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灸灸》 第一章 好冷。 池款冬拉紧了外套的领口,抬眸望了一眼阴暗且灰蒙蒙的天空,这弥漫在空气中的薄雾究竟是废气污染还是气候使然,她总是搞不清楚。 轻暖的阳光似乎老是无法真正穿透云层洒来,即便是已经在台北待了一个月有余,她还是不喜欢这个纷乱扰攘,路人总是行色匆匆的拥挤城市。 幸好,她下个月就可以离开这个快节奏的台北城,回到她缓步调的家乡——花莲。 她好想念花莲那片清澈无垠的天空、山间清新的林香,和略带着咸味的海风。 虽然同事们老是嘲笑她这种极度思乡的心情,但她一点儿也不介意。 他们总说,她这个从花莲平凡乡间小镇来到台北的女生,应该在纸醉金迷的台北城里大开眼界,玩到乐不思蜀才是,偏偏她就与台北格格不入。 约她下班后去联谊,不要!邀她休假去唱ktv,她也不肯!逛街、血拼、看电影、打保龄球通通拒绝。她明明就是个随和好相处的人,却没有一件在都市里做的休闲娱乐能引起她的兴趣。 他们说她是个小老头,就是叛逆地对城市水土不服。 也罢,小老头就小老头吧!反正,小老头下个月就回花莲养老了。 就快回家的念头令池款冬心情大好,她唇边哼着歌,踏着轻盈的脚步,走进了位于台北市中心的台北东急百货。 这一个月来,她从花莲被调派至台北工作的地方,在这间台北东急百货的九楼儿童馆。 她的手创专柜不只卖手作素材,还有贩售创意手作黏土捏塑的课程,用黏土做一些饰品、甜点等手作小物,课程十分新鲜有趣。大多数来上课的都是小朋友,偶尔也有些想尝鲜的高中生或大学生来试上课程。 池款冬很喜欢这份工作,不过很显然地,那位原本要来顶替台北柜请产假同事的新员工并不这么想。新员工已经完成长达三个月的职前训练,但是却在上班的第三天,因为觉得这份新工作不如预期中顺利,立刻决定辞职。 营业额最好的台北柜当然不可能只剩下一人站柜,恰好,此时花莲的东急百货准备整修,暂时歇业,于是池款冬成了救火的第一人选。 她十万火急地从花莲被调至台北,住在老板提供的自有小套房里,直到台北柜的同事产后复职。 虽然是待在一个没有归属感的城市,但一样是做喜爱的手作黏土,固然想家,在台北的时光倒也没有那么难熬。 「午安。」池款冬打完了卡,围上了防脏污的工作围裙,别好写着她名字的名牌,走进柜位,问候同事魏文雅。她今天上晚班,从下午一点到九点半。 「款冬,你听说了吗?」这一个月来与她配班的魏文雅眼神亮晶晶地靠过来问她。 「听说什么?你又还没说,我怎么知道?」池款冬好笑地睐她一眼,魏文雅这个好同事,是她在台北贫瘠的社交圈里,唯一交到的好朋友。 「就是这间东急百货啊!听说旭日集团要抛出东急百货的股份,近期内会有人事上的大调动,也许这间东急百货会易主也说不定呢!」魏文雅说得神秘兮兮地。 旭日集团底下的企业版图,除了她们工作的这间有数个营业据点的东急百货公司之外,还包含了通讯网路事业、营造建筑事业等其他领域。子公司的负责人大多是旭日集团的第二、三代,是一个很庞大稳固的家族事业,旗下突然有一支子企业要抛出股份,这可是商场上难得一见的大事。 「喔,这样啊。」池款冬兴趣缺缺,转身备起各色黏土。她垂眸看了看桌上的预约课程表,下午两点钟有几个小朋友要来上课,今天要做什么呢?三层小熊蛋糕好吗?还是巧克力圣代? 「喔?就只有喔?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啊?」魏文雅把池款冬的身体转过来,用力捏她的脸颊。太不给面子了吧?自己说得这么认真,她居然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噢,好痛! 「哎哟!你知道那个商场的东西我听不懂嘛!不管百货公司老板是谁,我们的专柜老板是同一个就好了。」池款冬把魏文雅的手拍开,捏回去,笑着拿了一块黏土丢她。 她又不是领旭日集团或东急百货的薪水,她们的专柜老板只是跟百货公司承租柜位的小人物,她何必去管百货公司内部发生什么事?她的闲暇时光都用来读她喜欢的中医书籍了,无心理会其他。 「居然敢丢前辈!」魏文雅把黏土丢回去,故作凶狠状地勾住她的颈子。「你可以听不懂商场那些有的没的,但是有些钻石单身汉还是不得不关心啊!像旭日集团的少东之一,这间东急百货的总经理阳陵泉,他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企业家第三代,接掌祖父留下来的百货公司经营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抛出股份?也许他现在正遇到财务危机还是什么的,有口难言,每晚暗自垂泪,等着美貌英勇的女人去安慰他内心的寂寥……」 「够了,文雅,什么垂泪?什么美貌英勇?哈哈哈!」池款冬笑出来。魏文雅这个有趣的前辈,已经发表过好几次对东急百货总经理阳陵泉的爱的宣言了。 她是有印象在几本杂志上看过这个总经理阳陵泉的报导和照片,但是,不太记得他的长相了,只觉得他的名字很有趣。 阳陵泉,胆经的合土穴,又称筋会穴……总之,就是一个穴道位置的名称。而且,他不是姓「杨」,而是「阳」,跟那穴位居然一字不差,这实在是太妙了! 这名字真是让从小跟着中医师父亲读医书、背诵穴位的池款冬倍感亲切,这简直是老爸会为小孩取的名字啊!像她的款冬,也是某一味能拿来做中药药材的花名一样。 「吼!这有什么好笑的?像总经理这种书生型的白马王子,本来就需要……总、总总总——」魏文雅猛然住口!瞠目结舌,食指指着几名从转角处出现的,身着笔挺西装的男人。 「干么?」池款冬不明所以,拉了拉魏文雅的袖子问道。 「总、总经理啊!吼!款冬!你真是有够没神经的!」魏文雅终于回神,整了整衣服,理了理工作围裙,拉着池款冬站到柜位前,准备在总经理一行人经过柜位时,以平日训练有素、礼貌得体的微笑,毕恭毕敬地说出在大人物亲自莅临时,一定得说出的「您好,欢迎光临!」。 平时百货公司的楼层是常有楼层主管来巡视没错,但像总经理这种高级干部来视察,则几乎是百年难得一见。 她们今天并没被特别告知有长官要来,而且,在东急百货工作的人谁不知道啊!董事长,也就是阳陵泉的父亲,其实只是挂名罢了,实际在管理运作的人是阳陵泉。 为什么他突然带着几个男人微服出巡,事前都没有任何通报呢?难道真的是像流言中传的,百货公司内部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吗? 一个、两个、三个……总共四个人,两个走在后头,其中还有一个在做笔记的应该是大人物旁的特别助理,而另外两个走在前头的,一个是年纪约莫跟老爸一样大的中年人,另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应该就是魏文雅口中的钻石单身汉了吧? 池款冬的眼光在阳陵泉身上溜了几圈,然后将视线停在朝这儿缓缓接近的脸庞上,她现在知道魏文雅为什么说阳陵泉是书生型的白马王子了。 他的头发看来浓密而软,几绺柔软的刘海服贴在额际,没有商人的冷冽利度,倒是平添了几分书卷气;清瘦修长的身材,让他身上的手工西装更显得服贴合身;鼻梁上挂着的那副细框眼镜,更增添他身上那股俊逸斯文的气质,在在透露出一股沉静优雅的不凡神采。 但是……噗哧!他的名字实在很好笑!池款冬不识时务地笑出来,下场是被魏文雅撞了下手肘,还被白了一眼。 好嘛!不笑了!池款冬敛起神色,学着魏文雅一起双膝并拢,双手交叠,牵起微笑,恭敬地等候长官经过。既然柜上没有客人,礼貌是一定要做足的。 眼看着长官们走到柜位前,魏文雅与池款冬正准备问候,才一瞬间,为首的那名中年人突然手捂着心口,脸色发白,踉跄了几步,一脸疼痛难当地扶着她们的柜位边缘,急遽喘息地蹲下。 「啊!」魏文雅被吓了好大一跳,惊叫出声。 而池款冬眼明手快地在第一时间拉过了放在柜位前,让小朋友上黏土课时坐的小椅子,搀着那名中年人坐下。 「大伯?」阳陵泉迅速地蹲下身子,握住父亲兄长阳鑫的手,并不意外他的指尖触到一阵冰凉。 「总经理,要叫救护车吗?」阳陵泉身后的特别助理冲上前询问。 「等等。」阳陵泉制止了特别助理,帮着急欲从怀中掏出什么物事来的伯父,自西装口袋内拿出了个深色药瓶。 他从药瓶中倒出了片小药锭,让脸色发白的阳鑫含进舌下。伯父长年来一直有心绞痛的毛病,或许是这几日早晚温差大,才会在此时发作。 阳陵泉的动作冷静而平稳,他不是第一次见到伯父这样了,通常含着这锭硝酸甘油片几分钟之后,伯父心口疼痛的情况就会好转,先观察一下情况,如果连续含了三片都无效,再叫救护车也不迟。 池款冬皱着眉,细细打量起眼前额角冒着薄汗,看似呼吸困难的中年男人,从小被父亲一手训练出来的中医魂瞬间大爆发,无数个中医名词闪过她的脑海——「真心痛」、「厥心痛」、「胸痹」,如果她判断得没错,这就是典型的心肌缺氧,西医会称作「心绞痛」的症状……直到看见阳陵泉总经理拿出药瓶,就更证实她的猜测无误。 要不要上去多管闲事?池款冬捏紧工作围裙口袋中,总是随身携带着的抛弃式针灸针,陷入一番天人交战。 她在花莲时,时常跟着父亲出诊,来到台北之后也时不时会为自己扎针,抛弃式针灸针就跟护唇膏或ok绷一样,是她随手就能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必需品。 如果病人肯让她施针,他甚至连硝酸甘油片都不用含便能缓解疼痛,但是,她只是个平凡的、父亲是中医师的专柜小姐,她并不是合格的中医师,眼前的男人或许也不敢放手让她这么胡来…… 但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个大男人在面前因为剧痛难当而挣扎,总觉得良心上很过不去,池款冬握着针灸针的手心开始冒汗了。 时间彷佛过得很慢,周遭连些微耳语的声音都没有,似乎是大家都被吓了一跳,也似乎是大家正等着病人好转、或是恶化,好让他们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要叫救护车、或是不叫救护车?病人喘气、或是喘不过气?生、或死?一切彷佛都悬在仅有淡淡分野的一线之间,屏气凝神,空气凝结,冻在空中的只有旁人的爱莫能助,与病人的痛苦低吟…… 阳鑫正欲含下第三片硝酸甘油片时,池款冬与阳陵泉的两道声线同时划破了这份令人难受的寂静。 「叫救护车。」阳陵泉回头,低声对着特别助理喊。 「先生,冒犯一下。」池款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起阳鑫的左臂衣袖,左手大拇指点按住他手臂上的郄门穴,右手攥住他的左手掌进行顺时针旋转,无视众人的惊诧目光。 第二章 不施针,仍有不施针的方法,她无法再等。 「你在做什么?」阳陵泉拧起眉头,本能欲拍开池款冬手的动作在看见她眼中的专注与坚毅时陡然停住,尾音逸去。 才这么一瞬间,他便轻易察觉笼罩在她周遭沉稳笃定的氛围与……专业? 「家父是中医师,在救护车来之前,我能帮上一点忙。」池款冬没有停下手边按压穴道的动作,抬眼凝睇阳陵泉,眸中尽是诚恳与坚定,没有丝毫犹疑。 阳陵泉挑高了一边眉毛,花了几秒钟思考是不是要出声制止池款冬在旁人眼中怪异无比的动作。 坦白说,他并不是真的那么介意阳鑫的死活,他为伯父拿药片、叫救护车,仅是为了不让伯父在大庭广众之下死在他面前,惹人非议。 这么一想,他便不在意眼前这个小女生正在对伯父做什么不合乎常理的举动,反正,横竖都是要等救护车来的,那么,在这段等待时间的空档里,就让她放手试试也无妨。 阳陵泉瞥了一眼池款冬身上的名牌,兴味盎然地将她的名字输入脑海里,而后慢条斯理地端详起她甜美清灵的脸庞,与略带点稚气的五官。 她看起来年纪很轻,碰到肩膀的一头乌发发尾往内微鬈,头上系着发带,既时髦亮丽,又有股浓浓的学生味。 这么一个粉嫩嫩的年轻女孩,手上却俐落地操作着如此流畅熟稔的动作……中医?真是乖违!阳陵泉隐约感到一丝荒谬。 就这么过了几分钟光景,阳陵泉还没来得及对池款冬说点什么,便听见阳鑫终于缓缓吁出一口长气。 「大伯?」阳陵泉蹲至阳鑫身前查看伯父的状况,他才握住伯父未被池款冬拉着的右手,便发现他手上的温度已经回暖,不若方才那般冰冷。 阳陵泉不可思议地睐了池款冬一眼。这是这位专柜小姐池款冬的功劳?还是最后一锭硝酸甘油片的功效?他心底飘过几丝讶异,却又有几分失望。 阳鑫这只老狐狸没有顺势就这么走了真是让他大感遗憾,可惜,真的很可惜。他希望阳鑫归西的愿望竟是远远的大于希望他得救…… 「你好多了吗,先生?」池款冬放开阳鑫的手,问道。 「好多了。」阳鑫抬眼,惊诧的眼光落在池款冬身上。 方才他因为身体十分难受,使不上力来阻止或是弄懂池款冬在他手臂上的动作,没想到,这小女生才按住他的穴位,他便隐约感觉有阵热流由左臂涌入前胸,心头立即不再发紧,瞬间松绑。 「你是怎么做的?」阳鑫不禁开口问道。 池款冬偏了偏头,从口袋中拿出原子笔,隐约弄掉了什么东西,她无暇理会,只是专注认真地,浅浅地在阳鑫的手臂上与掌心点了两点蓝色笔痕。 「先生,这两个穴道都是补养心脏的穴位,你平时想到就可以揉一揉,防患未然,不要等到发病时才按,记得喔。」郄门穴、劳宫穴,那些中医原理说多了别人也听不懂,就这样吧!简单、扼要,用画的。 「这……」阳鑫与阳陵泉同时都想说些什么,话未说完,从身后跑来的助理便中断了他们的谈话。 「总经理,救护车到了。」 果然,一扬眸,便看见几名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往这里跑来。 「大伯,还是到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安心,你能站起来吗?」阳陵泉说道,语气中仍是一派温文儒雅。 他纵使不希望伯父得救,但他的每一个动作仍必须完美合宜,毫无破绽,医院,势必得去的。 「好、好,医院当然要去。小姐,今天谢——」阳鑫向阳陵泉回完话,转头正欲向池款冬道谢,尚未说完的话语又被几名冲上前来的稚龄孩子们打断。 「款冬姊姊!」两、三个孩子往池款冬身上扑来。是提早到达,正准备上黏土课程的小朋友。 「那么,总经理、先生,我先进去忙喽,快去医院吧,再见。」池款冬简短向阳陵泉与阳鑫道别,领着几个看起来兴奋莫名的孩子,走进柜位里和还在惊愕中的魏文雅一同选黏土,彷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今天我们要做什么?小熊蛋糕好不好?」池款冬轻快愉悦的嗓音在孩子们嬉笑的声音中逐渐淡去。 阳陵泉将伯父阳鑫扶上担架,正欲迈开长腿离去,忽而瞥见了地上一枚银色亮点,弯身拾起,是一枚包装在透明真空袋里,上面写着「抛弃式传统针灸针」的东西。 脑海中的画面倒带回方才池款冬在伯父手臂上画穴位的那幕,眼角余光的确看见什么物事的亮光一闪落地……这是池款冬落下的物品没错。 阳陵泉望着池款冬在柜位里忙碌着,和孩子们愉快做着手作黏土的身影,突然有了股极度想抚额大笑的冲动。 抛弃式针灸针,一个看似时髦,却又如此传统的东西…… 池款冬,一个看似光鲜亮丽的专柜小姐,居然能从口袋里掉出除非在中医诊所,否则绝难见到的针灸针;她对他一向认为八股的中医了如指掌,甚至还能在危急时派上用场? 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她这个半路杀出来,误打误撞救了伯父一命的专柜小姐真的很有意思! 就像他的伯父阳鑫,近来小动作频频,明的暗的接连出招,逼他让渡出东急百货的股权一样有意思。 池款冬,他记住她了。 叭!叭! 两声汽车喇叭的长鸣,在池款冬从东急百货的员工出入口走出时响起。 不觉得这两声鸣响是用来唤她的,池款冬打起了伞,拉紧外套,信步往离这儿不远的公车站牌走去。 台北真是好冷,一下雨,又更冷了,没有把羽绒外套带来台北真是失策……可是,明明是春天,谁会想带大外套啊?池款冬不禁打了个喷嚏。 身后一阵开车门、关车门的声音落下,一串脚步声追上她。 「池小姐?」一只男人手臂轻拍她肩头。 池款冬回首,在飘着细雨的夜色中认清了来人之后,眼底闪过一抹不可思议。 「总经理?」虽然,东急百货营业用的楼层之上便是大人物们的办公室,但是,总觉得就这么在路上遇见总经理还是挺奇怪的,她认了他好几眼才回神。 「池小姐,你刚下班?我正要离开,看见你,请司机按了几声喇叭,你都没有停下来。」阳陵泉朝池款冬温煦地微笑,嗓音低沉清徐,神色中仍是他一向惯于伪装的从容。 他是特意来等池款冬的。 不只是为了她的针灸针一直放在他的西装口袋里,还为了她今天无意间展露出来的那手关于中医的本事。 多管闲事得离谱……却意外撩起他的兴趣,这是她深藏不露的能耐? 他整日把玩着那根针灸针,心神不宁,对她的好奇心不知不觉之间被那根不起眼的银针撩拨到最高点。 池款冬忽而将那把明显无法同时屏蔽住两人的摺叠伞遮住阳陵泉一半的天。 「是,我刚下班。对不起,总经理,我在台北没什么熟人,我以为那喇叭声绝对不是叫我的。」池款冬回给阳陵泉一个笑,他高了她快要一个头,伞真不好撑,雨虽然小,这么淋雨也是会感冒的。 「不用帮我撑伞。」猜想池款冬或许会推托,阳陵泉索性将她拉进仅有几步之遥的骑楼里。 池款冬将伞收起来,一方面觉得阳陵泉不让她为两人撑伞的举动真有绅士风范,另一方面也纳闷着像总经理这种大人物找她能有什么事? 他们之间没有交集,难道是因为今天中午在百货公司内发生的那起突发状况吗? 池款冬还来不及细想,阳陵泉便将那支抛弃式针灸针放进她掌心。 「这是你掉的吧?给你。」他出口的嗓音暖暖的,绵密的雨点在他身后落成几缕光耀细线。 「呃?谢谢。」池款冬愣了一愣,她是有发现口袋里少了一支针灸针没错,但是这种抛弃式针灸针一买就是一大盒几百支包装,她并不以为意,没想到总经理叫住她,居然是为了把一根微不足道的针还她。真体贴。 「对了!今天和你一起来的那位先生还好吗?」回想起今日景况,池款冬不禁开口问道。 「托你的福,伯父到医院检查之后,发现有轻微的血管阻塞,已经安排了血管绕道手术,日后持续门诊追踪就好,目前已无大碍。」阳陵泉说得淡然,将他内心的失望掩饰得极好。 他是希望阳鑫死了,但这完全不需要向池款冬说明。 「喔喔,那就好。」好冷,池款冬下意识地拉紧了外套领口,又打了个喷嚏。 「池小姐,你感冒了?」阳陵泉拧着眉头问池款冬。春天的台北有点飘雨,但并不是特别低温,气温应该还有十五、六度左右。 这个能轻易将阳鑫从生死关口救下来的小女人,却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吗? 「不、不,我没有,只是还不太习惯台北的天气,很潮湿,又冷。」池款冬吸了吸鼻子,摆了摆手,说得很无奈。 「不太习惯台北的天气?你不是台北人?」阳陵泉微微挑高了一道眉,唇边仍抿着微笑,他完美的社交礼仪一向无懈可击。 「不是,我是花莲人,来台北支援的,下个月就回去了,花莲真的没这么冷的。」池款冬不禁又摩挲起双掌,空气里都是水气,冷风好像都要刺进骨子里似的。 阳陵泉望了池款冬略显单薄的外套一眼,将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缓缓覆盖在她身上。光是为了她的医术超群,她就值得这一肩温暖,纵使他在心中如此讥讽地想,脸上却仍是一派温煦。 不喜情绪外露,于是掩藏在温和有礼的包装下,如此伪装令他感到安全。 但阳陵泉突如其来的举动,很显然地吓着了池款冬。 「总、总经理?不用了,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公车两站就到了。」即使阳陵泉很有绅士风范,但也不用发扬光大成这样,池款冬急急忙忙地要把外套扯下来还他。 「既然你住的地方离这儿很近,那么我送你一程吧!车上有暖气,就当作是今天你为我伯父所做的事的谢礼。」阳陵泉制止了池款冬拉下外套的动作,向她扯出一抹温柔微笑,只有他知道自己说得有多么讽刺。 他是存心要打扰她,正如同她今天破坏他一样。 没有人能够为他的生活掀起波澜,却风平浪静的置身事外。 「呃……」虽然池款冬实在不觉得自己今天所做的穴道按摩有什么好谢的,但是要拒绝阳陵泉这么一副温和无害的笑脸真的好难……而且,暖气?听起来好吸引人…… 「来吧,车子在那儿。」阳陵泉比了比座车停着的方向,迈开长腿往前走,转头向她邀请。 「喔……好。那,谢谢总经理。」池款冬朝阳陵泉微笑,打起伞,举步跟上他。 他们两人的身影,纵使各怀心思,但一前一后漫步在夜晚的台北街头,却被泛着昏黄灯光的路灯曳长,形成一幅漂亮的剪影。 「你还好吗?」在明明已经交代司机开了暖气,池款冬却仍打了无数个喷嚏时,阳陵泉不禁在车子行进的途中,开口问一同与他坐在后座的池款冬。 「还好,我回去用吹风机吹一吹就好了。」池款冬吸了吸鼻子,鼻头被卫生纸拧得红红的,说得十分理所当然。这几日早晚温差太大,大概真的快感冒了。 「吹风机?」阳陵泉疑惑地挑眉。为什么感冒要用吹风机吹?这是小女人一上车就出其不意给他的惊叹号。 第三章 池款冬睐了阳陵泉一眼,太明白他眼底充盈的那份疑惑不解,吹风机疗法是她父亲自创的,取代中医传统温灸的疗法。 「是呀!吹风机,你以后觉得自己快感冒了,在头顶、颈后跟前胸吹一吹,很快就会好了,真的,不骗你。」池款冬随手指了指身上三个地方,反正穴道的位置说清楚,别人也听不懂,吹风机送出热风的范围很广,随便都会中的。 果真是天生的好管闲事……阳陵泉望着池款冬,沉默了半晌,而后浅浅的笑了。 他的眼底有抹显而易见的兴味与不以为然。不论是她近乎大爱的善心或是吹风机理论,他都无法认同,这实在是太不可理喻。 池款冬不是没看见阳陵泉唇边那朵别具深意的微笑,这种笑容,她并不陌生。他如果有兴趣,他会继续追问,而不是给她这种隐含着不以为然,让人感到不舒服的笑脸。 佛渡有缘人,既然无缘也不用强求。她对这些觉得她特异的眸光早就习以为常了。 阳陵泉打量着池款冬,突然觉得她此时的沉静颇有意思,他知道她看懂他眼中的轻蔑,但她今天才在他面前露了一手她拿手的中医本领,却对别人质疑自己的专业如此无动于衷? 他以为她好歹会多说两句话来辩解一下,这怎么会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生应该表现出来的沉稳与淡定? 「池小姐,抱歉,我冒犯你了?」阳陵泉开口说道,眸中尽是足以令池款冬相信的温柔与歉然。纵使这件事全无上心的必要,他仍享受于表现出完美形象的过程,藉以掩饰他本性中过多的野蛮与侵略。 「不、不,总经理,你没有,是我一时口快,这本来就满奇怪的,我习惯了。」池款冬慌张地摆了摆手,急着澄清,阳陵泉真是斯文有礼得令她难以招架。 不以为然就不以为然,不用跟她这个小老百姓道歉,他太有礼貌了,让人感觉好疏离,没有人味。 「习惯什么?习惯被认为很奇怪?」阳陵泉缓缓说道,脸上永远都是一派谦冲温柔的神色,毫无破绽。 「是啊,一般人都会觉得我很奇怪的吧?不管是吹风机、穴道按摩,或是总经理你刚才还我的针灸针,你一定很讶异为什么要带这种东西在身上吧?」池款冬说得真诚,唇边有抹自嘲的笑意,彷佛对这种看待早已司空见惯。 「我的确是很讶异。」阳陵泉浅浅地笑了,但是,也因此对她更有兴趣。若不是这份好奇心使然,他也不会邀她上车。 「所以喽!你一点也没有冒犯我,是我自己的问题,中医本来就不像西医那么普及,而且我只是个专柜小姐,拿针灸针的专柜小姐……噢,真的很莫名其妙对不对?」池款冬唇边勾起微笑,轻轻地笑出声来,云淡风轻,一点儿也不介意。 莞尔笑意不禁爬上阳陵泉漂亮的眼瞳,为他一向深恶痛绝,但在她身上却再自然不过的坦白真诚与质朴纯粹。 「池小姐真的会针灸?」阳陵泉问道,嗓音仍是一派温文清徐。所以,假若有必要,她甚至会从口袋里拿出针灸针? 「是啊!否则我何必带着?我——」池款冬的话语突然顿住,瞬也不瞬的眸光紧盯着阳陵泉,那审慎思量、无比专注的神情让阳陵泉一度有自己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错觉。 「池小姐?」阳陵泉带着从容微笑,疑惑地唤她。 「总经理,你睡不好?」池款冬冷不防地丢出一句让阳陵泉万分怔愕的对白,语气担忧,漂亮清澈的眼眸中尽是不容错认的关心。 「你怎么会这么问?」阳陵泉努力压下胸口猛然一突的错愕,语调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地问道。他的睡眠品质近年来的确是每况愈下,他以为这件事只有他与他的睡眠障碍科门诊医生知道。 纳闷地扬高一道不驯的眉,不解地望着池款冬,微笑如一,神情中毫无被看穿的不安。 「每晚睡前都要在床上躺很久才能入睡,清晨三点到五点之间一定会醒,睡眠品质不好,还会中断,白天时不时会干咳,对不对?」池款冬牢牢地盯着阳陵泉的眼,一鼓作气地说完。他的鼻梁中央有一小部分隐隐泛着紫气,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她才能看得如此清楚。 中医的望诊,她一直学得很好,人的脸上有对应身体各部位器官的部分,哪里有问题,都能一目了然。 他应该睡不着很久了吧?好可怜,一定很困扰吧? 阳陵泉微微一笑,望着她的眼色漆黑深邃,幽深难名。没一样说错……而她甚至没有把脉? 真是好事得离谱…… 他就是讨厌她的多事,所以才会因为阳鑫没死而迁怒于她。也许阳鑫原本服了药就会好的,但他就是觉得她那份主动帮忙的热切十分刺眼。 