嗓音拂在耳后,震愕了她。 “骗人……” 唐左琳瞠大了眼,难以置信。他连着两次的出现都是突如其来,无法预料。她还不及反应,便已被迅速地拉进停在街头一隅的厢型车。 一关上门,霍于飞便自后座探出头来朝她一笑。“好久不见了,大小姐。” “于飞?”她愣住,却不是因为太久没见,而是因为他模样。“这一点都不适合你……”她忍不住笑了。 “我知道。”大叹一口气,霍于飞耸肩。他牺牲很大啊! 这时,霍克勤开门坐入驾驶座,唐左琳看着他,又瞥了一眼霍于飞,笑意更浓。这两人不愧是堂兄弟,长相相似、体型相近,霍于飞把先前稍长的发一口气全剪了,做起跟霍克勤一模一样的打扮,一戴上墨镜,不近看,压根儿就分辨不出谁是谁。 “叙旧就留到下次,你们快走。还有霍克,记住你欠了我多少人情啊!” 霍克勤苦笑。“嗯,我知道。” 戴好墨镜,霍于飞骚包地吹了声口哨,打开车门离去。对于这番变化,唐左琳置身其中,胸口扑通扑通地跳。这简直是奇迹,他们……究竟是怎么知道她在哪里的? “我们……要去哪里?” 霍克勤发动车子,改装过的车内有个小萤幕,显示着道路前后左右的影像,目前看来应该是摆脱了那些监视的人。“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哪里?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所谓安全的地方吗? “我、我还是回去比较好……”她答应唐沅庆的,回去,然后换取这个男人的性命无虞,但若打破约定,她不敢保证,唐家会不会对他做什么…… “我说过我不会有事。”霍克勤握住她的手,轻易地控制住了她的挣扎。“相信我,嗯?” 于是唐左琳不安躁动的心绪一下子平定下来,男人注视她的目光如水,又深又静,她无法反驳。 尽管内心多少仍有疑虑,但唐左琳还是选择把自己百分百托付给他。反正,她还有第三个愿望可以许。 车子在路上疾驰,没人说话,过于安静反倒教人窒息。霍克勤扭开了音响,snowpatrol的在此时流泄出来,主唱误伤的歌声让人听着心都拧了起来,感觉无比荒凉。点燃吧、点燃吧,假若我们还有选择…… 唐左琳闭上眼。她可以对未来的一切抱持希望吗? 假若我们还有选择…… 第八章 车子开进了山路,一片迂回曲折,最后来到了一栋矗立山间的别墅。 唐左琳下了车,尾随他进屋。四周一片阴暗,感觉得出这里除了他们之外,并无闲杂人等。 山里空气清新,她深深吐纳着,这里的一切闻起来都是甜的,还不及发表感想,下一秒就被霍克勤拉入屋内,整个人落在一堵温厚坚实的胸膛前。 “你吓到我了。” “呃?” 唐左琳被他吐在耳畔的浓重叹息搞得脸红耳热,不明所以,只是手心里的温度使她异常安心,便乖乖蹭着。 “我以为……你遇到危险。”否则没事她不会在大街上那样奔跑,正因如此,他才会不惜打草惊蛇,提前这么多天将她带走。 如今也只能顺其自然,他不可能再把她送回唐家——想起那一天在萨拉古罗,霍于飞将那叠资料交给他,表情严肃。“这个就是唐家非要把大小姐找回去的理由,你要真想带她走,最好快一点。” 他当时沉默,决定回台,但内心仍有一个角落动摇了。真的可以吗?他有这个权力吗?倘若文件里全是真实的,那么现在情况已经大不同,她不再只是一个随时会被弃置的棋子…… 然而好不容易掌握在手里的温度,他没有放开的勇气。 “别放手。”忽然,她握紧了他欲抽离的手。霍克勤一怔,感受她的手指正微微发颤,却又使劲了力揪住自己。“我不想回去了……就算非回去不可,我也要自己走。” 倘若非得分离,她不想再让这个人亲自送她离去,当初在萨拉古罗是也是这样,要他看着却无法阻止,那样的痛,对曾失去一切的男人来说,太残忍了。 霍克勤明白了她的意思,难以言语。原来她的不告而别竟是如此,她选择牺牲自己,不想让他太疼,老板娘转交给他的信件里尽是蹩脚的虚言假语,其实字字句句都是她逼迫自己书写而成。她可以为他痛,那么……他呢? “过来吧。”叹一口气,他认了。 唐左琳不解,任他牵着进了房间。她坐在床沿,看着霍克勤进出。山里微凉,他给她泡了热茶,但接踵而至的并非是自己期待的亲吻及拥抱,而是一份文件。 “这是……”她素来敏锐,有种直觉告诉她,里头的东西不会让她太好过。 霍克勤瞅望着她,只见她脸上浮现不安。如果可以,他也想瞒着她这些——一辈子,但若真的那么做了,那也不过是他一个人的任性自私而已。 “这里有你应该要知道的东西。”他说,墨黑的眼紧瞅着她,左手握着车钥匙,右手则握了下她的手指,想要藉此给予她一点安慰。“这是你的权利。” 他的口气斩钉截铁,手尽管没使力,还是给了她一种安定感。唐左琳咽了咽口水,应了一声,下定决心翻看。 四周很安静,房间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回荡,霍克勤细盯着她脸上表情变化,那清润的眉眼从茫然到错愕,最后转化为震惊,不敢置信—— “这……”她抬眸,眼神惶然,里头记载的大半都是她在进育幼院之前的事,那些……连她自己都遗忘的回忆。 她的母亲、父亲,以及那个过去曾一度拥有的家。 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她很羡慕幼稚园的同学都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疼,她问妈妈:“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在哪里呢?” 那个在她脑海里面容已经模糊的妇人,总是用一种饱含忧郁的语调回答她:“他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很远,所以我们无法见面。” 后来大了,所谓的很远很远,就是去了天国的意思。她的父母亲因一椿交通意外而过世,那之前的记忆断断续续,大半都已忘怀。原来在被唐家收养以前,她本姓张,那是爸爸的姓,妈妈也冠了夫姓,所以唐左琳一直都不晓得,她的妈妈也姓唐。 名副其实的唐家大小姐。 “唐沅庆只生了她这么一个女儿,也就是你妈妈。”霍克勤的声音兜头而下,打破了这一片令她窒息的沉默。“她后来跟你爸爸私奔,和唐家就此断了关系。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从南美接你回去以前,唐沅庆并不晓得你是他亲生的外孙女。”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她的手发抖,双眼空洞,唐左琳想起幼时老人跟她讲的那些话,他说:“你不是我真正的外孙女。” 所以她一直害怕、一直战战兢兢、一直努力,甚至于到最后牺牲了自己的爱情,盼着终有一天能够得到解脱,结果到头来,这些经历全部并非必须,那个“家”,她此刻手上拥有的一切,她不敢说是自己应得,但……她确实有那个拥有的资格,不是吗? 可相较于这一刻的震惊及悲哀,她更不懂的是霍克勤的心思。“你不怕……我看了说要走?” 先前的她别无选择,唐家的一切本不属于她,她也不敢奢求,但现在不同了,她有了“身份”,霍克勤难道就没有想过,她会就此选择离去? 霍克勤瞅着她,他的眼神依旧是那么样的静、那么样的沉,却显露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脆弱。 唐左琳这才恍然大悟,他怎么可能没想过?他甚至都做好了准备,所以才会始终把车钥匙握在左手,等她宣告。她湿润了眼,胸口很疼还不及说些什么,便看见他走至桌前,拉开抽屉,一把将车钥匙扔了进去。 他说:“我不会让你走。” 于是,唐左琳终于落下泪。 原来一直以来,她所等待的不过是重要的人这么一句话,她想要成为某个人心中不可取代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将她放开,牢牢地护在怀里,霍克勤明白了她的冀望,才会讲出这样的话。 “我真的可以……留下来?”就算她是真正的唐家大小姐,再想离开,肯定比之前更不容易。 “我说过的,留下来吧。”他的决心并不因她的身份改变而不同,打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放手,他给她选择的机会,但仅只这么一次,将来就算她真说要回去,他也会想方设法将人留住。那种近似于截肢的痛,他不想……再经历一次。 霍克勤转过身,走过来握紧她的手,粗糙的掌抚上了她湿润的脸,烫热了手心。唐左琳闭眼,让发疼的眼眶好过一点,然后一枚温柔的令她心房震动的吻落下,安抚了她所有的惶然悲伤。 他们……都不想再失去了。 霍克勤想起幼时那火不止息的雨天,在消防人员的全力抢救下,他看见了自己幸存一息的母亲。 她被医护人员置放在担架上,全身灼伤,应该陷入深度昏迷,可她浑浊的眼却转向他,残破的嘴唇蠕动着,像要传达什么。