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君心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槐树垂影下,裴寓衡正看着裴璟昭和裴璟骥练大字,谁写的不好,他既不动手也不言语,就坐在自己位置上,赏谁一个眼神,效果立竿见影,小身板挺的直直的。 还没到往日的归家时,宣玥宁推开裴寓衡的书房门,也不进去,就站在那里,引得两个孩子频频走神去瞅她。 裴寓衡看出宣玥宁神色不对,让他们先出去,「终于舍得买衣裳了?」 宣玥宁一把将衣裳扔在了她的桌上,冷冷的看着他,觉得自己气都快喘不上来了,他还关注什么破衣裳。 「这是怎么了?」他放下手里的书,自打上次他撞破她来葵水,她这几日躲他躲的勤。 她看着他,看着看着眼里漫上水雾,替他委屈,替他不值,双睫一扇,未语泪先流。 刚才那些气他不告诉自己实话的愤怒,就这么轻易的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怎么……」 「你那乡贡生名额……」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嘴,互相都知晓了对方的意思。 裴寓衡盯着她的泪珠划过脸庞,心里一颤。 宣玥宁别过头,用袖子粗鲁的在自己脸上胡乱擦过,「我问你,你没得到乡贡生名额一事,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是,」他望着她,还没从那股子怪异的感觉中回过神,「没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们为我担忧。」 「好。」 她点头,紧紧闭了下眼睛,再次睁开,里面只有坚定,不见慌乱,「没得到乡贡生名额没关系,黄州长不给你,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我记得乡贡生是有补录的,我们不妨去试一下。」 说完,她走向裴寓衡的书架,拿出一个箱笼开始往里面放书,一边收拾一边道:「要想拿到补录名额,我们需得现在就启程去洛阳,你准备补录材料,我们到洛阳就递交上去,以你的才能,定能得到名额参加进士科考。」 修长的手按在她手里的书上,「玥宁,别白费力气。」 乡贡生补录是给那些没能得到州里举荐才子的一个机会,上千上万份补录材料会堆积在礼部积灰,那是更加渺茫的机会。 已经不是跟一州才子去比,而是跟整个大洛的才子争那唯二的资格。 他可是罪臣之子,黄州长在偏远的越州都怕受到牵连,何况新都洛阳脚下的官员们,想也知道,不会通过的。 宣玥宁用另一只手推开他,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从地上起身,绕开他来到他的书桌旁,开始整理桌上的书。 「没有试过,怎能轻言放弃,黄州长这条路走不通,我们……」 她的手在即将碰到他桌上的宣纸时顿住了,裴寓衡少见的紧张,将她怀里抱着的书拿出放在宣纸上压好。 确保不会露出方才道:「你且放心,乡贡生的名额我会在争取一下的。」 宣玥宁收回手,她真是关心则乱,他们家的邻居隐士崔棱,都已经揭露身份了,与其去找黄州长,何不去管崔棱要。 要是他抹不开面子,她就去寻崔珺瑶,总要把他送入进士科考才是。 「你,有没有考虑,去找下崔郎君?」 自从崔棱家人进人出,他们一家对他的称呼都变了。 盯着他看的小娘子,眼里全是怕他不同意的担忧,想着她刚才那一系列不听劝的动作,裴寓衡垂下眼。 有风吹来,掀起宣纸一角,被他轻轻压下,声音低不可闻,「会的。」 得了他的话,宣玥宁可终于缓过劲来,那压在身上的巨石卸下,浑身轻松,「我这就去给崔家做两道菜送去。」 不待他说话,自己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衣服差点忘了。」 她抱起来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光丢了一日工钱,还要拿钱买衣裳,当下更加心疼了。 两人已是许久没有好好说过话,裴寓衡见她摩拳擦掌要去厨房做饭,鬼使神差道:「怎的今日想起买衣裳了,这身衣裳颜色倒是极衬你。」 「哦,那是库狄蔚文送我的。」 手下宣纸被撕掉一个角,他收回刚才那句话,这身衣裳与她极不相配。 平日里习惯早起给一家人做饭的宣玥宁,今天却是出了个意外,她是被门口的说话声吵醒的,好像有数十只蚊子在她耳边嗡嗡叫。 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将被子盖在耳朵上,就听见自家大门被敲响,这大清早的谁啊! 打着哈欠推开房门走出,院中的槐树披了层清露,青翠欲滴地舒展枝杈,那冒出墙的一部分还被门外之人做了首诗? 走到门口还能听见他们的谈论声。 「你且说,拔解第一又有何用,连我都收到了入学州学的帖子,裴郎再和郑八郎齐名也无用,到了没得到乡贡生的名额。」 「拔解那日让他出了风头不说,最近大家一口一个裴郎,不就是抓了两个贼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至于吗?」 「就是说,给他显摆的,要是贼子进的我家门,我定能将他绳之以法,还用着画像。」 这酸酸的三两句,足以让宣玥宁确定门口之人的身份,定是和裴寓衡一起参加拔解终选的才子。 怎么,不服气? 要是贼子真偷到你家,我看你得尿裤子,还抓人呢,大言不惭。 木门又被拍响,带着气的宣玥宁冷着脸开了门就道,「左一句裴郎不好,右一句不服,怎的还来扰人清梦,至少我知道裴郎他从不会做出背地里说闲话的举动!」 第2章 那几个才子还以为宣玥宁是和其他百姓一样,深深觉得裴寓衡抓了贼子是大功一件,这才出言替他说话,此刻都被她说的有些讪讪。 其中一位,指着她目露惊奇,又朝旁边看去,脱口而出,「你与郑八郎怎的如此之像,难不成是他族中子弟?」 另两位听了他的话,也细细看了一眼宣玥宁,「还真是像。」 「小郎君可你是郑八郎的族人?我们乃八郎同窗好友,今日一起前来拜访崔老,奈何来的早了些,崔府还没开门,可否赏我们一口水喝。」 「是极,是极,刚才都是误会,你瞧,八郎跟我们一起。」 探出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崔家门前站了五六位宽袖长衫的才子,或吟诗作对,或探讨音律,其中就属被所有才子围在正中央请教的郑梓睿最为出众。 他听见有人唤他,回过头来,只看见了一个缩地极快地头,外加一扇重重闭上的门。 门口的三个郎君也愣住了,回过神来郑梓睿已经走近,当即不悦道:「八郎,这家人可是你的族人,怎的这般不懂礼数?」 「族人?」郑梓睿摇头,「家中族人没有住在归行坊。」 世家之首的郑家,哪怕是在越州祖地,也是居住在中心四坊的大族,何曾低人一等,住过归行坊这等普通百姓之坊。 舀了水复返的宣玥宁,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她与郑八郎已经再无瓜葛,她是宣七娘,裴寓衡的阿妹。 今日巧合之下都能撞见他,日后少不了碰面,还能回回都让她避了过去。 避的太过,肯定会被裴寓衡那厮察觉的,反倒不如落落大方掩人耳目要好。 想着就把门打开,目不斜视地将水递给那三个郎君,看都未看郑八郎。 他比她高那么多,她可不想仰头累到自己。 