既然如此热心,那么,她现在会做什么?像在阳鑫手上画穴道位置一样提醒他要记得按摩,还是像刚才一样叫他拿吹风机吹? 阳陵泉还正在思忖,池款冬便为他解答了—— 她突然弯下身子,隔着皮鞋,直接按压他脚背上某个因着她的动作而感到剧痛难当的痛点。 直到脚背上传来阵阵刺痛感,阳陵泉才意识到她突兀的动作。 一阵错愕过后,无法制止自己感到荒谬地笑出声音来。 他一向是不外露的人,池款冬却如此轻易且莽撞地逼出他的情绪,他几乎能感觉到前座司机因他罕有的笑声一愣,正如同他也被这突来的发展震惊一般。 「你在做什么?」他抚额笑道。 「这里是太冲穴,越常生闷气、烦心事越往心里搁的人,压下去就越痛;肺主忧思,忧思又伤肺,肺不好所以会干咳,肺经运行的清晨三点到五点之间睡不好是必然。总经理,你心事太多,太压抑,日子过得很不开心对不对?」池款冬话才说完,抬眸,却被阳陵泉那双牢牢盯着她的墨色眸光紧紧抓住。 这种被人看穿的不安真令人挫败,无法接受他自以为完美的伪装在她眼中居然如此透明。 她说他太压抑,他的确是,而她对他全然信任的天真莫名令他热血沸腾,亟欲狠狠摧折…… 她对他是太毫无防备了。 她知道与一个不甚相熟的男人共处在车上这种密闭空间里,会有多么危险吗?她知道他有多恼她今天的多管闲事,没让阳鑫干脆死透,再也不要出现在他眼前吗? 她怎么能够信任他信任得如此自然? 阳陵泉缓缓地伸出手,指尖缠住池款冬颊边一绺柔软的黑发,出口的嗓音衬着落在车窗上的雨声,有种魅惑的低沉沙哑。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多事?」他说。紧盯着她的眼色黑郁深浓,几不见底。 池款冬看不出来阳陵泉眸中闪动着的情绪代表了什么?不像是不高兴,但也不是挺开心的…… 对于台北人的眼里有许多混浊复杂的心思这件事,她早已经见怪不怪,但面前的这双眼太野,侵略性太强,眸色比窗外的夜幕更为深沉,藏了太多心思,一点儿都不像总经理这种温和有礼的人所该拥有的目光……这是她的错觉?还是他无意间彰显出的本性? 这一瞬间,池款冬深深觉得自己被困在阳陵泉眼中错综复杂的情绪里,心头一紧,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对、对不起。」一时感到心慌,池款冬连自己为什么要说对不起都不知道,就胡乱地先道歉了,她惹他生气了吗?否则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压迫感? 「你要道歉的事,恐怕不止这一件。」阳陵泉朝池款冬微微一笑,放开她颊边的柔软黑发,眸色很深,嗓音却比平时更轻柔。 「什么?」池款冬呆住。阳陵泉虽然带着始终如一的微笑,但他眼中却隐约有几分怒气,是她看错了吧?总经理不是很斯文很书生的吗? 阳陵泉似乎很满意她眼中此时的惊愕,一眨眼,闇深眼色已然尽去,又恢复成一派谦冲和睦,彬彬有礼。 「池小姐,你没有做错什么事,何必跟我道歉?开个小玩笑,别介意。」阳陵泉向她淡淡微笑。 她跟他是全然不同世界的人,她眼中一望无垠的澄澈令他好讨厌,明明嫌恶、却又深受吸引…… 呃?开、开玩笑?这一点都不好笑!池款冬望着翻脸比翻书还快的阳陵泉,额角的汗几乎就要滴下来。 难怪人家以前常说伴君如伴虎,她完全看不清楚阳陵泉眼中变换得如此快速的情绪,就连一丁点儿他的喜怒哀乐都掌握不到。好可怕,好像这样坐在他身边,心跳快了几下或慢了几下都不对劲似地。 幸好,她与总经理两人是云泥之别,不会再有更多交集了。 「总经理,我在这里下车就行了。」池款冬指了指窗外,她住的地方就在这条巷子里。 「走吧!」阳陵泉示意司机停车之后,唇边又勾起一道别有深意的笑弧,转头对池款冬说道。 「什么走吧?」池款冬呆愣了会儿之后,以为阳陵泉是要陪她走进巷子里,连忙拒绝。「不、不了、不用送我进去!真的不用!谢谢总经理,不用这么麻烦的,谢谢!」 阳陵泉双手盘胸,好整以暇地盯着她莫名慌乱的神色,并没有立刻回话,他真喜欢她现在这副仓皇不安的样子。 池款冬望着他与自己完全对比的从容优雅,感觉更尴尬了……跟阳陵泉在一起好紧张,压力好大!他说话文诌诌的,好有礼貌,没有人味,刚刚看着她的眼神又让她呼吸急促,十分不自在,而且,那个莫名其妙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有股不明所以的压迫感…… 她只是个平凡的乡村姑娘,没能耐应付大人物的。 池款冬将方才阳陵泉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不由分说地塞回他怀里,深深埋进阳陵泉胸膛里的,却是专属于她的甜美气息。 阳陵泉缓缓地又将外套重新披回她肩上,唇边牵起一抹足以迷倒魏文雅之流的俊逸微笑。 「不是送你进去,是为我治疗失眠。」他说得平淡而笃定。 她喜欢中医,既然连他亟欲除之而后快的阳鑫都出手干预了,那么她也得为他付出代价,就让她做得彻底如何? 这是迁怒没错,而他十分享受她的惊慌失措。 「失眠?我?总经理,你应该去找合格的中医师,而不是找我这种……」池款冬果然不负阳陵泉期望的,彻彻底底地大惊吓了!她压根儿就不想跟喜怒难辨的天上人物交集啊!怎么可能让他来她家,或是帮他针灸什么鬼的? 「你有本事说,却没能耐医?」阳陵泉唇边的笑意更盛。 他脸上的表情好温文,出口的嗓音好温柔,但是……这句话的攻击性好强,池款冬现在不再怀疑自己是看错还是听错了。 是谁说总经理是书生型的白马王子的?这、这很明显是包装与内容物不符吧? 「随便你怎么想都好,就当作我没这个能耐吧……总经理,谢谢你让我搭便车,再见!」池款冬飞也似地打开车门下车,只想脚底抹油赶快逃走。 打起一朵漂亮的伞花之后,正欲前行的脚步一顿,忽而又放心不下地低下头来叮嘱。「太冲穴喔!记得喔!没事按一按,别再生闷气了!再见!」 池款冬走得太急,以至于她没有听见身后的阳陵泉停顿了几秒之后,又被她惹出一串罕见的笑声。 就算是这种想慌张逃跑的时刻,还是得特别叮咛几句啊? 第四章 她还真是一视同仁,不论是今天突然倒下的伯父阳鑫,或是路上萍水相逢的他,都给了平等而相同的待遇。 她真的很喜欢中医吧?细细叮嘱的神情温存殷切,有着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完全不属于他世界里的高洁天真,就像他平日总是戴在脸上的完美表相一样。 假若,池款冬知道,他今天十分希望伯父在他眼前狼狈猝逝的话,她会怎么想?她会像现在的匆忙一样,以一个仓皇的速度逃离他的身边吗? 阳陵泉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失笑。他何必在乎池款冬怎么想? 他对敌人一向毫不心慈,即使是他的亲人也一样。 而他与伯父阳鑫在商场上是不共戴天的对手,是他不歼灭对方便会被对方铲除的敌人。 他从来都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位道貌岸然的、文质彬彬的谦冲君子。 阳陵泉望着自己映在车窗上的倒影,那双回望他的眼冷冽凌厉,冰冷得就连一点温度也没有。 池款冬方才只说对了一半,她说,他将烦心事都往心里搁,他的确是,而搁在心里的,还包含了他几乎就要在商场斗争下泯灭的良善。 他是对比于她的全然黑暗,深不见底的绝对污浊。 没有人能从他眼下溜走!不管是阳鑫,或是……池款冬。 叩叩! 车窗上突然传来两声轻响。 阳陵泉眯了眯长眸,打开车门下车,站在夜色之中的池款冬神态居然有些扭捏。 「我……忘了把外套还给总经理。」刚才又被他披上来,就忘了,可是这不是重点。 「嗯。」阳陵泉轻应了声,优雅从容地接过她递来的外套,微微一笑,静静地等待她结束她的欲言又止。 「我……其实……如果你真的睡得很不好,不介意我不是科班毕业没有执照,要是觉得很痛不会报警抓我的话……我也许可以试试看……可是要半小时左右……你的司机……我想……」哎哟!她就是没办法忽略阳陵泉鼻间的紫气啊! 明明已经走了,不想跟他有牵扯,又想着他也许每晚不安眠,困扰得要命,好不容易开口了,却被她拒绝……纵然有点想跟总经理划清界线,但她体内热血的中医魂不允许她这么做啊,可恶!都是老爸害的! 池款冬支支吾吾的,话还没说完,阳陵泉就吩咐司机先行离去了。 阳陵泉接过池款冬手中的伞,此时柔煦的眸光是因她的纯粹而心生的怜惜,或是平日惯常的伪装成自然,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走吧!我不介意,也不会报警抓你。」他温文的嗓音在夜里,衬着雨声,显得分外低沉。 没有人能从他眼下溜走,包含了,于心不忍送上门来的,池款冬。 「总经理,你先随便找个地方坐喔。」池款冬递了拖鞋到阳陵泉眼前,将他的西装外套挂起来,转头对一站进这十五坪左右大的屋子,存在感便强烈得令人难以忽视的阳陵泉说道。 阳陵泉环视四周,很简单俐落的布置,单人床、书桌、两张克难的黑色板凳、一堆中医书籍,没有沙发,更没有电视,但是有个开放式的小厨房跟电锅、冰箱之类的用品,没有隔间,一目了然。 「你的房子?」虽然明知道不可能,他还是如此试探性地问了。 「老板的。我来台北支援这阵子,暂时住在这里。」池款冬拉来了一张板凳,眼神示意阳陵泉坐下,拿出各种不同尺寸长短的针灸针在床上一字排开,以方便等会儿选取适合的,然后走到角落开了暖炉。 「我不冷。」阳陵泉很有兴味地看着池款冬的忙碌,她怎么会以为他和她一样怕冷? 「你等等就会冷了,脚借我。」池款冬倒了杯水给他,蹲在他身前,笨手笨脚地开始卷起他的裤管。她准备脱他衣服,他等等当然会冷。 「我来。」阳陵泉帮着她卷起另一只,所以,她要开始了? 看来,她的确是很想跟他划清界线,只想赶快把事情做一做,然后尽快赶他走,她的心思十分明白好懂,令他不禁失笑。 「从前针灸过吗?会怕吗?会有点酸软喔!如果会头晕还是不舒服的话要告诉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要不要再想一想?」池款冬打开了第一枚针灸针,仰头问他,无比认真的眼神竟为她的神态添了几许艳色。 「怕就不会跟你上来。」望着她的眼,按捺下又想拉过她发的冲动,阳陵泉如此说道。她的头发软滑细致,方才绕在他指间的触感居然令他念念不忘。 「那我要开始喽。」池款冬微凉的手指抚过他的皮肤,像是在找寻什么似地,然后俐落熟稔地以银针刺入。 「还好吗?」池款冬仰头问他。 没有流血,麻……微伴着酸软的感受在脚上蔓延。 「很好。」 「要适应一下,还是继续?」阳陵泉看起来十分镇定,但她仍是习惯在为人针灸时这么问。 「继续。」 「好。」语毕,池款冬又缓缓地下针。一转眼,阳陵泉的双脚上便多了六支银针。 阳陵泉静静地凝睇她,她身上有种很宁谧的氛围,会让人误以为她身旁的时间流动特别缓慢。 「总经理,我需要你脱上衣,你要自己来吗?」光是撩起是不够的,他柔软的衬衫会往下滑。池款冬本想直接动手帮他脱,又觉得怪怪的。 「我自己来。」阳陵泉慢条斯理地脱下衬衫,望着她毫无波澜的神色,不禁又感到一丝莞尔。她很习惯面对半裸的男人吗?是因为常常为别人针灸的缘故吗? 池款冬接过他递来的衣服,往床上一搁,站到他身后,手抚上他精瘦健壮的背,又俐落准确地扎了几针。 「你为什么不读中医,跑来当专柜小姐?」阳陵泉在感到背后一阵强烈的酸软来袭时问她,他现在一定很像个针包吧?他如此荒谬地想着。 听见他问句的池款冬略微一怔之后,眼中忽而掠过一丝恶作剧的光芒。 人在屋檐下,再怎么说这里也算她的地盘,更何况阳陵泉还被她针灸着呢!方才在车上被他开个「小玩笑」的那一笔此时不讨更待何时? 池款冬越想越愉快,回身走到阳陵泉眼前,凝望着他的眼神再认真不过地说道:「我不读中医是因为……」神秘兮兮地顿了顿。「是因为,我十六岁那年,针灸误诊死过一个人。」 自以为说得够惊悚了,没想到阳陵泉连眉毛都没挑一下,面对距离只有五公分,隐约带着一抹促狭笑意的娇美容颜,微笑依旧。 开个小玩笑,别介意! 他几乎已经听见她预备要说出的台词,然后完全可预见她将有的失望,她在跟他算车上那笔帐?好好笑,又好勇敢。 「喔?」阳陵泉意思性地轻应了声。 果然,没有得到预期反应的池款冬,一瞬间眸色暗了。 可恶!根本没吓到他嘛!包装与内容物不符就算了,居然连心脏都比别人强? 她本来觉得只要拿了针,主导权在她手上,就可以轻易扳回一城,没想到阳陵泉不动如山。 望着她失望却仍明媚依旧的眼,阳陵泉不禁失笑。 「池小姐,这么近的距离不像在下马威,比较像在索吻。」阳陵泉伸出手缓缓抚过她脸颊,眼色深浓,语气莞尔。她想对付他,还早得很。 而池款冬微微蹙眉,纵然也觉得这氛围隐约有点暧昧,但并没有拉开两人之间过近的距离,反而出声抗议。 「总经理,有没有人说过你表里不一?」对她而言,这已经是一个很严重的指控了。阳陵泉真应该好好检讨一下,老是这么吓人……他等等又要说开个小玩笑了吧? 「我想他们多数只敢在心里想,不像你能说得如此明白。」阳陵泉朝她微微一笑。「池小姐,你真是勇气可嘉。」措手不及地揽过她后颈,将唇印上她胆敢挑衅他的唇。 她自找的……他的舌滑入她毫无防备的齿关,撷取她唇间的芳美,浓烈的气息比他预期的更为慌乱。 她好软,柔嫩生涩,正如同他想狠狠掠夺与摧折的,于是更加蛮横,强硬地索取该他的,不轻易放过她唇里的每一寸。 池款冬的双手抵住阳陵泉光裸的胸膛,像是想阻止,又顾忌着什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却成为一股撩人的欲拒还迎,轻而易举地攀升他原就急切的欲望。 他……唔……她想推开他,又想到他身上还插着好几根针灸针,唯恐推开他的动作太大令他受伤,进退不得……而心太软的结果是让自己落入一个尴尬的两难处境。 想呼吸,又想出声阻止,试图动了几次都只令他吻得更深,更加放肆地吮住她的舌。 可恶……池款冬索性不动了,让自己像个木头人,彻头彻尾地不理会他在她唇间的撒野,而阳陵泉却在此时笑了。 他轻轻地舔过她唇瓣,绵密的轻柔力道像是想安抚方才的粗暴,细细浅尝那因他而红艳万分的唇色。 他箝住她的力道缓了,于是池款冬终于如愿推开他,紧紧盯着他的双眼因怒气而显得分外明亮。 「你可以为你的行为找个合理的解释吗?」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被针灸的病人攻击,池款冬很怒。 「这是告诉你,别多管闲事、别对人毫无防备、别随便带男人回家。」阳陵泉向她微笑,斯文俊秀,说得理直气壮,毫无愧色。 「……」池款冬怒极,不说话了。 就在阳陵泉也沉静地回望她,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却抛下了一个万分清楚的句子—— 「你对我有敌意,为什么?」她现在不会以为他眸中那股微乎其微的怒气是她看错了。方才在车上是,现在更是,她究竟是哪里惹到他? 反应是慢了点儿,但原来没有天真得过头。 阳陵泉的唇边又牵起微微一笑。 「就为了你的多管闲事。」 「你这是迁怒。」池款冬在阳陵泉简单地抛下「我讨厌阳鑫」这五个字,呆愣了几秒,终于搞清楚阳鑫是她今天出手帮忙的那名中年人之后,做出结论。 就算她不出手帮阳鑫,阳鑫也未必会怎样,所以阳陵泉只是幼稚地见不得人对自己讨厌的人好罢了。 她好无辜,堪称是全天下最倒霉的一尾池鱼。 「我不否认。」阳陵泉手支着下巴,静静地瞧着她,说得温文。 池款冬瞪了理直气壮得令人发指的男人一眼。「你这么爱记仇,活该你睡不好。」她真想把他身上的针通通拍进去。 池款冬闷闷地脱下自己身上因开着暖炉显得越来越热的外套,从旁边矮柜舀了杯米,洗好,切了点姜末一起丢进电锅里。 真是个奇怪的人,他怎么会是闹到她这儿来呢?冤有头债有主,他再讨厌那个中年人,也不该是来找她算帐吧? 「你为什么不问我跟阳鑫之间发生什么事?」望着她一连串忙碌的阳陵泉不禁问道,她看起来全无发问的兴致,正常人应该对这感兴趣吧? 「那些事情我听不懂。」池款冬耸了耸肩,又回到阳陵泉身前坐下。听不懂是实话,不想懂也是实话,她不喜欢那些人间的扰攘。 第五章 很好,看来池款冬完全不想了解他,那么,既然她对身体病痛之外的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发球权在他手上,换他发问也可以。 「池小姐,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不读中医,跑来当专柜小姐?」刚才被她的玩笑话避掉了,于是阳陵泉又问了一次,他对这件事感到好奇。 「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想看那么多生离死别罢了。」池款冬手支着下巴,淡淡地叙述。 她自幼跟在父亲身边,看过了太多生命的无常,见多了太多医者的无能为力,这个病人康复了、那个病人转诊了、偶有病人撒手了…… 尤其,在十六岁那年,最好的朋友过世之后,她彻彻底底地沮丧了一阵子,便决心不想走入这样的循环。 那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她的抽屉里还留着小女生们互相交换的礼物与卡片。生命是如此脆弱而短暂,她不想面对太多想救却救不到的挫败。 「这算是一种变相的逃避?」她的父亲既然是中医师,总会需要人继承家业,她还有其他的兄弟姊妹吗?否则为什么她的父亲能忍受她不去读中医学校,报考执照? 池款冬已经越来越习惯阳陵泉俊秀外表下的话锋犀利了。 「我只是选择我想要的生活。」她说得轻松,笑得浅甜,投在阳陵泉心湖里却是猛烈一震。 想要的生活吗?好荒谬……他却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什么?也没见过除了家族以外的人究竟是怎么过生活的? 他也对商场上的一切感到疲惫,生活乏味得提不起一丝兴趣,于是只好更汲汲营营地争取身为一个商人所该汲汲营营的一切。好争善斗,让自己忙碌,追逐一些难以达成的目标,好让自己以为生命有重心。 其实,他的内在空乏贫瘠得不堪一击,唯有在面对算计斗争时,才能勉强提起一抹嗜血好战的生存本能。 他周遭的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日子的,他以为自己毫无怀疑,但是为什么当听见池款冬这么说时,他却居然心生羡慕? 羡慕她不用走上与父亲相同的道路,羡慕她可以想逃开就逃开。 心头倏地涌上一股不想认输的冲动,不愿自己在池款冬面前显得如此狼狈,阳陵泉又缓缓地开口问道:「既然不想医,为什么还要学?」 她的心思听来矛盾又坚决,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彻底放弃? 池款冬微微皱眉,出声反驳。 「你一定要这么偏激吗?我也可以单纯只为了兴趣而学吧!我真的很喜欢中医啊,而且我可以照顾愿意全心相信我的人,也可以照顾我以后的老公、小孩。真的有必要上医院时,面对不同的医嘱与诊断也比较不容易慌乱。我为什么要因为不开业看诊就不学?」 他偏激?或许是吧?他的世界非黑即白,没有中间地带。阳陵泉淡淡地笑了。 他一向都是如此被教育的,不是第一名,就等同是最后一名,他是背负着双亲的期望,在企业接班人的菁英教育之下长大的。 一直以为池款冬看来柔弱,其实她却温柔且强悍,知道自己要什么、想做什么,走在一条坚定且毫不后悔的道路上。 她好坚强,灿烂得近乎耀眼。他怎么能容许如此美好的存在? 「那我算是什么?是愿意全心相信你的人?还是后面那一个?」阳陵泉的语气平淡有礼,心思却是非得敛去她光芒的恶劣;不愿她如此沉稳,非得出声挑衅,就为了那份幼稚且骄傲的自尊。 而池款冬拿在手上把玩的针灸针掉了。 后面那一个?后面那句只有老公跟小孩,他当然不会是她的小孩……这果然是包装与内容物不符,他吻了她之后,还调戏她?她、她要报警抓他…… 「你、你哪个都不是!你是我半路捡到的,好可怜失眠的总经理!在这里好好坐着,不要随便乱动,记得头晕要喊我!」谅阳陵泉背上、脚上被插了一堆针也不敢乱跑,池款冬胡乱飞快地说完,砰!随手拿了套运动服躲进浴室里。 她没听见被水流声覆盖过的低低笑声,缭绕在因暖炉和电锅热气渐渐升温的屋子里,多了她方才还以为某人身上没有的人味。 好可怜失眠的总经理…… 不知怎的,这几个字听起来十分潦倒,但居然还不算太坏…… 池款冬从来没想过自己能以这么快的速度洗完澡,但是她更没想过的是,阳陵泉竟然能在正被针灸着,还坐在一张绝对不舒服到极点的板凳上的状态下睡着…… 才几分钟啊?睡着?怎么会?针都还没拿下来呢!好夸张! 池款冬缓缓地走近那个头垂到胸口,眼镜已经拿下来搁在膝上,呼吸声平稳规律的男人。 蹲下身子细细瞧着那两排浓密漂亮得像把梳子的长睫毛,怎么想都觉得他这个人真是矛盾幼稚又恶劣得过分。 而且,他好奇怪,照他的说法,他应该是讨厌她而追着她来的,可是,他虽然刚开始对她有几分敌意,她现在却也感受不到他更多的恶意。 他客气温文地唤她「池小姐」,风度翩翩地为她披外套、送她一程,最后却乱七八糟,胡作非为地吻了她一通? 搞不清楚这人到底是有礼貌还是没礼貌,是亲近还是疏离? 而他那个无礼的吻说不出的粗暴,后来却又变得和缓安抚,温柔得几乎让她有自己被他珍爱着的错觉…… 怎能有人可以同时斯文又嚣张、谦冲又张扬? 就是因为如此的矛盾与表里不一,才令他睡不安稳吗?他究竟有什么样的心事,处在什么样的环境,才会心心念念希望那个中年男人死了,而且还气到要来缠住她? 池款冬想懂,也不想懂。都市人太多的心思,她知道自己无法消化。 于是她略微走远了些,把包裹着湿发的毛巾拿下,小心翼翼地开了吹风机吹头发,仔细瞧着阳陵泉的反应,明明也觉得不能让他睡在这里,却又不知为何怕吹风机的音量太大将他吵醒。 这么克难的睡着,势必是很累、很累了吧?而他睡不好很久了吧? 望着头垂得好低,看起来好孤单好可怜的阳陵泉,池款冬居然觉得有点心疼……她的一切动作都显得十分缓慢而轻柔,直到阳陵泉掀了掀眼上那两把绝对让女人嫉妒得要命的扇子,微微地动了。 「醒了?」池款冬坐在他身前,正在吃刚从电锅拿出来的稀饭。 刚睡醒的阳陵泉眼色迷蒙,盯着池款冬的眼空洞且错愕,睡得太熟,以至于他恍惚了一下才终于想起他在池款冬的屋子里。 眼前的池款冬身上有沐浴乳或是洗发精的香气,双颊嫣红粉嫩,居家轻便的运动服让她看起来更为稚龄,她究竟几岁?没想到神智恢复清醒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想看看她的身分证。 「我睡了很久?」阳陵泉压下了心中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 「不久,刚好可以把针拿下来。」池款冬顺手将碗放到矮柜上,正要动作,忽而又想起了什么,扭头问阳陵泉:「总经理,你肚子饿吗?」指了指自己的碗。 「那是什么东西?」阳陵泉不禁问道。 他一直闻到空气里有姜的味道,整间房子被电暖炉烤得暖烘烘的,配上方才池款冬洗澡时的水流声,呈现一股好宁静、好安适,好让人安心的氛围,天知道他有多久没有这么好睡过了。 「姜末熬的稀饭加白糖,你要吃吗?」她每次觉得自己快生病时,就会吃这个祛寒。 「好养生。」阳陵泉浅浅地笑了,眼中又飘过一丝莞尔。 池款冬的中医魂真的燃烧得很彻底……不管她外表上的年纪看起来有多小,她的内在装的就是个十足十的老人。 这男人老是意有所指,要笑就笑,何必拐弯抹角? 池款冬自从惊觉阳陵泉是彻头彻尾的包装与内容物不符之后,现在完全觉得自己不需要跟他客气了。 他既然都已经开宗明义说是要为了找她麻烦才来找她的,何不更坦白一点?就是这样,身体才会不好! 于是她很大方地赏了阳陵泉一个白眼,对他俊秀温文,却隐约含着嘲弄的微笑出声抗议:「你考虑一下,要吃再跟我说,我有多煮,不吃就算了。总经理,我要把针拿下来喽!」 咻咻咻,阳陵泉身上的针一瞬间全被她拆了! 明明不痛也不痒,更没见血,但是池款冬的动作却快狠准得让阳陵泉隐约有种她在报复的错觉。 没料到她会如此幼稚的阳陵泉再度抚额大笑。 而池款冬结结实实地瞪了笑得很无良的男人一记,唇边那句「笑什么你!」硬生生被吞回去,幸好,她有在最后一刻想起,阳陵泉毕竟还是总经理。 「好了,那就这样喽!总经理晚安,再见!你可以请司机来接你了。」反正针都拔完了,池款冬将他的衬衫塞还给他,开始赶人了。 「我并没有说我不吃,请给我一碗,谢谢你,池小姐。」阳陵泉缓缓地穿起上衣,拉下裤管,整理仪容的神态从容优雅而迷人。 看着他,池款冬不禁想着,要是魏文雅在,她一定会休克昏倒的。 可是,她不是魏文雅!她今晚总算是领教到阳陵泉所有的恶形恶状了。 于是,砰!一碗好养生的稀饭,热腾腾且魄力十足地被放到阳陵泉眼前。 阳陵泉努力克制着又要翻涌而起的笑意,慢慢地舀了一汤匙白粥送进嘴里。这口粥里,有白米的香味、微带着姜的呛辣、混合白糖的甘甜,味道不坏,甚至可以称得上十分好吃。 不知道是真的饿了还是怎样,他几乎是胃口绝佳地一口接着一口吞下的,他方才并没有告诉池款冬,其实,不只是失眠,他也已经食欲不振好一阵子了。 她真的很神奇,引起他的兴趣,惹出他的笑意,还挑动他的食欲。 而池款冬盯着迅速扫空了碗的阳陵泉,又默默地为他添了一碗,然后坐在他身前,静静地睐着他,迳自拿起吹风机吹头顶。 阳陵泉忽然想起池款冬在车上提到的吹风机疗法,她的头发早就吹干了,所以她现在是在为自己吹走感冒?眼神饶有兴味地瞥了池款冬一眼。 