一旁的消防人员要他过去,他双脚发颤,如生了根,一股极大的恐惧包围住他,好似在那里的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什么怪物。下一秒,他居然转身就跑! “为什么你还活着?”他害怕听见这样的话,好怕好怕,只能一面哭、一面逃…… 他的母亲在医护人员的救治下终究还是不治死亡,幼小的妹妹也没幸免于难。那是一场非常惨淡的葬礼,他并没哭,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疏冷地看着那些前来上香致意的人。这时一张陌生的脸孔莫名出现在他眼前,霍克勤一愣,听见那人开口:“你好,我是负责急救你母亲的医生。” 霍克勤抬起脸来,依旧没有太多表情。 男人和蔼一笑,脸上的皱纹显现岁月的痕迹。他说:“你母亲在过世前,要我转告你一句话。” 不!他不要听! 他浑身巨颤,栖身想逃,可对方先制止了他,惯用手术刀的手异常有力,当时才十二岁的霍克勤挣脱不开。不能听、不能听、绝对不能听—— “你母亲很后悔做出那样的事,她很对不起你和你妹妹,你——她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霍克勤怔了。 全身蓄积的力量在这一刻散尽,他软倒在地,一脸凄惶的看着告诉他这事的医生,他想起那时躺在担架上的母亲,尚未被烧毁的嘴唇喃喃细语,她说了什么?她想说什么?如果,当初他有那个勇气确认的话…… “她说,你活着真是太好了……” 年仅十二岁的他凄厉的呐喊,抱头蹲坐,崩溃哭泣。他逃了,因为逃了,所以失去了确认的机会,他……亲手葬送了自己的亲情。 所以,我不想再失去了…… 细微得如同呢喃的言语伴随那些沉痛的记忆,落在唐左琳耳际。她哭着,心拧了,觉得痛,可同时,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自己终于走入他心底最深处的地方,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距离了。 过去他总是在她背后,有如铜墙铁壁,替她挡去各种危险。他只是站着就足以占据她的视线,宛若神祗……是的,他一直都是她的神,她的守护神。 这样的感觉至今未变,只是这一刻,他紧抱着她,恍如走失而感到胆怯的孩童,不再是那样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遥远存在。 她爱这样的他。好爱、好爱。 环抱住眼前的人,唐左琳内心起誓,她再不会让他一个人。 即使唐家是她真正的“家”又怎样?她早已过了那个渴求亲情的年岁,有些东西一旦过去就不再,相较于那些并非她真心想要的东西,她更希望的是留在这个需要她的人身边。 霍克勤感受到她的答案,胸口一阵暖热,他倾身吻住她,传来她热切的回应,带着万分的爱怜。他想告诉她自己没事,都多久前的记忆了,她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拥抱逐渐加深,热度被挑起,紧握的手正显露着她的坚决。 她褪去衣衫,袒露一身皎白的肤,微微泛着些羞赧的红,举止却异常大胆。他接受了她的诱惑,与她紧密相拥,被她的香氛所浸染。那是属于所爱的人身上才会有的味道,馥郁诱人,使他上瘾。 他以唇膜拜,她是他的奇迹,而当他挺身进入,被那熟悉的温热彻底包围的时候,霍克勤仿佛在一片阒黑幽暗里看见了幼时的自己——十二岁的他一边哭着,一边跑离,那孩子跌倒了,疼得不敢多吭一声;雨那么大,把他淋湿了,他冷得直发抖…… 但下一秒,温暖降临,他被某个人密密拥抱了。霍克勤眼角湿润,在喷涌而出的欲潮之下,他第一个感受到的却是怀中人热烈的怜惜,她用她的一切包容着他,一点都不怕伤了自己。 霍克勤以为自己早已释怀,但这刻浸润在她的温柔疼惜里,才领悟那个少年的阴影其实从未在他心里淡化,他只是将它覆盖住了,盖了厚厚一层尘土,堆积生烂,不去碰触…… 如今那股孤冷终于褪去,他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接纳一切的拥抱,他等到了,也得到了。霍克勤落下泪来,抱着她,将头紧埋在她柔润的肩颈处,一阵哽咽。 那少年终于离开了,带着完满的笑意,缺口被补足了……他不再因遗憾而伤。 下雨了。 山间气候潮湿,窗外一片细雨绵绵连日不停,唐左琳睡着,慵懒的四肢大张,被纯白色羽绒被兜围住。好久没睡得这么好,她惺忪地睁眼,耳边却隐约传来了有人在数数的声音。 她爬起来,全身赤裸,凉冷的打了个颤,随手套上遗落在床沿的衬衫向外走去,只见客厅地板上,一个裸着上身的男人正以左手撑持着做伏地挺身。 他强健的肌理在日光灯的照映下显得分明诱人,随着一上一下起伏的动作隆起,充满力道。她双手抱胸,对这一幕算是司空见惯,不过在这时看见,不禁有些不满起来。“看来昨晚我是没让你发泄够的样子。” 早在她翻身坐起时,霍克勤就知悉她的动静,他失笑,依然持续动作,做到该做的数字才爬起来。唐左琳身上套着他的衬衫,长及大腿,露出一双纤长小腿,那衣不合身的松垮感非常诱人,他运动过的胸腔猛烈鼓噪着,走上前,动作却十足轻软地抚过她透着些乌青的眼下,说:“你该再多睡一点。” 唐左琳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我又不是猪。”刚刚套衫的时候看到时间,老实说她吃惊不小。她居然整整睡了十二个小时! 大概是真的太久没睡好,这一觉,难得神清气爽,当然也跟前一晚的“睡前运动”有关。不过她感受得到,霍克勤对她的方式并不如在萨拉古罗时那般激烈,反而倒像是在顾虑着什么一般,万分轻柔。 当然被他温柔对待不是一件坏事,但一想到只有自己累得要死,有人却在这里做几百下伏地挺身,她便有股怨愤。“就说了你不用顾虑我的。” “先吃饭吧。”霍克勤哭笑不得。女性的身体构造异于常人,事隔三个多月,他不想让她承接的太辛苦,可惜一片用心,有人却不领情。 “好。”唐左琳没为难他,这山间的屋子看来是经过一番补给,两人合力弄了顿简单的早午餐,外头雨声沥沥,香醇的咖啡香气恰到好处地融化了这一片阴冷。 唐左琳睡了一觉,脑子也醒了,这才浮上一个疑问。“你昨天是怎么知道我在那街上的?”事后一想,他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了。 霍克勤淡淡一笑,指着自己的心口。“因为这个。” “心电感应?”她直接反应,却见眼前的男人“咳”一声,差点被咖啡呛到。 “啊不是这个还有什么?”她低头,垂眸瞧睐胸口,那儿挂着一条他给她的项链。“啊……啊——”她叫出来。“是这个?!” 也难怪在当初送她的时候再三交代不可离身,好不容易相遇也不忘提醒,搞半天是里面装了追踪器喔?! “你……你是什么时候……”可恶!她瞪大了眼,想起他赠送她时的口气,原来……打从开始没多久,他就预料到她会离开了吗? 霍克勤抿唇不语。他曾为唐家工作,自然熟悉他们的手段,他们的私奔本就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早在离开美国前,他就授意霍于飞帮他调查有关唐家的资料,本是打算找出唐沅庆真正的继承人作为筹码,只是未曾料到,饶了一圈,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两人都想到了这一层,不由得陷入沉默。唐左琳手指抚弄着杯缘,很是不解。“既然以前都没发现,为什么外公他到这时候才知道?而且……他的态度也没怎么改变。”但若真要说起,就是她接触的业务范围要比以前更广了,甚至还给了她一些实权,不过她没兴趣就是。 她垂落眼脸,回想过去那些盼求亲情的日子,黑润的眼眸隐约泛起一股忧伤。霍克勤看得疼,其实……还有一件事,他没告诉她,那比她的身世还更动摇她。他该讲吗?是该讲的,但现在……他舍不得。 好不容易失而复回,他想将她藏在手心里,多温存一些时候。 他于是叹口气,抚握她的手,给她支持。“有些问题,也许你该自己问他。” “……嗯。”会有那个机会吗?唐左琳想着,却不敢期待。她另一手握着胸前坠链,直到金属变得烫热。在那样的分别以后,她开心他并没有放弃追回自己,为了保护他,她自愿回到唐家,如今有了筹码,更是不甘再受缚,她决定任性到底。“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我死都要巴着你,哪里都不去。” 她这保证给得不伦不类,却安定了霍克勤躁动的心,他笑了笑。“好,我给你巴着。” “那你也要巴着我!”总不能一直都是她在倒贴吧?那也太可怜了。“我、我想给你一个家……” 或者,这也是她自己的愿望吧。想要和这个男人在一起、想要产生牵绊,成为彼此永远的家人。 “我好想生你的小孩喔。”爸爸基因这么好,小孩肯定也不会差,不管男女都很值得期待哪。 她陶醉地笑。这么大胆的话,亏自己能讲得这么面不改色。