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君心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宣玥宁快死了。 此时正是大洛王朝晋元十八年冬,天气异常,初降大雪,洛阳城内外白雪皑皑。 在靠近皇城的立德坊中,萧府早已准备好了白绫,仆从忙到脚不沾地地穿过曲殇流水的羊肠小道,无人再去欣赏那覆着雪花的别致景色,不断传来的压抑哭泣声让人喘不上气。 室内火盆中的碳烧得极旺,时不时蹦出零星火花,躺在床上的宣玥宁饶是盖了两层厚被,也依旧被冻得直打哆嗦,心中已知大限将至。 强撑着一口气瞧了眼进来的人,是她夫君萧子昂,屋内仆从被他挥手赶了出去,医者刚被他送走,言语间回天乏术,让他们准备后事。 他站在床边神色复杂,「我已派人通知裴相,他很快便到了。」 裴相,裴寓衡…… 宣玥宁闭上眼睛,像是没听见般,可喘息声越来越重,胸口不断起伏,瞬间便剧烈咳嗽吐出一口血来。 制止住萧子昂叫人,她惨然一笑,开口道:「我与你成亲多年,替你教养庶子,遮掩你好龙阳之事,做到了能做的全部,咱们两个之间的约定可还算数?」 「自然。」 像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宣玥宁蜡黄的脸上浮出红晕,睁开两只明亮的眼,一字一句道:「那好,待我死后便一把火将我烧干净,撒在这山野间吧。」 「我不当萧家妇,亦不做郑家女!」 「我叫,宣玥宁。」 她怎会到临死时才想清楚,郑玥宁不是她,哪怕换了姓,她也不是郑家心中高高在上的嫡女,他们只认郑亦雪,奉承她巴结她,她又算得了什么。 多年来的抗争不过是一场笑话。 可是凭什么呢!她才是流着郑家血的真娘子,郑亦雪才是那个假的啊!她们两个被抱错,纵使她小时没有养在他们膝下,可她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骨肉亲情比不过郑亦雪的花言巧语,她不过是要拿回她应得的一切,在他们眼中看来就是她在欺负郑亦雪见不得她好。 何其可笑,偷了原本属于她锦绣人生的是郑亦雪,她不过是想拿回自己的东西,怎么就不对呢?怎么就错了呢?怎么就得不到父母宠爱,兄长爱护呢! 想到这,心脏猛地抽疼,额头渗出汗滴,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在今天,她们两个共同的生辰之际,萧府中垂死的她身边只有萧子昂,她所有的亲人全都去参加郑亦雪的宴会了。 他们恭喜宝贝养女的生辰,忘记了亲生女儿和她是同一天诞生,也不记得她如今病重在榻,随时会咽气。 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了下去,真希望看见他们参加完宴会得到她死亡消息时会是什么表情。 真的好不甘心,明明她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流落在外十三年,就比不得郑亦雪了吗?他们伤透了她的心! 罢了罢了,她当年就不该选择回到郑府。 是她错了,是她妄想,她不该奢望自己求得亲情。 就连嫁给萧子昂,也是她郑亦雪不想嫁,她才嫁过来的,她为何如今才懂,她在郑家人心里根本没有任何地位,她就该一把骨灰撒在天地间,当个孤魂野鬼也好。 「如何?你可同意?」她撑着一口气,瞧着萧子昂,就等他答应。 萧子昂点头,「你我之间的约定一直算数,是我愧对于你,我已再次催促他们去叫裴相,你,再坚持坚持。」 宣玥宁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纵使期待着死后解脱,再不姓郑,可听到「裴相」这二字,还是让她从心里泛上苦楚。 「你叫他,他也不会来的,何必呢。」 萧子昂郑重道:「他会来的,玥宁,等他来看你。」 她脸上的红晕褪去,轻轻摇头,望着床顶的眼神逐渐涣散,当年她还是宣家小娘子时,父母皆亡投靠嫁给裴家的姑母——裴寓衡的母亲,和裴寓衡一起长大。 后来,裴家出事,就剩她和裴寓衡相依为命,郑家找到她时,为了不再拖累裴寓衡,也为了郑家给出的足以让裴寓衡活下去的飞票(银票),她跟着郑家走了,只留他裴寓衡一人孤苦成长。 这件事,是她生平最后悔之事,她不该抛下裴寓衡的。 弥留之际,身体感官不再灵敏,可如今却清晰感受到喉头哽塞,她大错特错。 若再有一世,她必不会回郑家认祖归宗,她会陪着裴寓衡一起披荆斩棘,再不离开他。 哪怕吃糠咽菜,她也愿意,想到这,她嘴角弯弯翘起,洒泪而亡。 「玥宁?!」 凛冽的东风卷起高挂白绫,混合着震天的哭声,道不尽的凄凉。 萧府大门外,一辆华丽马车停在街角,随从看着门上白绸,低声同马车中的人说话,话语中带着三分焦急:「郎君,郑夫人亡了,我们已经在此待了一个时辰有余,还不进去吗?您的身子可受不住了。」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挑起车帘,寒风呼啸灌入,他眼神一瞥,那想护着他的随从僵硬在原地,放下伸出的手跪在雪地中,「是属下逾越了。」 马车中人轻咳两声,方才开口,声音不似往日清澈,带着一丝轻颤,「你说错了,她不是郑夫人,而是宣夫人,将马车驾到萧府门前,我们等着。」 大洛出嫁的小娘子大多不冠夫姓,她们同娘家关系密切,是以多以自身姓氏称呼,想必玥宁是不喜欢别人称呼她为郑夫人的,郑府从来都不是她的娘家,她还是最喜欢宣玥宁这个名字。 第2章 片刻后,盖着一层厚厚白雪的华丽马车,被持刀而立的侍卫护在中央,停在萧府门前于雪地中独立,想要进府,需得从锋利刀锋中走上一遭。 紧闭的大门打开,萧子昂从内走出,瞧见这阵仗,走到马车前叹道:「裴相在我府门前好大威风,既然来了,何不进去瞧她最后一面?」 一声轻笑从马车中传出,车帘掀开,布置奢华的车厢里,四处尽是软垫,上面正斜窝一位面如冠玉的男子,他身披纯白裘皮大衣,狐狸尾巴绕在颈上唯独尾间一寸黑垂在胸口,衬得那红唇艳丽奢靡。 他手里握着镂空雕花暖炉,寒风一吹冒起热气,氤氲在其周围,当真是仙人之姿。 喉咙涌上痒意,抬起宽袖遮住半张脸,咳嗽个尽兴他才说道:「东西呢?」 萧子昂从袖中拿出一纸和离书递给他,「玥宁死前有言,她死后,不当萧家妇,不做郑家女,惟愿一把火烧尽,将其撒在天地间,我已按照和裴相约定的将和离书给你,日后玥宁不再是我萧家妇,可这不做郑家女,裴相打算如何做?」 不当萧家妇,不做郑家女? 裴寓衡缓缓坐直身体,勾唇笑了,仔细将和离书放好,地面震动,却是收到消息的郑家人赶了过来。 他目光幽深的瞧着对面的一群人,语气突变森然,「只要我裴寓衡想,礼数、人伦又如何,又有何人拦得住我,郑家,呵!」 「裴寓衡,你纵使贵为宰相,也不能如此待我们。」 哭声、吵闹过后,是一片寂静,赶走郑家人后,裴寓衡的马车终是动了,从始至终他都未入萧府。 无人看见的车厢内,裴寓衡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口血被他吐在汗巾上,他若无其事地擦拭嘴唇,不光擦掉了嘴角的鲜血,亦蹭掉了清晨抹上的唇脂,露出隐藏在下面的青白唇色。 鹅毛大雪阻了众人眼帘,马车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淹没在风雪中。 「玥宁」,一句低声呢喃,很快消散在天地中。 「玥宁!」 宣玥宁猛地睁开眼睛,胸腔中的心脏强健的跳动着,那是她生病以来,从没感受过的有力。 她重生了! 伸手摸着那跳动的地方,她平息着自己的激动,那里没有成长为人的起伏,干瘪一片,她回到了自己十三岁时。 此时的身体感染风寒,这三天里她头脑昏昏沉沉,被动接受着一切讯息,隐约感觉自己未死,到今日才真正清醒过来。 她这是重生在了回到郑家之前,裴父出事被同族污蔑贪污,有造反之嫌,此时女皇废子初登基,急需大洛稳定,《大洛律》规定同族举告谋逆不仅无过,反而有功,家产可得一半。 在此风口浪尖,无人敢出声支援裴父,裴父与宣夫人和离后被处斩,裴家家产一半充公一半被同族夺去,什么也没给他们留下,他们跟着宣夫人,一路流宕辗转从长安来到越州,千里迢迢寻求宣夫人娘家庇佑。 可宣家生怕受牵连,大门紧闭拒不收留他们,他们流落在越州最乱的一个坊,这里鱼龙混杂,他们饱受欺凌。 长途跋涉加之宣家的拒绝,让宣夫人和她一病不起,裴寓衡外出卖字赚药费,家里只有宣夫人的一对七岁龙凤胎照料两人。 也就是在这困苦之时,那对龙凤胎差点被卖染病夭折,宣夫人承受不了先丧夫后丧子的打击,不治而亡。 亲人生死永别,留给裴寓衡的只有无尽苦痛。 屋外木门砰砰作响,「快给老婆子开门,别让老婆子动武!我告诉你们,这坊里绝没有不给钱的理,你们要是掏不出住在这的费用,我看你们那对龙凤胎聪明伶俐,不如抵给老婆子!」 抵给她? 说白了就是让他们卖孩子! 宣玥宁透过敞开的房门闻声望去,只见小院中还不如木门一半高的龙凤胎,一左一右抵在后面,已是使出吃奶的力气去同扬言要发卖他们的人做抗争。 奈何他们身量太小,随着拍门人的动作,小小的身体不断颤动。 而在她的身旁,一道浅浅的呼吸声响在耳侧,伸手握住那潮湿的手,她双睫盈盈,滑下泪来。 两个孩子生龙活虎,姑母也未病亡,当真是万幸。 宣玥宁强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说是床不如说她身下的是几块破木板来的贴切,屋内只有一个四方桌子,连椅子都没有。 四周的墙壁是黄土砌成,她记得这样简陋的屋子只有两间,可就这两间勉强称得上遮风挡雨的屋子,却被租房人狮子大开口,要用龙凤胎去抵! 租房的老婆子特意挑此时上门,不过是算准了裴寓衡出门请医者不在家中,想狠狠拿捏他们一番。 感染后风寒的身子比她想象的还要虚弱,脚刚一沾地,便软绵绵地跪坐在了地上。 听见动静,两个龙凤胎动作一致地扭头回看,裴景昭更是叫了一句:「阿姊,你好好的别捣乱!」 女孩子眼泪在框框里打转,带着哭音的嗓音听起来毫不客气,可水光里忐忑又带着担忧的目光一下子击中了宣玥宁的心。 他们还是七岁的稚童啊,兄长不在家中,母亲和表姊病重在塌,只能独自面对收租人的恐吓,心里不知道该有多害怕多慌乱。 此时见她苏醒,像是找到主心骨般,可又想到她如今还病着,便只能装着凶狠,像她展示自己可以的一面。 第3章 宣玥宁沙哑着嗓子,向他们张开臂膀,「过来,到阿姊这里来。」 她的脸上是从没有过的坚定,眸光幽深,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沉稳的气息,即使跪坐在地也未能影响气势。 门外的叫嚣一直未停,单薄的木门显然已经要抵挡不住了,「我老婆子人老耳朵未老,听见你们说话了,赶紧开门,不开,老婆子要破门而入了!」 她嘴里这样嚷,可动作却不停,从拿手拍门换成了拿身体撞门,一副不进来不罢休的模样。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扭过头一左一右就向着宣玥宁冲了过来,女孩子裴景昭一头扎进她怀里,抢先占据她的怀抱,落后一步的裴景骥,因着自己是个男孩的缘故,站在她的身侧,抓住了她的衣袖。 紧贴着她的两个小身子,还在瑟瑟发抖。 宣玥宁将裴景骥也抱了过来,狠狠地拥住他们,「不怕,有阿姊在。」 她望着那扇木门冷笑,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有能耐怎么不当着裴寓衡的面要钱。 「嘭!」 没有两个孩子的抵抗,门栓折断,一个肥硕的身体进入逼仄小院。 她那被肥肉挤成条状的小眼,看见宣玥宁那一刻流露出不怀好意的惊艳。 跪坐在地的少女抱着两个孩子,只露出姣好的面庞,一弯柳叶眉似蹙非蹙,眼波连连,因着还感染风寒,苍白的脸上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右眼下还有一颗黑色小痣,成了画龙点睛的一笔。 宣夫人重病在榻偶尔苏醒还要叮嘱裴寓衡,千万看好宣玥宁,她这张初见风采的脸蛋,对如今穷困的裴家来讲,是祸不是福,就怕护不住她。 搬到这小院来月余,宣玥宁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外人。 被油腻恶心的目光像是评估货物般来回打量,她微微垂下眼睑,弱不禁风的小模样引人怜爱,心中却在哂笑。 那老婆子先开了口:「小娘子,你们也讲讲理,我老婆子就靠租房吃饭,你们不给钱,这不是断了我的生路,你给钱,我转身就走。」 洪亮的声音炸得宣玥宁耳鸣,她吃力地想站起身,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扶她起来,慢吞吞走出房门,就这两三步她就出了一身香汗打湿衣裳。 嘱咐裴璟骥关上房门,不要吵醒宣夫人,她靠在门边上气喘吁吁,「若我们交不出房钱呢?」 「那就把这龙凤胎抵给老婆子!」她双手掐腰,凶神恶煞,吓得两个孩子直往宣玥宁身后躲。 宣玥宁右手上抬扶额,可那食指却轻轻掠过了小扇子般的长睫毛,这是她想事情时惯爱做的动作。 心里有了思量,她说道:「只要孩子?若用我换他们两个可行?」 「阿姊!」两个孩子惊道。 宣玥宁却死死盯住那老婆子,只见她迟疑的看了一眼自己和身后的孩子,脸上纠结明显,根本没加遮掩,神态几变之后,停留在了可惜上。 浑身肥肉一颤,双手叉腰,「你这小娘子年岁大了不好调教,哪像那两个小的,长得一模一样的龙凤胎,可不好寻,不要废话,要不给人,要不给钱,拿不到东西,老婆子可不会走。」 听见她这话,宣玥宁一颗心往下沉了沉,心中所想成了现实,前世被收房人逼迫的事情也出现过,还是裴寓衡及时赶回才没让两个孩子被带走。 可经此一吓,两个孩子大病小病不断,家里又没多余钱财,还是让孩子们夭折了。 她那时就有怀疑,老婆子非要这两个孩子是受人指使,今日一试,果真如此,不然她怎会放弃自己,一口咬定就要龙凤胎。 说龙凤胎稀罕这话根本站不住脚,他们那么小能做什么,能有她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利用价值大? 不过是想斩草除根,他们要的是断裴家的路,要伤害的是裴家。 想通此处,她神情冷了下来,对方一门心思置他们于死地,那她也不必顾忌,幸而老天垂爱,让她重生一世,她定不会让他们计谋得逞。 「阿婆何必咄咄逼人,这两孩子是我们眼珠子,万不会给您,就在宽限我们几日可好?我兄长素有才名,他定不会赊欠阿婆钱的。」 软话说尽,老婆子不为所动,「你这小娘子能做的了人家的主?不要多说,既然拿不出钱,那就赶紧把孩子给我,莫要耽误时间,天都快黑了,宵禁一到可就不能出门了。」 说着,她已是上前想要抢孩子了。 两个孩子受惊般拼命往她身后缩,可宣玥宁身子单薄,哪里能让他们藏,眼见老婆子手都要越过自己抓住他们。 宣玥宁使出自己最大的力气,握住老婆子的手腕。 黑玛瑙般的眼珠子直勾勾瞅着她,「阿婆这是想去大牢里走一遭?」 老婆子哼了一声,力道不减,「我可不是被吓大的,你们交不出钱,拿孩子抵再天经地义不过。」 宣玥宁嘴角向上一挑,那是一个标准的嘲讽笑容,足以让对面之人看的心头火起,可偏偏此时她松开了手。 还火上浇油的说了一句:「你们两个不要往我身后藏,出来,站在阿姊面前,阿姊到要看看,阿婆有胆子碰你们一下吗?」 裴璟昭和裴璟骥从她身后探头,莫名就觉得阿姊同兄长一样可以信赖,乖乖地走出来站在她面前,双手背在身后,死死抓住她的裙摆。 第4章 这回可轮到老婆子惊疑不定了,谨慎地向后退了一步,指着宣玥宁道:「你这小娘子,当真牙尖嘴利,你日后可万不要落在老婆子手里,到时候有你受的。」 「想必我日后,是不会落到阿婆手里的,阿婆难道不知晓,我乃,官人身份?」 轻飘飘的四个「官人身份」,砸的老婆子头晕眼花。 这才不算完,宣玥宁双手撑在两个孩子肩膀上,又道:「难道没人提点阿婆,这院子里的人,都是官人身份,想威逼官人自卖成贱人,阿婆当真好胆量!」 这一刻,掌管萧府后宅多年锻炼而出的气势悉数朝着老婆子碾压而去,她用轻蔑至极的眼神扫了老婆子一眼,仿佛她是多么低贱的尘埃。 那老婆子被这眼神激的心头愤恨,转而便瑟缩一下,就是这个眼神,世家大族的官人们朝他们瞥来的不屑目光。 不居高位者是不会有的。 她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宣玥宁不给她喘息时间,紧接着说道:「想来阿婆读书少,我不妨告诉阿婆,良人和官人只能自卖,而逼迫官人成贱人,逼迫者,徒一年半。」 话音刚落,她用手轻轻将两个孩子推了出去,如一根竹子般挺拔而立,「我裴家者,绝不为奴!两个孩子阿婆尽管带走,你们前脚踏出这扇门,我后脚就去官府状告你逼我裴家二子自卖成贱人!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不怕。」 「阿婆的余生就在牢里度过吧,在那种地方,你应是活不到一年半了。」 这话掷地有声,老婆子身上横肉几颤,眼神乱飘,「你,你,你,你们若是官家子,还能住在我这破地方。」 「虎落平阳被犬欺,阿婆,尽管一试。」 老婆子站在原地喘着粗气,愣是没敢再上前一步,明明她离裴景昭和裴景骥一步之遥。 大洛身份等级严苛,所有人被分为三等:官人、良人、贱人,三种等级连婚姻都不可互通,其中官人身份最为高贵,他们从出生起就含着金汤匙,背靠世家顺风顺水。 普通百姓均为良人,凡身籍不在自己手中的官私奴婢为贱人。 奴婢贱人,类同畜产。 裴父获罪斩首,宣夫人拼着和离才让裴家其余人保留一命,身籍未被剥削,这中间定有旁人插手,但也足以可见官人地位之高,是以,老婆子不敢赌。 她咬着牙,恶狠狠瞪了宣玥宁一眼,「官人,官人租房也得给钱,老婆子再宽限你们几日,过几天再来,务必将钱交齐。」 「慢着。」 老婆子停下往门口走的脚步,颇有些气急败坏,转头便破口大骂。 言语中的粗鄙透露着她现在的不安与心慌。 两个孩子早已气得鼓鼓,他们从小到大,何时听过泼妇骂街,涨着通红的小脸,想扑到老婆子身上咬下一口肉来。 反倒是宣玥宁就那么安静的听她话都不重复的骂她,脸上表情变都未变,前世她跟着裴寓衡没少跟老婆子这样的人打交道,嫁到萧府四面楚歌,更是狠狠锻炼一番。 在她眼中,老婆子这点段数着实不高。 此时院门大开,已有三三两两的人被老婆子的声音吸引,聚在一起看热闹,每个人看她们的目光都冷漠麻木,甚至还有的人流露出她们一样被欺负的欣喜。 宣玥宁从他们身上看过,等老婆子骂累了,她才开口:「阿婆这么着急作甚,还没告诉我,我们欠了阿婆多少钱?」 老婆子骂的嗓子冒烟,声音都哑了,被叫住不能走,已是焦躁起来,「你这小娘子还能拿出钱来不成?加上这个月一共二百文铜钱!」 裴景昭杏眼溜圆,跑到宣玥宁身后,才敢探出脑袋出声:「我们才住了一个半月,怎么就要交两个月的钱了?」 她不敢再说拿孩子抵房钱的事,警惕地瞪着宣玥宁:「老婆子当初可是好心让你们先住下的,到如今你们连第一个月的钱都付不上,谁知道你们会赖到什么时候,不得早早把第二个月的钱要过来。」 宣玥宁的目光隐晦的从混入人群中那几位膀大腰圆的大汉身上扫过,冷笑一声。 二百文铜钱,区区二百文铜钱,就将他们逼成这般模样。 二百文铜钱就想将两个孩子买走! 如今的大洛正值盛世,物价稳定,升米七文,卖人都得七贯钱起,七贯钱那可得有两千多文铜钱了。 眸中酸涩,她心中腾的升起一股无名怒火,简直欺人太甚! 用衣袖擦干净风寒之下透出的汗水,她突的笑了,这个笑容来的太不是时候,让对面的人无端心中一紧,只听她道:「阿婆何必百般相逼,我也没说,不给阿婆钱啊。」 「阿姊(姐姐)?」 宣玥宁摸摸两个孩子的头,「今日,我就当着大伙的面,将钱交给阿婆,大伙也给做个见证,不过阿婆得等上一会儿了。」 老婆子死死盯着宣玥宁,对他们家状况了如指掌,「小娘子你哪来的钱,想拖延时间等你兄长回来?老婆子告诉你,就算你兄长回来也没用!」 「阿婆且等一会儿,这么多人我跑不了,」放下这句话,宣玥宁低头对两个孩子说,「扶我进屋。」 屋内除了尚在床榻上的宣夫人,一眼就看到了头。 「阿姊,我们哪里有钱?你别乱说,可怎么办呀!」裴景昭眼眶通红。 第5章 他们现今就连抓药吃饭的钱都快没了,哪能拿的出二百文钱。 「有的啊,」宣玥宁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沾上濡湿,「有的啊,你们将姑母的包袱打开,里面有一个红木小盒。」 裴景骥听话地将找出小盒交给她,她闭上眼睛不接,说道:「打开它,把里面的东西拿出去当了吧。」 两个孩子凑到一起,红木小盒里一个巴掌大的金锁躺在黄布绸中,那金锁上花纹繁复,制作精美,一看便是出自簪缨之家。 裴景昭将金锁拿了出来,望了望宣夫人,迟疑道:「可,阿姊,没经阿娘(母亲)同意,我们能拿出去当了吗?」 宣玥宁听闻此话,缓缓睁开了眼,一直被她控制在眼内的泪水,愣生生憋了回去,她伸出手去,手指在即将碰到金锁处停了下来,手指弯曲攥握成拳。 只听她哑着嗓子道:「这金锁是阿姊的,你们放心去当就是。」 「不过是一死物,哪里比得上活人。」 裴景昭迟疑不定,还是裴景骥将金锁拿了过来放进小盒中,拉着她要去当铺。 房门一开,喧闹声立刻被传了进来,宣玥宁背对他们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轻声说:「死当!」 裴景骥这个向来内秀的男孩,回头抱了一下宣玥宁的大腿,「阿姊,我们去了。」 「恩。」 「你们做什么去?想跑?」 裴景昭大声道:「我们去当东西,给您交钱!」 「你们怎么可能还有东西,哎,哎。」 宣玥宁转过身来道:「阿婆又如何知晓,我们没有东西可当?阿婆在这里等一会儿吧,当完东西,就给您钱。」 老婆子烦躁地走了几步,对上宣玥宁沉静的小脸,也不知怎的,开口道:「你当真有东西典当?小娘子你可要想清楚骗我老婆子的下场!」 宣玥宁微微仰视着老婆子,知道她这是动摇了,拉不到孩子去卖,能收到钱也是极好的,当下说道:「阿婆,我不至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骗你,阿婆若不放心,不如叫人跟着我们家两个孩子。」 顺便也保护一下两个孩子的安全。 最后一句她没讲出来,老婆子舔舔嘴唇,指着门外的彪形大汉,「你们两个,跟着他们一道去,看紧点,别让他们跑了。」 说完话,她转过头来看宣玥宁,刚才她带来阴影还留在心里,三月草长莺飞,天气凉爽,她却出了一身的汗,结合那肥硕的身体,宣玥宁别过了头。 不一会儿,两个孩子就气喘吁吁地从人群中挤了进来,齐齐扑到她腿上,却克制着力气没撞她。 「阿姊,我们回来了!」 从长安往越州来这一路,他们典当了不少东西维持生计,孩子们已是轻车熟路,一个给她典当的单据,一个给她钱。 被他们这一扑,宣玥宁身上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一下褪去了,整个人暖融融的,揽住孩子们,手里拿着鼓囊囊的钱袋,她心里终是有了底。 打开钱袋一看,她便知晓他们两个孩子没有被骗,里面是五百文铜钱和一张飞票,这五百文想来是两个孩子特意要的。 她无力走到老婆子那去,便从钱袋中拿住二百文让裴景昭给她送去。 见她真典当了东西,拿出铜钱,围观的人齐齐吸了口气,一个个瞧她手里的钱袋都眼冒绿光。 那老婆子接过铜钱,一个一个数着,正正好好二百文。 「阿婆,这钱可对?」 老婆子难看的脸上多了点热乎气,摩擦着这些钱,珍宝似的放进自己的钱袋中,「对的对的,小娘子要是早给钱,也就没那么多误会了,你瞧把两孩子给吓的。」 宣玥宁没有反驳是老婆子一进门就要抵孩子,而是特意说道:「那我们房租付了,是不是可以住到这个月末?」 她话里暗示自己不会搬走,老婆子一张胖脸笑成菊花,「当,当然,小娘子是明白人,这全都是误会,老婆子我就是吓唬吓唬你们,哪能真要你们家孩子,下个月到日子我再来收房租。」 得到老婆子说下月再来,宣玥宁才翘起自己的嘴角,「是呢,是误会,那,阿婆慢走。」 老婆子毫不留恋转头就走,这回走的比上次要快的多,生怕宣玥宁再把她叫住。 她是有备而来,只是她没有通天眼,料不到她宣玥宁巧在此时苏醒,不再是前世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女子,刚一露面便用官人身份打压她的气焰。 在她要走时,又将她叫了回来,典当了东西给她铜钱,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只能强行揭过此事,灰溜溜而去。 院子里本就不大,三两步老婆子就走到了门口,身后跟上了几个彪形大汉。 宣玥宁彻底放下心来,她没有功夫整日提防老婆子,打一巴掌再给一甜枣,顺便再破坏破坏老婆子和背后使坏之人的关系,省的他们恼羞成怒,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阿姊你真厉害!但是我们偷偷把金锁当了,阿娘会生气吧?」两个孩子安全地窝在她的身边,得意的看着老婆子的背影,想到宣夫人,苦着一张小脸。 「不会,有阿姊在,阿姊会跟姑母说的。」 金锁?金锁啊…… 宣玥宁望着手里典当之后的票据,眨了下眼睛,一滴泪猝不及防掉了下来,她愣了一下,手指擦净那滴泪留下的痕迹,不经意抚过右眼下的小痣。 第6章 一滴泪足矣。 她没骗人,那锁,是她的。 是郑家为她打造的一个小金锁。 她和郑亦雪被抱错,宣父宣母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金锁,知道怀中的小婴儿不是他们的孩子,可他们也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孩子,便将她当做亲身孩子悉心教导,盼望着他们的孩子也能得到足够的宠爱。 将她养到五岁时,他们两个双双撒手人寰,临死前,将金锁连带着秘密告诉了宣夫人。 而宣夫人亦是将这个秘密压在心中,从未跟她吐露,跟她的父母一般,只在死前,告诉了裴寓衡。 裴寓衡这个傻子,做了和宣夫人一样的选择,他继承着裴家风骨,没有动过这金锁的半分念头。 直到郑家找上门来,他拿出被保存完好的金锁,替她和郑家相认,她才知道,竟然还有金锁这个金贵物件。 明明,明明当时条件那般恶劣,他们两个人就连活着都已经费劲心力,将它当了,能帮他们不少忙。 而她甚至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可他却不曾抛下她,时至今日她都记得,他站在门口望着她马车远去的孤单背影,背后的天是从没见过的蓝。 不止裴寓衡,包括姑母和宣父宣母,他们不约而同的选择保留金锁,将她交到亲生父母手中,认为这对她而言是最好的,她会获得父母宠爱,不会同他们吃苦受累。 心倏地缺了一块。 可能郑家会那般对她,是谁都没有料到的,现在想来,她死死抓住郑家宛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除了不甘心,也是想抓住,裴寓衡他们小心呵护为她打造的「家」。 郑家同他们相比,不,郑家不配和他们比! 能够表明身份的金锁一旦死当出去,再无可以证明她是郑家女的东西了,若不是老婆子逼的紧,她一定会将那金锁给融了。 她摸了摸裴景骥的发,裴景昭不乐意了,绕了一圈挤走裴景骥,她也摸了摸裴景昭的头。 真心实意地笑了笑。 今生,她宣玥宁与郑家再无瓜葛。 她,姓宣! 赖定在裴家,偿还一世恩情。 「因何都聚在吾家门口?」 「裴,裴郎?裴郎回来了!」 呼啦,挤得嘟嘟囔囔的门口一下子空了起来,围观的人们一哄而散,就连老婆子都带着彪形大汉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街口。 裴寓衡出现在门外,一身青色暗竹绣纹宽袖大袍,神姿郎彻,如诗中月华,盈盈如水,见之莹然。 春华秋实,时光荏苒,那开合的红唇,一如记忆中妖艳。 心里缺失的地方,一下就被填满了。 裴璟昭和裴璟骥齐齐大喊一声:「阿兄!」朝着裴寓衡跑去,一左一右护在他身侧,将他手中提着的东西接了过来,又颠颠将院门关上,却是留了缝隙关不严实,看着已经别断的门栓叹气。 裴寓衡只是瞧了一眼那断裂的门栓,便已猜到几分。 「去拿跟柴火先别上。」 「嗯。」裴璟骥抱着药包跑去厨房。 院门彻底关上那一刻,裴寓衡终是将目光放在了宣玥宁身上。 与宣玥宁风寒引起的红脸蛋不同,尚未及弱冠的他,脸上透着一股子衰败的苍白。 他打娘胎里便带着病,又是不足月出生,身子骨一向病弱,宣夫人为了他的身体操碎了心。 就连她自己都害怕裴寓衡活不过三十而立,可是最后,他撑着残破身体成了大洛宰相,反而她先一步离开人世。 世事无常,不过如此。 如今,她还能在这小院中,见到年少青葱,而不是那个冷血狠辣被誉为女帝手里一把刀的他,真好。 她脑子里万马奔腾,思绪乱飞,同她说了一句话没有得到答复的裴寓衡不得不再次出声询问。 「宣玥宁,刚才到底发生了何事,要让生着病的你也出屋了?」 连名带姓的叫她,这是生气了。 宣玥宁一下子回过神来,便对上了那双眸子,从尾椎骨而上爬起寒意,打了个激灵。 见他上前几步,下意识想往后退,脚刚一抬起就浑身无力,软趴趴跪了下去,给正对着她的裴寓衡行了个大礼。 裴寓衡:…… 宣玥宁:腿软的时机太巧妙…… 裴璟昭、裴璟骥惊呼一声想将她搀扶起来,「阿姊,你没事吧?」 「无事。」 回避着裴寓衡的视线,她低头又说了一句:「就是没力气而已。」 她身子本来就虚弱,完全强撑着一口气面对老婆子,此时老婆子一走,裴寓衡又回来,心神一放松,整个人都脱力了。 两个孩子搀扶着她想将她从地上拉起,可她软绵绵的,十三岁单薄身体也不是两个七岁孩童能拉起的。 裴璟昭和裴璟骥眼巴巴的瞧着裴寓衡,「阿兄,你来帮忙呀。」 童言无忌,宣玥宁没当回事,支撑着发抖的胳膊想挣扎站起。 裴寓衡身子病弱,不能跟才华横溢的天子骄子们一起出门游学,亦不能寻幽静山野间结庐做诗,可他素有才名,交友广泛,从好友那里得知的东西,足以他开阔眼界。 第7章 裴家一共五支,裴父这一支乃是中州高门大户,而裴父官至监察使,外面一副严肃寡语的模样,内里回家对嫡长子的要求没有不应的。 少年心高,又得父母宠爱,自是娇纵非常。 非雕胡饭不食、非葡萄酒不饮、非绫罗绸缎不穿,对居住在家中混饭吃的宣玥宁更是嗤之以鼻,从未拿过正眼瞧她。 家道中落后,他失去一切,等他再次腾飞而起,一应做派更是变本加厉,就连大宛国上贡珍品都敢同女皇讨要,只因他想睡前把玩,而女皇大笑之后,当真应了。 如今不是两个人相依为命的时候,也不是造化弄人后身份悬殊的时候。 他裴寓衡,只怕心里还讨厌着她。 一向爱洁又娇气的他,又怎会碰她,帮她起身。 想到这,她微微摇头,推开两个小家伙,摸到门框,打算借力站起。 谁知门框上那只手,被轻轻挑起握住,冰凉之气顺着手就传了过来,高热的身体沾上这偏凉,十分舒爽,意外的有些不舍得松开。 耳边一声不耐烦的轻「嗤」,抬起头就见裴寓衡已经半蹲下来,另一只手正打算绕上她的腰。 这回可是惊了。 「你,不用,我自己能行……」 剩下的半句话咽在了他的动作下,身子腾空而起,被他稳稳抱在了怀中。 他低头白了她一眼,「能行?」 纵使是个病弱少年,可依旧就名男子,力气自然是比她大的。 一晃神,她就被放在了床榻上,和宣夫人作伴。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跳了进来,自从裴寓衡回来,他们就脱去了那身懂事的皮,变得活泼的很,像个真正的小孩子。 他们围着裴寓衡,绘声绘色的讲了起来。 裴璟骥生来腼腆,可又急于说话,憋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裴寓衡瞧他,「不急,慢慢说。」 话越说越溜,裴璟昭按捺不住,已经绕着几人手舞足蹈起来。 欢笑声久不灭。 没有被受惊后的发抖,没有高烧不退,他们的心里还没被蒙上阴影。 宣玥宁一言不发安静地看着他们,眉眼间全是温柔和庆幸。 屋子里没有椅子,裴寓衡不会做出靠着墙壁那般的不雅动作,直挺挺站在原地,时不时附和弟弟妹妹一句,勾得他们将颠三倒四的话说清。 没几句,就将他离家请医者后发生的事全弄清楚了,不着痕迹的看了宣玥宁好几眼,才饶有兴致的问:「《大洛律》哪条规定贩卖官人要徒一年半?怎的我不知道?」 两个孩子眨巴眼睛,疑惑的说:「是不是阿兄记错啦?阿姊可是狠狠将那老婆子吓唬了一番呢!」 裴寓衡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他有志向父亲学习,熟读律法,那枯燥乏味的《大洛律》他能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的背下来。 宣玥宁半个身子倚靠在墙壁上,对上裴寓衡的目光笑了起来,眼里有着狡黠,「唔,其实我那是骗她的,没想到她就真信了呀。」 只是在长安裴寓衡温书时,她偶然看过一条,以妾充妻者,徒一年半,为了将老婆子震慑住,脑中一闪,胡诌上去的。 听她这样一说,裴璟昭和裴璟骥看向宣玥宁的目光中顿时就充满了钦佩。 就连一旁的裴寓衡都忍不住悄悄地翘起嘴角,在宣玥宁看过来前,歪过头去,看着家徒四壁又被欺负的家,笑意便敛去了。 打发说的尽兴的两个孩子去厨房煎药,他才走到床榻前仔细观察了一下宣夫人。 宣夫人病的比宣玥宁重的多,那般吵闹都未醒。 宣玥宁也回头,担忧的看向宣夫人,裴寓衡早上出去是要去请医者的,快要到宵禁之时回来,身上却只有药包,可见医者是没请来,轻声说道:「姑母病的愈发厉害了,我们得尽快将她送到医馆。」 医者不来无外乎是裴家没钱请不来。 她将刚刚典当的钱推到裴寓衡面前,自己就留了张单据,「你刚也听到了,我让他们典当了个金锁,你且放心,那东西真是我的,这是付了租房剩下的钱,明日就将姑母送去吧?」 典当金锁那点惆怅,在遇到它能起作用的那一刻就悉数没了。 怕伤到裴寓衡的自尊心,她抿抿唇,用有些发晕的脑袋继续劝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也是家中的一份子,更开心看到你用这钱。」 裴寓衡还保持着弯腰看宣夫人的动作,听闻此话,身子一顿,眼里颇有些不可思议,视线从钱袋上转到宣玥宁身上。 这段日子的磨练,他早已不是那个不知五谷的娇公子了。 最后,他直起腰接过钱袋,听见了宣玥宁小小的如释重负的吸气声,倒是一乐。 「我会还你的,明日不光要找医者,还得找个新住处,这里不安全。」 宣玥宁想摆摆手,奈何没力气,只得道:「裴家养我多年,我身无长物,唯有用这些钱尽心,盼它能带我们度过难关。」 裴寓衡将钱袋复交还到她手中,在她诧异的目光下道:「钱放你这,有需要我来找你拿,你也说了,你是家中一份子,且放宽心,裴家不要抛下你的。」 宣玥宁听不得这话,眼圈就是一热,是啊,你没抛下我,是我抛下了你。 第8章 不问原因,只问结果。 是她错的太离谱。 一时间屋子里只有三人的呼吸声,宣玥宁用刚刚恢复的力气,打开那张单据,「刺啦」便将其撕成两半,转瞬就变成了一堆纸屑。 裴寓衡没阻止,毕竟那金锁是她的东西,她自有权处理,只是说了句,「何必,兴许日后还有机会赎回来。」 宣玥宁的手指在那堆纸屑中穿过,「死当,左右也赎不回来,何必看着添堵。」 话音刚落,两个孩子端着两碗药走了进来,接过裴寓衡买来的胡饼,宣玥宁瞧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将其撕了一半,自己小口小口地将半个胡饼咽进肚中,恢复了些力气。 那边,三个人围着宣夫人将胡饼泡在水里,想喂进其口中,可却不得其法,弄了宣夫人一衣襟的水。 叹了口气,她将手中剩下的半个胡饼塞进裴寓衡的手中,指指宣夫人,「你们扶住姑母,我来喂。」 冷不丁被塞了一手温热的胡饼,裴寓衡就见宣玥宁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宣夫人张开了口,随着她喂食,自己吞咽下去。 喂食的时候,宣玥宁还抽空看了一眼裴寓衡,两道弯眉顿时蹙在一起,「还不趁着热乎吃进去,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还当自己是神仙喝露水呢,不好好吃饭你怎么照顾我们这一家子。」 前世她照顾萧子昂的母亲自然知道怎么让人吃饭,那时萧子昂的庶子就凑在她身边,她得空就得骂他一顿让他好好吃饭。 现在的裴寓衡还是个少年,看见他拿着胡饼愣在那,她一时嘴快就把话说了出去,裴寓衡有个毛病,嘴挑,若是不看着他,今天晚上这顿饭他肯定不会食的。 她忙着喂饭喂药,今日心神又被狠狠冲击过一回,丝毫没注意到现在的语气神态和往日十三岁时,害怕裴寓衡,见到他话都说不利索有多大差别。 裴寓衡攥紧那胡饼,望着她久久没言语。 三月的越州乍暖还寒,生病的人自是受不得冷。 宣玥宁和宣夫人喝了药后,均出了一层臭汗,两个人缩在层层的衣裳下,呼吸声此起彼伏。 偶尔还能听见裴璟昭的磨牙声。 穷,这个家是真穷,衣裳都要典当完了。 同她在萧府过的锦衣玉食生活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由奢入俭难,她其实也有些不适应,但她心里带着如同偷来的窃喜。 穷不怕,日后她养家,一定把三个孩子拉扯大。 没错,三个,裴寓衡还没弱冠,也不过十六的年纪,他默不作声抗起这个家,她总得替他分担一二。 虽说总觉得自己说要养裴寓衡有些怪,要知道那可是上辈子的宰相,可一想到明明受不得冷、受不得热,睡觉都得点熏香的他,如今就宿在隔壁破木板上,她心里就难过。 总觉得睡在那样的地方是玷污了他,她得尽快赚钱,让这个家富裕起来。 悄悄翻了个身,她将一直就拿在手中的钱袋拉开个口子,往床铺上倒去,借着月光亲眼看见三百文铜钱堆成个小山。 一枚一枚数过去,又仔细欣赏了一番那张飞票,小心将其叠好又重新放了回去。 想着明日先得带裴寓衡去租房子,大约得花多少钱,然后给宣夫人请医者,这个还得留出日后吃药的钱,新房子布置东西,林林总总,想着想着进入梦乡。 在睡着的最后一刻,她捏着钱袋心想,这郑家总算做了点事,这金锁就当是他们欠她的利息了,日后谁也不欠谁。 一墙之隔,裴寓衡身上还穿着那身宽袖长袍,除了明日要穿的衣裳,其余的全拿去宣玥宁那屋,给两个人盖了。 他们连床被子都没有。 曾经的少年得志,到如今也算尝尽人间百苦。 身下的破木板散发着木头的味道,裴寓衡睁着眼睛,有些睡不着。 往日他都会强迫自己入睡,要是受不得苦睡不着,第二日谁出去找医者,家里又该怎么办。 可今日,在他不在的时候,宣玥宁却站了出来,护住了他年幼的弟妹。 他们年纪小又心思单纯,若是没有宣玥宁,不被拉走也得被吓坏了,哪还能跟他嘻嘻哈哈缠着他。 忙来忙去的,他都忘记跟宣玥宁道谢了。 屋里桌子上,她给他的半块胡饼已经凉透了。 曾经一见到他就唯唯诺诺,脸能红到脖颈的宣玥宁,怎么就突然胆子大起来,敢和收租人叫板,张嘴就是假的《大洛律》。 可……能有人能在他不在的时候,护住这个家,他真得觉得能松口气了,一直以来的紧绷都软和了不少。 裴璟骥一个翻身凑到他身边将他一把抱住,他嫌弃地撇撇嘴还是揽过幼弟,终于有了些许的困意,明日一定得找到房子搬出去。 收租的老婆子本身就是这坊里一霸,受了委屈等反应过来,焉知不会重新找上门来。 另外她受人指使而来,背后的人定会前来一看,就怕他们再出招,这个家可经不起折腾。 第二日一早,家里的几个人就醒了过来,就连宣夫人都清醒了一刻钟,吃了饭喝药又沉沉睡去,谁也没告诉她昨日发生了何事。 给她收拾妥当,他们才草草吃了一口,裴寓衡在屋里嘱咐两个孩子,宣玥宁在旁思索如何能让他带着自己一同出去。 第9章 昨日出了身汗,她又不是以前那个总是忧虑自己会不会被扔下的小娘子,心境转变,身体也充满力量,风寒已是好了大半。 还不待她张口,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门外响起,大门砰砰作响,「妹子,快开门,听闻你们昨日被欺辱,今个我特意上门赔罪来了。」 「你们这舅舅也真是,脾气臭的跟那粪坑里的石头一般,都快被他气死了,自个的亲妹子带孩子投靠他,他倒好,做的都是什么混账事。」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来者是裴寓衡的舅母肖夫人,宣玥宁的伯母。 裴寓衡低头便对上了宣玥宁同样警惕的目光,动作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将头转开了。 裴璟骥得了阿兄肯定,跑去开门。 一个穿着八幅石榴红裙的夫人先露了脸,梳着高髻上面步摇轻晃,她用手遮嘴,涂着丹蔻的指甲鲜红如血,三十出头的年纪,一举一动都是风情。 最吸引人的便是她那浅棕色的发色,阳关下一晃,还泛着一股子金。 她亲切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走了进来,身后奴仆在房屋放下她带来的东西,恭敬的候在了门外。 屋里没有椅子,她不顾裴寓衡的冷脸,坐在宣玥宁的床榻上,握住宣玥宁的手,唠唠叨叨说她废了多大的力气,才从将他们轰出宣家大门紧闭的宣嘉亦那,领了几个钱过来看他们。 初一看上去,她神情不忿和他们同仇敌忾,痛骂了宣嘉亦好半晌,活脱脱一个爽快识大体的女子形象。 可若仔细听,你会发现,她话里话外都在将所有不是往宣嘉亦身上推,赶人关门的是宣嘉亦,阻止她还看望他们的是宣嘉亦,合着宣家就她一个好人。 谁都知肖夫人是个良善之人,越州前段日子被攻城,还是肖夫人顶着压力率先开仓放粮,在百姓间名声极好。 要宣玥宁说,这宣家啊,就属肖夫人最为精明。 忍着肖夫人在她脸上待估而价的目光,她羞涩一笑。 肖夫人是越州胡商之女,打理生意好一手,宣家上下所有花销都是她在提供。 宣嘉亦乃是宣夫人的庶兄,成了年便从家族中脱离开来自己单过,原本是个整天游手好闲的纨绔,可自打娶了这肖夫人,人都正经起来,还谋了个差事。 吃软饭吃的骨头都酥了,整个家里都被肖夫人把握的牢牢,有钱腰板就硬,嫁给他多年,肖夫人只为了他生下一嫡子,再无所出,后院众多小妾,却只有一个胡姬成功养活了一女。 是已,肖夫人从进门开始,就没讲过一句真话。 拒不收留他们的,是她,特意给他们介绍这处住处的也是她,哪有什么宣嘉亦的事,不过是她惯爱使得计量。 将宣嘉亦描绘成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只要是馊主意就全往他身上泼,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好一个柔弱圣人。 前世,他们可不就被这副贴心的伪善面孔,骗得提溜转。 他们搬到这个残破小院已经月余,她要是有心,又怎会只提了两包点心过来,难道不知他们现在最缺的是药是钱? 肖夫人亲昵地拉着宣玥宁的手,语气里尽是懊恼之意,「都怪我,当日怕你们流落街头,给你们介绍了这个地方,谁成想就有人恶劣收租,还差点把两个孩子给带走,真真悔死我了。」 「也幸好你们兄妹二人硬气,没让他们得逞。」 昨日收租人刚走,今日肖夫人就上门,这院子还是肖夫人给介绍的,若是不关注他们,消息又怎会如此灵通。 只怕这收租人的老婆子受的就是肖夫人的指示。 联系前世裴家到越州遭遇的一切,宣玥宁愈发觉得自己猜测没错,越州离长安、洛阳那么远,若是她想害裴家,自然是在越州找人最方便。 而肖夫人此人披着盛赞实则贪婪成性,为了钱出卖裴家,还真做的出来。 想到后来发生种种,必须得让裴寓衡对她提防起来。 当下回道:「伯母无需自责,又不是伯母想将我们几个推下火坑,我还看见伯母给那老婆子钱让她照顾我们,谁成想人心险恶,真是太过分了!」 她一个天天躺床上吃药的人亲眼瞧见的?胡诌罢了。 裴寓衡听闻此话倏地抬头,红唇依旧如血妖艳,见两人亲亲密密凑在一起,抿了抿唇。 肖夫人被她说的一哽,迎上她那水盈盈里面盛的具是不谙世事天真的眸子,半响才憋出一句,「是吗?伯母也是好心办坏事了不是。」 「我知道的伯母。」宣玥宁一头扎进肖夫人的怀中,她怕她在不动,要笑出声来,肖夫人好面子,她刚才说看见她送人,还理解成是为了他们好,她势必要装下去,而且她也无法反驳。 说她没有给老婆子钱宣玥宁根本不可能瞧见这一幕,做实她压根不想照料他们?还是说她给老婆子钱都是秘密给的,她不可能知道?怎么解释都不好,不如顺坡下来。 「伯母,你真是太好了,玥宁长大一定会回报你的。」 她话一落,就察觉到肖夫人身子一僵,一只手拍在她后背上,「玥宁真乖。」 一直没开口的裴寓衡,望着宣玥宁不断发抖的身子,紧抿地唇展开,「舅母给了那阿婆多少钱?还是要回来为好。」 肖氏咬咬牙,「都是小钱,你们放心,我自然会去找她要。」 第10章 「那便好,可莫要让舅舅知晓,他生气了再训斥舅母。」 「你们无需担忧,既然已经交了房钱,安心住就是,寓衡……」 两人说话之际,一直弯着腰趴在肖夫人怀里的宣玥宁,胃里翻涌,胸腔一片恶心,和肖夫人双手交握处的汗渍黏腻之感,仿若放大数倍,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 冷汗涔涔,加之鼻尖全是肖夫人的味道,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肖夫人,推着她一个仰倒差点掉下床去,「哇」一声吐了出去。 肖夫人没反应过来,腰扭了一下不说,还巧被吐了一鞋,还有不少沾到了裙摆上,脸都扭曲了。 宣玥宁捂着胸口,控制不住的作势要呕,肖夫人抖着腿急忙站起,身上的污秽熏得她眼冒金星,恨不得离她越远越好。 等她站起后才反应过来,她不该这样做,可一低头,就瞧见宣玥宁正趴在床沿,又吐了个来回。 这回从视死如归的神情中硬生生做出怜惜,避着地上的呕吐物,坐在宣玥宁身边,拍了拍她的后背,「瞧瞧你们这一个个病模样,安心在家养病,我定会让老婆子同你们赔礼道歉,真是岂有此理!」 说话的功夫,外面的奴仆已经冲进来拿汗巾为肖夫人擦拭身上沾染的污秽,还顺便将地上的秽物一起弄净。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些酸臭味,宣玥宁头晕眼花地躺回原处,余光瞥见裴寓衡早已远远躲至门口,不由想着,他那般爱洁,这阵子照顾她们两,也不知如何忍下的。 地上被自己吐出去的早饭被清理干净,顿时心疼不已,小脸就更白了,声若蚊蝇般说道:「伯母,玥宁不是故意的,你放心,玥宁会赔你的鞋子的。」 身上不轻不重挨上一巴掌,再次引起她胃里一阵痉挛,「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你身体好对伯母来讲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寓衡啊,家里可就你一个男人,你可得好好照顾她们。」 「舅母放心,」他瞧着病弱西子的宣玥宁,复又冷冷回道,「既然舅舅已经不认我们了,舅母日后还是少来,他会不喜的。」 肖夫人早就难以忍受,如坐针毡,见他说这话,当下做出生气模样,「寓衡!都是亲戚说什么不认得话,你舅舅他就是转不过弯来,你且看你舅母如何劝他。」 裴寓衡脸上没什么表情,孱弱的直挺挺站在那,一副任你说甚我自岿然不动的态度,把肖氏气了个仰倒。 嘴里念叨着,「小没良心!」 宣玥宁拉拉肖氏袖子,「伯母,阿兄就是这么个任性的性子,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还是我们玥宁乖。」肖氏摸摸她的脸蛋,随即一副被裴寓衡气坏了要走的模样。 哪知脚还没踏出去,就听裴寓衡说道:「舅母还是将提来的东西带走,我们家小,放不下。」 「好!好!」肖氏这回是真生气了,转身拿上东西气势汹汹带着奴仆就走,身后还有宣玥宁虚弱的「伯母莫生气」的喊声。 木门「哐当」一声被狠狠合上。 宣玥宁立刻禁了声,对上裴寓衡的黑眸,脑中眩晕都没了,「家里不能所有人都得罪她,总得有人安抚。」 他还站在原地,也未回话,只是似笑非笑的拿凉凉目光将她从上扫视一遍。 索性两个孩子贴心,听肖夫人走了,赶忙从胳膊跑了回来,一个开窗通风,一个倒了碗水喂她,总算将这诡异的气氛冲淡。 宣玥宁刚才将肚中东西尽数吐了出去,现在倒是舒爽了不少,觉得浑身都是力气,出去跑上两圈都没问题,撑着身子道:「昨日老婆子才大闹一场,今日肖夫人就来安抚,让我们安心住在这里,我总觉得肖夫人她……」 她咬了下舌头,思考应该如何说才能让裴寓衡认清肖夫人的真面目,就听裴寓衡低低恩了一声,对她的未尽之言表示认同。 诧异的望过去,就见他身上精致的水纹宽袖长袍一动,泛起层层波浪,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将腰间略歪的镂空香囊球摆正,屋子内的空气着实不好,可他除了站的远了些,却并无嫌弃之色。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恩?」了一声,尾音有着青年人独有的清脆,见她还呆愣着不说话,说道:「舅母……也罢,肖夫人,如你所说,她和昨日的老婆子肯定有联系,我们还需小心些,她们定以为已经将我们安抚住,我们最好今日就找到住的地方搬走。」 听见他的话,宣玥宁回过神,以前的裴寓衡是绝不会同她解释这般多的,他都是自己默默做决定,她昨日的表现,这是让他认可了? 心里升起愉悦感,她紧接着说道:「正是,她们现在肯定会放松警惕,家里不会有麻烦找上门,今日我陪你一道出去?」 小心翼翼的盯着他,裴寓衡冷下脸来,就连两个孩子也不敢插嘴,半晌,他才道了一句,「随你。」 宣玥宁喜气洋洋地揉揉离她最近的裴璟昭的头,「等阿姊回来给你们买糖葫芦。」 「恩!阿姊阿姊……」 裴寓衡已经转身站在了门外,收回微微偏向屋内的头,开口道:「裴璟昭、裴璟骥,快出来让你们阿姊换衣服。」 「哎!」 宣玥宁打开属于自己的小木箱,里面琳琅满目各色衣裙,她甚至还找出了几只珍珠珠钗。 眼眶顿时一热,久远的记忆和当前的景象相重合,家中已经穷的开始典当衣裳,可她的箱子里东西没有一样被拿出来当掉,裴家啊,给了她能得到的所有宠爱。 第11章 嘲讽一笑,郑家的血缘牵绊,远远比不上他们待她的认真。 从里面翻找出一套红色胡服换上,又将箱子中值钱的珠钗耳饰包裹起来,她为自己梳了个男子才梳的发髻,扬着一张不施脂粉的干净小脸走了出去。 窄袖细腰,脚蹬暗红色马靴,整个人没有着女装的柔弱,反倒英姿勃勃,充满生气,任谁瞧去,也不会觉得她是个女子。 活脱脱一个受尽家中宠爱的小郎君。 大洛民风开放,小娘子穿男装着胡服骑大马,最是正常不过,是以裴寓衡只是一颔首便叫她跟上,等她靠近,他才道:「我今日只有这么一身衣裳可穿。」 