那三个郎君瞧见递到面前的水,渴,却又有些嫌弃,其中一人道:「可否给我们拿几个茶碗装起来,我们人多,这……都喝同一碗不太……」 宣玥宁哂笑,「那就别喝了。」 好心给水,还挑三拣四,当即就要收回手来,被郑梓睿阻了,茶碗让他拿起,就着碗沿大喝了两口水。 「当真解渴。」 他们今日前来拜访崔棱,为免让其觉得骄纵,身边一个奴仆未带,往常这些东西都是由奴仆准备,现今到了崔棱门前,进又进不去,只得干等,和才子们高谈论阔,早就口干,这碗水当真是及时雨。 不管旁边那三个郎君如何吞咽唾沫,一碗水直接喝光,末了将空碗还给宣玥宁,「谢过小郎君。」 宣玥宁早在他拿起碗,就神色不耐起来,见他喝完递碗,连忙去接,那碗死死被他拿在手中,她不得不抬起头迎面看他。 两张六七成相像的脸,互相对望,一个目露探寻之意,一个皱紧柳叶眉。 耳边似乎都能听见咚咚地心跳声,一只手接不过来,那就两只手,双手几乎是将茶碗抢到手中,就要关门。 郑梓睿手上一空,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也离他远去,透过门缝瞧见熟悉的身影,伸出手抵住了将要关上的门。 门后的宣玥宁阴沉一瞬,有些急躁,高声道:「郎君这是作甚?」 「抱歉,失礼了。」 郑梓睿低声同她说了一句,便看向她的身后,「裴郎,许久未见。」 宣玥宁心跳漏了一拍,狠狠握住门边,只听身后裴寓衡唤她,「玥宁,开门吧。」 不甘心地松开手,回头就瞧见裴寓衡已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外,同门外才子们一样的宽袖长袍,清俊疏朗,可他红唇艳丽,又透着一股子萎靡之态。 他疏离的看了一眼郑梓睿身后的三位才子,那三个郎君也瞧见了院中裴寓衡,想到刚才所言,臊得没脸在讨水喝,赶忙回了崔家门前。 门口的郑梓睿道:「叨扰了。」 宣玥宁侧过身子,让他从自己面前走过,看着两个人并肩走向书房,挣扎几番,还是认命地走向厨房。 裴寓衡刚在座位上坐下,就透过窗子,看到她离去的背影,斜睨了一眼站在书架前负手而立的郑梓睿,问道:「八郎今早可有用饭。」 郑梓睿拿下一本书,随意翻看,回道:「尚未。」 正巧被吵醒的裴璟骥从他房内走了出来,迷迷糊糊来到书房,还想给他阿兄背书,便得了一个差事。 「今日不用上早课,去告诉你阿姊一声,早上无需做饭,出去买些馄饨回来即可。」 听到不用上早课,裴璟骥的瞌睡虫呼啦一下飞个干净,小跑着去找宣玥宁。 交代完裴寓衡方才对郑梓睿道:「八郎与我们一道食些馄饨如何?」 郑梓睿身形挺拔,闻言无所谓的回道:「随意。」 又想了想,说道:「刚才那位小郎君可是拔解那日陪在裴郎身侧的小厮?」 裴寓衡一寸一寸的打量着郑梓睿,掩下神色道:「正是,不过不是小郎君,而是我阿妹。」 说完,不错过他任何表情,只听他恍然大悟般道:「原是如此,我道见她有些面熟,没想是个小娘子」 见他当真没对宣玥宁起疑心,他便转了个弯,说起近日读书心得,正戳郑梓睿痒处,很快便忘记宣玥宁,和他交谈起来。 第3章 待早上吃饭,只有他们两人外加一个裴璟骥,裴璟骥吃到一半,便想去找阿娘,又扭捏着不好意思说,还是裴寓衡看了出来,小口咬了一个馄饨,半点没碰到自己的口脂,「去找你阿姊她们吧。」 家有外男,宣夫人领着两个女儿,避到了自己房间。 宣玥宁有些食不下咽,还是在宣夫人逼迫的眼神下,吃了一小碗馄饨。 隔壁崔家也已经起了,一群才子在外面又饿又渴,期待着崔家打开大门。 谁料门是开了,但崔棱一人都不见,让他们赶紧回家。 那些才子哪里肯干,立即就有人吟诗一首,想要见隐士崔棱一面。 有人起头,其余人也很快反应过来,当下一首诗接一首诗作出,还嘱咐崔家门房,一定要将他们的诗传给崔棱听。 听见声音,郑梓睿吃下最后一个馄饨,向裴寓衡道谢。 刚才两人一直在书房中,宣夫人不好打扰,此时见他要走,便出门相送。 她上一次见郑梓睿还是他离开长安去游学前,两三年的光景,足以让郑梓睿脱去稚气,成长为人。 普一照面,她就大惊,隐晦的看了裴寓衡一眼,没事人般客气两句,却一句不提让他来家中拜访。 宣玥宁站在门边,少见的有些慌乱。 裴寓衡走到她身侧停住,吩咐道:「他们一时半会儿散不开,你且去文涯阁,记住带上那身衣裳的钱,库狄蔚文要是再不要,我去寻他。」 「啊?哦哦。」 本就有些不知所措的她,听见他的指示,下意识就照做了。 外面的才子们一声比一声高,崔家门房赶又赶不走,说又说不听,动用武力还不行,正郁闷着,瞧见宣玥宁走过,便道:「七娘上工去?我家郎君说今晚想吃乳鸽羹。」 郎君?哪个郎君? 众人齐齐安静下来,紧盯着宣玥宁,见她笑道:「那便要劳烦你们买些鸽子先清理了。」 「晓得晓得,郎君已经吩咐他们去买了,七娘慢着些。」 「哎,好。」 短短两句话,便将崔棱对宣玥宁的亲近,全然彰显出来,才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他们在外面等了那么久,可连崔老的面都没见过,可已经有小娘子能给崔老做饭了! 而且那小娘子是裴寓衡家的人。 细思极恐。 背过他们,宣玥宁笑意凝结,狠狠咬了下唇朝文涯阁走去。 裴家书房,宣夫人心事重重,「寓衡,玥宁和郑八郎,他们两人?」 「阿娘,别多想。」 「你是不是早就发现了?这事不能瞒着玥宁,得告诉她才是。」她叹了口气,满是不舍。 裴寓衡听着隔壁崔家奴仆喊他,道是崔棱让他过去一叙,安抚道:「不管玥宁是何身份,,永远是你的女儿。」 有风卷起他书桌上的白纸,露出下面的人物画,左侧是执扇而立的郑梓睿,右侧是画图的宣玥宁。 裴寓衡眼里是化不开的浓重深渊,引人沉沦。 他伸手压下飘起地宣纸,「只是长得像,证明不了什么。」 世家大族又哪有表面上光鲜亮丽,内里的腐朽脏污就如同在阴暗中的老鼠,只是长得相似,有太多的可能。 怎么能把他的阿妹,还给那样的地方。 那是他的阿妹! 「大洛之大,有人长得相似很正常,阿娘何必庸人自扰,你且瞧那郑八郎,可有多看玥宁一眼?」 宣夫人冷静下来细一琢磨,发现却如裴寓衡所言,郑八郎对玥宁的无视给了她力量,「是阿娘想岔了。」 在还抱着给宣玥宁找家人的想法时,发现她与郑八郎长得相似,她定会欣喜非常,可此一时彼一时,在她已经彻底拿宣玥宁当女儿时,发现自己的女儿要变成别人家的,就变得心酸,又不想承认自己的发现。 在裴寓衡给了她一个借口时,轻易就同意了下来,对其道:「快去吧,别让崔老久等,与之相待,如同以往。」 裴寓衡抬起宽袖遮住自己眼神中的复杂,右手轻轻按在那个察觉到不妥而绞痛的心脏,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了两分,不想让她看出端倪,遂起身道:「阿娘放心。」 有宣玥宁的事情在前,那于深夜算计乡贡生名额的种种似乎都变得不重要起来。 崔府门前,才子们兴致高昂,一面大声吟诗想获得崔棱注意,一面暗中观察那从崔家走出去隔壁裴家的奴仆。 见裴寓衡跟着奴仆进了崔家的大门,纷纷上前也想跟着进去。 崔府门房将他们拦住,「几位郎君,还是早些回府,我家郎君已经说的很是明白,今日不会见你们的。」 那些才子看裴寓衡入崔府,已是羡慕的眼睛都红了,问道:「怎么裴郎能进去,我们却进不得?」 门房看了问话的才子一眼,「裴郎是我家的邻居,我们两家交往已久。」 言外之意,你们拿什么跟裴郎比。 他们听见此话不甘、愤怒,一个连乡贡生名额都没有,州学都读不得的人,凭什么就能进崔府拜访崔棱。 有奴仆从屋里匆匆而至,他们赶紧看向他,却听他道:「郎君有言,让众才子散去,有缘自会相见。」 第4章 「可裴郎不是进去了!」有才子质问。 奴仆冷下脸,「那你是裴郎吗?」 