霍克勤盯着她,没说话,只见她眨了眨眼,回望他,在一阵断断续续的“呃”之后,耳根逐渐红透,大概也想到了生小孩前必须经历的“事”。 霍克勤该失笑,内心却震撼着,一个女人愿意奉献自己,真心真意的说要为他生小孩,给他一个家,如何不让人感动?他从不许愿,但若神可以遮住耳朵,装作没听到,那么,他的愿望便是——不再孤寂。 而这个女人听见了。 “如果要生的话,我想生三个。” “噗!三个?!也太多了吧?你以为生小孩跟生蛋一样‘咚’一声就出来了喔?”晕倒! 刚才的决心哪儿去了?霍克勤为她毫不掩饰的惊恐反应笑出来,严肃的面容彻底破功,原来他不是不会开怀大笑,只是忘了。他其实是随口讲个数字,生三个,也是希望孩子们彼此能有个依靠。 喔,的确,生的人不是他,所以才能讲得这么轻松,可他知道,他会用尽自己的一切,在他有生之年全力守候他们。 他很开心,难得这么笑,唐左琳看得痴了,连抗议都忘记了。男人的笑容像是阴天里的一束光,穿越那厚重的云层照射下来,一片明亮,拂开了所有阴霾。 雨慢慢停了,一切又再度归于宁静祥和。 这里没有时钟,也没有日历,先前被雨水包围的山林像是一处被彻底隔离的世外桃源。大概是前一段日子过于戒备,霍克勤累了,睡得很沉,往日只需要一点动静,他就会瞬间清醒,但今天即便唐左琳自浴室沐浴出来,坐上床沿,他仍维持着趴睡姿势,文风不动。 “是因为我的关系吧?”嘿嘿,难得自满一下。唐左琳伸手拂略他额际的发丝,他的呼吸很均匀,睡得很彻底,好似终于安心了一般。 她心怜,想起自己从没见过沉睡时候的他,虽然有近一年的时间住在一起,在南美时更是同睡一张床,寸步不离,但在她就寝前,这个男人绝对不会先去休息,甚至无论她有多早起,他都会在她睁眼之后立即醒来。 因为长久以来太习惯了,所以不觉得是不自然的事,现在一想,才知道他为自己操烦多少,如今他放下了,是不是和自己昨天给予的保证有关? 唐左琳抚着他,指尖有些疼了,这才明白,原来过分的爱怜也是会转化成痛的。 “好好休息。”她说,亲吻他的眉眼,随即轻手轻脚地抽身,离开房间,走到客厅。那儿有着一台电视,这三天没人用过,不知道……还收不收得到讯号? 她沉默着,反覆思量,手指颤抖着碰上开关。 在这里的期间,没人提到外界的事,像是刻意隔离,但这样下去终究是不行的。 于是想了一会儿,她打开电视。 第九章 房间里,霍克勤睡得很沉。 好似落入了宁静的湖底,被柔柔地包围,舍不得睁开眼睛。他作了一个梦,梦中尽是一些久远的人,他的妹妹、他的父母、爷爷奶奶……各种画面在他脑里交错而过,而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 “那么,你的人生还剩下什么?”好似听到有人这么问,他沉默着。过去他总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现在,他有了答案。 好像又开始下雨了。 霍克勤因寒冷而逐渐醒来,窗外雨声淅沥,身边少了个人,他开始感觉不大对劲。 长年的训练使他清醒得很快,他翻身下床,套上衣物,走出房间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左琳?”但清冷的屋内没有任何回答,唯独电视依然开着,调成静音状态。 他睁大眼,打开音量开关,画面停留在新闻频道,记者富戏剧性的声音流泄出来。“……‘唐朝集团’大家长唐沅庆于昨天凌晨惊传病危,紧急入院,目前记者所在位置为”唐朝”族下投资的德安医院,相关人员尚未对外发表说明……” 霍克勤换台,各大新闻节目都在述说这个消息,甚至还有政论节目拿来当议题谈论,他右手指下意识曲了起来。唐左琳明显不在屋内,所以……她看到这个了吗? 他深知唐沅庆是为何入院,这也是他刻意没跟她说明的一件事。他不是想一辈子瞒着,只是……再一会儿就好、再一天就好、再一阵子……就这么有意无意地延宕,却没想到她竟然就此消失。 霍克勤脑里一片冰冷,一股麻颤在瞬间兜住他,他不顾外头下着雨,就这么冲了出去,连鞋都没穿—— “左琳!”他盲目呼喊,脚底被石子磨痛,土地湿润且寒,他却全无所感,山间道路上几无人烟,远方的雾扭曲了一切。 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死都要巴着你,哪里都不去。她亲口说的,可现在她却不见了,是惩罚他的蓄意隐瞒?不,她不会的。霍克勤在雨中停住,赤脚沾满泥土。他不是不相信她,他只是害怕,害怕那份……属于血缘的呼唤。 所以,他又要失去了吗? “好痛……”他右手心的伤,开始疼了。 一阵一阵,如同截肢一般的痛楚再度袭来。身体是冷的,手心却是痛得发热,霍克勤苦痛地笑了笑,想回到屋内,下一秒却听见前方道路上传来动静,他不可置信地回眸,看见一把鹅黄色的伞,那鲜艳亮丽的颜色随同她的身影,狠狠打入他的心,霸占了他所有的知觉── 唐左琳也吓到了。 “你醒了?干么站在这里……你没穿鞋?”她诧异着,手里提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可还来不及听见他的回应,便在下一秒被人拉扯,使劲将她拥揽入怀。 她感觉自己的鼻尖猛烈地撞上一堵坚硬的墙,忍不住呼痛。因为太熟悉了,惧怕的反应早已不再,只是那股力量将她肺腔里所有氧气都挤出来。男人以狂风暴雨之姿席卷了她,让两人双双跌落在吸饱了雨水而湿润的泥泞地里。 雨持续下着,她早握不住伞,提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沾满泥土,他身上的冰冷伴随雨水浸染上她,唐左琳打了个寒颤,随即伸手回应他用力得近乎拧疼她的拥抱。不冷,一点都不冷。 “一下子就好……”他抱着她,湿漉的脸紧巾着她的脖颈呢喃,她想开口制止,可又随即顿住。那股烫热感在瞬间遏止了她的呼吸,熨得她再也无法吐出任何一个字。 她真不敢置信…… 她又冷又痛,却舍不得打扰他,破坏这一刻。她想起自己临走时忘了关上电视,他是不是看到了?所以才会因她的短暂离开产生这般巨大反应。其实他没错,早上看到报导的时候她曾陷入惊诧,不论有无血缘,唐沅庆入院的消息还是出乎她预料之外,极其强烈地打击她。 不。她还有很多问题要问那个人……她想回到那里,可她并没有那么做,因为她知道,有一个人远比那人更加更加地需要她。 “我说过,我到死都会巴着你。” “……嗯。” “我只是去买个东西……这里离最近的便利商店好远,我走了很久,早知道应该留个纸条给你的,对不起。” “嗯。”霍克勤应着,没多说,只是加紧了手中拥揽的力道。他的拥抱让她很疼,雨又下着,可她舍不得叫他放手。 他已经放手过一次了。在萨拉古罗的时候,而且很不幸地,那天也是个雨天。 再保持这样一会儿吧,等下一进屋就洗澡。唐左琳打定主意,手指转而柔软地抚上他的头,一下一下地轻触着。相较于言语,她这样的举动反而在霍克勤体内注入了温暖,他闭眸感受着,好似听见了了某个人在他的脑中,以万般柔和的声音说道: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也许是神的声音吧,尽管他从来不许愿。 可这一次,他却无比虔诚,以一种谦卑而平和的姿态,与他脑海里的神灵许下了愿望。求求你,不要夺走她。 名声、金钱、地位,他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与之交换,只要这颗唯一的星辰,留在自己的身边,那么此生,余愿足矣…… 两个人都淋湿了。 不只淋湿,还沾了一身的泥,霍克勤没穿鞋,赤裸的足满是泥沙。当两人回到屋里,唐左琳看着原告光可鉴人的磁砖地印上乌黑的脚印,忍不住咂舌。“等会儿要好好擦干净啊,不然就太对不起房子的主人了。” 这屋子是霍克勤过去一位同伴的,对方在退伍以后白手起家做生意,产业遍布大江南北,广阔的人脉也是霍克勤背后不小的助力。 浴室内,他们相互洗去一身的污泥。浴缸很大,足够两个人窝着,冰冷的身躯在热水的浸泡下逐渐恢复了知觉,霍克勤粗犷的手细细洗去她脸上、发间沾染到的泥巴。他的右手依然不那么灵活,却很仔细,温柔的动作教人完全无法与方才雨中的狂暴划上等号。 她知道,那是他仅剩的最后一点胆怯。 “你的头发好长。”印象中他总是梳剪整理得干净,哪像现在,长得直搔她的脸。 “帮我剪。”霍克勤毫不犹豫,一把抽起洗手台上方柜子里的利剪置放在她手心里,这是他第一次把堪称是武器的东西,这么毫不犹豫地交付给另一个人。 他的信任令她诧异,她没有任何理发经验啊!“不怕我给你剪成西瓜头?” 他抬眉。“你看了愉快就行。”他是军人,有时不得不因任务而强迫改头换面,对于外貌这种东西,早已不那么牵挂在心。 “好吧,我尽量。”唐左琳接过利剪,开始抚弄起他湿漉的发,虽然她是真的挺想剪个奇异的发型恶作剧一下,不过一想到天天看着的人是自己,还是算了。 喀嚓、喀嚓,她下刀剪起男人的发,每一剪都是那般地小心翼翼。她在脑中回忆着两人第一次相遇时他的外貌打扮,竟有利恍如隔世的感受。