接收到他视线的池款冬,已经可预期他又要说出什么攻击性很强的话了。 她不否认,今晚给阳陵泉这么恶劣地一搞,他们之间的距离竟然以一种很诡异的方式拉近了。 本来还觉得不想跟总经理这种天上人物交集,但是现在,阳陵泉在她心里哪算是个天上人物? 他就是个失眠、爱记恨、报复心重、喜欢时不时酸她一下,却又让她感到好心疼、好难撇下的男人罢了。 于是她也不再顾忌着原以为云泥之别的身分,懒懒地瞪回去。 没想到,阳陵泉却是淡淡地开口问道:「池小姐,我今晚能睡得好吗?」 池款冬微微一怔,她又猜错了?看来,他真的为了失眠很烦恼喔? 「或许会稍微好些,但我不能保证,总经理,你糟蹋身体那么久,不能指望它一夕之间马上转好,你应该要有长期治疗的心理准备,找个合格能信任的中医师,多针灸几次,或是搭配一些——」 第六章 池款冬的长篇大论还没发表完,就被吃完粥,刚戴上眼镜,更显得斯文俊逸有加的阳陵泉打断。 「好的,池小姐,我做好心理准备了。那么,明天见,晚安!」阳陵泉抛下这句话,把碗递给她,唇边牵起了个足以迷倒下自八岁、上至八十岁的女性同胞的俊逸微笑之后,就翩然地转身离去了。 呃?刚被他好看得过分的笑容闪瞎眼的池款冬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明天见?明天见?!这是说他明天还要来的意思吗? 是有没有这么勤奋的病人啊?她、她又不是中医师,他听不懂吗?! 怎么会这样?池款冬瞪不到那个已经消失不见的背影,忽然怒极地瞪着床上那排抛弃式针灸针—— 「你你你,就是你害的,没事掉什么掉?!好歹也选个表里如一的人捡吧?」 哎哟!怎么会这样?她虽然已经不是那么想跟阳陵泉划清界线了,但也不想这样没完没了地牵扯下去啊!他该不会是打定主意每晚都要来找她针灸吧? 好吧!明天! 明天一定要郑重地告诉阳陵泉,叫他好好地去找个口碑好的中医师看诊,好好地把宿疾治一治!一定! 「池小姐。」 当池款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在自家楼下被阳陵泉叫住时,她是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转过身的。 「我今天打电话问我爸台北有哪些靠得住的中医师,我爸给了我几个中医师的电话,我上网查了一下他们的地址跟看诊时间,口碑很好而且我爸有挂保证,我可以随时帮你打电话挂号!」一口气说完,又快又清楚,还将今天努力做好的笔记塞到阳陵泉眼前。 阳陵泉连一眼都没看那本被举高到他脸前的小本子。 「哪一间诊所开到晚上十点半?」他优雅地抬手看了看腕表,语调不疾不徐,眼神中照旧带着几分温柔与笑意,慢条斯理地问池款冬。 「呃?你可以找一天休假日……」阳陵泉一身西装笔挺,显然是刚从工作岗位上下来,脸上还有着工作一整天的疲态与倦容……但是!绝对不要对他心软! 明明就这么告诫自己一百次了,为什么池款冬又觉得自己气势输人,莫名心虚? 「总经理没有假日。」阳陵泉脸上的微笑更温柔了,平淡的口吻中却是不容拒绝的坚定。「走吧,池小姐,时间晚了,再拖下去,我恐怕又会睡在你屋里,你打算今晚留我过夜吗?」 又睡着?还要过夜?听见这几个关键字的池款冬猛然呆住。 开、开什么玩笑!她才不要留他过夜!为他针灸顶多半小时,半小时就半小时,她一定会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打发他! 「上楼吧。」池款冬几乎是以一个逃命似的速度飞奔上楼的。 阳陵泉望着池款冬匆匆忙忙的背影,不禁哑然失笑。 任何人为他的手足无措,他总是享受的,尤其是池款冬,他从迁怒她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打算太轻易放过她…… 「会痛吗?头会晕吗?」才几分钟光景,阳陵泉又半裸地坐在她身前,池款冬照惯例地问他,明明想尽快打发他,却还特地为他把了脉。 「你为什么总问会不会头晕?」昨天也这么问,其实他只有在针灸针刚下去的那一刹那感觉到酸软,没有更多不适了。 「有的人会晕针,情况糟糕一点的还会吐呢!你算运气好的。」池款冬起身,把针灸针的塑胶包装拿去垃圾桶丢。 「那为什么不吃药就好?」像安眠药一样,一颗就解决问题,迅速又有效,阳陵泉支着下巴问她。 「药就是药,不管是中药还是西药,既然有药性,就一定有它的毒性或副作用,能拿来救人的就一定能拿来杀人,药是最后一道关口,不到必要,我不喜欢用。」池款冬说得平缓,静静地望着阳陵泉总是深邃且看不出喜怒的眼。 真有趣,她一聊到中医,切换成专业模式之后,整个人就散发着脱俗又耀眼的光芒,眼神说不出的澄净,似乎什么都要涤清,总有种令他莫名想耽溺的宁静与宽广。 「你听起来像快得道了,所以隐居在花莲?」想掩饰内心因她而起的波动,于是总忍不住要出言调侃。 「你总是喜欢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这么尖酸刻薄地挖苦人吗?」池款冬没好气地瞪阳陵泉一眼,他又来了。 「我是真心诚意。」阳陵泉微微一笑,眸中的笑意似乎比平常还多。 算了!不跟他计较!聊正事! 「昨晚有睡得比较好吗?」池款冬问道。 「感觉不出来,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仔细回想起来,昨天在这里睡的那一觉似乎还比较沉。 「凌晨又醒了?」 「是。」 池款冬忽而望着阳陵泉,一脸欲言又止。 「你说不要紧。」他很自动地将她的面有难色解读成是怕他生气。 池款冬盯着他,犹豫了片刻,似乎确定了他不会又像昨天一样乱吻她一通之后才缓缓开口—— 「总经理,我昨天有跟你说,你心事太多、太压抑,你记得吗?」她刚刚把了他的脉,就如同她想的,他连脾胃都不太好,食欲一定很差……简而言之,他再不好好保养,很快就要整组坏光光了。 「嗯。」阳陵泉轻应了声,眼中不见波澜。 「那个……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情,或针、或药,都是治标,要治本的话,你的生活习惯还是要改一改,三餐正常、饮食清淡、凡事看开一点、心胸开阔一点,快乐一点——」 「你现在像在传道了。」阳陵泉伸出手刮了刮眼前他一直想触碰的脸颊,语气沉稳,眸中仍有几分戏谑的光彩。 池款冬这次没有瞪他,反而轻轻浅浅地叹了口气。 「总经理,生命好短的,你让自己放个长假好好休息吧!如果不知道要去哪儿,就来花莲找我,心病治好了,你一定会睡得很好、很好的,知道吗?」 她口吻中的无奈,和眸中难掩的不舍与心疼,居然令阳陵泉心中倏地涌上了几分难言酸涩。 她便是如此看待他的吗? 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企业家第几代,不是哪个集团的继承人,不是长相俊秀斯文的什么黄金单身汉,只是一个压抑的、不开心的、好可怜失眠的总经理? 她周遭没有利益,没有纷争,她不关心东急百货的股权流向,更不在意他在商场上的输赢,她只要他保重身体,只希望他过得开心。 她的一视同仁,竟然令他觉得好安心。 安心到足够让他以为,他很平凡,没有背负任何人的期待,没有辜负了、也不会辜负谁……好像真的可以,一夜安眠…… 想在池款冬身边多待一会儿的心思居然如此强烈,阳陵泉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开口:「我想吃昨天你煮的那种粥。」 「啊?可是我今天忘了买米耶!」昨天她已经用光最后一杯米。 「等等我们出去吃,我今天自己开车来。」 池款冬犹豫地望着他,明天也是晚班,晚睡是不要紧……但是这么晚跟总经理两人单独出去好像怪怪的……啊!算了,反正他们两人现在共处一室也没好到哪儿去,而且,难得他这个脾胃不好的人有此胃口…… 「好,那针灸完了一起出去,我先去洗澡,你等我。」反正针灸还要二十分钟,这段空档就善加利用一下吧,等等吃完消夜回来就可以睡了。 「嗯。」阳陵泉轻应了声,没发现自己的心情居然在听见她答应时,显得如此愉悦。 于是他们来到复兴南路一间极负盛名,有上、下两层楼,卖清粥小菜的店家。 接近午夜十二点的台北城依旧喧嚣繁华,点好了菜,阳陵泉选了靠窗的座位坐下,静静凝望着在这样的环境里似乎不甚自在的池款冬。 池款冬环顾店内几近满座的客人,望着玻璃窗下仍不少的车流,淡淡地说道:「台北真的好热闹,好像大家都不用睡似的。」 「花莲人都很早睡?」阳陵泉有到花莲东急百货视察过几次,不过通常都是当天往返,对花莲的了解不深。 整个花莲地区只有花莲东急一间百货公司,是一间营收差强人意,却也稳赚不赔的在地百货,不是值得他特别关注的焦点,他并没有多花心思在那上头。 「是呀!花莲有些店家八点就关门了,晚上十一点路上就没人,周围更是静悄悄的。没别的事做,当然早睡,而且,花莲没光害没噪音,好睡得很,不像台北,声光效果太多,娱乐活动太多太复杂,即便想睡也睡不好。」 池款冬向端粥上来的店员轻声道谢之后,动手为两人舀好两碗热腾腾的地瓜粥,推了一碗到阳陵泉眼前。 「你对台北很不满?被台北的客人欺负吗?」阳陵泉轻轻笑了,她难道没发现自己的局促,甚至一直望着窗外拧眉头吗?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她与台北的格格不入。她不是台北人,不想且不愿融入。 「我没有不满,只是不习惯。」池款冬挟了一口菜脯蛋送进嘴里,好咸!就连台北的重口味她都吃不惯。 「不好吃?」阳陵泉扬高了一道眉毛问她。 「很咸。」配了口地瓜粥,又喝了口水。 也是,跟她昨碗那晚姜末白糖粥比起来,这算是口味特重的了。但是,这间清粥小菜已经是阳陵泉在台北的夜生活里所能想到最清淡的了。 「什么时候回花莲?」他问。 「下个月五号。」跟阳陵泉难得的好胃口比起来,一向大食量的池款冬反而吃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五号?这么快?阳陵泉拿筷子的手突然顿住,为自己忽而冒上来的心思吓了一跳,他居然希望池款冬能在台北待久一点,他是怎么了?昨天明明还很讨厌她的不是? 池款冬忽然停下来看他。 「总经理,那个阳鑫,是你的亲戚?」今天上班时,无意间听魏文雅提起的。 既然是亲戚,为什么这么不共戴天?明明不想管,却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驱策她开口。 「阳鑫是我伯父,我父亲的大哥。」没料到她会如此问的阳陵泉愣了一愣之后,神色旋即恢复镇定,回答得很简洁。 「喔。」池款冬怪异地瞅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地吃起别道菜。 「喔?就这样?」阳陵泉放下筷子,很有兴味地开口,小花莲终于对他感兴趣了?「你想问我为什么讨厌他吗?」 有点想问,又不太想问……池款冬很认真的犹豫了会儿,举棋不定的神情居然有股娇憨。 「没有,你不要跟我说,我不想听。」还是撇清关系好了,她终于做出决定。 她没兴趣,那何必要提? 问了又说她不想听,明明不是很有心机的欲擒故纵,却惹得他失笑,极想掏心掏肺看看她的反应。 「东急百货目前绝大部分的股权在我和阳鑫两个人手上,原本阳鑫是负责集团下的另一支子企业,我们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但自从我父亲因身体不好,近年来逐渐淡出商场之后,阳鑫开始野心勃勃,想接收我们几个孩子手上的事业版图,而我的东急百货很荣幸地雀屏中选为他的第一个目标。」阳陵泉轻描淡写,精简扼要地用池款冬听得懂的简单文字报告。他的父亲在东急百货里早已没有实权,阳鑫把矛头指向他也是正常。 第七章 噢……她就知道,虽然阳陵泉已经说得很轻松了,但她仍觉得头很痛。他干么硬要说啊?她都已经说她不想听了,可是…… 「那,东急百货要释出股权,可能会易主的消息是?」这消息是怎么来的?既然都起头了,于是池款冬很没志气地接着问下去了。 「那是阳鑫放的错误消息,他制造一些流言,想藉以让董事会人心惶惶,以为东急百货的营运上有什么问题,要寻求外援,好让他伺机而动。简单地说,东急里面,持有最多股权的人能够得到经营权,而他现在手上的仅次于我,所以他只要找些理由把我拉下来,召开董事会,大家投票表决通过,他就能轻易入主东急。」当然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而已,但再说多了,池款冬恐怕也听不懂,于是他只能选择性地报告。 「那……你父亲对这些事情都没有表示什么吗?」即便是淡出商场,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亲生兄长欺负自己的儿子吧? 「我父亲与伯父原本就争『旭日』争一辈子了,直到我父亲引退之后,战情才稍稍缓和。现在既然伯父选择我作主的东急重新开战,那么这场战争就由我延续下去也未尝不可,大家都想整合『旭日』,站上最高的位置,我父亲对这些事情没有意见,他只希望我不要输。」 噢……好黑暗!不知道该说什么,池款冬闷闷地又吃起面前的菜来了。 这些事情真让人不愉快……为什么亲戚之间要搞成这样?那些名跟利如此重要吗? 为什么人不能好好地、单纯地活着呢? 钱够用就好了啊!这世界上应该还有很多值得追寻的东西,比如健康的身体或生命的意义之类的。 阳陵泉睡不好,幼稚地迁怒她,就是因为他被这些可怕的心思逼得无路可退吗?或许,他也很讨厌这样的生活,所以他才过得这么不开心,才把身体搞得这么糟? 阳陵泉望着池款冬莫名忧郁的眼色,心头竟然掠过一丝温暖,她在担心他吗?否则为什么她看起来如此不开心?还是,她终于对自己帮了阳鑫一把这件事产生了罪恶感? 「你后悔帮了阳鑫吗?」阳陵泉很有意思地问道。 「不是。」池款冬放下筷子,紧紧盯着他双眼的美眸灿亮得不可思议。 「我只是在想,你那么希望阳鑫死掉,是不是因为你不想对付他?」 今天,很勤奋的病人依然没有来。 池款冬转动大门钥匙的动作犹疑了一圈,眼神若有似无地飘向巷口……没有那个她以为会出现的身影,而她甚至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是工作忙碌、已经找到合适的中医看诊,还是她无意间说了什么话惹他生气? 自从她与阳陵泉去吃过那间咸得要命的清粥小菜之后,他们便没有再见过面了。她原本以为阳陵泉纵使找到合适的医生,不论好坏也会告诉她一声的,原来,他们之间其实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熟…… 每天隐约的期待都落空,转眼间几个星期的光景就已经过去。 她只是以为在回花莲之前还能跟阳陵泉见上一面,至少跟他说声再见,而她明天就要走了…… 迟疑的脚步略微一顿,而后终于推开铁门缓缓上楼,没发现一双在转角处静睐着她的黑郁眼神,眸光瞬也不瞬地瞧着她的身影被门板掩在后头。 是想见池款冬,没想到真的看见她出现在眼前时,想唤她的声音梗在喉咙,想移动的脚步却无论如何也跨不出去。 她太天真,把这世界看得太好,竟然让他觉得自己的软弱在她眼下无处可逃。明明应该讨厌她愚蠢且自以为是的荒谬推断,为什么居然有股被挑中心事的不安? 他不想对付阳鑫吗?或许是吧…… 他早就厌极这一切,厌倦、厌恶,且极度地憎恨! 想放下这一切扰人的事,但骄傲的自尊却不允许,怎能就这样输了?怎能就这样把从小到大被耳提面命得保护与继承的事业拱手让人? 更何况,他一直处在一个被父母与社会大众不停放大检视与比较优劣的尴尬处境之下,有人期盼他超越父亲,将东急百货推往更高的巅峰,也有人引颈期盼着他的失败。 即便他再努力说服自己享受这一切,每况愈下的睡眠品质与身体状态却像在与他抗议似地,忠心且忠实地反映了他最真切的情绪,正如同莫名其妙跳到他眼前,莫名其妙一眼望穿他的池款冬一样。 很累,心累了,身体也倦了,他飞在一片他并不向往的天空。 迈开步伐走了几步,一个从高处慢吞吞飘落的物事掉在他眼前,阳陵泉还来不及细看那是什么,仰头寻找毫无公德心的来源,却被一盒四方形的不明物体不偏不倚地正中鼻梁! 「啊!糟了!」一道慌乱的女声从头顶上传来,伴随着咚咚咚的急促脚步声,紧张无比地拉开公寓铁门,奔到被打落了眼镜的阳陵泉身前。 「对不起,总经理,我……啊!」池款冬发出比方才发现自己砸中阳陵泉时更惨烈一百倍的尖叫,她踩到他的眼镜了! 阳陵泉突然觉得此时的景象荒谬无比! 站在他面前的池款冬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先查看他的伤势好,还是先捡他变形的眼镜、或是地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好? 而阳陵泉定睛一看,那些散落在他们两人周围,从盒子中倾撒而出的,居然是近来跟他越来越熟稔的抛弃式针灸针……要不是这些针都是独立包装在真空无菌的袋子里,他应该早就被插成针包了吧? 他终于克制不住地抚额大笑。 「你用盒装的针灸针丢我?」就算是纸盒,那个重力加速度砸下来的力道也是很痛的,更何况地上这少说也有一百支针吧?她有必要这么有喜感吗? 「对不起……我、我打开窗户,看见你在楼下,叫了你几声都没反应,我又丢了口袋里的一根针下来,它太轻,你好像没发现……我看你要走了,所以我就……」 「就随手拿了旁边一整盒包装的?」他严重怀疑这是杀人未遂。 「……对。」池款冬的表情既悲愤又壮烈,一时情急,哪知道会做出这种蠢事?「对、对不起,你没有受伤吧?」她问得很内疚。 「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心急想留住他的举止竟然令他心情大好。 「眼镜破掉了,对不起,我帮你修好再还你。」池款冬蹲下捡起变形且镜片有裂痕的镜架,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 「不用,那不要紧,反正没有度数,我有好几副眼镜。」阳陵泉跟着蹲下,对眼镜不甚在意,反而是帮着将池款冬的针灸针收进盒子里。 「没有度数?你没有近视?那干么戴眼镜?」好诡异。 「矫正我的没安全感。」阳陵泉说得面无表情,居然连微笑都省了。 「……」这是她听阳陵泉说过最幽默的一句话了。所以,他平时总是优雅地胡乱微笑一通,真的轻松起来时,却反而没表情了? 还是其实,这也算是他的真心话呢?他真的很没安全感、不想把眼前的一切看得太清楚?而他对她说实话,不再冷冰冰地像个假人,是因为他开始信任她了吗? 池款冬突然想起,阳陵泉的世界里充满了她无法想像的心计与险恶,不禁同情心泛滥,又开始为他感到心疼了…… 「你明天几点要走?」无视于池款冬的走神,阳陵泉捡完了地上所有的针,站起身子将纸盒递进她手里。 池款冬呆愣了会儿才意识到阳陵泉在说什么。 「啊?喔,早上九点的火车票。」 阳陵泉当然知道她明天要回去,她曾经告诉过他的呀!他记得这件事,她好高兴!本来还以为他无情无义的,好歹也让她针灸过两次,结果竟然连个让她说再见的机会都不给她。 真好,原来只是一场误会!其实他还是有把她放在心上,就像她每晚睡前都会惦记着他不知道睡得好不好一样…… 「我明天请司机送你去搭车。」阳陵泉说得平淡,心中却有些不舍。 这不是很矛盾吗?他明明就是因为不喜欢和池款冬在一起时那份轻易被看穿的不安感受,这阵子才避不见面,没想到方才被她叫住时,那份急涌而上的欣喜却又如此强烈,让他想多偷些时间与她相处,甚至还想为她多做些什么。 「总经理,不用麻烦了,我可以自己叫计程车的,我的东西又不多。」与其说是不多,倒不如说是很少。 「行李不多,但我司机领的薪水不少。」阳陵泉睐她一眼,依然面无表情。 「……」言下之意是不要浪费司机的薪水就是了。池款冬已经越来越理解阳陵泉冷飕飕又残忍的幽默了。 这人实在恶劣得过分,幼稚得难相处,幸好她不是他的下属……可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好像又突然觉得他这种别扭讨厌又矛盾的个性还满可爱的,有点舍不得他…… 一定是因为明天就要回花莲了,今天见到他太开心,才开始胡思乱想,池款冬命令自己把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擦掉。 「总经理,你要上楼吗?」池款冬指了指公寓大门问阳陵泉。既然今天都见面了,那么可以为他针灸耶!不知道他饿不饿?也许她还可以煮点什么一起吃? 阳陵泉沉吟了半晌,疑惑地挑高了一道眉。 「这是女人对男人的邀请?」他当然知道不是,只是喜欢看她很惊吓,却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望着阳陵泉俊秀斯文的外表,池款冬已经再也找不出比外包装与内容物不符更贴切的形容词了。 还好她的心脏越来越强,不会再那么轻易地被他窘到了。 「才不是,这是医者对失眠病患的免费针灸大放送告别作。」足足矮了他一个头,却还硬要拍他肩,表现出一副很慷慨、很有义气的样子。 免费针灸大放送告别作? 这真是荒谬得离谱……他怎会这么轻易地就因为她随口说的一句话而感到快乐? 她就像那根他无意间捡到的抛弃式针灸针一样,明明重量很轻,却以最快的速度扎入他心头,根深柢固,难以拔除。 于是无法阻止自己以一个很难想像的音量,清清楚楚地朗声笑了。 他的笑容不再讽刺,不再意有所指,不再是为了想伪装,仅是为了她带给他的欢乐而笑。 然后池款冬望着他难得的,孩子似的笑颜,呆愣了半晌之后,跟着扬起一道更愉快的笑音,万分协调地融在他的声线里。 他不再像个完美得无懈可击的假人,于是她可以很轻易地感觉到他的情绪与温度,其实,他身上的颜色很温暖,他笑起来的时候,也单纯得像个孩子。 初春的台北,月明星稀,而他们,就要分离。 睡、睡着了?! 池款冬从床上跳起来,方才被谁盖上的毛毯一瞬间滑落在膝上,蒙胧的眼色盯住那条褐色毯子,还没彻底转醒,耳边便听见隐隐约约的水流声……是谁在洗澡? 脑中画面倒带回昨日,阳陵泉上楼,她像往常一样为他针灸,然后随便弄了几道被他调侃太过养生的料理…… 第八章 然后……她听见阳陵泉打电话要他的司机来接他……然后呢? 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没印象……呃?所以,她就这样睡着了?! 就算对一个男人再无防备,也不应该全无戒心成这样吧?就算她是个乡下孩子,基本的礼义廉耻还是有的啊! 池款冬还在大惊吓的余震里,阳陵泉就跟着浴室里源源冒出的热气一起出现在她眼前,差点把她吓昏。 「早、早安……总经理,你、你怎么没有回家?」瞄了一眼时钟,清晨七点是说早安没错吧?她犯傻的脑子居然连面对这种小事都不灵光了。 阳陵泉怎么没有回去?她明明有听见他打电话要司机来接他啊!他怎么就这样待在她的屋子里过一晚,还头发湿漉漉,一副秀色可餐的样子从浴室里走出来,虽然他的衣服穿得很好,但池款冬还是很想昏倒啊! 「我也睡着了,刚醒。」阳陵泉拿起池款冬就摆在床边的吹风机,坐到她身旁迳自吹起头发。 昨晚,他坐在板凳上,望着似乎很少熬夜,帮他拆完了针之后便哈欠连连的池款冬意识逐渐迷蒙,轻易地倒头就睡,盯着她甜美纯净的睡颜好一会儿,居然背倚着墙,也跟着睡着了。 这一觉出乎意料的深沉,不知道是因为池款冬的针灸见效,还是因为被她身上那股宁静氛围感染的缘故,在她身边总是很好睡,就算睡眠环境再恶劣也一样。 蒙胧之间悠悠转醒,望着她伸手便可触碰到的脸颊,阳陵泉几乎感觉自己开始想她了。 想她总是老头似地叮嘱着要他注意什么;想她说中他心事时,眼中魅惑的动人神采;想她为他针灸时的专注;想她被他激恼时不平抗议的嫣红双颊…… 拿什么留她?她台北的工作结束了,而他没有任何有力的理由要她留下。 名不正言不顺,她不是他的情人,恐怕也因着身分之别很难成为他的妻子……专属的针灸师,别闹了!她甚至没有中医师执照。 更何况,最重要的是,他看得出来池款冬根本不想留在台北。 她对台北水土不服,不适应也不想适应,他从与她的谈话中便再明白不过,而她的眼神因着提到要回花莲显得灿亮晶莹。 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阳陵泉没发现自己望着她的目光黏缠胶着,是他从未曾想过的深情。 他也睡着了?刚醒? 反覆咀嚼着这句话的池款冬,觉得自己跟着因阳陵泉重量而下陷的床铺一起下陷了,一口气莫名紧张得就要提不上来,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神。 这场景分明很暧昧、很引人遐想啊!就算感情生活一直都交白卷,她也不是笨蛋啊! 「我、那个……总经理,我回花莲之后,你要记得去看医生喔!」像在抚平心头那份没来由的紧张感似地,池款冬拣了句听起来最重要,也彷佛最不重要的先开口。 「嗯。」很没诚意地轻应了一声。 「你会好好照顾身体吧?我给你那些中医诊所的电话你有没有收好?」池款冬望着阳陵泉起身,漫不经心地把吹风机放进她行李袋里的动作,不禁又不放心地叮咛了一句。 「你很担心我的身体?」阳陵泉转头看她。昨天她为了把那些电话号码塞给他,真是连哄带骗,使尽了浑身解数。 「当然啊。」池款冬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总是一副很多心事的样子,只有偶尔心血来潮,想调侃她个几句,或是被她惹得大笑时才有生气。 