啊? 宣玥宁停下步子,疑惑地眨眨眼,对他这没头没尾的话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等他人都快要消失在街口,她才反应过来。 这是在向她解释,刚才她难受吐了的时候,他躲得远远,只是一会儿要出门,身上只有一身衣裳,不能弄脏,不是故意不上前的。 扬起一个娇艳如花的笑容,正巧碰见隔壁邻居。 「你是裴家那个小娘子?」 「正是呢,姑母的病迟迟未好,我要和阿兄去别的坊找医馆将姑母送去,只期盼着她能快些好起来,不然昨日当的那些钱,就要不够了。」 传达出他们手里也没有多少钱的信息,她告别人家就朝裴寓衡追了上去,远远一望哪里还有裴寓衡的影子,正焦急地追到街角,就见裴寓衡正站那等着她。 树上花瓣掉落,随风轻盈地在地上盘旋起舞,片片沾衣。 她浅笑依然,心里却为他感到自豪,看,这是他们裴家的郎君! 两人一道向着越州最豪华的西坊走去,几乎是从城尾走到城中,越州饱经战乱之苦,于两年前才刚被收回,在废墟之上重新设计,城中建造格局一应模仿长安。 八个大小相等的坊区如同被切割而成的豆腐块,整整齐齐码放在一起,最中间的四个坊区自是世家大族、簪缨之家、富贵殷实者居住的地方,而临近城门的四个坊区多是平民而居。 他们现今住的地方,就是平民坊中最差最乱的坊,要想到达西坊,需得再穿过两坊。 到了西坊,极目望去,街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穿着各异的人们来来往往,香车宝马,酒香四散。 他们直奔越州最大的医馆,表明来意,又将以往抓来的药材给医者看过,医者看他们两个小小年纪,但谈吐不凡,衣裳也是平民穿不得的绸缎,便同意他们下午将宣夫人带来诊治。 了却一桩心事,宣玥宁带着裴寓衡就去将身上带着珠钗全典当了,无一例外全是死当。 她在帝都洛阳住了那么多年,眼界自然不是现在可比的,在她看来,她手里这东西,丑的没一个她想戴头上的,死当不心疼还能多拿些钱。 可看在裴寓衡眼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亲眼看着她将单据撕碎,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典当的数量,确保自己全部记住再也忘不掉。 钱袋再次充盈起来,宣玥宁眼睛都亮了起来,拿着钱袋不舍得松手,「裴寓衡,我们去归行坊看房子吧?东南西北四坊的房子我们肯定租不起,挨着西坊的归行坊可是另外四坊中最好的坊了!」 说假话必须要显得真诚,平民坊中最好的坊明明是挨着南坊的坊,她左手死死将钱袋扣在肚子上,右手下意识就抬起抚过眼睛,长长的睫毛上下翻飞。 这是她今日非要跟着裴寓衡出来最重要的原因,租到归行坊的房子! 女皇曾有一师,乃是当代大儒,博陵崔氏之人,门下弟子数不胜数,已经隐归。 三年后,大洛动乱止,其被女皇亲自迎回帝都洛阳出仕,成为女皇最大的靠山,没用几年,女皇就在其的帮助下,铲除异己,他也顺利成为大洛宰相。 而裴寓衡几经辗转在当时是赫赫有名的酷吏,拜在他的门下,被其收为关门弟子,在其辞官后接替成为了新一代宰相。 这位隐士崔棱当年隐居之地就是这越州,还曾因为和裴寓衡同在越州却没有相遇,阴差阳错的缘分酒性大发,作诗吟诵,成为洛阳一时的美谈。 他平生不爱那葡萄美酒,独偏爱绿蚁酒。 你说巧不巧,越州城内有一坊已酿酒着称,香飘十里,又被别人戏称为酒坊,便是那归行坊! 日头正烈,裴寓衡抬起宽袖遮面轻咳两声,在宣玥宁期待的目光下,率先朝归行坊走去。 远远望去,归行坊商街上酒旗高悬,迎风阵阵而摆,一路走去,身上沾染的都是浓郁的酒香,风姿绰约的胡姬们就在酒肆门前招揽客人。 宣玥宁亦步亦趋地跟在裴寓衡身后,被眼前这一幕吸引,东瞅西看,她困在萧府多年,已是许久没有经历热闹。 手腕轻轻搭上一物,凉意顺着布料传到肌肤之上,她愕然看去,裴寓衡修长的手指正在她红色的袖口上,根根白玉如葱。 「你第一次出门,别走丢了,到时我可跟母亲没法交代,跟紧我。」 那些年面对他的愧疚与害怕仿佛刻进骨子里,她抿唇,从嗓中嗯了一声当作回应。 他拉着她在人群中行走,还有那胆大的胡姬看他风流倜傥,奏着箜篌凑到他身边几乎是要黏到他身上。 她仰着头,见他窘迫地被逼停步子,眉头紧皱,心里感叹,到底是少年人啊。 第12章 灼热危险的视线从头顶投下,无声斥责她看热闹的行为,她闷笑两声,主动上前帮他解围。 那胡姬瞧见宣玥宁,眼神便是一亮,一曲箜篌悠扬婉转,却是两个人都不打算放过了,可宣玥宁比她还要老练,到其耳边说了两句软话,便成功带着裴寓衡钻出重围。 不客气地握上他的手,顿时被入手的冰凉给激了一下,明明日头高挂,她两鬓都热出汗来,小手跟个暖炉一般,他倒是仍置身于冰窟中,从娘胎中带来的病症让他气血不足。 好不容易找了个无人的地,寻颗柳树进入阴影,宣玥宁猛地发现一路走来裴寓衡竟然一句话都没说。 赶紧松开他的手,转身就见他额头已布满汗珠,脸色苍白,倒是唯有那红唇还艳丽着,凑上去还能闻到一股子花香味。 「怎么样还能坚持吗?坐下休息休息。」 裴寓衡避开她伸过来的手,艰难的吐出两个字:「无妨。」 见他眼里满是你敢让我坐在这脏污的土地上,我能跟你拼命的凶狠,宣玥宁差点被他气笑了。 只好充当了人桩,不由他拒绝,拉过一条胳膊放在自己肩上。 初时那身子僵硬如磐石,动都不敢动,慢慢撑不住舒缓下来,整个人挂在她身上,宽袖垂落在她身前,像是盖了层薄被。 耳边是他气若游丝的呼吸声,想着这个骄傲的人,拖着病弱的身子,在陌生的越州城里艰难赚钱,宣玥宁心里那点子为他不适时娇气产生的不快倏地散了。 本还想着先带着他四处转转,看两处房子,再不动声色将他带去崔棱住处旁,可担忧他的身子,便转变了主意。 招来路边玩耍小童,给了他一枚铜钱,让他去找归行坊专门做房子买卖租赁的中间人。 中间人刚露个头,裴寓衡就慢吞吞将胳膊收了回去,还仔细拍了拍压出褶皱的地方,端的上是一片风光霁月。 宣玥宁抽了抽嘴角,又从钱袋掏出两枚铜钱塞到小童手里,让他去买糖葫芦吃,哪知小童嘻嘻跑远,「谢谢阿姊,够我买口酒喝啦!」 裴寓衡和宣玥宁齐齐愣在那里,眼中全是不可思议。 中间人早已默默打量完两人,摆出一个亲切和蔼的笑容,「两位小郎君有所不知,归行坊的人卖酒更爱饮酒,在此居住的也多为酒痴,不知你们想租个什么样的房子。」 宣玥宁回头给裴寓衡一个眼神,示意他别开口说话,裴寓衡还有些难受,便依着宣玥宁,若是不妥,他在出面。 「我们想找一处适合读书,坏境清幽,且房租不多之地,不管那房子发生过什么,我们是不怕的。」 话里暗示已足够多,那中间人略一思索,带着他们朝小溪处走去,宣玥宁回头低声问道:「可还能走?」 裴寓衡绕过她伸出的手,「莫要忘了,你也是个病人,别以为在医馆喝了碗药就没事了。」 是,现在这一家子都是药罐子,重新回到这,瞧见他养家的冰山一角,都觉得苦。 中间人带着他们一路走去,在小溪旁垂柳刚放嫩芽其下还有垂钓之人,在其不远之处便是一排房屋,喧嚣声到这里戛然而止,真是一个闹中取静适合读书之地。 中间人打开了第三处房屋,站在房门前有些踟蹰,透过敞开的大门,一眼就看见了院子中的槐树,颇有遮天蔽日之感。 院子里铺满枯叶,下面掩藏着随意生长的杂草,已是荒废了有些日子。 裴寓衡也对周围环境很满意,「我们可否进去一观?」 「当然,」中间人带着他们走进院中,青瓦砖墙,屋内还有不少陈设尚在,比之他们现在的住处好上不少,算得上是越州的好房子,「实不相瞒,这间房子已经多年都没人敢住了。」 「哦?这是为何?」宣玥宁看着裴寓衡下意识将她挡在身后问道。 「这里原本也是住了一家读书人,那当家的考科举连考三年,却是连乡贡生都没考上,一家生活全仰仗妻子,他家妻子貌美,不知怎么的,就入了富商的眼,非要纳人家当小妾。 他妻子有骨气,一头撞死在这院里,他一气之下再不考乡贡生,倒是到县衙里谋了个官,虽是为吏,却也有些手段,寻了当初逼迫一家富商的错处,悉数抓进大牢,此后不久,他也升任不在越州了。 这房子空了下来,也有传闻,他妻子的就在这院中不愿离去,大多数人都觉得晦气,不想沾,是以租金便宜,两位小郎君若是不怕,到也是个好居处。」 听完中间人的话,宣玥宁眼睛一亮,没错了,这就是崔棱的近邻,崔棱回洛阳之后,还同人喝酒说起过自己的邻居的事迹,因这院子空着,他倒也享受了几年不被打扰的日子。 就是不知这崔棱是住左边还是住右边。 收回视线,劝裴寓衡道:「这房子虽比不得在长安那处,用来读书却也是极好的,他那妻子也是个可敬的,我想应是跟在他身边,就算她走不了,也不会伤害我们,再者……」 她使出杀手锏,捏着钱袋迟疑道:「你还得读书呢,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就租这吧?」 裴寓衡皱眉,他们已经落魄至此,牛鬼蛇神又有什么可怕的,低头瞧见宣玥宁期待的目光和那死死抓住钱袋的手,松了口:「既如此,那就租此处吧。」 第13章 宣玥宁小脸顿时浮现一个大大的笑容,裴家现在一家子老弱妇孺,裴寓衡就是裴家的当家人,他果断说租这,就是宣夫人也不能轻易反驳。 当下拿出自己早已锻炼出的三寸不烂之舌,磨着那租房人又减了些费用,只花了飞票一半的钱,就在寸土寸金的归行坊租下了这个房子。 两人不敢耽搁,和租房人办好手续,直接雇了牛车回家,将所剩无几的细软收拾到一起,把宣夫人抱到车上,趁大部分的人还外出干活,赶紧往西坊而去。 遇到相熟的人,便说上一句拉宣夫人去医馆看病。 大家没有怀疑,裴家一共五口人,三个病秧子,剩下两个还是帮不了什么忙的小童,缺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没人会想到他们会放着还有半个月房租的房子不住,偷偷搬离了。 先带着宣夫人到了医馆,医者仔细一把脉,却说是忧愁导致,乃心病,若是不能开导,只怕会留下病根。 宣玥宁仔细记下遗嘱,留下裴寓衡照料她,就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归行坊的房子,那房子长期没住人,可得仔细收拾一番。 徒留裴寓衡惊讶的看着她的背影,从赶走那老婆子开始,她就变的不一样了,不止敢直视自己,还敢吩咐自己? 带着两个孩子回到新租到的房子,里里外外收拾,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感染风寒没好。 两个孩子正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一会儿分配起几间空房的归属,一会儿说要在院子里放个大缸养鱼。 汗水打湿衣裳黏在身上,她坐在台阶上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笑了。 新的房子,新的生活,一切重新开始。 三月的尾巴已经抓不住,院中的槐树抽出嫩绿的叶子,平添一抹清凉。 宣夫人在医馆住了几日苏醒过来,又养了几天病,心疼每日住医馆的钱,又听说在她生病的时候,几个孩子受了欺负,非要回家来。 裴寓衡再跟医者商量过后,同意了宣夫人回家。 宣玥宁这段日子都没敢往宣夫人跟前凑合,都是让裴寓衡去照料她,她心里打着鼓,听说宣夫人要回家了,当即出去买菜做饭。 她的手艺早就重新捡了起来,从前就她和裴寓衡的时候,都是她负责烧火做饭的,等她到了郑府,无需生火,又怕郑府的人看不起她,就只能压抑自己,到了萧府才算是能吃上自己做出的东西。 一直不敢丢了做饭的手艺,就像只有这样她才能记住和裴寓衡在一起的苦日子。 如今,可算有了机会。 利用这半个月的时间,潜移默化的就让家里的三个人相信她在做饭上有天赋。 牛车缓缓而至,宣玥宁带着两个孩子在门前等候,宣夫人被裴寓衡扶着走到门前,停在门口没有进去,对身旁的裴寓衡道:「我一直问你看病的钱是哪里来的,你不肯说,如今就连院子都换了,你还要瞒我?」 大病初愈本就是喜事,宣夫人四十的年纪,上身着云纹交领宽袖襦袄,下面系着一条素色的六幅石榴裙,头上只简单插了跟木钗,缠绵病榻丝毫没有影响她的风采,颇有英气。 这个坚强的女人,一路护着四个孩子从长安走到越州,可见其能力。 她的话一出,虽问的是裴寓衡,可站在门口迎接她的宣玥宁和两个孩子却直面她的威压。 裴璟昭和裴璟骥再伶俐不过稚童,听自己母亲问话,下意识就抬头去看宣玥宁。 就连裴寓衡都暗暗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脸色难看,不禁怀疑起那金锁出处,转而一想,这钱全花在了他们裴家身上,自己不该用如此龌龊的想法去看待她。 难得的开口解围道:「阿娘,先进屋吃饭,玥宁给你做了一桌子菜呢,吃完饭,再详说。」 宣夫人何等老辣,宣玥宁那小嘴抿地快成一条缝,两个孩子直勾勾看着她,就连寓衡都在替她说话,便冲宣玥宁伸出手,「玥宁,过来扶着姑母,你阿兄也是个不体贴的,哪有你香香软软。」 宣玥宁松开咬到没有血色的下唇,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从不悔自己典当金锁,神情放松之下,快走两步搀起宣夫人的另一条胳膊。 「姑母,玥宁的手艺大涨,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要是不好吃,你可不能告诉玥宁。」 宣夫人恩了一声,便由着裴寓衡和宣玥宁将她扶进了门,「那姑母要好好尝尝,尝完,再算账。」 裴寓衡轻笑,「阿娘,你身子还未好,这些事不急于一时。」 宣玥宁绕过宣夫人,拉拉裴寓衡的衣袖,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感激一笑随即摇摇头,有些话,还是要说的。 「你们两个在我背后做什么呢?当年让你们订亲,一个个的死活不同意,现在就别当着我的面东拉西扯的了。」 嗖地收回手扯着裴寓衡袖子的手,她娇嗔道:「姑母,你说什么呢!」 裴寓衡的才名始终伴随着他的病秧子,长安的贵女们不可能嫁给一个短命鬼,而她又是个无父无母被抱错的孤儿,宣夫人为了他们着想,就欲给两人定亲。 但当时的她,寄居在姑母姑父家如履薄冰,裴寓衡又是个「娇生惯养」的,打小就看不起她,两个人都不同意,宣夫人也就将这件事压下不提,谁知她在现在拿出来打趣。 第14章 偷偷瞧上一眼,裴寓衡一张脸板的就差直白的写上生气两个大字。 一顿饭除了宣夫人吃的香,所有人都如鲠在喉,宣玥宁更为心不在焉,越在乎越怕失去,上一世没能好好孝顺宣夫人,是她心里永远的痛。 怕她被责罚,两个孩子绕着宣夫人一左一右地捏肩捶腿,就连裴寓衡都没走,细细跟她说房间摆设,桌椅被褥,都是宣玥宁一人布置。 宣夫人坐在椅子上,「行了,你们几个,我还能把她吃了,说说看,这钱到底是怎么来的,可有用不正当的手段?」 宣玥宁先是给了一个裴寓衡不要插手的目光,才站在宣夫人面前道:「没有。」 「可是不义之财?」 「不是。」 「啪」地一声脆响,宣夫人一掌拍在桌子上,「既然都不是,那你为何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宣玥宁我教养你八年,你倒是说说看,让我知道知道,我教养出的是什么东西?」 冷声质问,怒气翻涌,裴璟昭和裴璟骥被吓得都不敢再动。 宣玥宁却是眼都不眨,「砰」一声,跪了下去,膝盖实实在在砸在青砖上,听的人都为她痛。 宣夫人拍桌的手轻颤,「你可是卖身了?」 裴寓衡收回在宣玥宁身上探究的目光,无奈道:「阿娘,有我在,何须她卖身养家。」 她舒出一口长气,「不是便好,不然我怎么跟她父母交代……」 「我把金锁当了。」 宣夫人倏地睁大眼睛,一口气憋到胸口,几乎是抖着嗓子问:「你把什么当了?哪个金锁?」 宣玥宁死死闭了下眼,既而睁开,用颇为镇定的声音重新说道:「我把姑母包袱里,我父母存放在姑母那,属于我的金锁当了。」 「你,你怎敢?」 宣夫人气得猛地站起,又头晕地跌回椅子,屋子里顿时响起「阿娘」、「姑母」的惊叫声。 她被气得狠了,手撑着额头,扒拉开围在她身边的孩子们,「寓衡,去,把那金锁给我赎回来,那个不能当!」 宣玥宁还跪在原地,「姑母,死当赎不回来,而且单据都被我撕掉了。」 迎上宣夫人震惊的目光,她心里抽搐地疼,「姑母,那金锁算得了什么,当也就当了。」 「你们都出去!」 裴寓衡拉着弟弟妹妹听从宣夫人的话离去,在经过宣玥宁身边时低声说道:「若是阿娘责罚,便说是我让的。」 宣玥宁微微勾起嘴角,在身后门关上那一刻,笑容隐下。 宣夫人几次说「你」,哽咽不止,「你可知那金锁代表了什么?你怎么能死当了呢?你想气死姑母吗?」 「我知道的。」 她抬起头,「姑母,玥宁都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宣夫人撑起身体,摇摇欲坠。 宣玥宁狠狠心,击破了她眼中的希冀,「玥宁知道,知道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也知道那金锁是从小就挂在脖上的,应当是亲生父母留下的东西,玥宁,都知道,早就知道了。」 最后的声音越来越小,不知不觉泪染脸庞。 宣夫人踉跄地走到她身边蹲下,一把将她抱在怀中,「知道你还敢当了它,你让姑母如何跟你父母交代?你以后要怎么办,怎么办?!」 她直挺着背脊,仿佛一根永不弯折的竹子,任由她抱着质问,「姑母,不当金锁难道要为了那点钱财,把裴璟昭和裴璟骥卖给那租房人?还是让裴寓衡拖着病弱的身子低三下气的为人写字? 他可是日后要考科举替父平反的人,玥宁能怎么办?金锁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让玥宁眼睁睁看着姑母没钱治病,越病越重吗?」 宣夫人听着她的解释,自然知道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可又绕不过自己心中的坚持,心疼她为了裴家付出良多,又气愤她私自典当金锁,一下一下锤着她的背。 宣玥宁想伸手擦掉脸上的泪,她说过,她不会再为了郑家流一滴泪,斩钉截铁道:「我不知道金锁的时候大可以和大家一同挣扎,可我既然知道,典当金锁可以解困,那就是值得的!」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一下又一下,宣夫人近乎疯狂地在打她,「你说,你把金锁当了,你日后要怎么找你的亲生父母,你怎么办啊?」 宣玥宁任她打着,整个人如同暴雨中左右摇摆的可怜小花,想起自己在郑家那些费劲心力讨好父母兄长的日子,想起在萧府身亡之际,她所有的亲人都在郑亦雪那,恶狠狠道:「那就不找了!」 「你说什么胡话!你亲生父母定是大族之人,当然是要跟他们回去,何必同我们在这过不知明日是何夕的日子,你还敢把金锁当了,我打死你!」 杂乱无章的巴掌落在身上各处,每一下都是宣夫人再为她心疼,打在她身上,何尝不是打在宣夫人心里。 她的每一句话都尤为明确,她怕她再也找不到亲生父母,她怕她受人欺负,她想让她逃离现在四面楚歌的裴家,都是为了她好。 宣玥宁就是知道,才更难过,她为什么就不是郑亦雪,她想做真正的宣家人,而不是假的宣家小娘子,她想她身上流着跟宣夫人一样的血。 郑家,她就是死也不会回去的! 第15章 「我不回去!他们抛弃我在先,我绝不回去!」 宣夫人喘着粗气,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她病刚好,身上本就没什么力气,刚才那一顿打,落在宣玥宁身上根本就不疼。 此时半天才能有两三下打在她身上,便推她,「你现在去当铺,我这就去借钱,哪怕花十倍,你也得把它给我赎回来。」 「我不去,赎不回来的,姑母你就死心吧。」她梗着脖子和她面对面,眼里通红一遍,「姑母也不要我了吗?」 宣夫人快被她气死了,「我何时说过不要你,你少在这给我胡搅蛮缠,金锁拿不回来,你信不信我打死你!」 再次扬起的手还不待落下,便停在半空。 「阿娘。」 「你,你唤我什么?」 宣玥宁又重复了一遍,她在心里唤了无数次的名称,「阿娘。」 宣夫人身上的火焰骤然熄灭,经历过风雨的女人,此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扬起的手被宣玥宁抱在怀里,只呆愣的瞧着她。 宣玥宁看着她,吸吸鼻子道:「玥宁五岁丧父丧母,之后一直由您抚养长大,在玥宁心里,您早就是玥宁的亲生母亲了,那金锁对玥宁来说,不过是一个可以换钱的摆件。 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亲生父母,他们对我而言,就是街边擦肩而过毫不相干的人,我宣玥宁,此生只姓宣,不找他们,亦不打算回去,只想赖在裴家,和你们同甘共苦。」 泪水汹涌而下,她小心谨慎的问道:「阿娘,别赶玥宁走,好吗?」 宣夫人整个人都在哆嗦,亦悲亦喜,一把将她的头抱进怀中,越搂越紧,搂的她身上骨头都疼,半响爆发出一声大哭,「我的儿,我的儿啊!」 声音凄厉,夹带着裴家衰落,夫君被斩,家族不容的所有苦痛,在上空盘旋。 一门之隔,屋内是宣夫人的嚎啕大哭,屋外是怕宣夫人责罚宣玥宁而默默站在门口,将两人对话尽数听个真切的裴家三人。 「阿,阿兄?」 裴璟昭和裴璟骥紧紧挨在一起,仿佛这样就能取暖。 裴璟骥期期艾艾小声问道:「原来阿姊不是姨母的亲生孩子,那,那……金锁当了,阿姊岂不是永远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裴璟昭瞄了眼绷着脸的裴寓衡,用手肘戳他,「找不到不是更好,阿姊就永远是我们的阿姊,你没听阿姊都管阿娘叫阿娘了!我看阿姊说的没错,能将阿姊抛弃的人家有什么好回的。」 「我其实也舍不得阿姊走,但总觉得,我们有阿娘,可阿姊什么都没有啊,我,我心疼阿姊,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阿姊也应该有阿娘那样的母亲疼她。」 打小软弱的裴璟骥童言稚语,说得裴璟昭也沉默下来,两个孩子还弄不清楚这其中的是是非非,目标一致的看向裴寓衡,眼巴巴等他回答。 大洛盛世之下,人口的数量不断增多,想茫茫人海找到宣玥宁的亲生父母谈何容易,连他们在哪个州都不知道,何况金锁被当,没个信物,等同于宣玥宁她……根本无法回家了。 他侧首,透过窗棱看见地上两个抱在一起痛哭的身影,垂下眼睑,宽袖中的手死死握成拳,耳边环绕的都是宣玥宁这些日子跟他说的话,「你安心读书、考取功名」、「替姑父伸冤」、「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红唇颜色暗淡,轻轻翘起,他自是要好好读书,挣出一番天地来的,宣玥宁可真是唠叨。 对上弟弟妹妹的眼,他破天荒的学习宣玥宁将手放在两个孩子地头上抚摸,嘱咐道:「你们只要记住,不管你们阿姊是什么身份,她永远是你们的阿姊就行了,这件事万不可跟旁人说。」 两个孩子齐齐点头,又凑到一起叽叽喳喳,「等我长大,会照顾阿姊的。」 裴璟昭翻了个白眼,「阿姊都十三了,当务之急是给阿姊攒嫁妆!」 「对哦,对哦,不过现在都是阿姊拿钱养活我们,我们怎么给阿姊攒嫁妆?」 裴璟昭被问的一噎,小小的脑瓜立即向裴寓衡转去,便听裴寓衡道:「回屋读书去,这些事情不是你们该考虑的,阿兄自会想法子。」 「那,阿兄,你可得给阿姊攒多多的嫁妆。」 裴璟骥的话在裴寓衡注视的目光下愈发小了起来,被裴璟昭拉着飞快地从裴寓衡身边跑过,躲进屋中才敢探出头来看上一二。 屋内哭声渐小,裴寓衡轻轻将不知何时弄皱的衣裳拍平,宽袖划过弧线回到了自己房间。 宣夫人大哭一场,将心中郁结尽数抒发了出去,胸闷之症不治而愈,整个人精神奕奕,抹了两把脸上的泪,就不痛不痒地打了宣玥宁两下。 宣玥宁委屈,「阿娘,作甚又打我?」 「去院子里跪着,且就当是跪你那未曾蒙面的亲生父母,纵没有养你,却也有生你之恩。」她这话说的不容置喙。 见她不动,又推了她两下,「刚管我喊完阿娘,就不听话了是吧?」 说完,她又顿了顿,语气温和下来,「玥宁,我知你心里对他们有怨言,但你将金锁当了,也就绝了自己和他们再相认的可能,这一跪,便当和他们切断联系吧。」 宣玥宁别过头,枉他郑家总以世家大族之首自居,与裴家的风骨比起来,所行之事同那地痞无赖的下作手段有何区别。 第16章 前世一条命都还给他们了,今生她宣玥宁不欠郑家分毫! 可看着有足够的钱财治病,又没有因双胞胎夭折而一病不起,已经焕发生机的宣夫人,她再一次心软了,就当是为了安她的心。 咬咬牙道:「我跪就是。」 太阳西移,院子里热气未消,她在槐树下寻了处地方就跪了下来,暖融融的热气从腿上攀爬上来,倒是十分舒服,熏得她昏昏欲睡。 屋内,宣夫人喊道:「把后背直起来好好跪!」 宣玥宁长叹一口气,揉揉眼睛,认命般摆了一个最严谨的姿势,放空自己大脑,呆愣在原地。 隔壁邻居不知在做什么,有少女的嬉笑声从墙壁那处传来,还有酒香跟风飘来,裴寓衡的虚影在眼前飘过。 下意识就想到,宣夫人已经归来,是时候去拜访邻居们了,还不知崔棱是左右哪家,她能将家选在这,为裴寓衡提供机会,却不能让他频繁贴上去。 以崔棱的隐士之傲,那样做是落了下乘,只能借着邻里之便,让裴寓衡多在崔棱面前出现一二,既然前世他们两个能做了师徒,想来这世也会如此。 更何况,就裴寓衡那个傲娇性子,让他去他也不会去的。 飘乎乎的裴寓衡在地上放了个蒲团,跪在自己身旁成了实体,空气中的热浪被阻隔,从他身上传来阵阵凉气。 眼底是他递给自己夹着羊肉喷香的胡饼,上面还有颗颗饱满的胡麻(芝麻),没吃饱的肚子咕噜噜作响。 瞌睡虫一下就跑远了,「你怎么来了?」 「拿着。」 胡饼被接过,裴寓衡仔细拿汗巾将每个手指都擦拭干净,确定手上没有一点油腥,方才执起一本书,自顾自地翻起页。 这书还是搬过来后她买给他的,他们在长安家中的藏书全被收缴了,掏钱置办笔墨纸砚又买书,她原本鼓囊的钱包,一下就变瘪了下去。 阳关透过树荫落在他的身上,形成大大小小的光斑,「我也花了你典当金锁的钱,自然要在这陪你。」 刚才和宣夫人据理力争花费的精气神再一次回了过来,宣玥宁一边吃着胡饼,一边不赞同道:「裴寓衡,你身子骨差,别闹了,快回屋去,我皮糙肉厚的不要紧。」 「皮糙肉厚?」他从书上施舍了一个眼神给她,视线便停在了那。 跪在他身旁的小娘子,不再是以前那唯唯诺诺的胆小样,头上梳着两个垂髻,一双眼睛似是会说话般明亮的看着他,右眼下的小痣冲淡了稚气可爱,为她添了一分风情。 曾经白嫩细腻的手指,这段日子的操劳下,已是起了茧子,虚拢的手心里还能看见磨出的血泡。 他收回视线,闻着她身上被阳光烘晒的干净舒爽味道,半天没有再翻一页书,直到宣玥宁再次开口。 「呐,裴寓衡,刚才和阿娘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听见了?」他那么高的个子,她就是跪在屋子里,也能发现他映在窗户上的影子。 宣玥宁仔细观察他,见他没有惊愕,不急不缓地翻了页书,仿佛同自己从小长大的表妹,与自己其实没有半分联系,喝水吃饭一样平常。 轻声的一个「恩」字,让她笑眯了眼,她就知道,裴寓衡不会嫌弃她,一个胡饼进肚,困倦袭来,挺直的背脊不知不觉就弯了下去,寻了个自己舒服的角度,悄咪咪地靠在了树干上。 裴寓衡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郑重道:「你对裴家的付出我们都记在心上,你且放心,日后我定会为你寻一良人,让你风光出嫁。」 宣玥宁左耳进右耳出,心里感激裴寓衡为她着想,但她这一世可没打算嫁人,她呀,得好好报恩才是。 「嗯,知道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那个家不属于我。」 转而瞧他气定神闲的,哪像是陪她罚跪,遂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裴寓衡,你过来,有东西给你。」 裴寓衡本能觉得不是好事,不靠近她,反而挪动蒲团,离得更远,一手撑书道:「不必谢我,都是我应做的……你作甚?」 宣玥宁在他身体动的那一刻就跟了上去,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在那冰凉的掌心上放上一物,小巧精致。 仔细看去,竟是一盒小娘子才用的唇脂。 她忽略裴寓衡周身愈发低沉的气压,说道:「我看你最近唇色都没有往日鲜艳了,可见是唇脂用完还没来得及买,这是我特意给你挑的,还是牡丹香味的。」 裴寓衡眼里不敢置信、气愤、羞恼,轮番上演,死死咬住牙齿,颇有种想将她挫骨扬灰之态。 在他抬手要将唇脂扔出之前,她扑上去扣住他的手,「可别丢了,这么一小盒贵得紧呢!颜色都是我按照你惯爱用的色挑的。 「聒噪!」 他挣脱出宣玥宁的手,苍白的脸上有着可疑的红晕出现,带着那小小的唇脂,落荒而逃。 宣玥宁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背影出神,笑得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这样的裴寓衡才是她想见的少年郎,那个浑身阴郁血腥的宰相,最好这辈子都不再出现。 这段日子生活在一起,她待他也是愈发熟稔了,将他落下的蒲团拉过来,垫在身下,只听邻居家院里「扑通」一声,好像有人从墙头摔了下去,小娘子独有的清脆黄鹂声传来。 第17章 接着便是训斥声、求饶声,闹闹哄哄好不热闹。 天边云卷云舒,同一片天空下,曾经居住过的破落坊间,咄咄逼人要拉两个孩子抵房租的老婆子提前几日来到了出租的房子前。 她肥硕的身子扭动着,带着一雪前耻的得意。 嘿,料他们也想不到,老婆子会早来要房租,上次典当那点钱,抓几幅药就没了,这次可要叫他们好看! 「开门!到日子老婆子来收租了!」 她声音洪亮,要的就是屋里的人都能听见,「你们不开门,老婆子可要撞门了!」 抬起手放在门上,还没用力,两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院子里空荡荡的,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咦?人呢!?」 院墙处露出一个脑袋,「喂,阿婆,别嚎了,嚎丧呢,他们一家说要带母亲去看病,早就走了,我估计是不会回来了。」 「什么?走了多久了?」 「你上次来第二日人家就走了,再没见回来过。」 老婆子冷汗刷一下冒了出来,跺脚道:「坏了。」 一路小跑着赶到宣府去找肖夫人,此时肖夫人刚食过饭,心情尚可,听她来了,赶紧叫了进来。 喝了口煮着红枣的茶,「瞧阿婆这一头的汗,可是事情成了?我说什么来着,逼一逼,再逼一逼,他们迟早得弯下脊梁骨。」 老婆子扑通就给跪下了,将自己所见一五一十全说了出去。 肖夫人拿出汗巾擦擦嘴,凌厉的丹凤眼剜着老婆子,「没用的东西,这点事都办不好!」 「夫人,肯定是那小娘子搞的鬼,明明她之前还跟我说要一直住下呢。」 「那你连十三岁的小娘子都摆弄不明白?滚!」 老婆子连滚带爬地出了门,肖夫人跟身边胡姬道:「你瞧,怪不得裴家肯给这么多钱,即使远在洛阳,也要让他们家破人亡,几个孩子就能将大人唬的团团转,这要是我,也睡不安稳呐,幼兽尚且能咬下一口肉来,何况长成猛兽。」 胡姬为她轻捏肩膀,「这洛阳的裴家也是真心狠,大家都是同族,夫人可还要继续?」 肖夫人睨了胡姬一眼,「我们为何跟真金白银过不去?天灾人祸的,谁知道幼兽没了庇佑能活多久,今晚上你跟夫君吹吹枕边风,让他利用职务之便找找他的好妹妹。」 「是,夫人。」 宵禁刚一解除,宣玥宁便给了两个孩子铜钱,让他们买了早饭再打四壶绿蚁酒。 此酒酒体浑浊,呈绿色,倒在白皙的酒碗内能清晰的看见酒渣飘浮其上,微绿如蚁,顾取名「绿蚁」酒。 绿蚁酒价格低廉,可谓是大洛最受欢迎的平民之酒。 裴璟昭吃了饭就围在绿蚁酒旁边打转,一脸陶醉的闻着酒香说:「酒不醉人人自醉。」 瞧她那模样,屋内几人均被逗笑了。 宣夫人两条英眉一皱,「记不记得自己是个小娘子了,成什么样子!」 裴璟昭冲她吐舌头,抱着一个酒壶就往院子里跑,三两下爬到了槐树上,气得宣夫人站在树下要抽她,自打哭过一场,她身体是一日比一日康健,此时恨不得也爬上树将其捉下来。 宣玥宁给裴璟骥松了的发髻重新梳好,蹲下身子问他:「怎么不跟你阿姊一块玩,你现在去爬树,阿娘罚你二人也不会重的。」 裴璟骥往她怀中缩了缩,羡慕的看着裴璟昭说道:「阿姊,我不敢爬树。」 这两个孩子就像生倒了般,昭儿是个女孩子却整天上蹿下跳,胆子肥的很,反倒是骥儿文文静静不好动,腼腆的紧。 想着前世这两个孩子纷纷夭折,她就恨不得将所有的好东西都堆到他们面前,拉着他的小手指着绿蚁酒悄悄问道:「想不想喝一口?」 裴璟骥吃惊,雀跃的问:「我可以吗?」 宣玥宁伸出食指放在嘴前:「嘘,我们偷偷的,只喝一口,阿娘不会发现的。」 「嗯嗯!」他眼睛亮晶晶的重重点头。 拿出一个茶碗倒了浅浅一层,她又小心的将酒壶盖上,带着裴璟骥缩到屋子深处,「快尝尝。」 裴璟骥一入口,小脸就皱成了一团,差点将嘴里的酒吐出来。 「咽下去,现在还馋酒吗?」 他眸里含泪,委屈地摇头。 对待好奇心重的孩子,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带着他将好奇的东西经历一遍,这还是她在萧府,照顾萧子昂的庶子得出的心得。 往上推了推碗,「喝干净,不然会被阿娘发现的。」 裴璟骥跟喝药似的小口小口抿着,看他眼中的泪花,说不定日后长大了都不会再碰这酒。 「你们蹲在地上这是在做什么?」 刚还说别被发现的两人就被裴寓衡得个正着,裴璟骥一急,一口喝了下去,「嗝!」 宣玥宁拉着他起来,接过茶碗,酒香扑鼻,想装作在喝茶都不行,「我带他尝尝酒滋味,你可要喝一口?」 茶碗里空空如也,裴寓衡冷冷瞥了她一眼,「我不喝这种酒。」 她语重心长的教裴璟骥,「听见了吗?以后要学你阿兄,不是什么酒都要乱喝的,找到自己喜爱的酒,日后钟情于它,就如对你阿兄来说,葡萄琥珀酒那才是真爱。」 第18章 「宣玥宁!」 「哎,在呢。」她放下茶碗仔细端详了一下裴寓衡。 不顾他快要溢出来的嫌弃之情,踮起脚尖,特意凑上前去嗅了嗅,「牡丹味的,你终于肯用我送的唇脂了?」 裴寓衡:「……」甩了袖子转头就走,也不追究两人偷酒喝的事了。 看他走远,宣玥宁赶紧将茶碗洗净,等裴璟昭终于从树上爬下,宣夫人便带着他们四人去拜访邻居们。 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他们这一趟共五户人家,把头两户末尾两户,中间就是他们家。 归行坊的人好酒,投其所好便打了四壶便宜的绿蚁酒,加之隐士崔棱就喜绿蚁酒,宣玥宁乐见其成。 邻居们早就知道这空了多年的房子住了人,常常能听见孩子的嬉笑声,但迟迟不见他家人走动,也暗自猜测,莫不是这房子真有怨气,新住进去的人家沾染上晦气了。 尤其那天的哭声,从耳朵里传进,直往心里钻。 等新邻居敲响了他们的门,还送上一壶绿蚁酒,细细解释搬来许久未露面,皆因宣夫人病重,几个孩子在家照料,实在无法过来,他们看在这酒的面子上,欣然接受了他们。 这新来的邻居会来事。 四家邻居,每家一模一样的一壶绿蚁酒,有的人家顶梁柱已经早早出去干活,家中只有女眷,便多聊两句,拉近彼此关系,宣夫人性情豪爽,又一身英气,不一会儿就阿姊阿妹的称呼上了。 三两句就将邻居们家中几人、从事何业打听的一清二楚,反倒他们自己的讯息没透露多少,只告诉他们从长安而来,陪儿子裴寓衡科考。 索性周边邻居都是良善之人,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手上就拿了不少回礼,有宣夫人出面周旋应付,她仔细打量左右两户邻居。 终是将目光锁定在唯一一户没有解释男主人作甚名何的一家,在听闻他们一家是专门赴越州考科举后,这户人家的表现颇为耐人寻味。 没有表露出其他邻居的吃惊夸赞之色,反而是那种见的多了稀松平常,祝裴寓衡能顺利考上。 并且为了避嫌,家中男主人和子女,一个都没有出来,说话做事也俱带着大家之范。 宣玥宁轻抚右眼睫毛,又觉得痒揉了揉,将那只眼睛揉的通红一片,心里开心不已,找到了,这左侧邻居,想来便是那隐士崔棱一家。 认过门后,宣夫人领他们回家,不经意般对裴寓衡和宣玥宁道:「这次的房子选的甚好,周围住的邻居都是本分人家,可交。」 「我观左侧那户近邻,恐怕不仅仅是本分人家吧?阿娘你觉得呢?」 宣夫人回道:「玥宁说的没错,那户人家家中子弟定有入朝为官者,不必想那般多,正常往来就是。」 几人应下,跟一串小尾巴般缀在宣夫人身后,就见她停下了步子,背对着孩子们的脸上是欣慰、是自豪、也是心疼。 主动从宣玥宁交上来的钱中拿出铜钱,让他们出去玩上一天,被宣玥宁拉着胳膊和他们一起逛一逛这酒乡归行坊。 嬉笑吵闹,尽兴而归,这一天,是他们这段日子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日子一天天的过,该来的躲不掉,终于查到他们搬家地址的肖夫人,迫不及待的登门拜访。 「哎呀,我说妹妹,你们搬家怎么也不让人告诉我一声,可让我一番好找,生怕你们在越州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交代。」 收拾整洁的小院与当初落魄时的泥土小房一对比,倒有些天上地下之感。 肖夫人高高的发髻上金钗晃眼,一双丹凤眼斜向上挑着,在看见身体已好,浑身英气的宣夫人时,眸子闪动。 「谁是你妹妹,别乱攀亲戚。」宣夫人打从她进门,就将所有人打发走了,宣玥宁缩在裴寓衡的书房内,只能费力伸长脖子。 裴寓衡拿书誊抄,这是他打算抄完换钱的,见她恨不得钻进房内的模样道:「不用担心,你我已将当日之事尽数告知阿娘,阿娘自会应对。」 肖夫人登门定是没安好心,阿娘本对宣家失望,可前世她自己病重,怕护不住孩子们,万般无奈之下将他们教由肖夫人照料。 怕就怕,她着了肖夫人的道。 宣玥宁担心不已,左思右想还是迈开步子,站在其窗根旁,侧着身子顺着敞开的窗户向内看去。 看着她的背影,不过一恍神的功夫,笔尖就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墨点,他伸手在手指即将碰上那墨点时倏地收手,撤走那张纸,低头重新誊抄起来。 那边宣夫人已经不客气地在撵人了,连一碗茶水都没有煮给肖夫人。 「看完我还没死,你就赶紧走吧,回去告诉你夫君,既然当初已经不认我这个妹妹,今日也不用假惺惺过来看望。」 肖夫人想上前去搀扶她,被她躲过,尴尬地站在原地,「妹妹,你哥哥干的混账事,我替他给你赔罪,你看,你们一失踪,我立刻就让他派人找你们,你哥哥就是拎不清,你们两个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你要是说完了,就赶紧走吧,我们家小,别在冲突了你。」 眼看着宣夫人软硬不吃,就要将她赶出门外,肖夫人急忙将此行目的告知,「妹妹,等等,我今日前来,是有个好事要告诉你们,你哥哥在衙门给寓衡找了个活计,做资料整理的刀笔吏,这可是个清闲差事,有一笔不小的润笔费用呢!」 第19章 宣夫人浑身颤抖,厉声道:「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刀笔吏? 偷听的宣玥宁一惊,记忆的碎片涌上大脑,这一遭刀笔吏终还是来了。 裴寓衡当初是同意了的,母亲病重、弟弟妹妹又饱受惊吓高烧不退、自己什么都不会是个累赘,他没有理由拒绝,他们太需要钱去治病了。 说什么清闲差事都是骗人的,越州要将管辖之下所有县、乡的人口进行统计,为了那点润笔费,他被圈在衙门进行了长达一个多月昏天黑地地埋头苦写。 本就虚弱的身体,羸弱不堪,她记得那段时日他日日在衙门咳血,时隔五六天才能回家一次给她钱财,却什么都不说,要不是她帮他清洗汗巾,清水变血水,她还被蒙在谷里! 这还只是身体上的劳累,她记得清清楚楚,越州大张旗鼓的记录人口数据,是为了来年科考做准备。 越州因战乱拖累,多年没有才子入帝都,女皇施恩,此界科考越州可占三分之一的人数,其余名额由各州平分,而为了保持公平,录用人数都是往年一倍。 有那入朝为官消息灵通者,凡是祖籍在越州的,家中子弟纷纷前来,无数曾在长安、洛阳出名的才子齐聚越州,其中不乏有裴寓衡相熟者。 他们入州学读书,等待科考,或者说家中早已打点好,只要他们去考,便能在朝中得一席之地。 天赐机缘,那一年,考上的才子们曲江赐宴,欣然得娶世家大族之女,传出一段段佳话。 唯有裴寓衡,被这刀笔吏身份拖累,成了他们耻笑对象。 他们这些才子,向来瞧不起为吏者。 曾经高高在上的裴郎君,如今竟成了小小刀笔吏,巨大的落差,让那些本不如裴寓衡出色的权贵之子,变本加厉的欺辱他。 裴寓衡没有获得乡贡生的资格,连越州都没能出去。 「你既然已经成了刀笔吏,那便好好在衙门干活,科考不必肖想。」 「裴郎,你父亲贪污造反,你能留有一命要珍惜,刀笔吏也不错,你就算得到乡贡生的资格,你也考不上的。」 污言碎语之下,还有宣夫人和两个孩子相继离世的打击。 之后,裴寓衡便变了一个人,再也不说考科考,他将衙门摸透之后,走上了「吏干」这条苦路,成为了人人闻风丧当的酷吏。 宣玥宁眼里湿润,看向肖夫人的目光,薄凉又充满杀意。 她可以肯定,肖夫人此次前来,定是受了洛阳某些人的指点,用刀笔吏困住裴寓衡,断他科举之路!当不了官的他,怎能入父平反,某些人可不就高枕无忧了? 肖夫人后脖颈被冷风吹过,下意识耸肩,偏头看去,窗外那颗巨大的槐树映入眼帘。 槐树属阴,她暗道一声晦气。 转过头来,又是一张笑脸,她再接再厉继续劝说:「这刀笔吏可不是一般人想去就能去的,还是你哥哥费劲心力给他求来的,每天能领润笔费,活又不多,寓衡也有时间准备科考,一举两得不是?」 宣夫人病好精神后,整个人便恢复了闺阁时期的英朗,出嫁后夫妻恩爱,子女孝顺,所有收敛的性子,在一路磋磨后,早已消失不见。 如珍珠蒙尘,洗去了外面那层壳,露出里面莹润的肉。 她指着门道:「不必与我多言,你现在就离去最好,莫要等我打你出去,清闲的刀笔吏?若真有如此好事,怎不见你让你儿子去?」 肖夫人被说的冷汗涔涔,幸而早有准备,当下道:「妹妹冤枉,我家那混小子哪有寓衡靠谱,只怕到了衙门没两天就得被赶回家。」 她又道:「我知妹妹顾虑,觉得刀笔吏不如考科举做官来的好听,但是你也得考虑一下你们现今的状况,你们租房又看病,典当的钱还能支撑多久?刀笔吏好得能解燃眉之急。」 宣夫人心里自有一杆秤在,「多说无益,我不会同意我儿去当刀笔吏的。」 「妹妹!」肖夫人一双丹凤眼微瞪,依旧狭长,「我看你是被最近的事吓坏了,不如让寓衡出来,我与他谈一谈,毕竟这活是给他找的。」 「不必了,科考在即,他温书准备还来不急。」 言外之意,裴寓衡没有时间在你这浪费。 肖夫人是个同形形色色人打交道的胡商,宣夫人含沙射影轰她走的话,也只是让她收起了微瞪的眼,「我就知道此行过来,肯定会这样。」 她用汗巾擦擦不存在的眼泪,「你哥哥当日做的那般决绝,我连阻拦都来不及,刀笔吏的活计本来说好要给我娘家一个孩子,我一听闻,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寓衡。」 「我……」她身子一正,「好妹妹,你想想,你们哪里还是长安的裴家,读书科考的花销有多大,是你们现在负担的起的吗?」 「我们自当尽力便是。」 宣玥宁在窗外听的直皱眉,幸而宣夫人不为所动,任肖夫人舌灿如莲也不好使。 肖夫人见说不动,无奈之下道:「这名额我就让你哥哥给寓衡留着,只要他肯,就能去。」 宣夫人不愿理她,伸手一指大门,「自己走罢。」 扭过头迈出裴家门槛,她就变了脸,恨道:「怎么没病死她!没有她,这几个崽子还不是随意摆弄,当初就应该牢牢盯住他们,这一口活气让她缓了过来,当真碍事!」 第20章 身边奴仆来不及接话,就见向来风风火火走路飞快的肖夫人突然停下了步子。 在他们前方,裴寓衡正仰头去瞧透过院墙探出来的树枝,白衣绿叶风景图,图中美人轻笑一声:「舅母是说谁碍事?」 肖夫人丹凤眼中凌厉一闪,手拿汗巾遮掩,笑声溢出,「我这奴仆笨手笨脚的,我说她碍事呢。」 说着,她一瞪眼,身边奴仆一个激灵跪在地上,「是奴办事不利。」 「快起来,别在这丢人现眼!」她装的跟真的一样。 裴寓衡冷眼旁观,不等她问,先发制人,「寓衡已在屋中听见舅母的话了,特意在此等候舅母就是为了跟舅母言,刀笔吏……」 在肖夫人期待又暗藏不屑的目光注视下,他道:「某就不去了。」 「你说什么?」肖夫人一口气差点背过去,汗巾在手中飘扬,她隔着虚空点着裴寓衡,一副真心为他着想的长辈样,「你母亲糊涂,你也傻不是?衙门的差事那么好弄吗?刀笔吏多好的肥差!」 裴寓衡抬起宽袖轻咳两声,右手悄然按在心脏处,忍着那一丝疼痛待气息平稳,才道:「如此之好,舅母不妨让给他人,今日寓衡话尽于此,是肯定不会去的。」 先是在宣夫人那碰壁,又被裴寓衡斩钉截铁道他不去,肖夫人几次想憋出一个笑都未成功,「我可真真是为了你们家好,裴寓衡你可是嫡子,你立不起来,让这一家子人怎么办?你自己没个进项,难道一辈子都要让阿娘和妹妹养活?」 他袖中手指勾起,慢慢浮起一个笑容,「寓衡自会考取功名,给她们挣得应得名誉。」 俊秀的郎君自信又自负的说出自己一定会考取功名,本该如雪中仙境唯有一枝红梅傲然而立般残酷又美丽,可看着他黝黑眸子,遍体生寒。 肖夫人不是吃素的,拿着汗巾擦擦并不存在的泪水,脸上担忧道:「你这孩子,你的能力舅母当然知晓,若是你父亲没出事,哎呀!」 她赶紧捂嘴,似是不小心说错了话,眼里一抹讥讽划过,「你不要怪舅母,舅母也是为你好,你父亲没出事前,你就是说你会入朝为相舅母都会相信,但如今你受身份拖累,不说别的,就说这乡贡生的名额,你能否拿下来?」 在听见父亲那一刻,裴寓衡在袖中的手已经握紧成拳,听见她说到乡贡生,面上不显,「舅母说的是,早晚会拿到的。」 肖夫人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明明就是轻蔑,她非要打着为他好的名号,「可舅母怎么听说,你连乡贡生选拔的‘拔解’初选都没能参加?舅母也是为你好,当了刀笔吏,走上‘吏干’这条路,虽然迂回了些,好得也能让你摸到官场的门不是?」 本就是想气他,年轻人经不起激,可见他挺拔如松的站着,笑容依旧在,晃眼的气人。 大洛的吏干就是吏干晋身,是除了参加科考取得官身的又一条路,不过由吏到官可谓千难万苦,想要升迁更是难于上青天。 他父亲身边有一好友就是吏干,同他父亲一般的年纪,一样的拔尖之人,不过没他父亲一个功名,同样入朝为官三十年,他的父亲已经官至监察御史,而其只是八品县尉,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本朝科考,各科加起来,每年朝廷取士百余人,其中进士科仅取二十余人,有一年甚至只取了十七人,其余为明经等科士子。 真正显贵的唯有进士科,一朝考中,无疑是鱼跃龙门,天下尽知,自此踏上一条锦绣富贵官场路。 他的父亲便是进士科出身,那也是他科考的目标。 而地方上的读书人想要参加科考,必须要获得「乡贡生」资格,读书人多,礼部给的乡贡生名额少,竞争激烈,便需选拔,这选拔的过程就是「拔解」。 拔解由州道主官主持文会,一般会分为初选和终选,参加拔解的学子万万,各州选拔出的乡贡生更是过千,千中取百,何为艰难。 裴寓衡眼里酝酿着阴霾,初选未能参加,那便想法子进终选,「不,我,等不及!」 吏干太慢了,慢到他等不起,他要尽快跻身官场,替父平反。 呼吸愈发困难,他已不想再同肖夫人纠缠,直言道:「舅母不必操心寓衡,刀笔吏这般好不妨给堂兄,听闻他可是初选的最后一名?这乡贡生的名额看来不稳,毕竟舅父在县衙也不过一吏,还没能耐为其直接讨要个名额。」 肖夫人一瞬便变了脸色,家中隐秘事被戳中,如同被其扒下了脸皮在地上踩踏。 这最后一名名额还是她上下打点才得来的,当下咬牙,看出他是死活不会同意的,落下一语,带着家中奴仆扬长而去。 「我这一番好心还送不出去了?好,你可莫要后悔!」 等她们彻底消失在街口,裴寓衡方道:「偷听那么长时间,也该出来了。」 宣玥宁咬住下唇,垂下自己眼睑,从门后走出时,甚至不敢直视他,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眸中的湿润。 两世对比,一世他直接同意去当刀笔吏,一世决绝拒绝,截然不同的结果,避开了那段过往,她理应开心才是。 可想到他是因为要承担家里重担,才会无可奈何的在前世去当那刀笔吏,心里便钝痛不已。 不行啊,宣玥宁,这种心态要不得,一切都不一样了,有你在,你会护着他们的,打起精神来,这个家还要靠你呢! 第21章 深呼吸一口气,压下种种想法,她松开贝齿,唇上被她咬出一块无血的白来,对他说:「我还以为你要同意呢,急匆匆就跑出来追你。」 裴寓衡站在原地,眼前的人影都有些模糊和重影,「你都听见了多少?」 她一惊,在心里琢磨怎么说合适,在屋外见宣夫人坚定的没有同意让他去当刀笔吏的时,她心下一松,知道肖夫人谈及读书银钱戳到了她的心上,便进屋安慰她。 典当的金锁禁不起连日消耗,不能只出不进,这段日子宣夫人也尝试过为别人洗衣服、缝东西,但收益甚微。 从早上洗到晚上,才能赚几个铜钱,勉强维持一日温饱,而每每遇上缝补的活,最后都得让她抢救,早就心里急的不行了。 她也一直在思索,他们没有本钱,开不了店铺,在越州又没个相熟的人可以投靠,凡是都要靠自己。 当务之急是要找个来钱的活,不得不说,肖夫人今天来,确实搔到了痒处。 从宣夫人那出来后,她直接去寻裴寓衡,肖夫人那句要和他单独谈谈,让她起了戒心,本是想将刀笔吏的弊端一一告知他,让他万不可答应,谁知,他的书房里空无一人。 豆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肖夫人那具有穿透力的声音,问他拔解初选都没参加,能拿到乡贡生名额吗。 豆开口回道:「只听见后面几句话。」 网见他不说话,又添了一句:「裴寓衡,拔解初试你不要在意,还有机会的。」 言语总是那么苍白无力,她和裴寓衡心知肚明,因为裴父的事情,就算裴寓衡再惊艳决绝,州长也不会惹上一身骚。 越州马上就要成为从各州过来才子们的聚集地,拔解的终选势必要将他们囊括进去,只要在这之前,获得终选名额,乡贡生便多一分保障。 她看了看邻居崔棱家,要想获得乡贡生的名额,他的支持必不可少,有人担保,州长才会吐口。 即使对他再抱有信心,她也没有办法告诉他,你一定会成为崔棱的弟子,获得他的举荐,平步青云,需知事事无绝对,能做的,便是尽可能一试。 