她嘴角弯起,说:“你都不晓得,以前我光是和你四目相对,就忍不住腿软了。” 他握住她的手。“那现在呢?” “现在啊……”唐左琳笑了。“现在,我会直接扑上去抱住你。” 以行动证明,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两人相拥在一起,紧密得再无法分开,头发只剪了一半,一边长一边短,造型前卫,分明奇怪得要命,可没人再注意那些,他们看到的始终不是对方的外貌,而是更深层的东西。 双唇很自然地贴合,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唐左琳却觉得两人从没有像现在这么贴近过了,像是藉由唇的交合,彼此的感情也因而牵绊得更深,更深。 亲情、友情、爱情,不论是哪一种情,都是在这样的相互理解之下,进而诞生。 “……我看到新闻了。”良久,唐左琳开口。 “嗯。”霍克勤没更多反应,她一边剪着他的发,一边透过染上薄雾的镜子睇望着他,他沉静的眸里已不再显露慌乱,取而代之的是全权的依赖,好似在说,不管她最后做出什么决定,他都会毫无怨尤,陪伴在她身边。 而她需要的也是他这般毫无怀疑的支持。 “我……想回去唐家。”这是她刚才一路上深思熟虑后的决定。确实就这么逃离是很简单的,唐沅庆入院,唐家上下肯定一片忙乱,无瑕顾及到她,但难道这样他们就可以幸福快乐一辈子? 不,她一定会有所遗憾,她也无法在获知唐沅庆病危以后乘机远走高飞,何况逃避……是无法解决任何事情的。 唐左琳终于领悟到这一点,她的回去,当然不是指回去做唐家人,而是把事情说清楚讲明白。霍克勤知道,所以他仅是握了握她的手,表示同意,并催促她。“快剪吧,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 他一笑。“在你回唐家前,我想,我们应该还有时间把刚换的床单再彻底弄脏一次──” 有生以来第一次,唐左琳依自己的意念,决心回到那个地方。 在这之前,他们,嗯……做了不少准备工作。 当她瘫在床上,筋疲力尽得一根指头都再也抬不起来时,不禁有些埋怨。“你其实根本就不打算让我回去吧……” “你想多了。”不愧是特勤出身的,体力就是好。 霍克勤亲了亲她的眉角,让她睡,再把地板上的污泥跟替换下来的床单洗干净,等她醒来,两人穿戴好衣物,把房子做了适当的清理后离开。 来时和回去都是一样的山路,感受却是大不相同。她很平静,内心踏实,清晨的道路并无太多车辆,霍克勤左手驾驶,右手则安放在她的手心里,两人十指相贴,握得都已经发汗了,仍舍不得放开,而在红绿灯的间隙,两个时不时地交换亲吻,彻底把握了情人间每分每秒能亲昵相处的时光。 上一次她选择回去,是为了分离;这一次,则是为了能心安理得地在一起。 唐沅庆重病入院,已经醒来,新闻并未详细报导他的身体状况,只知意识清醒,恢复进食。 唐左琳直接来到医院,在那之前,她已先拨通老管家的手机,从特殊入口进入。 刘亦德一见到她,像是安心了,尽管早有预料,但看见她身后的霍克勤时,还是几不可察地隐隐叹了口气。果然,是母女…… 那样能为爱不顾一切豁出去的性格,又有谁能否定她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外公他……好一点了吗?”不过短短两天的时间,德叔又瘦了,他在唐家服务近乎半辈子,早就不年轻,让这样年过半百的老人家一再为自己担忧挂心,唐左琳也是很不好过。 他叹了口气。“没什么好不好的,都是老毛病了……”讲到这儿,刘亦德控制不住,眼角湿润。“老爷他……得的是肝癌,而且发现的时候,已经开始转移了……” 唐左琳睁大了眼,瞬间如遭雷殛。确实,人都有生老病死,可唐沅庆给自己的感觉却是永远不死的,那样不由分说、操控着她的存在…… 她呆愣愣地看向霍克勤,只见他表情严肃,并未出言反驳,间接肯定了这个消息。她只听德叔续道:“为了集团股价及稳固,老爷始终没有对外发布,前几天参加一个晚宴,不小心喝多了,没想到因此发病。他一直不肯听医生的,说要让自己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但怎么可能没事……” 像好不容易有了能安心倾诉的对象,德叔落下泪来,难得失态。“小姐,我知道你对老爷有怨,老爷也对不起你,你想离开,德叔不是不能理解,但你是唯一流着他血脉的亲人了,算德叔求你,给他一次机会,老爷是想补偿你的……” 唐左琳说不出话。 她抱着德叔,浑身发颤,动不了,耳边中长久照顾她的老管家乞求的言语。不,她并不想要补偿,相较于此,她宁可唐沅庆健健康康,活得好好的。 她惶乱着眸光转头瞅望着身后的霍克勤,他眼色沉重,未置一词。是啊,他能说什么?唐左琳想起自己在那山间小屋给予的保证,她……真的做得到吗? 那些言语不是假的,问题是,她放不开此刻似用尽全身力量抓攫着她的虚弱老者。霍克勤像是明白了,走上前,轻抚她的肩。他墨眸沉静,不含一丝杂质,她在这一瞬定下来,仿佛得到力量,然后看着他转身,抬步离开。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得她再也抓不住。唐左琳视线模糊,却没开口挽留。君羊他替她做了选择,她该感激,耳卯但为什么,心这么痛…… 监视他的人已经消失了! 离开德安医院,霍克勤驱车回到他在台北的住所,察觉了这件事。 早在他们离开山上别墅时便接获消息的霍于飞正等在那儿,见他独自一人,不禁怪叫:“大小姐咧?你不会就这样把公主留在城堡里了吧?” 霍克勤白他一眼,没有回答。 霍于飞咋舌。“我以为你不会告诉她的。” 唐沅庆的身体状况不好,他们其实早有所知,只是没料到这么严重,本来霍于飞的预想是让他们趁着唐沅庆病重快快远走高飞,等老爷子挂了便再没有任何束缚,为此他还再三叮咛霍克勤最好啥都别讲,结果他这个正直的堂弟还是……唉! “就算我没跟她说,结果还是一样的。”霍克勤面无表情,望向窗外,点燃了烟。即便唐左琳不晓得自己与唐家的血缘关系,唐沅庆终究还是养育她长大的人,她不可能全无动摇,就此与他双宿双飞。 没告诉她真正详细的病况,也许还是他心头残存的一点自私吧,至少希望她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能够专心想着他,别为了其他的事情烦忧。 “我不后悔让她知道。”霍克勤将烟吐出。他不忍她一辈子都抱着自己始终是替身,不被爱的想法。爱情并非万灵丹,有些遗憾,不是光靠爱情就能弥补的。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没怎么办,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 “嘎?”霍于飞傻了。“你的意思是……打算分手?” 霍克勤冷冷瞥他一眼。把烟熄了。不是日日夜夜黏在一块儿就叫在一起好吗?“我还是觉得你能活到现在真的是奇迹。” “靠,老子是随兴所至派的好吗?!” 霍克勤看着他堂哥气急败坏的样子,勾了勾唇。“放心吧,我没打算把她还给唐家。” 这是他一直以来抱持的决心,至今,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爸……”那是记忆中,很遥远的一声呼唤。 唐沅庆眼皮颤动,醒了过来,他脱离险境后转入这间vip病房,光线良好,窗帘却没拉上。他睁了睁眼,看见房里的窗边站着一名纤弱的女子,以如同笼中鸟般忧伤的眼望着窗外的一片风景。 她们……很像。 “玲玲……”唐沅庆叹了口气,为什么这么多年他竟然从没察觉两人的相似? 唐左琳听闻动静转过身来。老实说她们的长相确实有所差异;可那一双眼,却是实实在在地遗传了他。 “外公。”唐左琳唤着,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但这声称呼却跟过去的拘谨有礼有些不同。亦德告诉她了吧?其实早在把她从南美接回来以后就该说的,偏偏这么多年,两人相敬如宾,事到如今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这个孩子。 “玲玲她……离开唐家的时候不过才二十岁,我始终不懂,我给了她所有最好的一切,为什么她宁可选择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所以当年的他为此震怒,断绝唐济玲的所有资源,本以为她会自己想开,面对现实回来求情,可直到她车祸死前,他都不曾见过女儿一面。 唐左琳听着,没插话,不过她相信天底下没有人比此时的她,还要理解母亲当年的心情了。“或许您真的给了她一切,可她真正想要的……您却一直没给过。” 所以历史才会不断重演,母亲出走,接着是她,她们都想离开,脱离唐家这一座华而不实的牢宠。 “在孤儿院,知道自己要被收养的时候,我真的非常开心。”她说,这是她十七年来第一次,大胆无畏地直视着眼前的老人说话。