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涂奴儿》 楔子 深山冬来早,虽然刚立冬,黑牛山已下起了鹅毛大雪。 大雪初霁,险峻的山道上,骏马扬蹄,冰雪飞溅;「踏踏」铁蹄声中,古淮南带着一队彪悍骑士,穿过起伏的峰峦,霍然止步于仙女谷前。 但一向宁静清雅的山谷,此刻却如同地狱一般。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弥漫在灰蒙蒙的天空与皑皑白雪间,七八个男人,或仰或趴,横卧在浸透着鲜血的雪地中;颓车坍顶、覆辙悬空;断枪折戟、碎箭残弓…… 没有哭泣和呻吟,没有刀光剑影和烈火硝烟,然而,这一片狼藉,无不显现着烈马悲鸣、壮士怒吼的激战痕迹。 迟了!他来迟了! 目睹眼前惨状,古淮南心寒如冰,情急似火。 劲风猎猎,削着他俊挺刚硬的脸庞。 他跳下马背高声喊道:「找到他!找到所有活着的人!」 属下迅即下马。 很快,一具具僵硬的躯体被清出雪窝,可是没有一个活着,没有他! 他在哪里?!恐惧与希望镕铸成一把利刃,搅动着他的心。 「少主,他在这里!」 一声急促的呼唤,将埋首翻寻的古淮南,带到了远离现场的岩石下。 那里,一个浑身是伤、满脸胡须的中年男子已被翻转过来。 从他血肉模糊的双手,和身后雪地上拖曳出的长长血迹可以看出,在失去知觉前,他曾经奋力爬行,试图进入山林。 而这个男人,正是他苦苦等候多日,相约不见不散的人! 古淮南跪在那个男子身边,并以手指测试对方颈项,他微弱的脉搏和青紫的面色,令他神情大变。 「罗爷!罗爷!」托起那冰冷的身躯,他大声呼喊。 罗爷紧闭的双眼缓缓张开,认出来者时,他涣散的眼神乍然一亮,气若游丝地说:「古……少主……找玉蝉……她可帮你……请照顾她……」 「我会照顾她,你放心!」他大声保证,并急切地问:「玉蝉在哪里?」 「山林……找她!」 拚着最后一口气吐出这几个字后,罗爷头一歪,终于咽了气。 看着这张挂满忧虑与牵挂而不幸离世的脸,古淮南的心犹如压上了沉甸甸的寒铁。 他将那瞪视着天空的双眼阖上,站挺身子,对身边的属下说:「看样子很快又会下雪,我们得将他们就地掩埋。」 说完,他留下大部分属下清理遗体和整理现场,自己带两个人,到山下小镇买棺木,并雇了十来个青壮年和几辆牛车,返回仙女谷安葬了死者。 当又一场新雪降临时,他伫立在一堆堆新隆的坟冢前,望着风雪迷茫的天空。 洁白的雪花铺天盖地,随风飘落,洗净了天地,将丑陋的一切覆盖。 第一章 汉武帝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孟冬十月 落叶残红,层林迭嶂的山岭,经冬变色,愈加显得遒劲苍凉。 两名二十多岁的男子,骑马奔驰在崎岖山道上。 前面那位长得俊伟潇洒,黝黑魁梧的身躯彷佛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他是中山国著名的贩运商「天下杠毂」的少主古淮南;紧随他身后的,是他的副手,同样粗壮敦实的路延和。 「少主,我们这次不会白跑吧?」当山势渐陡、马速减缓时,路延和追上了主人。 「很难说。」古淮南回答,看到他露出愁苦之态,他大声道:「嘿,延和,打起精神来,干么那么垂头丧气的?」 「属下也不想这样,可一个月了,整日颠簸,处处碰壁,令人心焦啊!」 古淮南的心里其实也与他有一样的忧虑,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只能鼓励他。「我知道你很累,可是王令难违,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在大雪封山前找到罗爷,并有所收获,否则王上那里难以交代!」 知道他说得有理,路延和叹了口气。「就算咱们能撑,马儿也吃不消啊!」 「没事的。」古淮南低头看看坐骑,精神抖擞地说:「我们昨天才换过马,牠们起码还能跑六百里。振作起来,等找到罗爷,我定让你睡个够!」 说完,他策马向前奔去。 他的承诺让路延和精神为之一振。 这段时间,他跟随少主东奔西跑,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吃过一口舒心饭,此刻,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躺在柔软的被窝里,熟透透地睡它一整天。 可是罗爷──那位能让这个愿望变成现实的男人,到底在不在前方? 路延和在马背上挪了挪疼痛的臀部,驱赶着坐骑,紧追主人而去,心中暗自发誓,要尽快给自己换个更软更厚的鞍垫。 几个时辰后,他们进入了恒阳郡的芦花山。 看到几个孩子在山林里捡拾柴禾,古淮南随口问他们是否认识罗爷。 罗爷果真声名不凡,孩子们不仅认识,还争相告诉他,罗爷就在城里的来福客栈。 得知此讯,他心里欢呼着双膝一夹,便策马直奔上山。 芦花山不高,但奇石雄峻,古木参天;黄土衰草,溪流淙淙,勒马山坡头,冷冽的风吹拂着他的面颊,撩起他的衣襟。 几只山羊「咩咩」地跑过,在裸露的山坡上啃着荒野中残存的小草。 山脚下,恒阳城笼罩在初冬的余晖中;河滩上,如凤尾般的芦苇随风摇曳,一群女人蹲在河边洗涤衣物。 古淮南回头看看落在身后的路延和,见他如负重的老牛般缓缓行来,一抹笑意不由得在他轮廓分明的唇边漾起。 放开缰绳,他双手圈在嘴上正想大声呼喊,可突然间,铿锵有力的马蹄声如暴风骤雨般,由左侧山坡袭卷而来;一道白色闪电擦过他的坐骑、没入右侧山林中。 在这惊心动魄的剎那间,他胯下的枣红马受惊,猛地昂首嘶鸣、马蹄乱踢。 前一刻他还稳稳坐在马背上,下一刻便发现自己被狠狠地抛在了硬邦邦的泥地上。 古淮南的呼吸因受此猛烈撞击而忽然停止,诧异地无法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眼前白光闪耀,胸口如遭千钧重压,大脑一片空白。 「少主?!」不知过了多久,路延和紧绷的声音传入耳中。 他愣愣地看着悬在头顶那再熟悉不过的脸,对方仍无法开口,甚至无法喘气。 「老天……那个冒失鬼!真该抓来痛打一顿!」路延和急忙将他扶坐起来,看着他发直的眼神,担忧地问:「少主,你伤到哪里了?」 古淮南仰着头,定定地注视着天空,良久后终于缓缓呼出了窒于胸口的气。「呃,谁敢相信?从十岁起我就没有坠过马,这该死的……」 「得罪了,我不是故意的!」 就在他忿忿不平地咒骂时,一道低哑的声音介入,令他和路延和都猛地吃了一惊;抬头一看,不知何时,他俩身后站了个人。 那是个头戴毛毡帽,身着白衫,外套羊皮小褂的少年。 听他尖细的嗓音,估计顶多不过十三、四岁。 大概知道自己闯了祸,当被四只眼睛紧紧盯着时,少年因羞愧和忧虑而小脸通红。 他低垂着脑袋站在那儿,手里还牵着两匹马,其中那匹白色骏马,无疑正是肇事者,另外那匹枣红马,则是古淮南受惊跑掉的坐骑。 看着那匹头小目明,昂首挺胸的白马,古淮南暗自泄气。 那是被当今皇帝誉为「天马」的乌孙马,不仅毛色油亮,身高体健,而且天生有种悍威,难怪自己的坐骑会被牠惊吓得大失常态。 与他的沮丧相反,路延和则是全然的愤怒。 「你要是故意的,此刻你就死定了!」看到两匹马乖乖地站在少年身后,他生气地训斥着。「骑马有这么野的吗?连路都不看,横冲直撞!」 「我……以为没有人。」那孩子的嘴先是不服地噘起,但一看到坐在地上的古淮南煞白的脸时,那股倔强劲便不见了,声音小小地说。 「害我家少主坠马,还敢狡辩?」路延和直起身还想训斥,却被古淮南阻住。 「行了,延和!被一个孩子撞下马已经够丢人啦,还在这儿嚷嚷什么?让他走吧。」说着,他慢慢站起来,被山石刮破的衣袖松垮垮地耷拉在手肘下。 「哎呀,少主您受伤了!」路延和忽然发出惊呼,抬起他的胳膊。 古淮南低头,看到自己的右手肘破了一大块,正渗着殷红的血,而他的脊背和臀部也在隐隐作痛,不由懊恼地说:「我恐怕真是老了,身子骨这么不经事。」 「二十五岁怎会老?这根本不是少主的责任,是这小子太鲁莽!」路延和狠狠瞪了男孩一眼,小心地为少主清理伤口上的泥沙,却带出更多的血。 男孩发出一声细小的抽气,古淮南听到了,抬头看看他,见他清秀的小脸皱成一团,目露惧意,便笑着安慰道:「你不必害怕,我没怪你。是枣红马胆小,如果今天我骑的是我的蒙古马,那你再怎样也不能把我弄下马背来。」 「你该用马提子。」男孩小声地说。 「什么?」古淮南没听清楚,再问他。 「喏,这个……」男孩侧身,把自己的白马拉过来,指着系在鞍垫、用粗麻编制成的腿带和皮扣。「如果你用这个,就不会摔下马了。」 古淮南看了看,知道那是胡番用的马提子。 匈奴人长年累月在马背上生活和征伐,为了防止在长距离的奔跑后疲劳无力,也为了让骑马的人保持战斗力,他们在马上增加了这种用牛皮或粗麻制成的腿带,让脚有踩踏的地方。 如此一来,骑者即便双手离开缰绳,仍能安全地留在马背上,也因如此,匈奴铁骑战斗力超强。 他终年走南闯北,当然见过这东西,也曾让人做了一副试用,但装上后感觉不好用,因此丢掉了。 此刻他自然不感兴趣,摇头道:「算了吧,这玩意儿不是谁都会使的。」随即转问男孩。「你是匈奴人吗?」 男孩小脸一沉,双眼冒火地大声说:「不,我是汉人!」 这孩子很有个性,由他身上,古淮南似乎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因此笑道:「别发火,是你刚才骑马的架势和这胡人使的马提子,让我有此一问。」 男孩看他一眼,没再言语,将枣红马的缰绳扔给他。「接着,这是你的马,牠虽然不是蒙古马,但也是匹好马。」 说完,他敏捷地上马,一抖缰绳,策马离去。 「喔,这小子的脾气还挺大的。」古淮南看着消失在山林中的少年惊叹。 路延和则不满地说:「少主太仁慈了,就这么放过他。」 「那还能怎样?人家已经道了歉,马也给咱们牵回来了,我总不能跟一个孩子计较吧?」古淮南安抚他。「走吧,天快黑了,下山找罗爷去!」 * 「来福客栈」是当地最有名的客栈,因此很好找。 掌柜的听说他们要找罗爷,便告诉他们,罗爷包下了北院,可目前暂时不能见客,因为罗爷傍晚在石雕坊被坠落的白石砸折了腿,此刻正由他的搭档帮他接骨治疗。 这消息令古淮南深感震惊和沮丧,但庆幸的是,罗爷生命无虞。 在客栈订了房后,路延和重新替他包扎了手肘上的伤,两人才去大堂吃晚饭。 回房后,路延和睡了,古淮南和衣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脑海里回想着这一个多月来所发生的一切。 九月下旬的一天,他刚刚结束一趟长途运输,带着车队回到庐奴家中;可才进家门,就接到国王传令,要他立刻进宫。 中山王刘胜是他的君王,也是他的朋友。两人结识于十四年前。 那时,刚满十二岁的刘胜被皇父景帝册封为中山王,定居中山国国都庐奴。 一日,童心未泯的国王私自驾车出宫游城,路上因一辆马车挡道而大发脾气,便一箭射入对方车辕。 此举惹怒了对方刚开始随车送货的车主古淮南,十一岁的他二话不说,扬手飞刀,当即割断了刘胜的辔绳。 这等奇耻大辱,岂是大汉皇子所能承受?刘胜跳下马车与他扭打起来。 虽然相差一岁,但古淮南骨骼大,身形高,又自幼习武,自然比长在皇宫的细弱皇子占优势。 就在刘胜将败于古淮南手下时,王宫宿卫队实时赶到,解救了王上,绑缚了竟敢「冒犯王上」的「刁民」古淮南。 此事惊动了全城,「天下杠毂」的大掌柜,亲率族人跪于刘胜脚下为子求情,恳求王上看在古淮南年少无知,是古氏独子的分上饶他不死,今后古氏一族愿为王上做牛做马,以报恩德。 得知此刁蛮少年竟是国王时,古淮南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可是即便被爹娘强压着跪在地上,他仍挺直了脊背,高昂着头。 围观者为他捏了把冷汗,他的爹娘更是恨不得将他的脑袋按于地面,迫他收敛起那桀骜不驯、恐招大祸的脾气。 但刘胜却出人意外地宽恕了他,只命令他以后每日傍晚入宫陪王习武。 两个少年不打不相识,由此成为朋友。 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加,他们之间的友谊与君臣关系更加坚固。 那时古淮南听到王上召唤,自然明白,王上一定遇到了棘手之事,因此没有迟疑,立刻赶往王宫。 宫内,刘胜已等候多时,一见面,便把急召他进宫的事说了个明白。 九月初九,诸侯王按惯例入朝与皇帝共赏茱萸,品酒祈寿。 席间,中山王获赐一套来自异邦的琉璃耳杯,为防意外,他派郎中令率八名侍卫先护宝返宫。 不料护宝队在黑牛山遭遇独眼恶盗王三界拦劫,危急中,郎中令将琉璃耳杯交给一名姓张的侍卫,令他冲出重围护宝回宫,自己则率属下掩护他突围,但终因寡不敌众,负伤倒下。 当他醒来时,发现强盗和坐骑没了,七名属下也全部战死。 他挣扎下山,晕倒在路边,次日被几个山民发现,用牛车送回庐奴城。 数日后,中山王返回王宫,得知此事经过及宝物随张侍卫同时失踪时,大为震怒。 宝物失盗,令他心痛,更令他尊严扫地,而且还有「亵渎君威」之罪嫌,因此他必须找回宝物。 而能胜任此重任者,非古淮南莫属,因为他身处宫门王室之外,行动自然不引人注意,也因他与黑白两道均有来往,却对自己忠心耿耿。 得知此事,古淮南大吃一惊。恶名昭彰的王三界早年横行于太行山一带,被称为「太行一霸」,十年前与另一帮盗贼火拚受伤瞎了一眼,从此销声匿迹,想不到沉寂十年后再次出来作恶。 国王之令,他不可能拒绝,眼看冬天将至,山里下雪早,雪会把所有可能的证据湮灭殆尽,因此刚回家的他来不及歇口气,便带着副手路延和上路了。 根据案情,他决定从案发地和张侍卫入手。 可是在黑牛山和张侍卫的老家,他并没有发现新线索,倒不时听到王三界作案的消息,并从一个黑道朋友口中得知,王三界因重出江湖第一战劫了王宫卫队,却毫无所获,还损失了几名手下,于是发誓要向过往商旅「复仇」,如今,许多商贩都不敢再走黑牛山。 这消息令他喜忧参半。喜的是如果此言不虚,那表明琉璃耳杯尚未落入王三界手中,否则狡诈如他,又怎会在风口浪尖上,怀揣稀世珍宝持续在同一地点作案,而不怕官府拘捕或同行觊觎?忧的是,携带宝物的张侍卫究竟去了哪里? 古淮南正茫无头绪,一天在酒肆吃饭,却听邻座有人议论重新出山的王三界,把黑牛山变成了恐怖山,可官府都不管。 立刻有人接嘴道:如今的王三界比过去更凶狠狡猾,作案后自己人无论死活一律带走,不留线索,官府拿他没辙,其它人更不敢惹他。 九月十二王宫宿卫队被劫杀时,其实有支素有侠名的商队路过黑牛山,但得知山上劫匪是王三界后,二话不说就下山绕道离开了…… 这人的后半段话让古淮南心头一亮:九月十二宝物遇劫时,有目击者? 他急忙向说话的人打听那支商队情况,可对方只说,商队属于人称「罗爷」的北方汉子,具体情形不甚清楚,因为他也是听别人说的。 虽然对方语焉不详,但对古淮南来说已经足够。 他从未跟「罗爷」打过交道,但也听说过这个名号;两日后,他就得知了罗爷的底细。 罗爷家住晋阳城,是北方极有名望的贩主,拥有一支商队,主要从事以物易物的散货交易,固定每年春末离乡,秋末返乡,南北各地皆有生意。此刻他正为一批石雕,前往返乡途中的最后一站──恒阳郡。 获得新线索,古淮南忘记了疲劳,立刻带着路延和直奔恒阳。 如今,目标找到了,可谁知罗爷,偏偏在今天傍晚出了意外! 他该怎么办──枯坐等待吗? 不!他忽然起身,决定立刻去见罗爷。虽然于情于理,此刻去打扰刚受伤的罗爷是很失礼的,可是王命催人,时间紧迫,他没法顾虑太多。 来到罗爷住的北院,他被人挡在了门外。 「罗爷正在休息,请公子改日再来。」那年轻人说。 古淮南并不放弃,坦言道:「在下知道此刻求见罗爷不妥,但因事情紧急,还请兄台代为禀报,就说庐奴『天下杠毂』古淮南求见罗爷!」 听到他的名号,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没再多言,转入上房去通报。 很快地,他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面容清臞,神态像郎中,也像账房的中年男子。那男子面带微笑地对古淮南行礼,道:「古少主请进,罗爷在屋里等候。」 「多谢!」古淮南也抱拳还礼,然后走进了灯火明亮的上房。 一看到他走近,床榻上的罗爷立刻欠了欠身,快人快语地说:「罗某久仰贵行大名,可惜无缘相识,今日得见少主乃三生有幸!请恕罗某腿伤不便,无法起身迎接少主,快快请榻上坐。」 乍然看到坐卧在床上的罗爷时,古淮南暗自吃惊,难以想象眼前这位清臞俊雅的男子,是个不畏艰险、走南闯北的商贩。 大概是受伤的缘故,此刻的罗爷看起来十分苍白憔悴,他不由后悔自己在此时此刻来打搅他。 然而,人都来了,他只好略显局促地向罗爷表示问候,并对自己的冒昧来访深表歉意。 罗爷则坚持请他就近而坐,并对他说:「少主有事但说无妨,罗某腿伤嘴可没伤,说话不碍事。」 一番简短而直率的寒暄,让古淮南明白了为何这位北方贩主,能在道上享有良好口碑的原因──他相当古道热肠,也豪爽耿直。 罗爷不似一般西北汉子那般粗犷高大,他五官端正,神态安详,体型适中,肌肉结实。他平易中带着固执,谦和里表现出坚韧;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散发着温和的光辉,却不失虎虎威风。 他的坦率与热情很快便消除了古淮南心中的不安,他说出此番求见的原委,但对中山王宝物失窃之事只字未提,只说在寻找失踪的表弟。 听他说完后,罗爷坦言道:「九月十二那日,罗某确实在黑牛山遇到一个浑身是血,重伤不治之人,就是他说王三界在山上,劝罗某不要上山。」 果真有此事!古淮南难掩焦虑地问:「罗爷可还记得那人长相?」 「记得。」罗爷颔首。「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长脸短须,肤白发黄,人看起来挺厚道,可惜伤得太重。他说他姓张,要去庐奴。」 「没错,他正是在下失踪的表弟!」古淮南激动地说。「我找他好久了!」 罗爷同情地说:「可惜罗某没能救他一命。」 「不怪罗爷,是盗贼凶残。」古淮南道。「可怜他并无财物,竟遭此劫!」 「是的,王三界十年前已经非常强悍冷血,如今再度出山更胜以往。」罗爷心有余悸地说。「那日罗某带了很多货,因此得知王三界在山上时,没敢上山。」 古淮南注视着眼前这张布满风霜,诚恳坦荡的脸,感激地说:「谢谢罗爷危机关头仍不失慈悲之心,没让在下表弟曝尸荒野。」 「大家都在道上走闯,难免遇到大灾小难,彼此相帮是应该的。」 古淮南颔首,又问:「在下表弟咽气前,可曾跟罗爷说过什么?」 「没说什么。」罗爷回忆道。「只是要马,我将坐骑给他,可他连缰绳都没碰着就闭了眼……唉,是背心那一刀害了他的命。」 低沉的气压笼罩着屋内,片刻后,罗爷面带愧色地说:「还请少主和那位表弟宽恕在下,那日匆忙下葬,着实委屈了那个可怜人。」 古淮南见他神情有异,便问:「罗爷此言何意?」 罗爷赧然道:「那日罗某仓猝间找不到棺木,就腾了个条箱收殓他。可少主的表弟虽已绝气,却屈腿含胸,怎么地都拉不开。罗某细查,见他双臂紧护胸前一个小包袱,便寻思那包袱里准是他舍不下的贴身之物,既然如此,死者为大,不如让他带着包袱入土,也算遂了他的心愿。于是,罗某就那样将他葬了。」 他说得惭愧,古淮南却因听到这番话而精神大振。 毫无疑问,张侍卫至死护宝,那包袱里即是王上的珍宝──琉璃耳杯。 好样的!暗自赞叹张侍卫的忠诚,古淮南更想尽快找到他的遗体和「包袱」,不禁急切地问:「在下想重新安葬表弟,罗爷可否明示坟址?」 「恐怕有点难。」 他的回答让古淮南一愣:难道他不愿帮忙? 见他神色乍变,罗爷忙解释:「少主别误会,罗某说难,是因为大山里密林丛草,景色相似,用嘴巴很难说清楚。若非罗某伤了腿,定陪少主走一趟!」 说完,他顿了顿,又问:「少主可知黑牛山的牛子沟?」 古淮南眉峰一抖。「知道,那里青藤缠绕,灌木丛生,根本没路。」 「对,但距车马道并不远。」罗爷道:「那日因怕惊动王三界,罗某无法把贵表弟葬在路边,就带他去那里,下葬后还在坟头压了三块大石,以免野兽掘坟。」 得知他并非拒绝帮忙,古淮南满怀希望。「那罗爷可有伙计能做在下向导?」 本以为这要求很合理,可爽快的罗爷却面带难色。「不瞒少主,当时罗某因恐王三界追来,危及随行货物和伙计们的生命,便要他们护着车马撤过易水等候。因此,知道那处墓穴的,唯罗某一人。」 古淮南沉默了,心知他说得合情合理,换了自己也会那样做。 「少主很急吗?」见他沉吟不语,罗爷关切地问。 古淮南不能把王上的秘密告诉他,只能简单地答道:「是的。」 罗爷想了想,毅然道:「既然如此,那罗某可以让伙计们抬着,带──」 「不行!」罗爷话未说完,门口就响起激烈的反对声。「再急也不行!」 古淮南回头,惊讶地看到,先前在山上惊了他的坐骑、害他摔得七荤八素的男孩,正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站在门边。 而罗爷随后说出的话,更让他震惊得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蝉儿,别胡闹,爹在跟古少主说正经事!」罗爷申斥男孩,随即转向古淮南歉疚地说:「这是小女玉蝉,都满十五了,还那么顽皮。」 小女?原来这个骑马如风的鲁莽「小子」不是小子,而是罗爷的女儿! 古淮南看着罗爷,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她是女的?」 罗爷理解他的惊讶,解释道:「玉蝉是罗某的独女,她娘去世得早,她又自小喜欢跟着罗某到处跑,为了行走方便,罗某就把她当小子养了。」 罗玉蝉端着药碗走进来,经过古淮南身边时,对他瞪了瞪眼睛,厉声说:「虽然我是女人,可必要时,我也能像男人一样保护我爹爹!」 她脸上的神情比不久前说「我是汉人」时更加凛然,古淮南不由得笑了,和蔼地回道:「我不会做伤害妳爹爹的事。」 「既然如此,你就不该在我爹爹刚受了重伤时,来跟他说这些话!」他的笑容让玉蝉更生气。「难道你没有看到我爹爹正痛得冒虚汗吗?」 「玉蝉,不许这样对古少主说话!」罗爷喝斥女儿,身子难以控制地往后倒。 「爹──」玉蝉急呼,可手里捧着热腾腾的药水,令她无法及时帮忙。 古淮南立刻赶过去扶住他,这才注意到罗爷额头布满细密的汗水,手还冰凉而颤抖,不由惭愧地说:「是在下只惦记着失踪的表弟,忘了罗爷的伤。」 「哼!」玉蝉冷冷哼着,但在父亲严厉而责备的目光下,没再说什么,只是把药碗送到他面前。「爹爹喝药吧。」 「向古少主赔罪!」罗爷把头往旁边一扭,拒绝喝药。 「我没错,为什么要向他赔罪?」玉蝉叛逆地说。 古淮南赶紧说:「罗爷别生气,是在下不对,玉蝉没错。」 「我不需要你帮我说话!」玉蝉不满地瞪他。 「没规矩的丫头!」罗爷因生气而面色发红。「出去!」 玉蝉也不示弱,将药碗递给他。「那你喝药,喝完了我就走。」 「不喝!」罗爷气喘吁吁地说,额上的汗水更多了。 「爹!」玉蝉急了,哀求道:「这药是我特地采回来熬煮的,您一定得喝,不然您会发热,骨头怎么能长好?」 可气头上的罗爷很倔。「不喝,妳出去!」 看着这对因他而杠上的父女,古淮南也急了。「罗爷……」 刚开口,就见罗玉蝉把药碗塞进了他手里,退后一步,「扑通」跪在他面前。 「玉蝉,妳这是干什么?」他慌忙问。 罗玉蝉低垂着双目,神态谦卑,语气生硬,赌气般地说:「玉蝉口无遮拦,冒犯了古少主,惹爹爹生气,特向少主赔罪,求少主原谅,并代玉蝉劝爹爹喝药,玉蝉给少主磕头了!」 说着,她俯身在地,很响亮地磕了个头,然后站起身跑了出去。 这用力一磕,将她头上的帽子磕掉了,满头青丝散了开来;在她抬起头转身跑出去前,古淮南看到她泪光盈盈的眼眸。 「唉,这丫头……都怪罗某把她给宠坏了。」看着女儿跑走,罗爷叹息。 古淮南忙对他说:「罗爷不要怪玉蝉,她方才的指责一点都没错,是在下言行不当。难得她小小年纪就如此知轻重、懂孝顺,令在下羞惭。如果罗爷不想让在下愧疚自责的话,就不要再生她的气,好好把这碗药喝了吧。」 听他这么说,罗爷不好再拒绝,于是就着他的助力坐起,将药汤喝了。 等他喝完后,古淮南扶他躺下,真心地说:「罗爷安心疗伤,刚才是在下一时任性。其实死者已矣,在下表弟既已下葬,迁坟的事就不必急于一时。再说如今已是孟冬,山里落雪早,黑牛山此刻大概已是雪深及膝,就算我们去了,也难在冰天雪地中找到坟冢,不如等开春后再说吧。」 「传言果真不虚,少主为人慷慨磊落。」罗爷欣然道。「那罗某与少主何不现在就约定,明年仲春你我在此相见,同去黑牛山为贵表弟迁葬?」 「好,仲春春暖花开,莺飞草长,我一定来此恭候!」古淮南承诺。 罗爷憔悴的脸上出现笑容。「我一定来!」 随后,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罗爷因不胜药力而昏然入睡。 古淮南替他盖好被子,正准备离开时,看到玉蝉落在地上的毛毡帽,便俯身捡起放在案几上,然后轻轻地走出了房门。 第二章 「谢谢古少主!」 古淮南双脚刚踏上院外走廊,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玉蝉的声音。 他转回头,看到院角有个模糊的影子,不由问道:「谢我什么?」 黑影顿了顿,说:「谢少主劝我爹喝药,替玉蝉说好话;谢少主改变主意不去黑牛山;还有,谢谢少主没告诉我爹我惊了你的马、害你摔跤受伤的事。」 见她前倨后恭,一口气谢他那么多,古淮南乐了。 他心想这姑娘人不大、心眼不小,一定是刚才躲在门外偷听了他与她爹爹的谈话,因此对他的态度才有了这么大的改变。 他笑着回应道:「既然妳谢我这么多,那我也要谢谢妳。」 她大吃一惊。「谢我?我对你什么好事都没做!」 她的诚实和单纯,让他脸上的笑容更大了,靠着身后的围栏道:「妳当然有,比如说妳不再把我当敌人看、不再用眼睛瞪我,所以我要谢谢妳。」 「我没把你当敌人。」玉蝉双颊发烫,暗自庆幸这里黑,他看不见她的红脸。 「那很好,因为妳是个很勇敢、很可爱的姑娘,我可不想做妳的敌人。」 阴暗的旮旯里闪耀起两点明亮的眸光,玉蝉的声音充满了喜悦。「少主真的认为我勇敢可爱吗?」 「我从来不说假话。」古淮南郑重地保证。「不过如果妳不要藏在黑暗里,走到灯光下,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妳的勇敢和可爱会更有说服力。」 他的话音才落,她已经走出了墙角的阴影。「我不喜欢藏在黑暗里!」 她高昂着脸看他,走廊上的灯笼散发出金色的光芒照耀着她,在她姣好的脸蛋上画出一道道立体的阴影。 「唔……我也不喜欢。」望入那带着崇拜与倔强的眸光,古淮南呼吸一窒。 这孩子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有种独特的气质,深深扣住了他的心。 他怎会如此眼拙,竟把她当成了野小子? 看着她完美的鹅蛋脸,和尽显女子娇美的杏眼桃唇,古淮南诧异地想,但很快就发现了答案。 是她那酷似她爹爹的浓黑眉毛、微微翘起的下巴和虎虎生威的目光,让她具有一种天生的英气。 而她惊人的马上功夫也是误导他的重要原因。 想想看,哪个姑娘会像她那样使用匈奴人的马具,敢那样狂野地骑马疾奔? 「你的伤怎样了?那时我忙着给爹爹找药草,没有看到你。」 她的声音带着关切传入他耳中,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在为傍晚害他坠马的事道歉。看来她还在为那事耿耿于怀。 古淮南笑道:「那点伤算不了什么,我宁愿我们都忘掉那件事。」 「真的吗?」玉蝉半信半疑地问。 「当然,坠马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她看起来好像真的松了口气。「那我一定把它忘了,谢谢古少主大人大量!」 面对她真诚的感谢,他哑然失笑。因耻于被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惊落马下,他不想再提那事,可她居然为这个谢他? 而他的沉默丝毫不影响玉蝉的快乐,她欣慰地说:「看得出来,你是个爽快的人,跟你做朋友一定很轻松。」 被一个小女孩夸赞,他感到很有趣。「那妳要不要做我的朋友试试?」 「要啊!能与『天下杠毂』的少主做朋友,我以后可神气了!」 「那我们以后就是朋友,妳尽可大方神气。」 「你可是认真的?」她不放心地问。 「我为什么要骗妳?」 「那好,我们击掌为誓!」她扬起小小的手掌。 想到有这么一个爱装男人的小朋友,似乎也不错,古淮南举起了手。 两人击掌后,她兴奋地跳过来,想坐在他身边的围栏上,可因为用力过猛,差点翻出栏杆外。 