想要缓和一下气氛,她朝他走去,「区区一个刀笔吏怎能配的上你,只要进士取缔,那后面的路再宽敞不过,家中的事情你不用费心,我自会赚钱,你安心温书就是,我养的起你。」 「你养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违和感更强烈了,裴寓衡艰难的笑了一下,在她到来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身体重重砸在了宣玥宁身上,她身子骨还小禁不住他,两个人一起跪在地上。 死死抱住他,护住他的头,宣玥宁呼吸都变的急促了,熟悉的昏厥,不一样的场景,泪水沾湿睫毛,她用力喊道:「阿娘,寓衡犯病了,快去请医者!」 小小的院子里,顿时嘈杂起来,她害怕地一直围着裴寓衡转,用寸步不离来形容都不为过。 红着眼睛打湿汗巾,为他擦拭脸颊上冒出的冷汗,毫不犹豫地将他鲜红的唇脂擦干净,露出里面泛着青紫的唇。 边擦边恨恨的说:「让你美,以为天天拿唇脂遮掩唇色,就没人知道你有病了,该晕厥的时候不还是晕了!」 小心地伸出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感受到那微弱的气流,她才放下一半的心,泪水愈发汹涌,她最怕,最怕的事情就是见他犯病,每一次犯病,她都觉得他要远去。 「玥宁,快让医者瞧瞧,我去厨房烧火,一会儿好熬药。」宣夫人带着医者进屋后,转头就直奔厨房。 那医者先是瞧了瞧他的面色,目光在他青紫的唇上停留,皱着眉头为其把脉,叹了口气,「当时他在医馆照料他母亲,我就觉得他身有疾,但观其面相却又不像,原是他将唇色遮掩住了。」 「可能治?」 医者放下他的手开方子,「难,他这是打娘胎带出来的心疾,只能好好将养着,平心静气,不可过分哀伤喜悦,更不能生气,情绪不能起伏太大,哎!」 宣玥宁艰难一笑,医者说的倒是和长安的医者一样,都是只能养着,无法根治。 他这种多智而近妖的人,怎么就配了个病弱的身子,实在不该。 「咳咳咳咳。」 剧烈咳嗽下,裴寓衡还执着地伸手,「给我,咳咳,看看。」 宣玥宁揉揉额头,觉得自打裴寓衡苏醒之后,她的耐心就要消耗殆尽了,以前只知道他甚为注重仪表,可没想到竟然到了这般地步。 病中卧床休息,竟还要拿镜子去照。 只好归结为,前世她忙着照顾家里大小病人,忽略了他。 在他反复要求下,终是将镜子递给了他。 抱胸站在床边道:「裴郎的英姿一如既往,只不过病中虚弱了些,你既然有力气照镜子,一会儿的药一口气儿喝进去。」 她这可不是假话,床榻上的裴寓衡一头黑发披散在身下,此时手拿铜镜,当真病如西子,一举一动都惹人怜爱。 知他爱洁,早就让裴璟骥将他那一身脏衣脱下,换上了干净衣裳,又日日为他擦脸,没有半点灰尘,有药温养着,苍白的脸上好得有了丝血色,看着没有之前那般吓人。 他没理会宣玥宁,她的改变他都默默看在眼里,以前那个一见他就如兔子见到鹰,蹿地飞快小娘子,早已消失不见,现在站在床边这位,敢说出养他之言,亦敢开口讽刺。 第22章 举着铜镜,看向镜中自己,竟觉还是这个肚子里一箩筐弯弯绕绕的宣玥宁,更合他心意,需知他们已经不是长安裴家了。 收回自己思绪,第一眼就注意到铜镜中男子没有血色又带着青的唇上,遮掩下眸中对自己的失望,对其道:「将桌上那唇脂给我。」 宣玥宁没了打趣的心思,心疼床上的人从小疾病缠身,不想他折腾,便道:「在自己家中,所见均是亲人,有何需要遮掩的?」 裴寓衡以最快的速度在铜镜中扫过自己整洁的衣裳,乖顺的头发,闻言将目光转到她身上,要笑不笑地勾着唇角,漆黑冷然的瞳仁直将她看出一后背的汗。 拿起桌上唇脂,她还在唾弃自己,又不是以前那位呼风唤雨的裴相,她在这听话胆怯个什么劲! 将唇脂递给他,忍不住说:「稍后还要喝药,你看是不是喝完药在抹?」 裴寓衡的手听闻便是一顿,肉眼可见的不自在起来。 家中宠爱,性子执拗,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这喝药,不是害怕苦,就是单纯的难以下咽,偶尔还会悉数吐出去,每次喝药都得折腾一番,一碗药下去,总觉得小半条命没了。 此时被她点破,倒有些窘迫。 见他连脖子都羞红了,宣玥宁见好就收,快步走出了屋子,「我去厨房瞧瞧他们的药煎好了没有。」 待她利落跑远,裴寓衡手腕一翻便将铜镜打落在地,磕在地板上发出清脆一声,按住自己依旧顽强跳动的心脏,嗤笑一声。 另一只手摩擦着唇脂上的花纹,良久都没有打开它抹上。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槐树遮天蔽日,他在床上昏昏欲睡。 窸窸窣窣的声音将他吵醒,一睁眼就瞧见蹑手蹑脚走到他床前的宣玥宁去而复返。 见他看过来,颇有些受惊,睁着溜圆的眸子,将两条手臂背在了身后遮遮掩掩。 「怎的回来这般慢?将药给我吧。」 伸出的手没有被放上预料中的药碗,疑惑间,就听她道:「躺着喝药终归不妥,你可能自己起身?」 瞥了她一眼,他将唇脂扫进被内,慢吞吞直起身子,拢了拢被扯散的衣襟,确保没有任何不妥,才再次伸手。 入手的药碗比之前重了许多,手背下还有一只怕他拿不住而托在下面的柔夷,软软肉肉温热地紧贴着。 手指微动,掌心被烫的灼热,冒着热气的药碗里乘的哪里是药,分明是一碗面。 宣玥宁笑着说:「你是不是都忘记了,今日是你十七岁生辰,就算是病中,也不能错过啊!」 「阿兄,生辰快乐!」两个孩子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围在床前,直勾勾地盯着裴寓衡手中的长寿面。 裴璟昭舔舔唇角,「阿兄,今儿这碗长寿面,可是阿姊用鸡汤煮出来的。」 她说完裴璟骥就接着说:「阿姊从昨晚就在熬汤了,满厨房都是香味!她还不让我们提前告诉你,说今天要给你个惊喜,阿兄你怎么光看不吃?」 裴寓衡愣在那里,正在此时宣夫人端着鸡肉走了进来,「寓衡,往常你过生辰都会给你办文会,如今家中光景你也知晓,不要小看这一碗长寿面,却也是我们的心意。」 裴璟昭率先出声:「对对,我有洗菜!弟弟还摘菜来着,长寿面是阿姊做的。」 「恩……」她悄悄瞧了一眼宣夫人,小小声说,「鸡是阿娘杀的。」 宣夫人瞪了她一眼,转而道:「快趁热吃,你们也过来,我们陪着你一起用饭。」 两个孩子呼啦就跑到桌子边乖乖坐好,眼巴巴看着宣夫人手中的鸡肉。 宣玥宁松开扶着他的手,「你还生着病,不能吃过于油腻的东西,只有一碗长寿面了。」 他接过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胃口不佳却将其全都吃了进去。 山珍海味比不过今日这一小碗长寿面。 宣玥宁撑着下巴,笑眯眯的看着大家吃饭,日子苦吗?她不觉得,有家人相伴,整个心里都是暖洋洋的。 「快吃,想什么呢?」宣夫人给她碗里夹了个鸡腿,裴璟昭有样学样,把另一个鸡腿夹给了裴璟骥。 挤眉弄眼的对他道:「阿姊对你好不好?」 宣玥宁咬了一口鸡腿,心想从租院子、给宣夫人看病、给他置办笔墨纸砚到他这一场病,家中银钱已经花的七七八八,瞧瞧,炖鸡肉而已,把两个孩子馋成什么样了。 她典当了金锁,费劲心思照顾的家人,可不是让肖夫人天天惦记的。 肖夫人那么闲,不如给她找点事情做,省得她一门心思的盯着他们家。 也是时候该登门拜访了。 哪有终日防贼的道理! 越州北坊宣府,宵禁刚除,清晨炊烟袅袅,一行人从宣府后门鱼贯而入,将信封妥善交到肖夫人手中,又趁着街上人稀少离开了越州。 肖夫人坐在自己小屋中,拆开信封,厚厚一叠飞票掉在梳妆台上,她手指轻捻,满意的将其收拢在放钱的小盒中。 闻讯而来的宣嘉亦带着一身脂粉味冲了进来,上去就将信封拿起,往中间一看,除了一封信什么都没有,不满道:「夫人,裴家给的钱都哪去了?」 肖夫人抽走他手中信封,冷笑说:「刀笔吏裴寓衡拒不接受,那两个孩子也没能发卖成功,裴家凭什么给你钱。」 第23章 宣嘉亦啐了一口,「裴家倒是打的好算盘,不给钱还想我们帮他干活,怎么说那都是我妹子一家。」 这个时候知道是你妹妹一家了,肖夫人理都未理他,将那封信拿出看了一遍,心中了然,怪不得他们着急了。 女皇有意培植自己势力,今年进士生名额越州要占一半,各州才子即将到来,他们当然不放心在长安就有才名的裴寓衡。 心中有鬼,生怕他一飞冲天,除了这个,还在信上指责他们办事不利,宣嘉亦探头,没关心越州才子之事,只看见责问之语,当时就气得拍桌子大骂。 肖夫人白了他一眼,任由他将信撕碎扔进水盆,「你气什么,信上也没说错,接下来还得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断了他们家的生路。」 她拿出几张飞票,宣嘉亦脸上盛怒倏地不见,快要笑成一朵花,在他要伸手碰到时,她快速撤回,咯咯笑了两声,「夫君?你可舍得?要知道裴家除了给钱,可还承诺,一定给我儿个进士生名额,你这当父亲的没能耐给儿子铺路,可别挡了我。」 钱财动人心,但还不至于让她三番五次得罪裴家,想方设法算计他们。 最关键的还是那个进士生名额,有了那个,她的儿子最次也能当个县令,就此摆脱现在身份,当个人上人。 原本她还有所怀疑,如今得了越州将占一半名额的消息,当即便信了。 宣嘉亦求饶,「哎呦,我的好夫人,都听你的,我近日倒是看上了一个乐户女子,你看?」 肖夫人松了手,任由他抢走飞票,一双丹凤眼斜勾着,「那就纳进来吧。」 门外婢女声音传进来,「郎君,娘子,宣家小娘子来找。」 两人对视一眼,宣嘉亦将飞票放进钱袋道:「夫人,你不是还发愁吗,这不人来了,我就先去哄那乐户女子进门了。」 肖夫人看着那着急忙慌离去的背影骂道:「德行。」 此时的宣玥宁在宣府静静等候,今日她没穿胡服,一身小娘子的乖巧服饰,裴父出事,本不就该穿色彩鲜艳的衣裳,若不是她只有一身胡服,是断不会穿的。 她将衣裳整理了一番,留出素净的,其余全都典当了,那些钱宣夫人说什么也不肯要,她便心安理得的收下了。 手中有钱,腰板都挺直了几分。 但这些钱远远不够她预想的,她需要钱,肖夫人则需要机会插手裴家,她这不千里送人头来了。 省得肖夫人绞尽脑汁的使坏,莫不如让她将视线放在自己身上。 想动她,可得看她的本事了。 摸着略显空荡的钱袋,她翘起嘴角,见到肖夫人出现,笑容更是灿烂,送钱的来了! 甜甜道:「伯母,七娘今日过来赔罪了,那日伯母走后,阿,姑母发了好大的火,七娘后来才知晓原来伯母是给阿兄找了个刀笔吏的活,姑母只是,还沉浸在过往,不愿意接受现实,伯母别生气,七娘代他们来赔罪。」 以宣家族谱论,她排第七,是正八经的宣七娘呢。 肖夫人眼中闪过算计,拉过她的手,带着她往厢房走去,洗洗盘问:「好孩子,你又何罪之有,跟伯母说,家里发生了何事?」 她被问的面上为难,吞吞吐吐说裴寓衡又病了,要吃的尽是名贵药材,家里没什么钱了。 低着头的小娘子,脖颈弯出一个优美弧度,依旧能看出明眸皓齿好颜色,她闭着气憋红了脸,一副羞涩模样,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七娘知晓伯母手里有许多商铺,不知道伯母能不能让七娘去商铺帮忙,伯母,嗯……不用给七娘太多钱的,但还是得够维持温饱的。」 这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太多,裴家是真得山穷水尽了,连还未及笄的小娘子都出来赚钱了。 肖夫人丹凤眼上挑,眼里尽是笑意。 「你要到我的商铺里干活?」一面拍着她的手以示安慰,一面试探问,「伯母自然是欢迎的,你会读书写字,那可帮了伯母大忙,但向来商人低贱,你姑母能同意?」 宣玥宁摸摸袖子里的东西,满意一笑,上钩了,飞快的看了一眼肖夫人又垂下头去,「姑母定能谅解的。」 她又急急道:「我知道为难伯母了,伯父应是不喜欢我来的,但除了伯母,我真不知自己还能去哪,我又没出去干过活,心里还是很害怕,想着也就只有伯母会护着我。」 被变相维护住自己良善脸皮的肖夫人,欣慰的紧,送上门来的,被裴家当亲生女儿养的小娘子,岂有不要之理,当下就道:「那好,你就来伯母的铺子上,伯母正好在归行坊有一间首饰铺子,你就到那去帮忙!」 惊喜来的太突然,她松开衣袖,首饰铺?这可真是正中下怀。 「来,伯母送你去首饰铺,你从长安来,到了铺子可得帮忙瞧瞧那些首饰的设计,越像长安小娘子佩戴的越好。」 宣玥宁不住点头,何止长安,她可还在洛阳待了半辈子呢。 肖夫人的首饰铺中等大小,虽没有酒坊二三层楼高,但却在归行坊最繁华的地带,这位胡商之女,可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屋内熏香袭人,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静静躺在丝绸上等待贵客挑选。 宣玥宁跟在其后绕进后面隔间,里面正有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圆脸小娘子埋头画图,画上一支金簪初见雏形,见肖夫人来了,赶忙站起来。 第24章 她一身普通蓝色棉裙,袖口处还沾着颜料,仔细看去手指拿笔处尽是茧子。 肖夫人扭头对宣玥宁介绍道:「这位是铺子里专门画花样的姚三娘,前段日子首席画工生病请假,至今都未归,姚三娘白天黑夜的画图,你就在这里帮她的忙。」 这位主家手段凌厉,从没跟他们温声细语过,姚三娘和后面的掌柜闻言四只眼睛都放在了她身上,打量着身高只到肖夫人肩膀的小娘子。 宣玥宁任他们看去,镇定地应了句是。 肖夫人招呼掌柜过来,伸手拉过宣玥宁的手,「她是宣七娘,别看年纪小,可是在长安读过书识过字的,我特意让她过来给首饰铺画些只有长安才有的首饰。」 掌柜的视线扫过两人交叠的手,主家的丈夫就姓宣,恭敬道:「夫人,那宣七娘的工钱给多少?」 「就照着那位首席画工的钱给,记住,要日结。」 话音一落,姚三娘狠狠瞪向宣玥宁,脚下不稳,碰倒了身后椅子,发出「嘭」的一声,赶紧告罪。 肖夫人摆摆手,将宣玥宁从身后拉出来,还将她头上有些歪斜的步摇扶正,才对那低着头的姚三娘道:「宣七娘日后就跟着你学习画图,你可万不能藏私,要认真教导才是。」 姚三娘不情不愿的恩了一声。 事情交代清楚了,手里不光只有一间首饰铺还有几个铺子需要她走上一趟,出了门没走几步,她又不放心般折返了回来。 一副全心全意为她着想的模样,当着屋内两个人道:「伯母就把你安排在这个铺子里了,你可满意?若是不喜欢,就跟伯母说,伯母铺子多,再给你换一个。」 宣玥宁眉头一跳,将姚三娘咬牙切齿扭曲脸和掌柜的若有所思的神情看在眼中,暗道直接挑明关系,可真能给她招祸端。 扬着小脸对她道:「玥……七娘多谢伯母,七娘一定会在铺子里好好做,给伯母多画几章长安的首饰图。」 「好孩子,」肖夫人摸着她的头,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又道,「还有掌柜的,她识字,有空你就教教她怎么看账本。」 「是,夫人。」 「恩,我对你们自是放心的。」她哼着小曲,心情极好地走了。 宣玥宁拍拍钱袋,甜甜的笑隐去,显得客气又疏离。 待肖夫人真正走远,八面玲珑的掌柜,言语温和,问她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喝点水,再领她熟悉首饰铺。 姚三娘站在隔间门前,冷哼一声,「还不知道在咱们铺子待几天,你倒是上心!可别把自己折进去。」 望着被猛地关上的房门,宣玥宁若有所思,没理掌柜那句姚三娘火爆性子,让他讲解一下这铺子。 掌柜自然不想她们两个人起冲突,当下带她到柜台前,让她去瞧那些首饰。 这间首饰铺是肖夫人唯一的一家首饰铺子,因为越州最大的胡商卖的就是古玩玉石,尤其以裴翠首饰出名,为了避免冲突,她所卖尽数是金银珠宝。 玉石一概不沾,对首饰设计和新颖要求更高,换新速度快,花样多,反倒让她另辟蹊径,生意一直不错。 也有不少人专门从他们家订做首饰,要的就是出众。 铺子里的两个画工除了每月的工钱,还可领订做首饰的抽成,小日子过的不错,尤其是这首席画工,抽成是姚三娘的一倍之高。 从掌柜那,宣玥宁还打听出了一条消息,那位首席画工是姚三娘的师傅,如今年岁大了,眼界跟不上,画出的东西缺了灵气,这几年也在铺子里赚了些钱,便打算回家养老了。 她一走,铺子里只剩姚三娘,其早就对首席之位虎视眈眈,在宣玥宁到来之前,还觉得那是她的囊中之物,可谁知这首席之位轻飘飘就给到了好似根本不会画图的宣玥宁头上。 从刚才种种行为就可以看出,姚三娘只怕是恨死了她。 宣玥宁瞧着满屋子的首饰,听掌柜的继续道,姚三娘虽也能画,但能力尚不如师傅,至少也得再磨练个一年半载才能真正挑大梁。 她眉眼一弯,向掌柜道了谢,算是承他知无不言的情,也知晓了她提出想到铺子里干活,肖夫人为何二话不说就让她来首饰铺子。 需知从越州到长安,之间距离不止千里,一来一回颇为不便。 偏偏长安是旧都,女皇虽迁至洛阳,定洛阳为新帝都,但在人们心中,还是觉得洛阳比不得长安,越州人自也是如此,他们最喜欢长安的物件。 肖夫人自然希望她这个从小在长安长大的小娘子,能给铺子带来新的生意,听掌柜话里意思,她对姚三娘不甚满意,早就暗中寻找接替首席画工的人了。 可不会有人告诉姚三娘,任由其做着美梦,所以她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画图,直接将她安排在首席画工的位置上,用抬高她的方法,轻轻松松给她拉了姚三娘的仇恨。 若她会画,正巧给商铺增添收益,若她不会画,动动口说一番长安首饰样子,依旧能达到目的,还能被姚三娘视为眼中钉。 一个主家小亲戚,什么都不会,连资历都没有,凭什么占着首席画工的位置呢? 肖夫人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维持着对她好的伪善面皮,就能让她在商铺中举步维艰,不愧是越州有名的胡商娘子,杀人不见血。 第25章 可惜,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稚童,真要是想培养她,理应让她从微末学习起才是。 要让她失望了,这种捧杀,她见的多了。 希望她日后不会后悔。 「七娘,你过来,咱们卖的是首饰,你首先要学会辨别各种宝石,还要能够看出金银中包含多少杂质,这样在画图的时候才能得心应手。」 掌柜地中等身材,蓄着胡须,没有半分攻击力,是个能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舒服的长相,他对宣玥宁招手。 从柜台里面挑了几支最具代表性的簪子放在托盘中让她拿着,嘱咐外面伙计看店,带着她回到了隔间。 指着姚三娘对面的桌子道:「你就坐那里,以后那就是你画图的地方。」 宣玥宁将托盘放在桌子上,和姚三娘桌上的画纸和画具对比了一下,知晓这就是那位首席画工的地方。 不理会姚三娘重重的冷哼,施施然坐了下去。 掌柜拿起一支金簪为她详细讲解上面的珍珠,产自何处,价格几何。 不说在洛阳那些年她见识过多少珠宝,便说裴家未出事时,她在宣夫人的教导下,也不是个全然无知的小娘子。 耳中听着他的讲解,她也不敢托大,细细记了下来,这些东西日后她都会用到的。 姚三娘拿着画笔的手指越收越紧,啪一下将画笔扣在桌上,「吵死了!明日就要给客人交图,你们在这说话,影响到我了。」 掌柜被她一吓,手里金簪差点掉到地上,当即训斥:「三娘!你也是铺子里的老人了,铺子里什么规矩你不懂吗?」 宣玥宁瞧姚三娘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当即劝道:「掌柜的,不如我们出去吧,还是别打扰三娘子画图了。」 说着已经站了起来,将托盘拿在手里,她刚才已经一心二用记下了姚三娘的画图步骤,也对她的水平心中有了底,不必再在这里看她冷眼。 掌柜道:「既然要画图,你便好好画,可别再被客人嫌弃!」 到了外间掌柜继续说,她听的认真,讲的人也欣喜,忍不住就将肚子里的存货尽数告知。 说的口若悬河,拿起茶碗吃了一口茶,才发觉说了太多,「刚才我所说的可都记下来了?忘了,我应给你拿些纸笔过来。」 她目光爱怜的在各种各样名贵的首饰上划过,「掌柜讲的详细,七娘都记下来了。」 掌柜吃了一惊,便挑了几个问题问她,见她答的流利,自是不胜欢喜,眼神也从小心谨慎变成了满意。 「掌柜的,你们每日那么劳累,擦拭首饰的活不如交给我吧?」 都已经穷了几个月了,她实在心痒痒,这些哪里是首饰,都是钱啊!就算不是她的,摸摸也好。 得了同意,她小心地拿起软布,手指在它们上方划过,选了一支最重的金簪,慢慢擦拭起来,如同对待情人般温柔,边擦边哼哼。 铺子关门,她维持着好心情回了家,因着她今日刚去,所以未能领到工钱,等明日会给她一起结。 两个孩子已经和街坊家的孩子们打成一片,正在外面玩耍,她一路走向裴寓衡的书房,书房里空空如也,应该在温书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她坐在他的椅子上,从袖子中掏出了提前准备却没用上的图样。 弹去衣袖上沾着的桃花,花瓣飘飘旋转落在图样上,恰巧落在了水滴样的耳环上,从金簪到耳环,构成了她以前最喜欢的一副头面。 夹起花瓣,她轻笑一声对着窗外一吹,弯了弯眸。 「呦,她聪明怎么了?讨的了你欢心,我就得喜欢她啊?想当初我也是有酒有肉交了钱财行的拜师礼,方能学的画图,让我无偿教她,凭什么啊?」 肖夫人的首饰铺里,姚三娘狠狠瞪了宣玥宁一眼,伸手对气得不轻的掌柜道:「赶紧把单子给我,这么多,我得画到什么时候。」 掌柜沉着一张脸,「就是因为你画不过来,才让你教教七娘,也是想给你分担一二,你不教她,她何时才能接单,这笔单子我打算让她来画。」 姚三娘一把抢过掌柜手里的纸,「她接不接单与我何干,一个不会画图的首席画工,你倒是敢给单子,不怕砸了主家的招牌,有能耐你告到主家那去,让主家把我辞了。」 「姚三娘!你莫要仗着铺子里就你会画图,就无法无天。」 「哎呦,掌柜,我哪敢,我这不是单子太多,急得慌,再说,她长那两只大眼睛是做什么的,我画图的时候,她不会自己学啊!下次,下次的单子我不接了,给她行不行,对了,昨日订单的分成你可得想着给我。」 宣玥宁静静站在一旁,对姚三娘用话刺她,抢她生意半分不在意,铺子里规定的图加上手里的单子,她得能全心全意的画才是,寥寥几笔,随意敷衍,日后有她受的。 大洛颇为看重师徒情谊,尤其是工匠一行,行了拜师礼,那是一辈子的事情,师傅将吃饭的手艺传给徒弟,徒弟是要为师傅养老送终的。 若有哪个人违背,是可到官府请官老爷做评判的。 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她现今画出的图样随便一张都比姚三娘好,只缺个一鸣惊人的机会,姚三娘还妄想让她行拜师礼,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第26章 异想天开? 咧了咧嘴角,眼睁睁看着掌柜拿出账本,拨弄几下算盘,给了姚三娘三百文铜钱。 一个小小金簪的图样,就分了三百文钱! 费力地移开目光,她捏捏日益鼓囊的钱袋,望着铺子斜对面那家专门做玉石的首饰铺出神,机会啊机会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来。 「七娘,今日的工钱你拿着,时辰不早,就早些回家吧。」 宣玥宁抬头,就见掌柜一副可惜的模样瞧她,她到铺子也有些时日,该学的都学了,金银珠宝各种信息张口就来,又因她早会看账本给掌柜分担了不少活,他倒是真心想为她考虑一二。 今日任由姚三娘撒泼,只怕是他早就跟肖夫人说过姚三娘的事,却没得到肖夫人的维护。 肖夫人巴不得自己和姚三娘的冲突越大越好,怎么会为她出头。 接过给她的一百三十文钱道了谢,转身她就走出了铺子。 不得不说,赚肖夫人的钱,她还是很欣喜的,要知道盖房子的工匠,每日不过一百文。 姚三娘也只能领六十五文,订单抽成看着多,可也不是每日都能有的,她这半个月赚的都已经比姚三娘辛辛苦苦画图赚的多了,不然她也不会一个单子都不舍得给她。 五月的越州气温逐渐上升,街上的小娘子衣裙轻薄,总是引得男子目光追随,宣玥宁一身青裙加上还未发育的身材,隐在人群中,丝毫不起眼。 先是到成衣铺取了她订做的胡服,接着她又去买了只老母鸡,让卖鸡的给她收拾干净,打算回家给他们做好吃的。 路上看见叽叽喳喳黄绒毛团的小鸡仔,她走不动道了,盘算着给那两个小的找点事做也好,省得他们无聊,小鸡长大也能吃,不错。 当下抓了十只小鸡仔,还细细问了,应该怎么养活,买了一个竹筐抱在怀里。 小鸡仔吓得紧紧挤在角落,手上拎得东西多,她费力地用手背蹭了蹭鸡仔毛绒绒的背,新奇的触感传来,她嗖地缩了手,脸上浮起了一个充满童真的笑容。 还未进家门,就听见院子里朗朗读书声。 裴寓衡正在槐树下教孩子们读书,除了他们家的裴璟昭和裴璟骥,还有邻居家的小孩跟着凑热闹。 起先是宣夫人有意放纵两个孩子玩个痛快,这段日子频频出事又接连让他们担惊受怕,担心孩子们心智受到影响,有意让他们释放天性。 见他们已经彻底从阴影中走出,每天欢声笑语,尤其裴璟昭,一个女孩子,俨然成了这片孩子的山大王,带着他们跑跑跳跳,就起了将他们拘起来的心思。 在一天他们要去门口小溪边游泳时,她终于忍受不了了,当即打了裴璟昭一顿,连宣玥宁都没求情。 一个小娘子,要跟一群混小子游泳,真真是皮痒了! 打从那天起,宣夫人就圈起了他们两个,在家里教他们识字。 宣夫人在闺阁时就读过些书,嫁给裴寓衡的父亲,更是得了他的尊重,夫妻两个红袖添香自不必说,教两个孩子识字可谓绰绰有余。 领头的孩子王被关起来识字,跟着他们一起玩的孩子们就徘徊在裴家门口,宣夫人看不得他们眨着懵懂湿漉漉的眼睛在门口吃手指,便叫他们进来跟着一起学。 不过是多五六个孩子,拿着小树枝在地上比划识字又费什么事。 这年代家里大人出去上工,很少有时间能看的了孩子,只要知道他们丢不了,任他们疯玩,往往一天下来,衣裳上滚的都是泥。 等他们发现自己家的孩子,一个个跟早上出门一样干净,问了去,才知道他们在裴家院子里跟着读书识字,当即就是一惊。 要知道,在大洛能读书识字的人那可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的人都上不起学,能识得两个字那都是祖坟冒青烟了,更别说科考了。 从买笔买磨买纸,村学、县学、州学,到拔解、乡贡生,一年年读下来,非得将一个温饱之家,读的清贫不已。 家里孩子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偷偷跟着别人家孩子学识字,得了好处,他们怎能没有表示。 为了自家孩子的未来,他们厚着脸皮登门拜访,都是实诚人,带着自家的好东西,憋得一张脸通红,也没好意思说让宣夫人继续教下去。 还是宣夫人看不下去,教几个小孩识字有何难得,应了让孩子们白天过来玩,裴璟昭和裴璟骥学什么,就给他们教什么,但他们家条件有限,笔墨纸砚是万万提供不了的,让他们过意不去意思意思给点钱就是。 邻居们自是感激不已,不要求自家孩子有什么出息,只要识得几个字,日后不被人骗就满足了,知道他们家大郎要准备科考,宣夫人一个寡妇带着小的不容易,有什么能帮的就帮衬一二。 家里的水缸水一直满着,出去买米买面有熟人给低价,有那混子过来招惹,一顿打逃不掉。 这世道,寡妇不易,宣夫人的好心,为她赢得了名声和邻居的爱护,就连家中安全都有了保证。 宣玥宁看在眼里,分外支持,日日有孩子们痴缠,宣夫人走起路来都带风,一场大病的虚弱身子,都养了回来,整个人重新焕发了生机,不再为家中那点钱唉声叹气。 怕外面的人嚼舌根,说道妇人家教识字不好,裴寓衡摆着一张臭脸,每日抽出半个时辰教导他们。 第27章 需要专心温书的人,不嫌弃院子里都是孩子们欢笑声,还主动牺牲自己时间,明明是为了宣夫人好,却表现的那么变扭。 宣玥宁也曾怕他们耽误裴寓衡,特意问他,谁料裴寓衡只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她这才反应过来,在长安的时候,她便听说过,裴寓衡是那些才子们之首,他要是都考不上,那些才子们可以拿块豆腐去撞了,他们更考不过。 而且观察下来,裴寓衡分明是乐在其中。 「阿娘,我回来了!」 院子里的小豆丁们齐刷刷地抬头看她,又齐刷刷地扭头看向裴寓衡,眼里的期待都快要溢了出来,每日她出门回来,就是裴寓衡的下课之时。 宣夫人走厨房中走了出来,笑着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你今日怎么回来这般早,你竟还买了小鸡仔?」 小鸡仔这三个字吸引了小豆丁的目光,见状,裴寓衡只好放了他们。 一时间宣夫人就被围了起来,十只小鸡仔被吓得不得了,还是裴璟昭插着腰将他们轰走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鸡肉在厨房炖着,五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知道该拿小鸡仔怎么办。 知道它们吃什么,但把它们放哪啊? 看着看着,宣夫人就笑了起来,拿手指去戳宣玥宁的额头,叫裴璟骥去邻居叫伯伯给安个鸡圈。 小鸡们的去处有了着落,一家人凑在一起吃饭,宣夫人让两个孩子端着饭碗,给邻居们送鸡肉后,开始了每日都会有的例行公事。 诸如问宣玥宁今日做什么了,那个姚三娘是不是又冷嘲热讽了,生怕她在肖夫人那受了欺负。 裴寓衡淡定的吃着鸡汤,看了一眼宣玥宁,暗自想谁能欺负得了她,可还是竖着耳朵,听着她们说话,不错过任何讯息。 直到一家人吃过饭,宣玥宁拿出钱袋,将里面的铜钱一分为二,一半交给宣夫人充做家用。 一半推到裴寓衡面前,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瞧着他。 宣夫人目光在他们两个人身上转了一圈,拿起分给自己的铜钱收了起来,对裴璟昭和裴璟骥道:「你们两个,跟阿娘出去喂鸡仔。」 「好呀,好呀,走,阿娘。」 院子里,小鸡仔不停的叫着,屋内只剩裴寓衡和宣玥宁两个人。 宵禁已到,天色昏暗下来,一顿饭吃下来,裴寓衡唇上的唇脂都变淡了不少,他曲起手指,离桌子上那堆铜钱远些,方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宣玥宁捧着小脸,不能看桌子上那堆勾人的铜钱,一看就怕自己受不住再将它们夺回来,只好死死盯着灯下裴寓衡的美人脸。 再次感叹世道不公,一个郎君有着无比精明的头脑、强大的自制力就算了,竟还长那般好。 跟他一比,自己就像是路边被随意抛弃的小草。 打小被抱错就算了,拨乱反正后,爹不疼娘不爱的,嫁了人还以为好日子来了,谁知道夫君是个好龙阳的,兢兢业业替人家养儿子,还没等到和离享清福,就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裴寓衡用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下,语气颇为不善,「宣玥宁,你看够了吗?」 还沉浸在悲伤中不可自拔的人,不假思索张口就道:「没有。」 在她对面的裴寓衡将手拢在了袖子里,阴森森的瞧着她。 直到察觉身上冷意,方才反应过来。 她刚刚说了什么! 「不是,我是说,咳,你把这些钱收着,平日里也好自己置办东西,没有钱总归是不方便。」 见他还是不收,将铜钱往他那又推了推,手指一碰到铜钱,就有些恋恋不舍,摩擦了两下,方才松手。 「我看你这几日总是出门,出门身上不带钱可怎么行,再说了……」她用手支着下巴道,「不都说了,我会养你的,你安心温书就是,我可是说到做到的人!」 裴寓衡袖中的手指无意识蜷在了一起,无声的看着面前眼睛都不敢看铜钱的小娘子,心中的翻江倒海也只有自己知晓。 「咳,那什么,你真不要啊?」宣玥宁揉揉鼻子,目光从铜钱上划过,再划过…… 这些铜钱好像是有点少,裴相看不上也是正常的,不如,先拿回来,等多点再给他。 就在她心中天人交战,小手已经从脸上放了下去,接近那堆铜钱时,一只修长的手挡住了她。 指尖碰上冰凉的手背,手背迅速撤走,连带着桌上的铜钱都被妥善地扫进桌下的钱袋。 她一惊,就听裴寓衡问:「给出去的铜钱,还想拿回去?」 说完,不给她反应时间,就站了起来回到书房,见他拿出书来看,她自然不能打扰他,只好站在门口恨得磨牙,明明之前是他不要来着!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怕他作甚。 书房中的裴寓衡,等门口的人也去看那些小鸡仔,才放下书来,淡然的将拿倒的书正了过来。 指腹揉了揉手背上还残留着的温暖,簇起眉嗤笑了一声,低语道:「养我?」 他拿出被夹在书中的告示,沉默下来。 越州赵家,欲为家中儿郎寻一夫子指点迷津,价格……很是高昂。 第二日一早,这个家中唯一一个需要出去赚钱养家的宣玥宁,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有裴寓衡出去的早。 第28章 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他出去做什么了。 刚踏进首饰铺,她就被伙计拦了下来,「这位郎君可是要给家中女眷买些首饰?」 宣玥宁低手审视了一番自己的胡服,她一动,那伙计也惊讶出声,「竟是七娘,我差点没认出来。」 隔间里瓷器摔碎的声音响起,两人一致往后看去,她问道:「为何一早就吵起来了?」 伙计让她先别过去,一副幸灾乐祸的样,「昨你走了后,州长夫人就遣身边婢子过来,说姚三娘设计的图样依旧不满意,再设计不出来,她就到对门家定裴翠了。 掌柜好话说了许久,才安抚了人家,谁料姚三娘不服气,偏说自己画的没问题,趁着宵禁闭店就回了家,把掌柜差点气过去,一早上,这不就跟她吵起来,说她再这样,就让她回家去。」 宣玥宁坐在柜台后面,熟练地拿出一对金耳环擦拭,对着阳光看去是否擦干净了,眯起眼睛,闲聊般问道:「州长夫人可有说她订这首饰做何用?」 「说是要举办赏花会,届时越州上得了台面的夫人、小娘子都会过去。」 她轻柔地放下耳环,暗道:昨还念叨着机会不易,这不机会就来了。 掌柜怒发冲冠地走了出来,见了一身胡服的宣玥宁表情柔和几分,对其道:「不错,倒是精神的紧,你进屋画图,不必顾忌其他,桌子上有一张单子,是昨日有人定的,你试试看画一画。」 「单子?给我的?」她空有首席画工的名头,又看着年幼,基本无人肯让她来画,怎么昨日她早走了一会儿,就错了那么多东西。 「是给你的,指名要你画,不用害怕,单子简单的紧。」 说完掌柜就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胸口剧烈起伏,看来是真被气狠了,不方面再多加询问,宣玥宁皱了皱眉头,一进隔间,就见红着眼眶的姚三娘愤愤地瞪了她一眼。 草草看了一眼,见她正重新画红宝石的头面,其余的单子被她暂时搁置在另外的地方。 想来这就是州长夫人要的东西了。 也怪不得人家不中意,在她看来,这图样实在是太常见,任意一家首饰铺都能买到相似的,人家为何要花大价钱来找你订做。 摇摇头坐了下来,掌柜给的单子确实挺简单的,不过是画一支金簪,要求少到不可思议,可她总觉得哪不对劲。 「别以为接了单子就万事大吉了,需知这单子画好后,客人点头才算完成,有那挑三拣四的客人,不重画个十遍八遍,他们不会满意的,」 听见这话,宣玥宁抬起头,正巧看见姚三娘落在她手中单子上那不屑又欣喜的眼神。 仿佛她拿起的不是单子,而是某种会让她开怀的东西,那她为什么会感到开心? 姚三娘换了支画笔,说道:「我昨日就说了,再来单子就让给你,正巧特别简单,我呢没功夫教你,你可得好好画,若是第一单就被客人退货了,小心屁股下面生火。」 她看她的目光带着势在必得的攻击力,加上她话中意思,宣玥宁挑挑眉,原是在这等着她呢。 如此简单的金簪图样要是都画不好,她这个首席画工的位置,就该让贤了。 她铺上一张纸,回道:「我这单子会不会被客人满意不知道,倒是三娘该小心才是,听闻你这次再画不好,州长夫人可就不从这订了。 让我想想,州长夫人可是越州女性代表,你说别的人会不会也紧跟她,把这的单子给撤了,哎哟,那伯母得气疯了吧,三娘需不需要我给你讲讲长安首饰的样子?」 姚三娘被她的话刺了下,一张小圆脸,愣生生被她拉成了驴脸,狠狠拍了下镇纸,「你还是先把自己手头那个金簪画好吧!」 宣玥宁执起画笔,笑着道:「彼此彼此。」 不再管姚三娘如何出怪动静,口舌之争最没必要。 她试着画了第一张金簪,一边画,一边在心中寻思,这金簪看似简单,却没任何要求,岂不是人家说不满意就不满意,口全长人家身上。 姚三娘会好心匀给她一张单子?她不信。 有客人会直接点她这个没有任何图样的首席画工?她也不信。 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只怕这金簪图样是姚三娘给她下的套,姚三娘从来没教过她画图,自然认为她不会,那她交出的单子就是个笑话,她也就有了足够的理由将她从首席画工的位置上拉下来。 那她这张图画得再好,也是会被嫌弃的。 如此,不如好好构思一下州长夫人要的红宝石头面,机会可是稍纵即逝啊。 宣玥宁埋头做画,没多大一会儿的功夫就要换一张画纸,在她对面的姚三娘嫉妒她使用的那套工具忍不住讥讽,「画不好就先在脑子里构思,有多少画纸够你浪费的!」 手一顿,画笔在纸上横出长长一条,这张是真废了。 照旧拿出一张新画纸,也不理采姚三娘,自顾自画着,姚三娘没了趣,不再招惹她,一时间屋子里只有两个人画图的声音。 若是姚三娘伸长脖子往宣玥宁那看去,就会发现,她画的并非是金簪的图样,而是一副耳环的底图。 待一副头面所有的底图画完,她将画纸悉数卷起,只留一张试笔所用的金簪图样放在桌面上。 第29章 看在姚三娘眼中,这是宣玥宁怕掌柜发现她用了这么多画纸,是个没用的人,悄悄将画纸拿出带走。 她趁宣玥宁出了隔间的功夫,走到她的桌前,一眼就看见线条有粗有细,恶俗的花朵开在歪歪扭扭金簪上的图样,轻蔑地嘟囔:「就这样的画工也想当首席。」 宣玥宁同掌柜说自己想回家再琢磨琢磨,带走几张画纸,得了他的同意,就收拾东西离开了。 临走前回眸瞥了一眼紧闭的隔间,挑起嘴角,希望姚三娘喜欢她留的底稿。 家中院子里的小鸡仔已经熟悉了自己的新窝,满窝里转圈圈,两个孩子每日里多了项任务,出去给小鸡仔割能吃的草。 割完回来切碎喂它们,自己养的小鸡仔,感情自是不同的,两个孩子蹲在鸡窝前,你一只我一只的起名,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区分看上去全是黄色,都一样的小鸡仔。 宣玥宁一路进了裴寓衡的书房,裴寓衡只给了她个眼神便不再理她,她掏出画纸铺在离他不远的桌子上。 经过她软磨硬泡,百般讨好,许诺给他开小灶,单做他爱吃的,他终是同意让她在他的书房中加了一张桌子。 裴寓衡的书桌就在窗户下,只要开着窗一侧头就能将整间院子收入眼底,此时槐树郁郁葱葱,绿色入目,总能引得焦躁的心沉静下来。 他微微放低手中的书,右手边便是宣玥宁正对门口的桌子,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恰能将宣玥宁认真做画的脸庞纳入眼中。 耳边垂下一缕发,戳在她软软的脸蛋上,她完全沉浸在画中,只是觉得瘙痒时晃一下脑袋,将其晃开。 图样逐渐在手中成型,没有在铺子里的拖拉,她已经在心中想了百遍,此时下笔如有神助。 草草的线条,变成了一副不对称的耳环,一只红宝石做成的满月,荡在耳下,一只金子打造的弯月,长度比其略短,几乎贴合在耳垂上。 早就见多了长安、洛阳小娘子的首饰,只要扣上「新」一字,总能引得她们趋之若鹜。 不对称的耳环,够新了吧。 画好这一张,她又拿出了金簪图样,这支金簪她依旧打算利用月,她的这幅头面,全都跟月相关。 金簪上没有刻画繁复的花纹,简洁大方,只在簪子末尾处,画了一个冉冉升起的月亮,月亮被乌云遮盖,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那是用红宝石镶嵌而成,如同天之星。 一鼓作气,连宣夫人叫她吃饭都没听见,直至临近傍晚,裴寓衡抽走她手中的笔,她才发现夜已黑,脖子僵硬不堪,手腕也是酸痛不已。 一连几天加工赶图,让宣夫人心疼不已,变着法着跟邻居学做饭,只恨家中钱财稀少,不能请个厨娘。 姚三娘已经认定了她不会画图,这几天在铺子里连半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她,之前还乌云密布地画州长夫人要的图样,现今倒是喜笑颜开。 喜滋滋地将图交给了掌柜,又跟掌柜道:「我观七娘图画了有些时日了,不妨也让她拿出来瞧瞧,要是不好的地方,还有时间改动。」 掌柜原本皱着的眉头在看过姚三娘的图样后,倒是舒展开来了,闻言点头,「七娘,你将图拿出来,让我们看看。」 宣玥宁从自己的图样中抽出属于金簪的那张,借交到掌柜手中的功夫,将姚三娘的图样扫了一遍。 确实是一副不错的图样,比她之前的要好上颇多,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这图样下笔走峰与她平日里的图样并不相同。 她曾在这铺子里见过许多这样的图样,属于前一位首席画工,姚三娘师傅的图样,为了保住州长夫人的单子,她也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敛下自己的眸子,只听掌柜连着道了三声好,「七娘,这真是你画的金簪图?」 嘴角悄悄翘起,她疑惑的问:「自是我画的,可是有何不妥的地方?」 掌柜看着她交上去的金簪图,「哪里不妥,分明是好极了!你以前可曾学过画?」 宣玥宁还没来得及出声,姚三娘急不可耐地一把将金簪图样抢了去,动作之大差点将图撕了,惹得掌柜训斥,「毛毛躁躁!」 图上明月被乌云遮面,上面点缀的红宝石碎,与众不同的闪亮,不似一颗圆润的红宝石贵气,反而有种婉约的羞涩感,叫人恨不得扒下那团乌云面纱,显露其后真容。 这是从没有在越州出现过的样式,做出来便是新的金簪。 「怎么可能?你怎么会画出这样的图样?」姚三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着那图样都快戳到宣玥宁鼻子处,「你是不是抄的?谁帮你画的?」 宣玥宁伸手夹住那张薄薄的图样,「我日日在三娘眼皮子底下画图,三娘你说是不是我画的?」 「你明明不是这个水平,桌子上那图样画地歪七八扭的,短短几天,你怎么会画出这样的图来?」 「哦?」她顺着画纸压下姚三娘指着的手,「三娘说的那副图,是我之前试画笔用的,要知道每一只毛笔它的软硬粗细都不同,若是让三娘误会那就是我的水平,可真是我的错了。」 她盈盈而笑,眸子里像是碎了星光,掰开姚三娘死死攥住的手指,抽出画纸轻声道:「三娘,你快要将它弄破了,我可画了好久呢。」 姚三娘张着口,牙齿不住地上下磕碰,「你……」 第30章 「恩?」她缓慢地眨了下眼,「说来,三娘还真是关心我呢,连我放在桌上的图样长什么样子都知晓。」 「你故意的!」 「三娘,你在说什么啊?」她重新将画纸交到掌柜手中,掌柜瞧了她一眼,便警告姚三娘勿要再撒泼。 姚三娘白着一张脸,红宝石、金簪……州长夫人要的也是红宝石! 几人说话的功夫,向宣玥宁订金簪图样的人到了,来人进来下意识就先看向姚三娘,姚三娘见她到了长舒了口气,装作不认识般垂下头。 来人同姚三娘一样有着圆圆的鹅蛋脸,她眼珠一转才同掌柜的说话,将宣玥宁当空气一般略过了。 掌柜满脸笑容地递过金簪图样,「这位夫人且看,这金簪可是铺子里的首席画工画的,整个越州都找不出第二支这种样式的金簪了。」 看见图样后,圆脸夫人流露出了惊艳的神色,在掌柜果然会喜欢,拿起算盘准备要钱的时候,才说道:「我看你们铺子的首席画工不过如此。」 「什么?」掌柜放下算盘,「夫人这话何意?这金簪你哪不满意?」 圆脸夫人指着那金簪图样,「我何时说过让把红宝石嵌在金簪上了?这得多出多少钱,我看你们铺子是想宰我。」 「这些都不是整块的红宝石,用不了多少钱,况且夫人订金簪的时候,要求可是甚少,我也只好自由发挥了。」宣玥宁开口解释。 她在画之前就早已料到会有今日场景,为了包含上州长夫人要的红宝石,又避免让订单人抓到把柄,特意选的碎石。 圆脸夫人不依不饶,一口咬定画的不如她的意,就不该放上红宝石,还讽刺道:「你就是那首席画工?一个都没及笄的小娘子知道什么?我看你们玲珑阁就是在糊弄我!还首席画工呢!」 掌柜的沉下一张脸来,首饰铺开了这么多年,一眼看出她是在胡搅蛮缠,「那夫人欲如何?」 圆脸夫人生气一般将那图纸一扔,扬着下巴道:「我不管,这图样我不满意,你让她再给我重画一张!」 图纸飘扬而去,正落在一位头戴帷帽,下身着八副石榴花裙通身贵气的夫人脚下,那夫人示意身边婢女将其捡起递给自己,轻咦出声。 「我倒是觉得这图样甚合心意,这位夫人既然如此不喜,不如将其让给我?」 原本还吵闹不休的圆脸夫人,在看见对方衣裳和婢女后,愤愤然闭紧了嘴。 倒是掌柜的见到夫人身边婢女,眼里闪过了然之色,赶紧上前,「夫人怎的今日亲自过来了,倒是让夫人见了笑话,快请到铺子里坐。」 「无妨。」 那位夫人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拿着图样走了进来,身边婢女上前欲要接过图样,被她拒绝了。 大洛民风开放,极少有女子出行会带帷帽,宣玥宁细细打量,那夫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向她招手,「这图样可是你画的?看不出小小年纪,有如此手艺。」 帷帽摘下,露出里面一张精心保养过的脸,掌柜出声提醒,「七娘还不过去,韩夫人叫你呢。」 越州州长夫人姓韩。 韩夫人笑的和蔼可亲,就连眼尾皱纹都充满了韵味,「原是个小娘子,我还说这是谁家俊俏的小郎君,画图都能画到我心坎里去。」 「夫人谬赞。」宣玥宁上前行礼,因未着女装一身胡服,便行了个男子礼。 「不必多礼,可否跟我讲讲,你为何将金簪设计成这般模样?」她看向图纸,眼里满是赞叹。 宣玥宁回话,恭敬又带着俏皮,「自然可以,不过是觉得明月配美人,笔下便成了型。」 「好一句明月配美人,我挺喜欢你这图样,可能让给我?」 她连迟疑都没有,「夫人慧眼识珠,当然可以了。」 「我还没同意呢!你骂我有眼无珠?」圆脸夫人听她这就要把图纸让了去,呛声开口,看到韩夫人声音又小了去,「先来后到,这金簪是我先定的。」 宣玥宁转身,十三岁的身子比圆脸夫人低了一头,微仰着头瞧她,往日里客气又好说话的人,此时变得锋芒毕露。 「是夫人嫌弃再先,我的图,不给故意捣乱的人。」 「谁捣乱了?你这小娘子,怎么还满嘴喷粪呢?」圆脸夫人小心思被挑明,一着急口不择言起来。 宣玥宁站在那里,对她的脏话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受影响,涉世未深的小娘子,被如此辱骂,只怕早要气的掉泪了。 她视线在圆脸夫人和一直默不作声的姚三娘身上打转,在圆脸夫人要受不住的时候才开口,「夫人说笑了,你让画的金簪图什么要求都没有,我画了,你不喜欢,说不出哪里不好,就牵强上面有你没让放的红宝石, 可是夫人你,可没提过不让放红宝石,我为夫人着想,用的都是碎石,夫人说它昂贵的理由根本不成立,夫人可敢拿着图样随意拉住街上的人,问其这金簪好看否?夫人不敢!」 「我怎么不敢?」她下意识回头去看姚三娘,姚三娘避过她的目光,分明是不想管,也不想将二者关系公之于众。 宣玥宁再次开口,「夫人总看姚三娘作甚?」 圆脸夫人和姚三娘齐齐变色,就听她又道:「可是想让姚三娘帮你画图?」 第31章 她们一口气刚放下来,又提了起来,她直接将她们隐秘的心思点破了,「我倒是觉得夫人是针对我,想利用这金簪单子,威逼我为你画上百八十张图呢。」 「你瞎说,我是真不满意你画的图样!」 韩夫人在其后观察够了,适时帮腔,「夫人不满意这图样,又为何阻拦我买下它?还是真如同小娘子所说,你,别有用心?」 「还望夫人割爱。」她拿着图样眼中的喜爱都快要溢了出来,神情却不似商量,乃是一副通知的口吻。 圆脸夫人没料到韩夫人会帮宣玥宁,不敢得罪出行跟着婢女的她,此时下不来台,一张脸憋的通红。 「给你,给你,我不要这图样了!那个谁,你还得给我画一张,我可是交了钱的!」 韩夫人蹙起了眉,「这位夫人,有些事点到即止最好。」 「韩夫人说的是,」掌柜拿出早已准备的钱不由分说交到圆脸夫人手中,「夫人交的钱,我现在还你,夫人的这金簪单子,我们玲珑阁不接了。」 「你,你们玲珑阁简直就是店大欺客,我可要到外面好好说道一番!」 「住口!当着我的面焉敢如此?」韩夫人厉喝,「毁人声誉、小人行径,捣乱不成,竟还想反咬一口!速速离开此处,不然便在衙门里见上一见!」 圆脸夫人被吓住,落荒而逃。 「记住刚才那位夫人的脸,同其他铺子说一声,日后那位夫人的生意都不做了。」 伙计领了掌柜吩咐出了门。 姚三娘惊道:「掌柜,这要是被主家知晓,恐怕不妥吧?」 掌柜冷眼看着她,「有何不妥,不过一个人的生意,不做也罢,想要抹黑玲珑阁,主家不会怪罪的。」 「此举甚好,掌柜的有魄力,」韩夫人接话,又看向姚三娘,「你为那夫人说话,可真如七娘所言,与其有瓜葛?」 姚三娘连忙摆手,「不不不,没有没有,我都不认识她。」 宣玥宁嗤笑,欺软怕硬的东西,转身向韩夫人施礼道:「多谢夫人。」 韩夫人看着这个不似同龄人聪慧与镇定的小娘子,威严的脸冰雪消融,春暖花开般:「可是吓到你了?我刚在门口听了一句,你是玲珑阁新来的首席画工?这图样,我倒是从未在越州瞧见过。」 「正是,夫人好眼力,我是从长安过来的,图样难免沾染了些长安的气息。」 「哦?你竟是长安过来的,怪不得,就是可惜,这图样只有一支金簪,要是能凑成一副头面就好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姚三娘惴惴不安地站在原地,忐忑插话,「夫人,你之前在铺子里订的头面,我已经画了出来,你可要看看。」 「恩,拿来我瞧瞧,要是能和这金簪配上,也不错。」 韩夫人没接姚三娘捧过的图样,珍惜地拿着金簪图,姚三娘咬牙递给了一旁婢女,离去之际含恨瞪了一眼宣玥宁。 婢女翻纸的声音在这铺子里,就像催命的战鼓,时间越长,姚三娘的脸就愈发白一分。 半响,她才道:「虽比不上金簪图,到也画的比之前强上不少,只是……」 「配上夫人,就显得老气了。」 「七娘,你莫要插嘴!」姚三娘声音尖利,让宣玥宁忍不住揉揉耳朵。 「她说的没错。」韩夫人面上可惜,没有明说,却也表现出了不满意的意思。 要是没看见金簪图前,她兴许会勉强接受,可如今有了更好的东西,这副红宝石头面还怎能入眼。 