而他有生气的时候,真的很好看,就连镜片都掩不住他眸中的夺目光彩,亮灿灿的,漂亮得摄魂,总会令她暂时忘记呼吸。 只是,没想到阳陵泉居然会成为她在台北最大的牵绊。 担心他睡不好、担心他没有按时吃饭、担心他生闷气……他怎么会令人如此放心不下? 「为什么?」阳陵泉无法阻止自己开口问她。他在她心里,有着如同她在他心里那般难以取代的地位吗? 「什么为什么?这还用说吗?我当然不愿意我照顾到一半的身体白白让别人糟蹋,就算是身体的主人也一样。」他以为针灸很简单啊,随便把几根针插进去,都不用花脑力跟功力的吗?那也算是她的心血跟时间耶! 「既然担心我,那就留下来。」阳陵泉被自己未经深思熟虑便脱口而出的话语震慑,想抓住她的情绪竟然如此强烈,无法抗拒。 「呃?什么?」池款冬怀疑自己还没醒。 「不放心我就留下来,留在台北,留在我身边。」起了个头,说下去似乎就容易了,他居然是这么想力争到底。 「呃……我还要回花莲工作……」 「辞掉,我养你。」阳陵泉的语气中有种不容质疑的坚决。 「话不是这么说的吧?总经理……我……」原本还惊愕到不行,连个句子都拼凑不完全的池款冬猛然打住,静静地盯着阳陵泉许久,顿悟,忽而笑了。 「我知道了,你又要说开个小玩笑,要我别介意对不对?好啦!别玩了,同样的把戏玩两次吓不倒我的。我答应你,你来花莲我一定认真招待你,我可以带你去——」 池款冬的话还没说完,阳陵泉便缠住她颊边的一绺黑发,爱不释手地绕在指间,以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的娇美容颜拉到眼前。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眼睫,令她错愕得说不出话来,而他望着她的眼神,深邃得像两潭静夜中的湖水。 也罢……事业正处在一个有人觊觎的关口,实在也不是留池款冬在身边,增加自己弱点的好时机……既然她这么想,那么,就让她这么以为吧! 他还不打算付出超出预期的真心,而现在给她的已然太多。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她能闻到他的鼻息……明明是一个轻浅到随时能被忽略的吻,为何比他们第一次的吻更令她心慌意乱,甚至还有种怦然心动的错觉? 池款冬愣愣地望着阳陵泉,感觉被他吻过的左眼微微发烫,脑子停摆,就连任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会去找你。」阳陵泉的唇边牵起微微一笑,放开她的发,亲昵地抚了抚她脸颊。 这是池款冬离开台北之前,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而她心中的最后一个画面,却是阳陵泉眸中撩人的波光流动,魅惑的、缠人的,令她的心跳静止,就连呼吸都要忘记…… 一样的花莲、一样清澈无垠的天空、清新的林香,和一样略带着咸味的海风,明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乡,池款冬的心情却像前阵子的台北天空一样,灰蒙蒙的、阴郁不见暖色。 她坐在自宅客厅改建而成的小小中药铺柜台里,手边熟练俐落地包着等会儿要拿出去给病人的药包,眼神却担忧地凝望着挂在墙面上的,偶有杂讯出现的老电视,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说服自己有好心情。 今天,是阳陵泉出车祸昏迷的第五天了。 她才回花莲不久,就看见这则不幸的消息。 新闻报导上说,阳陵泉的昏迷指数依然是三,台北最有名的那间医院甚至为他成立了个医疗小组,病房之外重重戒备,闲杂人等不得进入,就连关系稍远一点的亲属都无法探望。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他的座车在台北近郊摔出护栏,跌落半山腰,他并没有酒后驾车,也没有追撞痕迹。 为什么阳陵泉那天没有请司机驾驶呢?车祸的时间是晚上十点,他刚离开办公室吗?独自开车的他要去哪里?这件不寻常的事会跟阳鑫有关系吗?可是不对,没有追撞痕迹……完蛋了,她居然胡思乱想到开始阴谋论了? 心神不宁的池款冬包完最后一包药,趴在柜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推弄着放在柜台上的眼镜——那副被她踩破的,阳陵泉的眼镜。 他忘了拿走,于是她便带回花莲找眼镜行修理了,本想寄回去台北给他的,结果,现在寄回去,他也用不上了…… 池款冬反覆把玩着那副斯文秀气的镜架,忽然想起他说,它能矫正他的不安全感?那么,它能矫正她现在的焦虑感吗? 把眼镜拿起来挂在鼻梁上,眼前的景物透过没有度数的镜片当然并没有放大或缩小……他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呢?他今天的病况有比昨天好一点吗? 她曾经担忧过他在台北不知道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去看医生?却从来没想过,他会遇到这么严重的事。 昏迷不醒、昏迷不醒,这几个压在心头的字好重,她就要喘不过气……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会去找你。 倏地,阳陵泉曾经说过的话跳进她脑海里! 一股莫名的直觉使池款冬霍然起身冲出柜台跑到药铺门口—— 没有人……掠过耳旁的只是风声,只有风声…… 池款冬挫败地走回柜台,拿下鼻子上还挂着的眼镜,不禁嘲笑起自己,她怎么会以为听见他的声音?而正昏迷的他又怎么可能会到花莲来?她究竟在恍神什么呀?好蠢! 「款款,你在找什么?」从垂着门帘的廊道后头走出的池曲泽,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着懒腰,打断了池款冬深深的自厌。 他一睡完午觉醒来,就看见从前几天开始就愁眉苦脸的自家小妹怅然若失,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从门口折回来。 款款怪怪的,从台北回来之后就怪怪的!事有蹊跷!池曲泽饶富兴味地盯着池款冬瞧。 「没、没有!我没有在找什么!」池款冬抬眸望了池曲泽一眼,不知道在心虚什么似地把眼别开,然后强迫自己从浓重的忧郁氛围中抽离,手忙脚乱地将柜台上凌乱的药包收进药袋,又打开抽屉拿了几把抛弃式针灸针,丢进去等等要带出门的超大帆布袋里。 池曲泽抬头瞥了眼电视,又是这则新闻?不过是去了半条命,也值得做专题报导?池款冬怎么老是在看这个富家少爷撞车的新闻?这则新闻跟她的走神有关吗? 池曲泽不禁出声试探—— 「有办法为这种开着百万名车的公子哥儿浪费医疗资源,怎么没能力来东部接济一下贫苦人士啊?整天净是吵着苏花高、苏花改,这些满身铜臭味的政府官员怎么不跟那个姓阳的富家少爷一样,多昏迷几个,通通都别醒,天下就太平了!」 明明知道池曲泽愤世嫉俗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今天却觉得他的话分外刺耳! 「你怎么这样说?!总经理人很好的,我希望他快点醒来,平安没事才好,你别咒他!」池款冬在第一时间跳起来抗议之后,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过度反应。 觉得没事跟池曲泽说这些话很蠢的她闷闷地走进厨房里,又拿了几大包香菇和面条丢进帆布袋里,索性不开口了。 「总经理?谁?那个阳陵泉?怎么?才去台北几个月,我们家平时只喝露水的款款小仙女就动了凡心,学会对英俊多金的富家少爷心生憧憬?」池曲泽比了比电视,果然!他的直觉与观察力真是敏锐到不行。款款平时对新闻哪有这么关心? 「……我才没有憧憬,我只是希望好人有好报……在台北时总经理曾经照顾过我。」她跟阳陵泉之间是谁照顾谁啊?话好像说反了,但是那不重要! 第九章 莫名心虚,口干舌燥连耳朵都红了的池款冬,给了池曲泽好大一记白眼,然后又拿了个红白塑胶袋,开始打包起其他乾货。 「你又知道人家是好人了?搞不好这种有钱少爷的男女关系随便,背后跟了一堆婴灵跟女人的怨念……」池曲泽拉过柜台上的报纸,随便一个头条上都有阳陵泉的小帧照片,模样真是俊得让他这个同为男人的同胞心生怨怼。 「你、你这个偏激的家伙……」居然连婴灵跟怨念都扯出来了?!池款冬一副有理说不清的样子,懒得理池曲泽,又走到旁边忙起来。 但是……仔细想想,她好像除了阳陵泉失眠之外就对他一无所知了,他有女朋友吗?婴灵?欸?想这个又太夸张了…… 烦死了!她的脑波到底是有没有这么弱啊?随随便便就被池曲泽牵着走,不想了! 池款冬连忙把要带出门的东西通通扫进好大一只帆布袋里。「好啦!我走了,再见!」头也不回地向身后的池曲泽挥手。 「去哪儿?啊老爸咧?」池曲泽从后面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老爸出诊了,晚点会回来。我要去春天婆婆那里,她腰又痛了,我答应她今天放假要去她家帮她针灸的。」春天婆婆是住在后面那座山上的七十岁老婆婆的昵称。婆婆膝下无子,身子不硬朗,偏偏脾气又拗得紧,老爸早说家里不差婆婆一双筷子吃饭,婆婆就是不愿搬到山下与他们同住。 于是池款冬只好千方百计、不着痕迹地接济春天婆婆,每次被婆婆点名去针灸时,都顺手带上一大袋食物。 婆婆只有她,只愿相信她,只给她针灸,婆婆说男人粗手粗脚的,怎么也不愿意让老爸和曲泽看诊……仔细想来,这种只愿给她针灸的古怪毛病跟阳陵泉还真像,想起他……眼色不禁又是一郁,胸口那份闷重感又出现了。 池曲泽盯着池款冬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懊恼模样,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出声提醒:「好了,款款,快出发吧!别拖拖拉拉的,等你到了,春天婆婆腰都痛死了。」 「喔!好啦,那我走了,好好顾店喔,我会帮婆婆煮完晚餐再回来喔,再见。」池款冬扬了扬手向池曲泽告别,走到药铺门口,将帆布袋放到陪伴自己多年的脚踏车上,才一回身,便感觉脚边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 抛弃式针灸针?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她的口袋很深,还有拉链,这绝对不是她掉的;而池曲泽刚刚在屋里睡觉,更不可能是他在睡梦中丢到屋外的;至于稍早前出门的老爸,他有他自己用惯了的,需要反覆消毒再用的针灸针,一向是不用抛弃式的。 那这是谁的?池款冬疑惑地蹲下将针拾起,却发现不远处还有一支……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因着一股旺盛的好奇心使然,她纳闷地循线捡了两支,终于在弯腰拾起第三支时,被一双出其不意伸出的手扯进无人的防火巷里,撞入一堵火热的胸怀! 「唔!」池款冬没有顺利发出的惊呼被捂在男人温热的掌心里。 「别怕,是我。」阳陵泉右手仍捂在她似乎随时会尖叫的嘴前,放开箝住她手腕的左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直到原本以为遇见坏人的池款冬呼吸开始渐趋平缓,脑子慢慢恢复运转时,她被吓了好大一跳的眼神才从惊惧转为疑惑,再缓缓地成为不可置信。 虽然,他身上穿了她不曾见他穿过的轻便polo衫与牛仔裤,甚至没有戴眼镜,与他平日的模样大相迳庭,但是,眼前这张俊逸非凡的脸孔不是她几日来心心念念安危的阳陵泉还会是谁? 「……总经理?」阳陵泉将捂着池款冬的手拿开时,她便出声唤他了。 「是我。」阳陵泉唇边勾起的微笑依旧俊秀温文,漂亮的黑眸中隐约闪动着几许温柔笑意。 「我……你……」池款冬的嘴唇动了动,一时之间有太多问题想问,却不知道该先从哪一句问起。 他、他不是出车祸,人还在台北的医院观察吗?不是昏迷指数三,成立了个医疗小组,还做了一堆专题报导吗?! 那她眼前看见的,这个跟阳陵泉长得一模一样,连身形都十分相似,还拚命冲着她微笑的男人是谁?是鬼吗?还是灵魂出窍?可是不对,现在是大白天,而且,他的手心是热的…… 池款冬足足又呆愣了好几秒,然后居然异想天开地想伸出手触碰阳陵泉脸颊,好摸摸看他是不是真的…… 她的手犹豫地举高,又尴尬地落下,迟疑的这一秒便被阳陵泉措手不及地抓入掌心,贴在胸前,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心跳。 「我没事,我很好,摔下去的只有车子。」在她发问前,阳陵泉先为她解释了。 「可是,新闻……」池款冬仍显得十分不可置信,但是……不相信又不行。 她掌心平贴着的心跳声稳健清晰且强而有力,他脸上、身上似乎都没有外伤,而他甚至出现在花莲?就在她家门口?这怎么可能是车祸重伤昏迷的人会做的事? 「细微始末我慢慢再告诉你。现在的重点是,你拿着那么大一个帆布袋要去哪儿?」他有需要这些新闻的理由,于是他利用了许多资源来成就这个谎言,但是这恐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向单纯的池款冬解释得完的东西。 他得跟她换个隐密的地方聊才行,但是她似乎要外出? 帆布袋?池款冬看了看自己的手,她明明把帆布袋放在脚踏车上啊,阳陵泉怎么会知道她有个帆布袋?难道…… 「这些针是你丢的?」她摊开一直捏握着那三支针灸针的掌心。 「是。」 「拿针灸针当路标?你怎么知道我会沿路捡?」针灸针那么小一支,万一她没发现,就骑脚踏车辗过了呢? 「直觉。」它们总是将她带往他身边。在台北的初遇是如此,现在在花莲也不会例外。 「你怎么会有针灸针?」这太奇怪了吧?他又不是中医师,而这又不是便利商店随处就可以买到的东西,他要针灸针做什么? 「你那天用来砸我鼻子时,我随手拿了几支做纪念。」阳陵泉说得云淡风轻,绅士微笑背后的话锋依旧犀利。 「……」就是要故意说来让她内疚就是了?池款冬不甘示弱地回嘴:「你自己的眼镜不拿,干么顺手牵羊别人的针灸针啊?」 「那副眼镜你戴起来挺好看的。」阳陵泉说得慢条斯理,不着痕迹地重重强调了那个让池款冬羞愤欲死的「你」。 「……」他看见了?他居然看见了?!本还想争一口气回来的池款冬这下彻彻底底地窘了。 可恶!她好丢脸!她简直像个变态的思春少女偷戴心上人的眼镜!他既然早就来了,干么不出声叫她?还要丢一堆针灸针在地上故布疑阵?! 阳陵泉很恶劣地稍微欣赏了一下她又羞又恼的红艳脸庞之后,才善心大发地为她解答了她清楚写在脸上的疑问。 「我本想叫你,但是看见门帘后似乎有个影子要走出来,我现在的状况不太适合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所以只好出此下策。」阳陵泉顿了一顿,又问道:「那男人是谁?」那身形看来十分英武昂藏,应该是个男人没错。 「那是我哥哥。」从药铺门帘后走出来的当然是池曲泽,池款冬想也不想地回答之后,忽而发出一声惊叫。讲到池曲泽,她才想起春天婆婆等她好久了!她怎么可以让一个腰痛的老人家等她那么久? 「怎么了?」阳陵泉不懂她的慌张从何而来。 「总经理,我要去帮个人针灸,晚点再跟你聊喔!先走了,再见!」池款冬匆匆忙忙便要离开。虽然还有很多话想问他,但,下回再说吧! 她的手臂猛然被阳陵泉一把攫住! 她连他的联络方式都不知道,连他在花莲会待多久时间都不晓得,连他会住在哪儿都不清楚,就这样干脆而坚决地抛下他,真是令他莫名地火冒三丈! 她以为他是随随便便就到花莲来的?随随便便就出现在她眼前的? 亏她在药铺里还表现出一副十分担心他的模样,甚至还暧昧而引人遐想地戴了他的眼镜,让他唇角微扬、心情好得不像话!结果,她一确定他平安无事之后,居然就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头也不回地抛下他? 「池小姐。」阳陵泉此时脸上的微笑比平时更温柔耀眼一百倍,修长的手指缠住她颊边一绺垂落的发,绕在指间,爱不释手,就像他之前对她做的一样。 「啊?」池款冬突然觉得背后凉凉的。 「你不是说你不是合格的中医师,不帮人针灸?原来,你在花莲也持续为别的病患治疗?」她之前总是这么拒绝他的没错吧?阳陵泉的指尖稍稍使力,将她往前拉了些,她娇美的脸庞便近在咫尺。 「那个、那是因为住在山上的春天婆婆非我不可……所以我才……」阳陵泉离她这么近,她几乎能感觉到从他胸膛散发出来的勃勃热气……很男人、很阳刚、一点都不斯文,比之前的每一次更有压迫感……池款冬不禁咽了咽口水。 「款款。」阳陵泉忽然用起曾经在电话中听见她大嗓门父亲唤她的小名称呼她。 「呃?」他突来的亲昵称呼几乎令池款冬腿软,胸口一窒,迎上那双她总是看不清情绪,却总是会让她心跳加速的深邃黑眸。 阳陵泉伸出手,拇指缓缓地刷过她欲言又止的娇艳双唇,力道轻柔又暧昧,悄悄地令周围空气都静止,而池款冬四肢僵硬,望着他的美眸朦胧娇憨,就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款款,我也是非你不可。今晚,来为我治疗失眠吧。」 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就变成这样子? 池款冬从春天婆婆那儿离开之后,骑着脚踏车找到了阳陵泉抄给她的那个地址,面对着那间位于花莲市区近郊独栋别墅的门铃,举起了手,却怎么都按不下去。 难掩焦虑的眼光不禁打量起四周,这里离她住的社区碧云庄其实满近的,每次她经过这几间漂亮的独栋大房子时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却没想过其中居然有一户是阳陵泉买来度假用的。 其实,她并不讨厌与阳陵泉单独相处或是为他针灸,也会在他没有如预期的出现时感到失望,或是因为看见他的车祸新闻感到担忧,只是……总觉得在他身旁,好像……越来越难驾驭自己的心跳了…… 她好像被他的新闻吓了好大一跳,然后又被他不经意撞见自己戴了他眼镜的窘样打开了某道开关,开始感到心慌意乱。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给阳陵泉的关心太多。 而这是直到方才他活生生好端端地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终于发现的事。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不喜欢生离死别的场面,就像她还清晰地记得早逝好友坟前的风景一样;也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像担心春天婆婆腰痛一样,挂念他睡得好不好而已。 但是,她在见到阳陵泉的那一刹那,却猛然发现,她对他的心情,还掺杂了一些别的、说不明白的情感。 原来她竟是那么想念他落在她眼睫上的吻。 第十章 知道他平安时的如释重负,清楚地感受到他心跳的震撼,居然强烈到令她有股几乎想掉泪的冲动。 然后,池曲泽在发表那些婴灵与女人的谬论时,她的心头有点酸酸的;而阳陵泉丢针灸针做记号引她找他时,她心里又有几分甜甜的。 好像有哪里怪怪的?就像……她之前在台北时,明明还觉得脱了上衣、裸着上身的阳陵泉只不过是张活生生的人体穴道图,而现在,她站在花莲这间豪华别墅的大门口,却因为想着等等要帮他针灸而感到口干舌燥,对着门铃怎样都按不下去。 她的专业模式坏掉了,难以控制自己不规律的心跳与呼吸,而他唤她小名的低沉嗓音一直绕在她的耳边,令她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 明明就已经这么局促不安了,却还是好想见他,好想听他说那场车祸究竟是怎么回事?想坐在他身边,有好多问题想问他……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心情居然会如此复杂……池款冬轻叹了口这几日来已经不知道叹了第几声的气,终于缓缓地举手按下门铃。 算了,不想了!既来之,则安之,都已经答应他了。 那道背后彷佛住着什么洪水猛兽的大门,很谨慎地过了好几秒,确定了来人之后,才慢慢地为她敞开。 「嗨。」努力压下心头那份莫名紧张,池款冬故作轻松地向阳陵泉挥了挥手。 阳陵泉拉开了厚重大门,微微蹙眉望着神色难得僵硬的池款冬,不解她此时的不自在从何而来。 「你跑步来的?脸好红。」他伸出手就要触碰她脸颊。 「没、没有啦!可能天气很热,脸才会很红……我们快进屋子里吧!我带了吃的来。」池款冬不知道在心虚什么似地飞快拨开他的手,然后脱下鞋子冲进她根本搞不清楚客厅在哪儿的屋子里。 阳陵泉很诡异地望了她一眼,天气很热?初春的天气哪里热了?她不是还差点在台北被冻死吗? 他阖上门扉,然后将视线下移到那个跑进玄关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的女人手中物品……食物的香气与星巴克的提袋? 他几步向前,反射性本能地想伸手接过她手中提袋,没想到池款冬又像触电似地跳开了。 「……」她吃错药了?阳陵泉双臂盘胸,疑惑审视的目光紧瞅着她。 「我、我在婆婆那儿煮了一大锅面,想到你可能还没吃饭,就装了一袋来,面应该还是温的,锅子在哪儿?我帮你盛出来。」池款冬扬了扬手中一包热食,语调居然是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轻快。 不管是叫阳陵泉拿锅子还是拿什么东西都好,只要能让他离开她几步,让她稍微冷静一点就好。 她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她讨厌自己这么紧张!为什么她站在熟悉的家乡土地上会如此慌乱?为什么阳陵泉如此轻便休闲的装扮,却会令她心跳加速,觉得他比穿着西装时更英姿焕发? 阳陵泉并没有移动脚步,只是偏头静静打量着池款冬红艳且怪异无比的神色。 就在池款冬更觉得心跳莫名,试图说些什么蠢话来化解此时的尴尬时,阳陵泉突然以一个不容她拒绝的力道一把拉过她,俯身将额头抵住她的。 「你发烧了?」语气担忧,总觉得她的反应很怪,额上的温度很烫。 「没、没有……」那个,下次要摸摸看有没有发烧,用手就可以了,真的!池款冬的脸颊变得更红,眼看着就快要休克了。 而阳陵泉直到将额头离开她的那一瞬间,听见她松了一口谢天谢地的长气时,才终于发现,原来他竟是她紧张的来源? 唇边不禁缓缓勾起一道愉悦笑弧。 她都已经跟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好几回,而他今天甚至连上衣都还没脱,她居然开始懂得害羞了? 这是毁了一台车的代价?让她感受到小别重逢与失而复得的成果? 如果是的话,那么他挺享受这场动荡带来的效果的。 既然她已经意识到他们之间有些什么在发酵,他不介意让她感受到超乎他的更多,她总得为她掀起的剧烈心跳付出代价。 「款款。」阳陵泉突然出声唤她,用的仍是今天才学会,却已经打定主意叫一辈子的称呼。 「啊?」脑子还是依旧乱烘烘的。 「我并不是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什么?」突然来这么一句,她没有听懂。 「我来花莲,不是因为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呃?」 「不是因为失眠,不是为了想要你为我针灸,是因为我想你。」 她怔怔望着他的眼神澄澈万分,意外地掀起他更多的爱怜。于是,唯恐她没听清楚似地,阳陵泉又喃喃在她耳边重复了一次—— 「款款,我想你。」 温柔低沉的嗓音清晰得几乎要令池款冬耳鸣,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拥入一个多情缱绻的怀抱里。 在被他的男人气息包围之前,她的眼角余光看见窗外夕阳余晖渐渐隐没,而他好听的嗓音回荡在耳边,华灯初上。 夜,方兴。 即便地点从台北移到花莲,由十五坪不到的小套房变成超过五十坪的华丽豪宅,高调奢华的红色真皮沙发取代了黑色的圆形克难板凳,失眠的针灸疗程不变,池款冬与阳陵泉解决了从春天婆婆那儿带来的面,再度因着他的宿疾相对而坐。 明明应该是一个池款冬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但空气中隐隐流动着的那股暧昧氛围,却令她在阳陵泉还没卷起裤管、脱下上衣,仅是举起手拿起遥控器准备开暖气时,就觉得自己窒息得彷佛快要昏倒了。 怎么办?他方才的告白与拥抱令她心慌意乱,现在用农民历上说今日针灸不宜的理由落跑不知道行不行? 「款款。」阳陵泉望着眼前似乎很想找地洞钻下去的池款冬,忽而出声唤她。她也害羞得太久了,他是应该要见好就收?还是干脆再多逼她一点? 「干、干么?」可恶!为什么针灸针的包装今天怎样都撕不开? 池款冬努力跟手中塑胶包装袋奋战,绝对不承认她是因为紧张才不敢抬眼看他。 