“唐家的一切,曾经是支持我活下去的最大动力。” 她开始回忆着那悠远的一切。“我努力回应您的期待,不想让自己被抛弃,我想得到的不是唐家,而是您一句‘做得好’的称赞。十几年来,我全心全意为了这个目的而活,但您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一次。” 唐左琳口气平稳,并没有哭,就连表情都没怎么变化,只是陈述一件事实,不带多余的情绪反应,或者在这个老人面前她已习惯如此,他们之间本来就不是那种温言相待的关系。 她就像是他的一个下属,德叔说她有怨,坦白讲之前是没有的,但在知道他们原来有血缘关系以后,她就开始不高兴,而且还是非常、非常地不高兴── “听起来很怨是吧?是啊我是很怨,但我怨的并非是您以前对我的态度,而是您事后想补偿的行为。难道没有血缘关系就该死?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好歹也有苦劳,结果您只因为知道我是亲生就想接纳我,那我以前的付出究竟算什么?” 唐沅庆呆滞,这是唐左琳第一次用这么没大没小的口气跟他说话,他躺在床上,表情震撼。对于集团的运筹帷幄,他向来能够侃侃而谈,迅速做出决定,可如今面对她的指摘,他竟油然生出一股羞惭,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是一个优秀的孩子。”良久,他才开口。”一开始,我是为了牵制下面那些野心勃勃的家伙,才会安排你的。” “我知道。”唐左琳叹息。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被绑架的事吧?那是我安排的,我给了唐沅闳机会,引他犯罪,这样他便不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那件事,唐左琳一辈子都忘不了,也是在那个时候,唐沅庆决定把她送到英国,并且告诉她──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送你去英国是亦德的提议,他一向心软,想来是怕你再遭遇什么不测,收养你的所有手续也是由他负责的。那时,我叫他去挑一个看得过眼的孩子回来,全权交予他负责,他从没告诉我你就是玲玲的孩子,我的外孙女……” 直到一个多月前,他被诊断出罹患肝癌,那时他已知晓唐左琳在南美,但并无打算将她接回。人老了,不管年轻时如何冷硬,多少也会有些感叹,他晓得自己对唐左琳始终谈不上好,她若想走就让她走。可当他忍不住叹息自己生前终究见不了女儿所生的孩子时,跟随他多年的老管家才终于向他吐实── “我很生气,让他立刻把你弄回来,但我必须告诉你,就算今天我唐沅庆的外孙女是别人,我也不会让个没受过训练、没有任何经商才能的人来接班,那简直就是小孩开大车,别说我不同意,董事会那些人也不会轻易让人好过……我快死了,继承唐家也不是什么祸事,你有那个能力,又是我亲生外孙女,我不找你找谁?” 当初会有唐济玲这个女儿,其实只是为了给唐家一个交代,才和政策婚姻的妻子人工受孕而生。即便是亲生的,他也没多瞧过女儿一眼,反倒是亦德照顾她到大,相较于他这个父亲,两人感情较似父女,因此即便她离家出走,他的管家仍一直与她保持联系。 他问他,为什么过去十七年来不曾告诉他这一件事?刘亦德的回答竟使他无法反驳。“这是我和玲小姐的约定……玲小姐一直不愿自己的孩子回到唐家,过着和她一样的生活,只可惜她……” 刘亦德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他不可能放小小姐流落在外,才趁着机会将她带了回来,问题是因为一些缘故,老爷对玲小姐终始非常不待见,倘若那时候知道了唐左琳的真实身份,按唐沅庆的冷血肯定会利用得更加彻底。 这是生为唐家人的命,因为长久以来,唐家就是用这种方式教育下一代。 既然如此,他想,那还不如当作是无关的人比较好。“我晓得,即便老爷您早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您的做法还是不会有所改变的。” 唐左琳那次飞车意外,他印象深刻。唐沅庆不允许下面的人脱轨行事,责骂了那个救助她的保镖。唐沅庆心底重视的从来不是血缘,而是孰轻孰重──死了他,整个集团会陷入空前混乱,但死一个唐左琳,不管是不是他真正的外孙女,至少,影响甚微。这就是唐沅庆的处事。 “亦德说的没错,我就连自己的亲生大哥都能赶尽杀绝,不过是个外孙女又算什么?我从没珍惜过玲玲那孩子,她想走也是情有可原,所以你别以为你是她生的我才想开始对你好,如果不是你表现得还可以,我才懒得理你。” 呃……所以,这是在安慰她吗? 唐左琳呆了呆,一时难以回话。于是,有些遥远的记忆在这瞬间回来了,她扶着头。小时候似乎曾有一次,有个中年绅士带着礼物来访,那个人叫什么……“叫我德叔就好了,小小姐。” 各种画面在她脑海里交错,她本以为这是她在孤儿院第一次见到德叔时的回忆,但不对,那是在更早以前…… 那一天,是她的生日。 也是德叔告诉她,生日是一个人一年一次,最重要的日子,要好好庆祝,因为每个人的诞生都有意义,让那些爱她的人感到庆幸…… 过去淡忘的一切如潮水般喷涌而出,震慑了她,唐左琳瞅着病榻上的老人,隐隐叹息。曾经,她很怕他,现在却很同情他,他不懂爱,也不会爱,才会失去自己唯一的女儿,就连想弥补都找不到方法。 “我不会继承唐家。”唐左琳直言。“我问过医生了,他说您的身体如果保养好,可以先靠药物控制,再决定要不要接受化疗,开刀复原机率也不是没有。在您这次能出院以前,公司的事我会帮忙,之后就要麻烦您赶紧安排接班了,唐家我这一辈比我杰出的人多的是……我想,应该不是非我不可。”她一笑。 她一笑,唐沅庆也跟着勾动了唇,哼出长长一声。“你真舍得?唐家的资产可不是你现在接触到的一星半点儿而已。” “我志不在此,再多金山银矿也没兴趣啊。”况且唐家主事的位置坐起来肯定不怎么舒服,她何苦给自己找罪受?“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人、更想做的事。” 想起那个一起陪伴在她身边的男人,她的心脏便因过分的酸楚而微微发胀起来。他就这么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应该还会来找她的吧?他太体谅她了,知晓在那种时候,她根本无法拒绝德叔的请求…… 无论如何,她是不打算再回到唐家了,真正的唐家大小姐这身份并没给她丝毫的喜悦,仅是成了她与眼前的老人谈判的最佳筹码。 唐沅庆晓得她是认真的,并非只是嘴上说说,好似看见了唐济玲的身影与她重叠,以那样坚定的眼神传达着她将离开这个地方。历史总是一再地辗转轮回,他病弱了,已没了过去那种不容许一点反抗的骄傲。 “你可以不继承唐家。” 唐左琳愣了,本以为还得经历一番斗争,未料老爷子竟答应得如此轻易,然还不及面露喜色,却听他道:“别高兴得太早,在我病好前,你有得忙。” “我有心理准备了。” 对于老人家幸灾乐祸的口气,唐左琳哭笑不得,只见唐沅庆瞥她一眼,继而撇开头去。良久,他问她:“你们……要离开台湾?” “不知道耶。”她想了想,原先霍克勤是打算离开的,但现在……应该是没必要了吧? 她正要回答,却不意瞧见老人家显露一丝寂寞的侧脸,这才意识到他问这句话的真意,她一时错愕,但随即一笑。“我喜欢台湾,能留下来当然是不走。” 像是听到了满意的回答,唐沅庆沉默着,嘴角似乎淡淡地弯起。“这样好。” 好什么?唐左琳没再问下去。眼下这样,已经是她能想像的最好结果。 窗外的天气很好。她露出一抹微笑,心想,有一个人,肯定会比她还开心的。 第十章 唐左琳退出病房,转身看见老管家一脸忧心地从会客室的椅子仓皇站起。 她一笑。“我没事,德叔。” “小……小姐……” “麻烦你帮我叫车,我想先去公司一趟。”唐左琳下达指令,上前抱了抱这位老人家瘦弱的肩膀。“我跟外公……都没事。我一直没说,谢谢你这么多年来照顾我,我真的很感激。” 她想起小时候,德叔总量会带着各式各样的礼物来看自己,可相较于那些东西,她更喜欢的这个人情真意切关怀自己的笑容。过去十多年,她一味认定唐家不爱她,可事实上,那些温柔的细节是自己选择视而不见,沉浸在自以为是受害者的伤痛里,她觉得自己好蠢……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改变。 老管家送她到医院的私人出入口,看着她挺直的纤弱背影,脑里隐约浮现唐济玲离开那天,也是相同的坚决。如果那时候他阻止她,是不是,就不会有接下来的悲剧产生? 刘亦德摇了摇头,甩去那些多余的思绪,毕竟时光不会倒流,他跟着唐左琳停下步伐,看见前方停着一辆黑色保姆车,有个高壮的男人等在那儿。他将头发剪短理净,往后梳理,再度换上那身墨色的西装,俊伟如一个战士,在日光下扎入了唐左琳的眼。