艳俗的黄金与红宝石做配,戴上可真如宣玥宁所说,太老了! 「掌柜的,这头面,还是……」 姚三娘也顾不得冲撞不冲撞的了,急忙打断她要放弃这单子的话:「夫人,她一个未及笄的小娘子,知道什么,我特意为夫人设计的,充满了贵气,绝对没有人比夫人更适合戴它们。」 韩夫人摇头,「不必多言,这些日子辛苦你画图了,之前的定金我便不要了,这金簪做出来得多少钱?」 姚三娘浑身力气都被抽走,差点跌坐在地上,还想伸手去求韩夫人,被她身边婢女制止。 掌柜不愧是八面玲珑的代表,特意询问,「夫人不喜这头面没关系,我们还有七娘,夫人那么喜欢这金簪,可想让七娘为你将一副头面凑齐?」 「善!」韩夫人喜不自禁,望着宣玥宁道:「我竟是忘了,你才是这玲珑阁的首席画工,让你来画,我最是放心不过,七娘可想接我这单子?」 话里有着询问之意,这便是将宣玥宁真的当首席画工来看。 宣玥宁道:「七娘不画。」 话音一落,店里气氛为之一紧。 「哦?这是为何?」没想到她这么不识抬举,韩夫人的目光变了。 「只怕是画出了个金簪,就江郎才尽,不会画头面吧!」失去韩夫人单子的姚三娘,破罐子破摔。 还欲再说,被掌柜一眼望去,禁了声,他急忙劝道:「七娘,你能画出金簪,其他的肯定没问题,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宣玥宁笑着看向姚三娘,「是我说错话了,我的意思是不必那么麻烦,画完金簪后我就一时心喜,将整副头面都画了出来,直接拿给夫人就是。」 第32章 一句话,众人悬着的心立即落回了胸腔,只有姚三娘一人目露震惊。 韩夫人听到竟有一整副头目的图样,不禁催促道:「那你还不赶紧拿给我看看。」 「好,夫人莫急,七娘这就过去。」 拿出图样同姚三娘擦肩而过时,姚三娘小声道:「平白画了一副红宝石头面,你是故意的?」 宣玥宁歪着头,落在姚三娘眼中的俊俏脸蛋分外可恶,「是啊,就是故意的。」 话毕,只留给她一个充斥着凉薄之意的眼神,肃杀、寂灭,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韩夫人接过图样,手越翻越快,每一章都让她爱不释手,「这耳环竟是长短不一的,当真新奇!掌柜的,快,这副头面我要了,赶紧做出来。」 她迫不及待地跟掌柜订下日期,生怕这副头面被别人抢了去。 宣玥宁捏捏马上就能重新变满的钱袋,追上已经走出玲珑阁的韩夫人,「夫人,等等。」 韩夫人隔着帷帽瞧着气喘吁吁的宣玥宁,「小娘子可有什么事?难不成是那图样出了什么问题?」 宣玥宁手撑在膝盖上,几个深呼吸平复了粗气,直起身子来先问了一句:「夫人订‘明月’图样,可是为了半月后的赏花会?」 「确实如此,不知?」 「这就是了,我有东西赠与夫人。」她笑得一口贝齿全露了出来,也感染到对面的韩夫人,充满活力又有才华的小娘子谁能不爱,便亲切地拉她到酒肆一坐。 雅间里,宣玥宁看着铺满桌子的菜,也只是惊讶能否吃完,没有出现穷困人家两眼冒光的窘态。 言语间,更是不像什么都不懂的粗鄙人家,和韩夫人投脾气天南地北的聊了起来。 韩夫人得知她是家道中落,才会流落在首饰铺中,还对其颇为惋惜。 大洛虽民风开放,但能读书的人终究只占了少数中的少数,何况是小娘子。 对她起了爱才之心,遂主动问她,有什么东西要交给她,若是能帮,便相帮一二。 宣玥宁从袖中拿出几张画纸递给韩夫人,态度恭敬,时刻保持着自己只是一个画工的身份,没有被韩夫人的温言细语所俘获,就做出出格的事情来。 韩夫人神态更为缓和,脸上笑容也是愈发慈爱起来,打开图纸那一瞬,她身旁婢女先出了声,「这可真是太美了!」 画纸上一个体态丰腴的贵妇着一身红色衣裙,最让人流连忘返的便是她的八幅明月裙,下面画着密密麻麻的一颗颗金色星星,从裙摆底处向上攀岩,直至隐至裙中。 上面还轻覆着一层薄纱,将那亮眼的星芒恰到好处的遮掩起来,给人朦朦胧胧之感。 「这是同那副头面一起画的衣裳图样,夫人喜欢就好,当时画的时候我便想着,这套衣服只给有缘人,今日一见夫人,我便知晓,有缘人来了。」 韩夫人没有将图样收起来,反而放在了桌上,「这图样你若拿出去,定会引得越州小娘子争先抢购,我虽心喜,却也不能接受你的相送,你且开个价吧。」 宣玥宁有些羞涩道:「实不相瞒,今日夫人买去的头面乃是我第一次动笔所画,夫人之前,因我年纪小都没有画图的机会,这衣裳图样我是真心相送,我也想看看自己画出的东西,最终成型是什么样子。」 听闻此话,韩夫人对其更为爱怜,拒不接受她的相送,非要拿钱给她。 宣玥宁艰难的忍住诱惑,语气软糯,「夫人且看这身衣服上面所用薄纱,那是一种更为硬挺的碧根纱,阳光下还会流动着丝丝缕缕的光芒,这纱只有越州最大的商铺才有, 夫人若是不接受,这图样只能成为火盆里一抹黑灰了,我是万不能从铺子里售出的,何况我现在待的是首饰铺,这不是抢了成衣铺的生意,再说我所在的商铺也没有这个纱。」 韩夫人仔细去瞧图样,果然如她所说,便让婢女将图样收了起来,「你这孩子,也罢,那我就收下了,但也不能白占你便宜,到了赏花会那日,有友人相询,我就将你介绍给她们。」 宣玥宁眸中深沉,暗道可算等来这句话了,「那便多谢夫人了,夫人需注意,做衣的时候吩咐他们,披帛一定要用同样的碧根纱。」 「好,我记着了。」 窗外酒香醉人,街上香车宝马,人们来来往往,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那酒肆前胡姬动人的歌声,日复一日重复着。 韩夫人那一单头面抽成之高,差点让宣玥宁乐的找不着北,足足有一贯钱! 需知现在八百文铜钱都能买个手脚麻利的奴仆了,这一贯钱比辛辛苦苦种了一年地的收成都高。 摸着钱,宣玥宁不禁想起自己白送出去怎么也值个一贯钱的衣裳图样,要是真卖了,加起来那就是两贯钱了! 心疼…… 不能想了,她撅着嘴拿出一个金镯子擦拭起来,那仔细劲恨不得将其擦掉层皮。 希望她为韩夫人量身打造的衣裳服饰,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赏花会过后不久,越州权贵之家的夫人们突然时兴穿一种外面罩着碧根纱的裙子,街上往来的年轻小娘子,弯月、园月样式的簪子尽情往头上戴。 玲珑阁的掌柜在见到打造出来的实物时,就知道宣玥宁的图样非常成功,早有先见之明的,让她和姚三娘画了不少带月的图样,赶工了一批,卖的火热。 第33章 铺子里人满为患,韩夫人的贴身婢女却是悄悄来了,没惊动掌柜的,她将一盆开的正艳的牡丹送到宣玥宁手上。 「我家夫人说了,还要多谢小娘子的图样,成品出来后穿在身上的效果非同一般,」她左右望望,贴在宣玥宁耳边道,「那日赏花会,简直变成了赏人会,那些夫人、小娘子一个个见到夫人恨不得黏在她身上询问衣服在哪做的,头面谁家打的。」 她捂着嘴笑,「这牡丹花是当日的花中之后,夫人叫我将其送你,顺便让我告诉你,她已经将你的消息告诉给了那些夫人,你大可接些衣裳图样的私活,她们都知道怎么做。」 宣玥宁眼睛一亮,可当真是意外之喜,接私活就相当于夫人们拿钱买图样,那可就不单单是一贯钱了! 心中感激韩夫人,投桃报李道:「我这些日子也没闲着,听闻夫人膝下一子两女都未成亲,就随意画了些图样,还望夫人莫要嫌弃。」 婢女识趣地将图样藏在衣袖中,「七娘且放心。」 送走婢女,她抱着牡丹花回了隔间,只听姚三娘阴阳怪气道:「抢了我的单子,你可成了韩夫人眼中的红人了。」 她嗅着牡丹花的香气,回道:「那可真是多谢三娘了,要不是三娘画的东西不尽如人意,我也拿不到韩夫人的单子。」 「一个单子而已,你别高兴太早,有几个眼瞎的会让你这么个未及笄的小娘子来画图样,这半个月还不是一个单子都没到你手上。」 隔间门突然被打开,掌柜满脸喜色地走了进来,「七娘,刚才西坊雷家的王夫人、南坊葛家的黄夫人,还有那红妱院最出名的乐姬都指明要让你来画图,她们要订做与众不同的头面! 我都先给你接了下来,这些日子你就全心全意画这三个单子便是,平日店里需要的图样就交给三娘来画。」 他交代完,便听外面伙计嚷道:「掌柜的,你出来一趟,又有夫人要下单子,做簪子了。」 「哎哎,我就来,」抬脚刚迈出门槛,他就一拍脑门,折了回来,「差点忘了,南坊黄夫人要的图你暂且先别画,这位夫人特意嘱咐要亲自见你一面,和你细说。」 「掌柜的!」 「来了,来了,这位夫人你想要……」 宣玥宁将三张单子整整齐齐摆在书桌右侧,对神情扭曲的姚三娘道:「看来眼瞎的人不少呢。」 她轻轻执起黄夫人那张只要头面的单子,眯了眯眼,「我若没记错,南坊只有一个桐油生意遍布半个大洛的葛家,他家夫人就姓黄。」 见面详说?她仿佛看到了接私活之后许多许多的钱在向她招手。 「能不能安静些!铺子里要画的图样已经多到画不完了,竟还要将你的活推给我!」姚三娘撕掉自己面前画纸扔在地上,而后趴到桌上呜呜哭了起来。 宣玥宁抱紧桌上的牡丹花,揉了揉花瓣,似是在安抚它,也似是在安抚自己。 怎么好端端的就哭了,太吓人了。 牡丹花娇贵而香气浓郁,散发开来盈满衣怀。 金乌西坠,天边隐隐有惊雷传来,除了桌上点燃的小灯照出方寸之地,隔间中的其他地方都陷入黑暗中。 毛笔游走于上好的宣纸上,给这一室静谧增添了声响。 「七娘,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吧,今日辛苦你了。」 掌柜的声音,惊醒埋头痴画的宣玥宁,早已过了每日该回家的时辰,铺子里人手不够,她在前面帮着忙乎半天,就回来一直画到现在。 揉着已经发红的手腕,领了今日工钱。 韩夫人送的牡丹花被她小心呵护在怀中,她记得在长安时,阿娘是极喜爱花草的,家中甚至有几盆价值连城的兰花,可惜,全被抢走了。 如今有这盆牡丹,也算是聊以藉慰。 「七娘,外面下雨了,你且拿把伞。」 雨滴从天而降,落在地上砸出好大声响,她蹙起柳叶眉,牡丹花得两只手抱着方能拿起,如何还能打伞,不如快点跑回去? 站在门口,试探地伸出脚却倏地缩了回来,眼眸微微睁大。 隔着雨帘,一身青衣的裴寓衡手执红纸伞,立于雨中,露出半个白玉无瑕的脸来,似那吞梅嚼雪的仙子。 思绪停顿的瞬间,手不容自己控制,掐下开的正艳的一朵牡丹,唤了一声,「裴寓衡!」向他掷去。 红纸伞向上掀去,带着雨珠的牡丹准确被接入手。 青衣、红伞、粉牡丹,仙人沾染红尘,落于凡间,宣玥宁调笑道:「这位郎君,我观你面容姣好,不妨认识一下?」 大洛的儿女向来开放,见那到姿容上佳的俊美郎君,掐朵花扔给他算什么,扔荷包、扔汗巾的比比皆是。 你瞧旁人如画,岂知自己何尝不在画中。 裴寓衡手指轻动,牢牢夹住那朵牡丹,走向门口充满嫌弃,「还不快过来,宵禁将至,阿娘非要我过来接你,小娘子就是麻烦。」 宣玥宁才不理他的口是心非,同掌柜打了声招呼,就钻进了红纸伞下。 娇小的身子怕被雨淋,死死贴住裴寓衡打伞的手,眸子盯着那朵牡丹,一点一点浮上笑意。 当真人比花娇,果然牡丹才最配裴寓衡,那虽坚韧挺拔,却凄凄惨惨的竹子,还是不要让裴寓衡喜欢了。 第34章 太苦了。 「你来的正好,我还在想一会儿跑回家,这唯一一身的胡服挨了浇明天可就不能穿了。」 「今日我就同那姚三娘拌了几句嘴,就将她说哭了,吓死我了,你说她动歪脑筋想把我赶走的时候怎么那么厉害,一天天趾高气昂的。」 「我又攒了几天工钱,可惜在下雨,不然还想买条鱼,都说吃鱼眼珠子聪明,你想来就不用了,正好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个,裴寓衡,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我?」 她絮絮叨叨呼出的气全撒在了他执伞的手上,想动一下,又怕浇到她,根本没注意她说了什么,便道:「聒噪。」 宣玥宁牙根痒痒,直想在眼前那一只手上咬上一口,心想,你给我等着,一会儿回家不熬上一碗浓浓的姜汤逼你喝下去,我就不姓宣,不对,宣还是要姓的。 到了家,两人鞋袜全湿,裴寓衡都来不及理缠上来的两个孩子,带着难以忍受脏污的神情,急匆匆奔回了房间,不一会儿就响起水声。 早在他出去接宣玥宁的时候,宣夫人就将热水备好,直到将身上洗净,换上新衣,他才重新活了过来。 另一边的宣玥宁随意将湿发盘到头顶,划拉出自己攒钱的小盒,将今日的铜钱倒了进去,不厌其烦数了三遍。 喜滋滋的想着一会儿把钱给阿娘送去,夏天要到了,该给家里孩子们做夏装了,还得给裴寓衡准备出几身绸缎袍子,感觉他最近又长高了,以前那些衣裳都有些短,改一改,可以给裴璟骥穿。 恩,也可以给裴璟昭做几身胡服,省得她天天上蹿下跳,没个能穿住的裙子。 抱着钱匣她往床上一滚,又忍不住将其打开数了一遍,撇了撇嘴,她还得给裴寓衡钱,匣子又要空了。 这些日子她在铺子里,明显感觉到外地人多了起来,算算日子,女皇就要昭告天下说今年科举的事情,越州马上会成为那些才子们龙争虎斗之地。 可是我们家裴寓衡连几身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呢!万不能被比了下去! 伸手戳了戳那些铜钱,哎呀,好穷! 一番风雨,一番凉。 韩夫人一场赏花会带给宣玥宁的远远不止逐渐增多的单子,更让她坐稳了玲珑阁首席画工的位置。 比别人家画工画出来还不知成品如何的图样,她早就见过或是戴过笔下的首饰,画出的图样自然比旁人的多了一分灵气与实物感。 单子雪花般飘了进来,画的多了她也不拘泥于前世所见,开始自己思考起来,画出的东西获得了不少肯定。 韩夫人靠谱的紧,给她介绍画衣裳的夫人,数量虽少,却都是她的手帕交,嘴巴严的很。 她不能在玲珑阁画图样,只能点灯熬油晚上赶工,裴寓衡书房的灯油几乎被她一人用尽。 越州归行坊玲珑阁的首席画工,别看年纪小,但人家是从长安过来的,画出的图样别具一格。 她宣玥宁也算在同行中有了一席之地。 玲珑阁因为有了她在,每日的销量都能让掌柜的乐不可支。 越州的小娘子除了开始以戴玲珑阁出品的簪子为美,还以能穿上文涯阁的裙子为荣。 文涯阁别看名字文绉绉的,但却是越州货真价实最大的商铺,人家既卖玉石首饰,也卖布料衣裳。 所卖的东西,多是他们的郎君东奔西跑从各地淘换来的,生意一直很红火。 他们家掌柜最近很是糟心,先是韩夫人带来一张惹得所有画工惊叹连连的图样,他几番追问试探,都没能从韩夫人嘴里问出画工是谁,整天抓心挠肝。 然后韩夫人一场赏花会,他们家铺子不仅碧根纱卖断了货,连带着铺子里其他东西都卖了好些,等他好不容易联系上远在洛阳的郎君,进了一批碧根纱,他又收到了一张图样! 关键这图样上面又有除了文涯阁越州别的铺子没有的东西。 眼看着铺子里的生意一天天节节攀高,看得见摸不着,这天杀的给他们家铺子送生意的画工,到底是谁? 你说啊,我去找你! 什么也别说了,还是泡点黄连喝吧,虽苦,去火啊! 越州的夏天,从地表反上温热,整个人像是置身于蒸笼般,裴寓衡身上穿的还是从长安置办的衣裳,质地上好却在这个时节显得温热了。 连月的吃些鸡鸭鹅肉,他挺拔了不少,且亏的这衣裳是宽袖长袍,没人发现不合身。 门口岸边垂柳下,有一老者正在小溪边垂钓,小溪水清见底,鱼儿就在他的鱼钩处左右徘徊,左碰碰右碰碰,玩的好不快乐。 好似他身后嬉闹出声的孩童们。 将腰间香囊摆正,他抬步欲去寻宣玥宁,自从她成了玲珑阁名正言顺的首席画工,整天画图,稍不留神就要画到快宵禁,宣夫人放心不下,他便得了一个日日接她回家的差事。 刚走出没几步,就听岸边老者对他呼喊,「那边的小郎君,可否帮我一个忙?」 此时天光大亮,倒是可以晚到会儿。 遂走近相问:「老丈有何吩咐?」 有柳树成荫,那岸边老者姿态闲适,脚边酒坛摆地,一身圆领袍衫,粗看好似粗布麻衣不起眼,实在内有乾坤,并不是磨人的料子,至少这衣裳比裴寓衡穿的舒服。 第35章 其一头长发高高在脑后盘着被青色幞头束起,下巴处蓄着胡须,此时他正用手去摸那胡须,「你且看看我这鱼钩。」 裴寓衡凑近一观,那鱼钩竟是直的,怪不得鱼儿们只是在其周边游动,不见咬钩。 「老丈可是学那姜太公,愿者上钩?」 老者手腕轻轻甩动,将鱼竿从水中抛起落在岸边脚下,「非也,你不妨再看一看。」 青草地上,直直的鱼钩处存着缺口,他虽没亲自钓过鱼,不知鱼钩长度几何,但这么明显的问题,逃不过他的眼。 「原是鱼钩断了,老丈想让我帮什么忙?似乎这鱼钩无法人力掰弯。」 老者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惊得溪中小鱼四散游之。 「你这小郎君,当真有趣,」他一双眼睛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浑浊,反而精明的紧,「这鱼钩断了,自然不能再用了,该舍弃便要舍弃。」 裴寓衡微敛神色,这老者似乎是话里有话,警惕起来。 老者一边将鱼钩卸下一边道:「原本它要是安心做它的鱼钩,那便可以上饵钓鱼,可它偏生太直太脆,经不得重,任其一个摆尾断了躯干,鱼飞身残,再没有了价值,刚过易折,你说是不是?」 刚过易折啊……他垂下眼,不想让老者发现已红的眼眶,「我观老丈似乎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还要去接阿妹,自此别过。」 话落没给老者挽留的机会,转头便走。 老者在他身后不紧不慢的将钓鱼的东西和那空篓子全都收拾好了后,才再次开口,「裴监察史,就是太过刚强,才会被奸人污蔑所害,身为其子的你觉得呢?」 裴寓衡倏地停了下来,那面对外人高高竖起的优雅郎君的城墙,顷刻间坍塌,显露出其中天之骄子的骄傲。 他紧紧盯着老者,「你是何人?」 老者抚须而笑,豪爽地饮下一口酒,指着自家的大门,「你这小郎君可不如你母亲,当了这么久的近邻,还没将人认识个遍。」 他顺着老者指向看去,确实是他家隔壁,再一看老者喝酒的酒坛,分明是宣玥宁挨家送上的绿蚁酒。 眼眸变得幽深,几番刺激,喉咙干痒,忍不住抬起袖子遮面咳嗽起来。 老者站起身,拍拍身上沾染的泥土,「之前有缘得见你父亲,其经常在某耳边言你,三岁识字,五岁背诗,过目不忘,比他强上太多,但是聪慧过头不是好事,身子过弱,担忧你活不过而立之年,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他一摆手,制止住裴寓衡想问的话,「你父亲之事牵连甚广,他在当监察使的时候,查出了些东西,你现在不必问,问也徒增忧愁。」 裴寓衡自嘲一笑,似是在说自己的不自量力,向老者行了一礼,眼眸坚定,「家父含冤而死,生为人子,若不能为其平反冤屈,又有何颜面存活于世。」 老者饮下一口绿蚁酒,舒爽地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年轻人,有志气,可你受父牵连,不说这拔解你选不上,就算州长往开一面,让你获得乡贡生的名额,你到了洛阳,纵使你天资出众,依旧考不中,何必呢?」 「不牢老丈费心了,多谢老丈今日提点。」 他话音未落,老丈声音已起,「听闻赵家那唯一的嫡子,近日找了位小夫子,立志要通过拔解终选,学得甚是刻苦,那小夫子,是你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裴寓衡嗤笑一声,「老丈管的未免宽了些,将我拦在此处,意欲为何?」 老者仰头饮尽绿蚁酒,晃了晃空空的酒坛,将其扔进背篓里,「好久没遇见到你这样有趣的小郎君了,听闻你善抚琴,巧了不是,我正会饮酒,有空不妨多我找找我这位老人家, 还有回去告诉你家阿妹,这绿蚁酒滋味甚好,我心欢喜。」 他一手拎着钓鱼的东西,一手背着,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回了家,在进门前,对那还盯着他的背影出神的裴寓衡道:「某姓崔,就先祝裴小郎君可以得偿所愿,顺利参加拔解终选了。」 木门重重关上,崔棱将东西交给赶过来的奴仆,一路走一路念叨着,「有趣,有趣。」 裴寓衡的视线,随着紧闭的大门而移开,家里两个孩子嬉嬉闹闹从自家院里跑出来,见他还站在溪边,吓得嗖一下,折了回去。 他用手指拨了拨腰间垂下的香囊,隐在眼底的风暴肆虐而出,他的父亲果真如他所想,是触碰了某些人的利益,才会毫无招架之力,被同族举报。 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只因他们这一支繁茂,就想毁了抢了,甚至听从外人吩咐,要置他们于死地。 长安变天,父亲处斩,一家老小流离失所,从长安往越州一路走来,生离死别时刻在身边上演,早已身处漩涡。 他们那么害怕,怎能如他们所愿? 细小的链子被他缠在手指上,渗出丝丝鲜血,流进镂空的香囊中,渗透香料,散发出甜腻诡异的香气。 这股子香气,将他惊醒,松开染血的香囊,发现香囊已污,和这身衣裳格格不入,他一把将其扯下塞进袖中,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抚平衣裳的褶皱,随即深深望了一眼那紧闭的木门,转身便走。 姓崔又如何? 他早便想明白了,求人不如求已。 第36章 耽搁了一会儿,等赶到玲珑阁,才发现已经关了铺门。 新鲜感一但过去,人们的热情就像潮水般退去了,玲珑阁的生意稳定下来,掌柜有意照顾,特意早关店门,撵宣玥宁出去逛逛。 一个容貌出众的小娘子,整日里在隔间画图,日日穿着胡服拿自己当男子使唤,若不是察觉到没事的时候,她也会偷偷懒眼睛盯着簪、钗出神,真以为玲珑阁招了个伙计。 等在酒肆门口,发现吹捧胡姬箜篌吹的天上地下仅有,惹得那胡姬满脸笑容,在她耳畔低语的宣玥宁时,他那一身戾气散了个干干净净。 还没等他靠近,一位郎君出现在她身侧,同她说了几句,那胡姬就带着可惜的神色退了下去。 他神色一紧,抬步走了过去。 宣玥宁本来和浑身香气的胡姬说的正好,那胡姬还告诉了她这条街哪家酒肆不兑水,酿的酒最纯,就被一个自称在西坊开了家首饰铺的郎君坏了事。 玲珑阁因有了她这位从长安来的首席画工,日日收益都翻倍,有那消息灵通的首饰铺,偷偷遣人来寻她,许下重利,想将她挖到自家店铺,都被她拒绝了。 可世上向来不缺慧眼识人之人,站在她面前,向她介绍自家铺子的郎君就是其中之人。 她记得这家铺子,因为在西坊,她还留意了两分,他曾派铺子里的掌柜请她,后来没了声息,没想到这次换他亲自前来了。 「我打听过玲珑阁给你的工钱,你若是肯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多一倍的钱,要是有单子,我们可五五分。 我知道我们家铺子没有玲珑阁的单子多,但是我可以让你在家画图,我知道你家中有阿兄要科考,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妹妹需要照料,只要你可以完成图样,一个月在店里出现一天都可以。」 不得不说,宣玥宁差点就被他打动了,不光是重利,还有自由,可惜,她早就定了好目标。 她摇头,「郎君好意心领了,不过七娘在玲珑阁待着挺好。」 那人认为自己开出的条件,已经相当诱人,需知让她在家画图,就是给了她接私活的权利,可这么一颗摇钱树,放走是傻子,「小娘子还是再考虑一下,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能满足的,只要你张口,我尽全力。」 「哎呦呦,你这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就你那在西坊的小铺子,骗谁呢!」 文涯阁的掌柜插入进两人中间,连日喝黄连水,去了一身的火,别说,他觉得现在身轻如燕。 「你怎么过来了,可也是来请小娘子的?先来后到知不知道?别在这捣乱。」 「谁捣乱了,小娘子,你可莫要被他蒙了,需知商人最是巧舌如簧,稍不注意就会被骗的干干净净,还有你定的那衣裳已经备好了,随时可以来取。」 留下这么一句话,在宣玥宁亮起的期待的眸子中,他摇头晃脑地走了…… 走了? 不是,天时地利人和,他过来打断人家请她的话,还不邀请她,图一什么?他们文涯阁不应该短视到这地步。 「小娘子,你莫要理他,你可到我西坊的铺子中一观,便知我没欺骗你,我是诚心请你到铺子里当首席画工的。」 宣玥宁松开皱在一起的眉头,真诚回复:「抱歉,玲珑阁掌柜对我极好,我暂时不想离开那里。」 她这话也不算骗他,虽然肖夫人处处找她麻烦,可掌柜却是在能力范围内护着她,她也不是不知感恩之人。 趁着她现在还在铺子中,多帮掌柜卖些东西,等她走的时候私下送掌柜几张图样,就当是偿还掌柜这段日子对她的照料之情了。 望着文雅阁掌柜的背影,她抓紧了手中打的那一小坛琥珀酒。 既然不到火候,那她便添些火候。 可她不知道,那走远的文涯阁掌柜,心里苦啊,他们家郎君在写他的信上得知了最近发生的事,直接告诉他让他不要插手,一切等他回越州再说。 再等下去,别说那个画衣裳图样的画工寻不到,就连玲珑阁这个画首饰的画工都要丢了! 听听,人家不仅工钱给的高,能在家画图,还让随便提条件。 希望那小娘子别同意,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活没法干了! 等宣玥宁收回目光,便瞧见了在她不远处的裴寓衡,当下拎着琥珀酒就凑了过去,「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裴寓衡瞥了一眼她手里提着的酒坛,狂跳的心已是平复下来,就是脸色有些苍白,「有阵子了。」 她拿着酒坛在他眼前晃了晃,「今日掌柜关门早,见你没来我就先逛了逛,文涯阁说衣裳都做好了,一会儿你同我去取,虽然没能于春日踏上青,但夜里赏月喝酒也别有一番风味。 自打搬家之后,我们还没好好聚过呢,葡萄美酒我是买不起了,但是琥珀酒也不错啊,你就将就一下。」 「嗯,无妨,我其实,也并不钟爱那葡萄美酒。」他伸手要拿宣玥宁手上的酒坛,被她躲过。 「啊?你别动,我拿就好,你这人怎么回事,自己身子不好不知道。」 裴寓衡轻松将酒坛拿在手里,「那也没弱到一坛酒都拿不了的地步,宣玥宁,你……」 「什么?」宣玥宁仰着脑袋,暗暗比对了一下,自己现在竟然连他肩膀都没到!再瞅瞅自己那扁平的胸,深吸一口气,她还小,不急。 第37章 「没什么,走吧,不是还要取衣裳。」 只是想让你别拿我当小童看,真以为他没感觉,她对待他和对待裴璟昭裴璟骥是一样的,给了他东西就要给那两个孩子,夸了他也要夸那两个孩子。 要不是她够不到自己,那蠢蠢欲动的手,早就摸上了他的发。 想到这,他阴沉下脸。 身边的人,浑身冒着冷飕飕的冰气,宣玥宁离他远了些。 果然,以前说裴相阴晴不定的话是真的,谁招他了,刚才还好好的呢。 因着玲珑阁就在街市上,宣夫人将买衣裳的活交给了她,还叮嘱她,自己日日在家,又有几身从长安带来的衣裳,不需要她乱花钱,裴璟昭和裴璟骥更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个头蹿的快,做了衣裳穿了几次就小了。 裴寓衡一个郎君,买一身就够了,倒是她,一个小娘子怎能没个衣裳首饰,让她给自己多买些。 宣玥宁知道宣夫人疼她,但她可没听话,她这么拼命赚钱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这个家过的好些! 文涯阁的掌柜喝了一口黄连水,苦的脸都皱在了一起,见宣玥宁和裴寓衡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碗,「小娘子来了,衣裳用的都是你挑的上等料子,香囊配饰小店免费提供,不管是这位郎君还是未曾蒙面的夫人,出去走上一圈都是给店里招揽生意,不必推却。」 「那便多谢掌柜了。」 掌柜亲自捧出了四身夏装,「照小娘子说的,两身这位郎君的,两身夫人的,你送来的衣裳我们也都改裁过了,用那些料子做了两件胡服。」 宣玥宁喜滋滋的拿出一身衣裳在裴寓衡身上比量,文涯阁的衣裳果然要比其他铺子做的好看。 裴璟昭和裴璟骥一人有了一身裴寓衡旧衣改的胡服,她就又给两人一人挑了一身衣裳,让掌柜给她把衣裳包上,付钱的时候,心都在滴血,简直太贵了! 「你的呢?」 裴寓衡观察一番,发现一人两身衣裳,宣玥宁就是没买自己的。 「我天天在铺子里,一身胡服就够了,家里处处要钱,你日后还要去洛阳考试,能省点是省点,做着几身衣服,也够穿几年了。」 他定定的看着她,她身上的胡服料子不够透气,此时热的脸上都渗出了汗渍,指着铺子里那身月牙白锈金线的胡服道,「掌柜,帮我这身包起来,还有那边的女装挑一身她能穿的包上。」 宣玥宁抬起头一看,这胡服都赶上专门给他做的衣裳贵了,「你不要浪费,我赚钱不容易呢!」 裴寓衡从袖中拿出一张刚到手,还没来得及给她的飞票递给掌柜,眼睛却扎根在宣玥宁身上,「花我的钱,掌柜的,给我包上。」 玉碗琥珀红,琉璃美人香。 此乃裴寓衡在那月色正浓的夜晚,心有所感诗兴大发而做。 宣玥宁当日提着琥珀酒归家,便向宣夫人提议,要一家人整整齐齐吃顿饭。 他们裴家已不像前世那般凄苦,是时候用一杯酒斩断前尘做个了断。 一身英气的宣夫人已经学会拿着柳条满院子追着裴璟昭打,裴璟昭就使坏的往裴璟骥身后躲,院子里的声响就没断过。 不似前世只有她和裴寓衡的空荡小房。 对,他们还有了舒适的小院,院子里养着十只小鸡,可热闹了。 真好,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切都有希望。 宣夫人本就心疼这几个孩子,哪有不应之里,挑了个吉日,就定了下来。 那天,裴家厨房一整天都飘着香气,勾得左邻右舍心神不定,宣夫人带着裴璟骥和裴璟昭忙着打扫屋子,宣玥宁辞工一日就钻进了厨房。 唯有裴寓衡先去了趟赵家,给赵家那嫡长子布置了课业,方回家整理起书房,他的书房,宣夫人三令五申不让两个孩子进去,就怕将东西弄乱弄丢。 一家人倾力将屋子收拾了一遍,洗去一身汗水,换上新做的衣裳,晚间在院子里支上桌子,上面摆满了宣玥宁做的吃食。 有那用已饱腹的面点贵妃红、婆罗门,贵妃红是一种加入蜜糖的酥饼,因烧制出来的颜色如贵妃两颊胭脂一般红,得以此名。 裴璟骥和裴璟昭最是喜欢这个面点,平日里家中哪有机会让他们两个食甜的,一不留神就让他们抓了好几个进肚,连忙让宣夫人阻止了。 宣玥宁吃着白胖宣软的婆罗门,让他们两个慢点吃,也没有人和他们抢,这桌上还有用羊奶烧煮的乳酿鱼、她专门做的葱醋鸡,也不晓得多吃点肉。 那乳酪做的玉露团,被她雕刻成一朵朵小花的模样,大小正能一口一个,她做了许多,可唯独不见少。 裴璟昭打着饱嗝,「阿姊你雕的太好看了,都舍不得吃。」 「再好看也是用来吃的呀。」 她眼神迷离,已是有了醉酒之相,碗里的酒被她喝的空空如也。 因酒液呈琥珀色而得名琥珀的酒,浓腻粘稠,喝在嘴中尽显丝滑,回味无穷。 两个孩子都被准许喝了一口,嚷嚷着还想喝,被宣夫人抱去洗澡。 院中,只留身子不好没喝几口的裴寓衡陪着宣玥宁,宣玥宁用手撑着下巴,「你说,你那张飞票到底怎么来的?真得是赵家给你的束修?裴寓衡你不要欺负我读书少,谁家束修有那么,那么多!」 第38章 说到最后一句,她张开双臂比划,仿佛这样就能表达出她那天看见裴寓衡拿出飞票买衣裳的震惊之情。 她看见那张飞票的时候,脑子的弦差点没断了,当真有一种又回到过去,看见努力赚钱导致咳血裴寓衡的感觉。 要是今生有她在,还让裴寓衡重蹈覆辙?简直想都不敢想。 双臂收回抱住自己,又缓缓下移捂住胸口,吓死她了。 「是真得,我向赵家承诺,一定让赵家嫡子通过拔解终选,获得乡贡生的名额,还能让他取得功名。」 「嗝。」宣玥宁好似听懂了,又好似没听懂,只会眨着杏眼瞧他。 她今日穿上了他给买的裙子,还别出心裁的在额间贴了花细,戴着的琉璃步摇快要垂到耳朵尖上。 近到他能看清耳朵尖上的绒毛,他晃了晃还余下不少琥珀酒的碗,冒出一句,「宣玥宁,你觉得我能把他送进官场吗?」 宣玥宁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里全是水雾,想也没想道:「当然可以了,是他们赚了好吗?一张飞票就被你送进官场,别人求都求不来,不行,你亏了。」 他笑了起来,「不亏,赵家得先把我送进拔解终选才行,飞票不过是小小的盈头,这么信我?」 「恩……你可是裴相啊。」 最后的字被她含在嘴里模糊吐出,裴寓衡没能听清,只以为她在叫自己的名字,心里突的就响起一句,「玉碗琥珀红,琉璃美人香。」 眼里被信任的感激闪过之后,只留面对未来艰辛之路的决绝。 不加勾兑用粮食酿造的酒,醉人之后只会让人神清气爽,不会头晕目眩。 第二日宣玥宁起床后精神焕发,回想昨晚裴寓衡同她所说,暗暗咬牙,她费了那么大力气才赚了多少钱,他可好,当了赵家嫡子的夫子的束修,就抵得过自己日夜画图的辛劳。 哎,不得不感慨道:「不愧是那个翻云覆雨的裴相,比不得比不得。」 到了玲珑阁,屁股刚坐热乎,掌柜就一脸无奈地拿着一沓单子走了进来,「七娘,这些都是求到主家跟前,主家无法推脱,只好拿给你的单子,说是,让你尽快画出来。」 姚三娘在对面眼热的不行,不敢直接跟宣玥宁呛声,只得小声道:「主家不愧是你伯母,竟还亲自给你揽生意。」 掌柜手一颤,宣玥宁便知他要发火,姚三娘确实是个拎不清,但也不值当为她生气,赶忙道:「掌柜的,无妨,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接过单子粗略一看竟不下二十张,张张的要求都需按照韩夫人的头面来设计,可是分给她的钱却只有其十分之一。 纵然韩夫人那单子有她喜欢自己,抬高价钱之顾,但这明显是肖夫人自己扣留了大部分钱,只分给自己一小点。 「不知这尽快,是要多快?」 掌柜甚至有些不敢看宣玥宁,「让你七日内画出来。」 七天,二十多张,需知她画韩夫人那头面可是画了整整三日! 这哪里是为她好,简直是将她当成不知疲倦地老牛,想她累死呢。 她不慌不忙地执起茶碗,喝了满满一大口红枣蜜茶,压下心中烦躁,对掌柜道:「掌柜放心,七娘定会画完的,伯母这般信任七娘,七娘也不能辜负她,」 掌柜嘴唇蠕动,终是没说什么,只是叮嘱她不要太多劳累,要是画不完,回家画就是。 乖巧的应了一声,待其走后宣玥宁撇撇嘴。 玲珑阁因她之故,近日的销量甚好,掌柜一片为她好之心替她请功,肖夫人知晓此事后,也不在暗骂姚三娘笨拙。 初时,宣玥宁帮她赚钱,她没觉得有什么,等陆续有掌柜的来挖人,她可急了。 在她身上尝到甜头后,做出了一副不愿放人,真心待她的姿态。 带着糕点去裴家登门拜访,大张旗鼓的让左邻右舍都知道她这个伯母为宣玥宁找了个好差事,顾忌着宣玥宁还在她铺子里,宣夫人无法撵人可是气了个饱。 这还不算,她特意挑了一日铺子里客人最多的一天,亲亲热热地拉着宣玥宁的手,向那些夫人们介绍,自己可是她的伯母。 还引着自己对她说出感激之语。 自此,玲珑阁的首席画工和主家是亲戚关系,不可能被挖走的消息就在归行坊传开了,那些有意无意碰运气的掌柜们一夜之间全不见了,仿佛之前的相邀没有存在过一样。 肖夫人的良善之名经此举之后,又在越州传开了,孤女投靠,伯母接济,还将其放在最重要的铺子当首席画工,可真真是个大善人。 将两人关系广而告之,拦下了那些想将她撬走的掌柜们。 用百姓们的嘴将她捆牢在玲珑阁,她想走便是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是个白眼狼,捏准了她不敢。 还成全了自己的名声,好一个一箭三雕啊。 宣玥宁看着自己手里这些单子,蚊子再小也是肉,不就是辛苦一些,总比大太阳底下干苦力的人好多了,低头快速画了两张图样后,她伸伸胳膊走出隔间。 站在柜台后面,挑了一个最重的金钗拿在手里,脸上有了笑模样,擦拭金子俨然已经成为了她的休息之法。 一边擦拭,她一边向对面的文涯阁看去。 第39章 文涯阁前一个车队缓缓而过,上面捆着满满登登的东西,粗粗看去,瓷器、布匹,竟还有粮食,咦,还有的牛车上放置着笼子,罩笼子的黑布左鼓右起,想来里面放的是动物。 车队走过,最后面的两辆牛车停在文涯阁门口,其余继续前进,掌柜、伙计进进出出,忙着从牛车上搬东西。 看她脖子都伸长了,掌柜解释道:「没见过吧,这是文涯阁的那位郎君从外地回来了,他每次回来都是这个阵仗,长长一溜车队,到一家铺子门前就留下最后的牛车,其余再去别的铺子, 从城东走到城西,生怕别人看不见他又拿回好东西了。」 她眯眯眼睛,向手中金钗哈了口气,继续擦拭,「原来如此。」 擦完,将金钗妥善放回原处,她折返至隔间,正将趴她桌子上的姚三娘抓了个正着。 姚三娘猛地直起身,抓走了桌前的画纸,大声说:「我就是想感受一下首席画工的桌子和画笔到底有什么好的!」 只有心虚之人才会用声音为自己壮胆。 宣玥宁「哦」了一声,说道:「无妨,三娘想用就用,反正你也只能感受感受。」 「你!」 回到自己桌前,发现她的画纸被动过,而手旁的空白画纸也缺了几张后,不由的笑了。 宣玥宁日夜赶工,几乎每天只能眯眼一小会儿,连做梦都在画图样,终是将肖夫人交代的二十几张图样于七日内画完了。 双眼充血地将图样郑重地交到掌柜手中,「幸不辱命。」 十三岁的小娘子,眼下青黑,站都站不住,掌柜做主,让她回家休息一日,她也没跟掌柜客气,巴不得回到家里床上歇息。 唯独在走之前,跟掌柜确认了一番今日工钱是否照常发放,不算在请假内。 掌柜看着小人,八面玲珑的他也不禁替她感到辛苦,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么辛苦画图也没说过一句不是,「给你算,这就给你,你拿着钱别耽搁,赶紧回家睡一觉。」 宣玥宁打着哈欠,眼睛都困得要睁不开了,还执着地数了一遍铜钱,确定掌柜没给少方才放心得回了家,一头扎在床上。 熟睡中,感到热毛巾擦脸,舒服地哼哼两声,往热源那靠了靠。 宣夫人见她回来,早将院子里那些孩子撵走了,就怕吵到她,而后看着连鞋都没来得及脱,在床上搭个边就睡着的她,可谓是百感交集。 亲自将衣裳替她脱了,又仔细为她擦了一遍身子,用手指戳着她的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替那姓肖的劳心劳力,傻不傻,那女人看你软弱就上赶着欺负你,没出息,就不给她画能怎么样?她还不得指着你!」 宣玥宁察觉到不适,挥手扇了扇,嘟囔着说梦话,「我心里有数。」 她扭着身子,被宣夫人来回翻个擦身子弄的半梦半醒,「阿娘,信我,哼,捧得高摔得才惨呢。」 「我看你现在就挺惨!」宣夫人为她换上衣裳,瞪了她一眼,方才盖好被子出去,打定主意那姓肖的再敢欺负他们孤儿寡母,让她好看。 那边得了宣玥宁熬了几个通宵才画出来图样的掌柜,在宣玥宁回了家后,跟伙计说上一声,带着图样就去了宣府。 肖夫人丹凤眼上挑,拿过厚厚一叠图样随手就扔在了桌子上,看都没看一眼,「这么快就画完了,别是没用心画,草草敷衍我吧?要知道每一张图样打造出的首饰,那可都代表了玲珑阁的声誉。」 掌柜在其身前笑呵呵道:「夫人这话说的,连我都信不过吗?若画得不好,我都不能带来,这些图样我都已经检查过了,每一张都很出色。」 「哦?」她抽了一张放在手里观看,确认画得不错,才给了个笑脸,「是看出费了心思的,不错,倒也真没白让她在铺子里待着。」 「夫人心善,」他奉承了一句,紧接着给宣玥宁邀起功来,「七娘吃得了苦,为人又实诚,每一张图都花了大力气,连觉都没怎么睡。」 「是吗?」 她神色淡淡的,放回那张图样用汗巾擦了擦手,似乎宣玥宁本应该这样做。 掌柜后面的话全让她给堵死了,连忙将话题转到了铺子的收益上面,说现在日进斗金都不为过,七娘可是有大功劳。 大红汗巾在他眼前飘过,肖夫人叫婢女去她房间里拿东西,才对掌柜道:「铺子收益好,是你们所有人的功劳,可不能将其都安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这话入耳听来似乎没毛病,可细细品去,肖夫人这是要抹杀宣玥宁的所有努力啊! 他心里打了个突,为自己所想感到不可思议。 不一会儿婢女归来,肖夫人让他拿着新单子道:「这是我新讨来的单子,你回去让宣……七娘好好画来。」 掌柜打量自己手里又是不下二十份的单子,劝阻道:「夫人,这些单子太多了,七娘一个人画不过来啊。」 肖夫人一双丹凤眼当即迸发出厉色,「当了玲珑阁这么多年的掌柜,就真以为玲珑阁是你的了?她能七天画二十张图样,就代表还有余力,你可别被小丫头片子骗了。」 见他神色变幻莫测想再说些什么,她又安抚道:「你应当知道这些单子对玲珑阁有多重要,有了他们,我们玲珑阁就有了在越州扩张的资本, 第40章 好了,便让七娘再辛苦些时日,她要是画不了,你便让她来找我,我同她说。」 掌柜揣着新鲜出炉的单子,和宣玥宁画好的图样出了门,叹息一声。 肖夫人唤身边婢女前来,「姚三娘那有什么动作?」 「奴婢已经按夫人吩咐,将夫人其实有意提拔她为首席画工,结果碍于情面不得不让宣玥宁到铺子里的消息透露给了她,她颇为激动,这两日和一些小铺子的画工走得极进。」 「盯紧她,有必要的时候就帮一帮,别坏了事。」 再说那睡饱的宣玥宁第二日到了铺子,又收到一叠单子的时候,似是开玩笑的说:「往日里一个月四五单都得算是单子多,还是伯母厉害,短短几日,就能收上来这么多单子,这都得赶上铺子里半年的量了。」 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她带着单子回了隔间,一眼就看出她不在的时候,姚三娘又动她桌上东西了。 支着胳膊想了一阵,她夹起画纸和单子走了出去,在柜台上就放好,又折回来拿画具坐了下来。 铺子里所有人都诧异的望着她,她对掌柜和铺子里买东西的阿婆道:「伯母让七娘画图,总在隔间里待着实在觉得憋闷,没有什么思路,便想着出来凑凑热闹,也能画的更从容些,阿婆你可别过来看,这图样没打造之前是不能让你们看的。」 「你这小娘子,好好,阿婆不看,就是说再那隔间里面累眼睛,出来也好,那你好好画。」 掌柜瞧了一眼,便扭过头去招呼阿婆,只要不把图样给外人看,也就由着她了。 一连几日,玲珑阁不关门,宣玥宁就在小小的柜台上拿笔做画,忙的没时间和进进出出的客人说话。 客人也不敢打扰她,只是在选首饰时同掌柜和伙计说一句,「你们家这首席画工,也太刻苦了些,我怎的记得昨日来的时候,她也在画。」 渐渐的大家发现,宣玥宁一直都在铺子里画图,那手就没有停歇过,有人替她抱不平,「你们家铺子里不是有两位画工吗?怎么总见这个小娘子一口水都来不及喝就在那画。」 掌柜无法解释,就夸她勤劳。 到她要交图样那日,她垂头丧气地将画了只有一半的图样交给掌柜,委屈道:「让我画的图样着实太多了些,每一副我都需要细细构思,画的就慢了,我真得尽力了。」 实则这些图样,全是她白日里在玲珑阁画出来的,回了家之后,跟裴璟昭和裴璟骥一起喂鸡,和裴寓衡一起看书,同宣夫人一起缝衣裳,她忙的很,没功夫搭理肖夫人的折磨。 上次老老实实画完图样,不过是想试探她,既然有了结果,她可没有虐自己的爱好。 掌柜宽慰她几句,道没事,让她继续画就是,他会帮她跟肖夫人解释的。 谁料没过几日就出了事,宣玥宁狠狠熬了七天才画出的图样,玲珑阁刚打造完,放在柜台上还没来得急给客人送去,就有那不知名的小铺子上了不少一模一样的。 价格比玲珑阁便宜了至少一半。 玲珑阁掌柜的听闻亲自去那看了看,对比一番有五件何止一样,简直就像是拿着图样打造出来的。 幸而下单子的客人肖夫人没告诉他,只道让他打造完先放在铺子里招揽生意,等有时间她亲自去送,这才降低了一些损失,需知客人下单打造,不就是图一个和旁人不一样。 可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别家铺子怎么会打造出一样的首饰?除非有人将图样拿给了人家。 姚三娘在旁阴阳怪气,不让掌柜压下来,「图样只有一个人画,除了她还有谁知道,今日有五张图样流了出去,来日莫不是要全都给出去,你不告诉主家,难不成心中有鬼,是你给出去的?」 掌柜瞪了她一眼,「乱说什么!七娘不是那样的人。」 宣玥宁站在一旁,瞧姚三娘那一副为铺子伸张正义的脸,想起自己桌子总被她弄乱,暗道可真是贼喊追贼。 便说:「图样不是我拿出去的,这些图样要的紧急,我连吃饭喝水的功夫都在画图,又哪有时间把图样给别人。」 姚三娘抱着胸,「谁知道你拿图样回家的时候,有没有将其给某些人,什么日夜画图,别是装出来的。」 「莫须有的栽赃,我宣七娘是绝不会认的,三娘口口声声是我拿图样给了别的铺子,可有什么证据?」她俏生生立在那,如同一朵在寒风中顽强盛开的小花。 「姚三娘没有证据,我有,本是想来铺子里看看,七娘近日在忙些什么,连我给的单子都没画完,就听说自家铺子里的图样流了出去,让别家抢了先,我特意去那走了一遭,七娘你来给我解释一下,这些单子是怎么回事?」 五张画纸从肖夫人手中飘扬而出,落在宣玥宁的脚边。 乍一看去,不管是纸张还是图样,都同她交给掌柜的一模一样,好似出自她手。 姚三娘见肖夫人来了,立即不在开口,老老实实候在一侧,还真像是跟她没关系一样,只那得意的眼神出卖了她。 掌柜正打算弯腰拾起地上那些图纸,被肖夫人阻了去,「你别捡,铺子里的图样能流出去,你这个掌柜是怎么当的!七娘,你且说说是怎么回事?」 第41章 她带着婢女浩浩荡荡从街上走了进来,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陆续围在了玲珑阁的门口。 宣玥宁松开抿着的唇,低头看向脚边的图样,「伯母,七娘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这些图样,七娘从未见过,更何谈画过。」 肖夫人今日描了一双阔眉,此时一副盛怒的模样,将那两眉头硬生生连在了一起,看上去如同一条平直的黑线,「东西都摆在你面前了,你竟还不承认?」 她叫出一直没吱声的姚三娘,让掌柜拿出宣玥宁之前给他的图样,挑出重合的那五张,「三娘也是会画图的,眼睛比我们厉害,你去对比一下,告诉我们,这几张图样是不是一样的?」 「伯母?」宣玥宁吃惊的望着她,蹲下身子,做出想阻止姚三娘的动作,被姚三娘狠狠拍开,白皙的手背上立即红了一块。 她捂着手背,低低说了句,「三娘,这些真不是我画的。」 姚三娘怎能放过在肖夫人面前诋毁她,抬高自己的机会,速度将几张纸捡了起来,一张一张细细对比起来。 郑重的跟肖夫人道:「夫人请看,这些图样所用纸张和七娘的图样是一样的,这种昂贵的纸我们铺子就只有首席画工才能用,像我们只能用次一等的纸,而且纸张上描绘着铺子独一无二的花纹。 再有上面的笔墨同铺子里的也是一样,恕我眼拙,看不出这几份图样之间的区别,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七娘亲手画的。」 说完她期待的等着肖夫人的夸奖,却见肖夫人只盯着宣玥宁,不甘心地攥紧了图纸。 肖夫人道:「七娘,就连图纸都是一样的,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是你将铺子里的图样卖给了别家,你太让我失望了!」 原来她那些消失不见的画纸,是被姚三娘拿去冒充了,她就说,姚三娘也不至于眼皮子浅到偷她的画纸回去卖。 立即道:「伯母,最近我的画纸被人拿走过,我还奇怪它们去哪里去了,没想到会在现在出现,伯母你信我,这真的不是我画的。」 「你竟还敢狡辩,」肖夫人丹凤眼在她身上剜过,问掌柜的知不知道铺子里丢纸的事情,同她说:「既然丢了东西,怎么不同掌柜的说一声。」 她张张嘴,瞟了一眼姚三娘,才回:「七娘以为不过是几张纸,不能出什么事的。」 「不能出什么事?现在这几张就在你面前,它们被别的铺子得了,还用上面的图样打造出了一批跟玲珑阁一样的首饰,除了纸,还有那一样的笔墨,和你画出的一模一样的图样,七娘,你让伯母如何信你?」 肖夫人痛心疾首的继续道:「七娘,枉伯母对你一腔真心,你求到伯母这里想得个工作,伯母二话不说就将你安排进玲珑阁,你呢,你是怎么回报伯母的,日日在铺子里偷懒,交代你的单子画不完不说,竟还把属于铺子的图样给别的铺子。 七娘,你缺钱同伯母说,伯母能不给你吗?如今你做的这叫什么事!」 她拿起汗巾,擦擦并没有水汽的眼,做足了伤心的模样。 果然,围观的人指指点点,「真是太不该了,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肖夫人可真是引狼入室,用着她的东西,拿着她的工钱,帮别的铺子画图。」 「谁说不是呢,要不说穷亲戚要不得,你看她可怜帮她,她可不领你的情。」 「将她撵走!」 「对!」 群情激愤,隐有三两句为她说话的声音也淹没在人们的唾骂声中。 「罢了罢了,大家都少说两句,」肖夫人拿着汗巾挥舞,示意人们安静些,叹道,「他们这一家子如今就靠着她的工钱过活,我是万万做不出辞掉她的事情的。」 她对着宣玥宁道:「七娘,今儿这事既然被我发现了,我是一定要敲打你的,你也别恨伯母,毕竟你有错在先,我扣你三个月工钱,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你在铺子里安心画图,若再有下次,伯母这铺子留不下你了。」 「哎呦,肖夫人真是个大善人。」 「这要是我亲女儿非打断她的腿!」 「肖夫人实在是宽宏大量,像这种手脚不干净的,要是我绝对不留在铺子里。」 一时间,夸赞声不要钱似的朝肖夫人涌去,宣玥宁轻轻吐出一口气,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眸里续了泪,「伯母,你还是不信我?七娘一直都很感激你,自认为在铺子里绝对没有偷懒过,七天二十多张图样,七娘都拼着一口气画完了……」 说到此处,她别过脸去,似是眼中有泪,露出被姚三娘拍红的手背,像回事的擦擦眼角,哽咽道:「七娘早就拿玲珑阁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家了,如何会做出这般令人不耻之事。」 「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证据就在你眼前摆着,难不成是我这个伯母冤枉你了?」肖夫人一双丹凤眼凌厉地看向她。 「是,我不承认,没做过的事情,让我如何能认!」宣玥宁背脊挺得直直的,眼里的水雾退去,露出了那双明亮的眸子。 抬起自己的右手伸出三根手指直指头顶青天,「我宣玥宁在此发毒誓,若是这被别的铺子得去的图样是我画的,就让上苍降下雷霆,将我劈个粉碎!」 嘈杂的声音因她这不顾性命的毒誓而安静下来。 她向姚三娘走去,伸手朝她要那些图样,姚三娘瞪大眼睛,死不松手,最后被她一把夺过,在她耳边低语道:「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第42章 摩擦着极为相似的图样,心里嘲讽姚三娘拙劣的计策,她自己画的图,还会区分不出来? 被冤枉被委屈的眸子在所有人身上看过,最后落在了肖夫人出乎意料的脸上,「伯母,报官吧!