「你如果会热的话,要不要先把外套脱掉?」她的脸颊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了,阳陵泉手支着下巴,眼神饶有兴味地瞧着她。 他只不过是说想她,只不过是给了她一个连在朋友间都极为常见的拥抱,她却这么手足无措,令他好想笑。 为什么她总是这么轻易就能使他开心? 「不、不用!」听见他要她脱外套的池款冬不知怎么搞的,手上的针又差点滑掉。她绝对不承认她刚才有零点几秒钟想到有点色情的方向去! 他们现在是在针灸!针灸!池款冬郑重地在心中提醒自己。 呼!终于!包装袋打开,她顺利取出第一根针了。 阳陵泉自动自发地卷起裤管,她居然没先确认穴位就拆针了?这与她之前的习惯真是大大不同,她是有没有这么紧张啊?他快笑出来了。 「款款。」阳陵泉凑近她,又轻唤了声,亲昵的语调既暧昧又煽情。 「……」池款冬手上的针掉了。她很认命地拆了第二枚,头也不抬,决心不理很像故意在扰乱她的阳陵泉。 「款款。」见她没反应的阳陵泉又唤了一声。 「干、干么啦?针灸的时候不要跟我讲话啦!」一直叫一直叫,叫得让人心慌意乱心浮气躁,没有人跟他说过他的声音好听得可以去当深夜广播主持人吗? 可恶!再这样下去专业模式怎么打得开啊? 「款款。」不死心地又叫了一次。 吼!池款冬这辈子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没耐性过。 「我都已经说——」 「款款,你的针拿反了。」阳陵泉微微挑眉,唇边挂着一朵俊逸微笑,慢条斯理地指了指她手上的针灸针。 「……」池款冬挫败地放下生平第一次搞不清楚头尾的针灸针,不知道在跟谁赌气似地瞪了阳陵泉一眼。 启动专业模式无望!算了,等等再说吧! 幸好,她有买两杯咖啡来,谢天谢地! 「我、我想先喝点东西。」她起身冲去餐厅拿咖啡的速度,简直像是身后有仇人在追杀她。 阳陵泉几步来到她身后。 「你买咖啡给失眠的患者?是太开心我平安无事,想跟我熬夜庆祝?」她现在的模样实在太可爱,于是他决心逼她更多一点。 池款冬拿出第二杯咖啡的动作猛然顿住。 呃?啊?对!阳陵泉失眠欸,她买咖啡来做什么?早上喝就算了,而现在都已经傍晚了……她懊恼地想掐死自己。 她从在花莲见到他的那一刻早已方寸大乱,为什么才两杯咖啡就轻易泄漏她自己也后知后觉的心事? 她是想到她在台北曾经见过他车上有星巴克的纸杯,想着他也许爱喝才特地绕过去买的没错,但她为什么却忘了他的失眠,只想着要讨好他? 若是她只将他们之间定位在一个医者与患者的简单关系之下,她就不会轻易忘记这唯一且最重要的连系。 所以,她并不是为了他的失眠才来……她出现在他的屋子里的理由只有一个,和他出现在花莲的理由,是同一个。 为什么明明觉得自己没有在防守什么,眼看着,却要失守? 「呃……这个,是我自己要喝的。」池款冬仰头灌了好大一口咖啡,她怀疑就算眼前的是巴拉松,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两杯?」阳陵泉站在她身后,手臂横过她取走另外一杯咖啡,一时之间又令她有在他怀抱中的错觉。 池款冬假装没感受到两人过度的亲密,故作镇定地回身,拿过他手上那杯星巴克,放回桌上。 「一杯是送的。你既然会睡不好,那就别喝了。」 送的?阳陵泉望向池款冬手中的咖啡杯身,直到此时才发现这两杯咖啡的外包装图样截然不同,她放回桌上的那杯是大家都知道的星巴克,而手上这杯,他就看不出来了。 「这不像同一家店的。」它们只是装在同一个提袋里罢了。她的谎言也未免太拙劣了。 想起另一杯咖啡的由来,池款冬忽然笑了。 「不是同一家店也可以送喽!凭星巴克的发票就可以去跟咖啡店老板换一杯免费的咖啡。」 阳陵泉微微拧眉,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既然是同质性的商店,为什么送别家店的客人商品? 池款冬彷佛看穿了他正思忖着的问题。 「老板觉得他的咖啡最棒,不怕客人比较,于是凭星巴克发票就可以得到一个免费试喝的机会。其实我喝惯了这家咖啡,很少去星巴克的,但又怕你喝不惯。那,既然要去星巴克的话,有发票能用,就不用白不用喽!」池款冬好喜欢这家咖啡店,好喜欢这个老板,于是又在杯缘浅啜了一口。这次没有那么大口了,谈到了喜爱的家乡事物,总算让她的心跳渐趋平缓。 但是阳陵泉可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她。 「你把我的试喝机会用掉了?」 「呃?你、你失眠啊!」他刚刚自己说他是失眠患者,一副她要喂他喝毒药的样子。 「我没有说我不喝,而且,你又知道我不想熬夜庆祝了?」 「庆祝什么啊?」真的庆祝他平安无事啊?啊!讲到这个……「对了!那个车祸……」 「款款,先别管车祸了。」阳陵泉打断她,缓缓凑到她眼前,手指又缠住她颊边一绺发,语气温存,暂时还不想让她转移话题。 第十一章 才刚恢复正常没多久的心跳又乱了,池款冬疑惑且不安地望着他,手中的咖啡几乎就要因着她手指的颤抖泼洒而出。 「先来讨论一下我们要庆祝什么?款款,你说呢?就庆祝你喜欢我如何?」他在她发梢上印下轻吻。 直到身体微微抵到桌缘,池款冬才发现她原来无路可退。 「我、我哪有?!」这分明是抢劫!她又想报警了。 「没有?」 「没有!」 「那把我的试喝咖啡还给我。」 一个零点零几秒内就被举高的杯子塞进他胸膛。 跟两人之间如此近的距离,和他制造出的庞大压迫感比起来,池款冬现在才没有空管那个杯子是不是她喝过的。 阳陵泉缓缓地啜了一口,拧眉。 「果然喝不惯,还你。」明明说喝不惯,却又再饮了一口。 觉得阳陵泉简直是莫名其妙到极点,又好气自己此时的惊慌失措的池款冬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她伸出手,正准备接过阳陵泉递来的咖啡杯,没想到他却将杯子搁到桌上,重重地将她揽进怀里,措手不及地将嘴里那口渡给她。 「承认你喜欢我,款款。」他温暖的舌轻轻滑过她唇瓣,不知何时箍在她腰上的大掌力道却丝毫没放软。 「我、我不……」一迎上他眼,那句口是心非的对白便自动掩没在喉间,深感自己没用的池款冬于是显得更恼怒了。「你……这算是勒索!」 可恶!他真的很恶劣耶!虽然不是第一天知道他过分了,但可不可以不要在她身上发挥得这么淋漓尽致啊? 「我喜欢你,款款。承认你喜欢我。」阳陵泉不容她拒绝地逼近她,在她唇上、脸上、发上落下绵绵密密的,微雨般的细吻。 「我……」池款冬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起码应该推开他,但是她却迟迟无法动作,方寸已乱。 「说你很担心我,你很想我,就像我想你一样。」轻舔过她小巧红透的耳壳,阳陵泉在她耳边低语,低沉的嗓音魅惑撩人。 他的款款或许是朵交往三个月才能牵手,牵手三个月才能接吻的那种纯情小家花,他或许应该配合她适应情爱的速度,将步调放缓。 但他自从在台北与她分离,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想念她时,便不打算这么做了。 他眷恋那份只有待在她身旁时才会感受到的宁谧氛围,而他对她的思念来得又快又急,汹涌得几乎令他难以招架。 他很迷恋她吗?为什么? 从他开始调查花莲有几间正在执业的中医,池款冬又会在哪儿时,这一切便已显得太过荒谬。 他并不想让她慢慢来。 她得是他的。 他从在口袋里带上了保险套来花莲时,就深深体会到自己的可笑。 为她而带的保险套? 想要她的心思是如此强烈,而他会极尽所能的勾诱她,逼迫她在他怀抱落脚。 她既然挑惹了他,就不行、不许也不准置身事外。 于是,明明知道她单纯稚嫩,或许还生涩得如同一张白纸,他却不想也不愿给她能稍微退离的机会。 「款款。」他轻而易举地让她坐在餐桌上,双手圈住她腰,仰头看她。 池款冬望着他的眼神却蒙胧且困惑。 既看不清,更无从整理起胸臆里此时急涌而上的太多情绪。 她的确对他有好感没错,而这不过是她几个小时前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的事情,但他却如此坚决笃定且暧昧纠缠,她甚至还有种被他步步相逼的错觉? 「总、总经理……」一个生疏的称呼,结结巴巴地从她口中吐出来。为什么总经理在花莲,就一点儿都不总经理了? 若不是知道她的单纯,他或许会称赞她欲擒故纵的时机掌握得很好。她选在此时拉开距离,只是更惹得他心痒难耐。 「陵泉。」他纠正她的称呼,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她脸庞,凝望着她的眼神黏缠胶着。 「陵……我、我们……」她根本无法完整唤出他在此时显得暧昧无比的名字。 「虽然我并不介意,但你打算在我们上床时仍叫我总经理?」 上、上床?! 「我没有!」池款冬想跳下桌子的动作被阳陵泉单手制止。 「没有什么?没有打算在上床时仍叫我总经理,还是没有打算跟我上床?」他唇边的笑容很恶劣。 「没有打算跟你上床!」池款冬羞赧得连耳根都红了。她为什么得说出如此露骨的对白? 阳陵泉望着她惊惶失措的美眸微微一笑。 「款款,我不是总会追着女人从台北跑到花莲的,我在台北的每天都想着你,喜欢你,也想要你,而你最好尽快适应我们的新关系。」他缓缓地在她脖子上落下一个彷佛在宣告所有权的轻吻。 「什么新关系?」她为什么总在他深邃流转的眸光下动弹不得? 「情人关系。」他轻舔过她柔软得令他好想狠狠进掠辗转的双唇。 池款冬怔怔地望着他许久,在好长的沉默之后,终于觉得嗡嗡作响的脑子开始恢复缓慢的运转。 「你对别的女人也是这么幼稚恶劣又霸道?」她突然想起池曲泽的玩笑话,而她对他的感情世界一无所知。 她的生活很单纯,上班、下班,在自家药铺打杂,即便身旁偶有追求者,却没有一个男人像他如此这般猖狂。 他究竟想要在她身上得到什么?她不明白;而他对她抱持着怎样的情感,她也看不清楚。 他对她说的喜欢,和她心中此时为他掀起的骚动是同样的吗?她好困惑,也好不安,纵然,心中竟有些细微的喜悦在翻腾。 这样的发展居然有几分诡异,却又有几分自然,彷佛走在他身边,只是迟早的事……好怪…… 「款款,很遗憾,目前除了你,还没有谁值得让我花上这么多心思。」 她口吻中显而易见的酸意与占有欲,无意间鼓舞了阳陵泉,令他决定顺遂他心愿,以一个极为火热且蛮横的姿态揽下她颈,撬开她总是太无防备的齿关,将温暖的舌喂入她口中,逼迫她与之交缠。 几近贪婪的吮吻啃咬着她,恋恋不舍。 直到他将手探进她衣摆,放肆地爱抚起她如丝缎般细致的肌肤,大掌即将盈握住她胸前从未有人碰触过的丰盈柔软时,慢了好几拍反应过来的池款冬,才终于想起自己应该推开他。 「你……唔……这样太快了……」她的理智在喊停!不是这样,也不该是这样!她怎么能在知道自己喜欢他的第一天就与他上床? 那是黏缠的情人间才应该做的事,而她的爱情观从来就都不速食……她好慌,心跳得好急,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或是该想什么…… 「太快了?」阳陵泉微微挑眉看她。她的无辜纯洁与青涩,和他全然不同的每个特质,在在都强烈地吸引着他,无法自拔、也不想自拔。 他以一个连自己都难以想像的强烈姿态迷恋着她。 「就、就算你喜欢我,就算我们要交往……至少、我们也得互相了解一下……」 「互相了解?怎样才算互相了解?」阳陵泉微微一笑。 她知道他失眠,知道他对那些你争我夺的斗争感到疲惫,知道他不想对付阳鑫,这世界上或许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但她却不自知。 「互相了解,就是,呃……我、我们至少得先约个会什么的……」为什么她觉得她说得十分气虚?她这下不是就大大方方承认她也喜欢他了吗? 约会?她的小学生程度令阳陵泉哑然失笑。 也罢,今天就到此收手吧!确认她心意的他已经收获太多,而他对她的喜爱,竟然令他破天荒地难得愿意配合她的步调。 「款款。」 「啊?」为什么他只要一叫她的名字,她就紧张得连手要往哪儿摆都不知道? 「款款,要约会也行,要互相了解也成,但我要你知道,我只会有你一个,所以你最好也比照办理,我恐怕没有太大的肚量容许你与别的男人走太近。」 即便是她说今天药铺内那名男人是她哥哥也一样,他不喜欢有任何男人站在她身旁,毫不经意地做出一些令他觉得刺眼无比的亲昵举止。 「听清楚了吗?款款。」阳陵泉在她唇上印下一记轻柔无比的吻,肢体语言明明很温柔,但语气中的张扬跋扈却强硬得教人无从拒绝。 「听、听清楚了……」池款冬就像当初在他车上莫名其妙就跟他道歉般,毫无招架能力,只能呆呆顺着他的话走。 「既然听清楚了,那么款款,为了互相了解与庆祝我们的新关系,我想你应该不会反对今晚住在这里。」 「啊?」什么?住在这里?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见的,美眸不可置信地圆睁。 虽然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在一起过夜,但今晚的惊吓实在够多了。 「现在已经八点,你得为我针灸,还得听我说那场车祸,时间很晚了……不如干脆留在这儿过夜,我明早直接送你去上班如何?」 「我、我明天放假……」她拿了两天年假,今天跟明天。虽然她不知道她跟阳陵泉说这做什么? 「那正好,明天可以去约会。你有带手机吗?还是用我的打电话回家?」阳陵泉拿出自己的手机递到她手里,唇边缓缓勾起一道极为完美斯文的笑弧。 打电话回家?她当然知道他要她打电话回家说什么! 他用她对他那场车祸的关心当诱因,用她说需要约会的话语当诱饵,说服她今晚留在他住处过夜。 她突然意识到她从来不会是他的对手。他好无赖…… 可是,为什么她却不争气地感到一丝甜蜜? 「我到底是什么时候惹上你的?」她突然出声抱怨。 含嗔带怨的语调与波光流转的美丽眸光却惹来阳陵泉一阵大笑。 「总之,你想反悔也来不及了。」他牢牢地将她锁入怀里。 是什么时候呢?从她帮了阳鑫忙的时候?从她落了那枚针灸针的时候?或是从她为他撑伞、为他针灸的时候? 总之,等他回神过来时,他满脑子想的听的看的念的牵挂的盼望的思念的全部都是她。 不能不想也不愿放手,于是只好选择紧紧抓住。 原来在想得到她之前早已不自觉地被驯服。 无处可逃、且无处可藏。 他的小红帽睡在客房里。 阳陵泉轻叩门扉的手还没举起,房门便被刚睡醒,头发翘得乱七八糟,一脸睡眼惺忪的池款冬拉开。 「早。」他唇边叼着的俊逸微笑,是她从未曾见过的愉悦。 「我需要我的衣服、吹风机、牙刷跟牙膏。」哈啾!池款冬揉了揉上臂,望着阳陵泉的眼神带点嗔怨,不知道是在跟他还是跟自己赌气。 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留在这里过夜?! 虽然是独自睡在客房,感觉还是好怪……她从昨晚打电话回家跟老爸说她要住在朋友家时,就以为她已经用光这辈子所有的叛逆。 她连青春期都没有这样的!为什么她就是无法拒绝阳陵泉? 深深的自厌令她迁怒似地又瞪了他一眼。 「跟牙刷牙膏衣服比起来,我想你需要的是先学会在起床时穿件外套。」阳陵泉好整以暇地将自己身上那件薄外套脱下来搭在她肩上,然后才将她要求的所有东西递进她怀里。 原本打算先拿进房里放在她床边的,没想到她居然醒了。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清晨六点。 第十二章 真没枉费她昨晚帮他针灸完,利用针灸的空档跟他要了一套换洗的衣服去洗澡,从浴室出来吹完头发帮他拆完针,她就睡到不醒人事了。 他的小红帽生活规律,真是个早睡早起的乖女孩儿。 阳陵泉很满意地望了穿着他宽松居家服的池款冬一眼,冷不防地吻了她脸颊一口。 「弄好了就出来吃早餐吧。」无视于被他怀疑有严重起床气的池款冬的错愕,亲昵地揉了揉她脸颊,转身带上房门。 他居然为她做了早餐?唇边缓缓牵起一抹自嘲的笑。 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全部都是你做的?」池款冬讶异地望着满桌丰盛的早点。 法式吐司、培根、火腿、煎蛋卷、英式早餐茶,虽然并不是太难的料理,但她以为、以为…… 「以为我不擅厨艺?」阳陵泉优雅地在膝上铺上餐纸。 「是。」池款冬学着他的动作,连拿刀叉的样子都比平日更为拘谨。都是他平时太恶形恶状,她才会老是忘了他原来出身名门。 情人?这样能当情人吗?他们的身分是如此天差地远,每每这些小地方都会令她更加体认到他们彼此有多么的不同。 「在想什么?」意识到她走神的阳陵泉问。 「没、没什么。」池款冬摆了摆手,现在想这个还太早了,她也没蠢到想跟他提。「我只是很惊讶你居然有这么多食材,我以为你的厨房跟冰箱一定很空。」 「很抱歉我的冰箱跟厨房里食材虽多,却没有办法变出养生料理,你吃得惯吗?」阳陵泉的眼中忽而闪过一抹促狭。 她的起床气结束之后,却突然看来心事重重,而他不喜欢她眉间的愁绪。 鬼才会没听出来他口吻中的调侃! 「我偶尔也是会吃吃凡人吃的东西的。」池款冬没好气地叉起培根大口送进嘴里,还很豪迈地喝了口早餐茶。 「我明白,包括咖啡。」阳陵泉说得漫不经心,用餐举止斯文从容且无懈可击。 池款冬嘴里那口早餐茶差点喷出来! 「……」他害她想起他渡进她嘴里的那口咖啡了。 真的很可恶欸!她为什么老是忘了她不是他的对手?池款冬开始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地专心吃饭。 很好,她总算知道要在早餐冷掉前解决它了。 阳陵泉笑望着她,眼神里不自觉泄漏出太多关于温柔的心事。 用完餐后,池款冬坐在沙发上,指着桌上一堆散乱的、木制的,既像积木,却又不太像的东西,问着刚洗完碗,从厨房走出来的阳陵泉:「这是什么?」 本想帮忙洗碗的,他却坚持他的女人不用做事……真狡猾,他这样半哄半骗的,好像两人之间关系就这么定了,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而且,他昨晚帮她洗衣服烘衣服还不够,今天竟然还要抢洗碗? 爱洗给他洗,一辈子都给他洗好了!净顾着赌气的池款冬,没发现她无意间为这些家务押上的日期实在太长也太久了。 「这是孔明锁。」阳陵泉捏了她不知为何鼓起的脸颊一下,没有选择她身旁的空位,反而跨过她,坐在因身材娇小只占了沙发一半宽度的她身后,双腿放在她身旁两侧,将她整个人收纳怀抱。 池款冬的身体因着突来的亲昵微微一僵。 他总是靠近得如此自然,总显得她太过慌张。 「锁?要怎么锁?」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感觉实在太令人手足无措,池款冬索性专心把玩起眼前那些看似复杂的长方木条。 「它有一个规则,你看着。」他双手环过她,极有耐性地介绍起桌上孔明锁的结构。 仔细旋转木条方向,调整间距,单手竖立,再缓缓平行插入另一组,修长的手指在她眼前优雅迅速地动作,几分钟之内,一个复杂精巧的锁便已然完成。 哗!除了叹为观止之外,池款冬找不到更确切的形容词了。「这样能组,那要怎样才能拆?」她突然问道。 几组木条堆堆叠叠,交互卡着如机关似的圆钉,就连圆钉放置的方向都有着极为复杂的规则。既然搭建便已如此困难,要拆解一定更难吧? 没想到阳陵泉才推动其中几根木条而已,整个结构便被破坏松动了。 「啊?怎么会这样?看起来很好玩耶!我试试看。」跃跃欲试的池款冬兴奋地往前挪动了些,准备依样画葫芦。 「好,你试试。」阳陵泉将那些散乱的木条集中推给她,离开沙发,走到窗边打了一通电话。 他没有刻意压低音量,于是池款冬在专心造锁之余,便还听见了一些如同「阳鑫」、「医院」、「代理人」、「股权与股东会议」等关键字。 然后她突然想起,她还没问他关于那场车祸的事。 在心神不宁,刚竖立起的木条摇摇欲坠的那一瞬间,阳陵泉又回到她身后坐下,并且帮忙她扶住那场即将倒塌的混乱。 「专心一点。」他说。 池款冬忽而转头看他,微启的双唇欲言又止。 她的心思永远都是那么清澈透明,阳陵泉怀疑自己就算是刻意闭上眼都很难忽略她就衔在唇边的问句。 「你在担心我?」他问。 彷佛是想掩饰自己不知为何惶恐的心思,池款冬又扭头回去跟孔明锁奋战,好一会儿才看似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车子是我打到d档,放开手煞车,让它冲下山去的。那间医院的院长是老朋友了,发给媒体的是假消息,虽然我的确煞有其事地在医院躺了几天,也在亲朋好友前做了一下样子,不过全身上下就连一点皮肉伤都没有,你大可以放心。」 她当然看得出来他身上没有外伤,但是,从见到他平安无事的那一刻开始,她担心的就不是这个。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你伯父吗?」池款冬转头问他。这才是她心中真正的疑虑。本来只是怀疑,刚才那通电话却隐约证明了她的猜测。 「是。」阳陵泉唇边牵起微微一笑,她果然不笨。单纯,却不愚蠢。 「他逼得你很急?」这么大费周章演一场戏?她怔怔地望着他几秒,却又不想彰显出自己的太过在意,只好又回过身对抗桌上的孔明锁。 「也还好。」只是很烦。那些台面上台面下不胜枚举的小动作,以及蠢蠢欲动的董事会惹得他心烦也厌烦。 双手环住池款冬的腰,阳陵泉将脸埋入她沁人心脾且总使他平静的发香里。 「记得我跟你提过关于股权的事吗?阳鑫只要再得到我手上的百分之十,他就能够经由董事会投票取得经营权。」 「嗯。」池款冬浅浅应了声。 「阳鑫能够收买倾向他的董事,却没有办法拿到我手中的股份,而我『住院』的这段时间,我的职务则会全权移交给我的代理人接任,这是之前为了防止突发状况,早就立下的协议。我想阳鑫会利用这段空档,好好查探那位代理人是否能为他所用。」阳陵泉顺了顺她的发,唯恐她听不懂似地,说得很慢。 「那这样不是很糟糕吗?假如你的代理人趁你不在的时候,跟着你伯父胡搞瞎搞怎么办?」池款冬担忧地问。 「这就是我希望阳鑫以为他能够得到的。所以我要求我的代理人取得阳鑫信任之后,极力煽动他,趁我住院的时候伪造股权让渡书,拿取我手中的百分之十,然后召开董事会取得经营权。」 「伪造股权让渡书?这是犯法的吧?而且,这段时间你在昏迷不是吗?怎么可能签什么让渡书?」 「既然之前已经有要抛出股份的谣言传出,阳鑫只要说是我住院之前就跟他签好的,加上让渡书上押的日期,很容易就能取信于董事会。至于犯法,我的代理人会使阳鑫相信他有办法为他湮灭一切证据。」 「你的代理人真的会这么做吗?」她的眼中不无讶异。 「他不会,他为我做事,而他会将阳鑫一切不法的证据交给我。」 「你怎么知道你的代理人能够相信?」 「我给了他一个天价数字的酬劳,而且,他的妻子长年受病痛所苦,住在我提供的,需要庞大医药费的医院里。」 「你用他的妻子确保他的忠贞?」听起来好残忍。 「是。」 「可是,就算这样也没有意义啊,只要你一出院,你就可以轻易戳破这个谎言,你的伯父难道不怕你告他吗?」池款冬觉得自己的脑细胞都快死光了,这些事好难。 阳陵泉微微一笑,他的款款果然好单纯。 「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东急里面已经都是他的人,我很难收集证据,更何况,我若是告他,不只要应付漫长的诉讼过程,还得背负让家族传出丑闻的罪名,压力很大,胜算很小。所以,对阳鑫来说,这场孤注一掷的赌注很划算,只要我一天没醒,他的赢面就越大。」 「所以……你做的这一切动作都是为了要诱捕你伯父?可是,就算阳鑫真的被煽动了又怎样?你打算拿他怎么办?难道真的跟他闹上法院吗?」池款冬突然觉得面前的孔明锁看起来好讽刺,这一切布局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要他用手上的企业来与我交换那份能让他进监牢的股权让渡书。」他要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蚕食鲸吞其他子企业,吃下整个旭日,一统家族版图。 「所以,你因此得到一段假期?」好讽刺。她回头望了阳陵泉一眼,又闷闷地转回去。她真的很不喜欢这些事情。 「是的,所以我来见你。」 「那、之后呢?你回台北之后,要怎么跟媒体交代这场车祸?」他的车祸新闻闹得沸沸扬扬,突然完好无缺地出现在工作岗位上,应该很奇怪吧? 「等我的代理人取得阳鑫信任,阳鑫落网,那约莫是几个月后的事了,我想,届时我的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而昏迷后苏醒的病人也不会只有我一个。」 池款冬很认真地把他说的话从头到尾想了一次,然后皱着眉头下了结论。 「陵泉,你好胡来。」与其说觉得他可怕,倒不如说是觉得他可悲;觉得他残忍,却也心疼他。 他的生活总是需要如此步步为营吗?既提防、也算计着谁。 这么辛苦地用尽机心,难怪他吃不下也睡不好,好不容易得到的假期,居然是一场斗争之下的精心布局? 光是听着都为他感到疲惫。 为什么他总是令她如此牵挂呢?放不下,且心心念念,狠狠地缠在心上,扯出每一段心疼。 胡来?算是吧? 「我不否认。」阳陵泉淡淡地笑了,新闻可以假造,事实可以捏造,这就是他所在的世界。 而他会利用这些资源将阳鑫一脚踩进永不翻身的地狱里! 