裴郎救了他家五娘,他家七娘日日给郎君送吃的,还妄想攀咬裴郎。 「关门!」 门房乐得不见他们扭曲的脸,「砰」,那扇可能会改变他们一生命运的大门,重重关上了。 隐士崔棱啊! 无数学子的楷模,朝堂上近三分之一的官员都是其下弟子,若能入了他的眼,平步青云不是奢望。 可不接受他们的拜访,却让裴寓衡一人进去了! 他们如丧考妣,嫉妒滋长。 「八郎,你不如单独给崔老拜帖,他一定会见你的,裴寓衡算什么,他一个连乡贡生名额都没能拿到,今生无缘科考的人,凭什么进崔家。」 郑梓睿本打算转身而走,在一众又渴又饿的才子中,吃饱喝足的他是唯一一个真心实意为裴寓衡与崔棱交好而欣慰的。 听见他们此言,不禁道:「裴郎的才学本事还用我来告诉你们?尔等做好自己之事即可,如妇人般嚼舌根可不是君子所为。」 说完拂袖而去。 门口偷听偷看才子们所言所行的奴仆,将郑梓睿的话原原本本告知了崔棱,崔棱落下一子,而后摸着胡须,大笑起来,「郑家后继有人矣。」 又揶揄裴寓衡,「这郑八郎处处维护你,你觉得此人如何?」 裴寓衡被崔棱叫过来,一句话未说,就和他在棋盘上厮杀起来,不咸不淡地吃了他一颗黑字后道:「正人君子。」 「可惜。」可惜那郑梓睿再出色也是世家之子,注定与其不是一路人 「你要输了。」 崔棱连忙下了一子,嘴上不饶人,眼里却很欣慰,「你这小郎君,就不知要礼让我这位老丈。」 裴寓衡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下棋若是不赢,那还有什么意思。 两人十几子下去,棋盘上白子已渐渐成包围之势,黑子岌岌可危。 「你若是能不着痕迹输给我,我有一邀请给你。」崔棱平生为绿蚁酒和钓鱼是最爱,棋之一道他还真就是个臭棋篓子。 又一白子下去,虽吃了几个黑子,却也给了黑子一线生机,崔棱顿时来了兴致,执黑子与白子厮杀半响,最后以赢其一个子获胜。 许久没有下的这么酣畅,他道:「不若我们再下一局。」 裴寓衡将一颗颗白子捡回,「给我的邀请呢?」 崔棱摸着自己胡须,指着他哈哈而笑,他真的没看错人,能屈能伸大丈夫也,便问:「你可想去州学读书?」 「想。」 没有任何犹豫,他裴寓衡想。 崔棱又道:「即使你没有乡贡生的名额,去了州学要受尽冷眼,你也去吗?」 裴寓衡黑眸透着对自己的信心,「那又有何妨,自是要去的。」 「哈哈,好!我已同黄州长打过招呼,你且去与他们一道上州学。」 先去州学再尝一番冷暖,经得住锤炼打磨,才能从容面对其后风雨。 裴寓衡将棋盘整理好,从椅子上站起,对着崔棱行礼道:「郎君的帮助,寓衡铭记于心。」 崔棱率先拿出黑子放在棋盘,「来,坐下坐下,再陪老夫下上一局。」 这一局下完,紧接着还有下一局,两人一直下到中午午饭,还是崔珺瑶看不下去,在裴家宣玥宁对裴寓衡的身体有多紧张,她可是一清二楚。 裴郎要是因为和她父亲下棋勾起病,可怎么对得起七娘,是以,她痴缠崔棱一番,放了裴寓衡一马。 裴寓衡回了家便去了书房,翻开的书页,维持着那一页,半天都没有翻动。 过目不忘的本事之下,是对所有信息牢记于心的困扰。 但他万幸他至今还能记得,那天宣夫人在得知宣玥宁典当金锁后,两人之间的对话。 宣玥宁既然说选择了他们裴家,不再回那个家,那就要做到才行。 经过那么多事,他已将她当做真正的宣小娘子,怎能拱手让之。 他拿起桌上那张宣纸,露出下面的人像,缓缓将其撕碎,就像他跟阿娘说的一样,长得相似并不能代表任何问题。 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的宣玥宁,回了家之后,见宣夫人对她的态度没变,先放下一半的心,磨蹭到书房,磕磕绊绊画了一张图样,几次想要张口问裴寓衡,又偃旗息鼓。 裴寓衡瞥了她一眼,左手撑着自己额角问道:「看我作甚?」 她睁圆了眼睛,放下笔偷偷瞄了他一眼,她打量的那么明显吗,既然他都问了,那不如说一说啊。 「那个,今日来的郑八郎,他……」 剩下的话,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他长得跟我那么像,你可有看出什么? 裴寓衡:「他不行。」 「恩?」 「他是郑家这一辈最优秀的子弟,未来的夫人定会是某个世家的嫡女,很有可能是位知书达理的小娘子,你不要肖想他。」 眼也不眨的说完假话,裴寓衡还一副嫌弃的样子看了宣玥宁一眼。 他没看出来?宣玥宁心下欢喜,一时没控制住脸上的喜意,让裴寓衡看个正着,引得他眸光复杂。 第5章 喜劲过后,她才反应过来,裴寓衡这厮是在贬低谁?她怎么就不知书达理了? 她默默瞅了一眼,有些微微起伏的胸口,哼了一声,等着,她马上就能长成千娇百媚的大美人! 到时候提亲的人多的排不过来。 呸呸,她想什么呢。 看她脸上阴晴不定,裴寓衡道:「我可以去州学读书了。」 「什么?真的吗?是崔郎君帮你的?」 果然,只有这种大事能吸引走她的目光,他淡淡地点了下头。 她往前倾着身子,「那乡贡生的名额?」 裴寓衡恩了一声,才道:「这个还没有落实。」 宣玥宁摆手,「没事,都入州学读书了,乡贡生名额还远吗?」 他静静看着她,她倒是对他有极大的信心,伸出右手掌心朝上的向着她,「给我钱。」 她下意识捂住自己钱袋,没经过大脑的问道:「你要钱作甚?」 做完之后,她眨眨眼,完了,她一直大度给钱的形象,要崩塌了。 赶紧板着脸,尽力挽回:「平常都得我硬塞钱给你,你要钱作甚,我可听说那些才子有去妓院风流的,我跟你说……」 她声音越来越小,「你不准去。」 裴寓衡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飞票数额太大了些,我拿着不方便,给我些铜钱,我拿飞票跟你换。」 她赶紧解下腰间的钱袋,双手奉给他,「都给你,你随便拿去用。」 他将钱袋中的铜钱悉数装进自己的钱袋,余光瞧见一眼肉疼的宣玥宁,捏起一张叠好的飞票,塞了进去还给她。 问道:「库狄蔚文没要你的钱吧?」 宣玥宁正偷偷打开钱袋,瞄里面的飞票数值,看清之后立即喜滋滋,听见他问话回道:「恩,没要。」 收别的郎君衣裳还这么开心? 裴寓衡阴下脸训斥,「我明日去寻他,就算你在他那画图,也不准随便要他的东西。」 「啊?」 她迷茫地抬起头,没说要啊,她打算不要几单图样的钱,变相还给他呢。 天刚蒙蒙亮,裴家所有人都已经起来了。 宣玥宁雇的牛车就停在门口,屋里宣夫人正和裴寓衡促膝长谈,让其尽力就是,万不可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裴寓衡都一一应下了,宣夫人将眼里泪花憋了回去,瞧见儿子能不惧父亲造奸人陷害亡故的阴影,凭自己能力走进州学读书,她自是欣慰的,却又担心他的身子能不能受得住。 就怕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在长安时,从来不准他出去游学、结社,今儿却要送他上山,一呆就是几个月见不到人影。 拉着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堆,看时候不早了,不能迟到,方才放了他出去。 牛车上宣玥宁已经将新做的被褥、他的衣裳、药材等等,都收拾好了,自己一身胡服坐在车前正和车夫聊着天,见他出来了,赶紧让他上车,顺便塞给他一个竹筒,里面装的蜂蜜水,让他自己喝。 裴寓衡无奈地接了,他甚至已经快要习惯宣玥宁这副事事都要照料到他的架势。 牛车一路向西,出了越州城门,直奔相邻山丘而去。 黄州长经由拔解终选,剔除掉那些在其位不干其活的衙役们,提拔了不少他的心腹,他最看重的州学,便设立在了一处风景清幽的山丘之上。 