让官府还七娘一个公道,不是我画的东西,哪怕用了一样的纸张,也总能找出差错来。 玲珑阁就这么大,图样又能经几个人的手,伯母也不能就因为这相似的五张图样,就给七娘定了死罪,七娘愿意在公堂上与那家得了图样的铺子对质!」 她这一番话震得人心中发寒。 首当其冲的姚三娘刚被她一句话吓住了心神,此时一听报官乱了阵脚,「一点小事你就要上官府告状,你以为青天老爷那么闲,你口口声声将铺子当成了家,难道不知道到了那,铺子的声誉绝对会受到影响吗?夫人,绝对不能闹到官府门前,这不让大家看笑话了!」 宣玥宁静静的看着姚三娘,突的笑了,「你怕什么?」 「谁,谁怕了!」 她不理这个跳梁小丑,面对肖夫人道:「七娘以为,让官府还七娘一个青白,才是对玲珑阁最好的选择,大家只会赞一声,玲珑阁做的对。」 肖夫人拿起汗巾捂住嘴,只冷眼看着她。 百姓们心中对衙门官府畏惧非常,哪怕受了委屈,把牙齿打碎了往肚子里咽,都绝不会闹到官府去,他们宁愿离那里远远的。 在他们眼中看来,玲珑阁不过是损失了几张图样,和别人家铺子打造出了一样的首饰,又何至于对簿公堂。 能发出毒誓,又主动要求寻求官府给公道,他们心里已经偏向宣玥宁身上。 有那经常光顾玲珑阁的老主顾,见宣玥宁一个瘦弱养家的小娘子,被所有人讨伐还不惜报官,为她说起话来,「那图样是否是这位小娘子给出去的,某倒是不知,不过某每次前来都能看见小娘子忙着作图,小娘子是真尽力了。」 人群中有人附和,「正是如此,某也见过,刚才还为小娘子辩解,只是没人理会。」 「没错,你家这位画工,可真是头也不抬的画,兴许是哪里有误会,小娘子,听我们一言,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不要去官府了。」 宣玥宁意外于大家三言两语的维护,此时,她到猛然明白了,当你软弱时,多的是人想往你身上踩一脚,可你自己立住了,人们往往也会高看你一眼。 看在大家眼中,就是小娘子被这阵仗吓傻了,报官也是被逼的没法子,当即更热烈的劝阻起来,还有不少人让肖夫人高抬贵手。 「好,七娘,伯母信你,」肖夫人一条汗巾都快被她搅碎了,「不扣你三个月工钱,还是和往常一样。」 宣玥宁哪能让她将这事揭过去,嘴里的话刚说了两个字,就被一道男音覆盖。 「肖夫人!不是某说,铺子里的图样流出去可不是小事,哪能草草了断,一个害群之马需是得早早揪出来才是,如此品性,可是行业大害啊!哈哈,我这家归的也是时候,肖夫人要是不好处理,不妨交给我。」 来人一身用料极好的襕袍,脚蹬长靿皂革靴,棕色的头发披散下来,在左右两侧编着小辫垂在胸口,露出一张年轻清秀的脸来。 分明是男子,却在两耳耳垂处扎了耳洞,戴着豆大的金珠,最吸引人的是他那如一汪春水的绿眸,漾着裴翠般的波澜。 宣玥宁微微翘起嘴角,可算是给等来了——现今越州最大的胡商之子库狄蔚文。 他将在不久后彻底接手其父在越州的生意,然后凭借过人的头脑,于而立之年一跃成为整个大洛最富有的人。 又给女皇捐了大半身家用以充当军资,成为了大洛的皇商,是一位将把握人心和看透局势兼具的奇人。 被他这话一噎,肖夫人可谓是骑虎难下,不禁沉下脸来道:「库狄蔚文,我家铺子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怎么也影响不到你的文涯阁!」 库狄蔚文拿话堵她,「肖夫人此言差矣,胡商本是一家,哪能得过且过,事情总要弄清楚,不能冤枉小娘子不是。」 说完,裴翠绿眸落在肖夫人身后的宣玥宁身上,语气温和如春风拂面,似是怕惊扰到到她说:「小娘子你说是不是?今日有某在,小娘子大可为自己辩解。」 这一副为宣玥宁出头搅局的模样,让肖夫人丹凤眼眯了起来,「总归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要日后尽力避免就是,库狄蔚文,你不去管你家铺子,也别到我这里搅和,这是我家内部自己的事。」 宣玥宁从她身后走了上来,打断了肖夫人的话,让库狄蔚文可以近距离观察她,娇小的身子穿着月牙白的胡服,眼底有连日劳累的青灰,瞧着还是个孩子。 她向肖夫人行了大礼,「伯母,这位郎君说的,七娘赞同,七娘不想平白无故背上拿图样背叛的罪名,既然有机会洗清自己,还望伯母应准。」 肖夫人被两人高高架起不得不同意,而后目光一转落在宣玥宁手上那几张根本看不出区别的画纸,心中有底,松了口也不做恶人,「如此,那你想如何?」 宣玥宁先是向门外看热闹,真心替她说话的淳朴百姓道:「七娘多谢各位仗义执言,谢谢你们相信七娘,图样真得不是七娘所画,七娘再傻也不会傻到给别的铺子画图,还用玲珑阁的纸张,画一模一样的东西,七娘有这个手艺,大可以画些新的叫人认不出来的图样。」 第43章 是了,谁都知道玲珑阁的首席画工一身好本事,她根本没动机,也无需画相同的图样,她要是想赚钱,随意画不同的图样卖给其他铺子不是更好。 库狄蔚文听见她话中之意,绿汪汪的眸子兴味的看向她,主动道:「某东南西北各地跑,倒是练就了一双利眼,不知小娘子可否将图样交由某来替你看看。」 宣玥宁迟疑一瞬,摩擦着几张图纸,自己画的图自然知晓哪里有故意留下的痕迹,库狄蔚文和她不认识,同玲珑阁又属于竞争关系,要是由他还找出差异,最是再好不过。 他要是找不出,自己再出面也尚可。 寻思过后,她将图样交给了库狄蔚文,倒是对他一双干裂粗糙的手颇感差异,在观他那张秀气过分的脸,两相对比终于将那看上如同赶考学子的模样,和掌管生意风雨来雨里去的郎君区分开来。 肖夫人看似平静,却忍不住催促,「库狄蔚文,你可有看出什么,我家铺子的画工之前已经看过一遍,什么都没发现。」 库狄蔚文抬头,「巧了。」 还以为他什么都没看出来,肖夫人轻轻抖了一下汗巾,「既然你也什么都没看出来,七娘,你还何话说,难不成你又在骗伯母?想用去报官的说法,为自己脱罪,亏得伯母还相信不是你做的。」 莫不是现在的库狄蔚文不如前世那个他来的老练,所以才没看出来? 心底微微有些失望,宣玥宁叹了口气,打算将图样要过来。 就在这时,库狄蔚文说话了,「非也,非也,肖夫人不信七娘,也得信某这双眼睛不是。 我将这几张图样都瞧了一遍,从运笔笔势到画图样的习惯一一看去,虽那画图之人尽力模仿七娘的画法,不过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这图样,不是七娘画的!」 「你胡说!我之前看过一遍的,分明就是她画的!」姚三娘睁着一双大眼瞪着库狄蔚文,整个人身子如同秋天的落叶,抖个不停。 库狄蔚文上下打量了一下姚三娘,「肖夫人,这就是你之前说的自家铺子的画工?身为画工,连图样是否是一个人画的都区别不出来,我看她这双眼睛不要也罢。」 话里之意,你家画工水准也太差了。 被他挤兑,又被他看破图样不是出自宣玥宁之手,肖夫人狠狠掐住帕子,丹凤眼一斜,向姚三娘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给我退下!」 姚三娘担忧的盯着库狄蔚文手中图样,咬着唇不再说话,转头又愤恨又害怕的瞪着宣玥宁。 宣玥宁趁大家视线都集中在库狄蔚文身上,回头冲她一笑,没有往日甜美。 那库狄蔚文和肖夫人唇枪舌战交手一番,已是大获全胜,此时将图样分到围观百姓手中,「每一个画工都有自己的独有的小习惯,大家请仔细看,七娘画的图样有一处特别的地方,想来那是她自己在画中留下的印记。 对着阳光看去,你们能在图样中找到一个变了形,却能认出的小小宣字。」 「正是,我姓宣,」宣玥宁走出了铺子,同库狄蔚文并肩而站,脸上露出了一丝对已经过世的宣父宣母的怀念,「库狄郎君所言便我心中所想。」 大家热火朝天的找了起来,「哎呦,我不,我不识字啊,这宣字长什么样?」 「我找到了,看这,长这样。」 「还真有字啊,你们看,这卖给别的铺子的图样,里面没有宣字,这不真冤枉小娘子了?」 「肖夫人,你可得给小娘子一个公道啊!」 之前被肖夫人所骗,对宣玥宁恶语相向的人,此时最为激动,嚷嚷着叫肖夫人给她一个说法。 铺子里的图样不能流落在外,宣玥宁一张张将它们收了回来,还对他们道:「伯母所做也是为了玲珑阁着想,这图样分明是有人想陷害我,伯母一时不查,也是情有可原,七娘多谢大家厚爱。」 「哎呦,小娘子可别这么说,刚才我还骂了你嘞,这诬陷你的人也是太过分,不能放过他!」 宣玥宁笑笑,向库狄蔚文施礼道:「今日多谢郎君了。」 「好说好说。」 她走到肖夫人面前,将图纸交给肖夫人,「伯母,事情已经明了,这图样不是七娘画的,但铺子里能接触到我的图纸、画笔,寥寥几人,还望伯母给七娘一个公道。」 肖夫人自然知晓图样不是她画的,只让身边婢女翻看了一遍做样子,「好孩子,是伯母不是,委屈你了,这查案,伯母哪里擅长,既然不是你做的,真相大白了,也就莫要在攀扯了。」 「那怎么行,」库狄蔚文毫不客气的替宣玥宁拒绝了肖夫人的提议,「我可是听说了,肖夫人认为是七娘画的时候,又是罚工钱,又是训斥,怎么如今证明不是七娘画的,你反倒维护上了?」 宣玥宁低着头,一副委屈的模样,就是不接肖夫人递过来的眼神。 玲珑阁外还有不少人在支持她,肖夫人无法,只好咬咬牙道:「好,查!我到要看看,是谁故意冤枉你,是谁将铺子里的图样给的旁人!」 「那还不容易,」库狄蔚文立即接话,「将那家铺子的画工叫来指认一番不就明了了。」 不多时,那画工就被库狄蔚文的手下给带了来,伸手一指姚三娘,「就是她给的我画纸,她跟我说那是玲珑阁不要的图样,我才用的,谁知道她竟是偷来的!还害得我们铺子打造出了和玲珑阁一样的首饰。」 「你胡说,我不认识她,夫人,这画工冤枉我!」姚三娘声音凄厉,震得人耳膜生疼。 第44章 「不是你是谁,亏我还信你,你竟这般害我!」那画工也是红了眼睛,出了这种丑事,她已经被铺子辞退,此时恨不得扒了姚三娘一身皮。 情势急转而下,眼见事情不再受控制,肖夫人只得同意搜查隔间,从中找出来姚三娘模仿宣玥宁图样而画废弃的纸张,辩无可辩。 真相大白那刻,姚三娘腿一软就瘫了下来, 肖夫人为了平息众人和宣玥宁的怒火,当即表示要辞退姚三娘这种手脚不干净的画工。 姚三娘跪在肖夫人腿边,哭的好不凄惨,只道自己是猪油蒙了心,嫉妒宣玥宁,才会想到这个法子,祈求肖夫人不要让她离去。 玲珑阁原先的首席画工本就不做了,人手不够用,肖夫人借坡下驴,原谅了姚三娘,同样扣了她三个月的工钱。 可她这次同意姚三娘留了下来,却不在有人夸赞她慈善。 宣玥宁安静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玲珑阁内事态发展。 看见肖夫人虚情假意地训斥姚三娘,看见姚三娘知道自己不用离开后喜不自禁,看见围观的人们对肖夫人的做法小声讨论。 姚三娘此举,已经不简单是将图样卖给别的铺子,简直堪称恶毒,如此行事还被肖夫人放在铺子里,大家都摇摇头。 身上有一道强烈的视线打转,偏偏头就瞧见了向她作揖的库狄蔚文,也悄悄地向他行礼,谢他相助。 那边肖夫人也知自己算盘落空,真情实意地拉起宣玥宁的手,「七娘,是伯母不好,识人不清,反倒冤枉了你,你可怪伯母?」 宣玥宁小小挣扎,却被她死死攥住手,只得道:「七娘不怨伯母,只恨自己不小心,稍不留神就落入别人的全套。」 小娘子低着头去看腰间的香囊,原本整齐的月牙白胡服,松散开来,一张俏丽的小脸,透露着不符年纪的疲惫。 在众人眼中便是她伤心难过,不禁心疼起这个孤女。 她颇为自责的继续说:「若是七娘不来玲珑阁,三娘也不会因嫉妒而犯下错事,都是七娘的不是。」 众人紧接着为她说话,「这怎么能是小娘子的错!」 肖夫人预感不好,当即狠狠握住她的手,握的宣玥宁倒吸一口凉气,「伯母,你捏疼七娘了。」 她立马松开手,回道:「这事跟七娘没关系,七娘不必自责,都该怪伯母不是,要是让你过世的父母知道你在我这受了委屈,我可该怎么跟他们交代。」 宣玥宁身子一顿,突的抬起头,眼里寸寸结冰,转瞬冰封万里,倒是惊了肖夫人。 你不该,不该扯上那拿她当亲生孩儿的父母!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温柔的妇人将她抱在怀中为她喝牛乳,那个一家之主,将她高高抛起又牢牢接住。 这么好的人,不可以成为你的借口。 残留的温馨画面已是让她红了眼,眼圈里聚集着要落不落的泪,巧与她现在应有的状态重合,她向肖夫人行了大礼,一滴泪划过脸庞,惹人怜爱,「七娘多谢伯母这段日子对七娘的照顾之情,但事因七娘起,也该由七娘了结,七娘,七娘这就离开玲珑阁,还望伯母同意。」 「你,你说什么?」肖夫人丹凤眼迸发出的凌厉目光,差点将宣玥宁洞穿,察觉不妥,她赶紧挽回,「七娘你离开玲珑阁,该如何活下去,家里两个小的指望不上,你还要供你阿兄读书,七娘,伯母真得不怪你。」 宣玥宁余光瞥见一双长靿皂革靴走了过来,当下惨然道:「但,七娘心中有怨,七娘自认为打从来了玲珑阁,就恪守本分,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然,与七娘共事的三娘故意栽赃,而伯母,却是不信七娘,还说七娘偷懒。」 她咬着唇,将唇瓣都咬出了白色小印,「七娘也不傻,七日画二十多张图样是哪家铺子也不会做出来的,可七娘就是认真画了,结果,不提也罢。 七娘,寒心了啊!」 「七娘,好孩子,你听伯母说……」 「肖夫人!」库狄蔚文已经走了过来,获得肖夫人含着怒气的白眼一枚,笑着说,「你家玲珑阁的画工如此欺辱七娘,你不为七娘出头将其赶走就算了,还想让七娘和其一起共事,然后每日担心自己的图样被偷吗?」 肖夫人扶了扶高高的发髻,咬牙切齿道:「库狄蔚文,我玲珑阁自家的事,就不牢你费心了!」 「非也,非也,某只是看不过去,帮七娘说话而已,肖夫人你要是当真为七娘好,就不该再将她留在铺子中!」 「七娘,库狄蔚文说的对,玲珑阁你不想待,伯母可以让你去别的铺子。」她被库狄蔚文点醒,只要人在,管她去哪家铺子。 谁料宣玥宁摇摇头,「今日过后,想必很多人都会知道玲珑阁发生的事,七娘不管去伯母的哪家铺子,都会惹人嫌,被认为抢别人的饭碗,多谢伯母好意,七娘不去了。」 「那你要如何养活一家子?」肖夫人的话简直是从牙缝里冒出来的。 库狄蔚文赶忙道:「她可以去我的文涯阁,我一定会让人好好照料她,至少不会出现被人污蔑的事情。」 又转向宣玥宁,「七娘,你可愿意去我的文涯阁?」 宣玥宁看看肖夫人,又看看库狄蔚文,面上一片为难。 第45章 哪知围观的人比她还要激动,没有一个人觉得此时离开玲珑阁是忘恩负义,纷纷叫嚷着,「小娘子,答应他呀!」 她隐秘地笑了一下,对肖夫人道:「伯母,你瞧,七娘有了新去处,伯母不用再担心,七娘养活不了一家人了。」 说完又向肖夫人行了一个大礼,复而对库狄蔚文道:「七娘去郎君的铺子。」 库狄蔚文抚掌,眼里荡漾着的全是笑意,「那明日某就在文涯阁等候七娘了。」 肖夫人重重的呼出一口气,隐隐有怒气喷发,「七娘,你在考虑一下,伯母可以将三娘辞退,七娘……」 「七娘,心意已决,还望伯母应准。」 围观的人起哄,「肖夫人也就别拦着小娘子了,小娘子这不是有了更好的去处吗?」 肖夫人攥紧了汗巾,「好,好!」 今儿可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没能将污泥往宣玥宁人身上泼,还让铺子失去这么一颗摇钱树,当即恨恨剜过坐在地上,只知哭泣的姚三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心思各异的众人分开了去,宣玥宁在收拾东西离去前,偷偷将自己这段日子给掌柜画的图样,夹在了他的账本中,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家走。 摸摸今日没有领到工钱的钱袋,暗道亏了,谁知道肖夫人能这么早发难,不然还能多赚一日。 罢了,罢了,在肖夫人这赚足了钱,也是时候赚别家的钱了,她可是等库狄蔚文等了许久呢。 真是不该将她当十三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呢。 小看她了不是。 哎呀,家里的鸡也是可以宰了,回去给他们炖鸡汤补身子。 另一面已经请到宣玥宁的库狄蔚文回了铺子,当即被自家掌柜追问,「如何,如何,那小娘子真要来文涯阁了?」 库狄蔚文和肖夫人交手,说了太多的话,渴得不行,当即抢过掌柜的茶碗,也不嫌弃他,满满灌了一大口。 「噗!」 「我天啊,太苦了,你这泡的什么啊!?呸呸呸,快给我拿点水。」 整张脸都皱在一起的郎君,哪里还有什么秀气的模样,掌柜赶忙为他泡了一碗蜂蜜水,哀怨道:「郎君既不让我去找画衣裳的画工,也不让我去翘玲珑阁的首席画工,我当然得喝点黄连水降降火。」 库狄蔚文连连「哎呦」,用手扇着嘴,咂摸咂摸尝到甜,才给掌柜解释,「越州一直没有好画工,怪到传言玲珑阁首席画工图样画的好,就出现了一个画衣裳不知名的画工? 我今个仔细看了看七娘的图样,虽然衣裳图样不带’宣’字,但观其习惯,这衣裳图样十有八九也是她画的。」 「什么?她既然会画图样,怎么不告诉肖夫人,还送文涯阁送钱,她们两个不是亲戚,还因着这,都不好将其请回来。」 库狄蔚文又喝了一口蜂蜜水,才冷笑道:「非也,非也,什么亲戚,我看是吸血蚂蟥吧!你可曾见过让七日画二十多张图样的,哪家铺子会做如此缺德事。」 「这……肖夫人图什么?」 「肖夫人能和我们打擂台这么多年,你还没看明白,那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女人,今儿她那副嘴脸你是没看见,一个劲要把图样流出的罪安到七娘身上,想给七娘泼脏水,让她在行业里无立足之地, 又假惺惺的说原谅人家,继续收留她,还不是想将她名声搞臭,以后圈着她为自家画图,真真是狠毒心思,还良善呢,也就骗骗那些不懂行的人。」 库狄蔚文说的窝火,喝着蜂蜜水叹道:「真是可怜见的,这七娘怎么摊上个恨不得卖了她的伯母。」 掌柜殷勤地给他家郎君倒水,「还是郎君英名,一出手就替小娘子,哦不,七娘解了围,还将人请了过来。」 「我们且看玲珑阁的乐子吧。」 玲珑阁冤枉宣玥宁给旁的铺子画图,反被查出是自家铺子里另一画工陷害的事,已经在归行坊传的沸沸扬扬。 从前因有宣玥宁在,而日进斗金,自她被「逼」走后,生意一落千丈,有客人知道现在下单子定制首饰都是姚三娘画,纷纷退了单,她们才不要德行有亏的画工来画! 站得高摔得才惨,有过辉煌更受不得冷待,玲珑阁现在只能日日靠宣玥宁留下的图样勉强维持。 也是到这时,才发现肖夫人给宣玥宁说要的急的单子,根本没有客人定制,为的不过是压榨宣玥宁。 他们眼热于文涯阁每日客进客出,看着人家上到主家,下到掌柜伙计,就差将宣玥宁供起来了,悔不当初。 肖夫人能以女子之身,在胡商中抢占立足之地,足见她的能力。 玲珑阁是她手底下收益排在前列的铺子,打从宣玥宁来了,就有跃居第一的趋势,如今收入骤然下降,纵使其快成了归行坊人们闲后的谈资,她亦不会放弃。 用比往常多三倍的高价从别处挖来了新画工,不顾姚三娘的苦苦哀求,直接将其辞退。 为了保住她的良善面孔,兴师动众的去裴家赔礼道歉,宣夫人可不惯着她,抓住宣玥宁被欺负的点,直接将其撵了出去,直弄得她灰头土脸。 她怎能甘愿,当即就指使街头无赖来裴家滋事,且看宣夫人一个寡妇如何脱身。 第46章 但事情结果出乎了她的意料,那几个无赖,还没来得及闯进裴家的门,只站在门口调笑了宣夫人几声,就被周围赶回来的邻居狠狠收拾了一顿,严重的甚至见了血。 谁不知道宣夫人在这一带名声极好,还想妄图抹黑宣夫人,做梦! 宣玥宁和裴寓衡当日一个在文涯阁的铺子里,一个又赴赵府给赵家那嫡子讲课,回来闻言此事,均庆幸他们大力支持宣夫人给稚儿启蒙。 好心有好报,如今可不就看出来了。 无赖骚扰这事没能成功,肖夫人也没功夫多加注意,她还忙着亲自上老主顾家登门拜访,委婉表示了自己后悔之意,已将姚三娘辞退,并给宣玥宁赔礼道歉了,挽回了他们的心。 她的心神全放在玲珑阁上,待她彻底擦干净了冤枉宣玥宁不成的屁股,已是正式入了夏,越州涌进了不少陌生的面孔。 「七娘,别画了,快出来看。」 库狄蔚文刚从外面回来,又去了新帝都洛阳踩好了点,暂时没有打算再往外跑,就日日待在文涯阁,整日和掌柜的斗嘴。 经过这么长时日的相处,宣玥宁也摸清了他的脾气秉性,这就是一个专为经商而生,却天性爽朗有义气的人,也怪不得会在大洛战事起时,凭一己之力支撑了大洛军队整整三个月的粮草,让其顺利打了一仗。 顺手收拾好自己桌上的东西,她会心一笑,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和他打好交道总归不是错事。 文涯阁一共三层,最底下那层卖的是布匹成衣,第二层卖的玉石翡翠珠宝首饰,第三层你以为会是专门为那些贵妇准备的? 库狄蔚文会告诉你,「非也,非也。」 第三层是她们这些画工画图休息之地,她没有想到,库狄蔚文会如此舍得,要知道在玲珑阁她和姚三娘也只能待在小小的隔间里。 文涯阁共有八位画工,他们都是打从开铺子就待在这里的,郎君人善,从不苛待,还处处尊重他们,为他们着想,只因他觉得,在三楼风景好,一推开窗就能看见街道上的烟火气,利于画图,就将三楼整个给了他们。 他们细细跟宣玥宁说库狄蔚文的好,也不嫉妒宣玥宁一来自己就独占一个房间,还热心的帮她布置房间。 里面桌椅板凳齐全,甚至还有一可供休息的软塌,用远山屏风做了遮挡,这屏风还是文涯阁的画工所画。 文涯阁上下一心成就它在越州的好名声,从这就能看出,库狄蔚文的其他铺子也不遑多让。 她打开房门,一眼就看见趴在窗口处的库狄蔚文和掌柜白秋之。 文涯阁生意本就红火,现今是更上一层楼,整个归行坊的人都跑出去看热闹了,铺子里没人,他们也算是忙里偷闲。 库狄蔚文一回头就见她出来了,招呼道:「快来快来,再晚了你就瞧不见了,瞧瞧这高头大马,得多少钱一匹,你说他们能不能卖?」 白秋之翻了个白眼,「想甚美事呢,你就是买到手,还能护住是怎么的。」 「非也非也,某就是说说而已。」 大洛对马匹的管控十分之严,盖因其没有草场,不少马还是别的小国送来的,能够用来作战的战马被朝廷死死把握在手中,绝不许流落出去。 但对于世家大族,几匹马又算的了什么。 库狄蔚文给宣玥宁挪出了地,自己和旁边的白秋之嘀嘀咕咕。 就在他们眼下,一整条街道都被一眼望不到头的马车、牛车占据了,华丽的马车旁,郎君们骑着白色大马缓缓而过。 一、二、三……足足有十辆马车,它们被车队护在最中间,领头的护卫已经消失在街道,在马车后面,是一长串载着书籍和私人物品的牛车。 每辆牛车旁都有两位护卫保护,黑色秀金的族徽插在每一辆车上,迎风而展。 白秋之揉揉眼睛,「郎君,你可能看清是哪族的族徽?这可是来越州声势最浩大的宗族了。」 库狄蔚文绿眸紧盯,思索道:「让我想想,我还真在洛阳见过,是哪家的来着?」 「郑家。」 「对,就是郑家!七娘你怎的知道?」 宣玥宁目光幽深,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曾经让她引以为豪的族徽,不过是困住她一生的绳索。 抬起右手,抚过自己的睫毛,轻揉两下方才道:「在长安见过罢了,世家之首的郑家谁人不知。」 她语气淡漠,像是司空见惯的不以为意,又像有着刻骨铭心仇恨的蔑视,唯独没有寻常百姓的惊叹。 库狄蔚文和白秋之闻言对视一眼,只道她不愧是从长安来的,特意没有在深究。 被护在中央的马车车帘掀起,一整条商街酒楼占了七成的归行坊,酒香十里引的人好奇观望。 露出脸来的小娘子美貌气质引来外面人们阵阵惊呼,马车旁的郎君骑马走近,「十一娘,将车帘放下。」 小娘子不甚在意,但也乖顺地放下了帘子,「知道了,阿兄。」 车队浩浩荡荡消失在了街口,直奔越州南坊郑家祖宅而去。 文涯阁上的宣玥宁领了今日工钱,和众多画工一样,被库狄蔚文轰回家了。 不止他们家铺子,除了酒肆其余的铺子悉数关了门,热闹看够的归行坊人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酒肆高谈阔论,哪还有人会光顾其他铺子。 第47章 文涯阁的几个画工,本还嚷着要一起去酒肆,但碍于宣玥宁的小身板,觉得实在有欺人之嫌,就哄她说该回家补身子。 宣玥宁有无不可的回了家,因看到郑家的人,倒有些心神不宁。 她被郑家寻回后,郑亦雪已经是洛阳有名的才女,反正是女儿家,也不用延续郑家血脉,便将郑亦雪继续留在了郑府,当做养女。 郑亦雪是郑家最小的女儿,排行十一,备受宠爱,她回去后,虽是亲生女儿地位却有些尴尬,他们不忍看见郑亦雪落泪,便让众人唤她十二娘,排在了郑亦雪之后。 她初时担忧郑家不要她,再将她送回裴寓衡身边连累他,处处小心翼翼,郑家说什么便应什么,哪怕觉得她才是真正的郑家小娘子,十一之名该归她也不曾争抢过。 世家大族,众人心思各异,没几个真心为她考虑的,待她后来想通了,适应了郑家生活,想要争取属于自己的父母亲情,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了。 双手捂住脸,她狠狠拍了拍脸颊,「宣玥宁,不许再想了!」 是他郑家亏欠你,又不是你做错了,你胡思乱想什么,不是早就决定不回郑家了! 日后定有和他们家人碰面的时候,难道每次碰面你都要难受一番? 血脉亲缘、父母恩情,上一世已是用一条命偿还了! 这辈子休想困住她。 「阿姊?」 两个孩子颇懂礼数的在她门外叫她,她赶紧坐起,整理整理散乱的头发,唤了他们进来。 裴璟昭三两下就爬上了她的床榻,一双小手抱着她的脖颈,「阿姊,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新铺子里的人欺负你了?」 宣玥宁揉揉小丫头又跑散的发髻,将裴璟骥也拉了上来,「没有,新铺子里的人对阿姊都非常好。」 她点点小丫头的鼻头,「怎么,你们两个跑过来,可是同意阿姊杀鸡顿汤喝了?」 「阿姊!不可以!」两个孩子齐齐惊呼,果断被转移了注意力。 裴璟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花翎、肃清现在每日都能下一只蛋,小微虽然长得小了些,但现在也不怎么挑食了,其他的可都活泼了。」 裴璟昭赶紧接话:「阿姊,就别杀它们了。」 花翎、肃清,包括小微,都是他们两个给那小鸡起的名字,难为他们能在十只长的一样的鸡里区分开来。 那日她看圈养的鸡已经长大,磨刀霍霍打算杀一只炖鸡汤,哪知拎着菜刀刚到鸡圈里,就捅了马蜂窝。 裴璟昭和裴璟骥一人抱她一条腿,他们已经将那十只鸡当成了伙伴,当下是哭得震天响,最后还是宣夫人解救了她。 对这两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她当真是想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奈何是条件不允许,不过是不让杀鸡,有什么的,给孩子们玩就是了,反正都是小母鸡,能下蛋,不亏。 最重要的是,她也不敢杀啊…… 「好,不杀」 裴璟昭有了笑模样,眼睛都快瞪抽搐了,裴璟骥才慢吞吞从自己荷包里掏出东西给她。 「这是给阿姊的什么啊?」 「是阿兄让给的!」 展开一看,呦,飞票! 裴寓衡又病了。 不像上次犯病来势汹汹,而是盛夏之际,天气过于炎热勾起了老毛病,让他手脚发软的心悸。 喘不过气地咳了两声,立即便被心口的死死疼痛折磨地皱了眉。 整个人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连赵家都暂时去不得了。 宣玥宁很是后悔,怪自己这段日子心神都放在了肖夫人和文涯阁身上,而忽略了裴寓衡。 即使宣夫人一个劲的开导,他这是打娘胎落下的病根,与她无关,她还是在心里告诫自己,以后万不可如此了。 不光是她,家里的两个孩子都怕怕的,连院子里的十只鸡都同意让宣玥宁随便抓去给阿兄补身子。 宣玥宁抱抱两个孩子,却告诉他们补身子不光可以用鸡汤,鱼汤也是甚好的,让他们去小溪边,看谁抓上来了鱼就买上几条,但万不可以下水。 将两个好孩子哄走了,她才向厨房走去,此时宣夫人正在厨房轻摇扇子,锅上炖着裴寓衡的药,一股子难闻的味道已经飘散开来,惹得她要捏住鼻子才敢进来。 因他上次发过病,宣夫人早早就备下药材,而赵家也派下人过来送了一批昂贵药材,她让郎君看过,便听从叮嘱适量加入了一些,只是味道着实不怎么样。 「阿娘,我来吧,你且去瞧瞧阿兄,上次我不要飞票,他还生我气,不理我呢,我怕我过去他病更重了怎么办。」 她自己赚来的钱,都会分给他,赵家给他的束修,她又怎么会要。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让赵郎君同意,当那赵家嫡子的夫子,但想来也是不容易的,且看赵家下人的态度也知道,赵家是真正尊重他。 宣夫人点点她的额头,「怪你,是你自己见外,他裴寓衡拿钱养自己的阿妹有何错,我要是你,心安理得的收下来。」 宣玥宁撇撇嘴,也只有在宣夫人面前,她才会显露出小女儿的姿态,「那不是看他赚钱辛苦,想让他自己用吗。」 「那你自己赚钱就不辛苦了?在玲珑阁那阵子,要不是你心中有数,我真要去找那肖氏撕了她,胆敢作践你!对了,听说新铺子的少主家长得甚至俊美,且年纪不大?」 第48章 宣玥宁没疑心宣夫人的试探,「嗯,确实如此,不少小娘子都会以来文涯阁制衣买东西为名,偷偷瞧他。」 宣夫人纠结了一会儿,还是道:「玥宁,你且和那小郎君保持些距离,需知你也快及笄了,待你阿兄考上功名,何愁给你找不到好姻缘。」 会这么说,也是因为库狄蔚文会做人,听闻她家中阿兄生病,不光给了她假,还替她请郎中上门,送了灵芝,灵芝对旁人难得,但对于库狄蔚文这个东南西北乱跑的人,还真不当一回事。 她还没料到宣夫人会想到那里去,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她对那库狄蔚文没有半点心思,不过是感激他在前世时乐善好施,连她都曾享受过一二。 若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和他打好交道又能帮帮他是极好的。 不过嫁人?还是算了吧,她这一世啊,就待在宣夫人身边,养大两个孩子,将裴寓衡送入官场,护他不走前世老路,就心甘了,旁的从不敢奢求。 宣夫人已是再次开口,「那库狄蔚文虽说也是高门大户,但毕竟只是良人,我们家里虽没落,你却也是官家小姐,怎能与他有瓜葛。」 宣玥宁笑笑,杏眼弯弯,「阿娘,玥宁心里清楚,这药已经熬好了,我给阿兄端过去。」 这会儿她到是敢去见裴寓衡了,拿着药一溜烟就跑到了裴寓衡的房间。 裴寓衡见她进来,只看了一眼就没在理她。 即使在病中,他也穿着干净整洁的衣裳,哪怕出一身汗就要换一身都不嫌麻烦。 宣玥宁见他不理自己,便知他还在单方面闹变扭,讨好道:「裴郎君?吃药了,我刚才趁阿娘不注意,往这药碗里放了满满一勺蜂蜜,绝对没有那么苦。」 裴寓衡手指轻轻动了动,却还是将头别到床里,不理她。 她笑嘻嘻凑到他的床榻前,「快趁热喝了罢?我也不是故意不让你的飞票呀,这不是想越州来了许多你从前的友人,不想你在他们面前被落了面子,才想让你自己拿着,再说,拔解不是马上就要开始了,你的古琴还没着落呢。」 说完这话,她可真是愁了,做大洛的才子,不光学识要扎实,连弹琴做画之类的才艺也需要出色。 甚至有那放浪才子,江边席地而坐一曲,引得鸟兽围绕,当即就被招进朝中为官,可谓是一步登天了。 要不怎么说,培养出一个能入朝为官的读书人不易呢。 不过宣玥宁却觉得,他们这些才子们更是不易啊,会读书还不行,死读书更不行,你得会理解,会运用,同时你还得会诗词歌赋,毕竟科考的时候,这也占很大部分比重。 除此之外,身上必须还得有出色的才能,不说远的,琴棋书画必须全会,不然你的上司要同你下棋,你要说自己不会吗? 她想着出了神,寻思裴寓衡擅抚琴,要是能在拔解上展示一二,想来那乡贡生也多上一分把握,而参加这次拔解的又有不少从长安、洛阳过来的才子,要是随便用一张太次的琴,八成要被他们嘲笑。 他没跟她解释即使自己获得了拔解名额,乡贡生也不是那么容易得的,只是趁她沉思之际,接过药碗,屏着气一口饮尽。 然后压下自己汹涌呕吐之感,将药碗递给她示意她赶紧走。 宣玥宁回过神,就见药碗都已经空了,当即一惊,裴寓衡什么时候喝药这么痛快了,岂不是真生她气了。 哪料床上的裴寓衡已是不耐,「你怎的还不走,我不是气你不要飞票,而是……」 他皱起眉头,在她不解的目光下,方才将这段日子盘亘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肖夫人那般辱你,怎的不同我言?宣玥宁,你为何不寻求家里人的帮助?」 她愣在原地,早以习惯独立处理事情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他们帮她。 院子里两个孩子已经跑了回来,大声叫嚷着:「阿娘、阿姊,快出来了,溪边的老丈将他吊的鱼全给我们了,但我们身上钱带的不够,阿娘,你快去还给老丈,老丈说他就住在隔壁。」 裴寓衡吐了口气,心脏还是丝丝抽疼,挥手撵她,「快出去给他们钱,琴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会解决的,另外,宣玥宁你且记得,你是我裴寓衡的阿妹,我是定会护着你的。」 「好,玥宁记下了。」 她握紧药碗,转身走了出去,宣夫人已经将鱼从背篓里拿了出来,带着背篓和两个孩子去邻居家送钱道谢。 将碗重重放在厨房,她抿着唇双睫尽湿,好似自己所做终于没有白费一般。 待她擦干净眼泪,用冷水洗了把脸,就听说隔壁崔姓邻居不要钱,不过是从溪水中吊来的鱼,不值钱,让他们尽管拿去给裴郎补身子,老丈还等着再同裴郎厮杀一回——棋艺。 她眨眨眼睛,被盆里活蹦乱跳的鱼一个甩尾溅了一脸水,裴寓衡什么时候和崔棱「勾搭」,呸呸,熟识了? 这可是她今日听说的最好的消息了,纵使那些郎君小姐入越州又如何? 慈爱的拍拍盆里的鱼,一会儿让阿娘给你们个痛快。 「阿娘!你快来帮我杀鱼!」 又叫裴璟骥和裴璟昭过来,她记得上次做的玉露团,可是很被邻居们喜欢,正好她近日又做了些,便叫他们去打一坛子绿蚁酒,再把玉露团包好,忍不住傻笑起来。 第49章 当晚,裴家的厨房再次传来香味,隔壁崔府,崔棱和其爱女对着桌子上毫无食欲的菜同时第十八次叹,两人对视一眼,当即苦了一张脸。 崔棱摸摸胡须,「儿啊,不若你明日去裴家走动走动,这几日她家小娘子可都在家照顾阿兄。」 他女儿毫不客气拒绝了,「阿娘回来若是知晓,非得罚我抄道经不可。」 家中夫人回娘家省亲的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就在两人第十九次叹时,家里奴仆端着一道刚出炉的乳酿鱼,还有那绿蚁酒和玉露团走了进来,「郎君、五娘,隔壁裴家给送来的,说是多谢郎君给的鱼。」 「快快,端上来!」 给崔家送完东西的裴璟昭和裴璟骥迫不及待的回了家,乖乖坐在饭桌前等着开饭,就连裴寓衡都被宣夫人扶着走了出来。 亲自给他舀了一碗清淡的鱼羹,宣玥宁问道:「你与隔壁崔家郎君如今很熟吗?」 裴寓衡执起碗,吹凉鱼羹,拿勺子喝了一口,愣是没蹭上口脂一分,看的宣玥宁眼珠子疼,她一个小娘子都没他讲究多。 「是与他说过话,下过棋,但也不算很是熟稔。」 「这样啊……」 她总不好直白跟他说,那就是你前世恩师,你快去拜入他的门下。 吞吞吐吐道:「好似他家儿郎有入朝为官者,我觉得吧……」 裴寓衡诧异的瞧了她一眼,放下小碗,不紧不慢地抬起宽袖遮住半面脸,掩住神色轻咳两声方道:「我知晓了,待我身子好些就去给你相问。」 宣玥宁觉得他的眼神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对。 你知道什么了? 越州自从陆续涌进各路才子,高门大户登门拜访宴请不断,赵家亦没有屈之人后,带着那赵小郎君结实英才。 裴寓衡拒绝了赵家要带着他赴宴的好意,彻底清闲下来,好好养身子。 院子里时常能听见他带着闷咳的讲课声,本身就带着活力的孩子们,给裴家这个小院增添了不少乐趣。 门外的小溪边,崔棱如往常一般靠树垂钓,除非鱼钩下沉,否则一派闭着眼睛的世外高人模样。 脚步声从远及近,每一步都像是量了好般落下,不似平日里两个孩子欢快跑来杂乱无章的声音。 他张口说道:「裴郎身子大好了?怎的今日是你出来换鱼,背篓里的你且都拿走,回去告诉你阿妹,老丈我今日想吃她做的八仙盘。」 八仙盘乃是将一只大鹅炖好入味后,待其放凉改刀摆盘的一道菜,想吃还得专门去买只鹅。 打从那日送了裴家几条鱼给裴寓衡补身子,裴家回赠乳酿鱼后,崔棱就盯上了宣玥宁,日日将自己闲来无事垂钓上来的鱼分给裴家。 然后裴家就会将自己家吃的菜分出一道送往崔家,每每还附带一壶绿蚁酒,真可谓是合了崔棱心意。 夫人回娘家后,他和爱女就靠着裴家的菜活着了。 渐渐的,裴家也琢磨出味来了,实在也是受不了每日都吃鱼了! 宣夫人整日在家中,和邻居待的时间比同宣玥宁和裴寓衡都长,也知道崔棱之妻近日不在家。 想着经常受邻里照顾,崔棱送鱼她便收着,晚上家里吃什么,就给崔家送什么,那些鱼也不能天天吃,不要还不好,院子里便放了一个大缸用来养鱼。 既母鸡之后,两个孩子又有了新爱好,给鱼起名,这回因着都是崔棱钓来的,他们可是很大度的同意让宣玥宁炖了它们。 宣玥宁知晓崔棱喜爱她的菜,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每每从文涯阁回来,都以给裴寓衡补身子为由,变着法的做好吃的,直把两个孩子的小脸又养圆了一圈。 两家用鱼换菜,到如今已经变成崔棱可以随意点菜的地步了。 裴寓衡离那还在背篓里甩尾的鱼三丈远,连带着离崔棱都甚远,想着家中那都快装不下的鱼缸,语气不善,「想吃八仙盘也得等明日买了鹅才能做。」 正巧鱼钩下沉,崔棱猛地睁开眼睛收竿,鱼跃出水面时,余光瞥见裴寓衡动作迅速地向后退,边退还边用宽袖挡面。 待他将鱼放进背篓里,裴寓衡堪堪站在树荫和阳光的交界处,小心地用水轻拂衣裳,生怕沾上一滴水。 崔棱摸着自己下巴处的美须,「裴郎既不是来取鱼的,找某何事?」 裴寓衡闻言,神情立马阴沉一瞬,走到近处问:「听闻老丈家中有儿在朝中为官。」 「确有此事。」 他伸手将背篓放在柳树另外一侧,拍着身边草地示意裴寓衡坐下说话。 裴寓衡盯着那还泛着泥土的绿草地,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看向崔棱的目光里都带上了刀子。 那厢崔棱一下一下摸着胡须,心想这裴寓衡莫不是想试探自己的身份,便道:「裴郎怎的突然对老丈我的家事感兴趣了?我家大朗,现任湖……」 「敢问可有婚否?」裴寓衡打断他的话。 手一重,一缕胡须被他揪了下来,心疼不已,「自然,孙女都五岁了,其……」 「敢问老丈家中儿郎几何?」 崔棱硬生生憋了回去炫耀儿子的话,本还琢磨怎么样才能不露痕迹的让裴寓衡知晓自己的身份,被他一打岔,胸中横亘了一团火。 第50章 「我膝下共有四子一女,如今只有小女还养在身边。」 裴寓衡皱皱眉,复又问道:「均有婚否?」 「除了四郎,都成家立业了,现今在任上做着各自的父母官,其中大郎后年就要入洛阳述职,估计会定居在洛阳……」 「那老丈家四郎,不知是何年纪?可有功名在身?」 再一次被打断的崔棱,呼出一口长气,语气骄傲,「四郎已弱冠四年有余,未及弱冠之时便已名动长安考取了进士!」 大洛男子二十弱冠成年,那他家四郎就是二十四岁,二十四还尚未成亲? 想着便问了出来。 崔棱看向裴寓衡的目光不对了,这哪里像是试探自己身份,更像是刨根问底的媒婆。 想到四郎,也叹了一口气,「自然是打小就订了亲的,不过那小娘子先是母丧又是父丧,四郎这一等,便拖到了现在,不日即将完婚。」 说完,他等着裴寓衡的反应,能名动长安的才子,他不可能不认识,在加上四郎曲折的婚事,稍一琢磨,都能猜到自己身份。 谁料,裴寓衡听完后如释重负一般,脸上竟有了点笑容,「如此,多谢老丈据实相告。」 听到崔棱儿子都外出公干,他就有些不喜,宣玥宁若是嫁过去岂不是外嫁,到时想为她撑腰都不好做主。 再听到他四个儿子,三个成亲,一个定亲,更是喜上眉梢,宣玥宁他是绝对不会许给人家当妾的,再说为官者多顾忌自己名声,纳官家之女为妾,怕不是想被参上一本。 崔棱试探道:「你可有甚想法?」 「嗯?无甚想法。」 裴寓衡所有心思都绕着回去怎么跟宣玥宁解释,老丈家的儿子不是良人,劝她打消念头,随即一想,他为何要劝? 她屁颠屁颠地日日给崔家做菜,不就是想成为崔家儿媳,如今希望落空,也是她应当经此一劫,得学会擦亮眼睛。 便施施然向崔棱行礼走了,动作可谓潇洒又赏心悦目。 唯独柳树下的崔棱处处被噎,转而想到还未嫁人的宣玥宁,哈哈大笑起来,震跑溪里一群鱼,主动拎起背篓走向裴家。 别看他年纪不小,腿脚可是利索的紧,几步赶上裴寓衡问他拔解准备的如何? 裴寓衡被人追到家门口,无奈之下只好请进门。 越州现已不再有才子涌入,在官衙核对了众才子祖籍确实属于越州后,越州州长已定下拔解终选的日子,那些后来的才子便得了便宜,悉数进入终选。 赵家通过运作,已经为裴寓衡要来了一张帖子,凭其,他可参加终选。 但他也知,想要借此获得乡贡生名额,困难多多,是以只回道:「谢过老丈关心,成事在人,谋事在天。」 崔棱只叹道:「越州的天要变了。」 乡贡生的名额是有数的,被越州才子如临大敌的世家郎君们,可没将这小小的拔解终选放在心上,各家的祖辈早在他们来越州时就给州长递了话,是以他们游山玩水好不痛快,只将越州之行当做一场游历。 那些陪同家中阿兄过来的小娘子们,更是将此行定位在了,出嫁前的尽力玩乐,在祭祖之后,便在越州闲逛起来,各类赏花会、品茗会不知参加了多少。 越州虽发展的不如洛阳、长安繁华,但因其新建,又有着独特的地理位置,街上随处可见胡人,独有自己的一番风味。 世家大族的小娘子习惯了高高在上,一行人端着脸,目光却好奇的望向归行坊两侧的酒肆。 其中一位圆脸小娘子道:「到也没成想,原以为是穷乡僻壤之地的越州,也会有如此规模的酒肆。」 「慎言。」 走在中间,被众星拱月的小娘子一开口,就让其余人心悦诚服的闭紧了嘴。 在这一群莺莺燕燕的小娘子中,就属她容貌气质最为出众,炎炎夏日,小娘子穿着薄如蝉衣的上衣,隐隐透出滑嫩的肩膀,下身着一条月牙白刺梅镶银边八幅裙,也是即为透气轻薄的料子。 脸上稚气已退,描眉敷粉,因其同身边小娘子相比,矮了一分,故而梳着高耸的发髻,插着的珍珠步摇随她走动,在发髻下侧晃来晃去,颗颗珍珠饱满圆润。 那说错话的小娘子急忙讨好,「十一娘,是我的不是,我也是被那州长之女给气着了。」 听见她此话,她们一行人同时想起了那日丢脸之事。 想她们自诩从长安长大,复跟随家中父辈迁至洛阳的贵女,竟在韩夫人举办的宴会上,被其女比了下去! 不光其女,就连韩夫人身上所穿的衣裳服饰,都是她们见都未见过的,同席的那些小娘子们见怪不怪,还颇为疑惑的看她们惊奇的模样,还道:「这不是从长安传过来的样式吗?」 可把她们羞的差点想愤然离席。 若不是她们还有郑十一娘撑场子,传回洛阳,可是要被那些人笑话死。 「我已让家中奴仆打听过了,她们穿戴的衣裳服饰均是在归行坊的文涯阁定制的。」 「十一娘,我们也去瞧瞧。」 「就是,要是确实不错,我们也让画工给画两身。」 举手投足都带着大家风范的小娘子到了文涯阁,瞧见铺子里的成衣,便欣喜的让掌柜唤画工出来。 第51章 「这衣裳竟是一位画工想出来的?好巧的心思,掌柜你快让她出来,我们要亲自见见她,同她说想画的样式,届时少不了打赏。」 在文涯阁里的宣玥宁还不知道裴寓衡想岔了不说,还追问到了崔棱那里,听见掌柜白秋之唤她,就下了楼。 巧与听见声响,抬头看她的郑亦雪,四目相对。 宣玥宁当即便是呼吸一滞,浑身僵硬,再次与郑亦雪相见,胸腔里的心脏「砰砰砰」,跳得快要蹦了出来。 她眸中蕴藏着数不清的风雨,想要冲破牢笼,向那个抢了她所有东西的人而去,却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 脸上的笑容寸寸凝结,那个落落大方,从来都笑不离脸的小娘子,突的就不笑了,身上的疏远之气扩散开来,仿佛和众人不在同一片天空下。 至今还记得,郑家接她回去对她的那股子嫌弃之气。 她深吸一口气,自己也是在宣夫人膝下被尽心养着的娇女,如何就成为他们不愿意对外承认的亲女了。 待裴寓衡以北门之首成为女帝手里的一把尖刀时,郑家又广办宴席,向外宣布她的存在,亏她还以为自己获得了郑家的重视,不过也是镜花水月一场。 在自己看清他们的真面目,不愿牵扯上裴寓衡时,他们对自己又恢复了冷淡,如今想来,她胸中依旧有一股不忿之气。 凭什么她这个亲生女儿得不到他们的珍爱,只是因为自己不能带给他们足够的利益吗? 也罢,郑亦雪。 你不要的东西我视若珍宝,既然你喜欢郑家带给你的荣耀,那这辈子,我们两个就错有错着。 我会代替你,为宣夫人养老送终,年年给父母扫墓祭拜,你不愿承认自己的血脉,我恨不得和你割肉换骨。 是了,在裴家上有阿娘的疼爱,下有黏人的孩子,又要操心裴寓衡的科考之路,她都快要忘记了,她被人发现是郑家真正女儿,可不就是她的亲兄长,郑家八郎郑梓睿在越州求得乡贡生名额时发生的。 那虚情假意的郑家,便由你去待,最好这辈子,我们两个的身世都不要暴露出来。 耳边回响着,初到郑家时,郑亦雪对她言,「好漂亮的小娘子,阿兄你可有福气了,又多了位阿妹呢。」 和楼梯下她开口说的话,巧妙的重合在了一起,「好俊俏的小郎君,这么好看的衣裳首饰,没想到竟不是小娘子所画。」 见她站在楼梯上不下来,同宣玥宁接触时日最长的文涯阁铺子中的人,对她身上气质的改变,感受是最深的,白秋之向其招手,「七娘,快下来。」 「哦?竟是位小娘子,这一身胡服,我都没认出来,」郑亦雪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来回打转,一双弯眉轻轻蹙在了一起,「小娘子,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宣玥宁慢吞吞走下楼梯,闻言冷声道:「某对小娘子无甚印象,小娘子怕是认错人了。」 向来手段过人,在郑府也过得游刃有余的郑亦雪却越看她越觉得熟悉,只是嘴上道:「这到也是,小娘子是越州人士,想来是某记错了。」 那之前说话的圆脸小娘子,扯着郑亦雪的袖子笑道:「十一娘,快看,你们两个的衣裳都是月牙白色。」 可不,不过一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小娘子,一个是干瘪瘦削残阳如血的小郎君。 宣玥宁眉头跳了跳,是她今日出门没看黄历,谁想和她撞衣裳,心里的不耐愈发大了。 就连郑亦雪神色都变了,以她的眼力,如何看不出这位小娘子身上所穿胡服,比之家中阿兄的衣服也不妨多让。 那圆脸小娘子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也是,哪有让世家之女去和小小商人做对比的,自古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在大洛也是如此。 她急忙出声道:「你这小娘子还不乐意了,我们要定做衣裳,本来家中奴仆过来办即可,但谁让今日我们几个兴致高昂,你且拿上自己出手的图样过来,我们瞧瞧。」 这话里处处贬低宣玥宁,就连白秋之听闻都不痛快起来,打圆场道:「小娘子有所不知,这图样,可不能随便给你们看,那都是其他顾客指名要画的,若是小娘子想要,尽管提出自己要求,我们自然会为小娘子量身打造。」 郑亦雪适时出声,「莫要胡闹。」 那小娘子觉得委屈,当即便冲着宣玥宁罗里吧嗦说了一大堆根本不可能在同一条裙子上实施的要求。 而后得意洋洋的看着宣玥宁,「怎么样,可否都记下来了,就照我刚才说的画!」 其他小娘子自然不会理会那明显闹事的,都是一副想看热闹的表情。 宣玥宁的目光却一直锁定在郑亦雪身上,暗道,她如此年纪就已经深谙用人之道,也怪不得会越长大越难缠。 复又看向那圆脸小娘子身上,说道:「抱歉,小娘子要求之多,恕我能力有限,无法画之。」 眼见着那小娘子就要生气,郑亦雪拦下她,和宣玥宁对视起来。 宣玥宁扭过头去,不是怕了她,而是真不想看见她这张脸! 「我的要求没她多,不知小娘子可否给我画一张图样?」对待向宣玥宁这样的画工,郑亦雪依旧如此客气,看的那些小娘子更加敬佩了。 继而齐齐鄙视起宣玥宁来,不过是一个铺子里的画工,见到她们不低三下气,还敢拒绝,真是没见过世面,不明白她们随意一个人都可以碾压死她,这大概就是自己地位太高,让她遥不可及吧。 第52章 明明打从下了楼,什么都没做的宣玥宁…… 不生气,她们这做派,前世不是都见的多了,不过是从郑家不受宠的嫡女,变成毫无靠山的小画工。 来了文涯阁,在库狄蔚文有意试探下,她也就承认了那些衣裳是她所画,不过没有让他走漏风声,至今谁也不知道那些图样,是属于哪个画工画的,只要她咬死不承认,谁还能逼她不成,手长在她身上。 如此,今日也只能对不起文涯阁了,想让她给郑亦雪画衣裳,做梦! 当下道:「某画的图恐怕不会入小娘子的眼,文涯阁画工众多,小娘子大可换一个比我画的好的。」 「哎哟,到了这越州,我还真是长见识了,一个小小画工,推三阻四,能耐了!还真当我们稀罕你们这铺子里的东西?」 郑亦雪没有阻止圆脸小娘子,由着她继续道:「我今日,还非得就让你画不可!掌柜的,她要是今天画不出令我们满意的图样,我看你家的文涯阁也别开了!」 宣玥宁可不怕她的威胁,就如同白秋之只是挥手叫来伙计,让他去寻库狄蔚文一样。 她们这一行人以郑亦雪为首,故而她只看向郑亦雪道:「正所谓隔行如隔山,想要画图不是小娘子随意说两句,就能画出来的,我们得根据小娘子的外貌气度,衣裳所用场合,尽心绘制。 某是真心怕画不好耽误小娘子的事,不过一张图样罢了,想来还不至于让小娘子一句话就让文涯阁关了门。」 她这话不卑不亢,没让她们看见脑补的求饶之姿。 和一个小画工对峙,连郑亦雪都觉得丢人,但换而言之,要是连画工她们都收拾不了,谈何世家之女,「我们自然不会做强人之事,但小娘子也不能一张都不画,就说自己不会画吧?」 宣玥宁叹了口气,还真是无法善了了,不过她就是离开文涯阁,再想法子找营生,也休想让她伺候郑亦雪。 「既不想画,不画便是。」 「裴郎?!」众娘子齐齐惊呼,就连郑亦雪眼中都升起光亮。 裴寓衡本是来接宣玥宁,见时辰尚早,便在一旁的书肆看了几本启蒙书,打算回家默写下来,给院里的孩子们上课。 谁知路过文涯阁,就看见被一群世家大族之女围攻的宣玥宁。 什么世家大族,用着最平淡的语气,做着普通百姓都不会做的欺辱之事,真是丢人。 那些小娘子也想到了此处,一个个羞愧难当,不敢直视他。 还不是因为这是越州,她们无所顾忌。 郑亦雪率先朝裴寓衡迎去,「裴郎怎会在越州,阿兄还时常念叨你呢,说他不过是出去游历一番,回来你就不见人影了。」 