古淮南一把抓住她。「姑娘,妳常有这莽撞之举吗?」 自小跟爹在外行走,玉蝉很少有女儿态,因此不避讳地抓着他的手腕,坐稳在栏杆上,摇晃着两条腿高兴地说:「是的,我总是很莽撞,所以我喜欢做男人。」 「莽撞跟男人有什么关系?」他对她的奇谈怪论很不理解。 玉蝉振振有词地说:「当然有关系,男人莽撞是英雄,被人崇敬;女人莽撞是笨拙,被人耻笑,这很不公平。」 在古淮南看来,这套谬论无法成立,但想到对方的年龄,他包容地笑了笑。 「这就是妳装扮成男人的原因吗?」他问,并看了眼她身上的男式衣着和胡乱束在脑后的长发,脑子里却在想,当她穿上女人们喜爱的「留仙裙」、梳个娴雅整齐的「垂云髻」时的模样,那应该是幅很美的图画。 可惜,一想到她骑在马背上狂野奔放的英姿,那幅美好的图画就立刻破碎了。 她并不知道古淮南在想什么,依然兴致勃勃地说:「一部分原因是那个,但最主要是为了跟爹爹外出时行走方便。在外面,我与爹爹都以父子相称,只有当大家都把我当男人看时,我才能跟同伴们平起平坐,也不会让人小瞧了。」 真有人敢小瞧她吗? 想着自第一眼看到她起,及每次见面时她带给他的震撼,古淮南怀疑,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是否需要靠装扮成男人来提升个人魅力。 不过,他当然不会跟她探讨这个。 这天晚上,从不喜欢跟女人、孩子打交道的古淮南,竟破天荒地陪一个女孩说了几个时辰的话。 当分手时,他心情愉快,而玉蝉也欣然改称他为「古大哥」。 这一声「古大哥」,让古淮南足足开心了一整夜,即使在梦里也在笑。 * 翌日,虽然古淮南与罗爷一见如故,也与罗玉蝉相处甚欢,但他心里仍惦记着王上遗失的宝物,因此午饭后,他就告别了罗爷父女,返回中山国。 分别前,他让路延和先去备马,自己则去向罗爷父女辞行。 罗爷与他互道珍重后,再次确认了明年开春在此地碰面的约定,随后他又去找罗玉蝉,可惜院子四处都没有她的身影。 当他带着遗憾走向客栈大马房时,却看到她手里牵着他的马,正与路延和在马房外说笑;而昨天还对她恨得牙痒痒的路延和,此刻则是一副满足快乐状。 「古大哥,我们正在等你呢!」玉蝉看到他,立刻牵着他的马迎上来。 看着她阳光般活泼明亮的眼睛,古淮南感到十分愉快。 尽管她仍是一身男儿装扮,但他知道,在那身伪装下,是个美丽聪明的快乐少女。 「少主,瞧这个,罗兄弟送给我们的!」路延和兴奋地拍着马背对他说。 「兄弟?」古淮南微微一怔。 「是的,在外面行走,她就是『兄弟』。」路延和看了玉蝉一眼。 看到他与罗玉蝉相视而笑,古淮南的心情一黯:这两人几时熟成这样了? 可当他的目光,转向他和路延和的坐骑上新换的鞍垫,和新增加的「马提子」时,黯淡的心情便转为惊讶。「玉蝉,这么贵重的东西,妳怎能送给我们?」 玉蝉害怕他不要,忙说:「这是我自己的东西,当然能送给你们。在我家乡,换胡人的好马具不成问题;再说有了马提子,你们在马上就不会那么累了,还可以随意转身或使用兵器。等用习惯了,我保证你会喜欢它。」 「那,谢谢妳的好意啰。」不忍拒绝她的美意,古淮南微笑着接受了。 「不用谢。」玉蝉笑靥如花地对他扬起小手。「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古淮南轻轻与她击掌,肯定地说:「是的,朋友!」 她满意地把枣红马交给了他。「那上路吧,朋友,明年开春再见。」 已经上马的路延和踱到她面前,俯身亲昵地拍拍她头上的毡帽。「『兄弟』,我也要谢谢妳,妳的慷慨,一定会让我回去的路程不再那么痛苦。」 「那样最好,不然你又会落在古大哥身后,不能保护他。」 「喔,原来妳送我这个,是为了让我保护少主哟。」 「没错。」玉蝉说着,又催促古淮南。「古大哥,你骑上去试试,看吊带的长度合适不?路大哥的已经调整过了。」 听到她对路延和的称呼,古淮南又感到了那股令人陌生的不快。 这令他惊讶,但他努力将这感觉撇开,按照她的指示,踩着马提子翻身上马。 脚一踏上马提子,他就暗自赞叹玉蝉果真有本事,竟能把这摇来晃去的东西捆绑得格外结实,不像他以前尝试过的那样软趴趴,没有着力感。 等他坐稳后,玉蝉站在马侧帮他调整吊带,再一边告诉他要如何绑紧它。 「行了,我知道了。」不习惯被人照顾的古淮南,对她的热心感到很不自在,口气难免有点僵硬,可看到她困惑地抬起头望着他时,又深感自责地解释:「我是说妳不用担心我们,好好照顾罗爷吧,否则大寒来时,你们都回不了晋阳。」 以为他是在为爹爹担心,玉蝉又露出了笑脸,开朗地说:「没事的,我世伯正在为爹爹安排舒服的牛车,我们就要回家了。」 「那祝你们一路平安!」古淮南对她微笑。 「也祝你们平安!」她笑着退开,看着他松开马缰,嘴里发出一声口令,然后枣红马撒开四蹄奔向前去。 她一直注视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方。 「唉,这假小子年纪虽小,心倒挺细致的。」骑出城门后不久,路延和因屁股下有了舒适的鞍垫,而满意地发出感慨。 「你昨天还恨不得掐死她,今天怎么忽然变得友善了?」古淮南好笑地问。 「昨天因为她害少主坠马,所以属下生气,可今天与她相处后,发现她是个挺不错的小妹妹,而且她还送给我们这么好的东西,谁还能恨她呢?」 看来小恩小惠确实能收买人的情感,更别说那个可爱的小丫头有张灵巧的嘴。 带着愉快的心情,古淮南重返黑牛山。 可惜整座大山都已被雪覆盖,根本无法进入牛子沟寻找坟址,他只好回庐奴,期待翌年开春与罗爷的约定。 * 冬去春来,时间转瞬即逝。 就在古淮南准备前往恒阳赴约时,却接到罗爷的急信。 罗爷说因母亲忽然病故,他和女儿得留在故乡办理丧事,并守丧一年,特为不能践约表示歉意,并询问是否可将他们的约定延至明年清明他重返中原时,仍在恒阳「来福客栈」相见。 读罢此信,古淮南虽然失望,但也明白「百善孝当先」,罗爷父女在家守丧是应该的,因此他回信致上哀悼之意,同意明年清明再见。 此后,他利用外出送货的机会,曾带属下前往牛子沟搜寻,但始终没找到罗爷说的坟址,反而在一次进山时与王三界相遇。 双方交手中,他刀劈王三界,令其负伤而逃,他则抓了个「活口」,却惊闻那老贼,也在找寻同样的东西。 得知盗贼底细后,古淮南就不再贸然搜寻,一心等待罗爷到来,直取所需。 他们相约的这一年终于到了,可是春末他前往南方拉货,突遇山洪爆发,被大水阻隔在半道上。 眼见清明将至,无法赶回,他只好派人送信去恒阳,向罗爷说明情况,并请罗爷先忙自己的生意,在其返乡前的九月初九前后,两人在易县古家货栈碰面。 不久,信使带来罗爷的回信,确认了双方的新约定,并说好不见不散。 九月初九,他赶到易县古家货栈,没见到罗爷,但得到他捎来的口信,说已经离开清河,几天内就可抵达易县,于是他安心等待。 然而十天过去,罗氏父女并未出现,也没有任何消息。 最初他估计是罗爷旅途不顺、耽搁了时间,因此并不太担心;可又过了数日,山里开始下雪,仍不见罗爷到来,他开始感到焦虑不安,每日派人打听,自己也在易水河边等候消息。 立冬后的一个下午,他在河边徘徊,下意识地眺望着远方的黑牛山。 当他注视着峰顶压得愈来愈低的云层时,忽然想到已好久没在黑牛山出没的王三界,不由心头掠过一种不祥之感。 那老贼这大半年来常在石研关一带活动,但并不能表明他放弃了宝物,万一他也在暗中等待罗爷── 冷汗涔涔,强烈的不安感,驱使古淮南,当即带了精悍部下,直奔黑牛山。 入山后不久,就遇到一群惊慌逃散的山民,拦下一问,果真是「太行一霸」在仙女谷抢劫。 他心神大震,不顾山道积雪结冰,立刻催马赶往仙女谷。 尚在山谷外,古淮南就闻到刺鼻的血腥味;当奔入山谷,看到散落在雪地中的熟悉马驮子和罗氏车幡时,他痛悔不迭。 最终,他在积雪如尘的岩石边,找到了一息尚存的罗爷,可惜罗爷托付他找到玉蝉并照顾她后,便含恨咽了气。 看着罗爷死不瞑目的双眼,他恨自己来晚了一步,让这个耿直豪爽的汉子,就这样丧了命! 注视着苍茫天地,古淮南发誓,就凭这桩血案,他与王三界结下了生死之仇! 怀着无比的憾恨和愤怒,他收殓了罗爷和他属下们的遗体,并在罗爷的坟前立了石碑,以便罗玉蝉日后祭奠。 当又一场新雪缓缓飘落时,尽管知道罗玉蝉不会在附近,否则她不会让她的爹爹僵卧在雪地上,可他还是怀着一丝希望,仔细搜索了附近的山林雪坡,又到山下村镇、民户家中查寻,结果证明她的确不在附近。 此后,他一直在寻找她,可就是打听不到她的消息。 不久,他再次接到王上诏令,征他的车队到南方,帮运一批制作「金缕玉衣」急需的纯金美玉,于是,他不得不把寻找玉蝉的事情暂时搁下。 一个月后,风尘仆仆的古淮南与王宫侍卫,护送着价值连城的金丝美玉由南方返回,并送抵为王上制作「金缕玉衣」的好友──穆怀远的玉坊「五仙堂」。 在移交完货物,吃喝休整后,心中记挂着玉蝉消息的古淮南急于赶回庐奴。 穆怀远陪伴他来到庭院。 两人边走边说,忽然,古淮南的目光被一个娇小跳跃的身影吸引住了。 凝神细瞧后,他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老天──她怎么会在这里?!」 正与他话别的穆怀远,见一向风趣淡定的古淮南彷佛变了个人似的,不由讶异地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去,随即纳闷地问:「怎么了?淮南,你认识罗玉蝉吗?」 古淮南犀利的目光倏然转向他。「我当然认识,而且我这阵子一直在找的人,就是她,没想到她竟然在你的作坊里!」 「别冲我瞪眼,谁教你不说清楚要找的人是谁?」穆怀远不疾不徐地说:「她是不久前我从苍头手里买来的庐儿。得知她不懂玉时,我给了她自由,想送她和她的朋友离开,可她们不愿意,我只好让她们留下。」 「庐儿?她怎么会是庐儿?!」古淮南神情紧绷地说着,大步向那女孩走去。 「玉蝉!」 听到他的声音,正要走进石料库的玉蝉蓦地转过身,先是一愣,随即跳着奔跑过来,一把抓着他的手高兴地说:「古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送货。」古淮南回答她,深为她的热情反应感到高兴。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女人装扮,如果不是因为这段日子每天都在想她,而她的步伐又是那么与众不同的话,他真的很难认出她。 她比两年前更高了,有了女人的成熟和美丽。古淮南不由得紧握玉蝉的手,感慨地说:「我找妳找得好辛苦,没想到妳竟然藏在我最好的朋友家里!」 她往他身后看了看,惊讶地问:「你是说,穆堂主是你的好朋友吗?」 「对,最好的朋友。」古淮南拉着她的手微笑。「以后妳也可以跟他做朋友,不过现在,先跟他道别吧。」 「道别?」她陡然提高了声调,惊诧地问:「你要我向穆堂主道别?」 「当然,妳不属于这里,我要带妳走。」 他的话彷佛一记猛拳打在玉蝉身上,她倏地挣脱他的手,急切地说:「不,我不想跟你离开这里,我要留下来!」 闻言,古淮南的脸色大变。 他绝对没有想到,当他如此惊喜交加地看到她,并敞开双臂迎接她时,她竟然会拒绝他的好意,不愿跟他走。 「不行,妳一定要跟我走!」他坚决地说。 她同样面色苍白。「不要,我不要跟你走,我要跟秋霞……」 玉蝉往后退,而古淮南的大手紧紧地抓住了她。 无法逃脱的玉蝉突然哭了起来,嘴里喊着「秋霞」的名字,用力挣扎着想要逃离。 她的抗拒和挣扎完全出乎古淮南的预期,她的眼泪也令他方寸大乱。 可是他不能容忍她的抵抗,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如何能将她留下? 「听着,玉蝉,我答应过妳爹爹要找到妳、照顾妳,我不能失言!」古淮南攥紧她的胳膊,急切地解释。 「不……我爹爹不会让我跟你走,我要在这里……秋霞,救我!秋霞……」 她更加用力地反抗,并大声呼喊着秋霞的名字。 见她拒不配合,还大喊「救命」,古淮南深感懊恼;再看到不少被他们惊动的人都往这边张望,而冷秋霞正急匆匆地从作坊内跑出来,后面还追着一群护卫…… 他知道要想继续跟她说理,让她心平气和地跟自己走是不可能的了,而他绝对不想同时面对两个哭闹愤怒的女人。 于是他示意车夫将马车赶过来,然后不顾她的反抗,俯身将她抱起,硬是塞进了车厢内,赶在冷秋霞抵达前,对紧跟过来的穆怀远道:「兄弟,失礼了,回头再来赔罪!」 说完,他跳上马车,将又哭又喊的玉蝉,稳稳地压坐在自己身边。 马夫一扬马鞭,车子驶出了缓缓开启的「五仙堂」大门。 唉,事情怎么会成了这样? 坐在马车上,古淮南十分懊恼。 他终于找到了她,把她带到了身边,可是他丝毫感觉不到高兴,因为他痛恨自己带走她的粗暴方式,更痛恨她对他的怨恨和误解。 车内很安静,他沉默地看着玉蝉,从将她「塞」进马车起,她就一直在哭泣,此刻虽然止住了哭声,但仍泪流不止,偶尔还发出一两声抽噎,揪得他心痛。 他一向不喜欢坐在空间狭小的车内,更不习惯陪伴女人,可是因为怕莽撞的她做什么傻事,也怕她哭伤了身体,因此他不得不留在车上,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却不敢开口安抚她,怕那样会更加激怒她。 可恶! 满脸泪水的罗玉蝉无声地咒骂着。 活了十七年,她最最讨厌的就是被强迫,被控制! 可现在,这个男人不仅强迫她离开了她最好的朋友,和给予她安全感的「五仙堂」,她的手臂还被他粗鲁的大手抓着,身子被他壮硕的身躯压制── 尽管他们的身体除了手臂,并没有其它的接触,但她却被牢牢地控制在一种无形的压力下,控制在这狭窄的马车内。 她想要逃开,想要从这沉重的压迫感中解脱出来,想跟秋霞、燕儿在一起! 可是与他强悍的力量相比,她是如此的软弱无力,她要如何逃出他的手心? 也许这马车并不是载人的,因此窗户上没有遮挡,寒冷的风穿过细小的窗棂迎面而来,凄凉而冰冷,但她的心更寒冷、更凄凉。 玉蝉迎着风,用力瞪着窗外。 灰蒙蒙的天空上游动着淡淡的浮云,望着绵延不绝的皑皑雪原,和冻结在冰雪之下的河流,她愤怒地为自己再次成为囚犯,而想放声大哭。 可是,玉蝉将那发自喉咙深处的呜咽压住,决心不在他面前表现得那么脆弱。 乍然见到古淮南的喜悦早已消失无踪,她不理解,为何他一定要抓走她。 她曾经对他很有好感,而那主要来自于两年前在恒阳的短暂相逢。 那时,十五岁的她对他有种神秘的崇拜。 因为在见到他以前,她就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闻,知道庐奴的「天下杠毂」,是当今商界最具名望的大户人家。 而作为其唯一继承人的古淮南,年少有成,文能经商、武能御敌,为人慷慨,卓尔不群。 曾经,他在她心中遥不可及。 她认定像他那样允文允武、名扬黑白两道的富家公子,一定是个霸道专横、藐视他人的人。 两年前在恒阳芦花山相遇,她惊了他的坐骑,害他坠马受伤,他不仅没有责罚她,还反过来安慰她;其后又在她误以为,他要受伤的爹爹带他去黑牛山,而对他出言不逊、惹爹爹生气时,他替她说了好话;再后来,当她向他道谢,并表达歉意时,他却感谢她…… 他像个和蔼可亲的兄长般对待她,宽厚随和到让她吃惊,改变了她原先对他的想法,让她情不自禁地称呼他「古大哥」。 这两年她常想起他,希望再见到他。今天她真的见到了他,可他毫不讲理地将她「抓走」的举动,打碎了他在她心中的美好形象,让她看到了他冷酷的一面。 车毂辘发出单调的声音,更突显了车厢内的安静。 意识到对方许久都没动一下,也没说过一句话时,玉蝉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他在干么。 不料,她一转眼,就接触到他专注而探索的眼睛,那谨慎审视的目光令她浑身一颤,感到极度不安,于是她转开脸,烦恼地想:他为什么要那样看着她? 古淮南并不知道自己一直盯着她看,他在为她担心,也被她沉思时不经意流露出的神情所吸引,情不自禁地由她时而颦眉、时而抿唇、时而哀伤、时而发狠的表情,去猜测她变化的心情。 很显然,她已不再是两年前那个单纯而快乐的女孩,这两个月来,她的生活一定很不容易。 他理解她失去父亲的痛苦和悲伤,明白在这个时候强行将她从朋友身边带走,对她很不公平,必然加剧她的戒心和怒气,可是他必须带她走。 他希望等她平静后,能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希望她能够不再悲伤、不再抗拒他,更希望看到她以前的活泼笑容。 见玉蝉看他一眼即撇开脸,古淮南逗她:「妳打算用泪水把我们淹死吗?」 玉蝉闻言,方察觉自己虽压抑着哭声,但眼泪一直没断,不由生气地顶撞道:「如果能淹死你,我会很高兴!」 她浓浓的鼻音,丝毫没有削弱她想要表达的愤怒。 是的,她既愤怒又悲伤。不过短短两个月,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爹爹,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商队,被强盗追杀,成了奴贩子掠卖的「庐儿」;现在,又因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她失去了在患难中结识的好姊妹。 可恶的男人!枉她爹爹如此信任他,枉她还把他当朋友看。 就是因为他,两个月前,爹爹在黑牛山仙女谷遭遇凶残的盗贼,白白送了命! 就是因为他,她被迫与好朋友分开,独自面对不可知的未来! 「妳真的那么恨我?」 「是的,我恨你!」玉蝉猛地挣脱被他抓住的手臂。 想不到这次古淮南轻易放开了她,但她并不领情,转过身怒视着对方。「古淮南,我怎么能够不恨你?就是因为你改变约定,才害得我爹爹即使生了病也要赶去易县与你见面,最终死在盗贼刀下;也因此害我被抓,沦落为庐儿受尽屈辱;现在又因为你,我不能跟秋霞她们在一起!」 「是的,那都是我的错。」听到她说恨他,古淮南感到痛心,可是面对她的指责,他不能否认。 「请相信我。」他愧疚地说:「如果早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不幸,我就算死在大水里也不会推迟时间、更换地址;如果能早点预知妳爹爹会遭遇强盗的话,我一定会多带些人手,去黑牛山等你们。我对你爹爹遇害和妳承受的痛苦感到很难过,可是我不能把妳留在『五仙堂』,这两个月我一直在找妳──」 「你当然会找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吗?」玉蝉打断他的话,冷嘲道。「我爹爹死了,我是唯一能帮你找到你表弟坟墓的人,你怎会放过我?」 古淮南俊颜微黯,僵硬地说:「除了那个,我还有更重要的理由。」 「什么理由?」玉蝉的防备和鄙视没有丝毫减弱。 看看她因哭泣而红肿的双眼中,毫不掩饰的挑衅和怒气,古淮南宽容地说:「等妳真正平静下来,肯好好听我说话时,我会告诉妳。」 「你少拿谎言糊弄我,除了要我帮你,你根本没有别的理由!」玉蝉发出挫败和沮丧的指责,然后猛地扭头转向窗口,不想再搭理他。 听到她如此决绝地否认他的好意,古淮南的克制达到了极限,他一把抓住她的肩,将她扭过来面对自己,严厉地说:「妳可以责怪我、恨我,但妳不能怀疑我,我从不说谎,我说有理由就是有理由。我说了,等妳平静后,我会告诉妳!」 「平静?我怎么能够平静?!」 他严厉的语气刺激了她,令她强抑心底的痛苦如岩浆般迸发了。 她泪流满面地吼道:「我爹爹死了,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被强盗杀死了,可我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想去为爹爹收尸还被强盗抓住…… 我试着逃跑,又被他们抓住,他们把我绑在牛车上,想冻死我,是秋霞她们救了我,可你……逼我离开了她们! 你和那些强盗一样,只想要我带你们去找那个死人的坟墓,可我爹爹呢……我爹爹死在荒山雪地里,连遗体都没有人去收……」 「有,我安葬了妳爹爹。」 「你?!」她盈满泪水的双眼瞪得又大又圆。他埋葬了爹爹?「你怎会知道我爹爹被王老贼杀死了?」 「商队出事后不久,我就赶到了仙女谷,可惜迟了一步。」他沉痛地说。 注视着这双本该充满欢笑、此时却盛满了悲伤的泪眼,他感到胸口发紧,尚未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已经举起手,轻轻擦拭着她面颊上的泪水,并将这两三个月以来所遭遇的事情告诉了她。 玉蝉没有躲避他轻柔的手指,因为那充满关怀的动作温暖了她的心,也因为得知他安葬了爹爹,没让爹爹曝尸荒野,她的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 可是,在得到安慰的同时,他的回忆也将她带至那日可怖的情景中,浓浓的悲伤和仇恨再度包围了她。 ◎注:庐儿,秦汉时对女奴的称呼。 第三章 轻拭着玉蝉悲伤的泪水,古淮南心里也很难过,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过了一会儿,玉蝉抑住悲愤,哽咽地问:“你这样费心的找我,是因为我爹爹告诉你,我知道你表弟的遗体所在吗?” “不是。” 他的回答让她心里一暖,又问:“那是因为我爹爹要你这么做吗?” “是的。”古淮南看着她的眼睛,重复着早先已经告诉过她的话。“我答应过你爹爹要找到你、照顾你,我一定要做到!” 照顾她?泪水难以自己地涌出眼眶,她转开脸,伏在膝盖上哭泣。“我不想跟你走,让我回‘五仙堂’吧,那里有我的朋友!” 古淮南从来没有想到,她这个小小的要求,竟然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心。 看着她纤细的肩膀在瘦弱的膝盖上耸动,他渴望能阻止她的痛苦,可是他却冷酷地回答她。“我不会让你回去那里!” “为什么?”她猛然仰起头,泪眼中燃烧着灼人的怒火。 他凝视着她。“因为我也是你的朋友,难道你忘了两年前我们击过掌?” 她哽住,泪眼冒出火花。“你不是!如果是我的朋友,你就不会像这样不尊重我的选择!以前我以为你是个温和讲理的好人,可你根本不是!我……” “我不会跟你争辩这个。”不容她说出更伤人的话,古淮南握住她的手,温柔而坚定地说:“我只想要你明白,我是个守信的人,尽管我为你爹爹和你所遭遇的一切不幸深感内疚和悔恨,但我绝不会忘记对你爹爹许下的承诺。” 玉蝉怔忡地看着他,发现在他如此温柔和充满自责的目光中,她的怨恨还没有深入到灵魂,就已经悄然融化了。 见她不再说话,古淮南放开她的手,而她感到手心多了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个一指长,二指多宽的镂空白玉仙人的玉佩。 “这是羊脂玉,很贵重……”她惊讶地抬起头,想把玉佩还给他。 “收下吧。”他推回她的手,轻声说。“它是我去年夏天在京城冷香玉买的,是冷秋霞亲手雕琢的。带着它,我相信你会感觉好过一些。” 他关切的眼神、平和的声音,软化了她的棱角。 玉蝉紧紧攥着这个由好朋友雕琢的精美玉佩,感觉要继续恨他是如此的困难,可是,她心里仍有着很大的阴影。 “我知道你这样做是想留下我,让我带你找到你表弟,可那时我只是远远地偷跟在爹爹后面,万一我记得不准,没法带你找到的话,那该怎么办?” “我找你不光是为了那个,你只需尽力就好。” 他的坚持和让步让她困惑不解,抚摸着手里的玉雕,她问:“你说过人死则已矣,都两年了,为何你非要找到那座坟址?是因为你跟你表弟的感情很好吗?” 他不会在这样的地方跟她说王上的秘密,于是敷衍道:“是。” 看出他没说实话,玉蝉也不再问,她转向窗外,暗自猜测着他的真实动机。 从她的表情中,古淮南知道她不相信他的话,但他并不介意。 他已经明白,想要留住她,就得让她信任他,而坦诚是赢得信任的第一步,他会对她坦诚。 两人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绪中,车厢内十分安静。 不久之后,车子驶入积雪的山林,这是由望都到庐奴最难走的一段路,起伏不平的山道,令车厢出现了时急时缓的颠簸晃动。 忽然,身边传来奇怪的撞击声和随之而起的轻哼。 他转过脸,惊讶地看到玉蝉脑袋挂在胸前睡着了,可是睡得一点都不舒服。 随着马车的每一次起伏摇动,玉蝉的头和肩膀都会撞在车板上,而每一次,哪怕是轻微的碰撞,都会让她的脸上出现痛苦的皱纹,红润的小嘴也跟着发出类似咒骂,或是抱怨的声音,可尽管如此,她紧闭的双眼却不曾睁开。 看到这有趣的一幕,他咧嘴笑了,心想这倔强的姑娘,要不就是在“五仙堂”数月未曾好好睡过觉,要不就是她天生是个嗜睡之人。 不管理由是什么,他都无法看她痛苦的睡容。 借着一次车厢晃动的惯性,他拉着她轻轻一带,她便顺着那股力量倒向他的肩头,并自然地追寻着更温暖舒适的位置。 等他想阻止时,她已经舒舒服服地蜷卧在他的臂弯中睡熟了;而她的手掌无意识地摊开,那个精美的玉佩,无声地滑落在她的衣襟上。 不忍惊醒她,他伸手捡起玉佩,小心地系在她的腰带上,然后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聆听着她的呼吸、感觉她睡眠的深浅。 他发现,只要她不再生气、不再哭泣,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寒风穿过窗棂灌入车内,玉蝉微微瑟缩着,更加靠近他胸口的温暖,但并没有醒来,古淮南下意识地拥紧她,屈起腿为她阻挡风寒。 熟睡中的她显得格外娇弱,注视着她眉宇间残留的悲哀,想着她不久前对他的指责,深深的罪恶感再次袭上古淮南心头,但他立刻将它撇去。 他是个理智的人,不会让同情心左右自己,更不会让罪恶感影响计划。 然而他知道,他把她带离“五仙堂”,除了需要她帮助找回王上的宝物,并信守对她爹爹的最后承诺,照顾她、保护她外,还有一个他不曾说出口的理由。 那就是,他不愿意让她寄居在好朋友家充当劳工或奴隶,更不愿明知她在哪,却不能看着她、照顾她。 因此,就算他必须违背她的心愿,将她跟她的好朋友拆开,让她恨他,他也在所不惜。 下了山,车道渐行渐宽,马车不再剧烈颠簸。 “少主,快进城了。”车窗边出现路延和的脸。 他由窗口往外望了望,低声说:“把我的马牵来。” 等路延和消失在窗口后,古淮南低头看看枕着他的臂弯熟睡不醒的玉蝉,知道平稳的车速不会再给她带来伤害,于是轻轻托起她的头,抽身而起。 玉蝉的眼皮动了动,口中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咕哝,蜷曲着身体,再往他温暖的身上靠了靠,然后安静了。 见她并没有醒来,古淮南将她慢慢地放平在座席上,然后掀开厚重的门帘,迅即移出车外并放下车帘,以避免太多寒风灌入。 见坐骑已被牵到车旁,他起身跃上马背。蒙古马仿佛迎接他似的扬鬃摆尾,他顿时精神一振,暗叹,还是骑马舒服自在啊。 玉蝉在脱离他的双手之际,因骤失温暖而迷迷糊糊地醒来,却只看到他消失在车帘外的背影;而他掀放帘子的动作虽然轻快,但仍有一股寒风灌入车内。 受寒风一激,她彻底醒了,并记起睡着前发生的事。 忽然,她张开手掌,当发现手中空空时,她急得跪起来四处寻找,直到看见腰上挂着的玉佩才宽心地笑了。 一定是她熟睡时将其滑落,而古淮南替她绑在了腰上。 “呵呵,少主一向讨厌坐车,今日可是委屈了。”车外传来路延和的笑声。 随即是古淮南爽朗的回应。“尽管笑吧,咱大丈夫,能屈能伸。” 原来他也不喜欢坐车。 玉蝉靠近窗口,看到他骑在蒙古马上甩着胳膊,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心想为了守住她,而陪她坐在这狭窄的车厢内,真是委屈了他。 车外,路延和没放过这大好机会,继续调侃道:“少主乃真正大丈夫,自然能屈能伸,可少主的胳膊被人抱着当枕头睡了大半天,恐怕是难屈难伸了吧?” “抱着当枕头?”玉蝉依稀记起自己睡梦中追逐的温暖,霍然明白路延和的话并非逗趣,而是真的,难怪他要甩胳膊,一定是被她压得麻木了。 想到自己竟抱着他的胳膊睡觉,她双颊发烫,赶紧退离窗口,怕被他们看到。 窗外,古淮南的声音依然平静快乐。“我的胳膊不劳费心,你还是去城门口看看吧,那里围了太多人。咱们能过去吗? 路延和的回答,被淹没在“达达“的马蹄声中。 她再靠近窗口,这次没看到路延和,只看到古淮南,而他刚好转过头来。 “你醒了?“看到她大张的双眼,他轻踢马腹侧,靠近窗口。 