他不是……离开了吗? 她面露惊诧,随即转为喜色,不顾形象地冲上前,投入了男人的胸怀,被他紧紧抱拥,熟悉的温度使她一阵惊叹。真好,他来接她了…… 外头阳光刺眼,刘亦德看着这美好一幕,一时难以言语。 只见唐左琳转过身来,粉白的脸颊漾着一团讨人喜欢的红晕,她朝刘飞德笑了笑,说:“德叔,我现在很幸福。” 所以不管你有什么遗憾,都放下它吧。过去无法被改变,但我们拥有掌握未来的能力,不是吗? 刘亦德逐渐湿润了眼眶,直到两人上了车,才将眼泪抹去。许多年以前,似乎他的玲小姐也是这般在另一个人怀里,绽放着微笑跟他说:“德叔,我很幸福。” 他想,这样就好,这样……很好。 唐左琳坐上车,刚才顾忌着德叔,不敢有太多亲昵举动,等到霍克勤从另一头上来了,她才整个人扑过去,一阵啃咬。 霍克勤拿她没辙,只得随她动作,等到她满意了才道:“好了吗?大小姐。” “你又叫我大小姐!”唐左琳抗议,只见他又恢复过往的面无表情,下一秒却横过身替她系好安全带,然后在她不及反应前,如棉絮般轻柔地吻过了她的发顶。 “走吧。”他说,没问她目的地。 这路程……霍克勤确实是前往”唐朝”总公司。她一脸意外。“你知道……我……” “大概猜得到。”前方红灯,霍克勤将车停下,忽然说:“如果我现在把车掉头,带你回山上那间别墅,你怎么办?” “呃?”唐左琳瞅望他俊凛的侧脸,午后的日光强烈,映亮了他的眸,看起来并非只是个玩笑。她动了动唇,“那就没办法啦,坦白讲唐家没了我又不会死,但有人嘛……哼哼。” 霍克勤瞥了她一眼,没否认那个“有人”就是他,红灯转绿,他再度驶动车子,这才问:“唐沅庆怎么说?” 唐左琳脸上笑容益发灿烂。怎么办?她觉得这个男人好可爱喔,其实打她一上车他就该问,却硬是按捺着绕了个圈,确定她愿意跟着他的心思后才问出口。她既心怜又心疼,因为她知晓不论自己做了什么决定,这个男人都不会有异议。 人生得爱如此,又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她把自己和唐沅庆在病房里的对话说了,对于这预料外的好结果,霍克勤比她还欣慰。他不在乎逃亡,但若可以,当然是不想让她过着颠沛的日子。 日头逼人,他看着前方,久久没回话,她有些不解。“怎么了?” “没事。”他勾了勾唇,把思绪吐出。”我只是想……该找个时间,安排一下我们的‘家’了。” 这个看似简单却又包含着许多意义的字,在这一刻打入了唐左琳心底,令她一阵怦然。是啊,家,只属于他们俩的地方,先前不敢想,现在他们有那个权力了,确实是应该要好好规划一番…… 想着,唐左琳不自禁潮润了眼。她真的……拥有了。 拥有了家人,拥有了羁绊,有了那用尽一切呼唤她、需要她的人。再不缺了。 “怎么哭了?”他问着,手指心疼地抚上她的眼角。 唐左琳抬起脸,一笑。“因为……太高兴了。” 原来,当一个人太喜悦的时候也是会哭的。这个男人给了她太多不同以往的感受,他右手轻轻触碰着她的脸,几乎没有力道,温柔得使人心醉。唐左琳伸手包覆住他的手背,任他的掌纹烙印着她的脸肤,她的泪水沾濡在他指缝间,然后,霍克勤看见她笑了。 于是,他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两人的笑在这一刻融合在一起,好甜好蜜,他们没有负担了,再也不需要逃了,窗外的光照亮了这一切,仿佛在昭告黑暗已经过去了,剩下的,只有光明。 “唐朝集团”运行多年,不可能少了个唐沅庆就撑不下去,在确实属意唐左琳继承之前,“唐朝”高层本身应有一个决策小组,由唐沅庆的弟弟唐沅晟──目前的集团副总裁,以及唐朝亚太区总经理和另外三个专业经理人组成。 唐左琳才二十四岁,历练不够,却被安排进决策小组,外界将此一举动看做是她确定接班的最佳证明,实际上她主要是负责沟通一职。唐沅庆休养期间任性地拒见公司任何人,对于某些事项也只肯听她的意见,她不得不当起这个中间人。 唉,人家讲老顽童,果真是越老越童,只是这种”真相”,唯独内部少数几人才知晓。 于是随着那些媒体将她未来继承的事写得有声有色,公司内对她的态度也越来越微妙,尤其是她的堂舅唐济光,倘若他的眼神能够变成凶器,她现在肯定早就千疮百孔,喷血不止了。 事发的那一天,天气很好。 这段时间,唐左琳时常往返于医院和公司之间,霍克勤依然担任她的随扈,唐沅庆的身体状况渐有起色,再回去掌舵是有点太累,但退休事宜毕竟还得从长计议,无法说撤就撤。 她推着轮椅带着唐沅庆到医院的私人花园晒太阳,听着老人家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交棒计划,昏昏欲睡,还好霍克勤眼明手快扶住她。 她略略抬眼,正要附和一下老人家,却在这时注意到远方有一抹奇异的闪光。从小活在危机之中,唐左琳立刻感觉一阵头皮发麻,很快地想到那是什么── “趴下!”有人反应比她更快,一下子将她给按倒在地,咻咻咻──子弹飞掠而过的声音犹在耳边,唐左琳一阵晕蒙,用力护着怀中的老人,根本来不及意识到随后发生的事,就连周围的一切听起来都是模糊的。 她惊魂未定,浑身被撞得发疼,隐约记得霍克勤以他全身的力量护住她,就像那一次飞车意外…… “你……没事吧?”霍克勤脸色苍白,歪乱的发丝垂落在额际,唐左琳机械性地点了点头,一脸呆滞,他见状勾唇,略微发颤的指抚上她脸畔。“太好了……” “克勤?”她睁大眼,随即尖叫,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发出这么凄厉的声音,这是仅剩的本能反应。他紧抱着她的身躯依旧温热,可她探手却触及一片腥红,唐左琳怔怔望住自己的手心,不敢置信…… 他再度从死神的手里拉回她。 “医生……我去叫医生!”一旁听闻声响赶来的医护人员看见这一幕,立即做出反应,他们躲在桌子底下,瞄准不易,子弹没再射来。 唐沅庆被刚才的冲击弄得昏了过去,唐左琳苍白着脸,扯开霍克勤黑色的西装外套。他肩膀受伤,白色的衬衫上有一个血红的洞窟,正汩汩冒出血。她哭了,怎么可以这样?“你撑着,医生就快来了……” “我……咳!我没事……”子弹一颗穿透他的肩膀,一颗探过他的右腿,他熟知这不是什么致命伤。“把、把于飞叫来,你现在……很危险……” “现在危险的是你!”她大叫,把他想坐起来的身躯按住。见他到了这种时候挂心的都是她的情况,唐左琳快疯了。”把你脑子里有关我的事统统赶出去!” “这……有点困难。”霍克勤苦笑,无力地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它已经被改造了,里头全部都是你。” 唐左琳落泪,红了耳根,哪知道他在这时候还说得出情话?“平常好端端的都不讲……” 医生匆忙赶来,他们先把昏迷的唐沅庆送上担架,再带霍克勤至急诊室急救止血。子弹穿过他右肩,没留在身体里面,小腿擦伤的地方则因枪弹的威力及热度烫伤,较为骇人,所幸除了失血之外两处都不致命。 医院是唐家私人产业,在获得唐左琳同意后才报警。子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有人要取她的──或者是唐沅庆的命,她安逸太久,倒忘了还有这么一件事得解决。 她抹了抹泪,把德叔跟霍于飞都叫来,请他们动用所有管道彻底调查。 “不管他是谁,我要让他一辈子都不敢再动我们唐家的人。”就算……那个人也姓唐。 警方动作很快,持枪射杀的人在一里外就被逮捕。对方显然是黑道人士,手上火力惊人,摆有一把芬兰之星狙击枪,里面装了满袋子的子弹。 他不承认自己受人指使,数天过去,案情陷入胶着,霍克勤醒来知晓这事,向霍于飞交代。“他在哪个分局?喔,我记得那里不是有几个熟人?叫他们给他一些狠的,除非他受过训练,否则我不信他的嘴能有这么硬。” 霍于飞白他一眼,他嘴角跟伤处皆因他这句话而抽搐。“我不想让她一辈子都活在被人追杀的恐惧里。” “我知道。”霍于飞一笑,事实上类似的话他也听过,就在唐左琳请他帮忙调查杀手底细时。她说“我得让自己安全,我不想让他一辈子都担心我会再受狙击。” 果然是夫妻,这样互相为彼此用心着想的感情让霍于飞很羡慕,也就不计较两人老是给自己找麻烦了。 只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事情的突破竟出现在唐湘茉身上。 事发一个多月后,她来到医院,跟唐沅庆说了好阵子的话。等她离去,唐左琳被唤进病房,唐沅庆交给她一份资料,叹了口气。资料里巨细靡遗地记录了他们这些年遭逢的各种事故、计划及手法,还有这一次买凶杀人的证据。他说:“你要怎么做,我都不过问。” 唐左琳看着那些资讯,只觉眼前的老人似乎在这时又苍老了不少。确实,尽管早有预料,但一股被血亲残害的悲凉还是徘徊不去。可悲的唐家,可悲的人。 如果不是自己仍存有小时候那些被爱的记忆,甚至在迷惘之际遇见了那个男人,或许她也会和这些人一样吧,为了得到利益目空一切,亲情、爱情都不要了,看似得到许多,实际却空虚得近乎荒芜。 那不是她冀望的人生。 