上山之路,已被他修整好,牛车缓慢爬了上去,道边郁郁葱葱的树木投下阴影,遮挡住阳光的照射。 很快,上书越州州学的牌匾便出现在了眼前。 早早来等候的赵皖晨就站在牌匾之下,见到他们来了欣喜地奔了过来。 「裴郎、七娘!州学的规矩除了学子,一应人不得进去,你们可真是带了不少东西,还好我有先见之名出来等你们,我来帮裴郎收拾。」 宣玥宁蹙眉,果然看见州学门口站着几个衙役,外面等候了不少奴仆小厮。 她回头,牛车上堆了满满登登一车的东西,这要是让赵皖晨和裴寓衡自己搬,还不知道得搬到什么时候。 正发愁着,就见裴寓衡朝牌匾下的衙役打了声招呼。 定睛一看,走过来的衙役不是抓贼那晚,跟着裴寓衡的又是谁。 满身横肉的衙役引得那些奴仆躲得远远的,因着裴寓衡出来的晚,路上又怕颠簸到他,牛车走的极为缓慢,他已是最后一名到达的学子了。 众人听见前面他说「规矩不能废」还以为他是来呵斥裴寓衡他们,却万没想到那衙役既而就恭敬地一握拳道:「但我观裴郎要整理的东西不少,裴郎且在阴凉地等会儿,我让兄弟们来帮你。」 裴寓衡颔首,谢了他的好意,「如此,麻烦你了。」 那衙役摸着头傻笑,「不麻烦不麻烦,能帮裴郎是天大的荣幸,」又小声道,「要不是裴郎,我也升不了职。」 宣玥宁和赵皖晨空着两只手,安静如鸡地站在裴寓衡身旁,看着呼啦啦来了一群衙役,一人拎着点东西就将半个牛车搬空了,甚至还有人想要在裴寓衡面前多表现,一个人来回搬了好几趟,最后剩下一点东西,几个衙役差点打起来。 赵皖晨仰慕的看着裴寓衡,和宣玥宁咬耳朵,「你且看看那些衙役们都快笑成一朵花了,哪还有我来时的臭脸,早知如此,我就该和裴郎一起进门,省的自己搬东西。」 第6章 宣玥宁听的直笑,那边正同衙役们寒暄的裴寓衡,瞧见两人头都快凑到一起去,当即唤道:「玥宁过来。」 「来了来了,」她先回完,然后瞅瞅两人之间就差一步的距离,默默乖巧蹭到他身边,问道,「什么事?」 裴寓衡指着最开始打招呼的衙役道:「我已跟白郎打过招呼,他们今日只是过来维持秩序,州学不让人随意进出,你若是有事找我,便去衙门找白郎即可。」 「好的。」 眼见着牛车上的东西全都空了,他便让她先回家去,宣玥宁应了,又拉着他躲在树荫下,嘱咐他看书不要看的太晚,自己还给他带了两个暖手炉,包里有几块银丝碳,让他不要省,山上凉。 裴寓衡淡笑的看着她,「好,我都记住了,你且回吧,再磨蹭一会儿,今日的工钱可就要减半了。」 宣玥宁瞪了他一眼,那点钱能和他比吗? 从荷包中翻出一盒新买的小唇脂,迅速塞进他手里,一甩头跑上了牛车,绝尘而去。 赵皖晨眼尖的看见了宣玥宁的动作,「裴郎,七娘给你什么好东西了?」 裴寓衡手腕一番,便将那盒唇脂塞进袖中,睨了赵皖晨一眼,「聒噪。」 进了州学,有学子瞧见裴寓衡,颇为震惊,「裴郎来了!」 「什么?他不是没有获得乡贡生名额吗?怎么会入州学?」 有人酸道:「人家是崔老的邻居,读个州学怎么了?」 这话一出,不少人更嫉恨了,「他一个没有获得乡贡生名额的人,凭什么跟我们一起读书?」 「我们找黄州长去!」 一群人推搡着,和正拜访黄州长的裴寓衡对了个正着,瞬间哑火。 回了家的宣玥宁不知道裴寓衡在州学中受尽白眼,她是吃吃不香,睡睡不好。 日日都和裴寓衡在一起,他这一去州学,没了能让她反复叮嘱注意身子的人,反倒让她心里空荡荡的。 人不在,钱要赚。 她一头栽进了苦画图的日子里,除了肖夫人和她儿子从洛阳无功而返的消息,让她停了笔,其余时间,她只顾埋头作画。 日子一过就是一个月,到了裴寓衡可以归家的假期。 不光她,就连两个孩子都想阿兄想的紧,早早就跑到归行坊的门口眼巴巴等着裴寓衡。 和裴寓衡一起回来的还有赵皖晨,他一回来就眉飞色舞的跟宣玥宁他们讲起裴寓衡在州学,是如何碾压那些才子的。 那些才子不忿裴寓衡也到州学读书,处处给他使绊子,当然,他们不会使用恶劣手段,在州学读书,自然要靠真本事。 可谁料,诗词歌赋赢不了他,经和策他又全通,且文辞通顺、熟悉格律,就连比经文都败下阵来。 每次考试他都和郑八郎并列甲等第一,让学子们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日日点灯熬油学至深夜,却只得夫子一句,不可与裴郎和郑八郎相比,让他们无比气馁。 才华绽放,他又家道中落,同州学里的世家大族子弟不同,寒门子弟渐渐朝其靠拢,隐隐有以他为首姿态。 按理寒门学子和世家子弟在同一个州学里读书,磕破总少不了,奈何裴寓衡一人代表寒门就能压迫的那些世家子弟怀疑人生,而他们之首的郑八郎又与裴寓衡是挚交好友。 两个领头人都相处融洽,剩下那些学子自然只能维持着平日的脸面。 州学的夫子可谓开怀。 而这其中还发生了一件轰动越州的事情,黄州长将隐士崔棱请出了山,为州学学子授课。 没能进入州学的人无不捶胸顿足,后悔不已。 对没拿到乡贡生名额,却有缘得以被崔棱指导的裴寓衡艳羡无比。 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赵皖晨猛喝了一大口水,而后完成任务般离开了裴家,和送他出门的裴寓衡道:「裴郎,我可都按照你说的讲了,你可要说话算数,每日给我安排计划。」 裴寓衡颔首,「放心就是。」 他在州学虽用实力压制了那些学子,却也没有赵皖晨说的那般容易,不过只让她们知晓结果就好,过程不重要。 一家人整整齐齐坐在一起,左说一句,右说一句,气氛融洽。 夜晚,宣玥宁扬着小脑袋,将自己攒了一个月的钱交给裴寓衡,顺便看了看他唇上的颜色,低声问道:「你是不是用我给你新买的唇脂了?」 裴寓衡正数着她这是又存了多少钱,听闻嘴角一翘,「不是。」 她不信,整个人凑了上去,呼吸尽数喷洒在他的颈间,仔细瞅了瞅问道:「你真没用?」 他心中一跳,向后仰了仰头,用手中飞票拍在她额间,将她推离开去,才不自在的整理了一下衣袖道:「没用,那个唇脂会在唇上结块。」 「什么?那个唇脂好贵呢!不行,把唇脂给我,我要找她退钱。」 他躲着宣玥宁朝他伸手要唇脂的手,训斥道:「坐好了。」 宣玥宁眨了下眼,小声嘟囔,烛光照在她的身上,整个人都绒绒的,他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好贵呢。」 他让她弄的,刚才那点不自在全不见了,哭笑不得道:「下次不上她家买了就是,钱你拿回去,我在州学又出不去,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 第7章 「那不行。」她拖着腮,将桌上的钱一分为二,飞票全推给他,自己拿了所有的铜钱。 当她不知事的小孩糊弄呢,不出州学就不花钱了。 裴寓衡没办法,只得抽了几张飞票,「这些就够了。」 「那行吧,」她重新将钱装回到钱盒中,「正好到冬季的时候给你置办些棉衣。」 她说要做些冬衣,就不会食言,天刚一冷下来,在州学中冻得瑟瑟发抖的学子们,尚在提笔给家里人写信,裴寓衡已经收到宣玥宁拜托衙役送来的衣裳,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两身袄子,一件披风,质量上乘,穿在身上也不显臃肿。 学子暗道:他们不嫌弃臃肿,暖和就行啊。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读书的裴寓衡并不在意学子们看他衣裳那热切的眼神。 山中的苍天大树落叶满地,一场冬雪悄然而至。 裴寓衡已在州学近半年,他算着日子,提前来找崔棱请假下山,巧遇同样请假的郑梓睿。 崔棱道:「裴郎,八郎来找我是要下山给他阿妹过生辰,你请假作甚?」 