玉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睡着了,不知道压了你的手。” 看着她嫣红的双颊,他很高兴她不再生气,便笑道:“我没事。” “少主,城门畅通,进城吧!”车外传来路延和的声音,随即,他粗旷的脸庞带着大大的笑容出现在窗边。“‘兄弟’,两年多没见,你更漂亮了!” 这是重逢后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玉蝉笑着说:“路大哥也更胖了。” 路延和脸上的笑容换成了愁容。“你这是恭维吗?“玉蝉依然笑呵呵地。“当然是。” “那好吧,既然是恭维,那我就欣然接受啦。”路延和愁眉一展,瞄了眼身边的主人,对她笑笑,吆喝着马儿跑了,古淮南取代了他方才的位置。 马车驶入庐奴高大的城门,玉蝉看着暮色中的街道粙城廓,它们虽然都被覆盖在厚厚的积雪中,但仍能看出豪华威严的轮廓;多年前她曾跟随爹爹来过这里,但记忆早已模糊。 马车停在一个院子里,古淮南掀开门帘对她伸出手。“来吧,我们到了。” 玉蝉抓着他的手跳下车,车夫赶着车,和其他牵着马的男人,沿门楼右侧的石径往屋后走去,她则瞪着双眼打量四处。 这是个宽敞的庭院,三座华丽美观的楼宇,与身后的门楼呈四方形,环绕着庭院;大门两旁的门楼,是这里最高的建筑,看得出兼有守值房和了望塔的功能。 “太冷了,进屋吧,以后你再慢慢看。”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古淮南说。 玉蝉转过身问他。“古大哥,这里就是天下杠毂吗?” “不,车行和古家大宅在西城,这里是我的居所千驹阁。” 他的居所?玉蝉惊讶地问:“你没跟你爹娘住在一起吗?” 古淮南对她的反应似乎觉得有趣,轻拥着她走向右侧的大殿,反问道:“我这么大的人,还不该独自居住吗?” 听他这么一说,玉蝉方想到他也许早有妻小,过去因从未听人说过他的妻室,她根本没想过他是否成亲。 想到他居然有了夫人孩子,她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可随即又对自己的这种感觉感到好笑。 玉蝉跳上台阶,自嘲地说:“是我糊涂,你成名这么多年,也这么老了,当然早该成家独居了。” 古淮南听到她的话,脚步猛地一顿,仰起头看着已跳上最高一层石阶的她,脸上带着令人难解的神情,但什么都没说。 而不知何时跟在他们身后的路延和,则一个大步跳上台阶,站在玉蝉身边不满地说:“你这姑娘不光莽撞,还很糊涂。” 可他的话,被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 “延和,还不带姑娘进来,看把她冻坏了!” 玉蝉回头,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半开的门内。 由于天色昏暗,门口阴影重,她只看到对方身上穿着贵妇流行的曳地长袍,又听她说话的语气,玉蝉想当然耳地,认为她就是古淮南的夫人,于是有礼的回应:“谢谢古少夫人,我没事。” 听到她的话,门里的女人和身边的路延和,以及台阶下的古淮南全都愣了。 玉蝉随即也感觉到了这诡异的气氛,她头皮发麻,瞪着双眼偷瞟他们。 尔后,屋里的女人不知咕哝了句什么,便消失在门后,路延和则大笑起来。 古淮南板着脸疾步走上台阶,压低嗓子对玉蝉说:“姑娘,你可不可以看仔细了再开口?那是总管夫人,你瞎说什么!” 总管夫人?哦,才进门就认错了人……面对自己闹了大笑话,玉蝉窘迫不堪,只能傻笑赔礼,“对不起,但这不能怪我,谁叫你们不早点告诉我她是谁。” “你不会慢点开口吗?”古淮南有点气急败坏。 “你真是厉害咧!”笑得前仰后合的路延和对她摇摇头。“哎,可怜的总管夫人,在这院里呼风唤雨多年,今天却被你这小毛丫头,一开口就吓跑了。” 玉蝉被他笑得很不自在,又看到古淮南恼怒不满,很想为自己开脱;可想到热心热肠的总管夫人,确实是被她吓跑的,便觉得没话好说,只得对古淮南歉疚道:“是我莽撞了,为了不失礼,那你先带我去认识你的夫人吧。” 古淮南的脸黑了,面颊上的肌肉猛然抽搐,就连笑不可抑的路延和,也忽然停住了笑声,脸上的笑纹冻结成古怪的直线。 玉蝉再次被他们怪异的反应吓了一跳,本能地想逃开,却被古淮南一把抓住,低沉地问:“姑娘,你何时听说我有夫人了?” 啊,古淮南没成亲?她又说错话了! 这次,玉蝉没有留下来清解自己的尴尬,只挣脱古淮南的手,转身跑进了敞着门的大厅,不理会身后路延和毫不掩饰的狂笑。 古淮南看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跟这个姑娘在一起,他得随时准备承受她因直率和单纯,带给他的冲击。 ** 晚饭很丰盛,玉蝉很高兴没再见到古淮南;路延和说,他进宫去见王上。 那是他的习惯,每次替王上办完事,都要先进宫,这次也不例外。 不过她倒是看到了那位总管夫人,这才明白自己有多莽撞,竟把一位四十多岁的夫人,当作古淮南的妻子,难怪那时大家那么尴尬。 可惜,她还没有机会向那位好心的女人赔不是,那女人就离开了。 唉,都怪她把人家给得罪了,她真该改掉这毛毛躁躁的毛病! 郁闷的她一边自责,一边把注意力转向一起吃饭的同伴。 他们都是这次随古淮南去南方取货的古家侍从,除了路延和,其他人她都不认识,但那并不妨碍他们的交流。 因为天气冷,结束长途跋涉回到家的男人们特别放松。 再加上喝了酒,不免话比平日多,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这次的出行和以往的经历,聊奇谈异事、谈百家传言,声音大得仿佛能揭瓦掀梁。 好在玉蝉自小与贩夫走卒打过交道,对男人们的粗俗言行早已见惯不惊,因而与他们聊得还满开心。 从他们的“说古论今”中,她了解到古家的事业是从他爹爹那辈开始的。 中原地区的商业运输在文景之治后发展迅速,古家老爷年轻时以货运起家,苦心经营数十年,成为闻名天下的贩运商;古家车行车马之多,冠绝天下。 古淮南十五岁接下父业后,就迁离了古家老屋,居住在新建的“千驹阁”。 他虽然年轻,但管理古氏运输业很有魄力,在他手里,古家事业更大了。 他唯贤是举,敢于用人,改变固有的用家奴做帮手的习惯,雇用喜爱做生意、有头脑、有胆识的贫穷人为伙计,给予他们平等的地位相应有的尊重。 对待同行竞争,他不卑不亢,不使用暴力或阴招,无论黑道白道皆一视同仁,以礼相待。 因为他深得人心,在短短几年间,就大大扩张了“天下杠毂”的运输版图,将贩运线延至各个角落,古家因而财富剧增,成为天下巨富。 大家议论的事情,很多都是她过去听过的,只不过今天由这些参与者和见证人之口说出来,具有更强的说服力,她对古淮南的认识,也因此更加具体。 过去的经验告诉她,强商多半心狠手辣,古淮南能在短短的十多年里,将古家生意扩大到如今这个地步,如果没有高超的手段和算计的本领,如何能做到? 脑海里出现古淮南“大哥哥”般地亲切笑脸,那绝对无法与锱铢必较、冷酷无情的商人相提并论,因此,她觉得他就像一道谜题,而她很难猜透谜底。 不过他也发现,当她无意间问起古淮南如此有成就、年纪也不小,干么不成亲时,男人们就顾左右而言他,变得格外谨慎。 那可真不像酒后口无遮拦的男人! 她有点不满地想,也许就是古家的规矩,她听说很多富人家都不准奴仆谈论主子的私事,如果这样,她还是别再问了。 随后,吃饱喝足的男人们困倦了,纷纷告辞而去。 当路延和想带她回客房休息时,她说还不累,想看看“千驹阁”其他的地方,路延和只好带她四处转转,把少主住的上房、他和其他侍从住的后院,以及马房、厨房、水房、茅房等,一一指给她看。 玉蝉特别注意到,马房位于后院,而在整座建筑中,灯火最明亮的地方是门楼和后院。 看来,想逃离这里,就像想逃出“五仙堂”一样困难。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该逃走,虽然古淮南对她似乎不坏,也知道她应该带他找到他表弟的坟址,因为那是爹爹承诺过的事情,就算爹爹不在了,她也该按照爹爹的遗训,兑现爹爹生前的承诺。 可是,她惦记着老家的商队和伙伴。 或许她没必要逃走,直接跟他谈,让他允许她先回家去处理家里的事,等开春雪融时,她再来带他去找他表弟的坟址,这个要求他应该会答应,“后室是少主的卧房,你住左侧的耳房。” 沉思中,路延和的声音传来,蓦地,玉蝉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上房的前堂。 推开耳房房门,小而素雅的房间让她她一看就喜欢,尤其那盆烧得很旺的炭火,令屋里温暖如春。 “这里真舒服,是客房吗?”她在门边脱鞋,边赞美。 “是的,少主亲友来访时,就住这儿的左右耳房,不过已闲置很久,今天因为少主事先派人送信回来,所以总管已安排人整理清扫过。” “这么费心,谢谢你。” “不要谢我,要谢少主,是他安排。” “是的,我也要谢谢他。”玉蝉开心地说,心想如果他能答应她的请求,让她先回家去,她会更感激他。 看着她进门后,路延和离开了。 不久,一个女人送来盥洗用的热水,离去前说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只需跟门外守卫说一声就可以。 “这里夜里还安排守卫吗?”她惊讶地问。“我以为门楼上有就足够了。” “原来是那样,不过今夜少主怕姑娘有事,所以安排人守在屋外。” 玉蝉的心一寒,不用说,那是为了防止她逃跑而设置的门岗! 女人匆忙离去,她则生气地想起,自从走进这个院子起,路延和就一直没离开过她身边,这下她总算明白了,原来她只不过是个囚犯。不带枷锁的囚犯! 带着失望和愤怒,玉蝉注视着被关上的房门,然后忽然走过去拉开了门。 果不其然,门口坐着一个她没见过的男人。 “姑娘?”那男人一看到她站在门口,就急忙站起身面对她。 玉蝉看了眼他腋下那柄明晃晃的大刀,纳闷自己进来时为何没看到他。 “你在这里干么?”她生硬地问。 “是……路队主要我来……守着。”男人因她咄咄逼人的气势有点慌,但很快便沉住了气。“姑娘需要什么吗?” “不……”她刚想否认,随即脑子一转,改口:“是的,我要见你家少主。” “可是少主进宫去了,还没回来。” “那我就去他屋里等他。” “奴臣做不了主……”男人面露难色。 玉蝉不高兴,但也觉得自己不该为难一个奴仆,便说:“算了,你想法帮我传个话吧,就说我在这里等他,今夜他若不见我,我就不睡觉。” 说完,她“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摔了门,并没有让她好过一点。 玉蝉沮丧地坐在火炉边,握着腰间的白玉玉佩,伤心地想:古淮南花大钱买的玉佩送给她,因为那是冷秋霞亲手雕刻的,他想用它来安慰她,他替她擦眼泪,让她相信他是真的关心她。 可现在,他却将她像囚犯一样地看管,难道他对他的好并不是真的,只是为了把她骗来?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蝉心情极度郁闷地自问,像他那样,在十几岁就接掌这么大的家业,还在凶险的商道上一路高奏凯歌的人,必定有他的不凡之处,可是对像她这样的傻丫头,他需要玩弄心机吗? 她曾经相信他是好人,可现在,她觉得他是那种表面温柔、骨子里狠毒,为了达到个人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 因此,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得离开他! 晋阳是她的家,她要回去。 虽然宠爱她的爹爹不在了,可她还有世伯和其他商队同伴,大家一定还会像以前一样接纳她;而她,也会像从前一样,跟随商队春去秋来,东南西北到处贩货,就像从前一样……不,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了! 爹爹死了,她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 痛苦像潮水般涌来,玉蝉双手覆面,黯然饮泣。 她不喜欢哭,因为她认为流泪是软弱的表现、是最让人瞧不起的行为,因此无论遇到多么大的灾难,她都不曾在人前失态大哭过。 可是今天,从再次遇到古淮南起,她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般,挡都挡不住。 她不想流泪,却控制不住,她因而恨自己、恨他,是他害她成了这样! 一口气堵在胸口,她猛然坐起来,擦掉眼泪。 不哭,她绝对不能让他把她变成一个没用的泪人。再说,哭有什么用? 她忍住泪,瞪大眼睛,看着火盆里烧得红红的鸟金,打定主意要尽快离开,绝不留在这里做他的囚犯! 至于如何离开这里,她并不太担心,尽管门口有人守着,白天身边也一定会有人盯着,但她相信古淮南事多业大,不会有时间和精力亲自跟她耗;而要骗过他的那些手下应该不难。 不过,她得“借“匹马走,有了马,她会感觉安全些。 脑海里不明然地想起抓她的那几个强盗,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已经好久没有想起他们了,可现在,那几个可怕的混蛋,和已不再困扰她的往事,再次纠结在她心头;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些丑恶的嘴脸、听到令人恐惧的吼声,感到身上挨打的痛楚,和内心的恐惧……不,不能想那个! 她猛力摇头,把脑海里可怕的声音和画面摇掉,往好处想,两个多月过去了,他们应该已经因为找不到她,而放弃抓她的念头。 她知道他们抓她的目的,与古淮南找她爹爹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找那个被爹爹好心埋葬的人。 但古淮南是出于亲情想替表弟迁葬,可说事出有因;而那些强盗,要找一个两年多前被他们杀死的人,又是为什么? 就在她思索着其中的玄机时,听到门外传来了说话声;虽然听不清楚说什么,但她听出那是古淮南的声音,不由心神一凛。 可还不来及摆出最能表现她怒气和决心的姿态时,他就推门进来了。 玉蝉只好按兵不动,继续保持着原来的坐姿。 “这么晚了,你干么还不睡?”古淮南反手将门关上,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由于他坐得很近,对她形成了一种压迫感,让她感到不安,便没有说话。 他伸出双手在火盆上取暖,静静地看着她,从她通红的鼻头和双眼,他便知道她刚刚哭过;他后悔不该陪王上玩那些无聊的游戏,应该一说完正事就回来。 “干么瞪着火盆,它跟你有仇吗?”见她紧闭双唇不看他,他想引她开口。 她果真上钩,瞪着火盆冷冷地说:“它跟我没仇,可是我不想看到你!” 古淮南明亮的双眸,闪过有趣的柔光。“那就怪了,有人传话给我,说你要见我,若见不到,你今夜就不睡觉。难道是他乱说?那我得去查问他……” 以为他真的会去为难那个人,玉蝉急了,抬起头大声说:“他没乱说,是我让他传话给你的,可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不想再见你!” “为什么?”他眉峰微微一颤,半边身子侧转向她。 他居然还敢问她为什么! 玉蝉生气地说:“因为你跟我耍手段,你假装对我好,其实是把我当囚徒一样关起来,你只是想利用我带你找到你要的东西,根本不是真的对我好!”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却不见丝毫怒气或得色,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直到她的心不由得旁徨起来,脸上的怒气被迷惑取代,才轻轻地问:“我对你好吗?” “我……”她没法面对如此温柔的眼睛说谎,而她发烫的双目,提醒她泪水正盈满眼眶;于是她转开脸,哀伤地说:“我不知道。” 泪水滑落,玉蝉用手背抹去,用力盯着火,希望灼热的火力能蒸发掉令人羞耻的泪水。“你没有打骂我,没有捆绑我,也没有把我关在黑箱子里吓我,可是你强行把我带来,让人看守我,不让我有离去的自由。你不告诉我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不说出你的真实想法,这比有形的绳索、棍棒和黑箱子更可怕,因为有形的东西还能让我防备,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死……” 声音哽住,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顿住了。 古淮南没有立即开口安抚她,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线条优美而坚强的侧面。 由于泪水和火光的浸润,她的肌肤散发着细腻柔和的光泽;嘴唇红润而丰满,即便在悲伤和痛苦中,仍不失孩子气地微微噘起;她细腻的颧骨和略凸的前额,更展现出了她倔强的个性。 看着她,他心里仿佛被软绵绵的东西给堵住了似的,他没想过自己的个性,会伤害到另外一颗同样敏感而纤细的心。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可他偏偏又是一个感情细腻,对外界的反应相当敏锐的人。 加上自幼成长的环境和家庭的影响,他明白要广交朋友,就得收敛锋芒;要做大事,就得因地制宜、从善如流。 他学文,追的是“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意境,习武,崇尚的是“后发制人”的绝招。 他善于将他的深沉、坚韧和魄力,掩盖在随和、大度与漫不经心中。 可如今,这个小女孩,竟轻易地看穿了他的伪装、直击他的本质,这怎能不让他心惊? 而她的痛苦也深深触动了他的心,也许。 她值得他冒一次险。 第四章 “我想对你好。”一辈子好!古淮南缓缓开口,默默补充。 玉婵的肩膀微微一颤,但并未放下捂在脸上的双手,因此他看不见她的眼睛,只好轻轻叹了口气,续道:“我既然答应你爹爹要照顾你,就一定要做到。我派人看守你,不是要限制你的自由,而是要保护你。” 她的手指动了动,但还是没有放下来。 他从这个小动作中,看出了她的固执,以及既想恨他、又想相信他的矛盾心理,于是敞开心扉,往下说道:“为了守住王上的秘密,我没有跟你爹爹说实话,可现在,我愿意冒险对你说实话……你能答应保守秘密吗?” 玉蝉捂在脸上的双手忽然放下,盈满泪水的美眸望着他。“我能!” “真莽撞,是什么秘密都不知道就承诺,那很危险!”他的责怪带着宠溺。 “只要你说实话,我不怕危险。” 她天真的保证让他情不自禁笑了,这笑容冲淡了忧伤的气氛。 “我是认真的。”她强调。“你到底欺骗了我爹爹什么?” 他注视着她的双眼,平静地说:“你爹爹埋葬的人,不是我的表弟。” 她一惊。“那他是谁?” “替中山王护送宝物的侍卫。” 听到“宝物”二字,玉蝉明白了。“王三界为了抢劫宝物而杀了侍卫?” “对。”她的聪明伶俐让古淮南很高兴,便把中山王追宝的事告诉了她。 听完他言简意赅的秘密后,她立刻说出了他的推测。“你认为失落的珍宝,就在张侍卫抱着的包袱里,对吗?” “没错。”他直言。“我必须找到张侍卫的遗体。而出于同样目的,消息灵通的王三界也在找你,如今你是唯一知道坟址的人,我需要你的帮助;因为这个,也为了对你爹爹的承诺,我今天不得不粗鲁地带走你,你能原谅我吗?” “知道了真相,我能原谅你。”听到他说需要她。玉蝉感到高兴。“你把秘密告诉我,也解开了我心里的疑惑,我不会再怪你。” “什么疑惑?”他问,发现自己对她的所有事情都感兴趣。 她没有回答,转而问他。“你知道我们为何没能在九月初九赶到易县吗?” 没等他开口,玉蝉已自答。“因为我爹爹和几个伙计在清河染了病,但爹爹仍坚持赶去见你,可还是病倒在半路上,在那个小山村养了半个月才好一点。可立冬到了,爹爹让世伯带着病愈的伙计和货物先回晋阳,自己带着我们赶去易县。在仙女谷遭到强盗时,爹爹逼我发誓藏进山林里不许出来,我因此逃过一劫。” “原来罗爷迟迟未到易县,是因为他病了。”古淮南这才明白罗爷当初迟到的原因。 “如果不是我爹爹病体未愈,他不可能那么容易就被打败……我亲眼看到王三界的刀砍在我爹爹的身上,强盗杀死了他们,还翻他们的衣服、拆毁我们的货车。 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做,现在我懂了,他们在寻找宝物。” “是的,王三界得知王宫卫队中唯一逃脱的侍卫,曾与罗家商队相遇,因此怀疑宝物在你爹爹手中。”古淮南补充说明。 “可是那个侍卫死了,我爹爹什么宝物都没见过。” “确实是那样,但王三界并不知道。传言只说那个侍卫逃下山,在山腰上遇到罗爷,并没人知道侍卫死了,就连我也是见到你爹爹后才知道的。” “唉,我爹爹死得真冤!”玉蝉悲愤地说。“我见强盗走了,就想下山去看爹爹和其他人,就算他们死了,我也要为他们收尸。没想到才露头,就被几个强盗发现,他们抓住我,把我带去见王三界,那贼头嫌我太小,做不了盗贼,便要我烧火煮饭。两天后我逃跑,在山外迷了路,又被抓住,直到遇见秋霞她们;是她们帮我割断绳索,又带我逃跑,后来我们一起被苍头抓住,卖给穆堂主……” 原来这就是她在“五仙堂”,并成为冷秋霞的朋友的原因。 作为穆怀远的朋友,古淮南当然清楚穆怀远为了“金缕玉衣”,不惜花重金要奴市老大帮忙寻找能工巧匠,并广布眼线寻找冷秋霞的事。 看来,是冷秋霞落入“五仙堂”,连带她的朋友也成了陪伴。 “你是因为心怀感激,才不愿意离开‘五仙堂’吗?” “是的,我喜欢跟秋霞、燕儿在一起,而且‘五仙堂’很安全。” “在这里,你也会很安全。”古淮南冲动地说。 “我知道。”她给他一个紧绷的笑容。“但我不想再被王三界抓住。” “我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他说,并想起她提到打骂、捆绑,及黑箱子的事,不由心头一紧,面色阴沉地问:“王三界那伙混蛋无恶不作,尤其对女人更是残酷无情,他们污辱了你吗?如有,我定要他们生不如死!” “没有。”见他如此关心她,玉蝉深受感动,反过来安抚他。“那时我是男子装扮,第一次被抓时,他们只逼我干活,动作慢一点就踢打我;可第二次抓到我时,他们就很凶,一直逼问我,爹爹把那个侍卫埋在哪里,我说不知道,他们就骂我,晚上把我关在黑箱子里,白天绑在牛车上。” 知道她未受玷污,古淮南略感安心,但也被她的话弄糊涂了,于是问道:“我知道王三界抓你,是因为他认定你知道罗爷埋葬张侍卫的地方,可是为什么第一次他们没有问你?” “因为第一次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可是第二次,他们不知从哪里找来几个隶妓,其中有个娼妓认识我;好在她并不知道我是女的,只说我是罗爷的儿子。王三界知道后就打我、教人看着我,我趁他们忙着跟隶妓玩耍时逃跑了。” 听说她挨打,古淮南的眉头皱了皱。“你受伤了吗?” 玉蝉做了个鬼脸。“没有,倒是他痛得哇哇叫。” 古淮南惊讶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得意地说:“那女人揭我底时,我见王三界眼露凶光,就留了心;当他大巴掌甩来时,我故作害怕跌倒。他也许是独眼不好使,把我刚从火上端下的铜锅当成了我的脑袋,一掌拍下,烫得他哇哇叫。 他气得抬脚踢我,我滚到铁爪后面,他踢到铁爪上,痛得又跳又骂,说要杀了我,倒是那个害我的女人救了我。那时如果不是她贴到王三界身上,劝他消气,那贼人说不定真会杀了我。后来看到隶妓把贼子们都迷住,我便赶紧逃跑了。” “你真是莽撞!”她说得轻松,古淮南却听得直冒冷汗。为了宝物,暴躁的王三界不一定会杀她,但定会让她受一番折磨。如果他发现了她的女儿身…… 古淮南闭了闭眼睛,将那可怕的后果排除在脑海之外。 “以后你不能再单独行动,王三界一直在找你。”他警告她。 玉蝉脸色微微发白。“还在找吗?你怎么知道?” 看出她对王三界的恐惧,他想安慰她,但又想让她心存恐惧感,这样起码可以约束她的冒险心,于是严肃地说:“是他的一个心腹告诉我的。” “真的?”玉蝉挺直身子追问。“那老贼的心腹,为何告诉你这样的事?” 她那刨根问底的样子,让他紧绷的心略微放松。“去年夏天我去黑牛山寻坟,与王三界相遇,他想抢我的车队,我们打了起来。我拿刀劈了他,他的手下扛起晕死的他慌忙逃走;当时我抓了他的亲信大金牙,那家伙贪财如命,我用金钱和大刀从他口中问出不少事情来。” “劈得好,你真该一刀宰了他!”玉蝉愤愤不平地说,并翻了个白眼,不满地问:“那个大金牙也是个坏胚子,你真的相信他的话吗?” “信或不信,端看他说的是什么,和想要的是什么。”古淮南微笑着瞥了她一眼,平静地说。“坏蛋也是有利用价值的。” “那倒也是。”就算恨透强盗,玉蝉也知道他是对的,但新的疑问困扰着她。 “可是我爹爹埋那个侍卫的事,王老贼又是怎么知道的?” “听大金牙说,是他们的眼线从晋阳打听来的。” 玉蝉恍然大悟。“一定是伙计们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既然王老贼的眼线能听到那事,恐怕我爹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的事也瞒不住他。” 话音刚落,紧闭的窗户板忽然发出一声巨响。 “老天!”正满脑袋被王三界、大金牙那班凶神恶煞,搅得不得安生的玉蝉受此惊吓,大叫一声,猛地扑到古淮南身上,惊慌地问:“什么东西?” 他连忙拍拍她的手,安抚道:“别怕,是风卷着冰块打上了窗板。” 玉蝉惊魂未定地屏息侧耳,果真听到窗外呼啸的风声,才长长吁出了口气,坐正身子拍拍胸口。“好吓人!我们别说强盗了,不然今夜我恐怕不敢睡觉。” 没想到她也有胆小的时候,古淮南好笑地宽慰她。“你安心睡吧,这院子四周都有守卫,而且我就在你隔壁,有事大喊一声,我准能听见。”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难为情地笑了。“唉,是我自己吓了自己,其实一旦睡着,就算雷电打到身上我也醒不来,所以根本不会有事。” 古淮南笑而不语,想想下午她睡在他臂弯的情形,他丝毫不怀疑夜里熟睡时,若真发生了什么事,她恐怕根本不会知道。 他的笑容,让玉蝉的思绪立刻跳到另外一件事上。“既然你说这院里安全,干么还要派人守着我?让他离开吧,我不喜欢被人看管。” “我已经说过,那不是要看管你。”她的恳求让人很难拒绝,古淮南想了想。 “这样吧,你得答应我,无论想去什么地方,都必须先让我知道。” 玉蝉秀眉一扬,挑衅地问:“去茅房也要告诉你吗?” 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是的。” 她对着他皱了皱鼻子,纳闷自己以前怎么会觉得他为人随和。 可是,他的要求虽然听起来很不合理,但如果那些坏蛋真的在找她的话,她又何必计较?他提供的,正是她需要的保护,因此她回道:“好,我答应你。” 对玉蝉终于做出明智的决定,以及首度表现出的合作态度,古淮南感到十分开心,微笑着问:“你现在完全信任我了吗?” 他的问题让她略感吃惊,那带着恳求的语气,不像他这种人会说的;但想到自己先前对他的态度,她便爽快地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完全,但我信任你。” “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后悔。”古淮南坚定的目光,凝在她脸上。 玉蝉回望着他,双目明亮而有神。“我信任你,那你呢?你信任我吗?” “是的,我信任你。”看着她清澈灵动的美眸,他想,她单纯得如同透明的冰凌,他如何能够不信任她? “那你可以让我先回家吗?” 听到她的要求,他脸色微变,但目光依然平静。“你想离开我?” “不是的。”她解释。“我本想一获得自由就去找爹爹的遗体,既然你已经把我爹爹安葬了,我想该回去,给世伯和商队同伴们报个信,开春再来找你。” 他思考片刻,觉得她的计划也有理,便问:“你想什么时候去?” “明天。” 古淮南眉峰一挑。“这么急?” “是的。反正如今黑牛山冰雪覆盖,就算我们能进山,也不可能挖雪凿冰地寻找坟址,所以不如让我先回乡把该做的事做了。”