唐济光被警察逮捕的时候,正假借公事之名在南部避风头。 这件事他做得很隐蔽,没料到竟会被逮住。他是唐沅庆的侄子,负责“唐朝”旗下的运输公司,这些年来他一直处心积虑获取高位,却一再被赶离集团的决策核心,就像当年他的父亲—— 他们父子长年与黑道合作,过去唐沅闳希望藉此牟取利益,博取唐家对他的肯定,却不被承认,甚至驱逐。唐沅庆继续了唐家事业,唐沅闳接着被清算,最后铤而走险绑架唐左琳,却在事迹败露之后锒铛入狱,在监狱内抑郁而终。 在父亲的葬礼上,唐沅庆的眉眼淡淡地扫过自己,就在那一瞬,唐济光打从骨子里感到一股深沉寒意。 他的眼神仿佛在说:“安分一点,不然下一个就是你。” 他恨他!那个毁了自己家庭的男人……据说被押进警车,终至死亡,他都吼着:这只不过是以牙还牙…… 消息传了回来,唐左琳的表情很忧郁,霍克勤问:“你在意吗?” 她摇了摇头,看向他受伤的肩膀,说:“他该得的。” 过去的事毕竟事隔多年,并不是椿椿都有足够证据,但这回雇人暗杀的事是确定的,至于杀手获知雇主被捕以后,也立即更改供词。这下人证物证俱在,唐济光再也难以狡辩,牢狱之灾肯定是免不了的。 她怜悯他,却没打算放过他,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她不是圣人,被残害这么多年不可能笑笑说过去就好,霍克勤深有同感。 他伸出完好的左手,捏了捏她的脸。“那就别不开心了。” “我只是……担心湘茉姐。”唐湘茉是唐济光的女儿,为了这事特意跟那些暗中资助她爸爸的黑道接触,取得证据。她一再帮助他们,到最后甚至不惜告发父亲,如今“唐人海运”虽然终于易主,但里头的黑道势力早已盘根错节——现在,唐湘茉的立场也很艰险。 “那叫于飞去保护她好了,反正跟唐家解约以后他闲得很。”闲到每天动不动就跑来医院骚扰他,霍克勤很不满,偏偏一有微词就会被他哭叫着抱怨:“你们有异性没人性!把媒人丢过墙!不要脸……” “噗。”瞅着他难掩头疼的表情,唐左琳笑了出来。“他也是担心你嘛……不过,这倒是个好主意。” 原本唐沅庆应有把唐济光换除的打算,但一是看在他父亲分上,二是董事会畏惧那些黑道势力始终不敢点头,现在得以名正言顺,也算是了却一椿心愿。 唐沅庆身体情况大有好转,已经回去主事,筹备他的接班计划。唐左琳藉口要照顾霍克勤,乘机辞职。 好不容易脱离了近四个月的地狱生活,终于有了再世为人的解脱感,霍克勤的伤也快好了,预计下周就能出院,他问她:“之后呢?还要回去吗?” “才不要。”唐左琳皱了皱鼻子。“这个小姐太不好当了,以后……我专心做霍太太就好。”说着,她低头在他唇间落下一吻。 霍克勤一笑,握着她的手,将这个吻彻底加深。霍太太,嗯,他喜欢这个名称,代表好只属于他。他们将不再分离,没有失去,这一生,紧密相依…… 霍克勤出院了。 子弹使他的小腿灼伤,肩骨骨折,清创后打石膏疗养,施打抗生素。尽管骨头还没完全长好,但伤口并无感染迹象,已经没有再住院的必要。 他本身是左撇子,右肩受伤不至于影响太大,只是打着石膏多少有点行动不便。唐左琳负责照护他,非常乐此不疲,甚至在他骨伤复原回医院拆石膏的时候,还露出了点依依不舍的表情,他不解。“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在感叹。”唐左琳叹口气,想着未来自己没了能“服侍”他的机会,过去总是被他宠着,好不容易能反过来,结果也才短短两个月,真是昙花一现啊……唉。 霍克勤疗伤期间与她一块儿住在唐家,尽管德叔不舍,两人还是打算找个自己的小天地。他先前已和“擎天”期满,没再续约,他的说法是—— “我已经找到真正想保护的人了。” 于是两人双双失业,要长久在一起,当然还是要得想方法糊口。唐左琳身上技能倒是不少,她会三国语言,又受过菁英教育,尽管碍于身份没打算出门就业,但搞个股票期货不在话下。她心愿很小,立场做个家庭主妇,别太招摇,因此最后选在桃园小时居住的“家”附近,开了间小小的饮料店。 霍克勤娶鸡随鸡,把先前在台北买的房子卖了,一同搬到那处小镇去。两地房价差异颇大,他们买了一栋透天厝,三楼是住家,一楼改装成饮料店,二楼霍克勤则开了间武术馆,偶尔运用管道做点徵信生意,网路接案。 他把过去积攒下来的血汗钱都交给唐左琳,她便拿去买卖期货,以利滚利,表面上看不出来,两夫妻日子其实还挺滋润,口袋麦可麦可,没事的时候还能游山玩水,羡煞了旁人。 尤其是人还在“擎天”卖命的霍于飞。 “为什么你们日子可以过得这么好?不公平~~”每次他来都在哀哀叫。“我也不求别的,就希望有人能这么死心塌地地爱我啊……” 霍克勤的回应则是嗤之以鼻。“等你把心定下来再说。”自己的堂哥什么德行,他难道还不知道?这人疯疯癫癫没有定性,根本没有真心可言,还是别胡乱糟蹋人的好。 唐左琳所开的饮料店名字就叫“糖朝集团”,附近有间国中,所以平日生意还算不错。她一律称客人为总裁,有几个固定常来的国中生每次都会装模作样地问:“咳,今天有什么新鲜的?” 她笑咪咪。“报告总裁,你想喝什么?” “喔,那给我来一杯黯然销魂茶吧。” menu上根本没这东西,但唐左琳没多说,欣然应诺,打开柜子特地拿出茶叶泡开,再按这小伙子的口味调制成奶茶。国中生喝了一口。“这黯然销魂在哪里?” 她笑了笑。“报告总裁,这茶叶来自阿里山梅山乡,当年八八水灾,那里可是重灾区,好不容易才重建,如今所产的茶可是充满了茶农的血汗,喝起来当然是既黯然又销魂。” 国中生哪听得懂这个?但也只能一脸“了改”地点头。“嗯~~确实黯然、确实销魂!” “噗,那也给我来一杯吧。”一旁有人笑了出来。那些国中生一见是个漂亮艳丽的大姐姐,眼都直了。唐湘茉款款走了过来,说:“好久不见。” “是啊。”唐左琳一脸意外,但随即一笑,对着那些国中生说:“金融海啸水袭,公司要休息了,你们几个快点回去吧!” “我是金融海啸啊?”唐湘茉好气又好笑,看着这店名,真服了她能想到这个。“你现在这样也算是继承唐家了。” 两人睽违近一年没见,当初在唐济光被捕以后,唐湘茉为了安全着想先回迈阿密,最近才得以回台,刚下飞机就顺道来看看她这个远亲过得好不好。 唐左琳把店门拉上,带她进三楼住家,这时霍克勤还在二楼教导那些小萝卜头。 唐湘茉环视整间屋子,里头气氛温馨,布置宜人。“看来,你们过得还不错。” 唐左琳为她泡了杯茶,两人坐在客厅,好一会儿,唐左琳才终于把积压了近一年的疑惑问出口:“那时候……为什么要帮我?” 唐湘茉沉默了一会儿,继而淡淡一笑。“我爷爷跟我爸爸都是那个德行,你应该可以想像我小时候的日子有多不好过……还好有玲姑。”她抚着茶杯回忆着。过去,唐济玲是她在唐家唯一的温暖,比母亲还要亲密的存在。 唐左琳面露讶色,没料到竟是这样的缘故。 “玲姑常说,如果将来她生了小孩,希望我能跟她好好相处,结果没想到我爷爷居然绑架你……也许你忘记了,但他是用我的名义将你拐出来的。”甚至就连父亲都处心积虑想置她于死地,她先前百般阻止,最后却被流放到美国。 “我答应过玲姑要好好照顾你的,何况我爸确实做得太过分了,总得有个人阻止他才行。”思及那些往事,唐湘茉叹一口气。所以她才会痛下决心,大义灭亲,她没办法恨自己的父亲,因为他是个可怜的人,从小被爷爷那样教育,如果不是玲姑,也许,她现在也会跟他们一个德行。 “姐……谢谢你。” “不,别谢我。”唐湘茉苦笑,其实也曾懦弱过,因害怕父亲甚至觉得麻烦而决定撒手不管,但在获悉唐左琳逃离唐家以后,她才慢慢理解她过往承受的痛苦,最终找回了那些人类本质里应该存在的道德勇气。“我才要谢谢你。我该走了。” 唐左琳起身,送她到楼下,看着这个始终没什么机会能好好相处的亲人,给了她一个拥抱。她想,之后她们的感情,一定会很好很好的。 “有空常来。” “好。” 唐湘茉回去了,霍克勤的课也告一个段落,那些小朋友蹦蹦跳跳从楼上下来,跟她招呼后离去。不一会儿,有个人自背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唐左琳一笑,她不会错认这个人的温度与掌纹。 霍克勤问她:“唐湘茉来了?” “嗯啊。”她猜他是透过二楼的玻璃往下看到的,他没多问,看她表情释然,肯定是把悬念已久的问题解决了。 两人牵着手片刻,唐左琳抚着他的右手,忽然问:“这个……还会痛吗?” “以前会,但现在不会了。” 他右手的痛,是他过往软弱而孤独的证明,如今得到了她,他不再因遗憾而产生痛楚,因为他已经被补完了,人生再无任何缺憾,即便往后伤了疼了,那也是真真实实的痛,再不是幻觉。 唐左琳忽然开口:“话说,上次我看了一个印度人的脱口秀。” 她嘿嘿笑。“他说,没有什么比子弹更能够证明爱情,所以你很爱我,对吧?” 霍克勤抬眉,哭笑不得。他晓得她这么问,并非是真心想要答案,而是……他低首,吻住了她。 于是唐左琳满意了,呵呵,只要这个人不好意思回答什么,用的都是这一招。嗯,很老套,不过就像他说过的,老套有老套的好,不是吗? ——全书完 后记 掰掰,2010 夏滟 据说这一次的故事比较沉重,希望大家在看之前有个心理准备。