「好玥宁了,十一娘举办的宴会你就陪我去吧,她帖子都给你发了。」 崔珺瑶晃着宣玥宁的胳膊,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委屈,「据闻这次的宴会正好和她的生辰日撞在一起,我看她是分明想借宴会之名,给自己操办生辰礼,郑家还真就宠她,给她办,我也不好不去,玥宁你陪我。」 后面一句话,让她说的缠绵悱恻,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哪个小娘子在同郎君撒娇。 散着花香的帖子静静躺在桌子上,不光崔珺瑶收到了郑亦雪的请帖,她亦收到一封。 她叹了口气,在崔珺瑶以为她终于被磨的同意时,拒绝道:「不了瑶瑶,那日我不方便去,你且去玩的开心些。」 崔珺瑶泄了气,毫无形象地趴在桌子上,尖尖的下巴戳在自己手背上,「玥宁不陪我去,我自己有什么意思,那些世家大族的小娘子我一个都不认识,还不是看我是父亲的女儿才给我递的帖子。」 宣玥宁轻轻打开那帖子,看着上面的日期,只觉目中刺痛。 哎,郑亦雪恐怕也是抱着此种心态才给她发的帖子,生活在裴家的一个孤女,在长安的时候她就与那些小娘子没有交集,更何论在越州。 她要是去了,只能沦为她们背后谈论的存在,何须自取其辱。 更何况……她盖上那帖子,眸里是崔珺瑶看不懂的深邃,她受够和郑亦雪同一天生辰,却无人真心祝福她的日子了。 这一世,就让她自私一回吧,不考虑其他,她不想再和郑家扯上任何的关系,离郑亦雪越远越好。 她啊,要在生辰那天,给自己煮上一碗面,安静地吃完。 「玥宁,你怎么了?」 她牵强地动了动嘴角,还是没能笑出来,「我无事。」 崔珺瑶纳闷,只觉得对面的宣玥宁双目盈盈水润,似是要哭出来,竟给她一种心酸无奈之感。 在两个小娘子谈论郑亦雪的宴会时,远在州学的郑梓睿也在跟裴寓衡说起此事。 崔棱是万不会参加一个小娘子组织的文会的,是以郑梓睿根本没有邀请崔棱,只是将帖子递给了裴寓衡。 「裴郎,三日后就是我阿妹生辰,她举办了一场文会,巧了你也告假,不如去坐坐。」 裴寓衡扫了一眼那帖子却未接,只是又重复确认了一遍,「三日后?」 「正是,」郑梓睿满脸宠溺,「家妹向来仰慕你,你若是去了,她定会十分开心。」 他的唇死死抿成一条直线,不禁抬手揉了揉额角,「谢过八郎,不过那日我有其他事情要处理。」 崔棱饶有兴致的追问:「裴郎有什么事需要告假?」 裴寓衡掀起眼帘,避过了这个问题,「还望崔老应准。」 他不说,崔棱瞥了一眼旁边的郑梓睿若有所思,「临近年关,你们二个又都告假,我看不如给学子们都放假好了。」 说完,他就一副就这么决定的样子,很是愉快的让身边奴仆通知下去。 裴寓衡同郑梓睿走出崔棱房间时,只听学子们得知放假的欢呼声。 脚下踩得是松软的雪,有寒风刮起,吹得裴寓衡披风上的狐狸毛领,蓬松一团,贴合在脸颊处分外温暖。 郑梓睿没有裴寓衡那么怕冷,但此时此刻,自己同他一比,竟觉得寒冷,呼出一口气道:「崔老当真疼爱裴郎,听闻你告假,便将州学都给放了。」 旁人看不出来,但郑梓睿却瞧了个真切,崔老是奔着裴寓衡来的。 这话要是别人说,可能带点拈酸吃醋的意味,但若是从他口中说出,那就是在阐述事实,是以裴寓衡只是淡淡恩了一声。 回道:「也兴许是崔老自己想回家了。」 两人走进学舍,赵皖晨等一众学子已经奔来,将二人团团围在正中央,此刻被能下山的喜气沾染,什么世家子弟、寒门学子,都不重要了,他们就要放假了! 「裴郎、八郎!你们简直太棒了,竟然说动崔老给假,哪怕只有三天也好啊!这山上简直太冷了。」 「是啊是啊,你们怎么说动的崔老?」 第8章 「我打算回了家先好好吃上一顿。」 众学子闹够了,开始好奇两人是如何让崔老给假的,郑梓睿坦然说出自己阿妹要举办文会之事,引得学子们蠢蠢欲动。 郑亦雪的生辰不重要,但可以同郑八郎一起在文会上舞文弄墨,岂不美哉。 既然大家都放了假,郑梓睿便从善如流的邀请学子们上家中一叙,学子们当即便同意了。 唯有寒门子弟一个都没吭声,齐齐看向从一开始就默不作声的裴寓衡。 赵皖晨仗着两者关系好,便问道:「裴郎可去?」 巧了这话让郑梓睿听了去,最想给的帖子没能给出去,当即苦笑道:「裴郎不去参加文会,我回家都不好和家中阿妹交代。」 有学子鼓动,「裴郎为何不去?」 「既然大家都去,裴郎不如一起去玩一玩。」 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墙横亘在裴寓衡和郑梓睿中间,墙的那面是提起阿妹就满新欢喜的郑八郎和一众要给郑亦雪庆生,打算做诗相送的学子们,墙的这面是他裴寓衡和在家中画图,与郑亦雪同一天生辰的宣玥宁。 同一天的生辰,他嗤笑一声,解下披风放在手里,已是冷了脸,「不了,那日我真的有事,就不同大家一起了,你们玩的愉快。」 寒门子弟见他不去,纵然有些人想去,也都按捺了下来。 又说笑了半晌,见时候不早,大家纷纷回去收拾行囊,第二日便开始结伴下山。 覆着白雪的下山之路极不好走,学子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走着,只有裴寓衡一人坐在软轿之上。 这软轿还是郑梓睿叫人送上来的,裴寓衡不跟他客气,也不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这要是回家病了,还不知道宣玥宁和阿娘会如何担忧。 一码归一码,从容的上了轿子,一路和郑梓睿说笑着下山。 时间尚早,郑梓睿便提出要给郑亦雪买生辰礼回去,宠溺的口气道:「若是知晓我回家没有给她稍礼物,她定会生气的,你不晓得,家里的阿妹可真是前世来讨债的。」 裴寓衡裹紧身上的披风,半张脸陷进狐狸毛中,附和道:「确是如此,没有比她们更难缠的人了。」 「我记得裴郎的阿妹今年八岁了吧?我还没问你,那日跟你拔解上山的小娘子怎么也是你的阿妹?」 郑梓睿纯属好奇,眼里一派清风朗月。 裴寓衡伸手往上拽了拽毛领,隐匿在其下的红唇微抿后开口:「是我表妹,姑姑与姑父相继亡故后,阿娘便将她接来养了。」 「哦?表妹啊,」他这话里完全是打趣的口吻,「怪道拔解那日十分紧张你的身体状况,听闻学子说你坏话还十分不忿。」 末了,又加了句,「到也是个可怜人。」 长长的睫毛垂下,裴寓衡看似不敌劳累而闭上眼,没有回郑梓睿的话。 下了山,越州的繁华喧嚣便触手可及,裴寓衡掩唇低咳两声,抱歉道:「今日身体不适,就不陪八郎前去给挑选生辰礼了。」 与其告辞后,他便抬步走回家中。 而郑梓睿走走逛逛,便来到了文涯阁,让掌柜给他推荐些适合小娘子穿戴的首饰来。 三楼画图的小娘子们听闻来了个俊俏郎君,拉着宣玥宁偷偷摸摸来瞧他。 宣玥宁瞧见郑梓睿当即就是一惊,他怎么会在此处? 小娘子们闹出的动静让郑梓睿听了去,转头一看,对宣玥宁笑道:「可是七娘?今日州学放假,裴郎身子不适,已经先一步回了家。」 听闻裴寓衡不舒服,她哪里还有那么多遇见郑梓睿的复杂心思,「见过八郎,我家阿兄和你拜别时,气色可好?」 「尚可。」 宣玥宁点点头,朝白秋之的喊道:「掌柜的,今日的图样我都画完了,我先回家去了。」 白秋之回道:「哎,行,路上滑,你慢着些,我把今日工钱给你。」 当着郑梓睿的面,她突然就觉得白秋之给她的工钱烧手,「不了掌柜的,给我半日的就好。」 说完,数回一半钱还给掌柜的,急急忙忙穿好衣裳就出了门。 她凭本事赚的钱,凭什么不好意思拿,真是,做什么要觉得不好意思。 「八郎可真是疼爱阿妹,你且瞧瞧这个步摇,此乃七娘设计的,配十一娘最是合适不过。」 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番,在听到身后白秋之询问的声音时,还是脚下一个趔趄,眼眶顿时就红了。 