其他小娘子不忍错过和他说话的机会,也围了上来,东一嘴,西一句的问着。 裴寓衡抬起袖子咳嗽,「你们退开些。」 裴郎,还是如在长安一般,瞬间,他身边除了郑亦雪不剩别人。 宣玥宁早就被刚才蜂拥而去的小娘子挤到了最后面,和白秋之站在一起,看着郑亦雪对其如同好友般闲聊,心里冷然。 是了,郑亦雪其实是有些喜欢这个和郑梓睿郑八郎在长安齐名的裴寓衡,但喜欢顶什么用,她最是清醒冷静,怎会让自己嫁给一个罪官之后。 真是廉价的欢喜啊。 看着两人站在一起,她总有一种自己辛辛苦苦养的水灵灵小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 「宣玥宁,过来。」 裴寓衡向她招手,宣玥宁偷偷翻了个白眼,招小狗呢?不过身体却实诚,乖巧地走到他身边,小声问他怎么过来了,身子有无恙。 回了她的话,他方对郑亦雪道:「十一娘,这是某的表妹宣玥宁,排行第七,你唤她七娘便是。」 看着两人之间的亲昵,郑亦雪眸子闪动,笑道:「原是这就是裴郎的表妹,我就说觉得小娘子眼熟,没成想还有这层缘故在,看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还望七娘别怪罪。」 「怎么会,十一娘多想了,七娘没放在心上,倒是十一娘也别认真才好。」 一触即发的矛盾,被裴寓衡两三句话就解决了,白秋之直称奇,大手一挥,就准了宣玥宁早点回家。 裴寓衡手腕一动,将宣玥宁拉进红纸伞内,引得身后那些小娘子再次惊呼出声。 「又没下雨,你打伞做甚?」 「遮阳。」 「那你遮,我出去行不行?」 「不可。」 行,刚刚还被人家解决了麻烦,宣玥宁偃旗息鼓,老实地待在红纸伞下,压根不敢听周围人说话。 谁知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拍肩膀,吓得差点喊出声,只听那人疑惑道:「裴郎是你吗?」 你眼瞎吗?裴寓衡能有我这么矮?气愤回头,就见那人大大咧咧抱住了裴寓衡,「还真是你!」 裴寓衡嫌弃地推开此人,对宣玥宁道:「这是赵家嫡子,赵晥晨。」 宣玥宁了然,原来这就是让裴寓衡当夫子,还能被他夸聪颖那位。 「刚才怕吓着你,拍的是这位小郎君的肩膀,可真是对不住了,不过敢问郎君可是郑家族人,我观你同郑家八郎长的十分相像。」 第53章 骄阳似火,站在红纸伞下的宣玥宁察觉到裴寓衡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如坠冰窟。 郑八郎郑梓睿,乃是她宣玥宁的亲阿兄。 两人不说长的有七分相像,也有六分在,何况,她今日穿的还是胡服,发髻高高束起,男儿装扮就同他更像了。 她不避讳裴寓衡知晓自己不是真正的宣家人,但是她害怕他知道自己同郑家扯上关系。 郑梓睿早在三年前就外出游历了,裴寓衡应该也不记得他长甚样子吧? 她今儿这是倒了什么霉。 怔愣间,红纸伞柄被递至她的眼前,下意识接了过来,就听裴寓衡叫住街边卖糖葫芦的,给她买了一串。 裹着糖的糖葫芦被强硬地塞进手中,红纸伞再次被他拿走,就听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参加了那么多的文会,你别的本事没见长,眼力倒是一如既往的不好。」 狠狠捏住糖葫芦,心里倒是一松,小小的舒了口气。 赵晥晨疑惑的看看宣玥宁,一副真得很像的样子。 街上人来人往,唯独他们三人静立其中,裴寓衡扶正腰间的香囊,想起那个被典当的金锁,饱含深意的望了她一眼,却开口再次道:「你可是与郑八郎在一处说话了?且再好好看看面前之人。」 被他这样一说,赵晥晨倒是将自己搞糊涂了,「这……郑八郎身边哪里是我能去的,我确实也只是远观,让你这么一说,好似也真得不是很像,刚刚就瞥了那一眼,觉得小郎君侧脸甚像。」 「这就是了,你看差了。」 裴寓衡一锤定音,向其介绍道:「此乃我表妹七娘,非你言之的郑家八郎。」 「失礼失礼,」赵晥晨一听当即赔礼道歉,「七娘莫怪,是我看差了。」 宣玥宁身上逐渐回暖起来,心中对裴寓衡愈发感激,对其道:「无妨,我这一身胡服,确实很容易被认错,再者大洛国土甚大,碰见长的像的也不奇怪。」 她只关心裴寓衡的看法,他若不在意,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愈发肯定自己认错人的赵晥晨手中折扇一合,「作为赔罪,裴郎,不若我们去瞧瞧你想要的古琴?」 裴寓衡沉吟片刻,对宣玥宁道:「你且先回家,我跟其去看看古琴。」 听到是古琴,宣玥宁眸子亮了起来,连带着对赵晥晨的那点不愉快也散了,「快去快去,不用管我。」 赵晥晨用折扇敲敲脑袋,「是我孟浪了,怎能让小娘子同我们一起去。」 「兴许是我这身衣裳总让你误认为我是个小郎君。」 两人倒是不计前嫌的交谈起来,裴寓衡望着那个快要化了的糖葫芦道:「吃吧,今日受惊了,我去去就回。」 「好,我知晓了。」 待其二人走后,宣玥宁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好险,也不知道裴寓衡到底看出什么没。 狠狠咬下一个山楂,像是在嚼郑亦雪般出气,郑家郑家,真是哪都有你们! 撑着红纸伞的裴寓衡陪赵晥晨走出不远,隔着人群回头望去,单薄瘦削的小娘子已经淹没在了人潮中,却让他一眼就找了出来。 无他,那身月牙白的衣裳还是挺显眼的,更何况手里拿着糖葫芦的小郎君更是少之又少。 「裴郎?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没有,拔解终选马上就要开始了,我现在慌的不行。」 裴寓衡睨了他一眼,「无妨,还有我。」 被文涯阁勒令待在家中,避避风头的宣玥宁,本想抓住机会就试探裴寓衡一二,但转念一想,还是别了,万一试探过程中,反倒将自己暴露了可怎么办。 那日过后,裴寓衡再没问过有关郑家的话,宣玥宁乐得他不在意,又安慰自己,金锁都当了,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她都已经下定决心只做宣家人,他还能撵自己走不成。 随着拔解终选的临近,院子里的孩子们都被宣夫人送回了各家,歉意的跟他们说,这几日家中儿郎要准备科考,怕影响了他。 裴寓衡自是不在意,但若能安阿娘和宣玥宁的心,他也没出声阻拦。 宣玥宁一贯相信裴寓衡,只是在饮食上照顾的更加细心了,就连两个孩子都懂事的没在嬉闹,无聊的时候就在槐树下数蚂蚁。 倒是赵晥晨,隔三差五就来寻裴寓衡,那副想把其绑到赵府的模样,看的宣玥宁眼皮子直跳。 裴寓衡倒是没意外,还同宣夫人和宣玥宁说不必顾忌赵晥晨,只当是他的友人即可。 宣玥宁哪里肯听他的,她虽对赵晥晨没什么印象,但能得裴寓衡一声夸赞的,人品心性自不必说,也就看赵晥晨顺眼起来。 赵晥晨自知来裴家是给他们添麻烦,但他是真紧张,只要离开裴寓衡就坐立不安,谁叫每次文会他都是垫底那个,只能厚着脸皮赖在裴家了。 他也曾提出过两人去赵府温书,但被裴寓衡直截了当的拒绝了,一是他身子还没养好,二是怕离开宣夫人的视线,让她们徒增忧愁。 而这段日子对赵晥晨的教导,也让他摸清了此人脾气秉性,无非是打小被家中宠溺太过,吃不得苦,只要不犯惫懒,记住他前些日子说给他的东西,以赵家声望,过个拔解终选不是太大问题。 既然他愿意窝在这个小地方,也就随他去了,只要一次顺利得过,对自己有了信心,再多加努力,日后成就定然不低。 第54章 就连有长安才子之名的裴寓衡都在家中温书,越州才子们更是门都不出,盛极一时的文会偃旗息鼓,竟是没一家再办了。 处理好玲珑阁和手下一干生意后,肖夫人就将目光放在了抓嫡子科考的事情上。 自家人知自家事,她儿子几斤几两她还是清楚的,天生就没有读书的那个脑子,但纨绔行径是一应俱全,和其父亲一个模样,尚未弱冠,暖床小妾却是不少。 纵然洛阳裴家答应给个进士名额,但这乡贡生还得她自己努力争取。 带着盛好的补药去看望在书房的儿子,却听见里面呼噜声震天响,她揪着耳朵将其拽了起来,便是一顿训斥。 拔解终选同初选可不一样,越州州长届时会亲自主持,要知道拔解终选过后,州长就会报至洛阳选拔而出的乡贡生名单,这些乡贡生都是由州长担保,出了事,州长第一个跑不了。 想在爱惜羽毛的州长身上动手脚,难度太大了些,倒不如想想旁的法子。 她合上丹凤眼,脑中蹦出了那天拒绝她为吏的裴寓衡。 风声已过,从长安来的小娘子们因宣玥宁是裴寓衡的表妹,没人再来找文涯阁的麻烦,反而一个个上赶着送钱,宣玥宁便被库狄蔚文叫了回来。 她们的单子她是一个都没接,但也不能害了文涯阁,便将自己画图时所思所想告知了铺子里的画工,还会给她们画好的单子提意见。 非师徒学不到的东西,让那些画工对宣玥宁感激不已,平日里待她就更好。 见肖夫人唤她出去,还偷偷拉住她,让她藏个心眼,别傻兮兮的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又叮嘱她,要是肖夫人叫她回玲珑阁可千万别应。 宣玥宁谢过她们的好意,只道自己心中有数,文涯阁如一个家般温暖,自己才舍不得回玲珑阁。 再说好不容易离开了那,搅乱了玲珑阁一池水,哪还能再重新回去。 出了铺子,她直奔归行坊最大的酒肆,门口胡姬和她已是老熟人,整条街谁人不知肖夫人对她做过的事,调笑地拦住她,在她耳边低语一句「酒酿甚纯」,便放她进去了。 这是让她别饮酒,宣玥宁跟着婢女走进包厢,肖夫人早就在此等着她了,她若有心拉拢一个人,必叫你和她推心置腹。 哄人的话一套一套的朝她砸去,若非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非要叫她给绕蒙了。 用一会儿还要去铺子里画图,拒绝了她给倒的酒,两人虚伪的客套一番,肖夫人终于进入正题,「七娘,越州的拔解终选不日就要开始,你阿兄是不是还没收到帖子?伯母这里倒是有一法子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就是得需要你的帮助。」 宣玥宁心里隐隐有了猜测,问道:「考科举我也帮不上阿兄什么,不知伯母是什么意思?」 「好孩子,是这样,伯母毕竟在越州有些人脉,可以帮你阿兄给州长呈诗,你阿兄的才能自不必说,州长看见那诗,定会同意的,就是你阿兄那脾气,伯母有心相帮,他也未必肯将诗给我,就得你去偷拿两张了。」 她低下头,去看肖夫人覆在她手上的大红汗巾,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模样,实则眼中全是嘲讽,漫上泪来染湿双眸,原是如此! 肖氏啊肖氏! 所以前世你也用此法威逼利诱他了吗? 那时裴寓衡已经在府衙当上了刀笔吏,拔解终选自然没他的份,他被累垮了身子不说,还要被长安一众友人怜惜自废前途,这比他们瞧不起他更让他难以忍受。 当时的自己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肖夫人那时日日都来家中寻他,两人还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后来他就在府衙内累病吐血,昏迷不醒,送他回来的人还实在看不下去,让自己在他醒来后,劝解一番,莫要在硬骨头了,被人整治到如此地步。 她当时真的是怕极了,只敢在晚上的时候躲被子里面哭,裴寓衡要是出个什么事,天下之大,哪还能有她的容身之处,小心翼翼照料他,劝解的话没敢说出口。 等肖夫人再次得意登门,裴寓衡扔给她东西,便叫她再也别过来。 肖夫人的儿子在那场拔解终选中脱颖而出,获得州长青睐,得了乡贡生的名额,在洛阳一举中第,成为一名进士,留在了洛阳当官,宣家得此喜讯大摆流水宴席,整整三日,越州城都沸腾了。 而她因着裴寓衡勒令她不许去吃,将此事一直牢牢记着。 倒不是羡慕,而是觉得,要是裴寓衡去考,肯定能拔得头筹,她就是砸锅卖铁把家里能当的东西当了,也得给他风风光光办一回。 没想到,兜兜转转,殊途同归,裴寓衡没去当刀笔吏被她拿捏,她却找上了自己。 真是幸而今生赵家虽对裴寓衡无比满意,但到底不想声张自家儿郎,找了位还没弱冠的才子当夫子,怕被笑话,是以将此事压了下去,知晓个中内情的没有几人。 又因着前段日子肖夫人整日忙着处理玲珑阁的事情,忽略了裴寓衡,并不知晓他已经拿到了拔解终选的帖子。 想让她偷裴寓衡的诗给她儿子,好啊,简直求之不得! 扭捏推脱一番,她就同意将裴寓衡的诗给她偷过来。 肖夫人大喜,连连向她承诺,一定会给裴寓衡弄来拔解终选的名额,又再三嘱咐她别让裴寓衡知晓此事。 第55章 宣玥宁当场同意,回家就将此事告知了宣夫人和裴寓衡,让他们心里有个数,宣夫人被气的浑身嘚瑟,抱着宣玥宁不撒手,连连说她聪颖,这种事就不该瞒他们。 是了,他们才是她的亲人,她岂会被肖夫人骗。 有了准备,裴寓衡便让赵皖晨近日不要再来家中,在其恋恋不舍的神情中,给他布置了许多功课,将其撵回了自己家。 至于他自己,平日里就有随手做诗的习惯,再说哪个参加拔解终选的不先提前准备几首应对,万一到时没能及时做出来,也能全个面子。 挑了两首他打算在拔解终选上用的诗给了宣玥宁,让她给肖夫人送去。 宣玥宁有些担心,怕出意外,这可是关乎到乡贡生名额的拔解啊。 裴寓衡倒是安慰她,一个需要靠抄袭他的诗想求得乡贡生名额的人,不足为惧,只怕到时他出现在拔解现场,就能吓得他不敢再用。 强颜欢笑后,她心下难安,总觉得要有另外准备才好,是以将诗交给肖夫人前,自己誊抄了一遍,还特意没用铺子中的画纸,又将稍稍搓揉了一番,夹在了送给韩夫人的图样中。 有备无患总是没错,但愿韩夫人在看见后,能给其夫君一观。 日子一天天临近,拔解终选最终定在了越州棢山之上。 越州并不靠海,反而境内多是连绵起伏的山峦,说是山,但并不高大,一到夏季绿荫葱葱,是文人墨客流连忘返之地,有不少才子若要结庐,就会在周边选一做山,四五个好友比邻而居,聆听自然风采。 棢山就在越州城不远,是所有山峦中,最出挑的一个,想要爬到山顶也最为累人。 拔解终选只是名义上乡贡生的选拔,最终结果是掌握在各州州长手中,这些代表各州赴考的学子,都是他们的政绩,所以没有如入洛阳考进士那般严格,要规规矩矩入考场答卷。 再说越州没地方让百来名学子一同考试。 所以这拔解如同文会一般,才子们使出浑身解数吸引州长目光,展现自己文采,能被州长记住,于一干学子中脱颖而出,乡贡生的名额便是他的。 得知场地选在棢山,宣玥宁和宣夫人齐齐忧愁起来。 对旁的学子来说,登山游玩赴文会不是什么难事,但对于身子打小就娇弱的裴寓衡来说,这可是大事。 爬不到山顶参加不了拔解都是次要,最怕他晕倒在半途中,诱发心疾。 而裴寓衡参加拔解还要带着赵晥晨特意找来,赠与他的古琴,不说这琴乃是有名的琅琊古琴,价值高昂,乃是赵晥晨的一番心意。 就说一想到裴寓衡背着琴走在山间小道上,一步走一步喘一步咳的场景,都令人无比担忧。 在会在拔解终选上遇见郑梓睿,被人认出两人长相相似,和照顾裴寓衡之间做出选择,宣玥宁毫不犹豫选了裴寓衡。 她就是同郑梓睿长的相像,这是她身上流着的无比痛恨的郑氏家族带给她的,纵使她怨,也无法改变。 裴寓衡参加科考,那日后同郑梓睿相见的机会就会多起来,既然总会有一日遇见,早或晚又有何区别。 就算被裴寓衡发现了,她也不惧! 她把刚才那话收回去,其实还是害怕的,一边为其收拾东西,一边想,到时候自己只要黏住阿娘,只要阿娘舍不得她,就不信裴寓衡还会如上辈子一样将自己送还到郑家。 院子里母鸡咯咯叫着,两个孩子正在鸡窝里掏鸡蛋,厨房传出阿娘为裴寓衡熬药的味道,充满了烟火气,这辈子不一样了啊。 没了金锁,没了信物,就凭一张脸,郑家也不会承认家中血脉遭换之事,这可是极大的污点啊。 做好心理建设的她,一转身就瞧见了站在门口的裴寓衡,将她吓了一跳。 忍不住拍着胸口埋怨,「明日就要参加拔解了,你不去温书,在这晃悠什么?这不用你管,我会把明日要带的东西收拾好的。」 他要吃的药,要搓成药丸带着,甜水是必不可少的,山上冷,还要带上她从文涯阁为他买来的披风,林林总总,要带一大堆东西,绝不能放他自己一人去。 「你不要再劝我了,我是一定要跟着你的,大洛又没有不让小娘子出门的律法,再说你参加你的拔解文会,我就悄悄的跟在你身边,绝不多事!」 说完,她瞥了一眼自己依旧没有起伏的胸口。 她穿上男装,可真是半点看不出是小娘子,怕什么…… 裴寓衡已在此静立许久,看着她忙前忙后,一会儿装这个,一会儿装那个,一会儿又觉得这是拔解,不能太扎眼,随手把东西放了回去,他收起饱含深意的目光,「不是觉得你碍事。」 他指指那堆已经占据半个床铺的东西,「不用带那么多,州长定已在文会上布置好了,如此累赘的东西,你要怎么拿上山?」 看她不服气,还妄想以自己单薄瘦削的身子抗起这些东西,他直接道:「要是让你背这么多,他们届时定会抨击我不配为君子。」 这句话成功达到目的,宣玥宁蹙起柳叶眉,「那,那便再少些,但你的药和水是一定要带的!」 到了第二日出门,宣玥宁后背背篓,前抱古琴,穿着由宣夫人改制过的男装,描着一双剑眉,跟在裴寓衡身侧,当真像他的随身小厮。 第56章 到了棢山脚下,空荡荡只有两个衙役支着摊子坐在那里,见他们来了,立即态度恭敬的管两人要请柬,指着山路让他们上去,谁也不知道这群才子里,日后有没有成为一方大官的。 拔解只选定了棢山山上,并未让他们集中在山脚下集合,是以都是三三两两的才子结伴而行。 像裴寓衡这种只带了「小厮」,孤身前来的终是少数。 走走停停,不说裴寓衡累,宣玥宁都要支撑不住了,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看着简直没有头的前路,她不禁问道:「竟然,竟然还没走到山顶上吗?」 要知道他们可是打从宵禁解除就赶到棢山了,这一路上,已经碰见不少在半路休息的才子。 裴寓衡细细喘着气,脸色有些发白,宣玥宁拿出水喂他喝了一口,扶着他到树下休息,知道他不会坐在满是尘土的石头上,特意带了宣夫人缝制的垫子。 有那路过的才子,见裴寓衡姿容出众,还多瞧了两眼,可从没在越州其他文会上瞧见过裴寓衡的身影,待看清他身下的垫子,当即抽着嘴角目不斜视地走了上去。 一连目送三拨人上山,看裴寓衡缓过劲来,她便想架起他,被他摆手拒绝,刚要生气,就见赵晥晨兴奋地冲了过来,「裴郎,我就知道你会等我的!」 他在山脚下,特意问了那两个衙役有没有裴寓衡的身影,两个衙役对这位神姿朗彻一身病容,又带着大包小包小厮的郎君印象深刻,当即就说他们是第一批上山的。 赵晥晨昨日太紧张睡不着,便在书房背裴寓衡让他看的书籍,背着背着就迷糊着了,一朝醒来,天光大亮,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没想到还能在半山腰碰见他们。 见他主动要帮着背背篓,宣玥宁就默默咽下了「你误会了」这句话。 有了赵晥晨的加入,一路上再也不无趣。 宣玥宁以前也是在萧府为萧子昂举办过文会的,知道越州拔解因各州涌入的才子会有很多人,却也没料到场面会这么大。 一眼望去,山顶上原本的树木已被移除,以一个空着的四角亭子为重心,宽袖飘飘的才子,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时政,或席地而坐,或站在亭旁,竟有百来位之多。 因他们走走歇歇,虽然最早上山,却是到的最晚的,凡是在其身后超过他们的才子,都见过这奇怪的组合,加之裴寓衡那身气质,以让他们列为强劲对手,一上来,就得到了所有才子明里暗里的注视。 宣玥宁抱紧了怀中的古琴,神情紧张地四处张望,像极了没见过世面,给主子丢脸的小厮,引来了不少才子的嘲笑。 她以最快的速度在才子中看过,没看见那位按理应是光芒四射的郑梓睿,这才放下心来。 寻了一处不偏不前,又人少的位置,带着裴寓衡过去。 跟着他们移动的赵晥晨,首先成了这些人攻击的对象,「这不是赵郎君吗?每回的文会你都半途退出,这次的拔解可千万得坐到最后一刻啊,不能白费了你父亲的心思。」 越州凡是知道赵晥晨这个人的才子均嬉笑出声,他们早就对嗤笑赵晥晨习以为常,尤其以肖夫人的儿子宣君博笑的最大声,他那双丹凤眼,都快笑成了眯眯眼。 倒是从长安、洛阳等地而来的才子们,没有加入,反而露出不耻的表情,一副不屑与之为武的样子。 赵晥晨被说的差点红了眼眶,宣玥宁却不由分说塞给他一块破布,「你理那些长舌妇作甚,快把这石头上的灰擦擦,没看见你家裴郎在旁边站了许久吗?」 「你这小厮,骂谁长舌妇!」 宣玥宁对其翻了个白眼,一群郎君跟她一个小厮争论,也不怕影响他们君子形象,虽说州长还未到,但她刚才上山时就发现了,这山里处处藏着人,还有人拿纸笔记着些什么。 这地是越州的拔解终选之所在,无关人等怎会出现在此处,只怕是州长暗中安排的,他们愿意闹,便闹的越大越好,看谁倒霉。 赵晥晨听说裴寓衡要坐,要多殷勤有多殷勤,也不理那些人的话,三两下就擦将石头擦干净。 此时裴寓衡已经摇摇欲坠,站立不住,宣玥宁赶忙铺上垫子扶着他坐下,拍着他的胸口为他顺气,又喂他喝了一口水,见他连口脂都顾不得管,蹭了竹筒一圈的唇脂,隐隐露出了青紫的唇,便知不好。 唇色那么深,怕是要犯心疾,真是幸亏她带了药。 喂完药,她更愁了,他这个人,在家中生病躺在床榻之上都要保持仪容整洁,若是知晓自己在拔解终选这么大的事情上,出了纰漏,不知会怎的生气,他的身子,可不能大喜大怒。 连忙让赵晥晨挡住两人,确保没人能看见自己动作,飞快从腰间钱袋中翻出自己新买的唇脂,低声同裴寓衡道:「你唇脂快蹭没了,我这没有红色唇脂,粉色的你先将就用。」 然后不管裴寓衡同不同意,在其诧异的神色中,强硬地用指腹沾上唇脂抹到了他的唇上。 鲜红斑驳的唇立即变得粉粉嫩嫩,还泛着光泽。 原本带着强烈压迫感的裴寓衡,瞬间成了某种毛绒绒的温顺动物,就连那危险的眸子,都变得湿漉漉的。 她手一抖,差点把口脂掉在地上。 忘了忘了,她可是因为这口脂里面加了珍珠粉,变得亮闪闪才买的,还多花了她好几枚铜板! 第57章 幸好在这时,有那识得裴寓衡的才子出声解救了她。 「裴郎?可是长安的裴郎?」 裴寓衡向问话那人看去,轻轻颔首。 窃窃私语声响起,那人脸色几度变幻,尴尬道:「刚才瞧着就像你,没料到裴郎竟会在越州,长安一别也有数月有余。」 「那个,我……友人唤我,我先过去了。」说完穿过人群,就朝离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人群中有不明所以者问道:「什么长安裴郎,你们怎么这个表情?都退那么远做什么?」 自打裴寓衡身份被点破,来自长安、洛阳的才子齐齐后退,一副离裴寓衡越远越好的样子。 越州才子见他们动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动了起来。 裴寓衡三人身边,立刻空了一块,原本就因为百来号人拥挤的山顶,在他们躲避之下,人挨人,更显不堪。 人群中声音逐渐传了过来,「他怎么会在此处?」 「他到底是谁啊?你们为什么一个个讳莫如深的。」 「这位可是和郑八郎齐名的裴郎。」 「什么齐名,郑八郎是郑家家主的嫡子,才华横溢,他?不过是罪臣之子罢了,哪配和郑八郎相提并论,真奇怪,我还以为他得跟着他父亲一起被处斩呢,没想到连越州拔解都能参加。」 「他父亲犯了什么罪?」 「贪污谋反,被亲族举报,斩杀于长安闹市。」 「天啊!」才子们齐齐又后退一大步,生怕和他有牵扯。 宣玥宁站在裴寓衡身后,沉下脸来,同他道:「莫要生气。」 裴寓衡神色淡淡,在长安时,他就已经见识过了人情冷暖,比这更恶劣的话他都听过,又何须生气。 倒是他们两个身边的赵晥晨看着比他们还生气,当即就要反驳回去,被裴寓衡一句话阻止了。 才子们当着他们的面无所顾忌的交谈。 而作为话题中心的人,该喝水喝水,宣玥宁还站在其身后为他打了一纸红伞,遮住了从树荫下露出的阳光。 那红晕映在裴寓衡的脸上,掩盖了他粉色唇脂带来的软和,整个人清冷了不少。 也正在此时,他们对面的山路上出现两人,才子纷纷给其上路。 身穿官袍的黄州长同郑梓睿有说有笑地穿过众才子,抵达中间空着的凉亭中。 「州长。」 「八郎。」 许许多多的才子艳羡的看着能被州长礼遇的郑梓睿,那恨不得和其称兄道弟的做派,同刚才看见裴寓衡时的表现,截然相反。 凉亭中的州长和郑梓睿自然在人群中一眼瞧见了裴寓衡。 谁让他那里人最少,又在他们正前方,打眼的紧。 一身青衣早已弱冠的郑梓睿头戴玉冠,在确定那是他曾经的友人后,不似那些不想同裴寓衡沾染上关系的才子,隔着虚空向其施礼。 裴寓衡也从石头上站起,真心实意的用礼节向其打招呼。 虽然两人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就是能让你感受到他们的情谊未变,他郑八郎不在乎裴寓衡家中衰落成为罪臣之子,他裴寓衡亦不在乎他和郑八郎的身份之差。 州长自是知晓赵家给裴寓衡要来了拔解终选的名额,此时见两人表现,暗自点头,向来严肃的脸上都有了笑意。 这让那些躲裴寓衡不及的才子们悔恨不已,早知道刚才就不同裴寓衡那般生疏了。 同时也如州长一般发出感叹,「不愧是郑八郎。」 谁人不知郑家八郎风光霁月,是个真正的君子,不是那些才子们奋力表现出的君子之态,而是他从骨子里就是一位正人君子。 他的身上除了飞票,永远带着铜板,见到流浪乞丐必会赠与,若是遇见不平之事,定会出手相助,他曾在长安城救下过被纨绔调戏的小娘子,也曾借游历之行,到那贫穷县城尽自己绵薄之力。 这哪里是君子,更像是圣人啊! 他不像是郑家大族培养出的继承人,更像是大儒最疼爱的弟子,带着一身书生气闯荡人世间。 在众人皆羞愧之际,唯有身后宣玥宁看向郑梓睿的目光复杂不已,在郑家所有人中,唯独他,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他会因为君子之道,而承担起兄长的责任,对她敦敦教导,外出游历后用心给她挑选礼物带回来,在知道她和郑亦雪争宠时教导自己。 可就是这样一个被认为光明磊落的兄长,也会为了郑亦雪,而处处打压她。 在他的心中,自己永远比不上乖巧听话,处事圆滑的郑亦雪。 她懂,毕竟两人一起长大,他在她身上花的心思超过自己太多了,她就是他可爱的阿妹,自己不过是被随意发现丢失的——族人。 可也就是因为他对她好过,她才更加嫉妒郑亦雪啊,嫉妒的快要发狂了呢。 她才是他的亲阿妹啊。 可惜,她神色冷了下来,真是永远也忘不了,在她快要身亡之际,请求萧子昂帮她找他时,他亲口传回来的话。 「让她不要闹了,都已经嫁为人妇,也该懂事了,等此事了,我再去瞧她。」 此事了?不过是去参加郑亦雪的生辰礼啊,还真是大事。 第58章 再次见到他,还是觉得有些委屈呢,毕竟是比之冷清冷血的母亲和对她视而不见的父亲,他才是付出真心喜爱过的阿兄。 真是,为什么眼前有些模糊呢。 她抬起手,用衣袖蹭过眼睛,这个阿兄啊,她不要了,送给郑亦雪好了! 红着眼眶的小厮将裴寓衡扶起坐好,在与其目光相对那一瞬,浑身一个激灵。 她好像忘记了,裴寓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又怎么会不记得郑梓睿的长相。 只怕,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容貌和其相似。 「我渴了。」 「啊?哦哦哦,我这就给你倒。」 此时裴寓衡已经缓过些许,喝完水后便对其说,「你就在此处等着我,不必跟来。」 果然,他话音刚落,州长就让在场得每位学子,即兴作诗一首。 树林里陆续钻出好些衙役,他们搬着长条桌子,不一会儿就在长亭四周摆了一圈,并为每位学子发放白纸。 当先冲到桌前占据一席之地的学子,刚想提笔作诗,便让州长制止了,随即有小厮为那八位发放木牌,并进行记录,作诗的八位学子,写诗完毕后,不能落上自己名字,只能按照木牌上的符号而画。 木牌上的符号各不相同,只有州长知晓对应的是哪位学子。 有那胸有成竹的,就提前上去写,有那没准备好的,就排在后面慢慢想,有衙役守着,其他人也不敢探头瞧他们写的什么,而他们写完的诗,均被打乱放在了一起。 八人一起作诗,很快山顶上百余位学子都提诗一首,唯剩裴寓衡、郑梓睿及迟迟不敢上去的赵晥晨三人未作诗。 郑梓睿摆出请的手势,裴寓衡抬步跟上,回头一看,赵晥晨还待在原地不敢过去,就说道:「还不过来?」 赵晥晨腿都软了,和裴郎、郑八郎一起作诗,他怕不是想被比到尘埃里去。 宣玥宁在其身后推他,对他道:「赶紧去,不然等他们两个作完诗,你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独自作吗?」 这更害怕了…… 瑟瑟发抖的赵晥晨站在两人中间,欲哭无泪,头也不敢抬的奋笔疾书,写完后立马溜回了宣玥宁的身边。 而裴寓衡和郑梓睿几乎是同时落笔,又同时收笔。 待将两人的诗打乱收好,便是鉴赏。 众人吵吵嚷嚷,一会儿,「快看这首《别长安赴越州》,真是读者落泪。」,一会儿又有人道:「还是这首《簪花赞》更受一筹。」 立马又有人道:「《槐树小院》平淡中见温情,当有一席之地。」 《槐树小院》…… 宣玥宁累的眼睛都疼了,才从人群中找到自己那位沾沾自喜的草包堂兄,裴寓衡人都在此,他竟还敢用他的诗? 最终其他诗作都排了好名次,唯独这三首,经过激烈争吵也未能定出第一,便递到州长手中请他做出名次。 州长喜呵呵接过三首诗,郑梓睿为避嫌并未过去,而是走到裴寓衡身旁同他说起话来。 裴寓衡为表尊敬,从石头上站起,不动声色将宣玥宁挡在身后。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州长将三首诗翻来覆去看了个遍,眉头死锁也没发布名次,最后竟然让小厮找出木牌符号,怒而问道:「《槐树小院》的作者宣君博和《别长安赴越州》的作者裴寓衡出来!」 黄州长平日里就是一副严肃寡言的样子,那满腔的怒火,只有近处的几个才子和小厮感受到了。 远处的才子不知情,还以为这两首诗拔得头筹,纷纷替《簪花赞》惋惜起来,同时疑惑起这位宣君博是何许人也。 裴寓衡他们刚刚才听长安才子介绍过一遍,据说在长安也是位出众的郎君,只可惜父亲获罪。 但这宣君博可真是藏的够深的,一直在文会中不显山不露水的,拔解终选他倒是拿出真本事了。 因这三首诗不相上下,他们反而恭喜起这位可以被黄州长记住的郎君。 至于裴寓衡…… 他们刚疏远了他,此时还落不下脸面凑上去。 只是感叹,不愧是同郑八郎齐名的裴郎。 裴寓衡听见黄州长唤他,只是朝郑梓睿拱拱手,一个眼神都没留给知内情的宣玥宁,叫人看不出任何问题,一切诧异只在心头滚过,显得从容又淡定。 而那边的宣君博,从一众恭喜的才子中,昂首阔步走了出来,他生的高大,继承了肖夫人的容貌,一双丹凤眼已经喜的快要看不见。 站在裴寓衡身侧时,比他高了一头,冷嗤一声,对其颇为不屑。 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能来参加拔解终选,没少求我母亲吧?既然我母亲给了你这个机会,你可要放聪明点,一会儿不许抢我风头!」 说完,他往左侧走了三大步,离他远远的,一副不想被人知晓他们两人是何关系,又害怕真和他牵扯上会影响前途的模样。 裴寓衡面色不变,根本没将他的威胁当一回事,有风吹动他腰间悬挂的镂空香囊球,被他轻轻放好。 肖夫人要诗,他给出的其中一首就是《槐树小院》,他已经做好准备,无论宣君博用不用这两首诗,他都不会给自己留下隐患。 第59章 要是宣君博在看见他出现后,弃诗不用,那皆大欢喜。 要是他毫不在乎自己,依旧用诗,那他的那首《别长安赴越州》绝对会压制住《槐树小院》,不给他赢过自己的机会。 何况他早就打听过了,这位黄州长,可谓官途坎坷,蹉跎半生才当上越州黄州长,得以一展抱负,将越州治理的井井有条。 此人尤其偏爱那些揭露大洛阴暗面的诗作。 故而小院中的日常温馨完全不是,读起来荡气回肠、令人忍不住落泪,告别长安繁华,一路看尽世间丑态,几经波折的《别长安赴越州》的对手。 他本不想和肖夫人那么早交上手,自家现在对肖夫人来讲还太过弱小,她算计自家人,又欺辱宣玥宁的账,他一笔一笔给她记着呢。 但是,事情似乎出现了另外的有趣转机…… 宽袖上抬,借助挡脸的机会,他勾起唇角,嘴里发出模糊的笑音,用轻咳一声遮掩了去。 看似宣君博并不知晓他的母亲给他的诗是自己的,不然怎会误会是肖夫人帮他进的拔解终选,那坦荡威胁他的模样,可是一点心虚都瞧不见。 凉亭中的黄州长在看见宣君博的举动后,更加严肃,问道:「《槐树小院》和《别长安赴越州》可是你二人亲笔所做?」 豆「正是!」 豆他颔首,久经官场历练出的利眼在两人身上游走,先肯定了这两首诗妙,一首写一家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炊烟袅袅,极近平淡温馨之意。 网一首写自己孤苦离乡,对未知前路忐忑,从长安至越州,看尽人间之苦,极近悲苦愁绪之意。 将两首诗品评完,他话锋一转,「这两首诗,本官最喜《别长安赴越州》,但看似南辕北辙的两首诗,本官却读出了相似之处,他们更像是同一人所做,占了一个’极’字!」 众目睽睽之下,黄州长说他手上的两首诗,是一个人所写,所有才子均不敢相信,他们可是一起写的诗啊! 但也有才子反复琢磨黄州长说的话,越是品读这两首诗,越是能看出相似之处,当即认同了黄州长所说,看两人的目光都变的不同了。 既然是同一人所做,那必然有一人抄诗了。 可真是仕林之耻! 仕林文人头可断、血可流,身上羽毛不能脏,不为利、不重权,他们要的无非是可流芳百世的「名声」二字! 抄诗在仕林中,无异于自断前程,被所有人不耻,别说乡贡生的名额,有此污点,做官、为吏都是想都不要想。 宣君博在黄州长说完后,猛地看向裴寓衡,只对上一双无法看出情绪的黑眸,当即冷汗涔涔。 那首诗是裴寓衡写的? 若是他抄诗一事被确定下来,他就完了!绝对不能承认! 当即辩解道:「黄州长,我觉得这两首诗表达的东西并不相同,不过是都用了’极’之法,又怎能说是同一人所做,未免过于牵强。」 在他说完后,黄州长看向裴寓衡,目光微凝,赞许地点头。 只见裴寓衡像是没有听出话中怀疑两人有人抄诗,怡然自得地唤来身边小厮,镇定得喝水解乏,还笑着同其说了句话,方让其回去,就是不和他视线相对。 他喉咙一痒,也觉这一番怒火上涌,口渴了,让小厮给他倒了一碗茶水一饮而尽。 「你二人,可还有何想说的?我给你们一个自辩的机会,若有人承认,这我这里既往不咎。」 言外之意,只要你承认抄诗,该是你的乡贡生名额,我一定给你留。 宣君博频频向裴寓衡递眼色,奈何两人距离甚远,裴寓衡未能看见,他沉不住气,小声唤他,「裴寓衡!裴寓衡你听见没有,一会儿你不许承认,否则我让母亲弄死你!」 裴寓衡正巧咳嗽两声,捂着胸口。 他顿时大怒,「你个该死的病秧子!」 又见黄州长耐心已尽,急忙道:「黄州长明鉴,刚才作诗时每人均是分开而写,周围又有衙役如何能抄诗。」 「你这是在说本官糊涂不成!」 给了机会却不要,黄州长看向裴寓衡,「《槐树小院》是你做的诗?你可将诗给宣君博了?」 裴寓衡虽疑惑黄州长一口咬定是自己作诗给宣君博抄,但也绝不会承认,遂回道:「我一直与八郎在一处交谈,并未看到《槐树小院》,是以不能确定是否为我的诗作,另外,我可以肯定自己没有给宣君博诗。」 「那是奇怪了,」黄州长让小厮将这两首诗拿到他们面前,「怎么两首诗的字迹都是出自同一人的,你们二位,最好在此解释清楚!」 此言一出,周围才子纷纷哗然,却是抄诗无疑,简直太大胆了! 裴寓衡伸手拿过小厮双手捧着的诗,转头看向双腿酸软已然要站立不住的宣君博。 怪道黄州长能一眼看出两首诗出自同一人,原是宣君博将他交给肖夫人的诗,原封不动的带到了拔解终选上。 作诗时,他只要像模像样写上一张,因其父就在衙门为官,那些衙役都是认识他的,睁一只闭一只眼也就真让他蒙混过关了。 可笑肖夫人没告诉他诗从何人,他大大咧咧用了,还指望此诗让他入黄州长眼,得一乡贡生名额。 第60章 黄州长确实是看见诗了,若没有他的多次一举,还不会发现这诗的字迹同自己一样。 可谓机关算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如此,就莫要怪他落井下石了。 他适时疑惑出声,看向宣君博质问道:「伯母日前登门拜访,要走了我刚写出的两首诗,说是要替我引荐给黄州长,可此诗怎会出现在你的手中。」 「裴寓衡你胡说!你父亲就是贪污谋反之人,你能好到哪里去,少在这污蔑我,分明,分明就是你抄我的!」 宣君博真是愧对他这个名字。 裴寓衡静静看着他。 一时间眼中闪过在长安闹市街口那沾血的长刀,耳边尽是「你父亲贪污谋反,不得好死」、「你不配做裴家子」、「离他远点,他父亲谋反,小心惹祸上身」的诛心之言。 「我抄你的?」他轻笑出声,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配,吗?」 「我裴寓衡年少成名,曾为长安花魁做曲一首而名动两城,我熟读四书五经、大洛律法,《文选》、《公羊传》、《毂梁传》、《字林》、《三苍》、《尔雅》等等信手拈来,你可要和我辩之一辩?」 一句话太长,裴寓衡抬起宽袖克制不住的咳嗽起来,已是面色苍白,撑着一口气道:「我忘了,《三苍》、《尔雅》你应是连听都未听过罢?」 才子们拍手叫好,「好,辩!」 你说人家抄你的,那你至少也要有可抄的地方。 宣君博被他说的不知如何是好,他满腹草料,怎能辩得了。 见他不言语,有那被勾起兴致的才子出声:「哈哈,我读过《三苍》、《尔雅》,宣君博不与君辩,我可行否?」 又有人道:「裴郎,你可敢于我一辩?」 黄州长伸手示意大家安静,先对裴寓衡道:「我我从未看见过你的诗作。」 又对才子们说:「拔解尚未完成,时间有限,他二人不必辩,你们若想与裴寓衡一辩,拔解后再开文会便是,现在就在这里裴寓衡与宣君博重新再做诗一首。」 裴寓衡自然不怕,提笔就写了一首拔解终选,亲人作祟,莫名含冤的诗。 此诗,应景,又是一气呵成,众人渍渍称奇。 再看那宣君博的诗,好家伙,那也能被叫做诗? 再看那字,八岁稚童都比他写的好,怪不得要拿裴寓衡写的诗。 黄州长一锤定音:「宣君博,你抄裴郎之诗一事,确凿无误,速速下山。」 「黄州长!」 宣君博甩开上前的衙役,跪在地上乞求。 「我知错了,黄州长不要赶我走。」 拔解还未结束,半途被赶下山,他的乡贡生无望。 黄州长挥手,示意衙役速度将其带走,喝道:「本官念尔读书不易,刚才已经给过机会,是尔一再撒谎,错失挽救时机,带走。」 「黄州长……」 宣君博被捂嘴压了下去,一时间只听山顶鸟鸣虫叫。 有人道:「无耻之徒。」 「简直是仕林之耻!」 待宣君博彻底消失在众人眼前,拔解继续进行。 裴寓衡以一首被黄州长偏爱之诗,一首被抄之诗,一首和郑八郎并列之诗,成为了目前的拔解第一人。 郑八郎抱拳恭喜,他的诗原有一战之力,但架不住裴寓衡诗多且奇。 何况三首诗还有一首是临时提笔而做,裴寓衡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因宣君博抄诗被抓,黄州长特意留出时间让众人休息,宣玥宁已早早将裴寓衡扶回了石头上。 亏她还为裴寓衡捏把汗,宣君博却是自己将自己害了,他要是不将裴寓衡的诗原封不动冒充上去,没准还能和两人齐名,说出去有面子,乡贡生也会是囊中之物。 想来这辈子若非裴寓衡也来参加拔解,那宣君博定也会如前世般,拿着他的诗而一飞冲天。 如今这种情况真是太好了! 她这样想着,那边拔解又开始了,有人面对面席地而坐,中间摆上棋盘厮杀起来。 有人就在凉亭周围的桌子上提笔书画,还有那阵阵乐音传来。 裴寓衡和郑八郎对视一眼,便主动走到了场间,原本在此处的人见二人来了,赶紧起身让地。 郑梓睿一掀袍子随意而坐,膝上放置古琴。 再瞧裴寓衡,先是由宣玥宁在地上铺块粗布,再放上垫子,方才坐上去,琅琊古琴置于身前。 裴寓衡自小身子病弱众人已经知晓,是以见此场景,竟觉他就该如此。 放好东西后,宣玥宁这个小厮可谓是场中最清闲之人。 她坐在裴寓衡原先坐的石头上,蜷起双腿抱住,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越过人群静静看向正友好协商弹奏何曲的裴寓衡和郑梓睿。 两人如今还是好友,可以坐在一起弹琴聊天,不像那时,已经决裂,彼此之间非要争个你死我活。 现在女帝开恩科,越州举荐的才子们均会被默认投靠女帝,而以郑梓睿为首的世家子,不过是车马前卒,用来试探女帝心思,顺便还能占些名额,给女帝寻些麻烦。 这些世代传承下来的大族,一面死握朝堂上的官职大权,一面又看不起女帝,认为一个女人称帝有违祖训,两者间冲突加剧,形成两个派系。 第61章 派系之争无可指摘,但郑梓睿这种自诩正人君子的人,也会放弃两人友谊而拔刀相向,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一位是从小生活在一起,后又一同经历磨难的表兄,一位是有血缘牵绊的亲阿兄,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两人能握手言和。 偏偏事与愿违,郑梓睿是世家大族倾心培养的继承人,事事要以家族为先,而裴寓衡是女帝最信任的北门之首。 女帝早就有意铲除尾大不掉的世家,处处打压他们,而遭到他们的反抗,两方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身在对立面的两人,那点友情也就此破裂了,实在可惜。 她蹙蹙眉,心里却觉得两人会闹得那般不愉快,除此之外还有她不知道的隐情存在。 不说同裴寓衡对上,有违郑梓睿的君子之道,就说裴寓衡这个对大洛律法无比熟悉,谈笑间就能找出罪名,让你蹲大牢,杀人不见血的酷吏,对郑梓睿的态度也是很模棱两可,他其实有机会让郑梓睿消失的…… 前世都想不明白之事,今生连官场的门都没看见,又如何能破解开来。 若是二人再次如前世一般对立,她是想也不想只跟着裴寓衡,管他郑家八郎是不是她亲阿兄。 久违的琴音响起,先是裴寓衡开了个头,随即郑梓睿的琴音如其人般,克制谦让的插入,渐渐合为一曲。 曲声扩散而去,百来名才子,下棋的不在相争,埋头写字作画之人也放下了手中笔,本在弹琴吹笛者羞愧地停了下来,下意识朝两人走去,将其二人包围在其中。 黄州长频频点头,对两人颇为满意。 昏黄的阳光从西面射下,棢山拔解也入尾声。 黄州长并未公布名次,他还要回去细细思量一番才能做下决定,但只要猜测谁是第一人,所有人脑中都自动浮现裴寓衡的身影。 今日拔解,他风头无量,当之无愧,一整天下来,他和郑梓睿处处平手,可他们现在还记得面对宣君博的抄诗,他那一句来辩,如此一比,就连郑梓睿也不如他出众。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宣玥宁想起他们上山时的样子,顿时眼前一黑,裴寓衡的身子可还经得起折腾 左右一望,才子们已经是强撑着没有露出疲态,但那萎靡之色还是轻而易举可以看见。 说到底这是关乎他们能否入洛阳参加进士考的拔解,而非平日里吟诗作对的文会,每个人都竭尽全力,何况裴寓衡。 「实在不行,我背裴郎下山去!」赵皖晨站在裴寓衡身边跟宣玥宁说到。 他今日虽不如裴寓衡和郑梓睿光芒四射,但他的诗作被评为上,听从裴寓衡的话,一直以来苦练字,也在这时显现了价值。 那幅大字被黄州长夸奖了! 黄州长虽没公布名次,但大家心中有数,拔解一共四比,每比又有当众评议,谁什么水平一目了然。 掐指一算,他竟混了个前十!乡贡生的名额稳妥了! 是以他说要背裴寓衡下山也是出自肺腑一言,真是多亏了裴寓衡。 宣玥宁直接回绝他的这份好意,裴寓衡宁愿死这,也不会当着所有才子的面被人背下去。 赵皖晨前段日子就差扎根在裴家,对宣玥宁也是熟悉起来,嘟囔道:「你又不是裴郎,怎么知道裴郎不会同意。」 谁撩闭目养神的裴寓衡开了口:「多谢,不必。」 「那,好吧,我们怎么下山」 「我已叫人下山搬了顶软轿,裴郎若不嫌弃,等会儿可坐它下山。」 郑梓睿与黄州长走了过来,均很关心裴寓衡的身体。 裴寓衡睁开眼,面前已无宣玥宁的身影,在他们二人出现的时候,她就跑到他的身后低垂下了头,本就人小,这下子只能叫他们看个头顶。 他挣扎两下欲起身遮挡宣玥宁,被她从身后扯了袖子,只听她压低声音道:「郎君,你好好坐着。」 两人低语,反倒引他们二人相望,他便也不在坚持,存了打发走他们的心思,便接受了郑梓睿的心意,「那就多谢八郎了。」 黄州长的严肃脸在他们二人面前荡然无存,温柔的简直和刚才大发雷霆之怒者不是同一人。 一番叮嘱后,黄州长便被衙役簇拥着从另一条小道下山了。 郑梓睿本想同他们一起,奈何已有相熟的世家子弟唤他,软轿久不至,他只好无奈离去。 临走时还纳闷的看了一眼全天避他如蛇蝎的宣玥宁。 待其走后,宣玥宁方才抬起头来,赵皖晨看看她又看看郑梓睿,死死地闭紧了嘴。 隐隐还能听见离去几人从远处传来的交谈声:「八郎今日可让我开了眼界,自愧不如你,我竟连和裴郎说句话都不敢。」 「倒是没料到裴郎也会出现在越州。」 「风采依旧在啊!」 下山途中,几位轿夫脚程快,宣玥宁和赵皖晨几乎是小跑才能跟上,看得裴寓衡又皱眉头,她赶紧扒着轿子说:「我无妨,现在开心的不得了,让我一口气跑回家中都没问题,黄州长今日对你很满意,你的乡贡生名额看来一定会拿到!」 赵皖晨在一旁接话:「裴郎可是今日拔解第一人,他要拿不到谁能拿到。」 裴寓衡宽袖中手轻动,伸了出来,想拍拍宣玥宁的头,却见路旁有几名才子,而收了回去。 第62章 「快看,那是裴郎!」 「你说我们去他家中拜访,他会不会让我们进」 「你疯了上他家中去,不怕被诬陷谋反」 「我看你才是傻,他今日是拔解第一人,乡贡生名额他定占其一,你觉得如他这般有才者,能考不上进士」 宣玥宁拉裴寓衡的宽袖,一副和他说悄悄话的模样,「你听见了吗?」 「嗯。」 等他们走到山脚,裴寓衡说什么也不要再坐在软轿中,宣玥宁肉痛地拿出铜钱打赏,暗自嘀咕他不知享受,他不坐给她啊。 一转头就瞧见了想混在人群中,但走到哪,哪的才子都离他远远的宣君博。 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灰溜溜自己走了。 她记得宣君博上午就被撵下山了,怎么现在还在山脚? 该不是怕早回家被肖夫人质问吧? 她真的猜中了,宣君博回家面对肖夫人的温声询问,吞吞吐吐说还行,被问到拔解都让做什么了,不耐烦地吼她:「母亲你管那么多作甚。」 肖夫人念在他累了一天,满身臭汗的份上,不与他计较,还在做着他拿裴寓衡的诗,在拔解上大放光彩,成功拿到乡贡生名额,她当上进士母亲的美梦。 可只要是梦,就有被戳破的一天。 第二日,肖夫人就知晓自家儿子早早被赶出拔解,成了街头巷尾的笑话。 母子二人大吵一架,宣君博愤愤道:「要不是你给我裴寓衡的诗,我会被赶下山?他裴寓衡也去拔解你怎么不打听清楚了!」 「什么?裴寓衡也参加拔解了?怎么可能!」 肖夫人和宣君博低估了抄诗的影响,他们两人,一人虽是经商手腕极强的女胡商,但家中尚无考科举的亲族,自身人脉也交往不到进士官爷,哪里知晓只要在仕林名声臭了,就永无翻身之地。 另一人是打着考科举的幌子,背地里管母亲要钱要人,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就是没有真才实学的假才子。 起初两人也只是互相埋怨,一个怨母亲给诗还不告诉他是裴寓衡的诗,害他在拔解上当着众人的面丢了脸,一个怨自己儿子不堪大用,给他诗,可没让他连背都懒的背,拿人家的诗当自己的,自己一手什么字不知晓,轻而易举就被戳破谎言。 肖夫人生气地将宣君博禁足,不许他踏出宣府一步,等外面的人不在谈论他了,再让他出去,同时将气撒在了他后院那些小妾身上,一个个全给发卖了。 自知理亏的宣君博,知道在这个时候顶撞母亲吃不了好,就安分守己地窝在自己房间看话本,反正女人倒是央求母亲一番再纳就是,凉薄如此。 赵府已经得知自家小郎君能入拔解前十,一个乡贡生名额定能拿到手,赵郎君老怀欣慰之余,知晓裴寓衡也不愿让众人知晓他们两家的事情,暗地里派小厮给裴府送上谢礼。 巧让想质问裴寓衡的肖夫人看个正着,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被裴寓衡和宣玥宁给摆了一道! 院子里朗朗的读书声,简直就是在嘲笑她的蠢笨。 看她来势汹汹,字肯定是无法继续学的了,裴璟昭和裴璟骥领着那一群孩子呼啦啦跑了出去。 被孩子们撞得左右乱晃的肖夫人,脚上一痛,「哎呦」一声,若非被身边婢女扶住,非得跌坐在地不可,那婢女骂道:「哪个不长眼的踩了夫人?你们这些山野村民,没得教养。」 裴璟昭回头做了个鬼脸,呸,踩地轻了! 宣夫人不放心孩子们追了出去,走到肖夫人面前,看也未看那婢女,对她道:「还是好好管管身边人,记得什么叫祸从口出,教养这东西对于登门拜访还破口大骂之人还真是稀缺。」 肖夫人狠狠拧了一把婢女胳膊,丹凤眼凌厉向其望去,婢女不敢吱声,连揉都不敢揉只得低头受了。 槐树下裴寓衡放下手中书卷,不急不缓地整理好衣襟袖口,方才站了起来,「不知舅母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她努力半辈子为的还不就是宣君博,拔解终选被裴寓衡搅和了,怎会放过他,厉声道:「你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去参加拔解竟还给诗,岂不是故意害我儿!」 后又语气软下,「都是一家人,何必让别人看笑话,你就出去跟他们说,那诗不是你做的,当真是我儿所做,一个误会不就可以了,你们可是表亲。 到时你和表兄一起去洛阳求学,所有费用包在舅母身上。」 先打一棒再给一甜枣,是她管理手下惯用的伎俩,但在裴寓衡这看不出半分效果。 他眸子淡淡,神色冷然,一副早已看透,任尔犬吠的姿态,「此言差矣,谁害谁,舅母心里明白才是。」 「裴寓衡你知道去洛阳考进士需要多少钱吗?」 她拍拍手,有奴仆抬进一个竹筐,放在地上「咚」地一声,溅起一地泥土,掀开薄布里面满是铜钱,极具震撼力,「只要你出言相帮,不光这些钱是你的。」 「这些也是你的,」她从袖中掏出一叠飞票,冲他一扬,粗粗看去不下十张,「足够你科考所有的费用,玥宁也到岁数该定亲了,你身为兄长,不能不为自己阿妹准备一份嫁妆吧?」 见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那些铜钱出神,她再接再厉道:「你总不能真得忍心让七娘整日那般劳累,赚钱供你读书!舅母给你赔礼道歉,你那诗谁知道是怎么被你表兄拿到了手,我还以为已经由奴仆交给州长了,我定好好惩罚他们,给你出气,你就帮帮你阿兄吧!」 第63章 听见「七娘」两个字,裴寓衡终于抬起头,一双墨黑的眸子勾在她的身上,鲜红的唇裂开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何必如此,事情真相如何,你我之间心知肚明。」 