她不想让他们刚刚缓和的关系又陡生争执,便急切地解释:“我爹爹一向待人不薄,如今突然去世,我该替他安抚死者家人,也算是对爹爹尽一份孝心。” 看着她发红的眼眶,古淮南无法拒绝。“好吧,明天我陪你回去。” “你陪我?”她惊讶地望着着他。“你的时间宝贵,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有充分的理由。”他坚定地说:“除了刚才我们说过,你不能再单独行动的原因外,罗爷和那些伙计,是为了赴我的约而丧生的,且罗爷去世前,把你托付给我,所以于情于理,我都应该陪你回去,亲自向大家解释这一切,并把死者的遗物交给他们的亲人。” 面对他细心的思考和合理的解释,她无法拒绝。 “既然这样,那我听你的。”玉蝉答应他,并发现这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因为只要想到有他陪伴在身边,她就不那么胆怯和悲伤了。 *** 然而,翌日清晨,当看到古淮南的属下牵马待发,而她则得坐院子里那辆小马车时,她的情绪就一落千丈。 她跑去找古淮南。“古大哥,你没有多余的马吗?” 正在廊廉下跟总管道别的古淮南,一听她的问话,当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匆匆结束与总管的交谈,将她带进屋内,问道:“当然有,你要马干么?” “我不喜欢坐车!”她急切地说:“让我跟你们一起骑马吧!” 古淮南坚决地摇摇头。“不行,你不能骑马。” 她小脸一垮。“你还是想把我当囚犯!” “不是。”他耐心地解释。“我这样做是为了你的安全。王三界的眼线就在附近,如果让他看到我的队伍里有个女人,恐怕我们到不了晋阳。” 他的话让她一惊。“你认为王三界的人在附近吗?” “不是认为,是肯定。” 玉蝉感到脊柱发凉。“是大金牙告诉你的?” “不,是我亲眼看到的。” “那……能找套男装给我吗?扮成男人,他们就不会注意到我了。” “绝对不行!”他依然反对。“他们熟悉你扮男装的模样,你以后都不能再穿男装了,那样只会让王三界一伙更快认出你来!” 听他说得有理,玉蝉沉默了。她担心王三界一旦知道她在古淮南的保护之下,就会祸及古家,而她不愿连累古大哥。 与凶残邪恶的强盗相比,憋闷的马车算不了什么。 于是她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我坐车。” 古淮南笑着安慰她。“别太失望,等确定没有人跟踪时,我会让你骑马的。” 玉蝉却摇了摇头。“算了吧,我还是躲着点好。” 知道她对王三界一伙心有余悸,他向她保证。“别害怕,我会保护你。” “我知道你会。”她看着他,脸上复露笑容。 “这就对了。”她的信任令古淮南深感满意,他眸光闪亮地看着她。“我在车上给你放了毛毡,你盖上睡觉吧,说不定等你一觉醒来,我们已经到了晋阳了。” 听到他爽朗乐观的话,玉蝉心头的那份惧意和不快,也跟着消失了。 *** 第一次,玉蝉坐马车没有觉得憋闷,也没有像古淮南说的睡大觉。她被太行山独特的冬景吸引了,一整天,除了打尖,她都伏身窗口中,眺望着车外山景。 东北、西南走向的太行山,巍然矗立在北方大地上,它山势险峻,气势磅礴,将黄土高原与化北平原截然分开。 过去每年春秋之季,她都跟随爹爹和商队进出这里,见惯了太行山翠绿葳蕤的青山秀水,和嶙峋峭立的峥嵘关隘,却从未见过太行山严冬中的苍凉与冷峻。 随着一阵阵呼啸的北风,山林坡地、枯树衰草和高悬的断崖上堆积的冰雪,便纷纷扬起,变成细碎的雪花在空中盘旋,形成一重重雪雾。 寒冷的气温,造成了一处处倒挂的冰瀑,和傲立于峭壁绝路的巨大冰柱,所有景色,都如此令人赞不绝口,却又惊心动魄。 随着旅途的延伸,令人惊叹的奇景,更加让她如痴如醉。 由于山道上冰厚雪深,车队的速度并不快,望着行人寥寥的驿道关隘,她终于明白为何爹爹定下“冬不过太行”的规矩。 其实其他商家恐怕也有类似的规矩,否则,何以这春秋繁忙的商道,如今竟难看到一个行人?就连途中经过的小城镇也十分清冷;偶尔她会见到一两个驿骑的军差、短途贩商或载人篷车,但人人都行色匆匆。 正看着,一道黑影掠过,她转睛,看到古淮南正策马走近窗边。 “你一直这样趴在窗口,不冷吗?”他问。 “不冷。”玉蝉举起盖在腿上的毛毡,笑嘻嘻地说:“谢谢你,这厚厚的毛毡保暖又防湿,我一点都不冷,而且这景色好美。” 她的笑容总能带给他喜悦,他面带微笑地说:“那就好好看吧,明天过石研关后,景色又会大不同。” “是吗?那我会仔细看个够。”玉蝉快乐地回答。 撮嘴轻轻吹出一声轻快的口哨,古淮南离开了窗边。 玉蝉的视线久久停留在他身上。他情绪不错,冰天雪地似乎对他毫无影响。 坐在马背上,他的腰还是那么直,神情还是那么潇洒怡然,一身冬装令他看起来更形魁梧;而他和他的属下之间十分有默契,走了这大半天,她从未听他下过命令,但他一个简单的动作或表情,即能让所有人明白他的意思。 这天晚上,他们落脚在唐县客栈。 由于白天瞪着山景看了一天,晚饭后不久,玉蝉便眼皮沉重,哈欠连连,但她却硬撑着不睡。 当出去察看马匹情况和周围环境的古淮南返回时,见她靠着柱子,大张着两只眼睛发呆,不由奇怪的问:“你为何还不去睡?” 她咕哝道:“我怕睡着后,万一发生什么事,醒不过来。” 听到她的话,他暗自怪自己粗心,竟忽略了她内心的不安全感。 “起来。”他将玉蝉拉起,带她走进最里边的屋子,柔和地说:“安心睡吧,不会有事。” 得了古淮南这句话,她立刻直奔床榻,倒头就睡,不在乎他还在屋内。 他走近,弯腰摘掉她的帽子,揉揉她乱糟糟的头发,从她均匀的呼吸中,知道她就这样睡熟了。 这丫头,还是个孩子!他笑着替她盖好被子,然后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是一段更艰苦的旅程,愈深入太行山腹地,山势愈陡峭。 看了近两日的山景后,玉蝉有点倦了,注视着眼前不断闪过的断壁雪崖,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在快到石研关时,她睡着了。 石研头是太行山八大隘口之一,因四面绝壁,险峻不可攀援,中间低陷如同石研之底而得名,它是令商家胆颤、将士畏惧的凶险关隘。 “少主,要进关了,咱需要停马检查一下革蹄吗?” 当古淮南立马山道边,注视着前方的雪峰时,路延和策马过来询问。 “暂时不需要。”古淮南的声音依然平静,但他的目光愈发锐利。“延和,你说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到石研关打猎吗?” “这种天气到石研关?”路延和用手顶了顶头上的帽子,撇嘴。“除非他想一辈子冰冻在悬崖下。” “没错,那你看看那几个人,有没有觉得很可疑?” 有人吗?路延和面色一变,眯起眼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真发现有几个男人,若隐若现地出现在前方陡坡上的树林中。 “喔,真有人呢!他们虽好像背着弓弩、铁夹、捕兽网,可行迹鬼祟祟,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猎户。” “没错,这就是重点。”古淮南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并非快乐的笑容。“你带车队先走,我过去试他们一下。”说完,他一抖缰绳,往山坡小径奔去。 听到马蹄声,山坡上的男人们迅速蹲伏隐身,不料古淮南竟出其不意地在经过那个他们的藏身处时,勒住了坐骑,仰头大声问:“嘿,伙计,大冷的天,雪窝子里不好蹲,需要帮忙吗?” 那几个男人见自己被他发现,当即乱了阵脚,纷纷从藏匿处现身。 为首的那个长了一嘴毛胡子,干笑几声。“不用了,兄弟们在打猎……” “打猎?喔,那各位得把猎具握在手里,否则真要遇上凶猛野兽,你们不就成了人家的腹中美食了?” 他的揶揄让山坡上的男人们面面相觑,却发作不得,只好木头似的站在那里。 毛胡子挤出勉强的笑容道:“公子不知,兄弟们在这里转了半日,连只兔子都没看到,所以倦了,不想猎了。” 古淮南发出惋惜的啧啧声。“唉,那倒也是,这里全是绝壁陡谷,兔子也害怕坠崖啊,你们该去万岭坡,那里才是狩猎的好地方。” 说话间,他眼角余光,看到路延和已带着车队通过了身后狭窄的山道,便客气地说:“各位好自为之,在下告辞了!”说完,他扭转马首,追赶车队去了。 看着他飘然而去的背影,山坡上的大胡子恼怒地骂道:“一群笨蛋,我告诉你们不要露了行藏,你们就是不听,瞧,现在给人家耍了,这下……他奶奶的!” 正骂着,山风吹过,将他的帽子吹飞了,冷得他缩着脖子追回帽子,一把扫在脑袋上,继续骂:“三爷只要我们悄悄盯着他们,现在可好,惊动他们不打紧,连三爷在隘口撒的网也破了,这次,三爷准砍了我们的头!” 男人们个个面如死灰,其中一个说话带着大舌头的道:“那姓古的小子本来就不好惹,我们不如赶快去石研关告诉三爷吧。” 大胡子想了想,将手里的捕兽夹往地上一摔。“快走吧,他们有车,走不快,我们由小道去隘口,动作快点!” 强盗们匆匆说着,找回自己的坐骑,便出发了。 *** “少主,你说他们是王三界的人吗?”古淮南一回到车队,路延和便问他。 “没错,其中一人我见过。”他面色严峻的说。“他们是在跟踪我们!” 路延和往后看看,那些人已经不在山坡上了,于是猜测。“不知王三界这次是冲着少主来的,还是冲着罗姑娘来的?” “八成是冲着玉蝉来的。”他沉思了一会。“王三界挨我一刀,肯定怀着报复之心,但不至于急着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动手。” “可他们怎么会知道,罗姑娘跟少主在一起?”路延和不解地问。 “我想是离开‘五仙堂’时被他们盯上了。”古淮南沉思。“记得吗?去南方时我们找大金牙,他说王三界已知道,曾被他们抓住的男孩其实是罗爷的女儿。 玉蝉也认为,既然他们能获悉张侍卫已死,并被她父亲埋葬,就不难发现她的女儿身份。 所以我想,他们一定是顺着这条线索找上了苍头。失踪女人多半跟奴市有关,而最近‘五仙堂’买进大批奴工,也必然引起他的注意。离开‘五仙堂’那天,我只顾着把玉蝉带走,疏忽了防范。” 他带着懊恼的分析,让路延和深感震惊和愧疚,忿然道:“是属下的错,属下没想到王老贼的触角会伸得那么长,因此离开五仙堂时,没有留意门外。难怪前夜少主说在千驹阁外看到王三界的喽啰,原来是盯咱们梢的!” “那不能怪你。”古淮南说。“我也是遇见刚才那几个家伙,才把这件事情给想明白了。” 前夜从王宫返家,进门前他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在院墙角一闪;等他想起他们是王三界的手下,并追赶过去时,那两人已杳无踪迹。 当时他惊觉他们的出现与玉蝉有关,但想不透他们的消息何以如此灵通。 可是,刚才与那几个笨强盗交手,让他恍然大悟出:王三界的眼线早在他找到玉蝉前,就已经发现她被当作“庐儿”卖进了“五仙堂”;只是碍于穆怀远严密的防守,而只能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想起两天前,他带玉蝉离开“五仙堂”时她的哭闹,他毫不怀疑,就在那时,他们留下了“尾巴”。 “改道!”他忽然勒马发出命令。“放弃石研关,走白马岭!” “白马岭?少主确定要去白马镇?”路延和震惊地看着他。“那段北去的路,比石研关好不了多少,最重要的是,过关后得多走两倍多的路程才能到晋阳!” “没错,由白马岭出山,绕路总比冒险强!”古淮南仰头看看天空和前方的峭壁。“石研关易守难攻,这种天气只需几个人,就足以构成巨大的威胁。” 面对他的决定,属下们都很吃惊,但都绝对服从。因为大家心里明白,少主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惧怕王三界,而是为了保护马车里的姑娘。 很快,车队转离西行的峭壁,改走朝北的群峰。 古淮南确实是因为玉蝉而做出这个决定,但他清楚,走白马岭也一定有风险,因为王三界似乎对玉蝉志在必得,因此他要大家保持警戒并加速赶路。 路延和在他身边,犹难解其恨。“王三界那老贼,几个月前才挨了少主一刀,今天竟又敢来挑衅,还真是不怕死啊!” “为了珍宝,他连王上的卫队都敢抢,还有什么事不敢做?”古淮南眉宇间隐然出现一股肃杀之气。“这次如果再相遇,定然是场恶战,我不会放过他!” 是的,为了无辜遇害的罗爷、为了被打骂惊吓的罗玉蝉,这次,他不会再放过那个老贼! 接下来的路程中,不再有人说话,大家很有默契地往白马岭赶路。 然而,有些事情,总是有人们的猝不及防时发生。 第五章 就在古淮南一行绕过一个崎岖的弯道时,两侧沟壕里忽然冒出一群强盗,挥舞着长矛大刀,朝他们夹击杀来,其中大多是与他们交过手的王三界的手下。 “少主,要不要喊醒罗姑娘?”看到强盗杀来,路延和问护车的古淮南。 “不要,让她自己醒!”古淮南从窗口看看沉睡的玉蝉,决定不唤醒她,因为他不想让她惊慌害怕,更不想让她在混乱中鲁莽行事而受伤。 “那少主护车先走吧!”见此情势,路延和对古淮南说。 “该死!这次我低估那老贼了!”古淮南恨声咒骂着,对车夫说:“走!你加速向前,别管其他的事!” 车夫立刻用力甩动马鞭,驱赶着双马拼命往前奔;然而,刚冲上坡顶,又有几个强盗迎面而来,挡住去路,而为首的,正是独眼王三界! 那老小子一看到古淮南就大笑起来。“哈哈,古少主,我就知道那几个废物盯不住你,才在此布下险棋,虽然害我吃了不少苦,但能堵住你,也算值得。” “王三界,你三番两次招惹在下,究竟想干什么?”古淮南冷声问。 独眼老贼老脸一整,貌似真诚地说:“我王三界虽说想称王称霸,但从不想与古氏过不去;尽管你砍了我一刀,但只要你今天把罗家小妞留下,我王某就既往不咎,从此与古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阳关道,如何?” 听到他居然以此来跟自己讲条件,古淮南气得额头青筋暴凸,但他冷静依然。“在下车里都是货物,手下众人都在马上,不知你要的人何在?” 王三界见他不合作,独眼一翻。“那古少主就别怪我太行一霸无礼了!” 言罢,他对手下一挥手。“去,抢下小马车!”随即挥舞着大刀冲向古淮南。 其他盗贼也纷纷往这边奔来,但被路延和挡住。 “伺机先行!”古淮南对车夫丢下这句话后,就纵马向前,同时身子一躬,从马腹下抽出一把三尺长的环道刀。 阴阴刀光闪过,最先杀来的强盗当即坠马,他顺势斜去,刀锋抹另一名紧追过来的强盗颈项,那人连一声哀号都没有便滚落马下;在回刀之际,他再砍翻了另一个强盗。 见他一出手就连伤三人,强盗怵了、王三界疯了。 他大吼一声,亲自拍马出阵。 王三界的刀法凶猛,每一招都暗藏杀机:但古淮南的刀法更细腻绵密,威力巨大。 趁少主缠住强盗之时,车夫也没闲着,他奋力扬鞭,赶着车往另一条无人阻挡的悬崖小道奔去。 两个强盗策马追来,其中一人追上马车,就拿刀猛劈。 车夫避过刀锋,却无力阻止其跃上马车。 强盗飞腿,将车夫踢出车外,受惊的双马加速狂奔,强盗再次举刀斩向车辕上的辔绳,企图让马脱缰,迫使马车停下。 一番乱砍中,辔索断了,一马臀部受伤,发怒地嘶鸣跳跃,站在车上的盗贼当即坠落马车,被辗在车轮之下。 两匹缰绳半系的马拖车奔上悬崖,随后脱缰;失去约束的马车,沿着冰雪山道往下滑动,一直滑出悬崖绝壁。 王蝉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惊醒了她。 马的嘶鸣?人的怒吼?还是强烈的痛感? 当她的混乱的喧闹声和剧痛中张开眼睛时,却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她就像风中的落叶般,在狭窄的空间里东飘西撞。 尚未弄清发生了什么,她的头碰上木板,那惟心的疼痛令她惊叫一声,双后本能地抱住脑袋。 与此同时,她的天地开始旋转,身体无法控制地颠覆翻滚。各种各样的撞击声震撼着她的耳鼓,撞晕了她的大脑。 她死命地抱住头,害怕脑袋被摔得像碎玉一般。 颠簸、翻腾、撞击、尖叫当一切平息时,她听到急促的喘气声,看到眼前细细窄窄的光。 啊,我还活着! 玉蝉张嘴呼吸,看到嘴里吐出白花花、暖乎乎的热气,她因此而感到高兴,尽管全身每一个地方都在痛,但她真的很高兴,因为她还活着! 慢慢放下紧抱着头的手,她瞪大眼睛,由变形的木板和曾经给过她温暖舒适的毛毡,想了自己坐在马车上,正驶向晋阳,可是,人呢?马呢?古淮南呢? 玉蝉心慌地眨动眼睛,却无法明白自己在哪里。为什么四周如此安静? 她想移动身子,可身体好像被压住,动不了了。 转动眼珠,她看到木板缝中伸进两枝带着冰雪的灌木枝,不由错愕地想,树枝怎么会长在车厢里? 瞪着灌木枝和车板上的大裂缝,玉蝉慢慢地从晕眩中醒来,终于明白她正躺在破裂的车厢里。 一定是积雪路滑,车轱失控,马车才翻下山路,而她则像一个被装在箱子里的包袱般,随着马车滚落下来。 现在,马车应该已入谷底,否则它不会如此安静地停住:而她,也不会如此安稳的躺着,什么事都没有呃,不对,她有事,她全身酸痛,眼睛发黑,况且,她也动不了! 耳边除了风声,玉蝉听不到其他声音。 古淮南在哪里?他和他和属下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是独自摔下来的吗? 惊慌袭来,她无法再继续躺着;她试着挪动,却引来更剧烈的疼痛,而伴随着她的移动,黑灯瞎火周响起刺耳的木头断裂声,吓得她更加不顾一切的抽动四肢,终于在一阵刺痛中,成功地抽出了双手。 然而,还来不及高兴,令人魂飞魄散的断裂声中,束缚她身体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她猛地往下坠落。 冰冷的雪花遮住了她的视线,呼啸的寒风冻结了她的声音,她一直往下沉! 忽然,衣袖被勾住,阻止了她的下坠。她慌乱的舞动着手臂想抓住什么,幸好抓住了冰冷的岩石;冰雪虽冻僵了她的十指,但她不顾一切地紧紧扣住它。 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地抬头往四处看,却差点被吓得松了手。 这哪儿里是谷底?她分明被悬挂在了绝壁上! 两边是直上直下,足有数十丈高的陡峭悬崖,白雪无法覆盖的崖壁,露出狰狞的黑色山体。 喔,老天,快给我一条踏脚的石缝,别让我掉下去!以后我绝不再在马车上睡觉、绝不在冰土雪冻的山道上坐车、绝不再喜欢雪景。她在心里絮絮叨叨地念着,双脚在绝壁上探索。 风吹着她的衣襟、舞动着她的头发。 在艰难摸索后,玉蝉的双脚终于找到了支点。虽然那不过是狭窄溜滑的石缝,其中一只脚踩踏的石块还有点摇晃,但她终归有了一点点依托,慢慢平衡了身体。 为了保持体力,玉蝉不再呼喊,而是集中精力,让自己像只壁虎一贴在石崖上,同时缓缓地打量着四周,试图找出自救的途径。 在她的上方,有块斜斜地突出于山体的石崖,和一蓬被毁坏的灌木。 从残留在那里的车席、毛毡和一些柔软织物看,那里就是她早行然破车里醒来的地方,是那块凸石和灌木阻止了她的下坠,才让她活到现在。 在她的下方,是白得晃眼的雪,马车的遗骸仿佛污点般散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她看不出雪有多深,但由此看下去,起码有十几丈高。 风“呼”地吹过山崖,头顶上被挂在凸石灌木上的毛毡等物品,被吹得飞落而下,玉蝉惊恐地贴紧石壁,害怕自己也跟随它们飘飞起来。 寒气由她紧扣在冰岩上的十指,穿过她的手臂、逼入她的心。 她感到身体愈来愈僵硬、四肢愈来愈麻木,整个人硬得仿佛就要变成一块石头,要么永远地冻在这里,要么坠落下这冷酷的绝壁。 就在她感到绝望时,又一阵更猛烈的风吹过,她手下的冰岩,突然随着大片的冰雪飞散开来,这是一个可怕梦魇,她希望只是一个梦魇,向她压来。 爹爹,我要死啦! 她的身子骤然离开了山体,尖叫着往下坠落然而,一只手猛地抓住了她挥舞的胳膊。“抱住我,别散手!” 古淮南的声音比冰雪更冷,比岩石更硬,可她却觉得,那是她这一生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 不需要吩咐,一碰到他的身子,玉蝉立刻不顾一切地攀住他,用力地往上爬,想要构到他的脖子,似乎只有吊在那里才会真的安全。 “够了,抱住我的腰就行了。”当她的努力快要实现时,古淮南阻止了她。 “不……够!”她回答,因为太冷和太紧张,她的声音发颤。 古淮南居然发出了短促的笑声。 玉蝉错愕地抬头看他,却发现他仅靠一把插在岩石里的短刀吊在半空中,于是她大叫起来。“那把刀能支撑我们俩吗?” “能,只要你别再乱动。” 一听他的话,她立刻放弃了爬到他脖子上的努力,保持静止不动,手臂紧缠着他的腰,暗自祈祷她的胳膊不要这么僵硬、他的腰带不要在这个时候散开、他的衣服不要突然破掉…… “抱紧,不要松手!”古淮南说着,放开了拉着她的手。 玉蝉立刻大叫着将双手在他的腰上,用力勒紧。 他发出一声打嗝般的声音,然后沉了沉气,一手用刀,一手爬着岩石,带着她一点一点地,沿着垂直的山崖往下滑落。 冰块不断落下砸在他们身上,玉蝉的手臂酸麻,身子难以控制地往下不滑,但她死死地扫紧十指,闭上眼睛把脸埋在古淮南身上,咬牙克制绝望的尖叫。 当他们终于跌落在深深的雪堆里时,她的身体完全失去了感觉。 “玉蝉,你怎么样?” 古淮南拔开覆盖在她脸上的雪,她张开眼,看到他忧虑的目光。 她深深呼了口气,虽扯痛了胸口的某处,但她笑了起来。“我不知道我的手脚还在不在,不过我好像还活着。” “你当然活着,而且你的手脚齐全!”她开朗的笑容感染了他,他将她从雪窝里拉起来,可才放手,她立刻跌了回去。 “呃,我动不了!”玉蝉惊恐地看着他。 看到她僵硬的四肢和惶恐的眼睛,古淮南的脸色变得雪一般白,他忙捡过那块落在附近的毛毡铺地上,然后将她放在上面,蹲下身揭开她的衣袖裤腿查看。 确定她并无大伤,只有几处瘀血后,古淮南松了口气,搓揉着她的四肢。“你没事儿,过一会儿就恢复的。” 麻木和恐惧让她不觉得尴尬或害羞,可在感觉到一股暖流由他的手掌缓缓传遍四肢时,她听到不远处响起一阵“吱吱”声。 她吃惊地望着古淮南,而他的双眼也机警地扫向声音传来处。 他俩都知道,那是有人踩着冰雪行走发出的声音。 而从那小心翼翼、时轻时重的足音判断,来者绝对不是古淮南的属下。 “别出声!”古淮南俯下身将玉蝉裹在毛毡里抱起,轻声交代。 玉蝉明白危险将至,可自己偏偏四肢不能动,便乖乖由他抱到垂着雪柱冰条的林中石崖里,放坐在雪堆上。 而古淮南匆忙转回去,捡起一块木板,将他们坠落后留下的痕迹小心抹去。 趁他做那些事时,玉蝉活动着四肢,毛毡提供的温暖对她很有帮助。 当古淮南倒退着回到玉蝉身边时,那“吱吱”的脚步声更加近了,他将木板轻轻放下,两人屏住呼吸观察林外。 不一会儿,在他们刚才坠落的雪堆边,出现了四五个男人,正是下午古淮南在山坡上见过的大胡子一伙。 玉蝉在看清楚那些人时,猛地抽了口气。 古唯南回头,看到她眼里的惧意,于是抱起她,往身后密林走去。 “让我自己走!”她低声说,担心本来就很重的毛毡再加上她,会压垮他。 “别说话!”古淮南警告她,脚下却没停。 后面传来说话声,这次那些人似乎不再掩饰行踪,说话声音很大。 但她被古淮南抱着疾走,又不时被身边积雪的树枝钩挂,因此听不真切他们说什么。 直到积雪愈来愈厚、树木也愈来愈密时,古淮南才停下脚步,喘着气将裹在毛毡里的她放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再探头往身后看了看。 四周一片静谧,他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他们没有跟来。” “看你累的,我都说我可以走的。”见他额头有汗水,她责备对方。 “你可以吗?”古淮南微笑问她。 玉蝉站直身子试了试,虽然双腿僵硬,但没有跌倒,便得意地说:“我能!” “我很高兴看到你恢复活力,可你若想自己走路,就得让肌肉完全放松。” 古淮南说着,将她身上的毛毡取下,抖去上面的雪,铺放在身边的巨石上,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她抱坐在上面,继续替她按摩。 他的按摩轻重得宜,不仅带给她温暖,也唤醒了她被冻僵的肌肉,让她感觉舒服极了,因此她很配合地放松自己,并询问他坠崖前发生的事。 古淮南便把他在石研关外遇到那个几个王三界的手下,于是决定改道,却遭埋伏,最后车夫受伤,马车带着她坠崖的经过告诉了她。 “后来呢?你来救我,其他人怎么样啦?”在得知她睡前后,他们竟然遭遇到那么多的事,她既心惊又焦虑地问。 “王三界今天的伤亡不小,看打不过了就想逃,我让延和带人去追他。” 他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可玉蝉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便追问:“你呢?你们有伤亡吗?” “我很好,只知车夫和两个属下受了伤。” “严重吗?”她又问。 见她皱紧双眉,想到不久前她自己还命悬一线,此刻却为别人忧心仲仲,他心痛地说:“你别担心,延和会照顾他们,倒是你,吓死我们了!” 玉蝉紧抓着他的手,余悸犹存地说:“看到被悬挂在半空时,我也吓坏了。” 他将她被冻红的小手包裹在自己的大手里,克制着依然纠结心头的恐惧感,轻声说:“不要再想那一幕,就想你有么幸运,这场大难只增加了几处瘀伤。” “那得感谢你,如果不是车里有毛毡,我恐怕不会只有瘀伤,如果不是你及时抓住我,我的小命今天肯定完了!”她真诚地说。 “不!你不会的!”想起目睹马车滚下山崖时,眼前发黑的那一瞬间,古淮南感到胸口再将窜过撕裂般的痛苦。“不要再想了,那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 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放开她的手,继续为她按摩双腿。 他无法告诉她,在看到车子翻覆时,他几近发狂的心情;他无法告诉她,为了赶来救她,他变成了野兽,毫不留情地斩杀了所有阻碍他的敌人,把老魔头王三界吓得只想逃走;他也无法告诉她,看到她在绝壁上时,他是那么的高兴,又是那么的害怕,高兴她还活着,害怕自己救不了她,怕她坚持不到他出现……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那样的焦灼和痛苦,更无法理解那份焦灼与痛苦,何以来得那么强烈,又那么深沉! 就连此刻,一想到她忽然飘离崖壁的惊心一刻、想到他如果迟到一丁点,她就将葬身谷底的悲剧,他的身躯就难以控制的颤抖,双目更犹如火在烧。 “古大哥。”玉蝉轻触他的手。 “嗯?”她怯怯的声音,令古淮南抬起头看向她。 望入她清澈的黑瞳,那份颤栗仍在,但喜悦也贯穿了他的身心。 她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该害担惊受怕。”她努力笑笑。“但我现在很好,你不用再害怕。” 老天,这女孩是一把柔软的刀,她能切碎最坚硬的心! 心疼、喜爱、愧疚,以及许多说不出的情愫袭来,击溃了他的自制。 古淮南忽然直起身,将她紧紧抱进怀里,冲动地说:“我害怕,非常害怕,从来没像这样怕过。” 被他拥入怀中的最初有点懵,但听着他的低语,她很自然地环抱住他,轻轻拍着他厚厚的背脊安慰他。“别害怕,我太顽劣,阎王爷不会要我。” 她的动作、语气,就像在哄一个稚龄孩童;他略显沙哑的嗓音低沉柔美;她亲昵的拍抚,搅乱了他一向平静无波的心湖。 搅动了他的心?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古淮南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兀地将她从怀里推开,低头注视着她。 “怎么啦?”她仰起脸回望着他。 怎么啦?她把他冷硬封闭的心搅得翻天覆地,却问他“怎么啦?” 他大笑,为了抑住笑声,他将脸埋在支在膝上的手掌中,笑得身躯发颤。 玉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糊涂了,直到他大笑起来,她才放了心。 “笑吧,我每次害怕完也会笑。”她的手搭在他肩膀上,歉疚地说:“都是我的任性让你担惊受怕了。