不论是强取、或是豪夺,他总会完成父亲未竟的心愿,让旭日集团成为他一人独大的天下。他绝对会将阳鑫逼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绝不与谁共享同一片江山,徒留后患。 他不想输,他也不会输,即便不是他所愿,他都不允许自己失败。 第十三章 「陵泉,你下次可以为了别的正当的、让你开心的理由放假,然后才来见我吗?」池款冬从前方传来的声音很闷。 「这理由不正当我能理解,但我不开心是何解?你不以为我很享受这些斗争?」他以为他的语气已经够轻快了。 「不以为。」她突然转过身,再认真不过地看着他。「你听起来的感觉像是明明很讨厌去传统市场买菜,可是为了说服自己喜欢那个环境,所以只好安慰自己说『噢!没关系!跟小贩杀价也很有乐趣!』的那种笨蛋。」 「很妙的比喻。」阳陵泉笑了。他比她更知道这则比喻的贴切。 「一点也不妙,你去超级市场就好了,干么勉强自己?」池款冬突然觉得很生气。 他如果像他说的这么享受现况,他会待在台北,引颈期盼着阳鑫的下一步动作,汲汲营营地等待着阳鑫的失败,不会每晚睡不好,更不会千里迢迢跑到花莲来,只为了要见她,或是只为了让自己喘口气。 她讨厌他的压抑、他的口是心非、他的不了解自己,与他的表里不一。 即使她给他再多的针灸、再多的药、再多的提醒与治疗,如果他不懂得好好过生活与爱自己,这些东西都不会有用! 池款冬幼稚到不行地把桌上那堆她无论如何也组装不好的孔明锁推倒,将原就凌乱的桌面弄得更乱。 「我突然觉得我很无聊,我花那么多时间弄一个几秒钟就能被拆掉的锁做什么?」 池款冬耐性见底地霍然起身,不理会身后男人嘲笑她见笑转生气的无礼笑声,斩钉截铁地宣布—— 「走吧!我们去买鱼!」 不许有异议。 花莲的海,纵使是天候不佳,也能自成一派独特的美感。 池款冬带阳陵泉来到崇德渔港时,天空云层很厚,星微雨点要落不落,然而他们走进那片砾石滩时,仍像是误闯入了幅美得要命的山水画。 池款冬找了个绝佳位置,就像个不顾衣服会不会弄脏的野孩子般,拉着阳陵泉,一屁股在砾石滩上率性地坐下。 「我以为你真的要带我去超级市场买鱼。」阳陵泉哑然失笑。 不是吗?她胡乱给了个传统市场与超级市场的比方之后,突然开口说要来买鱼,他会这么联想也是十分自然。 「没有,我提供你一个比传统市场或超级市场更棒的选择。」池款冬忽而伸出食指比了比不远处。「看!来了!」 什么?阳陵泉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猛然惊觉有起重机靠近。 「那是胶筏。」池款冬指了指起重机上吊着的,很像野外求生片中,海上漂流时会搭的竹筏那种东西,为阳陵泉解说道:「这个渔港很小,渔船因为会搁浅,没办法靠岸,所以只好靠渔工们驶胶筏到海上接应。」 果然,抬眸望向海洋,不远处有艘渔船渐渐驶近,有几名渔工忙着在胶筏上系上麻绳,藉由起重机的帮忙将胶筏向海边推去。 一切就绪之后,渔工们等在岸边,似乎在等待海上渔船的信号伺机而动。 很新鲜的景象,对他而言。 「陵泉?」她忽而偏头唤他。 「嗯?」 「你从小到大都是第一名对不对?」 「几乎是。」他微微耸了耸肩,那是他一直被耳提面命得达到的目标。 「我就知道。」池款冬望着在岸边等候,趁此时喝起提神饮料的渔工,随手抓了几颗小砾石,毫无意义地往前扔,轻轻地笑了。「可是我不是喔。」 她唇边的微笑好恬静,阳陵泉怔怔地望着她,一时之间感到失神。 「你知道吗?陵泉,我超级会参加比赛的,不管是校内校外,作文书法绘画朗读演讲,只要有竞赛,我一定会被提名,一定会被拱出去比赛,可是喔,不管我再怎么拚命,我永远都是佳作,不会是特优;永远是在五名内,却不会是第一名。」 「嗯。」一向站在顶端的他实在很难想像。 「陵泉,你别看我好像一副凡事不在乎的样子,其实我曾经因此很挫折过耶!我觉得自己不上不下,好像再怎么努力就是这样了。」池款冬自嘲似地又往前扔了几颗碎石。「然后,我正感到自己的人生好失败好惨的时候,我最好的朋友又突然过世了。」 「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阳陵泉,眸光落在靠向岸边的渔船上,灰蒙蒙的海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船身却摇晃得很厉害。 很像他正在经历的人生,也很像池款冬正在诉说的曾经。 他突然想起她的玩笑话,是她说十六岁误诊死过人那年吗? 「说起来也很讽刺,那时候我已经学会中医简单的医理与针灸了,可是我却眼睁睁地看着连我爸都救不了她,我爸耶!我爸在我心目中一直是神啊,他怎么会有救不了的人呢?我觉得人生好荒谬喔!我一直都埋怨自己站不上顶端,但是,站上了顶端又如何呢?竟然连我爸这种受人推崇,要拿号码牌排队看病的神医也有办不到的事,这世界好扯,生命好脆弱……」 「嗯。」阳陵泉静静地睐了她一眼,眼中有太多难舍与心疼。这对一个十六岁的女生而言的确是太沉重、太残酷也太难接受的现实。 「总之,那阵子我好低潮好难过,我好想她,我们以前常常来这里玩的……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冷了冰了,不会动了……」池款冬屈膝抱着膝盖,望着渔工们驶出胶筏接应渔船的眼色没有哀伤,却有淡淡的疏离。 「然后,我开始来这里,想她的时候、开心的时候、不愉快的时候,都会来这里。我就坐在这边,看渔船来了、走了;看偶尔闯入的游客拍照、看熟门熟路的饕客来买鱼,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脑子放空,只是赖在岸边发呆一下午。」 池款冬忽而偏头看阳陵泉,唇边牵起浅浅一笑。 「然后,又有一天,就这样望着海,望着渔船,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我突然就懂了。」她转头对上他瞳眸。 「懂了什么?」他问。 「懂了第一名跟最后一名其实都只是平凡人,天上地下的生命其实都一样,就像他们一样。」她指了指辛勤工作的渔工们,语音衬托着浪花拍打岸边的尾音听来竟有几丝虚无飘渺。 「我朋友年纪轻轻的就走了,没有大风大浪,没有惊心动魄的恋爱,就连这种平凡望天听海的日子都过得短暂……生命这么短,遗憾这么长,争什么、抢什么?站在死亡的面前,谁能计较?谁有输赢?」 于是她开始真正地海阔天空。 也许她读中医可以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顶尖中医师,但那又如何?她知道她不会喜欢过那样的日子,所以她毅然决然地放弃,选择在百货公司,成天和小朋友混在一起。 她是胸无大志,但她云淡风轻,淡泊名利且胸怀广阔。 她的每一秒都要活得精采,每一天都要无愧于心,每一个决定都要了无遗憾,而她喜欢这样的自己。 阳陵泉只是静静地凝望她,目光和她一同望向海洋,看见有几只狡猾聪明的海鸥趁着渔船将渔获移到胶筏上时趁乱打劫,勾勒出的奇妙风景,在海天一色的衬托之下,竟然有几分惬意。 「陵泉,你看喔!以前我来的时候,这里并没有这么多外籍渔工的。」她指了指几名正驶着胶筏回到岸边的渔工,又指了指前来巡察有无走私鱼货的海巡署人员。 「嗯。」阳陵泉淡声应道。 「就算人力结构改变了,这些查验程序却都是相同的。浪来了,浪走了,某些生命消逝了、陨殁了,生命的本质也仍然不会变。」 转瞬之间,他忽而明白了池款冬想告诉他什么。 她说了这么多,绕了这么大一圈,竟然只是为了要他爱惜自己。 以为自己麻木不仁的心早已波澜不兴,没想到却又再度为了她的玲珑剔透心折。 目光被渔工们脸上因着今天渔获颇丰的喜悦表情紧紧抓住,这样全然纯粹的愉悦他就连新拓了几个百货商圈时都感染不到。 为什么他们的快乐来得如此轻易?而又为什么他们的汗水竟是如此光耀闪亮? 他忽然觉得他平日所处的那个西装笔挺的世界,像个复杂的都市丛林,混浊浓稠且污秽不堪。 花莲这片土地山水就与池款冬一样,良善美好得几乎令他感到难以招架。 「陵泉。」她出声唤他。 「嗯?」 「我觉得,生活,有很多种方式。你可以选择让你自己过得最舒服快乐的方法,就像我选择不读中医一样。」 「嗯。」 「所以……不管你要当总经理也好,或是跟谁斗争也罢,我希望你选择的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对自己好一点,善待自己,不要勉强,好吗?」池款冬凝望着他的眼神再认真不过。 他却嘲讽似地笑了。「我看起来很亏待自己吗?」 「是,不只是亏待而已。」她甚至觉得他在糟蹋生命。 「为什么?」 池款冬浅浅地叹了口气。「因为你连要将健康与快乐摆在第一位都不懂。」 她已经告诉他好几次了,为什么他总是听不懂也学不会呢?明明就不笨,为什么总是刻意忽略这些事?这难道不重要吗?他为什么不懂得珍惜自己? 「你觉得你带我来这里,看渔船卸货装货验货或是什么的,就可以轻易改变我的价值观或人生观?」虽然心中的确有火花,但仍是觉得她天真得可爱也可笑。不想轻易承认,只好恶劣撇清。 「至少,就算你看不见这些平凡生活中的感动,我还可以让你吃到好吃的鱼。」池款冬忽而拉着他站起身,一扫方才的沉重与阴霾。 算了,今天没有听懂没关系,他在花莲的日子她会时时刻刻跟他提。他们得走了,不然会来不及。 阳陵泉一脸疑惑地望着她,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渔工们与已经装箱好的渔获,朝他甜甜一笑。 「他们要把鱼载到卸货区了。走吧,我们快跟上去,可以直接跟他们买鱼喔!回去我煮给你吃。」 「直接跟他们买?你会说印尼话?」阳陵泉望着前方那位或许是来自印尼或哪里的渔工问她。 「也有不是印尼人的好不好?」池款冬白了他一眼。每次都要酸人家一下,他的个性真的很差欸! 被瞪得很愉快的阳陵泉居然开心地笑了。 「你觉得我跟印尼渔工说hello,他会卖鱼给我吗?」破天荒地起了一丝玩兴。 「呃?我不知道欸。」英文在印尼说得通吗?或许可以?她不太清楚。 「那跟他说xin chao呢?」 「那是越南话吧。」那是越南话「你好」的意思,她也是有去过越南玩的好不好? 「sa wa dee呢?」阳陵泉又问。 「那是泰文。」池款冬回答得很没好气,却因着他难得的孩子气发笑。 「你又知道他不是泰国人了?」 「那你又知道他是印尼人了?」 「我是不知道。」 「那我们来打赌。」 「打赌?」她的幼稚害他笑得更厉害了,明明一副对人生很豁达的样子,玩心却还这么重。 「打赌啊!我赌他是泰国人,一千块。」池款冬停下脚步,双手盘胸,一副挑衅模样。 第十四章 阳陵泉跟着停下脚步,微微挑眉。 「我赌他是印尼人,但是,这个赌金提不起我的兴致。」 「喂!小赌怡情,你不知道专柜小姐很穷的啊,赌金不能再高了。」太过分了,一千块可以活好几天耶! 「既然赌金不能提高,那换个赌注吧!」阳陵泉突然凑到她耳边说了句悄悄话,然后将一个令她脸红心跳的邪恶四方形铝箔包装递进她手里。 在第一时间跳起来的池款冬,风风火火地飞快跑了好远! 「我、我要买白带鱼跟鬼头刀!你还有想吃什么再跟我说……」她的背影迅速成为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 而阳陵泉在她身后清清楚楚地放声笑了。 「款款,我赢了的话,回去之后就把它用掉吧!」 他将那个昨晚没有用掉的保险套放进她掌心,在她耳边说得很煽情。 他的小红帽纯情且纯洁得要命,为他带来的急遽心跳却猛烈得几乎要令他不堪负荷。 包围着他的不是花莲的如画山水,而是她一直耳提面命的,要他善待自己的温柔。 一转眼,阳陵泉就在花莲待了两个月。 晚间十点,池款冬整理好从几个小时前便有一搭没一搭开始收拾的柜位,脱下了工作围裙与名牌,将旁边下午利用没客人时的闲暇空档,随手做的黏土作品仔细装进纸袋中,走出了花莲东急百货。 才拐过转角,阳陵泉俊逸挺拔的修长身影便映入眼帘,前行的脚步微微一顿,他今天竟然又来等她了? 他很疼她吗? 这些日子以来,他总在她的每一个晚班下班时刻来接她,毫无热度的言谈中却透露出对她这么晚还骑自行车回家的行径的不以为然与不放心。 明明,他可以不用这样的…… 她知道,他顾忌着他在台北尚在昏迷的谎言,在花莲是不便外出的。 但是他最近却学会压低了帽檐,站在最荒凉僻静的路口等候? 心鼓噪得厉害且慌张,他的体贴心意令她心折也感动,一股好喜欢他的情绪在无边夜色中悄悄蔓延。 「饿吗?」阳陵泉伸手接过池款冬的包包与提袋,另一手牵起她的,十指紧扣。 「不会。」池款冬摇头,向他微微一笑,任由他将她牵上他的车,昏黄路灯的迷蒙光线也难掩她双颊的羞赧。 今晚,他是来邀她去他住处过夜的。 好像,越来越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了……没有休假的平日,两人会窝在一起吃点东西说些话,再由他送她回家;而每个休假日的前一晚,她便会留在他那儿过夜。 每晚都腻在一起,简直像对舍不得分开的青春期情侣……行为上是,心态上也像。 他是她的情人,一个即使路程只有五分钟,仍然坚持要开车来等她下班的,好傻好体贴,牵动她好多心跳的情人。 「你在想什么?」阳陵泉领着一路走神,且已经恍惚得够久的池款冬进门,随手将车钥匙搁到鞋柜上,将脸凑到她眼前,问她。 「啊!」被吓了一跳的池款冬猛然踉跄了几步,被阳陵泉一把搀住。 她慌忙的模样令他失笑。 「款款,我说,你整路都鬼鬼祟祟地在偷看我,现在又这么慌张,是背着我偷人,就快东窗事发了吗?」一贯斯文的口吻隐含着笑意,不禁又捉起她颊旁一绺细致黑发凑到鼻前嗅闻。 他的款款总是好香,又窘又恼的嫣红双颊总让他百看不腻。 他喜欢她望着他时的眷恋眸光,隐隐地,波光潋灩,暧昧且缠人。 「我、我哪有!」讨厌欸!缠得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他,又老爱说些五四三来欺负她,真的是没见过性格比他更差的人了。 池款冬气急败坏地把手中提袋一把塞进阳陵泉怀里。 「你黏我黏得那么紧,我哪有时间偷人?!我、我要去洗澡了!」跑了。 生平第一次被女人嫌弃的新奇体验,令阳陵泉的喉间滚动出愉悦笑声。 唇边牵着笑意打开那个被强迫塞进怀里,印着东急百货logo的提袋,里面装的是一个用黏土做的,抱着枕头,睡觉睡到流口水的小男孩作品。 那个鲜明的五官是谁的小一号翻版,拿去问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明白。 谁黏得谁很紧?她就连上班时也惦着他吗? 唇边牵起微微一笑,心上泛起的甜腻竟然浓稠得化不开。 「啊!」池款冬在淋浴间的门被拉开时发出尖叫!「你、你你你进来干么?」她随手抓了一条浴巾,大惊失色地遮在身前。 「来示范给你看什么叫黏人?」阳陵泉睐了她一眼,面无表情且慢条斯理地脱下自己的衬衫丢进洗衣篮。 「这个不用示范!」池款冬一手顾着拉毛巾遮遮掩掩,一手又急着推他出去,好忙又好窘。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她以为他只是老爱嘲笑她是个省水节俭,舍不得放水泡澡的乡下姑娘,才进来帮她放按摩浴缸的水让她泡澡的。 没想到他扭开了浴缸的水龙头,人也跟着跑进来了!他从来不曾这样的,所以她才会一点防备也没有。 「我又不是没看过亲过碰过,你介意什么?」阳陵泉脱下剩余的衣物,打开莲蓬头,开始冲起自己的头发。 池款冬的脸瞬间爆红!为什么他每次谈到这些情色话题都能面不改色? 他是看过亲过碰过,而他们之间亲吻与爱抚的尺度也的确是越来越宽了没错,但是他们从没有过一起在浴室,也没有真正的……她才没有告诉他那个外籍渔工真的是印尼人! 她承认,那场赌注她的确是押错了国籍,但她并没有主动跟站在后头,因为介意鱼腥味而没有过来的阳陵泉提! 她没提,他也没问,总之,这阵子虽然偶尔在这里过夜,但她仍然是睡客房,而她很安于这样的关系。 「那我先出去了!」小红帽又要惊慌失措地逃走了。 「洗发精。」一只大掌突然横在想开溜的池款冬眼前。 不知为何气弱的池款冬递了洗发精给他的时候,浴巾便被一把抽走。 「帮我洗背。」 「……」愣愣地看着那瓶被塞进手里的沐浴乳,为什么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可以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擦在他背上的力道像在报复似地用力,却没有像腿间的欲望般,胀热疼痛地令他难受。 「款款。」他唤她的嗓音分外低沉。 「嗯?」正在默背正气歌收敛心神的池款冬随便轻应了声。 「多碰我一点。」转过身,措手不及地拉起她尚残存着沐浴乳的手,抚上热烫的胸膛,然后缓缓下移至因她而烧灼的欲望。 手上触摸到的坚挺令池款冬羞红了脸,却无力抗拒,只好纵容他在掌心色情的逗留。 他开始吻她,从发心、额际、脸颊、耳朵,落至唇上,轻柔的吻随着渐渐浓重的喘息益发粗暴。 …… 在已经数不清第几次的全身瘫软之后,被他抱进宽敞的按摩浴缸,偎在他怀里,拥着他的心跳,倦极地趴在他肩头。 「如果,你肯拿疼我的力气多爱你自己一点,那我就会好放心好放心的……你懂我对你的心疼吗……陵泉……我好爱你……」呓语似地,说完便沉沉睡去。 以指梳理着她发的动作忽而停下,吻在她发上的唇却迟迟无法说出相同的回应。 回台北的时间迫在眉睫,他该拿他的款款怎么办?该拿自己这份无法割舍的心意怎么办? 阳鑫果然如他所愿地铤而走险伪造了东急百货的股权让渡书,他耐心张了两个月的网就要收成。 阔别两个月的失眠,今晚又静静地躺回他身边。 夜,未眠,爱也难眠。 「咦?你昨晚又失眠了吗?」池款冬睁开惺忪的眼,问窗边那道坐在电脑前忙碌的英挺人影。 他很久没有比她早起了。好吃好睡很久,最近甚至能够不针灸了呀!怎么会又突然复发?昨天把到的脉象明明还很好的…… 阳陵泉走到床边,在她身旁坐下,望着她的神情若有所思。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你昨晚没睡好吗?还是有哪里不舒服?」池款冬躺在床上,想伸手触碰他的掌心被他一把包覆,牢牢握在手里。 「款款。」 「嗯?」是她多心吗?为什么觉得他的神情好凝重? 「你家人知道你和我在交往吗?」 「啊?」从来没想过他会问这个。「最近每天那么晚回家,又常住你这儿,我想我爸妈应该都知道我在谈恋爱,只是不知道对象是你吧。我猜啦。」毕竟他还是个车祸昏迷的身分,她也不好跟爸妈说明…… 「他们都没有主动问过你什么吗?」他并不知道她家究竟是开明还是传统。 「没有耶!他们可能觉得我一直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吧,对我很放心,不会太干涉,你看,就连我不读中医我爸也随我。」 也是。 「等台北的事情忙完,我再跟你一起回家见见他们吧。」伸手轻触她脸颊的力道温柔得不可思议。 「啊?」池款冬忽而坐起身子,静静地瞅着他。他今天真的很反常,发生了什么事吗?怎么会突然提这个? 她以为,他的个性好谨慎的,或许会等他们稳定交往几年之后再谈这些,其实,对于他们之间的未来,她从没有好好地、认真地想过。 他们之间有道她不想看见的鸿沟。 「等东急的事情告一段落……」出口的话音突然顿住,仍是问出了那个早已知道答案的问句。「款款,嫁给我,跟我回台北好不好?」 池款冬微微怔住。 「你要回台北了吗?什么时候?」她用问句回答他的问句,不难猜测他话语背后真正的涵义。她最不想面对的问题终于来了。 他要走了,他在花莲的假期终于要宣告结束,而他即将离开的是她打算要度过的人生。 她不会离开花莲,勉强自己去适应台北的灯红酒绿,正如同他不会在花莲当个山野樵夫一样。 她爱他,却不知道要怎么嫁他?嫁入豪门当个行为得体举止合宜的企业家夫人?陪他出席上流社会的场合,学会在镁光灯前款款微笑? 她知道她办不到。就算她勉强自己为了爱情去适应,但她终有一天仍会在那样不喜爱的环境里凋零。 她会开始怨怼他,会开始埋怨他为她带来的人生,也会开始与他争吵,最后连他们之间的爱情都消耗殆尽。 嫁吗?怎么嫁?她连在台北支援的那几个月都无法适应,怎么能逼自己在那里度过余生? 她是彻底的出尘,但他却是绝对的入世。 牵着所爱之人的手纵有力量,忤逆自己天性的障碍却太难跨越;她天真,却不代表她不懂人情世故;她爱了,却深知他们极难相守。 明明一直都清楚,只是不愿意去想。这些日子她不问,他也不提,共识被破坏了,就代表现状即将改变,无奈地就要改变。 阳陵泉凝睇她,唇边缓缓牵起一丝苦笑。她总是豁达聪颖,心思却近乎透明,他没有傻到看不出她眼中的迟疑。 她不会跟他走的,这片山水才有她想过的生活,有她深深的眷恋。她一向都比他更清楚自己的方向与去处在哪里。 第十五章 明明知道,却还是问了,她的闪避只更证明了他难得的情难自持。 「我今晚就得走了。」凝望着牵动他太多心绪的眼,开口缓缓说道。就连多一晚的停留都难以争取,在临时董事会召开之前,他有太多事情得做。 「那,我去收我的东西喔。」没有办法回应他的要求,也没立场做出任何挽留。想起在台北等待他的是一场战役,竟是一场战役……如此念头令她心疼也鼻酸。 既讨厌也不想参与他的世界,能跟他一道走吗?能叫他不要走吗?他心在高处,哪能跟她留在同一片穷乡僻壤? 收拾了放在这里的衣物与生活用品,随着他起舞飞扬的心能一道收拾吗?他下次再来花莲会是什么时候?又会是因为另一场斗争与另一场车祸吗?为什么眼眶突然好痛? 她想下床的动作被他的拥抱制止。 「款款。」 他唤她的那一瞬间她就哭了,但他却笑了。 「哭成这样为什么不嫁我?」伸手抹去她的泪。 「你管我……」哽咽的抗议一点魄力也没有。她哭他们本质上的不同、环境上的不同,哭她对他有太多的牵挂,哭她面对的不只是分离。 只有爱是不够的。 「款款。」轻抚着令他爱恋不已的软滑秀发,柔声唤她。 「嗯?」埋在他肩窝哭得梨花带雨的脸抬头,在接触他眸光的第一秒便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她掩住他的唇,出声制止—— 「我不要听。」饱含泪水的美眸充满浓浓的任性。 「你又知道我要说什么了?」拿开她的手,她突如其来的幼稚举动总惹得他发笑。 「不要叫我等你回来,我不等你,我不要等你,不准叫我等你。」语意坚定地又重复了一次。 「为什么?」他淡淡地扬高了一道眉,又浅浅地笑了。她总是令他惊奇,而他喜欢她给他的任何逗点、句点,或是惊叹号。 她忽而偎进他怀里,从他胸膛中扬出的音调闷闷的,有些撒娇任性,也有些慵懒。 「陵泉,等不等你是我的决定、我自己的人生,我永远都会守在这片山水,不是因为你的要求,而是出自我自己的意愿。你随时回来,我都在这里。花莲是我的故乡,是我的家,就算你再也不到花莲来,我依然会在这里。」抬起总是令他好眷恋的眸,抚过他眉眼,轻声叹了口气。 「陵泉,你知道吗?没有实现的诺言就会变成谎言……如果你还不知道你的未来在哪儿,就不要急着去负担我的人生……对自己好一点,我对你只有这一个要求,不要把我或是任何人的需求放在你自己的前头,好吗?对自己好一点,好吗?」 他对她的心意太柔软,令她不敢也不愿牵绊。 眼前等待着他的是一场风雨还是他终于追求到的胜利,她不明白。 她只希望自己不要成为他没有实现的承诺,让他有朝一日对她心怀愧疚。 假若,有一天他们真的因为背景、距离,或是任何种种的一切悬殊而分手也不要紧,她宁愿被时光的洪流冲散在他的记忆里,也不要成为他未竟的牵挂。 唇边勾勒出浅浅一道宠溺却无奈的笑弧,她如此坚决却体贴的心意令他哭笑不得。 他的款款好温柔,却又好强悍;好善感,也好冷情。她早就成为他所有的羁绊,却不知道该如何踏入她的世界。 身分太悬殊,背景太迥异,心态太不同,他们两人的天要如何成为同一片天?他不懂,正如同她也不明白。 他原以为自己还有时间能够厘清思绪,但事实上并不如此。他还得想一想,在解决了阳鑫,得到那片天下之后,再好好地想一想。 而她只能埋在他胸怀努力逼回自己的眼泪。 轻轻地捧起她娇颜,恋恋地吻过她眼睫,如同他们第一次分离般,在她耳边烙下一句既轻也重的告白—— 「款款,这只是短时间的远距离恋爱,不是分手。你听好,对你,我不放手,你记住,我不放手,永远也不。」 没有约定,也没有承诺,他们只是分离。 阳陵泉低调地回到台北,没有惊动任何公司干部、董事或媒体。全世界知道他回到台北住处的,只有他的父亲、他的代理人,与他的特别助理。 这一个星期以来,他全部的工作只在收成之前布下的网。 拿到代理人与阳鑫的通话录音与e-mail往返的信件备份,拿到阳鑫伪造的那份股权让渡书,关键时刻就要到来,阳陵泉几乎可以想像,当明天阳鑫在临时召开的董事会上看见他出现时,表情会有多么的惊愕。 阳鑫肯定很担心他会在董事们面前揭穿所有的把戏,也会很害怕与他对簿公堂,更会发现他精心安排的车祸只是一场骗局,而他的代理人其实一直忠心耿耿、从无二心。 他有很好的筹码可以逼迫阳鑫交出任何他想要的东西,而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很兴奋,但他却没有。 清晨四点,天色未亮的时刻,才沾枕不过几小时的他便已悠悠转醒,他连睡觉都不安稳。 视线往旁边移到那个池款冬做的,抱着枕头酣睡的小男孩,唇边无奈地牵起微笑……简直像在对比他的失眠似地,狠狠嘲笑他的狼狈与愚蠢。 走到浴室梳洗,却怎样也冲刷不掉那股连日来伴随他的心浮气躁。 