如果你已经看完了,那……好乖好乖(摸头),后记本来就是最后才看的东西嘛! 我一直说,我写故事就是想要写一个补完的过程,大概是我潜意识里一直认为如果不是心底有所缺憾,遇着可以补平完善的人,感情不会太持久。因为人心始终在变化,今天爱得要死,也许明天不厌烦了,无非是找到了那块缺失了已久的拼图,换了任何别的都镶嵌不上去,才能甘心守住这一个人,不产生动摇。 在这种念头的催生下,我极力描写主角的缺失,然后完满他们。这个过程多少带着悲痛,因为必须要面对,把溃烂的伤口甚至是凶器挖干净了,才有可能做上药和止痛的工作。我甚至坚信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是幸福的,因为有人穷其一生都不敢面对自己的伤口究竟有多丑陋、发烂生蛆得多厉害,也许想着等哪天死了,埋入土底被彻底腐蚀,那就连伤口都看不见了,终于得以安息,不再疼痛。 我想应该很多人无法理解这种感受,那是好的,人生有些经验未必非尝受不可。快乐的、幸福的人,我恭喜你们,祝福你们,但那些受伤的,疼痛的人,希望我们在明年都能得到一个救赎的机会,即便没有也没关系,就给彼此一个拥抱吧,让我们好好把这个年结束。 我在二○一○开年不久去听了苏打绿,未料二○一○结束不是苏打绿。在这本完稿之后的隔天就和朋友去了简单生活节,我喜欢他们这一次的标语:“we are beautiful,当我们拥有自由,并且相信自己。“每写完一本稿我就觉得脑袋干了,至今这个症状日益严重,本来就堪称没有的才华更是空泛到不行,但看完青峰的表演以后,我好像被打了一针,注入能源。“我拥有自由,应该相信自己。”这个念头油然而生,因为知道苏打绿蜕变至今的过程有多崎岖不易,所以感觉自己好像也能再更努力一点,不要轻易被击倒。 很开心和一起去的朋友们共享了这一刻,我爱你们,你们的存在使我觉得自己很美好,可以得到这份友情的我应该也不是太糟糕的人吧?有时候会这样想,不过才不会让你们知道呢,哼哼。 (上次和友人在租书店的对话—— 我:“你偶尔看到我的书也租一下吧,好歹给我增加一点租量嘛。” 友:“我才不要,会增加重量。 =。=) 我的心脏就是被你们练得肥大的…… 《危险关系》是因为在开稿前看了一套日本漫画,故事背景庙宇在未来的国会警卫队,总之就是一群男人身怀绝技、大搞奸情、狂放闪光的故事(对,这是bl),觉得里头角色那种保护人的精神很让人开花,就决定来写以保镖为业的男人们。但作者的轮回是这样的—— 写上一本的时候,我好想写ooxx跟xxoo的故事喔~~拜托手上这对快下戏吧! 写完的时候,喔耶慢走不送!拜托别再回来了~~ 开稿的时候,我当初为什么要写这个……orz 总之,这本稿也没逃脱标准iso流程,果然是写了大半就开始在那里哼哼唧唧想自己为什么那么傻,还开系列!我2011的宏愿是妈的再开系列我就断手……手指饼干(好弱orz),而且我明明是想写枪啊炮啊一群男人搞——不对,打来打去的故事,结果到头来压根儿没机会写到!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开这一本…… 没关系,这个遗憾我会在下一本彻底补回来的! 因为设定缘故,当初也请教了非常热衷军武的朋友(实际上是朋友的老公啦),感谢对方出借已经绝版的军事杂志,真的很有趣。写作最开心的大概就是准备资料的过程,大千世界真的是什么奇人异事都有,网路上有段影片是宪兵特勤的表演(击破鹅卵石来自这里xd),空手打砖算什么,还点火!(是说为什么要点火我其实纳闷了一下……虽然这样看起来确实有比较威啦) 友一的老公:“特勤还会徒手爬大楼外墙喔!” 我:“哇,好强喔,但我要知道这个技能干嘛……”(偷爬进女生的房?xd) 友一接:“还有水下闭气三分钟!可以在女主的腿间……(喂)扶地挺身五百下,在女主身上做……” 我:“女主角会死,真的会死。” 友人老公:“要是谁欺负女主角,男主角就冲上去把对方脖子扭断!” 我:“住手!xdddddd” 友一:“是说,你安排男主角是特种部队退役,是为了什么?” 我(支吾了一下):“……因为我想写(不可以吗?!),觉得特勤退役听起来比较帅气嘛……”(一整个弱到不行的理由。) 其实很多东西都是在这种白目的情况下冒出来的,书里还有一些背景设定因为不太重要,所以写在这里,写稿的时候和友二聊到唐老爷子的心态,我说:“老爷子跟管家是一对喔。” 友二:“啥?!” 我:“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老爷子对管家始终情有独钟,充满占有欲,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心意,管家当然是默默不表态,后来老爷子为了保全管家先生努力继承唐家,有天两人酒后乱性,老爷子得意心想哼哼这样你就是我的了,结果管家不但不认帐还要老爷子快点结婚,老爷子气得要死就真的搞了一个女人出来,结婚前一天还问管家‘这就是你要的吗?’管家含泪点头,老爷子就只好结了。结婚就算了,管家还一直希望老爷子留下后代,老爷子气上加气但根本被管家吃得死死的,只好去搞人工受孕,一想到女儿是被管家逼生的就更加不爱,恨不得灭了算了。其实老爷子是个痴情种,不然以他家大业大娶个好几房都能生一百个继承人了,怎会只有女主角一个(还是外孙)……” 友二:“……请问这是你刚才想的吗?还是真的是这样啊?” 我:“不是,真的是这样。这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设定……” 友二:“我、我笑死了……哈哈哈,果然是云上人,处处都是(bl)梗!” (云上人由来:国中的时候做了一个bl测验,测出来的结果是云上人,于是我在友人的手机中成了‘云上人小夏’。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同理,糟糕不是一天沦落的。) 我:“所以之前知道女主角是亲外孙根本是新仇加旧恨!管家以前处处护着他女儿,老爷子就已经吃醋吃死了,现在又来个外孙!” 友二:“可是这个理由放在书里怪怪的耶。xd” 是啊,所以就在后记里(用很没诚意的方式)补完了。那个要我写番外篇的友三,请不要做这种危言耸听的事!这种注定是悲剧的故事我写个毛啊! 上本《结婚不简单》和这本都有写到医疗部分,于是请教了友四的护士姐姐,谢谢友四每次都帮我问些很奇怪的问题(然后姐姐就要帮我设想各种奇异情况xd)。朋友的姐姐:“你的开刀房好忙喔,可以让医生护士下班了吗?” 我:“暂时没办法喔,后面还有一个病患而且是一开始就来光顾(误),大家再撑着点……” 这次的系列名跟书名都是一波三折,尤其讨论书名的时候,我本来取了个“不配”跟“绝配”,结果编辑一针见血。“如果读者看完觉得这本书跟我不配怎么办?” 我:“……”(囧) 所以这次的书名是在一种很神奇的情况下出线的。我原先一直想不出市场跟合心意的,只好在电话里跟纺织估摸很久。我不爱写大纲(完全就是让男女主角自生自灭,不负责任),讲起故事来又坑坑巴巴,也亏编辑能在根本没搞懂我到底在写什么情况下想出来。“像……是《小姐不好当》之类的啊。” 我:“这个好耶。” 编辑:“呃?” 我:“我觉得满适合的耶,好,就这个了!xd”(定案) 我一起认为有钱人也有难为之处,所以我从不羡慕,也不嫉妒。现今有不少人仇富,但只要财产来得正当、不偷不抢,即便是家族庇荫又有什么好仇视的?得一块钱也有得一块儿的幸福,享百万也有享百万的辛劳,某方面来说设定女主角是有钱人,也是希望可以描写到这一点。看着别人手里的钻石也很扎手,而且,或许自己的手心里正握着钻石的原石也说不定呢。:) 这本上市的日期刚好是最后一周,就以各种的白痴对话作为二○一○的结束吧!祝福大家新的一年快快乐乐,平平顺顺。《野兽看招!》时我才在感叹今年已经过去四分之一,没想到现在居然要结束了!这一年来,要感谢的人真的太多,谢谢你们!我爱你们!(这次后记的主题是年终大告白?xd),尤其是拿起这本书的读者朋友们,谢谢你们愿意给渺小的作者机会,掰掰二○一○,我们二○一一再见!明年一样请多多指教了。 年终更不能忘记来一下p.s《结婚不简单》出书时我办了个小小活动,十二月三十一日是活动最后一天,详细内容请翻到书前广告页,等踌年前如果闲着没事就贡献一下中华邮政吧(误)。还有我也被全世界最邪恶的社群网站把持了,在非死不可上输入“夏滟”就可以找到我喽!或者也可勤劳点输入网址:http://.facebook/xiayen 下一本将由这本的男女配角担纲演出,应该很好猜是谁跟谁,这点不会有意外了xd。更多资料分享就留到那本再说喽,现在一整个沉浸在枪林弹雨里,糟糕,如果我回不去正常的世界怎么办啊…… 老话一句:“下一本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