如果不是我非要回家,你和路大哥他们,此刻一定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火炉边睡大觉,又怎会在这冰天雪地里跟王老贼拼杀?” 他停住了笑声,侧过脸看着她,而她满脸的愧色和同情让他心里充满了暖意。 难怪她的爹爹、同伴们个个都宠爱她,如此乖巧伶俐的女孩,有谁不想宠她? “你不必把我的责任抢过去。”将理不清的思绪压入心底的某个角落后,古淮南恢复了一向的镇定自若,按摩着她的双腿平静地说:“我答应陪你回晋阳,就该想到路上的风险,是我的大意酿成大祸,所以错不在你,在我。” “分明就是我的错。” 古淮南打断她。“天快黑了,我们非得在这里争个高下吗?” 玉蝉的思绪立刻回到了真实的现在,她看看四周,说:“当然不要,这里又冷又暗,而且那几个贼人,说不定很快就会找来。” “你认识他们吗?” “是的,他们就是抓我、打我的坏蛋!”她愤恨地说,随即又皱起眉头。“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 “因为他们从五仙堂就一直跟着你。” 玉蝉打个哆嗦。“怎么可能?我在五仙堂两个多月,从没看到他们。” “那是因为他们进不了那个院子。” “是吗?那他们又怎么知道我在五仙堂?” “这点我也不清楚,但王三界眼线众多,要从奴市弄到消息,并不难。” “糟糕,我想我自己泄了底!”玉蝉忽然明白了。“跟秋霞她们在一起时,我还是穿着那身男装,但恢复了嗓音,所以沿路的人们都知道我是女的。” “这确实为有心人留下了线索。”古淮南沉吟。 “那么说,从我们离开五仙堂后,他们就一直跟着我们,所以回到你家之后,你说看到的人也是他们,对不对?” “对,他们是替王三界盯我们梢的。” “这帮混蛋!既然他们跟来了,那我们还是快走吧。” “你能走了吗?” “能,你按摩了这么久,我身上现在一点也不麻了。” “那好,下来试试。”古淮南本想抱她,可她已经自己跳下了石头。看她确实恢复了,他才放心地指指右前方。“走那,我们先离开树林。” “好。”玉蝉答应着,看他把毛毡郑起塞进石头下。“不要了吗?” “不要了,我们得轻装下山。” 两人往山林外走去,走了一阵,玉蝉没听到他的声音,便回头去看。 见古淮南正小心地踏着她的脚印走,她不由得好奇地问:“你干么非要踩着我的脚印走?” 正专注于脚下的古淮南,被她一问,差点走歪一步。 他赶紧站稳,抬头对她笑笑。“如果那些人想抓你,他们追踪的就是小脚印,自然对这双大脚印不会有兴趣了。” 玉蝉对他的细心和谨慎,又有了新的了解,不禁地软佩说:“难怪大家都那么信任你,愿意你帮他们送货,你做事确实让人放心。” 她的称赞大出他的意料之外,让他顿感醺醺然,当下情不自禁地问她。“既然这样,你是不是也能放心地把自己交给我,让我照顾你呢?” 他的话让玉蝉想到了自己的孤独,心里不免有点伤感,但她仍乐观地说:“我当然放心,但你不可能照顾我一辈子,我得学会照顾我自己。” “为什么不可能?”听她说要自己照顾自己,古淮南皱起眉头。 “这个还要问吗?”玉蝉扬了扬下巴,转过身继续往前走。“等你娶了妻、有了孩子,你照顾她们都忙不过来,怎么可能再照顾我?” “我不娶妻!”他突然不太高兴地说,一个大步差点踩上玉蝉的脚后跟。 玉蝉急忙往前跳了几步,惊讶地问:“你干么不娶妻?” “不想娶!”古淮南冷淡地说。 玉蝉闻言,转过身看他想发问,可一群白色飞禽,忽然“啪啦啦”地飞过她的头顶,扫落大片冰雪撒在她扬起的脸上,冻得她缩着脖子惊呼,“那是什么鸟啊,这么冷的天还不安分?” 古淮南过来帮她拍掉身上的冰雪。“那是雪鸡。” “骗人,雪鸡我见过,哪有白色的?” “那是你没见过冬天的雪鸡。”古淮南被她的话逗笑了,“难道你不知道雪鸡会随着四季,变换羽毛吗?” “我从来不知道,它们真的能那样吗?” “当然。”他推着她的手臂示意她继续走,边说道:“雪鸡飞行速度快,但飞不远,为了保护自己,它们就改换羽毛色彩。春季是斑烂青绿色,夏季则是接近山水的黄黑斑纹,秋季是如草木般的黄栗色,冬天则一身雪白,如此,它们才能把自己融入大自然中,保护自己免于飞鹰猛禽的攻击。” 听了他的解释,玉蝉若有所思。“这鸟儿为了生存,所以改变羽毛颜色以适应险恶的环境,这也正是我女扮男装的原因,我们都是想保护自己。” “以后有我保护你,你不必再扮男人。”古淮南没想到,她竟然由鸟儿想到了自身,不由暗自责怪自己为何要多嘴告诉她雪鸡的习性。 玉蝉没回应,心里则想,尽管他想照顾她,但她还是必须学会依靠自己。 见她不说话,古淮南知道她仍不相信他真的会一直照顾她,而他也不想多说,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向她证明。 两人沉默地走着,山路突然变得陡峭。 开始时,古淮南还担心玉蝉是否能攀上这座陡峰,后来见她动作俐落,腾跃攀爬灵巧如猴,不由安了心。 当他们终于攀上山顶后,他真心赞美她。“你真是个不同寻常的姑娘,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无法相信你能攀上这样陡的山崖。” 听到他的称赞,玉蝉兴奋的双颊绋红,纵身跳过一道二尺多宽的壕沟,得意地说:“这不算什么,我在老家每年冬季都会去打猎,爬过比这还陡峭的山峰。” “打猎?”他跟随她跳过去,吃惊地问:“小姑娘打猎?你爹爹答应吗?” “爹爹不想让我去,可每次都禁不住我磨,”她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神色黯然地望着山林。“可是今后,爹爹再也不能带我打猎了……”见她伤心,古淮南赶紧转个话题。“如果你喜欢打猎,我可以带你去。” 玉蝉吃了一惊,仰面望着他。“你真的会带我去吗?” “只要你愿意,我会。” “我当然愿意。”她依然带着忧伤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古大哥,我现在明白了,你对我真的很好!” 她强压悲伤的笑容,令古淮南心中一悸,他表情柔和地,轻轻地将一缯垂在她颊边的头发塞进帽子里。“还不够好。” “还不够好?”她忧郁的情绪,忽然间烟消云散了。 玉蝉俏皮地问:“你的意思是,你会对我更好?” 古淮南欣喜地看到,她眼中的快乐取代了早先的忧伤,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他对她伸出手。“是的,可爱的姑娘,我会对你更好。现在,要是不想摔跤的话,就握住我的手,让我扶你下山。” “不用扶。”玉蝉拒绝他的好意,自信地说:“我不会摔跤。” 看着她倔强的神态,古淮南没有坚持。“那就跟在我身后。” 见她大步往山下走,他匆忙走到她前面。 玉蝉没想到,硬邦邦的岩石和裸露的地表,覆盖着很厚的冰层,还十分地滑;她才走了两步,就“哧溜”一下滑坐在地。 她下滑的身子撞上了古淮南,害他也滑出一大步;幸好他迅速稳住脚跟,并将她牢牢顶住,不然,她说不定真会一直滑到山下。 “啊呀,这冰面又硬又滑!”玉蝉坐地在上惊呼。 古淮南将她扶起来,看她毫不掩饰地抚着臀部,忙问:“摔痛了吧?” “有点。”她苦着脸说。“如果今天我穿的是男装,就不会这么笨了。” 古淮南扶正她头上的帽子,温和地说:“可是你是女人,就该穿合适的衣服。” “如果这种衣服害我三天不能坐,那它就不是合适的。”她嘟嚷道。 “如果你听话, 拉着我的手好好走,这事就不会发生。”他也针锋相对。 “那好吧,你现在拉着我吧。”玉蝉终于认输,主动伸出了手。 “早该如此!”古淮南笑着握住她的手,带她继续往山下走。 第六章 入夜后,山里的气温愈来愈低。 两人正走着,一声猫头鹰的叫声,令玉蝉打了个寒颤,但古淮南却停住脚步,凝视远方,随即高兴地说:“别怕,是延和,一定是他在寻找我们。” 路延和?他怎么会知道他们在这里? 玉蝉半信半疑地由他拉着手,往山下猫头鹰叫的方向走去。 刚走出树林,又一声凄厉的叫声传来,而古淮南立刻发出了同样的鹰啸。 玉蝉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惊讶地毫不费力地模仿出如此逼真的猫头鹰叫声。 “这是我们的暗号。”他笑着对她解释,然后拉着她的手走出密林。 淡淡的夜色中,三人四马,沿着山下积雪的道路朝山上奔来。 玉蝉看出,领头的那个正是路延和,显然他们听到了古淮南发出的“暗号。” “少主!”路延和远远地跳下马跑过来,先跟古淮南打招呼,再看看被少主拉着的玉蝉,关切地问:“罗姑娘还好吗?” “我很好,古大哥救了我。”玉蝉想抽出被古淮南握住的手,可他拒绝放手,她只好作罢。她看看路延和的身后,问:“就你们三个?其他人呢?” “送伤者去白马镇了。”他回答着,转回古淮南,既高兴又激动地说:“三王界被少主的龙刀吓得直往西逃,属下因担心你们和受伤的兄弟,所以没追多远就返回。 可是顺着车辙印往悬崖下看,什么都看不见,却听到王三界的喽罗在崖下大声给同伙传话,说崖下没人,只有破车板。 属下估计少主已救下罗姑娘,若进山搜索的话,恐与你们走失,因此安排车马将受伤的兄弟们送去白马镇后,就带两人,在这通往白马镇的山垭口等着。” “你这样做没错,而且我很高兴你没忘记带我的马来。”看到自己的坐骑一个属下牵来,古淮南满意地说着,将玉蝉带到蒙古马前,双手将她托上马背。 玉蝉伸手想抓马缰,却被他早一步抓住,她对他大皱其眉,他则笑了笑。“这马我俩得合骑。”然后继续问他的副手,“伤了几个兄弟?” “四个,好在均无大碍。”路延和回答,心里则惊讶地发现,向来对女人兴趣缺缺的少主,却对罗姑娘不一样,显得格外温柔,而罗姑娘似乎变乖巧了。 从他们彼此对视的眼神,和亲昵自然的肢体接触中,他绝对相信,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里,他们的关系有了很大改善。 这可能吗?他讶异地注视着玉蝉,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个顽皮的小姑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征服了少主那颗孤傲而受伤的心? “延和,愣着干么?走!”见他直愣愣地瞅着玉蝉,古淮南不高兴地吆喝,然后踏着马提子上马,坐在玉蝉身前。 “我要坐前面,让我控马!”玉蝉大声说。 “抓紧罗!”古淮南没理会她,一抖缰绳,马迈开了四蹄。 玉蝉对着他宽宽的后背皱眉,双手拒绝抱他,而是用双腿稳住自己。 古淮南却抓起她的手,环扣在自己的腰上,低声命令道:“抓好!” 紧跟在他后面上马的路延和看到这一幕,咧开大嘴笑了。 没错,少主真的对罗姑娘很不一样,这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好事。 他乐观其成,因为他敬重他的主人,也喜欢玉蝉,虽然那姑娘年纪小了点,人也莽撞了些,但她的聪明与勇敢,纯洁与率真,正好可以给少主的生活加点色彩。 见少主回事离去,他也赶紧催马,和其他两个男人紧紧跟上。 “你该让我坐前面的!”玉蝉因见古淮南不理她,心里有点生气,便想抽回自己的手,表示对他的抗议。 古淮南立刻压住她的手,轻声说:“以后吧,今夜风寒就算了。” 玉蝉微微一愣,她本以为自己的态度,一定会遭他责骂,或者听到诸如“不要吵”、“听话!”、“女人就该乖乖地服从男人!”……之类的训斥。 她过去遇到相同情况时,常常从男人口中得到这样的回应,就连疼爱她的父亲和世伯,也常常这样教训她,可现在,他只是轻声答她“以后吧……” 面对如此温柔平静的回答,她不知该如何应对。 继续跟他争,似乎显得自己在无理取闹;不争,又觉得有点窝囊。 瞪着他的背脊想了半天,加速的骏马让她最后选择了服从。 不久后,他们进入山谷,随着坐骑的不断加速,和山道的曲折起伏,风愈来愈大,“呼呼”地刮剌着脸面。 虽然没有下雪,但北风卷起积雪狂舞,整座大山都被笼罩在雪末形成的雾里,稍不留意,冰雪就会灌入眼鼻和脖子,冻得人透心凉。 她算是幸运的,因为古淮南魁梧的身形就像一堵墙,为她挡去了大部分风雪。 然而,即使有他的遮挡,她仍感到寒风剌目,她不由得想到,如果真让她坐在前面驾驭坐骑,她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张开眼睛看清楚前面的道路。 此刻,她终于明白了古淮南让她坐在他身后的原因,以及那句“今夜风寒就算了”的真正意义,他是想保护她。 从来没有在这样冷冽刺骨的寒风中骑过马,她忍不住缩着抱住他的腰,把脸藏在他的背上,双手插进他宽宽的腰带里,逃避寒气,追寻温暖。 这风实在太冷了,她不知道他怎么能顶得住。 在他背上悄悄转身,她看到紧随在他们身后的路延和其他男人,他们都把并头上的帽子压得很低,尽可能缩着脖子半伏在马背上,以降低风雪的破坏力。 “留神!” 就在她回头张望时,向前的古淮南忽然发出警告。 她倏地回过神来紧贴着他,发现他们已经走出山蛮,来到一片开阔的旷野。 结冰的河面在夜色中闪着银蓝色的光,呼啸的北风因失去山脉的阻挡,而变得更加凌厉相持久。 狂风呼啸,马蹄达达,玉蝉贴着他的背大声问:“我们去哪里?” “白马镇龙泉庄!”他的声音像风一样冷。 她知道龙泉庄是大豪绅关家的庄园,却不知在何处,于是问:“还有多远?” “不远了。” 古淮南的回答让她振作了精神,可没想到,这个“不远了”的庄园,在很久很久之后,才姗姗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当他们终于进入高灯明火的大院子时,大家的身上都结了一层薄冰。 古淮南才将马停住,玉蝉就俐落地滑下地,吓得古淮南急忙跳下马拉住她。 “你怎么了?” “我很好……呃,你看你!”她转向他,却突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古淮南好奇地问。 “你快看看你,都成白发老翁了。”她笑着用手拨拭他眉毛上的冰雪。 古淮南身躯一僵,感到血液忽然直往脸上冲,忙抓住她的手,不太自然地说:“不用管它,冬天骑马就是这样。” 玉蝉甩开他的手提起衣袖,很粗鲁地替他擦着脸上的雪,教训他。“怎能不管?蹲下来点,我得赶快帮你擦掉,不然冻坏肌肤,弄湿衣服,会让你生病!” 她的动作又大又快,而且不容人抗拒。 此刻,院子里来了不少人,大家全惊讶地注视着她,可她浑然不觉,仍喋喋不休地说:“瞧,你眉毛上都是霜,你该学路延和大哥他们,把帽子压低,缩着脖子。” 古淮南当然知道,四周有不少惊讶和有趣的目光正望着他们,他本想制止她,可不知怎的,又不愿意当众扫她的兴,因此就这样呆呆地站着,由她摆布。 玉蝉忽然停下,一把抓下自己的帽子,甩着头惊呼,“你快自己擦吧,我帽子上也有冰滴进我脖子里了呢!” 看到她拿着帽子往脸上、脖子上胡乱抹,一个女人笑着走了过来,将她拉到廊檐下,扯下墙头挂着的帕子递给她,“妹子,用这个擦。” 玉蝉没接过帕子先抬头,看到一个显然是这院子里的中年姜妇,正面带笑容地看着她,那熟悉的五官令她有种亲切感,因此她回了对方一个礼,“谢谢夫人美意,不过我身上的冰雪都被古大哥挡掉了,帕子给他擦吧。” 美妇笑道:“别担心,他自有人照顾。” 听到她的话,玉蝉回头,这才发现院子里多了不少人,大家说笑着,有的拿布巾,有的用竹扫帚为他拍身子,跺脚的男人们清扫身上的冰雪,仆人为他们牵走坐骑,不仅古淮南,就连路大哥他们,也都有人“伺候”着。 看到替古淮南清扫身上冰雪的,是个身材窈窕、容貌十分标致的姑娘时,她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那姑娘美得……惊人,虽然已是深夜,但她依旧衣着整齐,一身花罗深衣华彩炫目,更兼一头乌发披肩,衬托着她水灵灵的双眸和柔情似水的笑靥,就算是仙女下凡也不能比她更美。 “姑娘先进屋里吧,里面有火。” 身边的声音令她愣愣地转回头,看到拉她走上走廊的美妇在喊她。 “哦。”玉蝉回应着跟随美妇走去,进门前,再回头看看那姑娘。 不料这一眼却落在古淮南的脸上,当即令她大吃一惊。 因为古淮南似乎不懂得欣赏美女,他不仅没对热心帮他的美姑娘露出温和有礼的笑容,还一副很不耐烦的神情。 就是因为他甩开漂亮姑娘,往这里走来的动作不小,才攫住了玉蝉的目光。 可是他虽然往这里走,却没有看她,而是冲着她身边的中年美妇露出大大的笑容,然后一个大步跳上台阶,开心地喊了声:“大姐!大姐夫呢?” 大姐? 听到他亲热的称呼,再看到身边的美妇笑阒抱住她的宽肩,玉蝉愕然地想,难怪她觉得这女人眼熟,原来她有着与古淮南十分想像的五官。 看来,这个华丽的大院里,藏了不少令她惊讶的事情。 “你这小子,还记得你的大姐、大姐夫哪?几年不来,我以为你早就不认我这个大姐了!”美妇笑着猛拉他的耳朵。 看到古淮南这么个大男人被一个女人揪耳朵,玉蝉忍不住笑了出来。 听到笑声,他抓下美妇的手,转而向玉蝉介绍:“这位是一位好朋友的女儿罗玉蝉,玉蝉,这个粗鲁傻气的女人,是我大姐古珍。” “大姐好!”玉蝉乖巧地向姜妇问好,心里则在想,原来是他姐姐,难怪看到这个女人时,她觉得面善,实在是他们姐弟俩长得太相像。 “走,咱们进去烤烤火,饭菜再等一会儿就可以上了。”古珍笑呵呵地一手拉一个,将她和古淮南带进大堂。 其他人也都跟着进来,围坐在火炉边,这时,玉蝉看到那个漂亮姑娘也跟来了,但没有过来,站在门边,双眼不时地瞟向古淮南。 古淮南没有坐下,看看四周再问他姐姐,“我大姐夫和孩子们呢?” “送织室徵收的丝绢去京城,两个孩子也跟去了,得开春才能回来。” “是啊?”古淮南想了想,又问:“我受伤的兄弟们还好吗?” “你放心,已经请郞中来看过了,现在在客房安歇呢。” “我先去看看他们。”古淮南转向那几个护送伤者的属下。“带我去!” 知道拦不住他,古珍只好对他说:“要快点回来吃饭喔。” “知道。”古淮南答着正想离开,却看到玉蝉也站起身跟在他身后,于是拦住她问:“你要干什么?” “跟你去看他们。”玉蝉理所当然地回答。 古淮南寒声道:“不行,一个姑娘家去那里不合适,你留下。” 他又想控制她了! 看着他冰冷的眼神,玉蝉生气地推开他。“我不知道去看看因为我而受伤的兄弟,有什么不合适的!” 古淮南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与她发生争执,也知道她个性倔强,服软不服硬,便放柔了声音,低声说:“这是不是罗家的商队,他们也不是你所熟悉的‘罗家兄弟’,所以你听点话,好好留在这里,别让我为难。” 玉蝉是个聪明人,经他这么多一说,明白是自己唐突了。 过去在商队,伙伴们都是自小一块玩耍的兄弟,又有爹爹在,自然不须避讳什么,可如今,无论那些男人对她有多好,都是奉古淮南之命行事,自然与她关系生疏,她也该有些分寸。 当下,她红了脸,羞愧地说:“是我心急,没顾虑周全,你去吧。” 见她如此懂事,古淮南反而觉得自己对她太严厉了,于是轻轻拍拍她的肩,安慰她:“我会把你的关心告诉他们,你先坐下烤烤火,我很快回来。” 待古淮南带着路延和大姐等属下离开后,玉蝉坐回火炉边,才发觉屋里剩下的多是女人,而且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她。 她诧异地抬起头,见刚才为古淮南清扫,后来站在门边的漂亮姑娘,此刻已经走进来,站在大姐身边,而他们注视着她的方式让她很不自在。 她迎上那些令人费解的目光,发现就连大姐的眼神里那混合着惊讶与趣味,好奇与不解,还有些她说不上来的,类似遗憾与不满的情绪。 “你……你们干么这样看着我?”她迟疑地问,并努力面带微笑,做出不在乎的样子,但她的手,却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玉佩。 大姐也发现大家对她无礼的注视,忙笑着解释:“妹子不知,我那宝贝弟弟从来对女人没脾气,可今夜妹子发怒,他却轻声细语,极是耐心,这才让我们大家傻了眼,让妹子见笑了。” 说着古珍又对其他人说:“都别忙着看热闹了,快去厨房看看饭菜准备得怎样了,再看看东园客房准备妥没有,今夜天寒,记得备酒、加厚被褥啊!” “是的,夫人。”女人们回应着相继而去,几个男人也往侧面穿堂离开。 大堂里只剩下大姐和玉蝉,还有那个依然站着的漂亮姑娘。 玉蝉明白了众人吃惊的原因,心中自然没有了芥蒂,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招呼她们。“两位姐姐,这边坐吧。” 大姐拉着漂亮姑娘的手,让她坐在火炉边,笑盈盈地对玉蝉说:“妹子,这位是我小姑关九儿,我得厨房看看,就不坐了,让她陪你坐会儿吧。” 说完,丢下两个姑娘走了。 玉蝉看着文静美丽的姑娘,称赞道:“九儿姐姐真漂亮,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似姐姐这般美的人!” “妹妹真会说话。”九儿娇羞地看了看她,似有话要说,但终究没开口。 玉蝉以为她谦虚,真心地补充。“是真的,刚才在院子里,看到你给古大哥扫雪时,我还以为看到仙女了呢!” 听到她赞美,九儿却不怎么高兴,反而面带忧色地看着远处,似有难言之痛。 玉蝉见她如此闷闷不乐,心里惊讶地想,像她这样既美丽又富有的女子,生活中难道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她正犹豫着该如何继续与她们的交谈时,九儿若有所思的目光,却忽然转向她的脸上,幽幽地问:“玉蝉妹妹跟古少主……情分很深吧?” 她的问题和她的情绪一样古怪,玉蝉感到有点不安,把玩着腰带上的玉佩,随口回答:“没那么深,不过是偶然相遇,相识罢了。” “是吗?”九儿阴郁的双眼,因听到她的回答而霍然一亮,可随即又充满了不解与怀疑。“既然是偶然相识,为何他要亲自护送你回晋阳?” 玉蝉本来并不在乎把古淮南与自己的友谊告诉她,可不知怎的,她问话的语气和咄咄逼人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进而又想到古淮南的“秘密”。 她咧嘴一笑,闪动着慧点的双眼说:“那你得去问古大哥了,我不知道他为何那么做。” 九儿看着她闪烁的眸光,苦笑道:“他恐怕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又怎么会告诉我任何事?” “怎么可能?”她落寞的神情和语气让玉蝉一愣,想起先前在院子里看到古淮南甩掉她的手走开的那一幕,不禁同情地说:“九儿姐姐一定是误会了,古大哥虽然有时不讲道理,但他是个心地善良,为人正直的好人,不会故意不理你。” “我没有误会。”九儿语气低沉,“他的好与善,是对你和其他人的;对我,他比寒铁还冷硬无情!” “你不该这样说他,古大哥不是冷酷无情的人!”她的怨气令玉蝉吃惊,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古淮南表示不满,因此自动地替古淮南辩护。 “我当然可以这样说他!”九儿脸色阴沉地看着她。“我和他做过夫妻,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夫妻?你嫁给古淮南了?”玉蝉瞪大了双眼看着她,因得知古淮南有妻室而大惊失色。 “是的,十年前我嫁给了他。”九儿紧盯着火,不知是因为火光,还是由于激动,抑或羞愧,她的双颊绋红。 玉蝉觉得此刻的她,更加美丽。 可是,她说什么?十年。那么久以前,她就嫁给了古淮南? “你……你有多大?”她难以置信地问。 这女人看起来很年轻,如果是十年前,那她才几岁,能嫁给古淮南吗? 九儿迟疑了片刻,但还是低声说:“二十六。” 二十六?玉蝉真的被吓了一跳,失声叫道:“不可能,你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你别唬我,我去问古大哥!” “别问!”九儿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一把抓着她的手。“我没有骗你,但你不能去问他!他是个非常注重隐私的人,如果你去问他的话,他会以为我把跟他的事都告诉了你,他会更加恨我的,那我这辈子,就再也得不回他了?” “好好好,我不问!”玉蝉从来没被人求过,哪受得了?当即保证。 九儿这才放开她的手,“谢谢你。” 玉蝉被她这番惊人的话语和举动,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地,她暗想,这大院果真藏了惊人的秘密! 过了一会儿,她糊里糊涂地问:“你既然已经嫁给他。为何又说要得回他?” “因为我做错了事,他不要我了。” “不要你?怎么可能?古大哥宅心仁厚,只要你认错,他会原谅你的。” “他会吗?”九儿期待地问,双眼急切地看着她。 她的眼睛太亮,看得玉蝉心里发毛,但仍尽力地鼓励她。“会的,只要你真心认错,古大哥不会计较,我也对他做过坏事,我害他坠马、冤枉他,他那时也很生气,可是我一认错,他就原谅了我,还跟我做朋友。” 九儿美丽的眼睛瞪着她,心想这女孩看起来很聪明,可她到底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为何跟她说话这么费力? 今夜,她之所以掏心掏肺地说出自己心里的话,是因为她看到了古淮南对这个女孩的温柔,发现了这个女孩是她潜在的情敌,因此她要让这个女孩明白,古淮南早有妻室,没人可以再染指他! 可是,跟她讲了这么半天,她还是仿佛鸡同鸭讲,说不到一块儿。 “玉蝉妹妹,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她问。 “我当然明白。”不想被她看轻,玉蝉努力挺起身子,“你不就是想回到古大哥身边,做他的夫人吗?” “对对对,就是这样。” 玉蝉摊开手,潇洒地在空中挥了挥,“去找他,跟他道歉,求他原谅,然后,跟他回家。” 九儿半张着嘴看着她,不明白为何自己苦苦思索多年,都解决不了的事情,经过这个女孩的口,就这么简单地被解决了。 “去找他?”九儿若有所思地问。 玉蝉用力点头。“对,找他!” “找谁?”古淮南的声音,随着他的身影一起进入大堂。 “嘿,古大哥,那些伤者怎么样?”玉蝉高兴地起身走过来迎接他,很开心因为他和其他人的到来,她不必再与九儿继续这番带给她压力的谈话。 “他们还好。”古淮南摘下帽子,在她走近时追问:“你说要找谁?” 玉蝉信口道:“找你。” “玉蝉妹妹!”火炉边的九儿忽然喊了她一声,玉蝉转回身看着她,她立刻换了个声音,轻声道:“你能跟我去厨房帮忙上菜吗?” “当然。”玉蝉笑着向她走去,但被古淮南拉住。 “玉蝉是客,找别人帮忙!”他的眼睛看着玉蝉,话却是对九儿说的。 “呃,是九儿疏忽了……”九儿美目阴暗地看了他一眼,转向侧门。 但她还没走出去,大姐的声音就从那里传来了。“淮南,过来吃饭啦!” 听到可以吃饭了,玉蝉的唾液分泌忽然旺盛起来。 仿佛听到了她吞咽口水的声音,古淮南问她:“饿了吗?” 本来就忆饥肠辘辘的她,在闻到牛肉汤的味道时,更加饿了,此刻一听他问,立刻笑眯了眼睛回答:“是的,我好饿。” “走吧!”他拉她走进位于大堂与厨房之间的饭堂,那里围着火炉,放了几张矮几,古淮南带她坐在同一张矮几前,路延和及其他的人也随即就座。 两个女人在古家大姐的指挥下,端上热气腾腾、香浓美味的羊肉汤,和烤得金黄的面饼,按照规矩先送给古淮南。 餐钵才放下,玉蝉便顾不得礼节,从汤钵里舀了大块羊肉想往嘴里塞。 “玉蝉姑娘,你不该抢少主的食物。”坐在对面的路延和一脸正经地责备她。 羊肉停在半空中,她回头看看身边的古淮南,有点犹豫。 “没事,你吃吧,他没事做,逗你开心。”古淮南对她说,又瞪了存心作怪的路延和一眼,后者只当没看见。 玉蝉知道路延和没有逗她,但既然古淮南不在意。她又何必跟肚子过不去?于是她安心地把羊肉塞进嘴里,边吃边说了句:“失礼了!” 看她的馋样,路延和本想再作弄她几句,逗少主着急,可随后,食物陆续送到,被饿坏的他,再也无暇顾及其他事,还是先享受美食要紧。 这顿晚饭玉蝉吃得十分痛快,等肚子填饱后,她想起了九儿告诉过她的话,不由转向身边的古淮南。 他在她之前就放下了碗箸,此刻正跟坐在他另一侧的大姐说话。 看着他的侧影,玉蝉第一次仔细地端详他,发现他长得俊美。 虽然他给人最初印象总是平静、温和与耐心,但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上,有着隐然可见的冷酷无情曲线,那就是为何他即令人着迷,又令人惧怕的原因。 