这几日,他错过了几通池款冬打来的电话,等到终于有办法回拨给她时,她早就已经沉沉睡去。 手机里有几则她问他睡得好吗的简讯,信箱里有几封她传来的简单养生料理食谱的e-mail,电脑里甚至有几张她照片的图档,然而这些联系却都不是他真正想见到的表情与温度。 想她吗?怎么可能不想?但这算是什么短时间的远距离恋爱?他自觉自己对她说的话未免也太言过其实,短时间?多短?远距离?台北与花莲不过几小时车程的路途又有多远?他给了她一个他办不到的空谈,而他原本竟然还想要她等他? 她的心太软,软到连让他说谎都舍不得。她比他更知道他的即将迷失,他极为可能会在如斯丛林中找不到路回到她身边。 思绪游走了许久,说服自己将思绪从儿女情长的思念中抽离。 换上西装,系上领带,别上领夹,戴上在花莲那两个月来从没戴过的眼镜,镜子里反射出来的人影隐约有种不是自己的错觉。 人生真的很荒谬是不? 知道他一切安排的父亲,欣慰地拍着他肩头说:「陵泉,你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儿子。」 他的父亲竟期待着儿子击倒兄长,得到他早年遗憾没有抢下的江山;而他的兄弟们睁大双眼看着他设下的骗局,在为他鼓掌叫好之余,也担心着会被他拔除势力,而做了一些以为没被他看见的防范与努力。 难道没有人觉得这些事情很荒谬吗?难道没有人觉得这些斗争可笑又愚蠢吗?难道没有人发现他的不快乐不健康与不开心吗? 为什么从头到尾觉得他胡来的人竟只有池款冬?怎么会只有池款冬? 「陵泉,不要把我或是任何人的需求放在你自己的前头,好吗?对自己好一点,好吗?」 她的声音还在耳边,可惜回到了台北之后他便找不到向往的天空与平静得能够一夜安眠的天堂。 很抱歉,款款,他真的办不到。 阳陵泉推开大门,迈开步伐,抛在身后的,是他遗忘在花莲的,池款冬耳提面命的温柔与良善。 他不行,也必须没有这些东西,而他就要迎接他的胜利。 没有简讯、没有留言、没有e-mail,拿起来看了一百次的电话也没有响…… 池款冬在阳陵泉把钥匙留给她的屋子里打扫了一千次,然后百般无聊也无奈地趴卧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堆叠着桌上的孔明锁。 真不知道自己一口气把剩下来的年假都休完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快过年了,不休白不休?少来!她明明可以把这些假期换成现金的!她只是……好想他,所以在工作上更显得意兴阑珊,索性待在他的屋子里,想抓住一点点他留下来的气息。 原来相隔两地是这么磨人的一件事……她从来都不知道。 明明好想他好想他,又怕打电话给他的次数太频繁而影响到他工作,每次拿起电话都要犹豫好久才能按下发话键,好不容易终于接通了,却又没办法说上话。 每天总想着他回台北之后睡得好吗?工作上的事情还顺利吗?阳鑫有为难他吗?没有他的只字片语,通话选不对时机,就连新闻上也没有他的消息。 这就是远距离恋爱吗?好辛苦…… 她自觉不停打电话给阳陵泉的她很烦,所以告诉自己说,她一定得等到完成那堆她怎么弄也弄不好的孔明锁之后才能再拨。 现在,望着窗外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原就不是顶愉快的心情更显得阴霾,桌上的孔明锁像雪上加霜似地怎么堆也叠不好,池款冬索性跑去上网下载图解说明书。 这是违反规则,她知道。 可是……哎哟……算了!反正,又没有人知道她犯规…… 再打一次,一次就好。 阳陵泉坐在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在的办公室里。 身旁坐的是他这阵子以来的职务代理人,眼前坐的是他父亲,送茶水进来的是他的特别助理,正与他通话着的是今日才知道他平安无事且神智清醒的法律顾问。 一叠下午会派上用场的文件忽而被放进他视线,一心二用地抬眸朝递进资料来的完美代理人微微颔首示意。 若不是这位代理人的极力煽动,阳鑫也不会落网得如此容易,真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最完美的帮凶。但是,无关信任或者更高层的情感,他提供给代理人的,是阳鑫或是任何人出不起的天价。 他的代理人是既得利益者,理所当然为他卖命,正如同他的父亲极为关心这场会议,不是因为血缘,而只是为了一场输赢。 这个世界不过尔尔,花莲澄澈的天与海遥远得像上个世纪发生的事,这里只有一堆趁乱争食渔获的海鸥。 阳陵泉挂上与法律顾问交谈的电话,淡淡地重新加入父亲与代理人正在讨论的话题。不用说,他们的话题当然围绕着阳鑫,与下午即将召开的董事会。 这间办公室里现在不过只有四个人,为什么却拥挤得让他觉得快喘不过气?从前的行程比现在不知紧凑几倍,为什么从花莲走了一趟回来之后,竟然这么轻易就感到疲惫? 目光不自觉游移到窗边,台北城的街景依旧车水马龙纷乱扰攘,下了好几天雨的天空十分阴郁,即使开了空调仍觉得空气中有股挥之不去的潮湿感,胸口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压得就快窒息,总有股说不出的烦躁。 他的手机响了,父亲与代理人同时望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对话。 垂眸看向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是款款。 他知道他不该在此时接这通电话,但他却像是为了想喘一口气似地接了,一副那是通多重要的公事电话般地,离席走到窗边接了。 一听见她,全世界的声音好像都不见了。 「陵泉?」电话那端的池款冬像是不敢相信今天竟能如此顺利跟他通到话般地愣住,语调听来又惊又喜。她曾经打过好几次,都是他的特别助理接的。 终于,就连一通电话都是好不容易。 「是我。」她口吻中的愉悦令阳陵泉轻轻地笑了。就算,眼前的世界再如何虚假,他的款款却永远毫不隐藏。 她的声音彷佛带来了花莲的海风,吹散了一室凝重。 第十六章 「我……你……在忙吗?可以说话吗?」明明才几天没见面没听见而已,这一瞬间突然有种已经过了好久的错觉。思念比预期中来得又强又急,口干舌燥,有股莫名的紧张。 「几分钟无妨。」抬眸望了挂钟一眼,再转向父亲与代理人身上,最后落在窗外。他还有时间。 「喔,这样啊……」好怪……真的能够讲到话时,却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那个……花莲一直在下雨……」她竟然拣了句最无趣的。 「台北也是,不过好像快停了。」雨点变小了,厚重的云层背后也开始透出希微光亮。真神奇,她一打电话来,他胸口的闷重感不见,就连天气也变好了。即使是这样回应她的无聊话题,心中也有某个小小的部分感到满足。 彷佛是谁也不想先破坏现在的平静似地,两人都沉默了会儿,过了好半晌,池款冬才又缓缓开口:「我刚刚,堆好了孔明锁耶。」 她话才说完,就懊恼地想拔自己头发了,这些事情好无聊,他想听吗?她为什么找不到一句像样的话开口? 阳陵泉轻声笑了。「你不是嫌孔明锁无聊?」 他完全可以想像她被那堆木条惹得又气又跳,赔尽耐性的模样。 但是,她会怔怔地望着它,神情若有所思,就像他当初撞见她在药铺里望着他的眼镜出神,而后戴上了一样,好傻,却又好美,总令他猛烈心跳。 「呃……」也是啦!阳陵泉每玩一次她就嫌一次,她干么没事去招惹孔明锁啊?池款冬心虚地咽了口口水,发现自己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理由。 「款款,你想我?」阳陵泉调侃她的口吻中有股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他几乎可以看见她此时的表情。 她会看起来又窘又恼,急着想掩盖心事的神态比平日更娇羞动人;也会急着想辩驳,却怎样都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语,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饱满双唇比平时更诱人,总令他忍不住以唇相就。 才在脑中勾勒她的模样,却没想到,她拿着话筒的手顿了顿,手指开始缠绕起泡面似卷曲的电话线,居然浅浅应了声:「嗯。」 没预料到她难得在情事上如此坦白的阳陵泉反而被吓了一跳,胸口一融,原就被她紧紧牵动的心思变得更加柔软。 似乎直到此时才发现,即使公务多繁重,行程再紧凑,她却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心上。 她一直在那里,就算他想刻意忽略也不行。 「款款。」他唤她的嗓音总是分外低沉。 「嗯?」 「再忍耐一下,我再过几个小时就不会这么忙了。」等到董事会结束,他与阳鑫彻底摊牌之后,他的心境就会轻松许多。 「真的?再过几个小时就能结束了吗?」那场将他带到花莲来的战争要告终了吗? 「是。」她口吻中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令他失笑。 「那可以见面吗?想不想吃鱼?」他们上次在崇德渔港买的鬼头刀,拿来煮鱼头酸菜汤,他好喜欢喝的。 「款款,我暂时还没办法离开台北。」即使刻意压抑,口吻中仍有些淡淡的失望。 「不是你,是我。我、我放好多天假,我搭火车到台北找你好不好?」虽然听起来这么急切好像有点丢脸,但是,一想到可以见到他,她就没有心思理会这些别扭。 她放好多天假?阳陵泉不可讳言,他现在的心情居然有点像当兵时看见女朋友来恳亲的军人一样,有种难掩的期待与雀跃。 他已经离开青春期很久了,而他的款款总令他开心得像个青少年。 「好。你的火车快到台北时打电话给我,我让司机去接你。」原来,不管在哪里、哪个年纪,分隔两地的恋人心情总是相同的。 「嗯,我到了再打电话给你。」池款冬轻应了声,旋即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停顿了会儿,担忧地开口唤他:「陵泉?」 「嗯?」 「你不要太勉强自己喔!」她突然想起,他说他的忙碌再过几个小时就结束了,这是代表,这几个小时之内他会面临很重大的变化的意思吧?抢赢了或是抢输了、斗赢了或是斗输了这样。 「勉强什么?」阳陵泉一时之间没弄懂她指的是什么。 「我是说,不管你跟你伯父之间的斗争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煮很好吃的鱼给你吃。不要太勉强自己,你有我,知道吗?陵泉,就算你不是第一名……」顿了一顿,咽口水的声音透过话筒仍紧张地清晰可闻。「……就算你不是第一名……我还是好爱你。」 之前光是睡梦中的呓语,后座力都强烈得几乎令他窒息,而现在这么清楚的,绕在耳边的嗓音更是令他久久不能自已。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的,在清醒时刻对他做的表白。 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得到如此深刻且毫无条件的爱。 不是因为他身上有什么她想得到的东西,不是因为他能为她带来什么利益,更不是因为什么权力诱哄之下的交换条件,她爱他只因为他是他,不需要站上哪个高处,也不需要当谁的第一名。 她愿意长途跋涉到他身边来,而她爱他。 沉默了好久,直至沉默到阳陵泉终于意识到必须结束这通已经通话了太久的电话时,他才缓缓开口回应道:「款款,路上小心……还有,我也是。」 我也是、我也是……这句话应该是接在「我还是好爱你」后面的吧? 款款,我也是,我爱你。 池款冬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的耳根已经红透了,手上的电话线被她越绕越多圈,已经缠得快要扭不动。 「那个……陵泉,等我们见面的时候,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支支吾吾,忽然,好想被他拥抱……想感受他带来的温度,体验他带来的疼痛,他们可以继续到最后,他可以不用再忍耐……她好爱他,她想当他的,想烙印上他…… 「什么秘密?」阳陵泉笑了,这么娇羞的口吻,他不用猜也知道她要说什么。「是那个关于我们打赌的渔工究竟是哪里人的秘密吗?」 「……」池款冬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方才更红艳! 「款款,我很期待。」彷佛嫌她还不够害羞似的他又补了一句。 「……再见!」电话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被一个不知道自己为何哪壶不开提哪壶,居然想搞什么浪漫的池款冬惊慌失措地挂上。 她是想跟他做爱,但他很坏……怎么可以用那种彬彬有礼又风度翩翩的语调说他好期待?! 真是从没见过这么表里不一、这么恶质的男人了!他害她想起那些他们极尽缠绵,却总是没有做到最后的夜晚了……好窘。 不用特意想像也能知道,款款一定又要说他外包装与内容物不符了。 好想亲眼见到她现在脸上的表情,阳陵泉的唇边微微勾起一道几日来最俊雅的笑弧,将视线游移至窗外。 连日来的细雨终于真正停了,阳光穿透云层而来,太阳露脸,在天幕上灿烂了一道彩虹。 他拿下鼻梁上挂着的眼镜,缓缓地将这一切美丽毫无隔阂地尽收眼底,彷佛又回到花莲,踩上那片美得如幻似真的山水,回到那个小小的、要靠胶筏接应渔获的小渔港,浪花拍打的是无常人生,眼见的却是小人物平凡生活中的感动与认真,而徜徉在其中的是池款冬的豁达与宁谧宽广。 转头望向室内,正说话的那几个人,与包含他自己在内构成的小小世界,在与窗外的澄澈天空对比之下,却益发显得贪婪丑陋。 这里充斥着权力、欲望、名利、无数的陷阱与算计、无尽的心机与提防。 池款冬早就为他说明了答案。 那时她推倒了那个极为复杂的孔明锁,云淡风轻地说—— 「我突然觉得我很无聊!我花那么多时间弄一个几秒钟就能被拆掉的锁做什么?」 这就是他荒谬且可笑的写照。他花那么多时间与阳鑫争斗,建造一座困住自己的牢笼做什么? 这里从来就不是他所期望的天堂。 他只是不想输,于是拚命地满足别人对他的期待,却忽视了自己内心真正的渴望与需求。他赢得胜利的同时也输了真正的自己,所以他每况愈下的身体才会狠狠朝他反扑。 窗外澄净的那片天空才是他的心之所向,他为什么直到此时才真正发现? 阳陵泉悄悄地将眼镜放下,锁进最深的那个抽屉里。他再也不需要,也不想需要,这份可笑的伪装与假造的安全感。 他的离开才会是真正的勇敢,他会终结这些扰攘,打下人生中最漂亮的一场战役。 他会成全阳鑫,将手上的股权让渡给他,他要退出旭日,离开东急,待在有池款冬所在的那片山水。 没有包袱,只留在有她的那片山水。 挂上了电话,池款冬很认真地在电脑上查询火车时刻表。 最近一班对号列车要在一个小时后才有,而且没有停靠能买鲜鱼的崇德站。 抬手看了看腕表,现在的时间刚好,如果现在出发,她恰好能够迎接下午那批渔船回来,买到最新鲜的鱼,他爱吃的鱼。 池款冬几乎是没有多想,就改变心意决定去车行租车,自行开车上台北了。 她喜欢搭火车,但她也会开车,她要选择最方便的方式到阳陵泉身边,去她爱的那个男人身边。 再过几个小时就能见面了,心情好好。 装在保冷袋里的鬼头刀比平常看起来更可爱,就连清水断崖都比平日不知道美丽多少倍。 苏花公路永远都是这么迷人,峭壁、断崖、隧道、太平洋。 空气中下过雨的湿气让窗外那些树木花草的香气更显浓郁,海风送来的咸味永远都是舒爽宜人。 她现在开始懂得享受远距离恋爱了。 虽然目前还不知道他们未来该如何相守,但是不要紧,她愿意先珍惜眼下所有的小小幸福。 心情愉悦地驰骋在苏花公路上,沿路上的车子不多,但也不算少。 谨慎地与前方车辆拉开比安全距离更大的区间,突然想起方才那通电话中,忘了问阳陵泉最近睡得好不好,他总是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耶,好狡猾! 看这景况一定是又开始失眠了吧?她有带针灸针吗? 右手往口袋里摸的瞬间,陡然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连串落石滚下,砸下的力道既猛且急,前方几部车辆全都惊慌失措地紧急煞车。 池款冬跟着急踩,这个距离却仍然还是会撞上!一定会撞上! 反射动作似地转动方向盘,煞车声、碰撞声、尖叫声、急促慌忙的一连串嘈杂掩没了方才耳边还清晰的阵阵浪涛声。 一阵天旋地转,她失速且失控的座车摔出护栏。 她正在加速坠落,而安全气囊弹开,带来一阵爆裂的晕眩! 车身翻滚了几圈,她好像有短暂地失去意识几分钟又好像没有,再睁开眼时,摇摇欲坠的车身已不再晃动。 她的车子勾在山崖,以一个倾斜的角度卡在边坡上,很幸运地没有坠海,池款冬花了好一会儿才确认自己目前头下脚上的处境。 动了动脸颊,方才被弹出的安全气囊打到的地方好痛;挪了挪双腿,没办法从扭曲变形的车体中抽出;经过刚才的剧烈震荡,全身的每一处地方都是疼痛难当,但是,好像有个地方特别难受…… 池款冬缓缓低头,才发现有段尖锐的树枝穿过身侧破掉的车窗玻璃,刺入她左边锁骨靠近肩膀的位置,而她的身上和座位旁都是染上她血的玻璃碎片,左肩完全不能动,额角在渗血…… 是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公路才会突然坍方吧? 真糟糕……她必须求援,也得为自己止血……手机呢?伸手探了探,她的口袋是空的,或许是方才车身摇晃时早就掉了?右手不死心地还想再从口袋里找出什么,竟然只摸到卡在夹缝中的一枚抛弃式针灸针…… 第十七章 没有水、没有电话,只有一枚针灸针,池款冬突然觉得此情此景很荒谬。 她眼下什么事也没办法为自己做,就算想用这枚针灸针为自己止血,也没办法顺利拆开包装袋。 她只能这么动弹不得地等待救援。 抬眸望了眼窗外,身旁是山,车下是海,刚下完雨的天际隐隐挂了道彩虹……就算是现在以一个倾斜的角度看,仍是觉得这片孕育她的山水好美…… 唇边缓缓牵起一朵无奈的微笑,左肩上的疼痛渐渐扩大,逐渐涣散了意识……从没有玻璃的车窗吹入的海风好冷,耳边听见的海浪声好近,她感觉自己渐渐在失温。 肩膀好痛,若是她一直没等到救难人员,她会在这里死去吗?死了之后,会有虫蚁鸟兽来吃她吗?这样也好,她找到一个回馈这片山水,并且永远与它不离不弃的方式了…… 他今天,会等她到很晚吗?没有她,他能睡得好吗? 总觉得……好好笑……生命真的好短暂,又好荒谬……阳陵泉现在终于能明白她想传达给他的是什么了吗? 在死亡的面前,没有人能有输赢,虽然她很不想透过这样的方式告诉他,但,他现在终于能懂了吗? 他终于能在有限的生命里学会善待自己,连她的分一起吗? 她愿意用所有的一切,换取他的平安快乐,与夜夜好眠…… 他总说,针灸针能带她回去他身边,但是,她已经握不住了,就要握不住了…… 那、向这片好爱的山水祈求行不行? 如果,山水有灵,请带我回去他身边,回去那个总是不懂得爱惜自己的男人身边……只要再见一面就好,我好爱他…… 耳边听见的山海声音好呜咽,却迟迟没有回应。 陵泉,我永远都会守在这片山水。 你随时回来,我都在这里。花莲是我的故乡,是我的家,就算你再也不到花莲来,我依然会在这里。 一闪而逝的银光自她指间缓缓坠落。 万籁俱寂。 有一枚炸弹在东急百货的董事会议上炸开! 那是当阳陵泉从容地推开会议室大门,在众人讶异他平安出院的惊愕眸光中安然落坐,郑重宣布他已经将手中的百分之十股权让渡给阳鑫,并会将剩下的百分之四十三转回至父亲手中的时候。 会议室里有一刻短暂的鸦雀无声,然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哗然与阳鑫脸上的不可置信。如此一来,加上手中原本持有的百分之三十五股份,阳鑫顿时成为东急百货的最多股权持有人,东急百货一夕变天。 怎么会这样?本想拿着伪造的股权让渡书,宣布自己手上握有大多数东急股权的阳鑫在看见阳陵泉推门而入时便深知自己落入一场骗局,但却万万没料到会有如此急转直下的发展。 阳鑫与董事们还尚未做出反应,阳陵泉便被一只仓皇的大手迅速拉离座位! 「抱歉!抱歉!小犬今日刚离开医院,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会议先暂停十分钟,先暂停一下。大家先喝点茶、先喝点茶!」阳父急急忙忙地将阳陵泉拉出会议室,推开安全门,将他扯进楼梯间。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这不是你原本的安排,不是我们的计划!」阳父气急败坏地朝他大吼。 「爸——」正想说些什么的阳陵泉冷不防被打断。 「事情还没成为定局,法律程序还没跑完之前,一切都是空谈,现在还有机会!快!你进去,跟那些董事们说你头脑不清楚!说你刚出院,你搞不清楚状况,你还没真正醒来!」 「爸。」他的父亲比他预期中的更愤怒,为什么这一瞬间,他突然发现父亲比他记忆中苍老许多。 「快点!你快进去,去跟他们说啊!」阳父怒极地推他,阳陵泉的脚步却连一步也没动。 「爸。」 「不要浪费时间在这里叫我爸!你快进去,别让董事们等太久!你要先安抚完董事们,等一下会议结束才能找阳鑫谈判,你就要拿到他手上的产业!就要站上旭日!就要拿到天下!你快去、你快去啊!」 「爸。」阳陵泉的身体被父亲推得动了一动。「爸,我会进去,但是我的决定并不会改变。」他望着父亲的眼神好诚恳,却也好无奈。 他已经不想继续在这堆烂泥堆中打滚了,他好累、也好倦,他要学着对自己好一点。他要放下这一切,然后真正地学会去面对自己。 「不会变?什么不会变?你在想什么?那是我交给你的事业,你怎么可以白白拱手让人!我从小到大都不是这样教你的!你疯了!你疯了!等你清醒之后会后悔的!」阳父破口大骂。 「爸,我现在很清醒,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阳陵泉望着父亲,说得慎重。「爸,我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我很不快乐,你有看见吗?」 阳父忽而顿了一顿,他的儿子身体不好?他从来都不知道。他当然更不知道他过得快乐不快乐,但是,这些事情都不重要! 「等你得到的权力更多,等你站上了更高的位置,你就会过得更快乐!就像我一样,我一直以来都因为没有得到旭日郁郁寡欢,但却因为你就要成功而感到快乐!陵泉,你是我最骄傲的儿子,你从小到大都是第一名,我知道你不想输,你也不会输!你快进去!」阳父犹不死心地仍在游说。 「爸。」阳陵泉忽而微微俯身,握住个头早已比他矮小的父亲双肩,坚定地望进他眼里。「爸,我已经不想再当第一名了,但是你还是应该为我感到骄傲,这才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真正为自己打赢的仗。」 「你在胡扯什么?!你赔了东急怎么会是赢了?!你的脑袋坏了,就连胜负输赢都搞不清楚!」 阳陵泉浅浅地叹了口气,他眼中所望见的天,已经不是父亲的那一片。 「爸,你冷静一点。」阳陵泉握住父亲双肩的力道强而有力。「爸,你看着我,我很认真,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分得出来什么是输什么是赢。」 「不!你不懂!你分不出来……」阳陵泉从来都是个不会令他担心的儿子,为什么他今天却会如此反常?为什么他在这么紧要的关键时刻出状况?阳父回望阳陵泉的眼神有些空茫。 是他看错了吗?为什么他觉得阳陵泉此时看起来很开心、很轻松,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为什么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他从来都没有弄懂自己的孩子究竟在想什么。他千算万算,就是算不到这一刻。 趁着阳父已经稍稍冷静,没有像方才那么怒火中烧,阳陵泉又接着说下去。 「爸,东急给伯父也未尝不可,他有野心、有经验,他会做得很好,至于你给我的股份,我还给你,你可以给哥哥或弟弟、给你想要的任何人,也许他们会继续掀起一场战争,但是,我不会参与其中。爸,我累了,我不想再斗了,我长到了三十三岁,才终于发现这不是我要的江山,不是我想要的成功,也不是我想要的胜利。我不属于这里,我要离开这里。」 听到这里,阳父才稍稍平息的怒火又烧上来了。 「不属于这里?你是我儿子,你不属于这里你属于哪里?你从小到大就只会做生意,只会管理百货,你不在这里,你要去哪里?你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阳父越说越生气,但阳陵泉眸中不可撼动的决心却令他感到颓然。他的儿子对他一向言听计从,为什么直到现在三十来岁了才在搞叛逆?他直到壮年才兵败如山倒,他好可悲。 阳陵泉微微一笑,他心中早已做好盘算。 「爸,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的确像你所说的,除了做生意之外什么都不会,所以,我会去跟伯父要花莲东急。」