「舅母,拿钱,来折辱谁?」他拉长语调,却吐字清晰,「不知这些钱可有洛阳裴家给你的十分之一多。」 肖夫人手中飞票直接摔在了地上,染上满满的灰。 「你,你说什么?」 他退离那堆钱,嘴角翘着,可那夺人的目光里却布满了冰渣,「舅母,不知我说什么了?」 她捂着胸口,明显被吓坏了,惊讶不已,「你,你……」 「舅母,与其有时间央求我出言助表兄,不妨先回家问清楚表兄,拔解那日,他是怎么于黄州长和各位才子的眼睛下,被人发现抄诗,无从反驳,钱的事情,舅母且放心,我们自会凑足的。」 「对,我们有手有脚会自己赚,多少钱也不用你掏!」追上裴璟昭给了她几个铜钱让她领着孩子们玩,匆匆返回的宣夫人,一进门就听见肖夫人又开始打鬼主意。 气道:「你用拔解名额指使玥宁偷诗,还敢反咬一口说我儿的不是?谁给你肖氏的脸,真当我裴家是任你搓圆的吗?给我滚出去,我们裴家不欢迎你!」 裴寓衡上前,「阿娘莫要气坏身子。」 肖夫人震惊的看着裴寓衡,只留下一句「好,你们好的很!」扭头就走。 「等等,舅母忘记将地上的飞票带走了。」 她转过身,让身边婢女去将飞票捡起,参天古朴槐树下,绿中一点红,裴寓衡宽袖飘飘,君子如玉,唯那红唇似血,勾得是人的三魂七魄。 原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竟都在裴寓衡看在眼里,头一次,她感受到了洛阳裴家的恐惧,裴寓衡那副病弱的躯壳下,有的绝不仅是聪明才智。 脑中针扎一般,事情的发展,出乎了她的意料。 宣嘉亦被衙门革职了! 他回了府就抄了根棍子,要狠狠打宣君博一顿。 肖夫人劳累一天后所见的就是儿子不断哀嚎,一边跑一边让他父亲轻点,而她的夫君,举着小儿拳头粗的棍子跟在后面,骂骂咧咧,「打死你这个孽障,因为你,为父被黄州长好一顿训斥,还丢了差事,你给我过来!往哪跑!」 宣君博一眼就瞧见了她,直奔她而来,「阿娘,救命啊阿娘,父亲要打死我。」 人高马大的他抱着肖夫人纤细的腰肢,躲在她的身后,完全起不到遮挡作用。 宣嘉亦举着棍子,「孽子,你给我出来,夫人,你别拦着,我非打死他不可!」 在外面为儿子的事情奔波了一天,拜访了一位又一位儿子的好友,均被挡在门外,后来还是给了钱,才从和宣君博私交较好的朋友那知晓,她儿子成了仕林之耻,只要是想通过读书出人头地的,就绝不会在同他有甚交往。 因为抄诗,他的仕途彻底断送了! 有这污名,黄州长一辈子都不可能给宣君博乡贡生的名额,就算背井离乡,去别的州要到乡贡生名额,从而考中进士,也会别人的攻击点,升迁无望。 更何况,她和宣嘉亦祖祖辈辈都是越州人,又哪里有祖地可以让他过去。 她搅着手里的汗巾,连日里积攒的怒气已经达到上限,「啪!」 一转身狠狠打了宣君博一巴掌! 「母亲!」宣君博捂着快去红肿起来的脸,「你不拦着父亲,你还打我?」 肖夫人冷笑,和他一模一样的丹凤眼里全是凌厉,「要是他们也不帮你,你就跟我学经商,这辈子到死都当个商户,届时也别怨我,是你自己将机会搞砸了!」 「母亲?你,你什么意思,母亲,我不能当商户,我得考进士当官,母亲!」他一颗头在她怀里乱窜,竟还像儿时撒娇。 她摸着他的脸,一巴掌给他推开了,对拿着棍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的宣嘉亦道:「打吧,只要别打死了,给他留口气就行。」 宣嘉亦连忙将棍子扔在一旁,拱着手笑着凑到她跟前道:「夫人,你看我的官职?」 肖夫人闭上疲惫的眼,「我明日就去拜访韩夫人。」 「多谢夫人,你快回房休息,来,我搀着你。」 「不用,」她甩开他的手,「好好教训你儿子罢!」 第二日,她果然在衙门后门吃了闭门羹,韩夫人身边的婢女脆生生道:「这位夫人,我们夫人偶感风寒,不易见客。」 她连忙赔笑,将手里的东西往那婢女手里塞,「可真是来的不凑巧,还望阿妹将这些补身子的药材拿给夫人看一看,都是我的一些心意。」 那婢女将东西扔在地上,缩着手跑了回去,「肖夫人,这可使不得,谁不知道我们夫人、郎君最是清廉。」 「清廉?」她嗤笑一声,满嘴苦涩。 衙门内,那小婢女将门外所有事一个字不差的讲给韩夫人听,末了还道一句:「她家儿郎抄诗之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竟还妄想通过夫人你给郎君递话,不要脸。」 韩夫人看了她一眼:「慎言,你知道什么,那肖氏是为她夫君官职来的,以后莫要让我听见此话,要是给夫君招了祸事,非将你发卖了出去!」 第64章 婢女吓白了脸,「夫人,婢子再也不敢了。」 因为宣君博抄诗而大动肝火的黄州长,下令严查拔解那日是谁放任了宣君博换诗,成功用此为突破口,辞退了衙内那些长袖舞弊,只知拿工钱却不知干活的旧人。 将衙门从上到下整顿了一番,就招了好些年轻又冲劲的儿郎,那随时随地的束缚感消失不见,整个人如沐春风。 「夫人,何事惹了你生气?」 韩夫人起身让婢女出去,将两张纸交给他,「无事,这是一直给我画图的宣七娘不小心夹在图样里带给我的诗,当时你拔解未举办,我也没拿给你看,你且瞧瞧,我倒是觉得这两首诗甚妙。」 黄州长拿起诗品读一遍,笑着对其道:「夫人好眼光,这两首诗其中一首就是那宣君博抄的裴郎的诗,我看这另一首也是他的,就是不知那宣七娘是他何人。」 「应是他阿妹,我曾听七娘说过,她家里有个备考的阿兄,没想到是长安的裴郎!」 「夫人不知她和裴郎的关系,还将诗拿与我,可见是真心喜爱这个小娘子了。」 韩夫人不依,「夫君这话说的,我难道是在拔解之前拿与你看了,那是个好孩子,小小年纪就要养家,若是她阿兄真是有才的,你提拔一二又有何难。」 黄州长叹了口气,「难啊,夫人,此事你莫要在插手。」 他将两首诗收好,摇头道:「可惜了。」 不光宣玥宁觉得裴寓衡是拔解第一人,乡贡生名额定有他一席之地,就连肖夫人等外人也是这样觉得,是以不敢轻举妄动。 没有肖夫人的骚扰,裴家里日日炊烟袅袅,香味传的周围邻居食不下咽。 唯有崔棱和其爱女崔珺瑶得以一享同裴家一样的饭菜,但却一句恭喜都未道给裴寓衡说,裴寓衡也未在意,同其交往还似往常一般,倒叫崔棱心生满意。 宣玥宁在厨房忙里忙外,小小的裴璟骥就绕着她转,一会儿站在小凳子上帮她摘菜,一会儿蹲下身子添柴火,被烟熏的两只眼睛都睁不开。 他嘴不甜,不爱说话,就沉默地揉揉眼睛,跑出去抱回一捆柴放在灶台旁边,又哼哧哼哧干了起来。 外面裴璟昭满院子撒欢,有鸡从鸡窝中跳出来,她正为了让它回去,同它做斗争。 两个孩子一动一静,静的这个明显存了心事似,宣玥宁心疼的不行,劝道:「你阿兄就没告诉你君子远庖厨,赶紧出去,阿姊自己一个人弄的过来。」 裴璟骥摇摇头,声音小小的,「我不想当君子,当君子有什么好的,我来帮阿姊。」 炒菜的声音滋啦滋啦,要不是她认真听,只怕都听不见他说的什么话,只好道:「阿姊这道菜马上就要好了,你去帮阿姊将碗清洗干净,桌子摆好好吗?」 他放下柴火,从碗柜中拿出碗来,重重点头。 吃过晚饭,就连宣夫人都看出自家儿子的不对,一连好几天,裴璟骥饭量一天比一天少,之前全部心神都放在裴寓衡身上,倒是疏忽了两个孩子。 他的性子不如裴璟昭闹腾,安静地不行,实在担心他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宣玥宁主动担起了开解的重任,在槐树下抱着裴璟骥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要不要告诉阿姊,阿姊帮你出出主意。」 裴璟骥只低着头不说话,她也不强迫他,和在书房中望向这里的裴寓衡对了个视线,抱着他听着夏日虫鸣。 渐渐,察觉到怀里孩子不在紧绷,整个人软和了下来,她又道:「你不肯告诉阿姊,那跟阿兄说好不好?有阿兄给你做主,你不用怕。」 他明显有些意动,宣玥宁就拉着他去裴寓衡的书房,推了推他小小的身子,「别怕,阿姊和阿兄都在呢。」 裴寓衡不像宣玥宁那般对他温温柔柔,反而不将他当做小孩子来看,让他坐在自己书桌对面,放下书问道:「有何事?」 许是他的态度给了裴璟骥信心,他回头去望门口的宣玥宁,一副依赖的表情,宣玥宁冲他笑笑,给他鼓励。 他眨着湿漉漉的眸子对裴寓衡说:「阿兄,我想学武。」 宣玥宁诧异自家孩儿藏了这份心思,去看裴寓衡,果然看见了他皱起的眉头。 在大洛可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然裴寓衡也不会明知读书考功名会受人阻碍,还一门心思往里面扎。 男孩子都有保家卫国的梦,身体里面的血性让他们向往在战场上驰骋的感觉,但那也是有生命危险的。 他没有武断不让,反而问道:「你是一时兴起,只想强身健体,还是想去当武将?」 裴璟骥捏紧小拳头,紧张地人都在颤抖,「我,我不要读书,要去当武将!」 他小小的人儿,眸子全是坚定,看的裴寓衡都沉默下来,「给阿兄一个理由。」 「我,我读书不如阿兄好,」他低下头,有些羞愧,「连阿兄考进士都那般艰辛,骥儿觉得自己考不上,与其浪费时间,不如找别的出路。」 他说着说着,都带了些哭腔,抬起头说道:「再者,骥儿想保护阿娘和阿姊们!再也,再也不想看见她们受欺负了。」 在裴寓衡过目不让,长安才子名头下,裴璟骥好似并没有多么出众,但宣玥宁知道,这个孩子是聪明的,比得过绝大部分孩子,只是,他阿兄的盛名,没有给他出头的机会。 第65章 从长安到越州,荒郊野外蜷缩在一起害怕野兽袭击的一家人,到了越州被宣府赶出门又差点被卖,林林总总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全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小小的孩子,都有了自己的想法。 那句保护阿娘和阿姊,又何尝没有说到裴寓衡的心坎,裴家,后继有人。 鲜红的唇翘起,裴璟骥眼睛一亮,期待的看着他,只听他道:「既然选择当武将,那便坚持下去。」 裴璟骥从椅子上弹跳下去,恭恭敬敬给裴寓衡行了大礼,「多谢阿兄成全。」 「回去睡觉吧,我会同阿娘说的。」 「嗯!」小小的人儿脸上带着喜色跑回了房。 少有温情的眸子望了过来,宣玥宁一脸复杂的回望过去,她不知道裴璟骥选的这条路会给他带来新生还是毁灭。 这个前世夭折的孩子,他的命运只能靠他自己把握,已经与前世截然不同。 她虽担忧他的前路,但却想让他痛痛快快活个一世,就算他失败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会拿他当亲儿子养的! 只听他道:「你可赞同?」 她轻笑一声:「阿兄做的决定,玥宁自然是赞同的。」 裴寓衡拿起看了一半的诗集,瞥了她一眼,「好好说话。」 收起自己的担心,宣玥宁便恢复成了往日里的模样,认真琢磨后道:「骥儿去当武将,也是一件好事,若是他能靠军功当个将军,对你来讲也是一大助力,届时你二人,一人在朝堂上,一人驻守边疆,裴家何愁不能恢复往日荣耀。」 大洛边境不安全,几乎是年年都有战争,靠军功往上升迁,比之考进士不遑多让,要是遇见一场战役立了大功,兴许还会跳级往上升,越想越觉得,这孩子选这条路也不见的是一件坏事。 前提是保住一条命。 裴寓衡用书掩觜轻咳两声,吓得宣玥宁强硬地夺过书,赶紧扶他回屋歇息,「自己身子什么情况不清楚吗?作甚要如此劳累看书,离去洛阳还有大半年的功夫,这个时候你要是病重才是得不偿失。」 他躺在床上低咳不止,闭着眼睛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就在宣玥宁打算冒着宵禁的危险出去给他请大夫时,听他开口说话了。 「我身子不适,你去同阿娘说罢。」 宣玥宁:…… 她没有证据,但是就是怀疑这个人在装病! 宣夫人在听说裴璟骥想学武,日后上战场打仗,当即就炸了,怒火高升,若非几人合力拦着,要将他捉了打上一顿。 裴家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傲然于世。 宣玥宁还以为宣夫人是因为怕堕了裴家名声才不同意,苦口婆心好一番劝解,才知自己想差了,她啊,是怕裴璟骥死在刀枪无眼的战场上。 「阿娘,骥儿难得有一件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不舍得他不开心,他还小,学武那般累,万一他坚持不下来呢,也是没准的事,你就先同意了吧?」 裴家的男人都是一根筋,认定的事情一条路走到黑,她的夫君如此,裴寓衡如此,他亦如此,宣夫人摆摆手,示意宣玥宁不必再说,她不会同意的。 裴寓衡真是给她找了个好差事。 宣玥宁撑着小脸,终于想了个好办法。 对蔫巴巴的裴璟骥说:「就算你要当武将,字也是要识,书也是要读的,你也不想将来在战场上打仗,连排兵布阵都不会吧!」 裴璟骥向来是个听话的乖孩子,唯一不乖的时候就是说自己要去当武将了,听完她的话,当即赞同再次加入小伙伴中间读起书来。 她此举可谓合宣夫人的心了,在坚持不懈的软磨硬泡下,终是让宣夫人松了口,学武强身健体可以,去当武将想都别想。 不过只要能去学武,就已经够让裴璟骥开心的了,待他学出成绩,还怕宣夫人不同意? 家里还要供裴寓衡读书,情况如此,宣玥宁并未瞒着他,蹲下身子和他直视道:「骥儿,阿姊对学武的事情并不清楚,不过已经拜托文涯阁的人去帮阿姊打听了,你就先安心跟着阿兄读书,到时阿姊送你去武馆。」 「阿姊,你真好。」他难得主动抱住她的脖子向她撒娇。 她摸着他的头顶,心想,她这算什么,不过是赚钱送他去武馆,可裴寓衡如今已经在抽空看兵书了,是为谁看的,不言而喻。 前世孩子们夭折,她都不知道裴寓衡还有这样的一面。 家里要送裴璟骥去学武,裴璟昭怎么会不知道,还以为她也会闹着去学,结果却是裴璟昭抱着一只刚三个月大的小奶狗表示自己要养,宣夫人和宣玥宁准备好的拒绝说辞,愣是没用到。 「裴璟骥都能去学武,我要养小狗!」 那小狗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就是邻居家母狗下的一窝小狗中的一只,全身土黄色的毛称不上好看,支棱着两只耳朵,正用小鼻子在裴璟昭怀里嗅来嗅去,显得很不安。 「她想养就让她养吧,家里有只狗也不错,近日越州不太平,有好几个坊的人,家中失窃,还有良家女子被……」 宣夫人瞧了一眼宣玥宁,住了嘴,蹙着眉又对高兴的裴璟昭道,「日后你自己负责打理它,可行?」 「阿娘,行的行的。」 宣玥宁知道宣夫人担忧她,但瞅瞅自己的小身板,深深觉得阿娘多虑了,「阿娘放心,我除了文涯阁哪都不去。」 第66章 「还是要让你阿兄接送你才是,裴寓衡你听见没有?」 「嗯。」 书房中,来找裴寓衡的赵晥晨坐立难安,「裴郎,大事不妙!」 槐树下,宣玥宁抱起土黄小狗,逗裴璟昭,「依阿姊看,它就叫大黄好了。」 「汪汪!」 「你看你看,它自己都同意了。」 裴璟昭跳着够她,「阿姊,不行,这名太难听了,你把它给我。」 「汪汪!」 「阿姊!」 「哈哈……」 自赵晥晨跟裴寓衡说完那「不妙」的消息后,裴寓衡就一直站在书房窗前静静看着院子里的家人玩闹,好似要将这一幕幕都刻进脑中。 一窗之隔,窗外是槐树下的热闹非凡,窗内是毫无声息的冷寂。 赵晥晨终是挨不住了,出声道:「裴郎,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我父亲刚拜访完黄州长,得知了确切的消息,乡贡生名单里没有你,这可怎么办,你明明是拔解第一人,黄州长为何不给你名额?」 「嘘!」 他缓缓转过来,看着院子里的热闹仿佛感同身受,得知所有努力化作泡影,胸中的波涛汹涌已经平息下来。 「小点声,不要让他们听见了。」 赵晥晨来回走着,「你还能冷静的下来,这可如何是好,我们不如去找黄州长吧?」 裴寓衡又转了过去,眸里倒映着院子里的一切,裴璟昭成功抢到了大黄……暂且就叫它大黄吧,她抱着大黄被宣夫人拧了耳朵,让她把大黄放地上给它洗澡。 「裴郎,你别看了,你给个主意啊!」 他鲜红的唇轻动,「我又能有何法子。」 「名额都在黄州长手里握着,我们去求他,裴郎,你也别放弃。」 裴寓衡收回目光,走到书桌后坐下,气定神闲地拿起一本要给裴璟骥讲的兵书看起来,指着对面椅子示意赵晥晨坐下。 「我没放弃,但也不必麻烦,我只是用拔解第一名试探黄州长罢了,如今已经得出结论,他是不会给我乡贡生名额的。」 赵晥晨看着他,觉得浑身冷飕飕的,呐呐开口,「我有点没听懂,你说你是故意得了拔解第一名,就是为了试探,为什么啊?」 裴寓衡轻咳两声,翻过一页道:「拔解第一是随手为之,我主要想知道,他敢不敢担保我这个罪臣之子去考进士,现在看来,他不敢,当然,兴许有人给他施压也说不定,毕竟多的是人想困我到死。」 他只是抱了一丝侥幸心理,想着,万一黄州长给他乡贡生名额了,那就省了他许多事。 侥幸果真要不得,要重新想办法了。 随手为之…… 赵晥晨捂着胸口,掏出一叠飞票,「给,我父亲给你的,我父亲说会一直资助你的,裴郎,你打算日后怎么办?难道真的要为吏吗?」 他将那叠飞票收起,裴璟骥还要请师傅教拳脚功夫,家里现在缺钱,便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走那条路的。」 看到熟悉的人影过来,他扣起书来,嘱咐道:「莫要让我家人知晓,替我担忧。」 「我给你们做了茶点,你们吃点再温书。」 宣玥宁端着两小叠点心放在书桌上,又一人给倒了一碗红枣蜂蜜茶,随口问道:「拔解结果出来了吗?之后要做些什么准备?」 赵晥晨一口茶呛到了,不敢看她,低着头咳嗽不止,那红着脖子的样子,似是要将肺给咳出来。 「这是怎么了?你吃那么急作甚?」 在宣玥宁要替赵晥晨拍背时,裴寓衡终是发了声,看向赵晥晨那一眼,差点将他看到地上去。 随即一本正经,好似他一定会通过的模样,「不必提前做准备,获得乡贡生名额的人,会入州学读书,黄州长将请有名的夫子亲自教导,他也是想越州考上的才子越多越好,是以,等着便好。」 「这样啊,你还得去州学读书,那还能回家吗?」宣玥宁问道。 赵晥晨本想安安静静吃块茶点,压一下咳意,目光一扫,对上裴寓衡的视线,身子一颤,三两下吞下嘴里东西,说道:「入州学轻易是不得回家的,但每月有三日假期,大部分人那三天也是舍不得回的。」 宣玥宁了然地点头,「时间紧迫,大家也是想多温温书,赵郎在州学也要如参加拔解般努力才行啊。」 那时候赵晥晨背书背的都魔障了,若非有宵禁,赵家又不准他住在裴家,恐怕都要扎根在裴寓衡身边了。 赵晥晨被她说的她的脸皮子挂不住,偷偷觑了一眼裴寓衡,顿时悲从中来,州学没有裴郎,他还去做什么,「嗯……也许,我会不上州学自己在家温书,也说不定……」 「还能不去上州学?」宣玥宁刷地看向裴寓衡,「若是不去州学能在家可就太好了,你要是去州学,我还得担心你的身子能不能吃的消。」 裴寓衡喝了口不那么甜腻,正好压下咳意的茶,对宣玥宁道:「怕是不成,黄州长不会同意的。」 「也是,」她叹了口气,又道,「那三天假期你一定要回家来才可。」 他点点头,不着痕迹的将此事岔了过去,「骥儿的拳脚师傅找的如何了?」 第67章 说到这,宣玥宁柳叶眉一弯,蹙了起来,「稍有些实力的都不愿意教骥儿这么小的孩子,而且价格收的也高,可便宜的那些,我又怕教不了他太多。」 裴寓衡道:「不急,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启蒙,日后让他来我书房,我抽出一个时辰单独教导他。」 看到他桌面上的兵书,她杏眼弯起,眼角下的小痣随着活泛起来,「好,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我已经让库狄蔚文帮我寻拳脚师父了,他三教九流认识的人多,想必很快就会找到了。」 「库狄蔚文?他还在文涯阁待着?」 一位在越州有许多铺子的商人,因何会在同一个铺子里待上那么长时间。 想着,裴寓衡就问出了声。 「可能是因为最近文涯阁生意好。」宣玥宁忍不住翘起了嘴角,隐秘地炫耀自己的功绩。 裴寓衡深深看了她一眼,倒也笑着应和了一句,「看来是宣小娘子当了文涯阁首席画工之后,给文涯阁带来了不错的生意。」 「哪有哪有,一般一般。」 她摆着手,利索地将吃干净的小盘收拾出去,在他面前,她愈发敢表达自己的心情,不似以前束手束脚,因而错过了在她转身后,将库狄蔚文牢牢记住的裴寓衡脸上失了笑容。 终于没有插不进之感的赵晥晨,却不想再在裴寓衡这找不痛快,直觉告诉他,留在这里危险,当下怜惜自己回了家。 天光大亮,又是新的一日。 送宣玥宁去文涯阁,裴寓衡站在门口看见了那个年轻秀气的库狄蔚文,见到宣玥宁来了之后,立马将放在桌子上的腿拿了下去。 大洛的衣裳和他身上的异域风情诡异的融合在一起,引得铺子里的小娘子频频看他。 碧绿的瞳捕捉到他的视线望了过来,无声交锋。 撑着红纸伞的裴寓衡,伞沿下压,冷淡地走了回去。 库狄蔚文,不行。 他裴寓衡的阿妹,至少也要嫁给高门大户,一世生活无忧。 想到终有一日要将宣玥宁嫁出去,他鲜红的唇抿紧,握着伞骨的手发起白来。 文涯阁内,库狄蔚文在见到宣玥宁时产生的兴致冲冲,被裴寓衡那一眼看的打了折扣,对着他的背影问道:「七娘,他就是棢山拔解第一名的裴郎吧?」 宣玥宁已经站在柜台上拿起软布,熟练地拿起一个红裴镯子擦拭起来,这是她每日早晨上楼画图前的必做工作。 她的双眼已经牢牢被手里的镯子吸引,那上面竟刻着一朵朵盛开的莲花,和这红裴相得益彰,听见他的问话,少见的抽出心神,语气欢快,「正是,他就是裴郎,没想到连你都听说了。」 想到那双没有敌意,反而充满空寂,似是没将他当回事的眸子,库狄蔚文没放在心上,什么他听说了,分明是在意打听了。 掌柜白秋之依旧捧着他的黄连水,闻言翻了个白眼,再看看宣玥宁,暗自点头,虽然现在人还小,但观其骨相,日后也定是个美人胚子。 现在定亲,待及笄后,直接娶进门,库狄蔚文家又没有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说法,有她陪着郎君,着实是一段良缘。 遂说道:「郎君特意帮你打听拳脚师傅,花费不少心思,还真在归行坊找了一位老兵,除了丢了一只胳膊,人品没得说,他家中有些困难,是以收费也不贵。」 宣玥宁放下镯子看向库狄蔚文,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多谢郎君。」 库狄蔚文一汪春水的眸子碧波荡漾,待一天忙碌过后,他就带着宣玥宁去寻那老兵。 那老兵虽家中境况不好,但一身衣裳打理的干干净净,同妻子说话也特意压低声音,在宣玥宁问他裴璟骥该如何练功时,还大笑小娘子想太多。 像他那样的小人,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打好基础,养好身子,什么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宣玥宁两辈子识人无数,知晓他是位老实人,裴璟骥会很喜欢和他相处,当下就给了定金,定下在他这学习半年拳脚功夫。 每日在他下工后,带裴璟骥过来跟他学习一个时辰,而在家中,就要靠裴璟骥自己的毅力了。 她捏捏再次空空如也的钱袋,却不见沮丧,钱没了再赚就是,失而复得的家人比什么都重要。 了却了裴璟骥拳脚师傅一事,她对身边的库狄蔚文真心实意的再次道谢,想着自己回文涯阁就画些金银首饰的图样,文涯阁也是时候再拓展些生意了。 库狄蔚文站在她右手边,为她挡去大半阳光,露出一口白齿笑着说:「非也非也,七娘也知道,我做生意与人打交道最多,不算什么。」 他这样说,宣玥宁却不能当真,如何能看不出,找到这位自家能负担得起,又会认真教导裴璟骥得师傅有多难得。 「对了,七娘,你还不知道吧,肖夫人带着她儿子去洛阳了,她儿子棢山拔解出了那么大的丑事,她算是无计可施了,应是去洛阳求援了,不过倒是不知,肖夫人的人脉竟然远至洛阳。」 他话中有隐隐忌惮,宣玥宁心里却清楚,肖夫人应是去找洛阳裴家了。 就是不知道自私自利的洛阳裴家会不会给她儿子擦屁股。 便说道:「肖夫人去了洛阳,倒也给郎君机会再将手中生意上层楼,七娘先在这里恭喜郎君了。」 第68章 库狄蔚文一愣,随即爽朗的大笑起来,震飞枝头鸟儿,看向她的目光更加温柔。 是了,何必担忧肖夫人在洛阳有没有靠山,越州才是库狄家的根。 一路送宣玥宁回了裴家,还在门口嘱咐道:「衙门尚没捉到那些贼子,七娘出行还是小心些,你兄长不在时,就叫我,我定会将七娘这颗摇钱树安然送至家中。」 宣玥宁道了谢,进了门差点被宣夫人揪耳朵,她阿娘这是最近揪裴璟昭的耳朵揪上瘾了。 「阿娘?」 「你怎么被库狄蔚文送回来的?」 少不得跟宣夫人细细解释了一遍,宣夫人才放过了她,但还是担心道:「除了你阿兄,你谁也不能信,下次不准让库狄蔚文送你回家了知道吗?谁知道他存了什么心思。」 「好好,阿娘说的是。」 书房中已经换好衣裳准备去接宣玥宁的裴寓衡,看着笔下已经画完的人像,默默拿出一张白纸覆了上去。 那边宣夫人还在嘱咐,「听说昨晚,那些贼子已经偷到归行坊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要是遇上他们,可不是毁了好好一个家。」 宣玥宁问道:「衙门到现在也没抓到他们?」 「听说他们每次偷盗都会用上迷烟,被偷的人家往往是第二日才发现家中进了人,再报官哪里还能赶趟。」 末了,宣夫人还道了一句,「简直无法无天!」 日日被宣夫人耳提面命,宣玥宁都已经习惯缩在裴寓衡的红纸伞下,被他来回接送,还能有心情用买口脂打趣他。 当然,如果家里不进贼,那就更美了! 宣玥宁为了报答库狄蔚文帮忙找拳脚师傅一事,这几日一直在裴寓衡的书房中辛苦画图。 昏黄的灯晕下,两张书桌上各有一人忙碌着自己的事情,虽没有言语交流,可黑暗中知道有人陪,心里也会异常踏实。 裴寓衡一页一页翻着书看,看完后还会在纸上默写一遍,既巩固记忆,又能卖给书肆老板赚些用费,一举两得。 他不似宣玥宁一画图就全身心都沉浸了进去,是以在听见隔壁出了声响,立马将两人书桌上的灯吹灭。 眼前突然变黑,宣玥宁还蒙着,就被一根冰凉的手指抵在了唇上,「嘘。」 狭小的床榻下,裴寓衡顾不得脏,抱着宣玥宁就滑了进去。 待后背全部贴在墙壁上,伸出手臂将宣玥宁牢牢固定在怀中,还顺手朝外摸了摸,确保宣玥宁的长发没有露在外面。 他微微蜷起双腿,稍不注意就会压到宣玥宁,姿势略有些别扭。 床底的空气实在不好,看不见的浮尘四散在二人身边,裴寓衡轻轻喘着气,避免会咳嗽出声,摸索着从袖中拿出汗巾。 待整个人都被裴寓衡拉到床底,身下的冰冷刺骨将宣玥宁激醒。 她是不是还得感到庆幸,因为裴寓衡身子不好的缘故,她后来又在书房添置一个床榻,下面空间够两人躲进去。 狠狠咬着后牙根,归行坊有钱的殷实人家也不少,怎么就偏偏偷到了他们家头上! 他们家真的没有钱了! 此时她背对着外面,面朝裴寓衡,小声问道:「他们过来了吗?」 黑暗中,感官被悉数放大,话音刚落,就听院子里有人翻墙落下砸在地上的闷声。 院子里的鸡被吵醒,睁开眼睛连叫都懒得叫,就又一扎脖睡了过去,算是逃过一劫。 可被裴璟昭抱回的大黄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本就担着看家职责的它,刚对来到院子里的几个没闻过的气息,「汪汪!」两声,就被拎着脖子狠狠摔在了土地上。 「嗷呜,嗷……」 见它还有气,那贼人当即一脚踹在它肚子上,力气之大,将这三个月大的小狗直接踹到槐树树根处,在地上划出长长一道血痕。 四脚乱登地它,身下和鼻眼处全是渗出的鲜血,渐渐没了声息。 「他家怎么还有狗!哎?这还有一缸鱼!」 「都小点声!动作麻利的。」 宣玥宁在床下听的心揪不已,似乎能从发出的声响,看见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下意识抓住裴寓衡的胸前的衣襟,眼眶已是红了。 书房门被轻轻打开缝隙,裴寓衡拿出汗巾捂住口鼻,一只手按着宣玥宁的头,低头在她耳边道:「吹迷烟了。」 气流拂过耳畔,她浑身打个激灵,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主动将脸压在他的胸膛处,伸手拽了拽,之前就被她抓住的衣服,堆在小脸旁边,将口鼻遮了个严严实实。 许是贼人在门外等迷烟产生效果,半天听不见动静,宣玥宁绷着的身体微微放松,思绪便如轻烟般无孔不入的在脑子里乱窜,她毕竟不是一个真的十三岁小娘子。 这会儿功夫,两人离得太近,近到呼吸间她能闻到的全是裴寓衡独有身上的香薰味。 裴寓衡气血不足,身上常年都是冷的,她能感受到隔着衣料手下的肌肤透着凉意,又担忧这床榻下一躲,他再犯了病。 被他按住的后脑勺在发麻,他的手指穿过发丝,贴合在头皮处,让她总忍不住想晃头,将其晃下去,结果就是她刚一动,就会被他用更大的力气按压住。 第69章 她微弱的挣扎在他面前不值一提。 咬着下唇,宣玥宁重新审视了一遍裴寓衡,才发现,这个在她潜意识里需要她养的少年裴相,也快要弱冠了啊。 裴寓衡不敢将汗巾拿下,以为她害怕,只好将整张脸都凑了过去,下巴碰触到她娇嫩的脸庞,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学着她哄两个孩子的样子,小声说道:「乖,别动。」 就算是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她的脸,一刹那的细腻之感,也让他浑身起了不自在,想了想,便拿汗巾擦拭起来,直到粗糙的汗巾刮的脸生疼,方才放下。 可饶是如此,那抹感觉依旧萦绕在心头,让他忍不住蹙起眉头。 而这声乖,彻底让宣玥宁炸了。 他,他,他…… 叫谁乖呢! 知不知道现在是谁在养家,应该是她安慰他才对,反了反了! 气鼓鼓的她张口就想咬他,随即悻悻闭上了嘴。 还是别了,她记得大家都言,裴相最是记仇。 「刺啦」书房门被推开,有脚步声一前一后响起,进来了两个人。 「赶紧找找,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两人不在乱想,大气不敢出一声。 只听他们先去翻了裴寓衡的书架和书桌,想来是什么都没找到,骂骂咧咧地走到宣玥宁桌前,「听说他家这个小娘子是文涯阁首席画工,我看这是画不是字,应该也能卖出去不少钱。」 他拿了几张塞进怀里,就被另一人阻止了,「丢了,这玩意没用,最近风声紧,连金钗这种东西都不好处理,这个更拿不出去,还是找钱要紧。」 宣玥宁小小的舒了口气,要是被他们拿走图样,她还得再多画些时日。 可哪成想,她一口气没舒完,那两人已经直奔床榻而来。 裴寓衡将她往自己身上又揽了揽,一床之隔,上方他们二人看床榻上无人,将薄被都丢在了地下,是什么都没找到。 「谁家书房不放点值钱东西,他们家怎么什么都没找到。」 「看看床底下。」 宣玥宁紧张地攥住裴寓衡的衣服,要是被发现,就闭着眼睛当,当他们两个人睡着了。 可什么人能在床底下睡着。 两人的心不约而同地「怦怦」跳了起来,宣玥宁舔了舔嘴唇,连裴寓衡的衣裳都快要抓不住了,万一被发现,他们二人不会被灭口吧? 越想越害怕正着急着,甚至裴寓衡已经看见其中一人蹲下身,一手撑着地面,作势要往下看。 他喉咙滚动,放缓了呼吸。 就在这时,在旁边房间找的人寻了过来,「老大,我们找到一个钱盒!」 撑在地上的手收了回去,那两个贼子朝说话那人走去,「让你们小点声,嚷嚷什么。」 裴寓衡和宣玥宁齐齐松了一口气,激烈跳动的心脏尚未恢复,还有死里逃生后越跳越快的趋势。 宣玥宁出了一身冷汗,觉得自己手脚都在发软打颤,被裴寓衡轻轻拍了拍后背,老脸顿时一红,她竟然被裴寓衡给安抚了! 三人就在书房门口交谈起来,「嘿,不愧是在文涯阁当首席画工的,钱不少,里面还有几张飞票,比前面两家搜到的都要多。」 他们将钱盒打开,一个铜钱都没放过,悉数装了起来,不久又有第四人过来,拿出自己找到的,几人再次分赃,他接过属于自己那份骂道:「那两个屋子一个睡着小孩,一个睡着半老徐娘,他娘的。」 「你那么慢,还以为你正成事,感情一次没来。」 「滚滚滚,老子那么饥不择食吗?」 「说起孩子,他家那小娘子看着也能那个啊,你没试试。」 「那干瘪的浑身没二两肉,老子怕硌着自己。」 四人一齐压低声音笑出声,嘴里不干不净,说着难以入耳的下流话。 隐藏在黑暗中的裴寓衡胸腔里的心脏传来阵阵痛楚,但他像完全感觉不到似的,借着月亮将那四个人,从头到脚,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放过的打量了一遍。 脸上神情叫人看不清楚,唯一双眼亮得分明。 至于宣玥宁,特别想告诉裴寓衡,他放在自己耳朵上的手,根本没用,该听的不该听的,她都听见了。 虽说前世她也嫁了人,奈何萧子昂是个好龙阳的,他在第一次和小妾行事后就知晓自己对女人不感兴趣,打娶了她,两人就没行过房。 她也乐得和他做交易,是以现在听见自己被人品头论足各种嫌弃,还被一群贼子笑话,当真是又羞又气,恨不得拿着一把刀捅了他们! 什么叫干瘪,她还小呢!至今葵水都没来过,日后她也是胸上有肉的人! 书房外的四个人之首问:「都搜干净了?」 「除了床没敢碰,其余都摸了一遍,没钱了。」 「走,去下一家。」 「他家那小娘子我见过,天仙般的人。」 「死样,找完钱,让你松快松快。」 翻墙声再次响起,这次他们落在了崔棱家院里。 床?!宣玥宁一惊。 她差点忘了,她和裴寓衡两人不在床上,真是幸好为了能忙乎完上床就睡,她早早就把自己的床铺铺好了,而裴寓衡的床上还有裴璟骥,要不差点露馅了。 第70章 两人在确认他们全都去了崔棱家后,打算从床底出来。 空间实在狭小,宣玥宁都不知道裴寓衡是怎么进来的,此时出去,只能她先动,无奈之下,自己捧住脸,滚了出去。 之后想要拉裴寓衡,却见他已经从床下出来了。 虽都灰头土脸满身尘土,但裴寓衡就是要比她从容优雅。 起来之后,裴寓衡下意识的动作就是抚平衣裳褶皱,顺着他的手望去,就见他胸膛那处的衣裳,被她揪的皱皱巴巴不说,还松松垮垮的露出了一抹莹白的锁骨。 倒吸一口凉气,念叨着非礼勿看,她干笑两声,踮起脚要帮他整理。 他右手一扬,宽袖就挡住了她前进的手,左手大概整理一下,便说:「先出去。」 现在也确实不是计较衣裳整不整洁的时候,两人直奔看宣夫人和两个孩子的屋子而去,确认他们无事,松了口气。 留下宣玥宁一碗水泼醒宣夫人,裴寓衡走至院中,在看到已经气绝的大黄时,唇死死抿在一起。 宣夫人随手披了一件衣裳,抱着还受迷烟影响熟睡的裴璟昭,来到裴寓衡的房间,将其和裴璟骥放在一起,跟宣玥宁说:「你们两个尽力为之,阿娘会在这里看着他们两个的。」 「阿娘放心,我们心里有数。」 说完退出屋子,听宣夫人将门栓重新别上才向院子里的裴寓衡走去。 不说隔壁院子里住着前世对裴寓衡有大恩的崔棱一家,就算是不认识的人家,他们对那群贼子欲要对小娘子行不轨之事,也不能置之不理。 月光下,裴寓衡已经轻手轻脚尽力不发出声响的将院中柴火全都堆拢在了一起,宣玥宁从厨房拿出油来浇了上去。 两人对视一眼,他拉着她后退,一扬手火把准确落在其上,窜起冲天的火光。 而后他无声的看向宣玥宁。 宣玥宁:「嗯?」 他指指面前燃烧的火堆,「叫。」 宣玥宁嘴角抽抽两下,任命的领了这个差事,深吸一口气,大吼道:「走水啦!」 「走水啦,快来人啊!都醒醒!」 寂静的夜晚,滚滚浓烟顺着凉风飘进各家院子。 宣玥宁这一嗓子吼完,立马走进鸡窝,将十只母鸡全轰了出来,受惊的母鸡躲开火堆满院子乱飞,顿时入耳都是鸡叫。 这还没完,只听「哐」一声巨响,裴寓衡神色冷淡地拿石头将院子里装满鱼的大缸砸漏了一个大口。 那个缺口周围布满裂纹,里面的鱼纷纷摆尾四处乱游,不少都撞击在了缸壁上,加重了它的缝隙。 又一块石头砸来,大缸再也坚持不住,轰然倒在地上,发出震天的声响。 一墙之隔的崔家,本就刚被贼子吹了迷烟还没熟睡的人,听见声响纷纷惊醒,捂着脑袋睁开眼睛,第一眼见到的是满屋子的白烟,闻之呛鼻,第二眼就和屋里的贼子打了个照面。 那几个贼子还正捂着口鼻防止自己吸到迷烟,崔棱虽是隐士,但家中布置的颇为舒适,那几个贼子不敢去偷高门大户,见到崔家值钱的东西那么多,已经拿红了眼。 此时听见接连不断的声响,愣在了原地,一切都发生在几息之间,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外面宣玥宁还喊着走水,醒来的崔棱头还疼着,手捏额头问道:「是谁?去看看是谁家走水了。」 他说完也没人应,不禁看了过去,与屋里的贼子大眼瞪小眼。 目光一转,看到了贼子身上背着的鼓鼓囊囊的包,顿时一惊,抬起手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贼子突然一个拔腿,冲开房门跑了出去。 崔棱连鞋都来不及穿,跟着就追了出去。 和一样被吵醒,发现屋中多了一人的崔家奴仆说:「来人快来人,抓住他们!」 与此同时,他爱女房间传来一声,「啊!」 崔珺瑶原本的黄鹂般的脆音,此刻也变了调,尖叫声穿透层层房屋。 他和抓人的奴仆面色同时一变,也不再管那三个贼子是不是翻墙而跑,全朝她的房间涌去。 「瑶瑶!」 「五娘!」 他们跑到她的房门前,巧与从她房间里跑出的人,撞个满怀,那人扑通被撞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崔棱又气又急,吩咐奴仆,「快,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那满脸蜡黄的贼子一个人哪里是数十个粗壮奴仆的对手,很快就被崔棱家的奴仆按在了地上。 崔珺瑶蜷缩在被子里,看到崔棱的身影进来,尖叫连连,「别过来,别过来!啊啊啊!」 「瑶瑶,瑶瑶,是父亲,是父亲。」 她哪里还能听的进去,已是被一睁眼,就见一个男子在她床上,欲要摸她,吓得肝胆俱裂。 「出去,出去!」 崔棱老年得女,对崔珺瑶珍爱非常,此时见爱女被吓成这个模样,在她床前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不敢过去,不禁老泪纵横。 「好好,父亲不过去,不过去,你冷静冷静,父亲这就把那胆大包天的贼子收拾了!」 说完,指着平日里伺候崔珺瑶的小婢女们,让她们进屋安抚,随即带着满腔无处怒火走了出去。 第71章 那贼子已经被崔家奴仆痛打了一顿,此时躺在地上进气多出气少,「饶,饶命……」 崔棱指着地上那个胆敢摸进自家爱女房间的肮脏之人,手都在颤抖,气得双眼通红,「给我往死里打!不留活口!」 崔家奴仆也是头一次见到自家郎君发如此大的怒火,没有任何二话,手下棍棒一下一下打在那贼子身上,其中一棒打在他的脑袋上,直接将他打死了。 奴仆蹲下身子试了试鼻息,说道:「郎君,死了!我们要不要去追那几个跑了的贼子?」 崔棱盯着那具尸体,像是要在那上面戳出个洞,「不必,你们将他处理了,别让人看见,如有人问,你就说帮着邻居家灭火!」 「郎君,五娘啼哭不止,我我们哄不住。」小婢女只比崔珺瑶大两岁,此时也被吓得脸色惨白,匆匆忙忙过来寻他。 崔棱听闻背着手大步就走到崔珺瑶门前,同时让一部分奴仆去裴家帮忙,烟这么大,还有他家小娘子的声音,是他家着火确凿无疑了。 要是没有他们这场火做掩饰,让人知晓他们家进了贼子,他的瑶瑶要怎么活下去,绝对不能传出任何消息。 崔家院子里哄哄嚷嚷,裴家院子里火光冲天。 被吵醒的邻居们披着衣服走了出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裴家着火了?」 「啊!当家的,你看看屋子是不是被人翻过了?」 似是打开了装着喧嚣的盒子,周围顿时响起各种各样的声音。 裴家大门被敲响,宣玥宁警惕的问:「是谁?」 「郎君、娘子,我们乃崔家奴仆,我家郎君特让我们助你们灭火。」 进了院子打算帮着灭火的崔家一众奴仆,看见满院的狼藉和在火光后站着的两人,抱拳致敬。 少顷,他们回了崔棱后,从自家拿出不用的柴火,全部掷到火堆中。 火源源不断地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浓烟渐渐蔓延到上空,飘得更远。 已经确定自己家进了贼子的邻居们哭嚎不止,又想到宣夫人平日里对自家孩子的呵护,一擦眼泪就要来裴家帮忙灭火。 被崔家奴仆拦在了门前。 「大家回去休息,清点所丢之物,我们郎君已经听闻各家被贼子偷窃,打算明日一早就带着你们去衙门击鼓鸣远,裴家的火势有我们帮忙,绝对不会有事的。」 最后,他听从崔棱叮嘱,又道:「还多亏了裴家这场火,不然我家也要被那些贼子给光顾了,不过大家放心,我们郎君定会为大家讨个公道。」 而崔棱在听闻奴仆回复,裴家根本没有着火,只是在院子里点了一堆木柴后,就什么都明白了,当下让他们将人请了回来。 是以,现在裴家院子里,全是不让火灭的崔家奴仆。 裴寓衡他们已经到了崔家。 哪里还要闲心欣赏院子里的景致,处处是浓烟,崔家现今就只有崔棱一个人当家做主,他的夫人回娘家此时已经返程,还需三四日才能到家。 他一面是为了感激裴寓衡一家,一面也是想请宣夫人安抚一下崔珺瑶。 到现在那一双鞋都没来得及穿上,身上也穿的是单衣,还是裴寓衡出言提醒,才反应过来,自觉失礼,赶忙回屋。 宣玥宁扭头,裴寓衡一看便知她是什么意思,拒绝道:「你且随阿娘去照顾崔小娘子,这里有我和老丈足矣。」 她踟蹰不语,私心里是想陪着裴寓衡。 两人僵持不下,还是换了一身衣裳赶过来的崔棱劝宣玥宁去看看崔珺瑶,还道两人年岁相仿,定有许多相同的话可聊。 崔老开口,宣玥宁不能不听,再观他对裴寓衡确有感激之意,便放下心。 与此同时,崔家大门和裴家大门被敲响,外面的人喊道:「我们乃府衙衙役,快开门!」 另有一道声音响起:「黄州长在此,还望崔老开下门。」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后一道充满敬意。 裴寓衡劝道:「进屋吧,衙役都过来了,你一个小娘子还在外面不是很方便。」 宣玥宁看他一身脏衣也染不住风华,只得到他跟前压低声音说道:「若是身子不舒服,不要逞强,你的病本就经不起劳累,再说衙役都到了,那么多人,还能少你一个。」 按照平日里的样子叮嘱到一半,突然卡了壳,裴寓衡好似已经不是她认为的小郎君了,便又快速将剩下的话说了出来,「当然,该表现还是要在黄州长面前好好表现的。」 听到后半句话,裴寓衡一直紧绷的脸终于缓和下来,竟微微笑了一下,在他面前低头露出脖颈的小娘子,发髻散乱,不少黑发纠缠在她耳畔。 「好,我知晓了。」 宣玥宁伸手拂了下碎发,就见裴寓衡身后黄州长已经走了进来,目不斜视直奔崔棱而去,第一句就是问:「崔老,你可有事?」 崔棱摆摆手,「我无事,还多亏了裴郎相助,不然小女危矣。」 她一看人已经进了府,匆匆将自己汗巾塞进他手里道:「这还是干净的,你擦擦脸,那,那我先进屋了。」 裴寓衡指尖摩擦着雪白汗巾,在崔棱唤他时,放进了宽袖中。 第72章 黄州长直到此时方才瞧见裴寓衡,越州出了盗贼,不少女子遭了祸,衙役每晚都在宵禁后巡逻却怎么都找不到他们的影。 百姓们怨声载道,都怪衙役抓不到人,他们也是羞愧,尽了全力抓捕,奈何盗贼太狡猾。 本就着急上火,听到归行坊有人家着了火,所有人都朝这边跑来。 归行坊,那可是被叫做的酒坊啊,若是让火势蔓延,恐怕要伤及不少无辜,尤其是崔棱也住在归行坊,这叫黄州长如何能坐的住,跟着衙役就过来了。 他身上还穿着官服,可见是一直都未休息,嘴上几个燎泡也分外醒目。 「裴郎?你怎会在此?」 崔棱叫裴寓衡站在他身边,「是了,拔解终选,你应是认识裴郎的,他就住我家隔壁,平日里我可没少钓鱼换他家的饭菜吃。」 隔壁?换饭吃? 黄州长这严肃古板的人,猛地换上了得见喜爱后生的笑脸。 「大人!这裴家根本没着火!」从裴寓衡家复返的衙役颇为气愤地同黄州长说道。 而后指着裴寓衡鼻子就骂:「你就是那裴郎吧!你这才子莫不是读书读傻了不成,在自家院子里烧柴火,还敢喊走水了!知不知道我们过来的时候遇见贼子了,要不是为了灭火,也不至于分散人手,老子今日就抓你进大牢,给你醒醒脑子!」 那衙役五大三粗,满脸横肉,蒲扇般的大手要是落在裴寓衡的病弱身子上,非得弄去他半条命。 「这是作甚?」崔棱上前一步,横在那衙役和裴寓衡之间,那大手将将停在他面前,「若不是有裴家这场火,你以为凭你们会碰见在街上跑的贼子吗!」 见郎君动了怒,崔家奴仆一应站在他身旁,保护起裴寓衡,维护之意明显。 黄州长厉喝:「退下!」 这要是真让衙役伤到崔棱,他还想不想在越州当州长了! 连连拱手道:「崔老息怒,是他鲁莽了。」 衙役这才不情不愿地站在了黄州长身后,却还攥起拳头朝裴寓衡示威,崔棱冷哼一声,已是不悦。 裴寓衡只扫了他一眼,半点没受影响。 其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黄州长和自家邻居崔老丈身上,两人之间关系颇为微妙。 越州的天——黄州长,却对一位老丈分外礼遇,听见着火,还不顾性命之忧赶了过来。 当真是耐人寻味。 崔棱负手而立,对其道:「裴郎,你且同黄州长细说一下今夜之事。」 裴寓衡垂眸片刻,复又抬起,神思清明,有条有理的从他发现家中进了贼人,躲藏起来,到发现贼人进了崔家,想出在院中点柴砸缸来叫醒众人,吓跑贼子,娓娓道来。 并且有意申明时间,贼子刚刚跳入崔家,就被他们一把火给吓跑了,还向黄州长献策,崔家毕竟有一位小娘子,若要众人知晓贼子进过崔家,于名声有碍。 那黄州长身后的衙役,听得羞愧不已,抱拳道:「裴郎,是我误会了你,你且放心,今日之事我定不会同旁人说起。」 黄州长摸着胡须,此事来龙去脉裴寓衡说的一清二楚,又有崔棱在侧,当下便让所有人改了口,只说贼子进了邻居家,甚至都没光顾裴家,是裴寓衡自己在院中点了柴火吓跑了他们。 他这是要将功劳都放在裴寓衡的身上,未必没有见崔棱看重他,而刻意讨好之意。 裴寓衡侧眸去瞧崔棱,见他颔首,便同意了下来。 需知,他家中也有一个整日不拿自己当小娘子的宣玥宁,总要为她考虑一二。 抓捕贼子的衙役们陆续垂头丧气地回来,明明都撞见了贼子却还是让他们给溜了。 最要紧的是,他们站在崔家院子里,都能听见隔壁传来家中钱财被盗的哭嚎。 黄州长也自觉颜面无存,这可是他治下不力,遂朝崔棱道:「崔老,也是这贼人太狡猾。」 院中青砖上还残存着那被打断气的贼子身上流出的血迹,崔家奴仆来不及收拾,只得往上铺了层沙土,此时被众人走来走去露出了下面暗红。 打杀了一位贼子又怎能解崔棱心头之恨,听见那些衙役一个贼子都没抓到,同黄州长说道:「这些衙役们还需你多上些心才是。」 黄州长愈发恭敬了,「崔老说的是。」 有人出主意,「不如我们挨家挨户去搜吧?」 「不成,」崔棱先否定了此看法,「正值夜晚熟睡之时,大张旗鼓去挨家挨户搜查,势必引起民怨。」 「那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那贼子再次逃之夭夭?」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裴寓衡收回了看向崔珺瑶房间的眼,上前一步道:「黄州长若是信我,我可将那四名贼子的脸画出来,我们可拿着画像去寻人。」 揪头发地停下了手,来回走动地站在了原地,所有人均惊愕的看向裴寓衡。 裴寓衡宽袖划动,两手交握在一起,行礼道:「他们进屋偷窃时,我有幸借着月色看到了他们的脸。」 黄州长奇道:「你是说你不仅记下他们的样子还能将他们画出来?」 面对大家不敢置信又带着怀疑的目光,他说道:「正是。」 「大善!」 第73章 见他不卑不亢、举止有度,根本没将自己记下贼子脸放在心上,黄州长笑着同崔棱说:「当真是后生可畏。」 崔棱板了一晚上的脸,终于有了点缓和,「既如此,我们便让裴郎去画上一画,寻图拿人!」 黄州长:「理应如此。」 两人定了下来,黄州长带着衙役,崔棱带着自家奴仆,便朝外走去。 裴家院中的火已经被扑灭,如今要去抓捕贼子,便用不上着火这等障眼法。 崔棱同正做画的裴寓衡说道:「裴郎,今天晚上你便辛苦些,跟着我们抓到那三个贼子为止。」 三个? 裴寓衡如同什么都没听到般,手腕不停,三两下就用毛笔在宣纸上勾勒出了人形。 不多不少正正好好三张。 崔棱先黄州长一步走到书桌前,挡住了他的视线,画上之人惟妙惟肖,无论是谁拿着,都能轻易比对出结果,更能被熟稔之人一眼看出。 他将三幅画像仔细看完,十分感激,克制着道:「裴郎,画的一手好画。」 黄州长这时也挤了过来,画上的贼子呼之欲出,不禁抚掌而笑:「有了此画,今晚定能将他们悉数捉住。」 裴寓衡用毛笔沾了沾墨汁,同崔棱来了个心有灵犀的对视。 三幅图像,唯独缺了那被乱棍打死的贼子。 大洛律法,冲撞官人的贱人可随意打杀之。 他在听到崔棱说三个贼子时,便猜到了是那个满嘴不干不净的贼子丢了命。 毛笔落下,他用舌尖抵住门牙,唇角抿得极紧,眸里是火山喷发前的平静。 不画那人,不光是为了帮崔老丈遮掩,维护崔珺瑶的名声,也是为了被嘲笑说扁平的宣玥宁。 他的阿妹,绝不是这些人可以肆意谈论的。 并不知道裴寓衡为了给自己出气,欲要抓到那几名贼子,在书房中一张接一张画图,宣玥宁正同宣夫人哄崔珺瑶吃药。 家里的两个孩子被折腾醒,此时安安静静地待在宣夫人两侧。 裴璟骥说道:「阿姊不怕。」 那厢裴璟昭不甘示弱,劝道:「阿姊乖乖喝药,喝完给你吃蜜饯。」 床上披头散发的小娘子还在低声啜泣,前世今生,宣玥宁都是第一次见崔老的掌上明珠。 只见巴掌大的小脸上布满泪痕,体型偏瘦,此时环抱自己的胳膊纤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让人心生怜爱的弱气。 她和崔珺瑶一墙之隔,却两个性子,这位平日不爱闲逛,最喜在家吟诗作对,于风花雪月中探寻真理,何曾见过这种阵仗。 普通的小娘子屋里进了人,都要被吓得不行,何况她不知俗物,今儿一遭也算是打破她对外界的种种美好幻想。 她母亲不在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好同父亲言明,身边婢女一个个吓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宣夫人见此,更加怜惜,低声温语劝着。 有宣夫人这位年长可靠的妇人在,上到崔珺瑶自己,下到一群鹌鹑似的婢女,都有了主心骨般,又有裴璟骥和裴璟昭两个冰雪可爱的孩子说着童言,崔珺瑶很快就喝了药。 而后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宣夫人将她抱在怀里,连连安抚拍背,「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不怕。」 崔珺瑶哭得直打嗝,差点连气都喘不上来。 