用冰凉的手指压住眼角,不在多想,往家赶去。 推开门直奔裴寓衡房间,敲了半天门不见他出来,转而去书房寻他。 书房因她在用,屋内一直有火盆,此时碳火烧着,暖和的紧,裴寓衡正披着披风翻书,瞧见她回来反而讶异的紧,「你不在文涯阁,怎的回来了?」 宣玥宁快走两步,一身寒气地朝裴寓衡走去,一只手撑在书桌上,将另一只已经搓热的手放在了他的额上,「你哪里不适?可是发烧了?」 覆在额上的手,手心温热,不小心落下的指尖,寒凉无比,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汇聚在一起,直达脑中。 裴寓衡半仰着头,出神静默。 半年过去,小娘子愈发出挑了,枯黄的头发变得黑亮柔顺已经垂直腰袢,脸颊上有着恰到好处的软肉,一身束腰胡服将那纤腰勾勒,衬得胸前都有了弧度。 第9章 不再是那个穿上胡服会被认作小郎君的人了,现今的她,一打眼就能看出是柔韧的小娘子。 那厢宣玥宁收回了手,放在自己额上感知了片刻,她刚外面进来,脑门一片冰凉,索性垂下了手撑在桌面上,仔细去瞧他那被唇脂遮掩住的唇色。 看了半天,除了一如既往的鲜红,什么也没看出来,便道:「发烧了怎么不说一声,我去给你请大夫。」 裴寓衡拉住她的手腕,纤细的让他轻轻一握就能圈出一圈,「不必,我没发烧。」 宣玥宁狐疑,「我在文涯阁遇见了郑八郎,他说你身子不适,我这才赶回来,莫不是他在骗我。」 他松开自己的手,在听见郑八郎这三个字时,眉梢不易察觉地轻挑,红唇裂开,却是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只是不想陪他给阿妹挑选生辰礼的托词罢了。」 说完,见宣玥宁脸色暗淡,眸中便蓄上了阴霾。 宣玥宁干笑两声,「啊,原,原来是这样,给他阿妹挑生辰礼啊,那你怎么回来了?今日也不是州学的假期啊?」 他道:「你忘记了?」 明显的不悦扑面而来,她愣了半晌方才问了一句:「我,我忘什么了?」 翻开一页书,裴寓衡不在看她,「你的生辰你的忘了?」 「生,生辰?」宣玥宁磕巴了两句,「你,你是为了给我过生辰下的山?」 他又翻动一页书,只觉自己的心脏又在抽疼,「不然呢?出去吧,我要温书了。」 窗棱投下的阴影映在他的脸上,点在那挺直的鼻梁上。 宣玥宁直起身子,过了半晌脑子才转过弯来,默默地从书房离开,只因那一句话,就勾得她眼底一片红。 从崔府回来的宣夫人,手里还拿着崔棱夫人特意送她的一盆墨兰,见她愣愣地站在书房门前,招她道:「快来瞧这盆墨兰,长得可真好看,上面的花马上就要开了,待开放了,阿娘给你做个头花。」 「玥宁?想什么呢?我刚才看见崔郎君回家了,他说寓衡今日特意请假回家,还问我是有何要事,平常瞧他冷冷清清的,没想到心里还记挂着你,知道你生辰要到了,也算是他有心。」 她瞧着被宣夫人呵护在手里的墨兰,几乎要落下泪来,「阿娘,也记得我的生辰啊。」 宣夫人怕将墨兰冻坏,赶紧回了屋,瞪了她一眼,「说什么傻话,你们几个孩子的生辰我哪个忘记了?」 她眼睛潮湿,喉咙哽咽不止,半天才在宣夫人叫她的声音中回过神来,回头看了看紧闭的书房门,不禁松唇乐了出来。 她也是有人记挂生辰的了。 当晚,宣夫人就将裴寓衡叫了去,给他塞了钱让他领着宣玥宁去置办过年要准备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她的生辰礼还没有准备。 裴寓衡没要那些钱,只道自己在州学给同窗指点赚了不少钱,他会用自己的钱来给宣玥宁买东西。 次日,宣玥宁先去文涯阁请了假,就跟着裴寓衡穿梭在各个坊的街市上。 临近年关,出来做生意的人不少,还有好多人就将东西摆在外面,街上人来人往,裴寓衡让宣玥宁走在他前面,他比她高定不会将她丢了去。 玲珑阁经过换首席画工一事,多少还是受到了些波及,生意没有宣玥宁在时那般好,自然也要趁着年关想法子多卖些东西。 这不就出了个活动,在门前悬挂的红灯笼下挂上了字谜,只要能解出来,就能得到玲珑阁赠送的首饰。 如果全都解出来,能获得金簪一只。 金簪! 宣玥宁已经走不动道了,望着红布上的沉甸甸的金簪,狠狠咽了下口水。 身后有人推搡,前面又全是想要解迷的人,裴寓衡抬手护着她,她却兴奋地一把抓下他的手,嘴里嚷着:「都让一让,让一让啊。」 带着他冲过人群,来到玲珑阁门前,还能分心去关心他是否被挤着。 玲珑阁的掌柜瞧见她,脸上是止不住的喜意,「七娘来了?可是看中这金簪,那你可要全将字谜猜对才行。」 宣玥宁在铺子里,最爱干的事情就是给一切金子打造的东西擦拭,店里谁不知道。 她一手抓着裴寓衡,一手拍在身前的桌子上,「掌柜的,快把字谜拿来给我猜!」 掌柜的也不废话,当即就摘下一个红灯笼上的字谜递给她。 只看了一眼,她就不假思索的说出字谜是什么。 前面的字谜按惯例都是非常简单的,能猜出一个,她已经可以得到一朵绢花,却摆摆手,示意掌柜再接着来,她全猜完再拿。 沉浸在解谜中的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被她牵着的裴寓衡注视了她多长时间。 那些字谜虽然简单,却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猜出来的,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都已经猜出了十道,而这些字谜,只有第十道让她稍稍思考了下。 见她猜的这么快,周围绞尽脑汁猜字谜的人都停了下来,全都注视着她,还有人替她拍手叫好。 裴寓衡从不知道,自己的小表妹还有这份本事,是他之前对她太过漠不关心吗?还是他从来就没真正了解过她。 十五、二十、二十五,一共四十道字谜,宣玥宁已经猜完了一半,越到后面,她解迷的时间花的越长。 第10章 可就是这种情况下,她都不忘牢牢牵住裴寓衡的手腕,那只手紧张地箍在上面,还会下意识扣着他袖口的衣裳,直将那段布料弄得褶皱非常。 「小娘子,可是猜不出来?」有人出言问道。 就连掌柜的都备好了所有奖品,温和道:「若是猜不出就不猜了。」 猜出的奖品已经足够多了。 宣玥宁咬着下唇,恋恋不舍地瞅过红布上的金簪。 有只手拿过她手中的字谜,「给我,我来帮你猜。」 手上一空,她愕然抬头看向裴寓衡,她记得,他从来都对这种事情嗤之以鼻,认为有当街解谜的功夫,他能花钱买更多更好的玩意,尤其他当了宰相后,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如何会枉顾面子当街猜谜。 可就是这样一个她认为绝不会帮她,她都做好放弃要那根金簪的准备了,他确替她猜了开来。 「好!」 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又帮她猜了三道字谜,那对她而言颇为难解的字谜,在他手中就像玩一般。 很快,就只剩最后五道压箱底的字谜了。 掌柜抱着胸,一点也不着急自家金簪要落入他的手,反而颇为自信他解不出来,需知这些字谜可都是他费尽心思从各地找出来的,怎么偏僻怎么来。 可他脸上的镇定很快就破了功。 裴寓衡又从容的解开了一道题。 周围有人小声问道:「这个郎君好生厉害,他是做什么的?可是州学学子?」 「他你都不认识,他是裴郎啊,那个记住贼子长相,帮咱们将他们统统抓了的裴郎!」 「原来他就是裴郎!怎么了,裴郎怎么不猜了?」 宣玥宁与有荣焉的看着裴寓衡,心里喜滋滋的,见他突然停了下来,小声问道:「可是猜不出来了?