用一间小小的百货公司来换整个东急的经营权,阳鑫不会蠢到不答应这桩交易。 「花莲东急?」阳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见的!那么小的一间百货公司?!他的儿子竟想从庞大的百货事业中退出,屈就自己窝在一间在地的小小百货? 「是的,花莲东急。」阳陵泉的唇边微微勾起一道笑弧。「爸,你没有听错,花莲东急会脱离集团,在我手中独立。我只想要一间能让我赖以为生的百货公司,一份小小的,能养活妻儿的事业。我不要很忙,忙到没时间为家人付出,忙到连自己的健康都赔进去。」他要爱惜自己,好好地感受生活,彻底地享受生命,就像池款冬告诉他的一样。他不要再留恋台北的繁华夜色,放下一切纷乱扰攘,眸中只留渔船灯火的星光点点。 阳父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他的世界风云变色,而他甚至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 「陵泉,你会后悔的……听爸爸的……你会后悔的……」阳父只能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喃喃自语。他的儿子好坚定、好坚决,并且已经想好退路。 最引以为傲的儿子竟然不只是一时冲动,他有安排,他是认真的,他竟然是认真的! 阳父知道当儿子下定决心时有多难更改!他的儿子很固执,正如同他一样。 阳陵泉轻轻地叹了口气,给了父亲一个深深的拥抱。 「爸,我不会后悔的,我会过得比从前还好。如果我让你感到失望,我很抱歉。但你应该为我感到骄傲,因为我终于找到我真正想翺翔的天空。离开台北,我会过得前所未有的快乐,你应该祝福我,我永远都是你的儿子,我很爱你。爸,我真的很爱你。祝福我,我会过得很好的。」 从背心上传来的,儿子安抚似的轻拍竟然令阳父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心酸。 好像,自从离开了童年期之后,他们父子之间便没有如同此时这么亲近地拥抱过了。原来,他与阳陵泉之间的距离比他想像中的更遥远。 双掌再厚再实,抓得再牢再紧,孩子仍会长大,长出他们独一无二的翅膀。即便他不妥协,更不认同儿子的决定,但,那又如何呢? 放了、算了、罢了,他争了一辈子,恐怕永远也争不到儿子此时眼中那片海阔天空。 「我不管了!总之,我不出席今天的董事会!」阳父拉开阳陵泉,忿忿地抛下一句,扭头就准备离去。 阳陵泉为父亲拉开厚重的安全门,站在门旁朝着父亲深深一鞠躬。 「爸,谢谢你。」他知道这已经是父亲最大的让步。父亲不赞成、不支持,最多只能像这样,不多说,不阻止。 前行的阳父似乎没听见阳陵泉所说的,迳自向前快步离去。 但阳陵泉却发现父亲的脚步在他道谢时,那个微乎其微的停顿。 唇边牵起微笑,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快,脚步也比平日轻松,他的眼前豁然开朗,晴空万里。 他会尽快与阳鑫取得协议,完成所有该办理的程序,尽速将股权移交出去。 他终于脱离了这个从小到大困得他喘不过气的牢笼,找到自己真正想停留的宽广天空。 在一切结束之后,他要告诉池款冬,他要和她一起回花莲,再也不与她分开。 他找到一条回她身边的道路,而他想要的天下,只在花莲东急,只在她澄澈透亮的眼里。 他们的终点是相守,不是分离。 结束了一天的忙碌,阳陵泉却一直迟迟没有等到池款冬。 他以为自己今天已经忙得够晚,早已打算让司机先将池款冬接至他的住处等他,但池款冬的手机却一直没有人接,这难得的反常令他心神不宁。 就算火车再怎么误点也不可能连电话都不接,沿途的隧道再多,也总不可能每一段路途都没有收讯。 他早已经做好准备要与款款分享他抛下股权,即将和她回花莲的好消息。池款冬会很开心,她的眼神会比平时更灿亮,双颊也会比平常更嫣红。 他早就迫不及待欣赏款款脸上的表情,但他却一直没有等到她。 从来没有如此坐立不安,胸口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感,竟然烦躁得令他需要打开电视,藉由电视快速转动的画面来镇定自己的心神。 他很浮躁,浮躁到他拿着床头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开关时,甚至碰倒了池款冬送他的那个黏土作品,瞬间碎片四散! 第十八章 酣睡的小男孩破了,不要紧,款款还能再做一个新的给他,而且,有款款在他身边,他不需要任何东西的加持便能夜夜好眠。 蹲下身体捡拾飞溅的碎片,提醒自己等等得用吸尘器清理,否则老是不爱穿拖鞋的款款会伤到脚。 才正这么想着,耳朵便听见那个新闻女主播的清脆女声,字正腔圆地播报起下午苏花公路坍方的新闻。 幸好,他的款款习惯搭火车。 松了口气地将黏土碎片用报纸包起来丢进垃圾桶,抬眸的那一瞬间,画面上定格的伤亡名单倏地跳进他视线里。 他看见了新闻上的伤亡名单!苏花公路坍方的伤亡名单! 池款冬。 她悄悄躺在重伤名单中的姓名,触目惊心地令他不敢置信。 款款?怎么会是款款?怎么可能是款款?!阳陵泉发狂似地在几台新闻台间来回不停切换。 池款冬。 池款冬。 那字幕清晰到他连想以为自己眼花错认的机会都没有,他甚至看见款款被救难人员从毁坏变形的车内拉出,抬上担架的画面!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款款为什么会突然改变心意选择开车上台北?她不是说她要搭火车吗? 鱼……对了!她去买鱼!款款去买鱼!她特地开车绕过去崇德渔港,因为这样最方便,她不用在火车上来来回回、上站下站,而苏花公路纵然危险,却是离开花莲的唯一公路。 她好傻!他的款款好傻!他的款款怎么会这么傻?! 这时间没有飞往花莲的班机,苏花公路既然坍方也无法通行,他只能开车到火车站,搭最近一班列车去花莲。 于是阳陵泉拿起车钥匙,迅速地夺门而出。款款不能有事!千万不能有事! 他已经铺好一条回她身边的道路,她绝对不能在此时撒手…… 没有人可以将她带走!他不放手!他对她说过,他不放手!永远也不! 阳陵泉风尘仆仆地赶到花莲,边敲药铺铁门边道歉,急忙询问池款冬父母她人在哪一间医院时,时间已经是深夜两点。 他惊魂未定地赶到医院,见到了池款冬的哥哥池曲泽。 池曲泽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池款冬租来的座车上装有卫星定位系统,所以她被救难人员搜救到的时间并没有太迟。 但是池款冬的脑部因为猛烈的撞击有轻微水肿,所以手上挂着降脑压的点滴;锁骨裂伤,做了简单的固定;左肩上被树枝穿刺的伤口则已经做了清创。总之,池款冬目前失去意识,尚在昏迷,躺在急诊观察室的病床上观察后续病情,并不知道她何时会醒。 「我出去抽烟。」池曲泽拍了拍阳陵泉肩头,将池款冬病床旁的座位让给他。 「好,谢谢你。」阳陵泉向池曲泽微微点头致意,目送他离开之后便在椅子上坐下。 躺在病床上的池款冬模样令他感到惨不忍睹。他总是甜美可人的款款,此时看来竟是如此狼狈…… 她的额头缠了绷带,脸上有着因安全气囊爆开造成的瘀青,颈肩多处都有被玻璃划伤的痕迹。她好苍白,平时总是红艳娇嫩的双颊此时面无血色…… 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冷了冰了,不会动了…… 阳陵泉想伸手轻触她脸颊的动作猛然顿住,池款冬曾经说过的话跳上他心头。 陵泉,我觉得人生好荒谬喔!我一直都埋怨自己站不上顶端,但是,站上了顶端又如何呢?这世界好扯,生命好脆弱…… 的确,他从来没有如同这一刻般感到人生荒谬! 款款就像他曾经制造出的谎言一样,车祸、冲出护栏、摔出边坡,伤重昏迷! 这世界好扯!真的好扯!不管造物主是谁,都不能用款款的破败来惩罚他曾有过的贪婪,他对生命的轻慢。 陵泉,生命这么短,遗憾这么长,争什么、抢什么?站在死亡的面前,谁能计较?谁有输赢? 他是争过一场输赢,他是差点儿就站上旭日集团的顶端,但是狠狠回报他的却是池款冬生命的脆弱;嘲笑讽刺他的却是她奄奄一息的凋零! 他不服气!他不服气!他已经及时收手,他已经找到路能够与她相守,怎么可以在这时功亏一篑?怎么可以在他觉得自己打下人生中最漂亮的一场战役时,就彻底地宣告了他的失败?! 「……款款?」阳陵泉握住池款冬手的掌心,烧灼烫热得简直就要沸腾。 但是他的款款并没有回应他。 「款款……醒来……」阳陵泉又唤了一声,神色仓皇,语调比方才更惊慌。 池款冬此时的沉睡令他好不安,他好害怕,他真的好害怕! 不行这样!不可以这样!他不允许这样的发展! 她不能抛下他,他也不能被抛下!没有人能够被抛下! 好暗。 池款冬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能逐渐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蒙胧视物。 头痛、脸痛、全身都好痛,但是……举起的脚步却很轻? 直到低头望向自己的双脚,才在微弱的视线中猛然察觉她的裸足……更吓人的是,池款冬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竟然只穿了一件纯白罩衫? 她明明记得她出门时不是穿这个的,而且,她没有这么奇怪的衣服吧?……这里到底是哪里? 左右张望了会儿,四周仍然空无一物,老爸呢?老妈呢?曲泽呢?这里没有中药味,绝对不是家里…… 有能够出去的路吗?她好想回家喔…… 池款冬在这个看似没有尽头的地方绕了几圈,然后终于颓然地发现自己找不到一个出口。 也许天亮时她能看得比较清楚? 抬眸望天,漆黑的天幕里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好怪,她简直像是被关在一个黑暗的四方形小盒子里。 好吧!既然暂时不能出去,那先躺一下好了,她的身上没有伤口却好痛。昏昏沉沉,好想睡……幸好这里不冷,很适合睡觉…… 池款冬才正悠悠闭眼,远方突然有个好愤怒好愤怒的声音传来,令她的身体猛烈一震! 「款款!醒来!」 款款?是在叫她吗?池款冬坐起来努力寻找音源,却仍然什么也没看见。 这道声音听起来好远,但是声音的主人听起来好生气,他是谁?他在生谁的气?他在生她的气吗? 「款款,你不是说没有实现的诺言就会变成谎言吗?醒来!不准骗我!你说过你会一直在这里的!你说过的!你这样昏迷不算数,你休想食言!」 那道声音又来了!他听起来好气好气,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已经准备好去负担你的人生,你不准在这时候抛下这一切!你听见了没有?!醒来!快点醒来!」 池款冬站起来又在附近走了几圈,说话的那个男人呢?他在哪里?……没有!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她还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款款,醒来!你不是说你不愿意被你照顾到一半的身体白白让别人糟蹋,就算是身体的主人也一样吗?你有本事说,却没能耐做吗?醒来!醒来为我针灸啊!」 好好笑,她记得有个人说话也是这么酸,行事也是这么恶劣,一个牵动她好多心跳的人……是谁? 「款款,我需要你……没有你我睡不好,我睡不好……我在台北的每一天都睡不着……」 好怪……搞不懂说话的男人究竟是愤怒还是悲伤,他刚才听起来好气,现在又听起来好可怜……总觉得,记忆中好像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一个失眠的、好可怜的人,也是这样翻脸比翻书还快…… 「款款……我已经来了,我在花莲,我在你身边,等你醒来,我们就再也不分开……我知道从前是我不够爱惜自己,我做了很多糟糕的事,对亲人也太过残忍……我知道我自己错了……我没有把你的话听进去,我让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塌糊涂……拜托,款款,回到我身边……跟我一起重新再来……我需要你……」 为什么她突然觉得好想哭? 她知道这个男人好骄傲的,但是他竟然说他错了……他听起来好伤心好伤心,他在哭吗?他怎么可能会哭?他好坚强、好强悍的,他是在唤她吗?是要她去他身边吗? 如果可以让他不要这么难过,她愿意去……但是,这里好暗,她看不清楚,她看不清楚,她要怎么离开? 「回来,款款。」 男人又唤了几声,然后,池款冬措手不及地猛然惊觉自己的手心多了一阵冰凉……好像,有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被塞进掌心? 垂眸,慢条斯理地摊开手掌,一枚再熟悉不过的物事静静地躺在她手里,散发着温暖且耀眼的银光……抛弃式针灸针? 脑中突然感到一阵晕眩,眼前画面快速转动至她坐上租来的轿车,她开上苏花公路,她到了崇德渔港,她看见落石,然后她冲出护栏,她挂在边坡,而她的口袋里只有一根针灸针……针灸针?! 掌中银针的光芒忽而变得眩目,天空大亮!她涣散的意识终于回到她疼痛不堪的身体! 池款冬睁开厚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急诊室内过度刺目的灯光,而吸入胸腔的尽是刺鼻的浓浓药水味。 这里不像天堂,更不是地狱,也不是刚才她待的漆黑小盒子。 是梦?还是现实?她得救了?她没有死? 环顾四周,这里像是医院,她心心念念的男人脸庞近在咫尺,而她的手里居然还真的有枚抛弃式针灸针。 「嗨……」池款冬向阳陵泉牵起一抹虚弱且透明的微笑,是真也好,是幻也罢,能再多看他几眼,总是好的。 阳陵泉发现自己竟然只能静静地盯着池款冬瞧,久久无法言语,他竟然连要告诉医生护士池款冬醒了的事情都忘记。 池款冬为着他脸上难得一见的傻气笑了。 「你又顺手牵羊我的针灸——」池款冬动了动自己握着针的那只手,本还想跟阳陵泉说些俏皮话,让他的神色不要那么凝重的……没想到,她话还没说完,一阵牵扯到全身的刺痛感就难受到令她蹙紧眉头,疼到几乎掉泪。 她现在知道这不是梦了,好痛!超级痛!她摔得真的很重。 有一个察觉到池款冬醒了的护士走过来检查她的伤势。护士做完一些简单的例行性检查,问完几个确认池款冬意识是否清醒的问题后便迳自离开。 果然,这里是如假包换的现实世界。池款冬心中再也没有任何疑虑了。 阳陵泉担心地倾身向前察看池款冬的状况,而后却懊恼地发现自己什么事情也没办法为她做,他不能帮她痛,于是只能怔怔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真难得,如果是从前,阳陵泉听见她说他顺手牵羊,一定会说些什么让她窘得不得了的话回嘴吧? 原来病人总有些特别待遇的,池款冬在心中默默又好笑又感动。 阳陵泉眼中对她的心疼与不舍太坦白,无所遁形。他真的好疼她…… 「款款。」阳陵泉默默地凝望了池款冬半晌之后,终于缓缓开口唤她。 「嗯?」不知道是伤势太重,或是药效的关系还是怎样?池款冬竟然又开始昏昏欲睡了。 「我们结婚吧。」阳陵泉握住她的手,浓浓的眷恋口吻听起来好深情。 「啊?喔,好啊。」池款冬的声音娇憨慵懒,意识已经逐渐朦胧。她目前只想到嫁给阳陵泉很好,却忘了问他结婚之后要住在哪里这些细节。 头好痛,暂时无法思考,而劫后余生的爱情太美好,完全不用考虑他是不是总经理,他们之间的身分差异是不是太悬殊这些问题,她只要任性地觉得两人能够在一起就很好。 那些现实、环境、条件都暂时先放下,她眼下只想好好享受待在他身旁的幸福。 阳陵泉宠溺似地揉了揉池款冬发心,恋恋地看着她唇边带着一个幸福洋溢的暖洋洋笑容沉沉睡去。 他的款款真的很傻,什么都没多问就答应他的求婚了,要是他要她跟他一道回台北怎么办? 傻款款,人也傻,爱也傻,她是他这辈子全部的执着与爱恋。 他要跟她一起留在花莲,一起留在这片灵秀山水。 花莲就是他们的终点,金石不渝。 尾声 「陵泉,你都不会觉得『东急百货』改成『冬急百货』真的很怪吗?」池款冬瞪着花莲「冬急百货」新印制的提袋,第一百零一次向阳陵泉发出抗议。 就算花莲东急因为要从「东急百货」与「旭日集团」底下独立出来而需要改名,也不用把那个「东」改成她的「冬」吧?直接换个新的名字不是更好? 池款冬将那个怎么看都不顺眼的提袋随手丢到旁边,然后走到冰箱旁,从里面拿出几样水果退冰。 「不怪,我觉得很好。」一双大手环过池款冬的腰际,把脸抵靠在她肩头,贪婪地嗅闻起她的发香。 因她而起的新人生,以她为名。哪里不好了?他很喜欢。 「哎哟!就是……算了,不说了。」就是有股说不出的别扭啊!池款冬又窘又恼地把那双在她身上游移得越来越色情的手拨开。现在是白天耶!这里是餐厅耶!他老是不看场合跟地点,想做就做…… 阳陵泉在她耳边轻声地笑了。手抚上她饱满的胸,探进内衣里放肆地揉捏起她的柔软。为什么已经结婚了两年,都老夫老妻了,他的款款还是这么羞赧? 他单手就将她内衣的背鈎打开,一把扯落。 「陵泉,别闹了,爸等等不是要来?」池款冬想拉开那只胡作非为的手的力气根本完全派不上用场。 阳陵泉的父亲晚一点儿要到花莲来耶,现在不适合做那件事啦!更何况,这是他们婚后首度,公公终于愿意承认她,终于愿意到花莲来看他们的重大日子耶!她已经够紧张了,没想到阳陵泉还在这里胡搞瞎搞。 「不要啦……」她又推了推他,纠纠缠缠的下场,是她的洋装被扯破了一角。 反正都坏了,阳陵泉索性将它撕到底。 可恶……什么书生?他根本就野得过分!池款冬默默地咬住下唇,忍耐着他在她身上不安分的啃咬与撒野。 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她与阳陵泉就已经结婚两年了。 公公、婆婆因为一直对阳陵泉离开家族企业的事情有些不谅解,所以也连带地对她有些不满,于是,在阳陵泉也不愿委屈她配合父母刁难的情况下,他们就跑去公证结婚了。 说起来这种情况也很怪,两人明明就已经结婚了,但双方父母却因着一些微妙的心结从来没有见过面。 其实……池款冬知道阳陵泉好为难的,公公一直觉得是她害了阳陵泉放弃事业,自甘堕落地窝在乡间小镇;也一直觉得像她家这种小康之家高攀不上他们那种大财团,对她的家庭颇有微词。 这些都是他们之间因为身分不同而出现的阻碍,虽然毫不意外,但是,偶尔还是有心情沮丧的时候。 所以,当公公、婆婆的身段终于放软,说今天愿意来他们花莲住处一起吃顿便饭时,她才会这么紧张,甚至连自己的爸妈都邀请了。 可是,她后面这个搞不清楚小媳妇忐忑心情的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啦?! 「陵泉,别闹了啦!」池款冬双手扶住餐桌的桌面,早就被他以一个不容拒绝的力道,放成一个暧昧的、撩人诱惑的、性感的、往前趴卧在餐桌上的姿势。 「我没有在闹。」即便是放纵地在亲吻着她赤裸的美背,阳陵泉出口的语调仍然是一贯的温文沉稳。「你太紧张了,放轻松一点。爸不会那么早来,我刚打给他,他还没出门。」他的手色情地探入她逐渐显得温润的三角地带,开始了一连串令人羞赧的挑逗。 「……」他竟然老是有「正当」理由,而且总是说得如此面不改色,池款冬真是感到又好笑、又无奈。 其实,她也不是不喜欢跟他做爱……虽然刚开始几次的确很不舒服,但是,他很温柔地在带领她,后来,她就越来越适应他,也越来越喜欢他们之间黏缠的亲密……像现在,当他的手指开始深入时,她总是无法不发出声音。 「唔……」 款款的喘息声总是好天真却又性感,总是挑惹他好多难耐的欲望。多一点,再更多一点,他喜欢听见她为他发出的每一句申吟。 他倏地抬高她的臀,卸下她底裤的动作又野又急,他蹲下身,让自己的唇舌游走至她腿间,然后如愿地听见她更多的娇喘。 「陵泉……」池款冬忽而娇羞地唤他。 「嗯?」正回身去拿保险套的阳陵泉脚步一顿。 「今天,不要用那个好不好?」即便已经当了两年的夫妻,此时池款冬的脸上仍是十分红艳羞赧。 「为什么?」阳陵泉走回来,将她的身子转正,开始细细地啃咬与亲吻。 「我想要小孩……」池款冬说得好认真,她好喜欢孩子。 「过一阵子好不好?」阳陵泉安抚似地吻了吻她的颊,然后拆开包装,拉着池款冬的手,要她为自己戴上。 「为什么?你不想要孩子吗?」池款冬眼眸半垂,听起来好失望。 阳陵泉此时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色情至极的话—— 款款,我还想再纵欲一阵子。 于是,池款冬还没来得及出声抗议,又被阳陵泉一阵激烈地狠狠侵犯。 好可恶!这人过了几十年后,恐怕都还是一样既恶劣、又煽情……池款冬在他的进犯之下,就连一句虚弱的反对都说不出口。 阳陵泉唇边带着永远看不倦她的温柔笑意,一面进行着羞人的律动,一面心疼且不舍地吻过池款冬左肩的伤疤。 那场车祸过后,款款的身上留下了好多伤疤,或深、或浅,每次看见时,总会狠狠地提醒他,要珍惜款款,珍惜他现在所拥有的,不要追逐过多的功名利禄。 他承认,曾经站在高处的他心很野很狂,若不是款款曾经生命垂危,他也许没办法在花莲的乡间体会到最平凡的幸福。 若是没有那场意外,他来到花莲的刚开始,一切在有爱情滋润的粉红色氛围之下都会显得十分美好,但是,等到他与款款之间的新鲜感与刺激感过了,不可讳言的,他就会开始怀念起他曾经拥有的天空。 他也许会想念他几千万的资本额,也许会想念他的华服、名车,他曾经风光过的一切物质享受。 然后,他会开始心生怨怼,他会开始与本质和他大不同的款款吵架,也会开始在无法一展长才的小小花莲的「冬急百货」中迷失。 于是,他真正地感谢起老天爷或是任何造物主为他的安排。 若不是他曾经亲眼见到生命的脆弱与凋零,他便不会在最恶劣的情况之下才懂得要好好珍惜。 款款总说,山水有灵,而他现在真的如此相信。 他由衷感激每一位将款款带来他身边,并且为他保护款款平安喜乐的神灵。 从都市到乡间,从台北到花莲,他学会了爱情,并且开始夜夜好眠…… 后记 橙诺 记得国中的时候看过一部日剧,中文名称译为「爱,没有明天」,是野岛伸司先生编剧的剧本,由三上博史和铃木保奈美、丰川悦司领衔主演的日剧。 这是一个天才钢琴家遇到酒店小姐的爱情故事,是天与地的极端组合。 故事的大意是说,失忆的钢琴家因缘际会认识了酒店小姐进而相爱,后来为了跟酒店小姐厮守,于是毁了自己琴艺高超的手,只为了要与女主角相守。 然后,现实的考验就来了,男主角从小到大只会弹琴,褪下了钢琴家的外衣之后,他只是一个连沦落到路旁打工都会因为做不好粗重工作而被嫌弃、再平凡不过的中年男子。 于是,男主角在几番的抑郁不得志之下开始堕落,他开始怨怼造成这一切的女主角,也开始憎恨他们之间曾有的爱情。 总之,男主角开始吸毒,经过了许多现实磨难的种种,他们之间的爱情虽然强烈,却总是在互相伤害,到了最后,男女主角甚至就连相守的方式都很令人于心不忍……看到这里,大家应该不难想像,这部晦暗的日剧会造成一个平凡的国中女生多大的心灵创伤了吧? 所以,我要消灭它!(野岛大师对不起,你的故事很棒,但我还是喜欢粉红色泡泡啊啊啊!) 所以,这个故事进行到后段,我让阳陵泉去跟伯父要了花莲「东急」,至少还能勉勉强强混一口饭吃;而让款款出了意外的目的是要让阳陵泉认清自己想要的,不要日后心生不满时拿出来翻旧帐,觉得女主角是他不幸的根本。 这就像玩心很重、在城镇里玩得乐不思蜀的杨过杨大侠,要是没跟小龙女阔别十六年,也不会安稳地甘愿回古墓平淡过一生的道理一样。 就是要亲身走过一回,才能真正体会那些深刻与人生。 这本书里有我的许多情绪与感情,池款冬说的超级会比赛,却老是拿佳作那段对话就是我本人的写照与体悟。 我不得不承认,我对这本书有很多偏爱。 正是因为太有爱,所以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拿捏,来来回回修改写了好多次,好不容易写到了第八章,fu来了,噩梦也来了,宝贝女儿连着两天发烧到四十度,烧烧停停总是降不下来。 一方面担心她,一方面也担心稿子写不完。生病的女儿缠人得紧,就连睡梦中也是反覆呓语惊醒,所以,别说她清醒时间我无法写稿了,就连她睡觉时我也是被困在她身边动弹不得。 总之,就在这样女儿病完了换我病,昏昏沉沉没有帮手带小孩的景况下,我虽然悲惨的大拖稿,但还是在一阵兵荒马乱中把这个故事写完了。(在这里顺便跟ㄚ编及所有造成困扰的出版社人员跪一下) 最后,引用蔡智恒先生在《蝙蝠》一书中,后记当中一段我好喜欢的文字—— 每个写作者心中都有一片沃土,当种子洒下,他得细心呵护照料,让她长成应该要长成的样子。 我喜欢简单写、单纯写,对文学价值没有强烈的企图心。 我只希望能保有写作者那颗最初也最完整的心。 那就是文字本身,那就是故事本身。 那就是写作者心中那处明亮的地方。 而我只是很努力,很努力将那种亮度带给你而已。 这段文字居然令我感动得想哭。 老话一句,谢谢你看完这本书,也希望亲爱的你能喜欢这个故事。 请感念一下制作这本书的伟大工作人员,他们总是做着不被人看见,也极少享受到掌声,却极为繁琐的工作,谢谢他们的辛苦! 新年快乐!我们下个故事见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