他的皮肤黝黑,身体结实而灵活,想起在悬崖上,他用一把刀相有力的身躯拯救她的过程,她就觉得他像一匹久经沙场的天马,优雅俊美、傲慢自信。 他表面看来温文尔雅,亲切随和,可是一旦需要,就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他原始的、未经驯化的野性展现出来,让企图控制他的人吃尽苦头。 现在她知道了,这就是他吸引她的原因。 做他的朋友,她得到的不仅仅是他的保护和照顾,还有他给予好了她精神上的慰藉和依赖,跟他在一起不过短短几日,她已逐渐摆脱了自从爹爹去世后,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 可是,她还是有点迷糊,古淮南到底是成过亲?还是没有? 以前,她一直认为他没成亲,在庐奴千驹阁,她以为他有,可他坚决否认了,但今夜在他大姐家里,美得像仙女似的九儿,却自称是他的妻子,还是十年前就嫁给他的原配夫人! 她相信九儿的话,因为没有女人会随便乱认夫,可是,她搞不清他为何要否认有夫人的事,本来她并不想搞清,因为他娶妻与否跟她没关系,但她无法漠视,今夜九儿把难以启齿的私事告诉她的动机,是想要她做中间人,撮合古淮南吗? 尽管她不明白九儿人何以认为她有这样的能力,但她愿意尝试,而且,她也想知道,古淮南这么宽厚仁慈的人,为什么偏偏不能原谅他美丽的夫人? 她会帮九儿这个忙,找机会劝古淮南,让他原谅九儿的错。 错? 她忽然想起忘了问九儿,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她四处寻找,看到九儿就坐在大姐身后,可是隔着两个人,她无法询问。 唉,连他们为什么分开都不知道,她要如何帮忙? 想了想,她决定明天离开前一定要找九儿问清楚,然后尽力劝他们和好,那样的话,回到晋阳她也比较安心,否则以后她恐怕不会再有机会来这里,就连去庐奴见古淮南,也是为了带他找张侍卫的坟址,那之后,她与他也没机会见面了。 想到这个,玉蝉心里有些悲伤。 她已经开始习惯古淮南的陪伴了,尤其在经过今天这番患难与共后,她发现自己对他的感觉变了,他不再是模糊不清的陌生人,不再是过去她心目中那个,由传说和想像组合成的完美英雄。 他,真正成了她可以信任的朋友,和可以依赖的兄长。 第七章 古大哥是个好人! 玉蝉阴郁地想,跟他在一起,她不再害怕担心,可是等找到中山王的宝物后,他将与她的生活再无关联。 而她呢?生活中失去了疼爱她的爹爹,和处处保护她的古大哥,她的未来会是什么样? 寂寞?空虚?她该如何去填满今后的每一个日子? 此刻,就连想起过去朝夕相处的伙伴,她依旧只有虚空感。 她的未来是空茫茫一片,一片片空茫…… 想着、愁着,她的头愈来愈重、身子愈来愈软,当她失去主宰的身子,软绵绵地靠在古淮南身侧时,她已进入梦乡,梦到她在一片空茫中孤独地游荡。 感觉到她的重量,古淮南转过头来,看到她紧闭双眼,一滴泪珠正从她的眼睫毛下滚落腮边。 “啊,玉蝉姑娘睡着了!” 古家大姐伸过头来看,惊讶地说:“这里这么吵,她居然能睡着?” 这里确实很吵。 冬夜里围炉而坐,喝着温暖醇厚的老酒,吃着美味可口的饭菜,加上与亲人、朋友久别重逢,大家都很高兴,自然情绪高昂。 但古淮南知道,这些对犯困的玉蝉来说,根本不会有影响。 可是,她的泪水让他的心纠结成团,她晓得,她一定梦见她的爹爹了。 可怜地丫头,平时总爱逞强,其实内心还是很脆弱的! 轻轻地抹去那滴泪珠,他在心里柔柔地想。 “我让人送她回客房睡,床榻都安排好了。”大姐古珍热心地说。 古淮南立刻反对。“不用,找人带个路就行。” 他将她横抱在双臂间,站起身来。 “少主请随隶臣来。”一个家奴立刻过来给他引路。 他抱着她大步离开。 在他身后,大姐看着神色凄惶的九儿,轻轻叹了口气。 *** 早晨,玉蝉醒来,想起昨夜决定要帮九儿的事,便急忙起身。 身上的袍子已经被脱了放在床边,古淮南给她的玉佩也好好地摆放在袍子上,而她从来脱下衣服都是乱扔,绝不会像这样摆得整齐有条理。 惊讶之余,她想了想,记不起昨夜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最后她想到,一定是这里的奴婢做的,只有她们是最有条理的人。 想明白了,她不再烦恼,便匆匆穿上衣服,梳洗完毕,跑出门去找九儿。 问了两个人,才找到九儿的住所,可才踏上廊檐,她就看到一个穿着锦缎花袄的男孩,坐在地上哇哇地哭。 她正要跑过去把他扶起,一个乳母模样的女人,已经匆促赶来抱起了那孩子。 “哟,这孩子的衣服好漂亮啊!”她走过去对那个女人说。 女人腼腆地笑。“是啊,这衣服,是孩子他娘,亲手纺丝织布做的。” 这可让玉蝉羡慕死了,她这辈子最不擅长的就是针线活,因此时常羡慕女红好的人。 此刻得知此等华丽的衣服,竟是孩子的娘从纺丝、织布到缝制亲手完成的,不由更加惊奇。 她凑近想摸摸孩子身上的衣料,不料那孩子却畏惧地藏进乳母怀里。 她忙安抚那孩子。“你别怕,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漂亮衣裳。” 那孩子忽然转过脸来,对她露出傻傻的笑。“啊……啊,漂亮,娘说漂亮……呵呵……全儿漂亮……” 玉蝉僵住,盯着孩子扁平的五官、呆滞的目光和嘴角长长的口水,心里惊讶地想:难道这个傻孩子是古家大姐的? “他,呃,这孩子多大了?他爹娘是谁?”她同情地问,暗自为孩子惋惜。 乳娘替孩子擦拭口水。“全少爷快八岁了,是九儿夫人的儿子。” 九儿的儿子? 玉蝉震惊地想起这里是九儿的居所,这么说,这孩子的爹……是古淮南! “他怎会成这样的?”她阴郁地问。 乳娘叹气。“生下来就这样。” 因为我做错了事,他不要我了。 九儿悲伤的声音回响在耳边,她心一寒,难道就是因为九儿生了个傻儿子,所以古淮南赶走了她娘儿俩? 天下怎会有这样冷酷的爹、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 带着一股怒气,玉蝉质问乳娘:“古少主来看过他吗?” 乳娘惊讶地看着她,孩子则因她的怒气也在乳娘怀里不安的咕哝、扭动。 “没有,少主从不来看全少爷。”乳娘说着,放开了孩子,看着他傻笑着走到回廊内,趴在地上用细小的手指捉虫子,便站起身跟了过去。 从不来看全少爷! 咀嚼着这句话,再看看乳娘把傻孩子从地上抱起,他却又哭又叫地要趴回去的情景,玉蝉感到心痛难忍。 古淮南不仅有妻子,还有孩子,可他却从来不关心这个可怜的孩子,甚至连孩子的娘都不要。想到这儿,她就感到无比的失望和痛苦。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不合理的事情发生,她要去找古淮南,要他接回自己的妻儿,否则,她绝不带他找到他要的东西! 就用这个作为条件,逼他做正确的事! 主意一定,玉蝉拔腿就往客房所在的东院跑去;来找九儿时,她已经知道古淮南正在那里,跟他大姐一道,安排马车护送伤者返回庐奴静养。 进了东院,她看到两辆车四周围了不少人,其中不仅有古淮南的属下,还有龙泉庄的奴仆,就连大姐和九儿也都在这里。 玉蝉走入人群,看到马车下有人在换车轴,古淮南正蹲在新换上的车轱辘旁,跟车下的人说着话。 她没耐心等待,便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古大哥,你来一下!” “玉蝉,我正想去找你……”听到她的声音,古淮南立刻转过脸来,而她严厉的表情令他一惊。他紧忙站起身来。“出什么事了?” “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害怕他拒绝,玉蝉抓着他的手就走,出了院门在转角处才放开他,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古淮南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因此紧跟着她走,可她拉他出来却不说话,只是呼呼地喘气,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他猜到了她生气的理由,忙说:“你别生气,我本来打算今天一早就带你启程返晋阳,可是受伤的伙计们想回家养伤,所以我想先把他们安排好再陪你上路。” “你不用解释,我明白。” 她的声音和表情一样冷峻,古淮南被她弄糊涂了。“那你生什么气?” “我当然生气,因为我看错了你!”见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她感到失望,言辞犀利地说:“人人都说你做事公平义气,为人光明磊落;我爹爹活着时也总说你宅心仁厚、值得信赖,可我看,世人都被你骗了!” “我骗人?”古淮南惊讶地眨了眨眼,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 “是的,就是你欺骗了世人!”因为激动,她在他面前挥舞着紧握的拳头。 “一个连亲生儿子都不认的男人,因为妻子生了傻孩子,就将妻子赶出门的男人,怎么可能是仁慈的、公正的、宅心仁厚的?” “玉蝉!”他喊她,口气严厉而低沉。“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玉蝉指着自己的鼻尖,仰起头瞪着古淮南。 见他张嘴想说,却又紧紧闭上,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惊讶、愤怒、失望和不确定时,她感到更加生气,因为他显然不想承认错误! 手指头一转,她指着他的鼻子。“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那个叫全全的小少爷不是你的儿子吗?敢说关九儿不是你的妻子吗?” 听到她的质问,古淮南仿佛当头挨了一棒,满脸乌黑地往后退了一步,眼里闪过锐利的痛楚。 玉蝉愣住了,当她谴责他时,她相信自己是对的,她是替那对弱小的母子教训他。 可是,此刻,面对古淮南深受打击的神情,她不再那么确定了。 他恍若受伤的猛兽,那犹如临死前向猎人投出的、充满不甘与无助、屈辱与痛苦的目光,深深扎痛了她,可她不愿相信自己错了,因此她放缓语调奉劝他。 “你应该接他们回去,他们是你的。” “闭嘴!”古淮南发出一声怒喝,打断了她的话,并将她猛地推抵在墙上,一手抓住她的指头捏在手心,咬着牙低吼:“你这个自以为是的丫头!” “淮南,别动粗!”他们身侧传来阻止声。 正因古淮南骤然爆发的怒气而忐忑不安的玉蝉,很高兴看到大姐的出现。 古淮南投给姐姐淡淡的一瞥,然后甩开玉蝉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回东院去。 大姐看着弟弟生气的背影,对揉着手指的玉蝉说:“今天也就是对你,如果换了别人,他绝不会就此放过你。” “为什么?”玉蝉看出大姐眼里的指责和担忧,不解地问。 “因为这是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的话题,谁要是敢跟他说这事,轻则与人绝交,重则以兵戎相见。就连我,也因为犯了他的大忌,被他遗忘了三年多。” 听着大姐的话,玉蝉眼前,出现了古淮南痛楚的双眼,她不由得带着些许不满指责。“他怎么能这样?是他错待了九儿娘儿俩,为何还不许人说?” “不,你完全错了!”大姐面色一变,不客气地说:“在这件事情上,我弟弟没有任何错,是九儿对不起他!” 她骤然改变的态度令玉蝉惊讶。“九儿对古大哥做了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那太为难了。”大姐拉着她,话题一转。“走吧,我陪你回客房,等淮南安静下来,我想他会去找你,该由他告诉你所有的事情。” “会吗?”玉蝉疑惑地问,觉得大姐的话教人难以理解。“他那么生气,怎么可能来找我?别看他平常总是一副很随和的样子,其实他心里狠着呢。” 古珍终于笑了。“你果真很了解淮南,看来小姑娘不简单啦!你说的不错,我小弟表面温和、内心强硬,那都是自小被我们这家人给逼的。” “大姐为何如此说?” 大姐坦言:“古家家道殷实,爹娘连生六个女儿后,终于盼来淮南这么一个儿子接续香火,自然视他为家中之宝。一出娘胎,他就有爹娘宠着、姐姐溺着、家奴侍仆护着;三岁起,爹娘要他文武双修,养了不少师傅门客,他自己也争气,学什么成什么,极得师傅长辈们称赞喜爱,所以自小机敏过人、心性甚高。” “那他与九儿……” “别问我,我说过不会告诉你,你还是自己去发现真相吧。”说完,大姐将她推进门,然后走了。 独自坐在屋里,玉蝉回想着不久前发生的一切。 想着那个胆怯惧生、哭笑无常的傻孩子,想着疲惫的乳娘和哀怨的九儿,想着古淮南在听到她的谴责时,倏然充斥于全身的、一触即发的怒气;如果不是大姐出现,他说不定真会揍她。 揍她?他会吗?她不太相信他会打她,可是她却真的担心自己错了。 如果真如大姐说的,是她错了,那她等于是亲手撕开了古淮南心底的伤疤,难怪令他那么痛苦生气。 可是如果她真的错了,那么那个孩子和九儿又为什么会被遗弃?为何过去她从未听说过古淮南娶妻的事。 难道真如古大姐所说,人们惧于古淮南的压力,不敢提那事?还是她过去总是逃离男人们低俗的情色闲话,漏掉了那些议论? 玉蝉愈想,心口堵得愈慌,就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揪住了她的心。 她忽然站起来,决定再去找古淮南,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大姐说她错了,又不肯告诉她原因,那她就去找古淮南,让他自己解释。 哪怕被他揍一顿,也比独自憋死在这里强! 她走出房间,沿着刚才走过的路线,朝东院走去。 院子静悄悄的,走廊庭院里,已经看不见傻傻的全全和乳母,东院同样安静。 打扫房屋的奴仆告诉她,古家的四名伤者,已乘坐马车离开了,少主送他们出城,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离开东院后,她没精打采地在回廊内徘徊,等待着古淮南回来。 “等一下……你难道连听我说句话都不行吗?” 突然,耳畔传来说话声,那细细柔柔的腔调,不是九儿又是谁? 玉蝉诧异地抬头寻找,发现那声音,是从身侧那道被当作装饰的雕花木墙那头传来的,而她知道,那边是通往主院的廊廉。 发现那声音正在消失,她急忙绕过雕花墙;她敢肯定,就在声音消失前,她听到的是古淮南的声音,低沉而冷漠,简短而含糊。 雕花墙那头,一男一女正消失在廊廉的拐角处。 顾不上理会未经许可私闯主院有违礼数,她豁地追了过去,她要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没想到一拐过墙角,面前却是一间宽敞温暖的书斋,木雕双门大敞着,她想躲都没地方藏身,就这样尴尬地与里面的两个人,来了个面对面。 一看到她,九儿红润娇美的脸上,立刻露出惊讶与不满,那失望的眼神令玉蝉感到羞愧;再看看古淮南没有表情的脸,她想最好立刻消失。 反正她跟踪的目的已经达到,这下他再敢否认与九儿的关系,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了! “嘿嘿,古大哥,九儿姐姐,我没事随便乱逛,以为这里没人就过来了,没想到两位在这里,那我到别处去吧。” 说着她转身想溜,可胳膊被古淮南的一只大手往后一拽,撞在了他身上。 “别走,我正要去找你!” 因为靠得近,他说话的气流热热地拂过她的面颊,震动着她的耳鼓。 她急忙推他的手。“我还得去别处逛逛,现在没工夫跟你说话,等会儿吧。” “瞎说,你当然有,不然你干么这么悠悠哉哉地跑过来?”古淮南笑着说。 “我哪有?”玉蝉惊讶他发现了她的行踪,不由抬起头来看他,却见他刚才还铁板一样的脸上布满了笑容,目光也如往常那样亲切温和。 古淮南不赞同的咂咂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说谎可不是你擅长的事,所以别再狡辩,好好待着吧,我等会儿陪你去逛。” 陪她? 玉蝉的眼睛,飞快瞟了身边的九儿一眼,她失魂落魄的神情令她心生不忍。 古大哥到底在干么?他的夫人就在眼前,他却抓着另一个女人的胳膊,宣称要“陪她逛逛”?这可恶的家伙,分明是想利用她来打击九儿! 她从心眼里鄙视欺负女人的男人,对他也不例外! 就算九儿的错再大,也是他的妻子,他怎能抛弃她在前、羞辱她在后? “放开我,我不需要你陪!”玉蝉抗拒。 古淮南似乎没有注意她的冷淡,故作惊讶地瞪着她。“怎么啦,玉蝉,你几时改变主意了?你真的确定不要我陪你返回晋阳吗?” “我说的,是在这里不要你陪!”见他把两件事混为一谈,故意冷落和羞辱九儿,玉蝉又急又气;再看到九儿双颊涨红,眼里含着泪水,她便用力挣脱被他抓住的胳膊,以严厉的目光,传递给他一个明确的信息:别拿我当挡箭牌! 古淮南看懂了她的暗示,随即以一个轻微的耸肩动作告诉她:就算那样又如何?那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利用你。 事实正是如此。当他在围墙边被九儿缠住时,他已发现了紧跟而来的玉蝉,烦恼的心情也因此而改变,所以就算此刻了解她发出的警告,他也没打算执行。 他的挑衅令玉蝉感到焦虑,她决定把话说开,免得他利用她继续伤害九儿。 “是的,我不需要你陪。”她看着他重复,希望自己的眼睛能说服他。“你应该陪九儿姐姐,不管怎么说,你都该听她把话说明白!” 她既含警告又带着恳求的目光吸引了他,那明亮锐利的眼神,一点都不像她稚气的外表,仿佛有种探索他人内心秘密的力量。 而当她全心全意地,想要保护一个她以为需要保护的弱者时,那义无反顾的神态,令古淮南心口涌起温暖的潮汐。 他口干舌燥地注视着她闪亮的瞳眸,声音已经平稳。“我已经听她说得太多,也早已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所以没必要再听了。” 他平静的声音显得如此冷漠和遥远,玉蝉怕他走掉,而她也还没替九儿讨回公道,于是她连忙抓住他,转向沉默的九儿。“九儿姐姐,他就在这里,你别怕,把昨夜你告诉我的话再对他说一遍。” 九儿面色苍白地看着玉蝉,再看看古淮南,见他正以有趣的目光凝着玉蝉,她感到喉头堵塞,说不出话来。 见她不说话,玉蝉急了。“九儿姐姐,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古少夫人?” 九儿的视线犹豫不定,但最终仍点了点头:“是……” “曾经是。”古淮南插进一句打断她,立刻换来玉蝉责怪的一瞥。 “古大哥,我没有问你,你得让尊夫人把话说完。” 古淮南终于失去耐心,厉声道:“玉蝉,我警告过你,在弄清楚事情前不要随便给我找夫人!” 玉蝉张嘴想说话,但他忽然抓着她的手就走。 他力气很大,玉蝉根本阻止不了他;但令她想不到的是,此刻的九儿,仿佛勇士般地冲过来,一把抱住了古淮南的另一条胳膊。“淮南,你不能走!” “腿在我身上,我为什么不能走?”古淮南毫不迟疑地抽出了被抓住的胳膊。 玉蝉立刻感受到自他体内散发出来的惊人怒气,不由本能地反握着他的手,想要安抚他的怒气。 可她还想不出如何开口,就看到九儿再次勇敢地挡在古淮南的身前,泪水涟涟地说:“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十年前,是你亲自在这里与我行礼,在这个院子里抱我上了你的马车,接我去你家,你真的能够忘记这一切,从此不管我吗?” 古淮南冷笑道:“你装成无辜受害者的样子,确实引起了很多人,包括我大姐和你哥哥的可怜和同情,但不要在我面前装可怜!” “我当初是因为喜欢你才嫁给你,而且我一直都还爱着你!”九儿洒泪。 “不要说那种无聊的话!”古淮南目光严厉地斥道:“十年前,你嫁给我不过一个月就背叛我,当你在我的家里、我的床上,睡了我的兄弟的那一刻;当你在我面前一边认错,一边要求跟别的男人走时,你就没有资格再说那句话!” 玉蝉被惊呆了,不是因为古淮南的怒气,而是因为他所说的话,是那么地令她感到荒唐和难以置信。 “九儿姐姐,你真的背叛了古大哥,跟他的朋友私通吗?”因为激动和气愤,她言辞直奉地问九儿。 九儿羞愧地垂下头,喃喃地说:“我……那时只有十六岁!” “十六岁又怎样?那不是女人背叛夫君的理由!”玉蝉对这个美丽的女人极度失望,枉她还努力想帮助她,可她竟然是这样一个放荡的女人。 面对她轻视的眼神,九儿忽然哭了起来,转向古淮南抽咽地说:“我们成亲才一个月,你就撇下我去洛阳送货,一去两个月,我孤独、害怕、想你……是志魁每天在我身边安慰我、照顾我,我……把他当作了你……” “你不必再说。这些话,十年前你和志魁都对我说过,我也成全了你们;你们离开庐奴后,过了几年好日子,还有了孩子。现在,你为何又要来纠缠我?就因为志魁死了,你又感到孤独、害怕了,所以你想起了我,是吗?” “难道你不想我吗?”九儿激动地说:“如果不想我,你为何十年不另娶?” 古淮南爆出一声冷笑。“你太自以为是了!十年前娶你,带给我的耻辱和悔恨已足够我享用一生,我为什么还要找另外一个荡妇来羞辱自己?” 九儿闻言,面无血色地望着他。“你,骂我是荡妇?” “不然我该如何评价你,贞女?节妇?” 她发出一声呜咽,美丽的脸上写着深深的懊恼和痛苦。“你竟然这样狠心,我们已经受了天谴,自从跟了志魁,他就一直在生病,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们都已经知错了,你为什么还不肯原谅我?” 她的哭诉令古淮南发出一声叹息,而他的手将玉蝉攥得更紧了。“我很遗憾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十年前我答应你跟志魁走,阻止任何人议论这事,没让古、关两家惩罚你,就是因为我原谅了你们。但原谅,并不代表我还能接受你,所以你还是找个好人嫁了吧,以后别再纠缠我。” 听到他的话,满怀羞愧与悔恨的九儿,哭着跑出了门外。 她走了,可因她而带来的沉重感,却仍紧紧压迫着屋里的两个人。 玉蝉看到九儿跑走时,古淮南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眼里出现惋惜与哀伤的神情,因此断定他对九儿并非毫无感情。 “去追她吧,这次她得到教训了。”玉蝉摇晃他的手。 “什么?”古淮南闻言神色大变,俯身看她,目光更加阴暗,仿佛她说了一句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般,厉声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你何必逞强为难自己?既然想着她,为何不接纳她?”她好心劝他。“天下夫妻谁家不吵闹?分分合合是常事,我看九儿姐姐,是真心悔过了。” 她是真心想让他好,可一番心里话说出口,却让她觉得心里酸酸的。 这真是怪事,为何会这样? 玉蝉抚了抚胸口,心想大概是因为她从来没管过别人的家务事;如今管起了人家的夫妻事,自然觉得别扭,而且,他怪异的反应也是一个原因。 她说的本是肺腑之言,可听到她的话后,古淮南竟然当她像怪物般看了半天,弄得她全身都不对劲。 她想起了古大姐的警告,知道自己又犯了他的“大忌”。 “干么这样看着我?我说错了吗?”忍受不了他的目光,她终于喊起来。 “当然错了,而且错得离谱!”古淮南说着,用手指关节敲了敲她的头。“你干么总说错话?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玉蝉脖子一缩,反手打了他一掌,抚着头皮皱眉。“你轻点,我这人就这颗脑袋好用,十七年来救了我不少回,你要是打坏了,可不行!” 古淮南瞪她一眼,再次在她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冷哼:“你这脑袋里装的全是狗屎,能活到十七岁算你好运!” “哼,如此咒我,我又怎么惹到你了?我一直在关心你、帮你夫妻和好呢!” “那是帮我吗?”他真的生气了,眸光如电,声音不大,却气势惊人。“那是害我!坑我!折辱我!好吧,你要帮我跟那个女人和好,是吗?” 他忽然从腰上取出他的短刀,塞进她手里。“那你不如一刀杀了我!” “我可不会杀你!”玉蝉像碰到蛇一样,将那把冰凉的刀扔回他手里,委屈地喊:“就连瞎子都看得见,我是真心想帮你。” “瞎子看不见,不过我看见了。”他把刀子插回腰间。“可你弄错了,我对她早就没有丝毫情意,你如此帮忙,只会害了我!” “真的吗?”玉蝉迟疑地看着他。“九儿姐姐很美啊。” “是的,非常美。”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可是一个人的美丽,不能只是脸蛋,更重要的是心。” “唉,是她伤了你,你不想要她也可以理解。” “她没有伤到我,十年前没有,十年后更不可能。自从她夫君死后,她回娘家住,就一直想回我身边,可我根本没那个心。这些事我从不跟人说,今天我把事情对你说清楚,就是要你明白,以后别再做她的说客!” “好吧。”她慷慨地承诺。“既然你不要她,我当然不会硬做这个说客。” “不管我想要谁,都轮不到你来做说客。”古淮南对她自以为是的回答,不满地嘀咕了一句,然后拉着她的手往门外走。 当她的小手紧紧地反握住他时,他的体内奇异的涌起一股温暖的热流,烦乱的心也获得了平静和慰藉。 这,便是这个小丫头对他产生的独特影响力! 第八章 当古淮南重获平静时,仍想着这件事的玉蝉内疚地说:“我很抱歉把全少爷当成了你的孩子。其实我该想到的,古大哥如此聪明俊美,怎能生出傻儿子?况且就算你有个傻儿子,以你的仁慈宽厚也绝不会对他不理不睬,你说对不对?” “对对对,你这个小淘气鬼,以后少跟我耍这种边捧我边吹牛的花招,它对我不灵!”古淮南骂道,脸上带着宠溺的微笑。“那么你真的相信我了?” “是的,我当然相信你。”他亲昵的训斥让玉蝉更加惭愧。“以后我真的该学着冷静,不能一冲动就找人麻烦。” “是的,你确实应该。”古淮南附和。 “可是你的事我知道得太少了,如果早听说你与九儿的事,我就不会乱管闲事了。”她总结。“都怪你把人的嘴巴都给堵住了,所以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古淮南轻笑。“堵人的嘴巴?那怎么可能?我所阻止的,不过是那些想在我面前探问虚实的好事者而已。” 古淮南说得云淡风轻,玉蝉却能想象,当发现新婚妻子与亲如兄弟的朋友有私情时,他所经历的暴风骤雨。 将心比心,如果她遭到背叛,那情何以堪?于是她以悲悯的眼神看着他,同情地说:“虽然你否认,但我觉得她真的伤透了你的心,难怪你会说不想娶妻。” 她的神态令他一怔,但他随即用手指刮了她的鼻头一下。“嘿,小丫头,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说过,我的心没那么容易被伤到。” “可你真的被九儿伤到了,不然你为何一直不续弦?”玉蝉想起九儿的话,不由怀疑,他恐怕真的忘不了九儿。 “又乱说话!”他轻叱:“当年只能说我太年轻,一看到她,就被她美丽的容貌迷住了,想都没想就决定带她回家。本来打算从洛阳回来后补行大礼,可她竟耐不住寂寞跟了我的师兄,所以我与她的事,真正知道的人并不多,外面偶尔有些传言,也是猜测居多。” “是吗?难怪我从来没听人说过。” 见她想得专注,他笑道:“那时你不过六七岁,怎么会关心这些事?等你大得跟随你家商队出门时,人们早把这陈年旧事忘掉干干净净了,你又如何能听说?” “那倒也是。”她赞同地点点头。“我十四岁时,爹爹才答应带我出行的。” “所以说,我们认识的那年,是你第二次跟你爹爹出门?”他问,很高兴话题总算转到了她身上。 “是的。”玉蝉回忆。“是我死缠不放,祖母也帮我说话,爹爹才答应的。” 见她面带哀感,古准南发现这个话题也不好,忙安慰她。“别再想过去的事,今后只要有合适的机会,我会带你出门。” 她果真转忧为喜,反身面对他举起手掌。“击掌为盟!打猎、出门,可是你答应过我的两件事,不许反悔喔!” 看她背着身子走路,他在她手掌上轻轻一击,顺势抓着她的手将她转过来,承诺道:“我答应过的事绝对做到,可你得学会照顾自己,连走路都不会,我能放心带你去吗?” “我当然会走路,而且跟男人走得一样好。瞧。”