已经很好了,你的记录估计无人会打破,要不我们今日就这样吧?」 裴寓衡低头,随着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向下看去,只见自己因为太过激动,死死攥住他的手腕,那衣裳将他的手都勒得不过血,形成一道红痕。 她赶紧松开手,揉了揉他被勒红的手,十分抱歉道:「我不是故意的,你可疼?」 他蹙起眉,她顿时心中一紧,看来是真给他弄疼了,却听他说:「衣裳。」 嗯? 衣裳皱了…… 宣玥宁深吸一口气,拽过他的手腕,将上面被她弄皱的衣裳尽量抚平,咬着牙问:「这样可好?」 「嗯。」他满意地转过头去,继续开始解谜,毫无难度的就将最后几道字谜全解了出来。 周围拍手叫好者声音震天,还有人催促,「掌柜的,快将你家金簪拿给裴郎。」 掌柜合上自己因震惊而张开的嘴,拿过金簪递给裴郎,还赞道:「我这些字谜有不少都是从古籍上找出来的,裴郎能解开,当真聪颖。」 裴寓衡道:「多谢。」 将金簪拿过,连想都没想就放在了宣玥宁的手里,「给,你要的。」 宣玥宁已经绷不住了,摸着金簪乐得露出了贝齿,还及其生动地用牙齿咬了下。 有人起哄问道:「小娘子,可是真的?」 她连连点头,「是真的是真得。」 裴寓衡无奈,将金簪从她嘴里拿出来,玲珑阁摆那么大的阵仗,还能假的糊弄人不成,也不知道这金簪脏不脏,就上嘴咬,便问道:「可还喜欢?」 「喜欢,谢谢阿兄!」 这可能是这段日子以来,裴寓衡头次听见她真心实意唤他阿兄,还没等他说一句你喜欢就好,就听她说:「你且在这等着我,我去把金簪典当了!」 说完,已经灵巧地钻出人群,朝当铺跑去。 看着她消失在人海中,一口气憋在心里,噎得裴寓衡差点犯了病。 还有人见他未走,便凑上来问道:「裴郎,能否帮我也解几道?」 玲珑阁的掌柜身子一震,刚要拒绝,就见人群自动分列两侧,一位衣着华贵的小娘子走了过来,朝着裴寓衡盈盈一拜道:「恭喜裴郎将字谜全都猜中了,不知裴郎可否也帮帮我?」 裴寓衡目光凉薄,堪称一寸一寸地剐过郑亦雪含羞带俏的脸。 那是一张从眉眼到鼻梁都同郑梓睿没有半分相似的脸,单独看两人的脸,不会有人将他们两个认为是兄妹。 反而,她的脸型,以及那高高的鼻梁,像极了宣夫人。 可巧的是,她连生辰都与宣玥宁在同一日,只是一个是郑家高高在上的嫡女,另一个是投靠他们裴家孤苦无依的孤女。 他为自己发现的事实感到可笑,尤其是在看见郑亦雪享受着郑家一切,带着自己的小心思接近自己,甚至还要在拉踩一把宣玥宁的时候。 眸中的神色,像黑墨一般深。 郑亦雪被他看的眼波流转,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裴郎,怎么,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他收回目光,只道是:「并无。」 她嘴角带笑,显然误会裴寓衡刚才盯着她脸蛋瞧得举动,期待的问道:「不知裴郎可否帮我也一下字谜呢?」 他对上了急的一头汗频频给自己使眼色玲珑阁掌柜的目光,又将视线越过人群,瞧见了候在外面的郑梓睿,淡漠开口:「若是我帮十一娘,实有欺人之嫌,十一娘大可让八郎为你解字谜,他定会解出的。」 第11章 郑亦雪脸上的笑僵在了脸上,似是有些不敢置信裴寓衡就这样拒绝她了。 郑家嫡女十一娘,平日所遇的都是为她献殷勤的郎君,哪有会像裴寓衡般折她面子的。 但她面上却半分都没有表现出来,反而大方的说道:「裴郎说的在理,是十一娘无理取闹了,刚还听说七娘靠自己解出了不少字谜,也不知我会解出多少。」 裴寓衡听见此话,冷冷的看了一眼拿起一张字谜,又一脸这也太简单便将字谜放下的郑亦雪。 郑亦雪这番以退为进的话,让周围的人顿时高看她一眼,变着花样夸她,还让她赶紧也解谜试试,她可是从小养在郑家的嫡女,定会比宣玥宁解出的多。 可她只是随意翻了两张,一个字谜未解,就让所有人认为她比宣玥宁要厉害,要是她来解说不定能全部解出来。 果然只有世家大族才会培养出心思如此深沉的小娘子。 宣玥宁要是回去了,还不得被人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微微伸长脖子寻找宣玥宁的身影,寒风从软毛处灌入,引得他伸手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银白色的缎面上绣着展翅飞翔的鹤,蓬松的狐狸毛领被一双修长的手指抚过,整个人只有那唇一抹红,为他染上了色彩。 最是无意的动作,更能撩人心弦,郑亦雪一张脸变得嫣红,说道:「裴郎,外面如此严寒,我们不如移步到室内?」 裴寓衡刚想拒绝,便见库狄蔚文请了郑梓睿入了斜对面的文涯阁,对周围的人抱拳道:「我们便不打扰众位解谜,若是瞧见家妹,还让她去文涯阁寻我。」 「裴郎放心就是,七娘若是回来了,我会跟她说的。」玲珑阁的掌柜非但不为裴寓衡与郑亦雪要去文涯阁而生气,反而欢天喜地送他走。 少了一个他,玲珑阁的字谜活动又能正常举办了。 裴寓衡同掌柜的道谢,抬步走向文涯阁 ,郑亦雪带着婢女跟在他身后,问道:「裴郎,明日你可有时间?我举办了一场文会,届时州学不少学子都会来参加。」 「抱歉,我去不了,明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做。」 回答完她这句话,他就和迎面走来的白秋之道:「你们铺子里可有讨小娘子欢心之物?」 郑亦雪初听他拒绝,还有些泄气,转而就听见他要寻给小娘子的东西,便乐上心头,「不知裴郎要送给谁?我倒是能在你身边帮忙参考一二。」 他面朝楼梯,一楼并没有库狄蔚文和郑梓睿的身影,作势要上去,稍一沉吟,便同意了她的话。 白秋之将一楼的其他客人丢给伙计,自己带着他们二位去了二楼,一双眼睛不住的在裴寓衡和郑亦雪身上游走。 「裴郎倒是许久没有来小店了,最近七娘又设计了许多款式的首饰,不知裴郎感不感兴趣?」 裴寓衡警告的瞥了他一眼,环顾二楼,却是照旧没有看见那两人的身影,只道:「七娘设计的首饰就不必拿出来给我看了,还有其他的东西吗?」 郑亦雪已看向了柜台上的首饰,笑道:「裴郎眼光出众,七娘设计的首饰绝顶好看都瞧不上。」 宣玥宁在文涯阁没有几个月,就当上了首席画工,她设计的东西,小娘子和夫人说句趋之若鹜都不是假话,是以,郑亦雪说的话,还有几分真心在其中。 不过一个小画工罢了,她郑十一娘从没看在眼中。 白秋之不过是因着宣玥宁整理在铺子里提她家阿兄,而对裴寓衡多了几分好奇,收到他那让他毛骨悚然的一眼,就收了目光,认真挑选起首饰。 在一个托盘中放了三支步摇,两支簪子,还有一副耳坠。 这里面有珍珠的、有宝石的,还有纯木的,价格不一,却绝对是吸睛之物。 他将托盘放在两人面前道:「这是郎君前段时日出门带回来的首饰,整个越州只有文涯阁有。」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郑亦雪瞧着托盘里的东西对那唯一一支的红宝石簪子爱不释手。 她悄悄的看了一眼裴寓衡,才对白秋之说道:「掌柜的,这簪子看上去还不错。」 白秋之道:「十一娘好眼光,你看中的这个簪子,是里面最贵的一支,若是喜欢,我帮你包起来?」 「还是不了,簪子太多,一时也戴不过来,」她觑了觑裴寓衡,话里若有所指,「不过你拿出的东西,我就属这只簪子最喜爱。」 她的话注定打了水漂,就在她说话的时候,库狄蔚文同郑梓睿从三楼走了下来,两人瞧见二楼的二人均有些惊讶。 郑梓睿是原本就知晓郑亦雪刚才寻裴寓衡,却没想到两人解谜这么快就完事了。 库狄蔚文是好久不见裴寓衡,再次相见又想起那日这个男人,拿着钱要付他给宣玥宁的衣裳钱。 