见此,宣玥宁招呼两个孩子过来,又麻烦崔珺瑶的婢女待他们两个去睡觉,摸摸他们的头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去睡觉。」 两个孩子恋恋不舍,却还是听话的跟着婢女走了。 宣玥宁朝院里看去,崔棱摆脱宣夫人照看崔珺瑶后,留下最得力的奴仆,就跟着黄州长一道去寻那可恶的族人。 有贼子摸进了自家小娘子的屋,要是她,她也不会放过那几个人! 床榻边,宣夫人擦干净崔珺瑶的巴掌脸,又为她重新梳了遍头,动作温柔,一边梳还一边轻声问着:「疼不疼,扯没扯到你?」 宣玥宁听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绝不是她阿娘,她阿娘什么时候会这般说话了。 崔珺瑶大哭过后,依旧在抽抽噎噎。 宣夫人为她挽了一个好看的飞天髻,只用粉色绸缎做点缀,对她道:「最不值钱的就是眼泪,哭有什么用!」 这一声突然拔高的音调,吓了崔珺瑶一跳,愣愣地瞧着她,许是没料到怎么突然就像变了个人。 唯有宣玥宁捂了脸,想跑,崔珺瑶又不是她,身娇体弱的小娘子何曾被人大声说过话。 这厢宣夫人已是在训斥,「你可被他摸到了还是碰到了?做错的人是你否,你为何要独自垂泪?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见她听进去了,她揽过她头送上自己肩膀,「人的一生太长了,总会遇见各种各样的意外,抗过去,就是一帆风顺,抗不过去,就是一道鸿沟,而往往我们艰难踏过它时,回首再望,会发现,原来之前困住我的,不过是浅浅的小水坑。」 「就如同你今日一般,不过是屋子里进了小毛贼,惊扰了你,你又何苦记在心上,他不过是路边你看都不会看一眼的杂草,从他身边走过便是,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会知晓,这都不是事。」 第74章 宣夫人是特意开解崔珺瑶,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经历了这般恐怖的事情,要是日日惦念困在心里,可不好。 崔珺瑶慢慢止了泪,寻思了许多才道:「多谢夫人指点。」 「你想通便好。」 宣夫人坐得腿麻,刚要站起,她就紧张兮兮地抓住了她的衣角,吸着鼻子,磕磕绊绊的说:「夫,夫人,你,你去哪?」 不止她,就连屋里几个小婢女都眼巴巴瞧着宣夫人,好似她走了,这屋里的脊柱骨便塌了。 以真心换真心,宣夫人地赢得了她们心里的信赖与尊重,明明之前与她们都不熟识呢。 宣玥宁正感叹着,就见宣夫人眼刀到了她跟前,「你在那杵着做甚?去收拾一下自己,脏死了。」 好的吧,阿娘说什么都对。 崔珺瑶屋里的小婢女们一个个才反应过来宣玥宁身上的不妥,着急打水的,想要帮她换衣服的,都被她一一拒绝了。 裴家现在空无一人,她不好过去,崔珺瑶便让婢女给她找了自己的衣裳穿,还让她别嫌弃,说这话的时候,她还捂嘴乐着偷看她,被她看个正着,瞪着水灵灵的眸子羞红了脸。 宣玥宁:??? 折腾了一晚上,每个人都十分疲惫,小睡了一会儿便发现天蒙蒙亮了起来。 腹内空空如也,宣玥宁还想同崔珺瑶说借她家的厨房一用,就见几乎没怎么睡的崔珺瑶立马来了精神,眼睛亮晶晶的问:「我,我能,能吃七娘做的饭吗?」 想要吃饭,那便是好了一半,她哪有不应之礼。 站在厨房挽起袖子,她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 随即,后知后觉,她的钱!!! 公鸡打鸣的咯咯声陆续在各家院子里响起。 在外忙碌了一晚上的裴寓衡一行人,回到崔家就闻到了院子里传来的鸡汤香味。 「郎君、裴郎,你们回来了,」崔家奴仆一脸欣喜地迎了上来,特别贴心的同崔棱道,「郎君放心,五娘已经喝过药,现下正在吃面,精神头看着不错。」 崔棱的胡子都根根炸着,听闻此话也顾不得裴寓衡了,脚下生风,直奔崔珺瑶闺房而去。 从厨房听见动静钻出来的宣玥宁,手里还端着鸡汤面,一眼就瞧见了满身疲惫的裴寓衡。 他的身边围着三个面熟的衙役,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看上去勇猛无比,同他说话却是客气无比,「裴郎,你可要休息一下?」 裴寓衡的眼力充斥着红血丝,每走三步都在停下缓口气,让领命送他回家的三个衙役看他如同在看瓷娃娃。 「无妨。」 刚说完这话,一抬头就瞧见穿着一身粉色衣裙的宣玥宁迎了上来,她眉心紧蹙,眼角下的那颗小痣看起来都具有攻击性了。 到了他跟前,将手中的面条往他手里一放,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他一番,最终停留在了他的唇上,因着有外人在的缘故,她不能将他的唇脂蹭去,只好催促,「给你留的鸡汤面,赶紧吃了。」 说完这话,她也反应过来了,现在可是在崔家院子里,裴寓衡绝不会在这里吃饭,心下骂了他一句麻烦,却还是同那三个衙役说自己也给他们留了面条,就在厨房。 三位衙役早已腹中空空,饿得不行,见宣玥宁还给他们留了面条,当下道谢,跟着崔家的奴仆走了。 宣玥宁领着裴寓衡到了两个孩子昨晚休息的地方,毕竟他们现在在崔府,行事不能像在家中随意。 温热的鸡汤面从指尖相碰的地方,源源不断向他身上传来暖意,让他忍不住用掌心托住它,多些接触的面积。 两个孩子昨晚也折腾的够呛,此时正呼呼大睡。 裴寓衡坐在椅子上只拿眼睛去看那碗平平无奇的面,宣玥宁伸手敲了敲他的手背,「想什么呢,赶紧吃!」 他执起筷子,一口一口吃了进去,面条里尽是熬煮的鸡汤味,还能吃到被宣玥宁剁成条状的鸡肉,眼看快要吃完一半,下面一个白色的蛋出现在他眼前。 宣玥宁看他老实吃饭,刚才那股子看他不爱惜身体的气愤气才消了下去,「快吃,我特意给你加的爱吃的流心蛋,吃完得喝药啊,我都已经煎出来了,不许不喝。」 筷子轻轻一扎,白嫩的鸡蛋破了个口,黄色的蛋黄流了出来,他轻笑一声「好」,淡的连宣玥宁都没听到。 宣玥宁边看他吃饭,边拿了把蒲扇给热的满脸通红的两个孩子扇风,等亲眼看着他将药喝了下去,才咬牙切齿的问起昨晚那几个盗贼的事情。 「你们抓到他们没有,有没有在找到被他们偷掉的东西?」 裴寓衡本欲拿出汗巾擦一下沾上药汁苦涩的唇,在碰到袖子里的柔软汗巾时,停了下来,那汗巾不是他的,是宣玥宁给他的,他的汗巾早在床底上捂嘴的时候就弄脏了,还未来得及洗。 他怔愣的神情只一瞬,很快就恢复了原状,没在管那汗巾,舌尖却下意识舔了下唇,顿时被苦了一下,小小地吸了口气。 宣玥宁听见他这声吸气声,连忙坐直身体,「怎么了?可是不舒服了?」 「无事,」见她还盯着自己,便道:「已经将他们都抓住了,他们昨日偷的东西来不及处理,全藏在家中,人赃并获。」 第75章 「太好了!」 她激动地从床榻上直接蹦了下来,差点将两个孩子吵醒,赶紧压低声音问道:「那我的钱呢?」 他静静看着她不言语,半晌才道:「他们没有进过我们家。」 只一句,宣玥宁便懂了,他们得维护崔珺瑶的名声,当下气得眼泪汪汪。 她赚钱容易吗?起早贪黑不知道画了多少图,付出多少努力才赚了那么一点,这里面还有裴寓衡拉下面子给赵晥晨当夫子的束修钱。 那些都不够呢,去洛阳考试就是一笔大花销,还得给骥儿请拳脚师傅,给昭儿攒嫁妆,给裴寓衡买药养身子。 啊,混蛋! 谁家不好偷,叫你们非要偷他们家,该,撞在裴寓衡手里被记下脸通通被抓到大牢里了吧! 她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声一下比一下短促,可见是气得狠了。 见她连牙都磨上了,裴寓衡眼里全是笑意,「放心,我会将他们偷你的钱全拿回来的。」 「你怎么拿?」她噘着嘴,小声嘟囔,「也不能让人发现他们进过我们家,算了,钱没了再赚就是。」 她能赚出一份家业,就能赚出第二份,有什么的,她可是宣玥宁! 这回他是真笑了,笑的直接咳嗽起来,唬了宣玥宁一跳。 他认真承诺道:「因我那几幅画,昨晚不光将进院的贼子抓了,还从他们嘴里翘出了其他的同伙,其中就有在外放风之人,我想拿回家里的钱,黄州长不会为难我。」 「真得?」她眼睛一亮赶紧问道。 「自然。」 得了未来裴相的准信,她可谓是心花怒放,前一刻还置身湿泥地中,下一刻就畅游在清澈的小溪中,浑身舒爽。 裴寓衡没告诉她,昨晚他们能救了崔家实属侥幸,若非放风那人在他们两人于院中烧柴时,尿急而遁,他们不可能成功将柴火烧起来,兴许还会遭到那人的报复。 等那人听见声音匆匆返回,就见火光冲天,崔家院子里骚乱起来,哪里还敢进去报信,自己先溜了。 要不是他记下了那几个人的脸,带衙役们去将他们全部抓了,供出放风那人,今日危的就是他们裴家。 现在不光黄州长借他之手破了案子大功一件,崔家也欠了他们的情,他只是要回本该属于自己家的钱,如何就要不回来了。 门外,吃饱喝足的三个衙役走了过来,为首那彪形大汉抱拳说道:「裴郎,我们将你安全送至此处,也是时候回去复命了。」 他们动作中带着恭敬甚至还有点畏惧。 昨晚他们兵分三路,黄州长与崔老各带一队人,裴郎带着他们三人,现在想起,他们还觉得有些胆寒。 这位郎君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切中了那几个贼子的命脉,拿着新鲜出炉的画像,直接寻到了越州的赌坊地痞无赖聚集处。 他们现在还记得,裴郎走到赌坊时累极的模样,他们当时心里嗤之以鼻,觉得跟着裴寓衡功劳肯定没有他们的份,瞧瞧,竟然跑到最落魄的一个坊。 哪知他毫不客气的仗着他们三个衙役撑腰,施施然让人搬了把椅子坐下,也不说话,就拿着一碗茶喝。 赌坊里的人不认识他,可他身后站着衙役,即使衣上有污浊也能让人看出那料子是出自文涯阁的丝绸,于夜晚下暗藏的银线会发出晶亮的光。 越州最近可是来了不少达官贵人的子女,可谁又能将这些面孔全都记下来。 就在赌坊里的人心中打鼓时,他鲜红的唇终于离开了那碗茶,「今晚儿,我不找事,只来寻人。」 他伸出手,一副家财万贯的纨绔样,他们被坏境感染,连忙将怀里的画像轻轻放了上去,放完才反应过来,他们作甚那么听话。 只见裴郎将三张画像打开,自嘲一笑,「这三个神棍用几颗药丸子骗我万贯钱,可我不也没得道飞升吗?」 茶碗重重磕在旁边的堵桌上,「只要你们告诉我,他们家住何方,我立刻带人就走。」 被疏离冷淡的眸子扫过,赌坊中的人吓得屁滚尿流,前赴后继的嚷嚷他们认识这个,认识那个,那人就住在他们家不远的地方。 他卷起那三幅画,对已经完全反应不过来的三个衙役道:「我们走。」 然后他们就蒙圈地为裴郎指路,抓了第一个还在往床底下藏东西的贼子,抓了第二个已经睡下的贼子。 在第三个贼子门前,和惊扰无数百姓才问出画像之人是谁的黄州长相遇了。 不费吹灰之力抓了他,还顺便从他们嘴里翘出了第四个贼子的住处…… 他们这三个衙役木然的看着黄州长对崔老大夸特夸,一副随时会昏厥模样的裴寓衡,顺便还得了黄州长提拔,许久没有松动过的职位,将会升上一级。 这都是裴郎带给他们的。 是以他们就连要走,也要来告知裴寓衡一声。 裴寓衡没说话,他身边的小娘子倒是客客气气,谢他们送他回来,又问他们吃没吃饱。 「咳。」 刚把发毛的心定了下来,三个衙役就齐齐对上了裴寓衡似笑非笑的眼。 「裴郎,我们先走了!」 看着争先恐后跑掉的三人,宣玥宁疑惑地看向他,只听他道:「我们去寻崔老丈,一会儿黄州长要升堂审理那几名贼子,我与他还要作证。」 第76章 没想到黄州长的动作那么迅速,抓到了人就要升堂审理,想来也是想平息下民怨,可她还是担忧裴寓衡的身子,便劝道:「不若你在这同两个孩子睡一会儿,等老丈派人来寻你再走。」 接着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腕就到了床榻旁,「也不让你睡,眯下眼睛养养精神也好。」 奔波了一整晚,裴寓衡是当真乏了,被宣玥宁连拉带拽地送到床上,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宣玥宁见他维持着一个姿势半天都不动,悄悄凑上去,用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看他没有反应,心疼道:「都这么累了,还强撑着。」 等崔棱派来的婢女到了,她算了算时辰,也睡了有一个时辰了,就将他唤起。 休息了一会儿,他的脸色比刚才要红润了几分,有些迟钝的脑袋也转了起来,最先感到不适的就是身上这身还没换洗过的衣裳,当下让婢女告知崔棱一声,自己回裴家先换了身衣裳。 宣玥宁是见怪不怪,可看到那几个看着裴寓衡背影,偷偷红了脸的小婢女,挑了挑眉。 她家裴郎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吸引小娘子们的注意,他这身皮囊还真是具有迷惑性。 不一会儿,他就反了回来,两人一起往崔棱那去,宣玥宁跟着他们两个去了衙门,站在外面听着黄州长审问那四个贼子。 外面人山人海,百姓们得知黄州长已于昨晚将那该死的盗贼捉住了,一传十,十传百,都赶了过来。 群情激愤,嚷嚷着让黄州长替民除害。 黄州长示意大家安静,可他们哪里能安静的了,此时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往这赶,黄州长知晓他们是想看自己主持公道。 便升堂审问起来。 曾经被他们偷过东西的人家,纷纷被请上来作证,一条条,一桩桩罪名让他们死灰着一张脸就是不开口。 百姓的注视下,黄州长不可能动用大刑,待他叫裴寓衡和崔棱出来后,那死气沉沉的贼子们突然激动了起来。 蹦着高就朝裴寓衡扑了过去,纵使双脚和双手都绑着,他们也想用嘴咬下这个郎君的肉,是他,是他画了他们的画像,还抓住了他们。 裴寓衡面不改色,只是后退稍许,嫌弃地避着他们,万一被碰触到,他今儿回家还要换身衣裳。 衙役们将他们通通控制住,压着他们的腿跪在地上。 「来人,打二十大板!」 黄州长此令一下,百姓们顿时拍手叫好。 待将他们打的如一条死狗般扔在地上,裴寓衡才得了令,作起证来,毕竟是他发现了贼子,还画了他们的画像,是最为重要的一个证人。 他条理清楚,吐字清晰,冷静的复述起昨晚的经过,站在外面挤挤攘攘的人们为了听清他说话,不自觉就安静了下来。 在说到他听到贼子们在隔壁邻居家就开始在院中防火,贼子们惊慌失措跳墙而走时,被他记住脸,那几个贼子纷纷嚷道:「你放屁!」 「他胡说,我们分明已经进到……唔,唔……」 黄州长让衙役堵住他们的嘴,「证人作证,尔等闭嘴。」 裴寓衡瞥了他们一眼,已是将事情说道了尾声,他帮着画图寻到了他们,却掩去了他带着三个衙役就找到一半贼子之事。 抓贼子的功劳,还是交给黄州长。 崔棱也适时出声上前,讲述自己所见经过,确定裴寓衡所言属实,他们家就在裴家的另一面隔壁,裴家院中起火,他们家的人就全都起来,随即就看见贼子们翻墙而走。 被按在地上的贼子们一个个被堵住了嘴,像是一条濒死的鱼不甘挣扎。 黄州长没让人撤了他们嘴里的布,只道:「这位证人乃是当代大儒博陵崔氏族人,两朝元老,如今归隐山田,却差点被尔等偷窃,尔等认罪否?」 偷官人者,斩立决,几个贼子不在挣扎,少偷两户也能让他们少遭点罪。 「尔等偷窃数额巨大,本官判尔等,徒五年半,其中良人贬为贱人。」 他们被带下去时,百姓欢呼,还有那家中小娘子失了身的人家抱头痛哭,那小娘子投河自尽了。 宣玥宁被他们的情绪感染,情不自禁为裴寓衡自豪起来。 裴寓衡与崔棱出来时,受到了百姓们热烈的欢迎,尤其是裴寓衡,刚才在堂上说的有理有据,而且还是他画了画像抓住了贼子,家中丢失的钱财可以追回,他们对其感激不尽。 还有崔棱,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大儒,什么是两朝元老,就算崔棱是个官,也是个好官。 他们用最朴实的语言夸赞着两个人,还问了他们两人的地址,说是要给他们送些自己家种的菜。 宣玥宁还听见了有人问裴寓衡婚配否,看他和崔棱被百姓们挤得寸步难行,面对大家释放的好意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吃吃笑了起来。 金乌东升高挂,越州从一片死寂中活了过来,笙歌遍地。 三人艰难地从百姓们的包围中冲了出来,一向爱惜自己形象的裴寓衡,头发散了,衣裳乱了,脚上的鞋都被挤丢了一支,此时的脸色当真是跟锅盖一个色。 再观之崔棱,他平日里穿的都是舒适的粗布麻衣,今儿可是宽袖长袍一应俱全,可也和裴寓衡一样狼狈,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位遭到土匪打劫。 第77章 宣玥宁就走在两人后面,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里,生怕裴寓衡回个头自己笑出声。 崔棱背着手,他今日为了维护爱女,揭露了自己在越州的事,想来很快就会被传出去,他隐士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三人去了府衙,宣夫人便留在了崔府继续开导崔珺瑶。 听见报信的奴仆夸张的说郎君和裴郎是如何「舌战群雄」,将那些贼子说的哑口无言,被黄州长判了刑,崔珺瑶最后一丝顾忌都没有了。 当即就提笔作诗一首,将这整夜的担惊受怕和感受到的安慰尽数写之,在崔棱回来时,还主动拿给他点评。 崔棱见女儿都能作诗,喜得是老泪纵横,一个劲说她这首诗作的好,并连连向宣夫人道谢,他家夫人不在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哄女儿。 还道他已经派人去接回家的夫人,这几日就麻烦夫人了,他想让崔珺瑶多去裴家坐坐,他这几日定会忙于那几个贼子之事,万怕疏忽了崔珺瑶。 宣夫人一口应下,她何尝不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女子,那黄州长对崔棱的态度,她也看在心里,是以昨晚才没阻止裴寓衡跟着他们出去。 再说崔珺瑶这种一看就让人心生怜爱的小娘子,她是真心欢喜的,昨晚还遭了那么大的变故,身边连个上了年纪的婆婆都没有,要是她自己一个人钻了牛角尖,那才叫后悔莫及。 崔珺瑶的诗由崔棱手里到了裴寓衡手中,宣玥宁一边听着崔棱同宣夫人寒暄,一边看着这诗恍惚。 昨晚事情发生的太快,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度紧绷的状态,这下终于有机会发散一下思维,她一下就想到过去一件不怎么起眼的小事。 崔棱和裴寓衡一个当朝宰相,一个血腥酷吏,是什么促使他们两人彼此相遇,成就忘年交,还让裴寓衡如此骄傲之人,甘愿折下头颅,拜其为师? 两人都曾感叹相遇太晚,还曾一起复游越州,当时的裴寓衡是为了给阿娘和两个孩子迁坟吊唁,那崔棱是为了什么回来的? 她曾听坊间言,崔棱当隐士居住的小院从未让人卖过,还特意让奴仆日日打扫,精心照料。 这一片的邻居搬家的搬家,卖房的卖房,很快这一趟房的人都走空了,被崔棱全买了回来。 有人曾经听见过崔家小院传出的压抑哭声,连道这个地方不吉利,他邻居家就死过人,他家也没能逃脱诅咒,好端端的人就烟消玉损了。 她眸光幽深落在崔珺瑶身上,仔细想来,上一世崔棱是隐藏身份三年之久才去的洛阳,可这一世,他早早就揭露了自己隐士身份。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故?是因为这一世他家的邻居不再是空院,而是他们家,在贼子刚刚落在他家院里,还来不及做什么的时候,被她和裴寓衡用一把火给阻止了吗? 可要是没有昨晚上那一把火,崔家所有人都陷在沉睡中,那几个贼子对崔珺瑶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 这让一个读过书,识过字的小娘子如何能忍受。 宣玥宁似乎都可以透过崔珺瑶娇俏的容颜,瞥见那死气沉沉的红颜枯骨,恐怕是她挣扎了三年,终还是不堪折辱,自尽身亡。 崔棱大受刺激,愤而去了洛阳。 她记得在崔棱当了宰相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书女帝,增《大洛律法》一条:强迫女子者判斩立决,之后他大力整顿大洛风气,进屋偷盗刺字判刑者不计其数,大洛风气为之一清。 甚至一段时间内达到了夜不掩门的地步,不少小娘子都暗暗感激崔棱,而其当代大儒的名头也因此遭受非议,这可是行的重典啊。 若是这改变是建立在崔珺瑶一条鲜活生命上,就一切都对的上了。 她背脊冒出一层冷汗,震惊的看向那个被夸奖的不好意思的崔珺瑶,只想道一声何其不公。 这个天真俏丽而又娇憨可爱的小娘子,竟在前世死在了小院中,她眸中有水光浮现,憋闷的紧。 遂咬着牙扭过头不去看她。 裴寓衡首先发现了她情绪的不对劲,将手中写的确实不错的诗归还给一旁的婢女低声问道:「怎么?」 宣玥宁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没人搭理她还好,可他这样轻轻一问,「啪嗒」一滴泪落了下来,砸进脚前的地面中。 她慌乱地想从袖子里找汗巾擦一擦,越着急越找不到。 看她手忙脚乱的模样,裴寓衡默默从袖中拿出她的汗巾,手腕停顿片刻,最后还是耐着性子,用两根手指捏着将其覆在了她的脸上。 眼前黑了下去,她伸手捂住脸颊,连带着裴寓衡那只手一并盖住了。 裴寓衡整个人都僵硬住了,他能清晰的感受到湿润的东西蹭过指尖,身上浮起一层细密的疙瘩,他将这归结为嫌弃宣玥宁的眼泪。 索性宣玥宁失态只是一瞬,很快就擦干眼泪恢复了往日神采。 她和裴寓衡的小动作,崔棱和宣夫人没看见,可全被一直注视着宣玥宁的崔珺瑶看到了,她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从她的身上,看到裴寓衡身上,又从裴寓衡身上看到宣玥宁身上,然后露出一个了然的笑。 突然对上这样的笑容,宣玥宁一愣,果然看见崔珺瑶被她抓包后又很快转过了头。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宣玥宁早就发现崔珺瑶这个小娘子有个很爱看她的毛病,便有意问道:「五娘受了惊吓,有没有想吃的菜,我别的不会,做些东西给你压压惊还是可以的。」 第78章 崔珺瑶双手猛地放在胸前握在一起,特别像她在萧府时别人送给萧子昂的那只小松鼠,她察觉失礼很快就放了开来,「这,可以吗?」 宣玥宁笑眯眯道:「自是可以的。」 「父亲?」崔珺瑶期待的看着她父亲,频频给他打眼色。 宣七娘做的饭!你还不赶紧答应! 崔棱见到她这幅小女儿姿态,差点再次哭出来,只好同意了她,还让她多和宣玥宁玩耍,并再次向宣夫人道谢,她教导出了一对优秀的儿女。 经过一晚上的相处,崔珺瑶面对宣玥宁多了两分熟稔,便期期艾艾的说她最喜欢吃的东西。 宣玥宁不住点头应了,还问她,她还会其他的菜,要不要尝一尝。 小娘子听说她还有手艺没施展出来,眼睛都要绿了,什么昨晚房间进了贼子,全被忘在了脑后,就像宣夫人说的,他碰都碰到过她,她还能因为他不吃饭了! 再说,他们不都已经被抓进牢判了刑,她还怕什么,当即宣玥宁说一道菜,她点一道菜的头,跟在宣玥宁身后,都快成小尾巴了。 在崔家逗留了会儿,裴家一家人回了院子。 满院狼藉。 早已气绝身亡的大黄僵挺着尸体在槐树下,散开的十只鸡有聪明地飞上了槐树树冠,还有在墙角凑在一起咕咕的。 装鱼的大缸被裴寓衡打碎,里面的鱼流了出来现在已经成了翻着白眼的死鱼。 最头疼的便是院子中间那一堆燃烧殆尽的灰。 可还没等动手收拾,听见他们家门响动,周围的邻居们都冒了出来,他们各家的亲戚在陪着他们去衙门那领了丢失的财务,就待在他们家。 此时裴家人一回来,他们就闻讯而出了。 一个个面带感激,那些贼子偷的哪是钱,是他们一家人的命啊,没了这钱,怎么过冬,一家生机可该怎么办。 他们鱼贯而入,手里拿着鸡鸭鱼肉,还有那本就不富裕的,带着几张刚出锅的胡饼,不由分说地塞给了宣夫人。 家家都不容易,宣夫人哪里能要,还是宣玥宁见他们一片真心,才劝阿娘收下了,日后他们得了好东西,再给送回去也一样。 宣夫人无奈应了,这满院子哪里有能下脚的地方,他们都不用宣夫人开口客气赶人,自发地动手帮着收拾起来。 「阿婆,这可使不得,我们娘几个自己能收拾的过来。」 「昭儿、骥儿,你们帮着大伯去抓鸡。」 「玥宁和寓衡也来搭把手。」 宣夫人刚做了安排,那些人就蜂拥而上,团团推搡着裴寓衡回屋,「嫂子,裴郎是要读书的,要不是他昨晚上一把火,还记住了贼子的脸,那些杀千刀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抓到,他可不能干活。」 别说裴寓衡,他们家所有人连手都没伸上,就被人给抢着干了,不一会儿,他们家院子就恢复如初,干干净净。 还不等宣夫人回屋拿东西谢他们,他们就红着脸推搡间匆匆告辞了。 裴家小院再次恢复平静,他们陪着裴璟昭将大黄葬在了槐树下,看着小丫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宣玥宁向她承诺道:「再给你要一只养好不好?」 裴璟昭直摇头,「不养了,再也不养了,呜呜。」 揉了揉她的发,宣玥宁便窝进厨房做饭去了,答应给崔珺瑶做的菜一道没落。 饭后,裴寓衡和她一起收拾被翻乱的书房,不解的问:「为何对她那么好?」 他在崔府就发现了,宣玥宁对崔珺瑶,有一种看两个孩子的慈爱目光,可崔珺瑶比她还要大上三岁,还有在崔府她那慌乱的模样,是为何? 宣玥宁沉默地将自己的图样一张张放好,才轻轻说:「只是觉得,作为小娘子的她昨晚受了那么大的惊吓,不容易罢了。」 说完,她就知道以裴寓衡的聪明,不会轻易相信,便皱着眉头故意凶巴巴的问:「我的钱呢?你不是说能给我要回来吗?」 裴寓衡见她弯着腰,半张脸隐在暗处看不真切,便知她有事瞒着自己,但她不说,他也无意追究,毕竟崔珺瑶只是个小娘子。 他只是怕宣玥宁知道了崔棱的身份,是故意接近崔珺瑶的,见她神情不像,是真心实意交朋友,便将此事放下,「我一会儿就去给你要。」 宣玥宁直起身子抻了抻,插着腰道:「你现在就去!」 为钱执迷不悟的宣小娘子,裴寓衡当然也很了解,怕今晚拿不到钱她睡不好,他无奈应了。 到了衙门,黄州长二话不说就将裴家的钱交予了他。 识时务、懂是非、有手段,不可多得的人才。 「不愧是长安裴郎。」 「自是,比之其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躲在屏风后的崔棱背手走出,看着裴寓衡的背影,对黄州长道,「乡贡生的名额给我留一个。」 为祸一方的贼子落网,裴寓衡因此名声大噪,而且还打破了仕林才子与普通百姓之间的壁垒。 随便找个百姓问他识不识得裴郎,他能怪异地瞪你一眼,仿佛不认识裴寓衡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 有那懂才情的,已是把那晚抓贼一事编了曲,引得众人夸赞吟唱,曲音动人,已是让人带出了越州,朝周边传去。 第79章 若论现今越州最吸引小娘子目光的,非裴寓衡莫属。 什么?你说他身子不好? 小娘子挥挥汗巾,我们不在意的,裴郎有脑子有脸就够了,毕竟她们自知嫁不了,远观即可。 仕林学子对裴寓衡已是嫉红了眼,他们对文会来之不拒,不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名声好听些,这裴郎是走了什么运,能让他将贼子抓住扬了名。 有那长安来的才子叹道,又要继续活在被郑梓睿和裴寓衡的才华打压之下了。 到底为什么裴寓衡也会在越州!? 话题中心的裴寓衡,除了感觉自家邻居们对他十分热情,其余生活倒是没什么改变。 若是让宣玥宁听见他的心声,必得干笑两声。 他当然感觉不到,他又不出门! 自那晚熬了一夜抓捕贼子,第二天又费劲心力作证,势要堵住贼子的嘴,裴寓衡就被宣夫人和她勒令在家中休息。 就连要来看望他的赵晥晨都被宣玥宁劝了出去。 什么都别想,什么书都别看,老老实实在家中喝药,不养出二两肉甭想出门。 觉得闲?家里还有裴璟昭和裴璟骥,满肚子学问没地使,那叫教他们好了。 这可苦了两个孩子,现在见到阿兄恨不得绕道走,邻居们知道裴家要修整一番,妥帖的没有将自己的小萝卜头送过来,所以,只有他们两个苦兮兮的直面裴寓衡。 裴寓衡给他们两个讲课,一向喜欢引经据典讲故事,刚开始两个孩子还听的兴致勃勃,可一连坚持三天坐在同一个地方,天天还得向裴寓衡复述一遍故事,就连裴璟骥这个乖孩子都坐不住了,何况好动的裴璟昭。 再又一次看着裴璟骥被拳脚师傅接走,不用去阿兄那上课,裴璟昭巴巴跑进宣夫人的屋,磨着她自己也要学拳脚功夫,被她狠狠拒绝了,不过也给她支了个招,去找阿姊跟她学画画。 经过家中进了贼子,宣夫人也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不再拘着裴璟骥学功夫,她也看开了,儿女自有儿女福,要是他长大了想建功立业,她就送他去。 这次进了贼,钱财还能要回来是靠着裴寓衡和宣玥宁的激灵,可稍有不慎,不行,她想都不敢想,家中有个男子会些功夫总归不是坏事。 可让娇滴滴的女儿……就算是调皮捣蛋的女儿学拳脚功夫也不行! 宣玥宁抱着从文涯阁买回的几匹布料,正迎上裴璟骥的师傅送他回家,从他手里接过孩子,那师傅还主动帮她拿布料亲自送她到门口。 她要道谢,他还连连说不用,他家也被贼子光顾了,要不是裴郎,他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淳朴的汉子说完就走了,他还得回家给病重的妻子熬药。 本来是他们家送裴璟骥去上课,现在都变成师傅亲自接送徒弟,不接还不行,向裴璟骥师傅一样感激裴寓衡的人有很多。 每日在外行走的宣玥宁是感受最大的,尤其是归行坊的百姓们,她要是经过酒坊,酒坊新酿出了酒,一定要给她拿上坛,她不要,人家就生气,还称又不是送给她的,是送给裴郎的! 可她接了一家,长长一条街的其余酒坊也得送上一坛,你不要他们就问是否嫌弃他们家明明要了别人的,她一个人拿不了,立刻就有拉牛车的百姓帮她放东西,免费送到门口。 奈何,他们裴家真没有酒量好的,除了留了一坛琥珀酒,其余的全便宜隔壁崔家了。 崔家夫人已经回来了,抱着崔珺瑶一顿痛哭之后,便是劈头盖脸的责骂崔棱,宣玥宁第一次知道原来邻居家的夫人还会骂人,而且骂人不吐脏字,偏叫你难堪。 那夫人转头就上门登门拜访,崔珺瑶得了母亲的准,只要宣玥宁回来了,就过来窜门。 一个是想凑在宣玥宁身边讨吃的,一个是真心喜欢这个心思通透的小娘子,两人都存了交好的心思,很快就成了手帕交。 除了他们的改变,还有文涯阁的一应众人,俨然是拿她自己的亲阿妹照顾了,她想买点东西,也得给个原价,叫她实在不好意思。 这不,家中钱财差点被盗,激起了宣玥宁疯狂赚钱的心,宣夫人也看不得女儿如此劳累,就提出想帮着做些衣裳贴补家用。 按理文涯阁不会轻易同意自家铺子里的东西给外人做,但宣夫人不光是宣玥宁的姑母,也是裴寓衡的阿娘,文涯阁巴不得和裴郎交好,当即就同意让宣夫人帮他们做衣裳。 也不用做别的,就做宣玥宁画的图样,有宣玥宁在,他们也能放心。 虽会女红,宣夫人心中也是没底,便叫宣玥宁买些便宜的布料,她先在家给几个孩子一人做一身练练手。 便有了宣玥宁抱着布料回来的一幕。 得知母亲要给他们做衣裳,两个孩子别提过高兴了,围着宣夫人和布料转个不停,宣夫人给他们一人找了一块不要的旧料,让他们自己玩去。 宣玥宁上厨房切了一个蜜瓜,摆好盘,先给宣夫人他们送上一盘,另一盘也不用寻思,直接将瓜送到书房。 说好让裴寓衡休息,这人完全没有自觉,一个不注意,就在书房温书。 谁料她一进屋,入目的不是他温书的场景,而是他提笔认真做画的一幕,是了,长安有名的才子裴郎,怎能不会做画,他那天还画了几个贼子的画像,她差点把他也会画画一事给忘了,光记着他会弹琴了。 第8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快把笔放下,今日见着有卖蜜瓜的,我特意挑了一个,你快尝尝,倍甜。」 她突然进来,将对画沉思的裴寓衡惊着了,但他面上一片镇定,将毛笔放好,从下面拿出一张宣纸盖住了画,不慌不忙用镇纸一压,什么都没叫她看见。 另将左侧的书拿走放在书架上,好让她放瓜,才说道:「少吃些。」 一盘蜜瓜让她一分为二,一面是切的整整齐齐的小方形,一面是几条带皮的月牙状,宣玥宁指着小块道,「你吃这面儿,怕你受不了,都是温的,我这面的用凉水泡过。」 说完,自己拿起一条啃了起来,着实没有小娘子应有的姿态,裴寓衡看不下去,「就不能也切成块,你慢些吃。」 直到一牙被她吃进嘴,她才舒服的喟叹一声,炎炎夏日能吃到透心凉的蜜瓜,真是人生一大美事。 看他扎了一块慢条斯理地吃,不禁白了他一眼,他以为人人都像他似的,身体就是天然冰窖,这几日都快热死她了。 也不理他,自顾自将肚子吃了个溜圆,晚饭都不想做了。 看她整个人都摊在椅子上,裴寓衡额头直跳,她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找婆家,谁会娶她。 想到这,顿时没心情再吃下去了。 见他停了手,她立即直起身子,「你不吃了?」 裴寓衡将还剩了一多半的瓜推到她面前,「你吃。」 这瓜太甜,她都没吃够,「那我不客气了。」 看她拍着肚子直打嗝的模样,裴寓衡无奈叫裴璟骥跑个腿,买几张胡饼回来,今晚上阿姊不做饭,他们将就一顿。 吃了一肚子蜜瓜,宣玥宁撑得连胡饼都没能塞进去,让宣夫人点着额头骂了一顿,又心疼她吃多了,拉着她在院子里走。 蜜瓜都是水分,到了晚上就消化的差不多了,她虽没有那想当病弱美人的心,可趴在床上就懒得下地去找吃的。 翻出自己重新找地方藏的钱盒,将里面的钱倒出来数了一遍,又擦了一遍后,心满意足地放了回去,美滋滋的睡下。 谁料睡到后半夜,肚子开始疼了起来。 直把她从睡梦中疼醒了,夏季的夜晚闷热潮湿,可她找出被子盖上也觉得浑身冰凉,还不断冒着虚汗,肚子更是搅成了一团,跟有人在扯一般。 身子缩在一起,都已经展不开了。 她还以为自己是吃蜜瓜吃多了闹肚子,实在疼得受不了,捂着肚子跑到恭桶那,可好半天,什么都没上出来。 又困又疼,她颤巍巍地走回自己房间,回到床上抱住被子死死抵住肚子,迷迷糊糊间,觉得身下黏腻腻的。 瞌睡虫顿时飞跑了,用手一摸,屁股下面全是血,都不用看,被子和床单上肯定都被蹭上了。 她来葵水了?! 前世她跟着裴寓衡,别说大鱼大肉,能填饱肚子就谢天谢地了,是以一直没来葵水,还是到了郑家,养了小半年才来。 那时她都已经快十四岁了,比旁的小娘子晚了许多。 刚开始也是这般疼,还不准时,常常一个月来两回,养得那点气血全流没了,还是喝了很久的中药才调理好,之后她特别注重这个,凉的轻易不碰,天冷穿衣,天热脱衣,伺候她的婢女直说她一点不像小娘子,老气横秋。 吃过苦的人,才知道好生活得来不易,她不能任性。 再次回来,她还是个头发枯黄的小丫头,整日惦记着赚钱养家,早把这事给忘脑后了,什么都没准备。 哪能想到人生中的首次葵水,她不仅没有好好爱护,还吃了一小半被凉水冰过的蜜瓜。 深吸一口气,她屋子是没有能垫的东西,只好偷偷摸到宣夫人房里,轻手轻脚将东西拿了出来,关上门一转身就看见了不远处被她吵醒,还以为又进了贼的裴寓衡。 他满脸被吵醒后的不悦,皱着眉看了看她手中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复又将目光落在她的裤子上,目光徒然变得凛冽起来,「那是血?」 她低头一看被血浸湿的裤子,再看自己手里的东西,倒吸一口凉气。 让她去死吧! 见裴寓衡要朝她这里走过来,宣玥宁羞愤欲死,立刻将手背到身后,声音里充满了慌张,「你别过来!」 裴寓衡一身衣裳穿戴的整整齐齐,想来是早就听见她来回折腾,换好衣服才打开房门一探究竟。 此时他被宣玥宁叫停住,眸中满是不赞同她不让他过去的举动,「你可受伤了?难不成那些贼子还有漏网之鱼?」 那隐隐升起的,让贼子伤害了阿妹的冰冷气息,隔着老远,都能被宣玥宁感受到。 闷热的夜晚,宣玥宁身上一股一股往外冒冷汗,肚子疼的她快要站不住,半靠在宣夫人的房门上,害怕吵醒她们,压低声音道:「你小点声,什么贼子,没有的事,你,你赶紧回去睡觉,我这不用你管。」 「怎能不管,」裴寓衡作势上前走了两步,「虽是宵禁,但你受伤,我去叫大夫,衙役不会管的,你伤到哪里了,怎么伤的?」 他那晚抓捕贼子的事迹已经在衙门里传开了,没有哪个衙役不会给他面子。 见他还往这里走来,宣玥宁真得快急哭了,她一点点往后躲,身后就是房门,她能躲到哪去,「你快停下,别走了,我真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第8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都流血了,还说没事?」裴寓衡不信她,压根没理她不让过去的话,「钱是赚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不能因为害怕花钱,就不去看病,我这里还有教导赵郎的束修。」 什么钱?她哪是怕花钱! 宣玥宁哎呦一声,「你快别过来了,我求你了。」 有嘴也解释不清,她,她怎么好意思跟他说自己来葵水了,这,这这,哎呀!她怎么就穿的是白色的裤子。 真真觉得从脚底往上升起热气,随着他离自己越近,热的她头都要往外冒白烟了。 因羞愤而加快的血液,倒是将冰冷的身子弄的热乎起来。 裴寓衡见她一张脸在月色下绯红一片,还以为她伤口感染发起高热,顿时加快了步子。 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小,裴寓衡的身形带着压迫感逼近,只剩两步之遥时,宣玥宁可再不能让他上前了,伸出一只空空的手,做出一个禁止他过来的姿势,「你就站那!」 他皱起眉,目光从她血迹斑斑的裤子上游走,本就对气味敏感,哪怕还没到她身边也嗅到了那股子血腥味,「到底怎么了?」 肚子又是一阵抽疼,宣玥宁收回手死死捂住肚子,余光瞥见他脚要动,疼得抽气道:「我真没事,哎……」 身后房门打开,她身子往后仰去,裴寓衡下意识上前捞她,被她一巴掌呼在了手背上。 做出这个动作后,宣玥宁也蒙了,她这完全是还沉浸在不能让他靠近的想法中。 她,把,未来,狠辣无情,酷吏出身的裴相打,打了? 「发什么愣!」宣夫人抱着宣玥宁,一指头点在她额头上,「你们两个大半夜不睡觉,在我房门前说什么呢?」 裴寓衡收回手,白皙的手背上已经红了一块,他只是轻扫了一眼自己的手背,便浑不在意道:「阿娘,玥宁好似受伤了,身上全是血,我要给她请医者,她不让,便在你门口争执起来了。」 宣玥宁靠在香香软软的宣夫人怀里,整个人都不想动了,声音都快带着哭腔了,「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阿娘,还是给玥宁请个大夫来吧?」 她一扭头就将脸埋进宣夫人的脖子处,撒娇似地蹭蹭,她不想说话了,这让她怎么解释! 宣夫人疑惑的嗯了一句,白天还好好的人,怎么就一身血了,费劲将宣玥宁抱起来站好,小娘子还扭捏着不敢转过去看裴寓衡。 「你伤到哪里了,让阿娘看看?」说着,她松开宣玥宁,开始从头到脚打量起来,很快就看见了她裤子上的血迹。 宣玥宁悄悄拽着她的衣袖,将从她房里拿出去的东西给她看。 只一眼,宣夫人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即哭笑不得地用手指狠狠戳她的额头,直给戳红了才罢休,「你啊,你啊!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阿娘讲,还敢自己偷偷拿!」 站在门外的裴寓衡,看着屋内宣夫人一副了然的模样,满头雾水,「阿娘?」 宣夫人瞪了宣玥宁一眼,对自己儿子道:「无事了,你且回去休息,玥宁就交给阿娘照料,没事的,她没受伤。」 他还在门口踟蹰,看宣玥宁背对着他又用手捂住了肚子,问了一句,「真无事?不用请大夫?」 「真无事!请什么大夫,」宣夫人走出去撵他,「你还信不过阿娘,赶紧回屋睡觉,这事阿娘比大夫管用。」 裴寓衡复又瞧了一眼宣玥宁,这才带着满腹疑惑回了屋。 待他走了,宣玥宁才不再紧张,一摸脑门,全是冷汗,可真是吓死她了。 刚才他要过来时,自己全身血液都在沸腾,比她高了一头有余的男子,无声向她彰显自己快要弱冠,将要成为真正男子的事实。 他再一次告诉她,他不是那个需要她小心照料的少年郎君,他足以成为苍天大树为她遮风挡雨。 她这胡思乱想,宣夫人已经带着神游的她回了房间,给她擦了身子,换上干净衣裳,垫好东西,方才开始发火,责怪她没有立即找她,她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娘子懂什么,竟还自己胡来。 宣玥宁揉着被戳疼的额头委屈,她都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哪还用的着害怕的去问宣夫人呀。 这不,直接把现在的小娘子什么都不知道,全靠阿娘教导一事给忘在了脑后。 宣夫人去厨房为她熬了一碗姜水,她自然知晓她吃了半个蜜瓜,逼她喝了进去,又把她塞进被窝里,才抱着她絮絮叨叨起来。 从来葵水只有小娘子才来,到不能贪凉,再到来葵水时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一给她到来,感叹一声,「我家玥宁长大成人了。」 宣玥宁老脸一红,什么就长大成人了,拱到宣夫人怀里叫人,「阿娘。」 「你还知道害羞。」 在宣夫人的怀抱里,喝下去的姜汤发挥了自己的作用,浑身暖融融的,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睡的时候还在想,她在郑家的时候,可没有人跟她讲过这些。 第一次发现自己来葵水,她什么都不懂,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偷偷躲在被子哭,还是为她收拾床铺的奴婢发现有血,这才惊喜她终于来了葵水,她们都快以为她是石女了。 她母亲来了,她还以为她是要安慰她,谁料她只是道女子来葵水是不祥,让她不要随意出去走动,再冲撞了家里的几个郎君。 第8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没有温暖,只有冷冰冰的厌恶眼神。 宣夫人为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地擦去她眼角划过的泪珠,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哄道:「乖,睡吧,阿娘在呢。」 一夜好眠,等她睡饱之后睁开眼睛,就发现日头高挂如盆,已是晌午。 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是酥的,挣扎半天才坐了起来,迷瞪地揉揉眼睛。 坏了! 她今日没去文涯阁,她的工钱! 火急火燎地穿鞋下地,忍受着身体的不适套好衣裳,她就要往文涯阁跑,被宣夫人赶紧叫住了,「今儿让你阿兄出去给你请假了,你安心在家休着吧,正好明日也该轮到你休息。」 宣玥宁从门口返回,一眼就瞧见了在书房中低头温书的裴寓衡,想起昨晚的事,脸上一红,飞快地跑回了房里,真是羞死她了! 还是数钱吧,数钱。 把盒里的钱通通数过一遍,终于冷静下来了。 裴寓衡抬起眼,将落荒而逃的背影看在眼中,用书抵住自己的额头低笑出声。 嗯,他今日出去,巧撞见了对妓院好奇又不敢进去的赵晥晨,算是知晓昨日宣玥宁为何反常,确实是他孟浪了。 无人看见,俊美郎君那染上红的耳,诱人的紧。 槐树叶摩擦着沙沙作响,宣玥宁自从来了葵水就发现自己胸前的二两肉开始疼起来,喜得她日日不离牛乳,还做了一堆玉露团当零食,每日都要带上一小包去文涯阁。 这日,她正坐在文涯阁铺子里擦拭一根金钗,没错,文涯阁也开始做起金银首饰来了,至于会不会影响斜对面玲珑阁的生意,那可就不是宣玥宁该管的事情了。 反正她知晓她画的图样,没一张浪费,全打造了出来,此时手上的这支就是她新设计出来的。 如同孔雀尾巴一样绚丽,点缀着颗颗极小的宝石,华美好看。 「七娘手里这跟金钗可否给我一观?」 这熟悉的音调,宣玥宁抬起头,只带了一个婢女前来的郑亦雪,正瞧着她。 白秋之知道宣玥宁不待见郑亦雪,正想上前打个圆场,就见宣玥宁笑盈盈道:「我道是谁,原是十一娘,果真好眼力,这根金钗可是文涯阁今日刚打造出来的,全越州只此一支。」 说着,她拿出红色小盘,将金钗小心放了上去,伸手示意郑亦雪看。 她和郑亦雪打了多年的交道,太了解她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自上次合伙欺负她,被裴寓衡撞见后,就再没看见过她来文涯阁,有事都是直接唤掌柜上门,今日前来,定是有事找她。 更何况她又不瞎,说要看金钗,可眼睛都快黏在自己身上了。 白秋之惊讶不已,默不作声地陪在宣玥宁身侧,倒是郑亦雪不想让他在此,「白掌柜,我还想瞧瞧你家的料子,能否让我婢女跟你下楼挑选一番。」 宣玥宁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白秋之就领着婢女下了楼。 郑亦雪放下金钗,「今日前来寻七娘实在唐突,我从阿兄那得知,裴郎没有拿到乡贡生的名额,心里甚是担忧,不知裴郎可有何对策?」 黄州长忙着上报贼子的处置决定,又得了崔棱的信,先不向外声张,是以,所有人包括裴寓衡自己得到的消息都是他害怕担责任,不给裴寓衡名额,他虽是拔解第一名,却未通过。 宣玥宁还一直以为乡贡生的名额是裴寓衡的囊中之物,此时听到郑亦雪的话,先是一惊,而后便是盛怒。 明明裴寓衡是拔解终选上的第一名,明明裴寓衡替黄州长破了越州贼子盗窃一案,凭什么不给他乡贡生的名额。 就因为他的父亲被人冤枉谋反,怕自己也会沾染上罪名,受到牵连,就抹杀了他所做的一切? 宣玥宁咬住下唇,不受控制的回想起了上一世,裴寓衡没有去参加进士科考,反而走了一条更为艰难险阻的吏干之路,成了众人闻风丧胆的酷吏。 是不是因为他即使有真才实学,却也会屡遭打压,只能躲避他们的视线,从吏慢慢干起。 亏她还以为,这一世没有肖夫人从中作梗,自己阻止了他去衙门当刀笔吏,他就能凭借拔解第一的名头,得到乡贡生名额,从而海阔凭鱼跃。 他上一世那般艰难都能硬生生走出了一条血路,现在一切都还有转机,不要急,不要燥,冷静下来,先确定郑亦雪给的消息是真是假。 她松开下唇,对一直盯着她的郑亦雪道:「不知十一娘是从何得知的这个消息,七娘还真不知道此事,更何谈阿兄有何对策。」 郑亦雪放下金钗,神情有些懊恼,如果细看,就能在她眼中发现隐藏的她知晓可宣玥宁不知道的得意,「此事所有参加拔解终选的郎君都知晓了,州学名单已经出来,不少郎君都在收拾东西,我是想,裴郎也定收到消息了,到是我多嘴了,原来七娘不知道,这可如何是好。」 宣玥宁没功夫搭理她的假惺惺,听到所有郎君都知道这个消息了,心里当下一凉,赵晥晨若是知晓此事,又怎会不告诉裴寓衡。 所以裴寓衡一直在骗她们! 什么去州学不用做准备,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得到乡贡生的名额,不能读州学! 她收好金钗,看着郑亦雪的眸子认真道:「七娘虽不知阿兄有何对策,但七娘相信阿兄,多谢十一娘告诉我这个消息。」 第8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郑亦雪一方面为自己的阿兄顺利得到乡贡生的名额,得以入州学读书而欣喜,另一方面,又为裴寓衡没能得到名额而担忧。 可自己阿兄比裴寓衡更优秀,也让她升起了优越感,矛盾之下,有了来文涯阁找宣玥宁一幕,见宣玥宁不拿裴寓衡没得到乡贡生名额当回事,当即带着婢女走了。 婢女自是知晓她的心意,懂事的问道:「十一娘,你可将消息透露给了七娘?让奴说,十一娘去找八郎不是最好,让八郎出面替裴郎说清,裴郎定能记得你的好。」 郑亦雪回头,只瞥见宣玥宁一身胡服出现在楼梯口,没有半点小娘子的姿态,眼神轻蔑。 那婢女还在说话:「奴听闻宣夫人有意将七娘许配给裴郎,要是十一娘入了裴家门,日日面对七娘,那可真是难受……」 「慎言!仔细你的舌头!我与裴郎无缘。」她收回目光,在婢女欲言又止下,带着她回了府。 落难的裴寓衡,如何还能配得上她郑家十一娘子,她不过是惋惜昔日才子,一朝落魄连乡贡生名额都拿不到,出言提醒一二。 何况,阿兄若是知晓她去帮裴寓衡的忙,会很欣慰吧。 她为宣玥宁带来一个震撼的消息,宣玥宁又怎能不再三确认。 文涯阁一楼,库狄蔚文那双翡翠绿眸充满了为难,「非也非也,七娘,我只是一介商贾,他们眼高于顶的才子们的事情,我又哪里知晓了,你先试试我让人做的衣裳合不合身?」 他尴尬的转移话题,没能起到任何作用。 宣玥宁摇头,固执的说:「郎君,你可是越州最厉害的商贾,经你之手的消息多之入牛毛,拔解大事,你又怎会不之情,七娘只求你一句实话,你放心,七娘不会为难郎君去帮阿兄忙的。」 库狄蔚文甩甩头上发辫,拿起柜台上放置的衣裳,放在宣玥宁手里,「七娘去试试这身衣裳,合身收下它,我就告诉你。」 手里的衣裳用了文涯阁新上的料子,阳光下里面的金丝闪闪发亮,用这样的料子做出的衣裳,不是她穿的起的,当下拒绝道:「郎君,这可不行的,我怎能要你的衣裳。」 「郎君我别的不多,就布料不缺,你要不要?你要是不要,我就不说。」 宣玥宁蹙眉,从库狄蔚文这打听消息是最方便的,省得她还得费劲去寻,不过是一身衣裳,大不了,她回家拿了钱,再还回来就是。 「那好,我收下这身衣裳,还望郎君据实相告。」 库狄蔚文笑了起来,到是让铺子里挑布料的小娘子羞红了脸,匆匆付钱而走。 「这就对了,七娘可不是扭捏之人,」在宣玥宁无声的催促下,他摸着垂下的辫子道,「有关裴郎没能获得乡贡生名额一事,确有其事,我是想着,郎君们的事,你一个小娘子担心也没用,就没跟你讲,再说,裴郎都抓了贼子了,黄州长不会亏待裴郎的,上衙门为吏也不错,多少人想去都去不了。」 可她的阿兄不能去,不能自断仕途。 宣玥宁白着一张小脸,同库狄蔚文请了假,连这半日的工钱都不要了,抱着衣裳回了裴家。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暖君心》卷一 作者:玉烟 02、《暖君心》卷二 作者:玉烟 03、《暖君心》卷三 作者:玉烟 04、《暖君心》卷四 作者:玉烟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