玉蝉抽出被他握着的手,有意摆出男人抬头挺胸、蔑视天下的神态,甩着肩膀大步往前走去。 古准南紧跟在她身后,笑望她夸张的姿势,心想,她真是个质朴单纯的姑娘,与她相伴,再大的烦恼也会化为乌有。 她心地善良、是非分明,懂得关心别人,也很爱惜自己。 他喜欢她丰富的面部表情,那总能将她的心情及时展示出来;而无论她露出什么样的表情,都能打动他的心,甚至她的怒气、怨恨,也让他长久难忘。 “喂,假小子,需要大刀吗?” 就在玉蝉努力端着方步向前时,斜里窜出了路延和。 玉蝉脚步不停地,斜着眼睛看他,诧异地问:“我要大刀干么?” 路延和扫了眼她挺得僵硬的身躯,和绷得笔直的腿,一本正经地说:“看你这副模样,应该是去打架吧?所以想给姑娘提供一样好用的兵器,免得手无寸铁,到时候花拳绣腿地吃了亏。” “打架?”玉蝉停下了脚步,睨着他。“我和谁打架?” 路延和无辜地反问:“不打架,姑娘干么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玉蝉眨动大眼,看着他严肃地面庞,忽然对他吼道:“路大哥,我是在告诉古大哥我会好好走路,你乱说什么?” “好好走路?”路延和双目大张,一副吃惊的模样。“你是在好好走路吗?我看分明是疯病发作,想找人踢几下嘛。” 听他居然把她雄赳赳的步伐说成“疯病发作”,玉蝉恼了,大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你自己也是这样走路的我就是跟你这号男人学的!” “瞎说,我如果像你那样,身子好似绑了木条一般走路的话,不出十步,准跌断脖子。”路延和继续一本正经地说。 “你这个坏小子,气死我啦!”玉蝉果真被惹毛了,挥舞着拳头冲向他。 古准南长臂一伸,将她拦住,眉眼全是笑地说:“傻瓜,你要是生气,就中了延和地计了,他那人没事就爱找人斗嘴。” 听到他的话,再扭头看看哈哈大笑的路延和,她终于明白自己又被作弄了。 玉蝉忿忿不平地对路延和说:“还是古大哥对我好,以后我不理你了!” 一听她说不理他,路延和不笑了,忙说:“玉蝉你错了,我对你也很好,刚才我逗你,是想告诉你,你那样走路很好,但如果把头低一点,就更好了。” “你真是那样想的吗?”玉蝉狐疑地问“当然。”路延和举手发誓。“不信你可以问少主,我路延和绝不敢欺骗玉蝉姑娘。” 玉蝉不信地撇撇嘴,但没有开腔。 古准南抓住这个机会问路延和。“别斗嘴了,说吧,事情办得怎样?” 路延和言归正传。”下属下按少主吩咐,把车队送过了河,然后藏在马车里转回来。就算王三界有眼线,也会认定少主和玉姑娘,已经在返回庐奴的车里了。” “很好,但我们还是不能大意。走,先去见见我大姐,这次龙泉庄为我们出了不少的力。”古准南说着,带他们走进主院。 “你们做了什么?”从他们的对话里听出他们做的事,玉蝉急切地问。“我们让王三界以为你坠崖受了重伤,我只好放弃晋阳,带你返回庐奴。”古准南握着她的手。“进屋吧,你的手冰凉,我可不想看到你被冻病了。” 温暖的大堂内,古家大姐和九儿,以及龙泉庄的管事都在。 一看到他们进来,九儿目光就落在了古准南与玉蝉相交的手上;大姐和管事则起身招呼他们过去火炉边坐,又张啰着给他们倒茶。 看到久儿伤痛的目光,玉蝉突然有罪恶感,想要挣脱古准南的握持。 但他没容她逃走,还将她拉到大姐和九儿对面的席垫上坐下,自己坐在她身边后才撒手,路延和则坐在她的另一侧。 随后他们喝着茶,谈起已经离开的古家车队和明天的行程。 玉蝉从他们的对话中明白,古准南布了个迷魂阵,让王三界以为她受了重伤,甚至生命垂危,正被古准南带回庐奴救治,而他们则将在明天一早前往晋阳。 “那我们明天骑马去吗?”得知他的妙计,玉蝉兴致勃勃地问。 古准南点头。“是的,骑马,你也可以装扮成男子。” “真的吗?那太好啦!”玉蝉忘记了对面九儿嫉妒的眼睛,抓着古准南的胳膊用力地捏。“你的决定是对的,那样我保证比坐在马车里更安全。” “那你得记住别露了女儿样。”看到她开心,古准南也很高兴。 “不会的,我以前跟爹爹出门时,出来没有人认出我是女的。”古准南很满意她的自信,对她笑了笑。“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 随后,他继续跟大姐,和龙泉庄的管事说话,玉蝉则一门心思地想着明天的行动,计算着如果骑马,从这里到晋阳要多久的时间。 忽然,她有了新问题,就立刻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古准南。正在听别人说话的古准南转过脸。“什么事?” 她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问:“我没有男装和马。” “马,你可以在龙泉庄马房里任选一匹,衣服我会替你准备。” 说话的人是大姐,玉蝉看到所有人都看着她,顿时面颊滚烫。 她以为声音很小,没想到因为古准南闭口,说话的人停下了,因此她的声音大家都能听见。 “谢谢大姐,我……我保证好好照顾它。” 大姐笑着问她。“照顾谁?准南?还是马?” 除了九儿,在座的人都笑了,玉蝉仿佛被吓了一跳似的,看了看古准南,急忙说:“当然是马,古大哥不用照顾!” “你确定我弟弟不需要照顾吗?”古家大姐仍然满脸兴味地看着她。 她则连连摆手。“不要不要,古大哥很能干,他会照顾自己。” 古大姐看着弟弟,笑着叹了口气。“看到没?你还不及一匹马重要。” “本来就是如此。”古准南莫测高深地看着身边双颊不满红晕的玉蝉,知道她理解不了大姐话里的深意,其实就连他自己也还不甚明了。 感觉到大姐对她的回答很不满意,玉蝉惶惑地望着他。“古大哥?” “没事。”他对她微笑。“带你去马房吧,记得要挑跑得稳的,不是跑得快的喔。” 他温和的笑容和声音安抚了她,她眉开眼笑地看着他。“现在可以去吗?” “去吧。”古准南对她点点头。玉蝉立刻站起身,拉着路延和。“我们走!” 看着她快乐的背影,古大姐问弟弟:“准南,你真的只是把她当作朋友吗?” “才不是呢,他喜欢她!”古准南尚未回答,九儿先大声叫了起来。 刚跑出门的玉蝉,听到九儿突然提高的声音,惊讶地停下脚步,望着路延和。 “九儿姐姐在说什么?” 路延和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他拉着她往外走,敷衍道:“没什么。” 屋内,古准南并不像九儿那样失控,也不像大姐那样担心,他平静地看着她们淡淡地说:“玉蝉是我的朋友,我确实喜欢她。” 见他不否认,九儿反而没话了,古家大姐的感情显然偏向自己的小姑,于是问古准南:“那姑娘还是个孩子,你是因为她才拒绝九儿吗?” 古准南面色一沉。“玉蝉跟那事没关系!” “可是……”大姐还想说什么,但被他严厉地眼神打断。 “大姐,三年前我就说过,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弟弟,就不要再提那件事!” 听到他决绝的话语,九儿抽了口气,站起身,跑进了后屋。 大姐与管事对视一眼,叹道:“准南啊,不是大姐爱管你的事,实在是这几年我们都看到九儿心里的苦;她悔恨当初对不起你,一直想着你,你就不能念在当初喜欢她的分上,宽恕她吗?” “别再说了,如果你们关心她,就让她改嫁吧,她为志魁守寡三年,够了。” 说完,他话锋一转。“大姐说有事要我帮忙,何不现在告诉我?” 看出他对九儿确实没了感情,大姐替小姑难过,但也暗暗高兴,因为这次说起旧事时,弟弟的情绪丝毫没有起伏。 他的平静,说明当年九儿夫妇留在他心底的阴影,已被彻底消除了,这,也许该归功于那个单纯直率的罗姑娘。 既然这样,她当然不会再让这事伤了他们姐弟情分。 况且要是弟弟真的遇到了想娶进家门的姑娘,那古家很快就能开枝散叶;不仅爹娘高兴,她这个做大姐的也会非常高兴。 至于小姑,她会设法安慰她,并为她找个好人家。 如此想着,古珍感到心里轻松了,于是将思绪转到了正事上,“是的,我们的伙计在豫州收购到一批上等野蚕丝,急需送上京城作坊;本想找你在豫州的分行帮忙,今日你既然来了,这事自然是跟你商量更好。” “行啊,把细节告诉我,我安排人手帮你们送货。”古准南爽快地答应。 于是,三个人坐在火炉边,管事取出帐册,将蚕丝的数量和收集地,以及交货地点等,逐一告诉了他。 听罢,古准南取来竹简写了令书,用他的狼牙令封了火漆,交给管事。“派人把这个送到豫州千毂康,他们自然会去办。” “这可好了,老爷在京城可以安心啦!”管事高兴地对古珍说:“夫人,那隶臣这就去安排人马,分头给京城老爷和豫州车行送信。” 古家大姐点点头,却突听门外传来惊叫声。 “夫人,桑林坡出事了!” 屋里三个神情轻松的人,在看到那个马房小厮,面色煞白地跑进来时,全变了脸色。 “新设了捕兽坑,早已禁止人马入林,为何会出事!”古大姐惊骇地问。 古准南更是大惊,抓住小厮。“到底是什么事?” “姑……姑娘骑马……摔进坑里,估计活不了了……” 小厮话音未落,古准南已奔出了大堂。 一路上他根本不需要问,因为好多人都在往北坡的桑林跑。 还在山坡下,古准南就听到了吵嚷声。 怀着难以名状的焦虑心情,他一口气跑上了山坡;当在一个捕兽坑边看到玉蝉时,他的双腿因震惊而虚弱。 她躺在染血的雪地上,双手紧抱已经没气的黄骠马,脸埋在马鬃里寂然不动。 路延和抱着她的腰,想将她从马身上抱走,却因她紧抱着马脖子而办不到。 “玉蝉!”古准南喊她,可她恍若未闻,仍一动也不动。 看到他,路延和红着眼睛大喊:“少主,她的右腿被捕兽器夹伤,还有竹针,快救她啦,不然她会和马一起死掉!” 死掉?古准南心寒胆颤地注意到,路延和正托着她的腰,而两根锋利的竹针穿透了她的腰侧、她的大腿……他知道路延和没有说错,冰冷的雪减缓了她出血的速度,却迅速冰冻着她受伤的生命。 “玉蝉,看着我!”他跪在她身边大声呼唤她,握着她的双臂想要拉起她,可她的手臂,就像那天在绝壁上紧紧抱着他的腰一样,紧紧缠在马脖子上。 古准南因此不敢硬地拉开她,怕她的手臂也有伤。 “玉蝉,放开菜花儿,它需要回马房,这里太冷了,”他温柔地抚摩她冰冷的头发和僵硬的颈项,耐心地劝她。 他的碰触,终于令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玉蝉的头慢慢地抬了起来,盈满泪水的眼睛看着他,然后忽然放开马脖子,抱住他大哭起来。“古大哥,我不知道这里有坑,我和马儿掉下去,马儿救了我……你救它!救它!” 她的哭声和身上令人猝不忍睹的伤,让他心痛如绞,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没察觉双眼已溢满了泪水,“会的!我会救它!”他安慰她,可心里知道,可怜的马儿已经没救了。 幸好他不需要做太多无法实现的保证,因为她晕过去了。 在路延和其他人的帮助下,他把玉蝉放在管事带人准备好的木板上,男人们将她和死去的马儿抬下了山。 此后的日子,对古准南来说已经失去了白昼与黑夜的意义,他每天都守在玉蝉的身边,目睹她哭喊着承受接骨和拔除竹针的痛苦。 看她饱受高热的折磨,他仿佛也正在地狱中受着煎熬。 傍晚,一场暴风雪毫无预警地袭来,他坐在床榻边,凝视着沉睡不醒的玉蝉。 她终于不再哭喊、不再发呓语了。 风雪凄厉地嘶吼着刮过屋顶,让烟囱发出呜呜的怒吼,把天地搅得惊惶不安,也惊扰着床上昏睡不醒的姑娘。 她的眉宇充满痛苦,脸蛋因高热而赤红,连嘴唇都像燃烧的火焰。 古准南多么希望她醒来,用她美丽的眼睛看着他,希望听到她的声音,听她吵闹或说笑……门口传来脚步声,他并不曾转身。 “外面风好大。”大姐走进来,看着床上沉睡的玉蝉。“她好像安静了。” “是安静多了。” “等高热退后,她会康复的。”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这次幸好有马儿垫底,不然她难逃一死。” 这几天目睹他为玉蝉焦虑辛劳,大姐早已明白了他的心,于是感慨地说:“这也许就是你与她的缘分。‘菜花儿’是三年前你送给我的小马驹,马房里有那么多马,玉蝉偏偏选了它,它为你保住了玉蝉姑娘,也算死得其所……” “是的,菜花儿是功臣。”古准南没有否认大姐所做的暗示,他感激死去的马儿,它确实为他保护了玉蝉;如果不是它先坠入坑内,玉蝉单薄的身躯,怎能抵挡遍及坑内的利器? 大姐看看床上床下两个消瘦不少的人,担忧地说:“准南,你已经在这里守了三天三夜,趁她安静,你先回房好好睡睡吧。” “不用了,你让人送来被褥,我累了会睡的。” “可她一醒来就喊你,你怎能睡得好?累垮了怎么办?” “不会的,在这里看着她,我心里踏实。”古准南坚持,并转过身来问:“大姐,你有没有找到那个指路给玉蝉,让她上桑林试马的人?” 大姐摇摇头。 古准南看了她一会儿,转回身淡淡地说:“那人最好留点神,一旦被我抓到,我非扒了他的皮!” 大姐面色微变。“你在怀疑九儿吗?她没有这样的胆子,也没必要这么做!” “我没有怀疑谁,但我要大姐在庄里传话出去,就说我古准南记得这笔帐,无论是谁,若敢伤害玉蝉,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我会传下话去,可你千万不要对九儿乱起疑心。她像你一样,在关家自小受宠爱,也是心性甚高的人,不会做这种卑鄙的事。”大姐看着他冷酷的俊容,心里陡增一层忧虑,处在夹缝中的她,想要面面俱到,真得不容易啊! “那你就祈祷她与这件事情真的没关系吧,否则谁也救不了她!”古准南的声音依然冷漠,心里则忧虑重重。 路延和在出事那天就告诉了他,玉蝉最先是按小厮的指示,在院墙下绕着院子骑马;后来在靠近桑林的地方,一个蹲在山坡树丛后的男人对她说桑林里也可以骑马。 于是玉蝉去了,结果落入陷阱。 得知此事后,他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九儿,因为在龙泉庄,只有她有谋害玉蝉的动机。 可经过查证,事发前后,九儿并没有离开过主院,而她本人更是矢口否认与此事有关联,加上大姐也一再担保,所以他无法判断真伪。 但他发誓要抓到那个人,否则玉蝉如今重伤在身,毫无自卫能力,万一那人就在附近,那玉蝉岂不处于危险中? 因此,在那人落网前,他不敢离开玉蝉一步,更不放心将她交给别人照顾。 又一个夜晚到来,玉蝉在朦胧地灯火中苏醒,当她张开眼睛看到古准南坐在床边,手支着矮几打瞌睡时,她的心里充满了温暖和感激。 最初看着他时,她还以为那又是自己在作梦;可当看清楚他憔悴得容颜、浓密的胡须和消瘦的面颊时,她才知道这不是梦。 她真的醒来了,看到了他,他是真真实实地,陪伴在她的身边。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却记得每次当她深陷恶梦时,都能看到他挥舞大手,帮她赶走梦中的恶魔;当苦涩的药水难以下咽时,她都能听到他低沉温柔的哄劝声;当撕心裂肺的疼痛令她无助地哭喊时,她都能感觉到他有力的臂膀,给予她安慰和鼓励……这么多天,他都事无巨细地在关心她、照顾她。 “古大哥……”她流着泪,感激地轻声喊他。 而古准南立刻张开了眼睛,朦胧地眼神在看到她的泪水时,霍然变得清明。 “玉蝉?”他以为她还像前几次那样因疼痛而盲目地喊他,因此他倾身过来,轻轻地擦拭着她的泪,问道:“伤口又痛了吗?” “没……”泪水流得更多,她哽咽难语。 “那是你又作恶梦了?”玉蝉无法开口,只摇了摇头。 看着她泪流不止,他焦虑地问:“怎么了?你想喝水吗?或者你想如厕?” “不要,我……古大哥!”她哽咽地说:“谢谢你陪我、照顾我!” 因为哭泣,她的声音不是很清晰,可是古准南还是听明白了,他惊喜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相面颊,发现那烫手的高温已经消失了,不由激动地说:“玉蝉,你清醒了,不再发热了!” “是的,我感觉好多了。”玉蝉定定地看着他,眼里依然泪光闪闪。“可是你瘦了,都是我害的。” 虽然她看起来还很虚弱,但目光安定、呼吸平稳,古准南高兴地抱着她,亲吻她的额头。“是的,是你害的,所以,你要尽快好起来,那样我才能回房好好睡一觉!” 玉蝉也回抱着他,两人在这寂静的夜里紧紧拥抱着彼此,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情意,似温泉般暖暖地流淌在各自的心里。 过来一会儿,她在他怀里抬起头,看着他布满红丝的眼睛和疲惫的面容,知道他需要休息,于是抽出手,对他说:“我没事了,你去好好睡个觉吧。” “你一个人可以吗?”古准南问她。 她想回答他“可以”,可实际上,她不想独自一人在这里,犹豫片刻后,她拍拍身下的床。“要不你就睡在这里吧,瞧,这床足够几个人睡的。” 听到她的话,古准南吃了一惊。 在她高热昏迷时,陪着她、躺在她的身边,似乎是件很自然地事,可现在她清醒了,他再继续陪着她睡的话,显然不合适。 他看着她清澈的双眼,再摸摸她冰凉的额头,确信她不是因高热而说胡话。 古准南虽因她的提议而心动,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不行,我们不能睡在一起,如果你害怕,我去找个庐儿来陪你。” 她拉住他。“不用了,跟陌生人在一起,还不如独自留在这里。” 他看着她,心里委实拿不定主意,一方面觉得留下多有不便,可离开她,他也难以安心,毕竟她才刚刚退了高热。 想了想,他问她:“你想要我留下来陪你吗?” 玉蝉点点头,又说:“可是如果你不愿意睡在这里的话,就走吧。” 古准南忙解释:“不是不愿意,是不应该。” “为什么?”她不解地看着他。“以前我跟离队出行,总是睡大炕,大伙儿一排地顺着睡;在野外宿营时,也是几个人住一个帐篷,谁也不忌讳。” “那不一样。”他说。 “怎么不一样,不就是睡个觉吗?又不脱衣服,也不玩耍。” “不……脱衣服……玩耍?”古准南仿佛在突然之间,舌头变大了。 “对啊。”玉蝉用无邪的眼睛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拘泥细节。 事实上,对男女情事,她了解得非常少,所有知识,都来自于商队伙计们暧昧的描述,因此一知半解的她,除了鹦鹉学舌,照搬听来的言辞外,并不了解其真正的涵义。 此刻见古准南一脸尴尬地看着她,她心想他也不肯,而她感到累了,腰腹部的伤口在隐隐地痛,于是她宽容地说:“算了,你去睡吧,这几天我把你累坏了。” 看到她因退了热而显得格外苍白的脸色,他很不放心,但还是站起身,为她盖好被子。“那你好好睡,我找个人守在门外,有事你就喊,知道吗?” “知道了。”她答应他。 古准南离开,玉蝉感到心里很不踏实,但她没有喊他回来。 房门开了,又关上,古准南走了。 玉蝉叹了口气,瞪着头顶的阴影,不去想屋外呼呼作响的狂风,也不去想空寂的房内只有她一个人。 忽然,眼前的阴影晃动,她倏然转过脸,却看到古准南微笑的脸。 “古大哥,你没走?”她惊喜地喊他。 他坐在床榻上,将床脚两天前大姐送过来的被子拉来。“是的,我怕你会需要我,所以留下了。你说得对,不就是睡个觉吗,在哪儿不是一样?” “没错。”她笑道:“反正你回房睡不好,我一个人在这里也睡不好,我们两个一起睡,你看得见我,我看得见你,都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是的,所以现在不要说话了,好好睡觉。”他裹着被子躺在她身边,闭上眼睛。 不过才刚闭上,他又立刻张开了眼睛,转过脸对一直望着他的玉蝉说:“别看了,我不会离开的,睡吧,你刚退热,需要多休息。” “你怎么知道我是担心你走掉?”她惊讶地问。 “因为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了。” “有吗?”她摸摸自己的脸,冰冰凉凉的,没什么特别。“你是瞎猜的。” 古准南没回答,她根本不知道她的心思全写在脸上,要了解她并不难。 “古大哥。”她忽然喊他,声音低沉地问:“那匹马……它死了,是吗?” 他转过脸,看到她伤心的脸,诚实地说:“是。” 玉蝉暗自流泪,从小在马群里长大,她熟悉马,出事时,就知道菜花儿凶多吉少,可总还抱着一线希望;现在得知马儿真的死了,她很难过。 古准南侧过身来替她擦泪水,安慰她。“别难过,那不是你的错……” “它是匹好马,我答应过大姐要好好照顾它……” “没事的,大姐了解,别再想它了。” “好,不想了,你睡吧。”为了让他安心,玉蝉克制着悲伤。 “来吧,握着我的手,这样你就不会作恶梦了。”他把手伸进她的被子里。 玉蝉顺从地把手放进他张开的掌心,他立刻握紧了她小小的手。 当他们十指相扣时,两人都发觉,在他们之间,有了一种新的、无法切断的联系。 有了这种联系,恐惧、忧虑和伤痛远离了他们。 窗外的风声小了,屋子不再空虚,他们跌了平静温暖的梦乡。 第九章 玉蝉退热后,伤势也在渐渐好转。 古准南每天都陪着她,吃喝拉撒中,除了后两项由婢女代劳外,前两项及其他杂事,全由他亲自照顾,而路延和则充当她的护卫。 大姐经常来看她,九儿偶尔也来,自从那日在桑林坡,看到古准南抱着玉蝉悲伤不已的情景后,她再也不对古准南心存妄念了。 可是,她每次来,古准南都不让她靠近玉蝉;玉蝉奇怪,但也没问他。 所有人都觉得庆幸,因为有马儿的保护,玉蝉重要的内脏没有受伤。 但由于她右腿伤势严重,而且胫骨和脚趾有多处骨折和骨裂,加上被竹针刺穿的腰侧创口大,因此恢复得比较慢。 清醒过来的第二天,郎中再次来看她。 在听到郎中跟古准南讨论她的伤势后,玉蝉变得沉默了。 细心的古准南发现了她的变化,但他以为,那是因为那匹死去的马,和突然被困在病榻上,让好动的她很不开心;因此他更加仔细地照顾她、陪伴她,心想随着伤势的好转,她的心情也会逐渐恢复开朗。 可是七八天过去,她仍然情绪低落,古准南顿时感到情况不妙。 夜里,当婢女们照料完她的隐私离开后,古准南进屋,看到她坐在榻上握着玉佩发呆,不由忧虑地坐在她身边。“你怎么了?” 玉蝉抬起头看他,笑了笑。“别担心,我很好。” “不好,你不好!”他拨开垂在她脸上的头发,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不让她躲避他的眼睛。“你的伤在慢慢变好,可是你的心情在慢慢变糟,为什么?” “我没有。”逃不开他的手指,她只好垂上眼帘,掩住眼里的泪水。 “你有!”古淮南托起她的脸,不让她逃避。“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如果再这样闷闷不乐、食欲不振的话,伤势如何能恢复得好?” 泪珠滑落,她绝望地问:“我还能恢复吗?” 擦着她的眼泪,古淮南惊讶地道:”当然能,难道你是为这个发愁?” “是。那年我爹爹断腿时,他会痛,可我不会痛,我想我不能再走路了!”她崩溃地看着自己的腿。“如果以后得靠人这样伺候,我宁愿死掉!” “不许乱说!”他叱道:“你的腿是被大捕兽器夹伤,创伤面积大,跟你爹爹被石头砸伤不同。为了减轻你的痛苦,郎中用了止疼药材,你没看这几天我每天为你换药,那就是想让你少痛一点,没想到却引来你的胡思乱想。” “是真的吗?是药草让我感觉不到痛的吗?”玉蝉可怜巴巴地问。 “我为什么要骗你?现在是养骨、接骨的关键时候,一定要有耐心;让人伺候是暂时的,等骨头长好了,你的腿就能像以前那样跳跃跑动了。” 听了他的话,她既高兴又羞愧地说:“那天听到郎中跟你说我不能走路时,我好难过,我没了家人,如果再成了瘸子,谁肯要我,我靠什么养活自己?” 她的话触动了他的心。 古淮南将她搂入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温柔地说:“你该早点问我的,怎能只听到郎中的一句话,就胡思乱想呢?再说,就算你成了瘸子,我也会要你、养活你,难道你不愿意把我当作你的家人吗?” 听到他的话,玉蝉蓦地抬起头来,泪痕斑斑的脸上闪耀着他从未见过的光彩。 “古大哥,你真的要我吗?”她问。 古淮南停了一瞬。 过去十年来,他从未想过娶妻,即使在他确定自己喜欢玉蝉时,也没有想过要娶她;可就在刚才那瞬间,他却不经意地,做出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难道,这就是命运? “是的,我要你!”古淮南欣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满怀希望地看着玉蝉,等待着她的热情回应。 自己真的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而他丝毫不觉得惊讶和后悔,反倒有种解脱感。 玉蝉没有让他失望, 她久违的笑容,如春天的山花般灿烂绽放,那笑容立刻传给了他;当她用不受伤痛牵扯的左臂紧紧抱着他时,他也笑着回抱了她,心想这真是个美好的日子。 “古大哥,我喜欢跟着你,我会一辈子对你忠诚!”她说,虽然腰伤让她中气略显不足,但每一个字都在古淮南心里,激荡起喜悦的浪花。 可是,她后面的话让他渐渐皱起了眉头。 “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等我伤好后,我会是你车行里最合格的伙计,我保证不比其他人差!”她信誓旦旦地说,双目炤炤生辉。 “玉蝉,你在说什么?”古淮南愈听愈糊涂,纳闷怎么自己的求亲,到了她那里竟然成了徵才了? “我说你不会后悔的……呃,对啦,我们得击掌为盟!”她忘记了伤痛,乐不可支地抓起他的手,再用自己的手掌与他对击。 这时,门开了,路延和拿着个竹简走进来,看到他们抱在一起,转身就想走。 “路大哥别走!”玉蝉看到他,开心地对他说:“快来分享我的好消息,古大哥说他要我啦!” 听到她的话,路延和“噌”地转回身,以出奇敏捷的步伐走进床边,看了看满脸沉思的古淮南,惊讶地问:“少主,玉蝉姑娘说的可是真的,你要她?” “没错,是真的。”古淮南终于找回了理智。 他松开紧抱着玉蝉的手,但玉蝉的左臂,仍紧紧地圈着他的脖子,喜孜孜地对路延和说:“听到没有,路大哥,我以后就是你的伙伴了!” 啊?路延和傻了眼,少主难得情窦初开,可偏偏遇到了不解风情的糊涂丫头! “玉蝉姑娘,你真的明白少主的意思吗?”他郁闷地问。 “当然,是古大哥亲口说他要我的,而且我也喜欢跟着他,你不能反对!” 路延和看看古淮南,心里很为少主鸣不平,于是说:“属下当然不敢反对,只是,姑娘曲解了少主的话、拂了少主的美意,属下觉得不妥。” “没有,古大哥说了他要我。”玉蝉对他改变自称“属下”的动机,浑然不觉,只是忙着向身边的人求证。“古大哥,你要我,对不对?” “对,我要你!”古淮南回答她,立刻换来她迷人的笑靥。 于是他微笑着转向路延和,笑容里带着苦涩和无奈。“你看到了,她是如此高兴,这样就好。” 路延和看看笑吟吟的玉蝉,再瞧瞧情意切切的主人,轻声叹气。“唉,糊涂奴儿遇到慈悲主子,少主非被她玩傻了不可。” “你不必多话,我要定她了。”古淮南冷静地说,看到了路延和手里的竹简,便问:“那是什么,给我的吗?” 路延和这才想起自己急慌慌走进来的理由,赶紧将竹简递上,说:“是豫州车行刚刚送给少主的信函。” 玉蝉见他有事,立刻放开了他。 古淮南接过竹简,在灯下展开飞快读完后,对玉蝉说:“我去大姐那里一下,很快就回来。” “好,你去吧。” 古淮南扶她躺下,替她盖好被子后,与路延和说着话,走出了门。 玉蝉躺在床上,心里仍为古淮南要她的事兴奋不已。 尽管因为刚才的移动,她腰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但她心里却感到无比快乐。 两年多前与古淮南相识相交的经历,清晰地映在脑海中,她欣喜地发现,现在的他,绝对不再只是她的朋友,或主人。 这段时间以来,古淮南像爹爹一样宠爱她、像兄长一样保护她、像朋友一样陪伴她;可除了这些之外,他对她似乎还有很多的意义,总之,他就像生命中的阳光一样重要,像黑暗中的灯火强烈地吸引着她,让她不断地向他靠近。 她很高兴他要她,经过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她已经不想离开他了,因此他接受她,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好事,这样,她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永远跟在他身边了。 至于晋阳的商队,她会做出最好的安排。 “你真的要我现在就去晋阳吗?” 几天后的晚上,当古淮南抱着玉蝉,坐在火炉边说着话时,她忽然提出想请他代她去趟晋阳的要求,这令他感到意外,因为目前主要是他在照顾和陪伴她。 “是的。”玉蝉把自己的小手插入他的大手里。 她现在愈来愈喜欢握着他的手,他的大手瘦削而有力,修长的手指尽管显示了惊人的力量,但每当她伸向他时,他总会像呵护雏鸟般,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手,将她稳稳地护住。 她也习惯了把头靠在他胸前,与他相依而坐;每当这个时候,他的手就会自然地来到她背上,沿着她的长发,抚摸她的肩膀和颈项。 就像此刻,当她靠在他肩上时,他的手便缓缓地来到她的头部,以拇指爱抚她的面颊,她很喜欢这种被宠爱、被呵护的感觉。 “为什么忽然急着要我去?”抚摸着玉蝉细致的肌肤,古淮南问她。 “因为冬天很快就要结束了,此刻该是商队准备新货的时候,得不到爹爹的消息,世伯一定焦虑不安。”她把玩着古淮南的手指。“我一天都不想离开你,可是我的伤一时好不了,所以想请你替我跑一趟,帮我回晋阳找世伯,把商队的事情做个转交。以后,我就安心地跟着你做事,不会再分心了。” 玉蝉的信任,让古淮南备感欣慰,可他也不想离开她。“等你伤再好一点,我再去行吗?” “那样就太迟了。”她知道他是放心不下她,便抬起头来,向他保证。“你放心,我会在你离开时好好养伤,安静地等你回来。” 古淮南注视着她,心想,她挂念亲如家人的世伯和伙计们,此情可钦,他该为她跑这一趟;如果他速去速来的话,应该要不了多少时间。 而在龙泉庄,她的安全不会有大问题,唯一的隐患,是那个仍未查出的、诱她上桑林的人。但只要安排妥当,那人也不敢再次伤害她。 如此想着,他答应了她。“好,我把这里的事安排一下,就尽快去晋阳。” “我替爹爹、世伯谢谢你!”玉蝉依偎着他,感激地说。“等你走前,我会把一些事情告诉你。” “不用谢,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古淮南深情的目光,凝在她依然消瘦苍白的脸上。“你一定要安心休养,我会把延和留下来保护你。” 一听这个,玉蝉脸色就变了,路延和是他最得力的副手,怎能留下?“不要!我不需要护卫,你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人,有路大哥跟你在一起,我才安心。” 没想到她这么在意他的安危,古淮南颇感安慰地说:“你别担心,我还有几个伙计,他们都很不错,况且我有能力保护自己。” “ 不行,如果你非要把路大哥留下,那我就不要让你去了,等我伤好了再自己去。”她焦虑地说服他。“王三界两次败在你手下,已经跟你结了仇,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会出来害你,我不要你去冒险!” 看着玉蝉坚定的目光,古淮南想起十五岁的她就很固执;如今长大的她,更加难缠,于是他没跟她争执,而是将她揽入怀里,轻声说:“好吧,我带他去。” 她在他胸前扬起脸,苍白的面颊有淡淡的红晕。“古大哥,别怪我不懂事,我是在为你担心,我要你平平安安。” “我知道,所以我不会怪你。”他俯头看着她,微笑道:“知道有个美丽的姑娘为我担心,我只会感到很高兴。” “我不美,九儿才美呢。” 他轻捏她的手,不赞成地说:“别跟她比,在我心目中,你比她美丽!” 她笑了,对他噘噘嘴。“古大哥就会哄人开心,不过我喜欢听你说我美。” “你本来就美。” “那说明古大哥是真心喜欢我,所以才会觉得我美。” “是的,我喜欢你。”他的拇指抚摸着她眼眶下的黑影,心想,这次受伤痛折磨,她瘦了许多,等她康复后,他一定要让她长胖一点,让她更美丽。 “我也喜欢你,你是对我最好的男人!”玉蝉的头,再次倚靠在他胸前,回忆道:“爹爹对我好,可是老爱训斥我,古大哥就不会那样,想想你把我从五仙堂带走时我还不高兴,现在真觉得自己傻,你说是吗?” “你是很傻,不过你的傻气也很可爱。”想起自己向她表白,却被她误解的懊恼事,古淮南问她;“玉蝉,我要你永远跟着我,陪我一辈子,你愿意吗?” “愿意!”她充满喜悦的眼睛看着他,不无担心地说:“可是我有时很莽撞,也很糊涂,还会惹你生气,这样你还要我陪你吗?” “即便那样,我也要你陪我。”其实他心里更想对她说的是:我要娶你! 可这四个字卡在喉咙口,就是发不出来,他想,还是等从晋阳回来后再说吧。 两天后的夜晚,当得知古淮南第二天就要离开时,玉蝉仔细地向他讲述了她家的陈设布置,及商队契约等物件的放置处。 见她说得气喘连连,他忽然钻进了她的被子里。 “来,躺在这里。”他伸长手臂,将她拥抱在胸前,让她的头靠在他颈窝。 “好了,这样你只需轻声说话,我也能听得清楚。” “这样确实舒服多了。”她依偎着他,继续告诉他,世伯是爹的合伙人,也是爹爹的好兄弟,因此在财务上由世伯做主;罗家不再有其他亲人,而她既然已经决定以后都跟着古淮南,就不想再占份额。 “你确定要放弃你爹爹的份额吗?”他问她。 “不是放弃,我想让你帮我,将爹爹的份额,平均分给在仙女谷遇害的伙计们的家人,让他们有点安慰。”她轻声道:“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 “你怎会是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古淮南不满地打断她的话。“那我呢?你答应要一辈子跟着我的,难道我不是你的牵挂、不是你的亲人吗?” “哦,你是,你当然是。”玉蝉赶紧安抚他。“可那毕竟与亲人不同。” “怎么不同?” 玉蝉忽然觉得他今夜发了脾气,不由抬起脸看看他。“古大哥,你不会是认真的吧?我们是朋友,朋友终归与家人不一样。” “我当然是认真的,我不想只做你的朋友,还要做你的家人!” “以后我去你的车行,你自然是我的主人、朋友和家人了,不对吗?”玉蝉不解地看着他,“当然不对,我要你……唉,你这个丫头,我不想跟你说了;睡吧,反正你记住,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他忽然把她的头压入胸前,赌气地说。 “嗯,我记得。”玉蝉埋在他胸前喃喃地重复,其实并不真的理解他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古淮南忽然问:“蝉儿,从来没有人向你提亲吗?” “没有。”她睡意朦胧地说,刚才话说人多,她感觉有点累了,而他的怀抱,正是最舒服的地方。 “也没听人说过怎样求亲吗?” “没有。” “你从来没想过嫁人吗?” “嫁人?”她忽然抬起头来。“我干嘛嫁人?” “睡吧。”看着她憔悴的容颜和惊讶的眼睛,古淮南无助地叹息,将她紧紧拥入怀里,让她枕着他的臂膀睡了。 然而,这个夜晚玉蝉睡得并不深,她在天亮时醒来。 在发现床榻上只有自己时,她习惯性地呼喊一声:“古大哥?” “我在这儿。”衣着整齐的古淮南从门边走来,惊讶地问她。“怎么醒了?” 看到他,她的心定了。“我也不知道怎会忽然醒来,大概是你不在。” 古淮南坐到床上,握着她伸向他的手,忧郁地说:“我等会儿就要走了,你要习惯没有我的陪伴喔。” “嗯,我尽量……”她忽然感到忧伤。“你要快点回来啊。” 看到她泫然欲泣,他也感到很难受,于是将她轻轻抱起,“我会尽快赶回来,你要安心地等我,不可任性,我已经跟郎中说好了,以后他每天都会来看你。” 说话间,天已大亮,古淮南将她放回床上,俯身看着她,依依不舍地说:“我走了。” “路上多保重!”为了让他安心上路,玉蝉努力露出美丽的微笑。 她的眼泪还在眼眶,脸上却出现了小小的酒窝,这份美和真,深深地撼动了他的心,他情难自禁地忽然低下头,在她嘴上用力亲了一下。“等我回来!” 说完,古淮南就离开了。 玉蝉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吻吓了一跳,无法自己地,沉浸在那陌生而又令人心醉的瞬间。 好久以后,她仍能感觉到嘴上他留下的热力和柔情,而那将她的心搅乱了。 古淮南走了,玉蝉非常想念他,总是静静地躺着,倾听远处的风声,仿佛从风里能听到他远行的脚步声。她从来不知道,思念会让人如此痛苦又如此甜蜜。 自从那天清晨,他亲吻她离去后,她对他的思念,便与那个亲吻分不开。 大姐经常来看她,跟她讲古淮南童年时的趣事,这分散了她的相思、排解了她的孤独;九儿偶尔也会来,也会跟她说古淮南的往事,但多了份忧伤和悔恨。 然而,真正让她感到震惊的消息,是她以为应该跟随古淮南去晋阳的路延和所提供的。 就在古淮南离开后的那天午后,郎中来为她换药,当看到陪同郎中进屋的人竟然是路延和时,玉蝉大吃一惊。 等郎中走后,她追问,竟得知他是奉古淮南之命留下来守护她的。 原来,古淮南虽然答应她要带路延和同行,但根本就没打算那样做! 得知这事,她感到非常生气,而为了抚平她的怒气,让她理解古淮南如此做的原因,路延和便把这个庄里,可能藏着意图害她的人之事告诉了她。 随后,路延和还指责她糊涂,伤了少主的心。 就在他们说话间,大姐来了,玉蝉才发现,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有她糊涂不解,古淮南所说的“要她”,并不是要她去车行干活,而是要娶她! 这两个消息所带给她的震撼实在很大,也把糊里糊涂的她给彻底唤醒了。 喧腾的白昼结束,宁静的夜晚到来,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回想起在古淮南的怀中体会到的柔情密意、在他深情的目光中看到的欣喜赞美、在他珍爱的抚摸中获得的舒适安宁,以及那个分别前,倾注了他真挚情感的亲吻…… 当所有的记忆,鲜活地出现在她脑海里时,她终于明白了,她是世上最幸运的女人,也是世上最愚蠢的女人,因为她得到了世上最好的男人的爱,却草率地将那份爱,当成了朋友的关怀。 我不想只做你的朋友,还要做你的家人! 古淮南把话说得那么清楚,自己竟然没有往那个方面想,难怪他那时会那么沮丧、那么生气,遇到她这样的糊涂蛋,恐怕圣贤也会跳脚。 她不懂爱,从未想过要嫁人,可现在她愿意去学、去想,因为她不想放过如此宠爱她、包容她、尊重她的好男人! 现在,玉蝉对他的思念,多了份明确的感情。 她全身心都在盼着他回来,打算用爱他的心,回报他付出的一切。 她要好好养伤,好在他回来时,让他看到更加美丽的自己! 可是,古淮南离开的日子一天一天在累积,当二十天过去,仍不见他回来时,她的思念中,多了不安和忧虑。 她唯一的安慰就是,他是“天下杠谷”的古淮南,他聪明、强硬、有本事,他有能力照顾好自己! 在思念相等待中,玉蝉的身体迅速恢复。 当腰侧的伤口开始愈合时,好动的她已无法整日躺在床上,她让路延和为她找来合适的树枝、做成手杖,开始离开床榻,试着借助手杖,用单脚走路。 就在古淮南离开一个月时,路延和在龙泉庄,找到了那个诱骗玉蝉进桑林的男子。 原来,那是暗恋九儿的账房,因看到九儿为古淮南伤心,而古淮南又一心想着玉蝉,所以对玉蝉怀恨在心,想替九儿“出口气”。 得知账房被关起来时,玉蝉去找大姐求情,可古珍说要等古淮南回来处理。 看到院角融化的积雪,玉蝉知道冬天正悄然离去,呼吸中已能嗅到春的气息。 “玉蝉姑娘,少主回来啦!” 傍晚,当她在东院拄着木杖“漫步”时,一个已经熟悉的婢女对她说。 她惊喜不已,恨不得能立刻赶去迎接他,可惜右小腿绑着接骨板,她靠单脚跳是走不远的,所以她还是借助手杖,慢慢地往外走。 才走到院门边,一个高大的人影扑了过来,她还没看清,就听到熟悉的声音。 “蝉儿!” “古大哥!”她快乐地喊,身子落入了对方的怀里。 她的手杖落地,可她不在乎,只紧紧抱着久违的身躯,再注视着他风尘仆仆的脸。“古大哥,你去了好久!” “我知道,可是我已经尽快赶回了。”他慢慢地放下她,仔细打量她,看到她秀气的杏仁脸上出现了健康的红色;清秀的眉眼舒展而宁静,清澈的双眸流动着让他心跳加速的浓浓情意;而那头永远无法柔顺贴在她背上的长发,正在风中飞舞。 “蝉儿,你看起来气色好多了!”他说。 “是的,除了右腿还使不上劲外,我的身体全好了!瞧,那是路大哥帮我做的手杖。”她单脚跳着,想去捡回手杖。 古淮南却一把抱起她往屋里走。“你暂时不需要它,我会照顾你!” 她搂着他的肩膀,端详着他的脸,“你看起来很累,晋阳的事怎样了?” “都按你的愿望办了。你世伯坚持为你爹爹设置灵堂,加上商队事情多,所以我耽搁得久了一点,今年秋天你世伯会来看你,到时候他会跟你说。” “那样很好,我也想见他。” “以后只要你想见他们,我会带你去。”他抱她坐在之前他们常坐的地方。 玉蝉没有像往日那样倚在他胸前,只双手捧着他的脸,感激地说:“古大哥,你总是为我着想,可我总是让你失望。” “你没有让我失望。” “有!”她固执地说:“你为了我好,把我从五仙堂带来,可我骂你;你为了我的安全,找人守护我,我却误会你;你爱我,要娶我,我却以为,你要我做你的伙计……我是个既糊涂又莽撞的女人……你真的还想要我吗?” 她都知道了,她终于明白了他的心! 古淮南激动不已,沙哑地说:“我早就告诉过你,这辈子,你是我的!” “是的,我是你的!”她低声回应,像他当初做的那样,在他嘴上亲了一下。 古淮南的心猛然一跳,那浅浅的一吻,难解他的相思之苦,却令他如饮清泉。 他注视着她的小嘴,茫然地问:“这是什么?” “玩耍!”玉蝉面若桃花。 他先是一愣,随即想起她对男女之事的描述,不由一把抱住她,笑着说:“我喜欢跟你玩耍,可你得多学几招才行!” 说完,他就身体力行,用行动告诉她,什么才是真正的“玩耍”。 玉蝉热情的回应他,多日的相思化作滔滔不绝的热浪席卷全身。 这次,持久、灼热而狂野的吻,带给了她无与伦比的感受。 她从来不曾被人这样亲过,古淮南的嘴似乎有魔力,当他轻吮慢捻时,她的体内仿佛烧起了一团火。 他是那样魁梧强壮,可是他的动作,却温柔无比,带给她的感觉,还美好得令她想哭,以至于当他忽然离开她时,她感到失望。 “古大哥……”她紧紧抱着他,伏在他的肩上喘息。“我喜欢你亲我。” “我也喜欢。”他粗糙的面庞磨蹭着她柔嫩的面颊,发烫的嘴唇亲吻着她敏感的颈项。“我要你,蝉儿,可是不能在这里,我要尽快带你回家。” “好,我要跟你回家,我们明天就走好吗?” 她的急切,大大地满足了他男性的自尊与占有欲,他看看她的腿,不太放心地问:“你认为你可以上路了吗?” “是的,我每天都在练习单脚跳,不会有问题。”她摇了摇右腿,但随即补充一声:“我们还是再住两天吧,你太累了,不该马上赶路。” 古淮南以额头抵着她的,轻声道:“只要能跟你玩耍,我永远不会累!” 他的话惹得她羞红了脸。“你再取笑我,我就不跟你玩了。” “那我跟你玩。”他笑呵呵地说着,用一个绵长而深情的吻,堵住了她并不真心的抗议,唤起了她汇聚心底的热情。 而他和她都知道,他们的未来,将有更多这样甜蜜的“玩耍”。 非常多。 尾声 冰雪融了,汇集成涓涓细流,流入小溪,汇入江河。 迎着料峭春寒,古淮南带着玉蝉和他的属下们,离开了龙泉庄。 这些属下和马车,都是他为了玉蝉的舒适和安全,特意从邻县的古家车行召集来的,此时此刻,他只信任自己的人马。 古大姐因得知他终于要娶妻,而高高兴兴地送他们上路,同来送行的九儿,则因古淮南接受了她的求情,饶恕了那个为她意图谋害玉蝉的帐房,而心怀感激。 白马镇四面环山,白马岭则位于太行山北端,尽管山外已经春意盎然,可山里的大部分山谷,却依然覆盖着白雪。 这段归程对玉蝉来说,同样是走险峰、过关隘,但因为有了爱的滋润,她走得轻松快乐;一路上,她的目光总是追逐着同一个目标——古淮南。 而他,虽然没在车里陪她,但从不曾离开过她的视线。 嶙峋嵯峨的悬崖峭壁上,一串串自然形成的冰条晶莹剔透,形状各异,寂静的山谷中只听见他们偶尔的说笑声,和马蹄踩在冰雪上的声音。 为了玉蝉,古淮南让车队慢行,也因为这样,玉蝉才知道,古家车行几乎在各地都有分号,难怪命名为“天下杠毂”。 就这样走走歇歇,他们到了广昌,古淮南告诉她,今晚就可以住在家里了。 家!听他跟她说出这个字眼,玉蝉的心里充满温暖。 翌日,他们沿着广昌南下,行程比前两天快了很多。 “古大哥,怎么了?” 玉蝉凑在窗口问,因为她发现今天的气氛凝重,古淮南不仅一步不落地紧跟在她的车旁,还派路延和带两个人往前探路。 古淮南对她一笑。“没事,只是要过黑牛山了,防着点。” 听到黑牛山,玉蝉心中一惊。“这么快就到黑牛山了?” “不算快。”古淮南安抚她。“不过你别担心,我们会走大道。” 此后,他们不再说话,只加速往前赶路。 进入黑牛山不久,路延和出现在前方。“少主,王三界在掘坟!” 古淮南悚然一惊,想到了张侍卫和王上的珍宝,可就在这时,他看到王三界带着他的手下,从右面山坡上冲来。 古淮南立刻对车夫和四五个属下说:“照计划执行,你们带马车走!” 玉蝉甚至没来得及跟他说一句话,就被猛然启动的车子给甩倒,等她坐直身子时,马车已将古淮南他们甩在了身后。 “王三界又想杀人了!” 她坐在车里,脑子乱哄哄地想,眼前一再闪过王三界举刀砍向爹爹的画面,然而,忽然之间,爹爹成了古淮南,他倒在雪地上,浑身是血,王三界狞笑着,举起大刀。 不!不能让那样的事再次发生! 玉蝉忘了自己的伤腿,笨拙地移到车门边。 由于没有阻挡,三辆马车相互支援,彼此掩护着往山外奔去。 “停下!我有话要说!”眼看就要下山时,她大声喊停了马车。 车夫起先还以少主的命令不得不服从为由,拒绝停车,可听她说要跳车时,车夫吓坏了,赶紧把车停下,其他两辆也因此跟着停下。 于是,玉蝉用很短的时间,说服了这些忠于古淮南,又不敢忤逆她的男人,为了抓紧时间,她要他们把马车藏在山林里,再解一匹好马给她。 虽然她的右腿绑着接骨板,可当一个男人将她扶上马背后,她就令在场男子汉大感敬佩。 马是她最熟悉的生灵,一伏在马背上,她就仿佛长上了翅膀,不等人催,便驾驭着骏马,奔回北坡,其他男人也紧跟着她狂奔。 山林中,由于阳光反射在积雪上,显得格外明亮,劲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她不顾一切地催马,一心只想尽快赶到古淮南身边。 一群强盗出现在前方,和他们缠斗的,正是路延和其他古淮南的属下,可是在他们身边,她既没有找到古淮南,也没发现王三界。 她一拉坐骑,往山坡上跑,果真,那里传来兵器相撞声。 玉蝉绕过岩石,看到了古淮南的身影在林中闪动,她急着赶过去,但凌乱的巨石断木挡住了她的路,可她没法下马,只好用她一生从未用过的马鞭抽打马臀。 感谢老天,这是匹好马,它痛嘶着,跳跃着,却扑向了山坡。 这时,她看到三个强盗正在围攻古淮南,而他手握一把她从未见过的、充满凌厉杀气的三尺长刀左劈右挡,在他的四周已经倒下了几个强盗。 她不敢喊他,怕让他分心,却忽然发现古淮南身后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而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恶贼王三界! “王老贼!”玉蝉怒吼一声,甩力抽打坐骑,马儿吃痛,猛地往前冲去。 王三界被她的怒吼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她看过来,而就在这瞬间,古淮南的刀锋劈过他的脖子,他还没弄清楚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割断了喉咙。 “古大哥!”玉蝉大声喊着他,翻下马背。 “蝉儿,你的腿伤……”古淮南大叫着冲过来,及时抱住她,瞪着她厉声说:“虽然你救了我,可我不喜欢你这样冒险!” 看到他平安地站在她面前,再看到王三界死在自己眼前,玉蝉不在乎被他痛骂一场。 她反手抱着他,激动地说:“古大哥,我担心你!王三界的刀特别快,他专门从人的身后偷袭,我爹爹就是那样死的,如果刚才我没有来,他一定会从背后偷袭你,你也会死的!可是现在他死了,你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知道她如此不要命地赶来,全是因为她在乎他,古淮南心里的惊惧和怒气,都被抚平了。 他手指擦拭着她的眼泪,微笑道:“我还没有娶你,不会死!” “古大哥……”想起他差一点就会像她爹爹那样死去,她的眼泪就止不住。 “少主,结束了。要不要去看看王老贼挖出的那个死者?”路延和从山坡下走来,脸上满是汗水和血水。 “当然要去!”古淮南看看四处逃散的强盗,知道树倒猢孙散。主子一死,他们连受伤和死亡的同伴都不管就逃了。 现在,黑牛山安全了! 他把玉蝉抱上马背。“乖乖坐着等我,不许再冒险!” “只要你不冒险,我保证不会。”她把问题丢给他。 古淮南扯扯她的发梢。“给我保证,我是认真的!” “好吧,我保证不再冒险。”玉蝉乖乖照办了。 他对两个属下歪了歪头,然后跟随路延和,走上山坡去了。 那两个属下过来替她牵马,也慢慢往山坡走。 快到山坡下时,玉蝉回头,忽然对这里的景物有种熟悉感。 她坐在马背上回忆,四处打量对比着,脸上渐渐露出惊喜的表情。 这时,她看到古淮南正与他的属下,一起抬着一具被冰冻得直挺挺的僵尸,走下山来。 “古大哥,他是谁?”看到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玉蝉惊奇地问。 她知道张侍卫死时是屈身下葬的,因此不可能是这个男人。 古淮南挥手,让属下把尸体抬下另外一辆马车,然后走向她,神情悲伤地说:“他是你的好朋友,冷秋霞的爹爹。” “天啦,他真的是秋霞被害死的爹爹吗?”她吃惊地看了看已经走远了的抬尸体,悲伤地说:“秋霞一直想找到她爹爹……带我去看看他。” “不,你别看!”古淮南用大手压住她,悲悯的眼神令她动容。“那绝对不好看,让他们送他去官府吧,他是破冷府血案的关键证物。” “那,你得告诉秋霞……” “我会派人去五仙堂。”古淮南将她冰凉的手后在双手中。“穆怀远应该很快就会来找我,我们先回庐奴。” “喔,等等!”玉蝉忽然抓住他,指着山坡上一块形状怪异的山石。“你要找的坟墓,就在这山石前面,你不想顺便掘坟探虚实吗?” 古淮南闻言,双目一亮。“真的吗?” “是的,我想就在那棵树下面。当时我就是躲在这里等爹爹的,如果不是看到后面那块诡异的山石,我认不出来,因为那里原来没有倒树。” 古淮南悄然大悟。“原来是在那底下!我来过这里好几趟,从来没想到这里乱石杂木众多,风暴雨雪会破坏原貌……延和,带兄弟们过来!” 古淮南把她抱下,放坐在杂木上,说:“你先等一下。” 不一会儿,这群男子汉就展现了他们的神力,曾经枝叶茂盛,如今只剩下粗壮树干的倒树被挪开,当下面出现三块圆石时,古淮南知道,谜底就要揭开了。 一切都如两年前推断的那样,墓穴中的死者虽然只剩下骨骸,但他怀中紧抱着不放的,确实是价值连城的“琉璃耳杯”。 “蝉儿,你看!”当古淮南将那套精美绝伦的宝物拿到她面前时,玉蝉却突然哭了起来。 “拿走,我不要看它!为了这小小的东西,我爹爹和众多兄弟,赔上了生命,你也吃尽了苦头,我讨厌它!” 古淮南理解她的心情,将珍宝收好交给路延和后,就抱起她走下山坡。 “你要带我去哪儿?” 当发现古淮南带她骑着蒙古马,往山坡另一端奔去时,她惊讶地问。 “去了你就知道了。” 马儿飞奔、风儿狂吹,玉蝉把脸埋进古淮南怀里,避开了狂风。 少顷,马停了,他先下马,再小心地抱下她。 这时,她看到了她至死也不会忘记的地方——仙女谷! 还看到了一排隆起的坟墓。 她明白了,爹爹死在这、葬在这里…… 古淮南抱着她,跪在正中的那座坟前,低沉而清晰地说:“罗老,今天你的大仇得报,恶贼王三界死了!我与蝉儿来此看你,就是要在你坟前发誓,我古淮南要娶你的女儿玉蝉为妻,今生今世永不分离。蝉儿今后有我照顾,你老安息吧!” 说完,他抱着玉蝉,对着坟,磕了个头。 然后他低头看着玉蝉,深情地说:“蝉儿,今天我们就在你爹面前成亲,你说好不好?” 玉蝉点点头,泪水汩汩地流淌,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古淮南亲吻她的眼睛,吮着她的泪水,再对坟头说:“爹,蝉儿腿上有伤,不能给您下跪,由小婿代劳,谢谢您的养育之恩!” 他再次抱着玉蝉磕头。 “蝉儿,我会用余生来爱你、怜你,你愿意成为我古淮南的妻子吗?” “愿意!我……罗玉蝉,愿意永远爱你、敬你,你是我的夫君!” 他俯身,将他的爱、他的感激、他的幸福快乐印在她的唇上,刻进她的心田。 轻风卷起,墓穴上空扬起一阵雪雾,飘洒向天空,汇入蓝天白云,见证了他们的誓言。 后记 我为电“恼” 华甄 10月24日,由于骤然停电,正在加紧赶稿的我,陷入了空前的狂乱中…… 《糊涂奴儿》的故事本来写得很顺利,虽然明天才是交稿的日期,可是明天还要上班,因此提前一天是我的计划。 算好了今天完成,算好了今天寄出,算好了一切节奏都在掌控中。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做msst#minutes终究是危险的,就在华甄利用宝贵的周末奋力结尾时,“啪”地一响,眼前一黑——电源断了! 急切中把家里的电闸仔细查了个遍,竟然毫无异状,再打电话去电力公司(幸好手机有电)查询,得到的答覆竟然是简单的一句话:连天小雨,造成线路短路。 我的天,这样的绵绵细雨也能搞得断电?若逢暴雨,那该如何? 华甄不敢想,也无瑕多想,取出纸笔想将尚在脑子里的点点灵感抓住,赶快把稿子写完。可惜提笔才发现问题来了,问题之一:提笔忘字。 问题之二:面对稿纸,脑袋短路。 问题之三:失去了光源,注意力飘散…… 总之,没有电脑,我发现自己不会写作了! 这是什么世界? 高科技的发展,智能型产品的问世,竟将我变成了低能儿! 眼看交稿的的日期即将到来,而我曾向阿编保证会按时交稿,可现在…… 我急、我跳、我叫,我趴在雨滴答答的阳台,俯瞰着楼下十字街口已经喑哑的红绿灯捶栏怒吼。 可是,回应我的是此起彼伏的急煞车和嗽叭声,定睛一看,我心跳失序。 楼下,由于骤然失去红绿灯的指挥,来来往往的车辆,竟在十字路口制造了恍如世界末日般的混乱和恐怖。 当看到对面的警察局内,一辆辆警车闪着红灯,鸣叫着驶出大门,飞驰过街区时,我知道,这样的混乱绝不仅仅出现在眼前这个十字路口。 一个小我尚且因为骤然的停电而陷入疯狂,那其他所有必须依赖电,而度过那一刻的人或事,又将怎样? 这就是现代文明所带来的生活链,其中一链脱节,必定影响全局。 哑然无言,我悄然回到屋内,将阳台门关上,忘却外面的纷乱,找出笔电,利用残存的电源,在磕磕绊绊的情绪中,将尾声写完。 然而,半截尾声有了,郁闷的后记写了,笔电也终于在苟延残喘三个多小时后,油尽灯枯,偃旗息鼓。 电依然没来,完整的稿件仍被牢牢地“锁”死在电脑的硬盘内。 天黑了,无助又无奈的我,点起蜡烛,端坐书桌前,凝望着飘忽在墙壁上的烛影,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古代。 那时,读书人秉烛夜谈,有情人掌灯相望,缝衣人挑灯运针……那是一种此刻我正享受的宁静。 由于停电,没有了电器发出的低吟,没有了电视的嚷嚷,没有了灯红酒绿的喧哗,人们像黑暗中的猫儿一般安静地移动,更多的人也许早早就进入了梦乡。 宁静中,能听到烛火的声音,听到自己的呼吸由混乱急促,渐入平稳缓和。 是的,就连无法交稿的焦灼与愤怒,也在这深沉的静默中平息了。 然而,当夜越来越深,烛泪越滴越多时,我在宁静中浮想联翩,由今日偶然发生的事故中,有了新的烦恼。 进步的社会,制造了更多的幸福、快乐和混乱,我们在这个高度发展的时代里,享受到了高科技带来的便利,却也正悄然地丢失本来属于我们的技能。 今天的停电和必须交稿的现实,像一剂猛药灌醒了我:自喻文化人,生活无时无刻不伴着书的我,居然离开了电脑就写不出字,这是何等令人沮丧的事? 回头想想,在如今汇集了莘莘学子的学府里,白领成群的公司里,一旦离开了电脑,还有多少人愉快地学习和工作? 脑子灵了,双手笨了。能读的字不会写,能写的字写出来却是形似神不似,奇形怪状,难以入眼。恍然醒悟到这点,我为未来忧虑,当人类被电脑所左右,剩下的,还有什么?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华甄必定是个庸人,才会在这里一边期待着电将光明和方便带给我,一边为那之后将发生、或者已经发生的一切忧虑烦恼起来。 窗外细雨霏霏,屋内寂静无声,在昏黄烛光下,我将此刻的心情记录下来,权作后记与大家分享,祝愿所有的读者朋友们不会被我的郁闷传染,祝愿大家开心健康! 我们下个故事再见罗。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