耳边还回荡着他轻描淡写的一句,「旁的郎君若是送她东西,我定叫人将他腿打折了。」 而裴寓衡却将目光定在了郑梓睿的手中,那里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小木盒,里面似是装着什么贵重物品。 转而就发现在二人身后的楼梯处,一双小巧的皮靴,缩到了阴影处。 几人碰面,郑亦雪有种被自家阿兄发现了什么似的羞涩,头一个打破了诡异的气氛,「阿兄,你怎么来了文涯阁。」 第12章 郑梓睿晃了晃手里的盒子,「给你取你的生辰礼了。」 她克制着接过木盒,没有着急打开它,头眼里全是仰慕,「多谢阿兄。」豆,豆,网。 见她欣喜,他也露了个笑容,再次邀请裴寓衡明日去郑府一叙,他不忍心让自己的阿妹失望,并强调,「那日正好也是阿妹的生辰,就全是为她庆生了。」 再一再二不再三,他都已经邀请那么多次了,裴郎不应再拒绝才是,郑亦雪一样露出期待的神色。 可裴寓衡要笑不笑地翘起红唇,眼里没有什么恭喜之意,甚至有些冷凝,「十分抱歉,那日,我真的拖不开身。」 饶是郑梓睿被拒绝那么多次也有些不快,尤其在涉及自身阿妹上,「既然裴郎不愿,那就算了,州学那么多学子,也不差裴郎一个。」 郑亦雪轻声唤了句,「阿兄,别这样,裴郎定是分身乏术。」 她委屈自己,郑梓睿对裴寓衡更加生气。 裴寓衡看着这兄妹俩,脸上连那点应付的笑都消失了,余光瞥见楼梯间那双探出一小截的脚尖道:「不是不愿,那日也正是家妹的生辰,八郎定能理解我的对吧?对我的阿妹,我也是视之珍宝,想陪她一日不为过吧?」 头一次说这么多话,他抬起宽袖轻咳两声。 郑梓睿听闻他的理由,顿时羞愧难当,连连道歉,「裴郎,我不知那日也是你阿妹的生辰,你自是应该同家人团聚才是。」 他再不提文会之事,倒是让旁边的郑亦雪气闷,便低声哄了她两句,不知承诺了什么,让郑亦雪再次展颜。 裴寓衡瞧着兄妹两人的亲密,突的升起对宣玥宁的怜惜,说道:「无妨,是我之故,我应该早日就告诉八郎,那日也是我阿妹的生辰,徒增误会。」 郑梓睿领着郑亦雪走了,临走时,她还特意看了两眼刚才托盘里的簪子。 白秋之拿着托盘问道:「裴郎可要选那支红宝石的簪子?」 他淡淡瞥了他一眼,手指碰到红宝石簪子时没有停留地划过,反而执起那有着颗颗圆润珍珠的步摇,「给我将这步摇包起来。」 家里阿妹是喜欢贵重的金银首饰没错,但那是生活所迫不得不喜欢,他从没错过,她画图样时,最细心的时候,就是画到珍珠时。 白秋之麻利地挑了一个锦盒将其装了进去,「给,裴郎。」 他付了钱,将锦盒藏在袖中,还嘱咐道:「还望掌柜的替我保密。」 路过库狄蔚文时,也只是稍一颔首,对隐匿在楼梯的宣玥宁道:「走吧,回家。」 嗯,回家。 宣玥宁任凭那双寒凉的手指从她怀里拿过典当金簪后鼓鼓囊囊的钱袋。 她现在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个什么感受。 他知道自己的生辰和郑亦雪是同一天的了。 不过这件事,不是她想瞒就能瞒得住的,早晚会被他发现,只是没想到他知道的这样早。 在楼梯拐角处已将他们几个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当郑梓睿几次三番提出要裴寓衡去参加文会的时候,她确实是有些难受的。 可裴寓衡拒绝的果断,又说要回家给自己过生辰,她整个人都像浸在寒冬中的温泉中,洗去了一身疲惫,舒适的很。 天空飘起了雪花,簌簌而下,因着今日要置办不少东西,裴寓衡难得的没有打伞,宣玥宁怕他沾雪后发热,走了好些铺子才买到一把油纸伞。 本以为自己在他身边要费力地高高举着,可半年已过,他一直在山上,难得下山回家,她也从没和他出过门,都不知道她如今超过了他的肩膀,只是稍稍抬高胳膊就能将伞打到他的头顶。 两人将宣夫人嘱咐他们采买的过年要用的东西全都买了下来,雇了一辆牛车,让其先行,他们坠在后面慢慢走着。 房前的小溪已经结了冰,岸边的柳树也成了光杆司令,唯有白雪掉在其上,为其点缀。 两人心照不宣的没有就郑亦雪的文会,和与宣玥宁同一天的生辰展开讨论。 双方的心中都有那么一杆看不见的秤。 宣玥宁还笑着跟他说,裴璟昭调皮的要到上面滑冰,被宣夫人抓到狠狠打了一顿,如今正委屈的在家哭呢,自己还给特意给她带了一串糖葫芦。 他道:「看来是给她布置的功课少了些。」 她太淘气了,万一掉进冰窟窿里,不是闹着玩的。 裴家门前已经应景地挂上了两个红灯笼,宣夫人正让两个孩子搬些力所能及的东西。 一家人在出事后过的第一个年,所有人都很期待。 崔家听见声响,也派了几个奴仆帮忙,很快就将满满一大车的东西放进了裴家。 鸡鸭鱼肉不必说,宣玥宁买了不少,打算过段日子做些肉干,好在去洛阳的路上吃,还有崭新的布料两匹,两个孩子喜欢的果脯等等。 宣玥宁想将裴寓衡怀里的东西接过,被他一个侧身躲过,那边宣夫人瞧见了,赶紧让她进屋喝碗姜汤去去寒。 晚上,一家人围在火炉前说话,宣夫人叫宣玥宁跟她回房,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左一右地坐在了裴寓衡的身边。 一个道:「阿兄,明天阿姊过生辰,你给她准备生辰礼了吗?阿姊每日为我们操劳,你可得上点心啊。」 第13章 另一个接话:「阿兄,你可不能像对我们似的对阿姊,阿姊不会喜欢你给她吹树叶,虽然阿兄吹的挺好听。」 裴寓衡少见地伸出手来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语气堪称温和,「放心好了,阿兄给阿姊准备生辰礼了,倒是你们,可有给阿姊准备?」 两个孩子动作一致地点头,异口同声道:「准备了!」 他们年纪小,对之前在长安的日子记得不是很清,哪年他们的生辰,裴家没有操办?父亲喜爱雕刻,已经给他们雕了四个印章,就连他自己都有十六个,玥宁也没有少过。 他们是双生子,长得又冰雪可爱,谁看了会不喜欢,每每到他们的生辰,都会收到一堆礼物,被阿娘收好放起。 裴家旁支举报父亲谋反,那些印章连同家中值钱的东西先被他们拿走了一半。 他们从长安逃难到越州,路上他们两个过生辰,苦于什么都没有,他便摘了树叶给他们吹,哄着他们两个当做了生辰礼,他们倒是将这个记得清楚。 而宣玥宁跟着宣夫人回了房,便收到了宣夫人一针一线,为她缝制的衣裳,在她的催促声中将其换上了。 那是一身嫩粉色的袄裙,领口还被宣夫人别出心裁地缝了一圈白色兔子毛。 这颜色,稍微黄气一点的人,都穿不起,也只有她反而被衬的娇艳。 「明日你生辰,就穿这身衣裳,玥宁,这段日子辛苦你了。」宣夫人摩擦着她的手,不出意外摸到了一层茧子,当即就要落下泪来。 她遇事的镇定,超出小小年纪的成熟,差点就让她忘记了,她是一个都没及笄小娘子。 「是阿娘没本事,差点护不住你们,还要让你和玉衡操心家里大大小小的事。」 宣玥宁被她勾得也差点落下泪来,强忍着抱住她,在她怀里撒娇,「阿娘,你做的够好了。」 只要你活着,就是对她最好的礼物。 宣夫人闺阁时期虽不受宠,但嫁给裴父后夫妻间琴瑟和鸣,任谁能料到,裴家有此一劫,她能带着孩子们从长安安全来到越州,之后努力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得坚韧,真的够了。 她宣玥宁不图其他,只图这裴家的温情。 次日,越州街上出现了一奇景,穿着宽袖长袍的学子们,一个个似是不怕冷般,全都朝着郑府而去。 还有那学子,学魏晋名士,于寒冷冬日,敞开胸怀,露出一片冻得惨白的胸脯,引得路人频频看去。 郑府那日,丝竹声鸣,余音袅袅,从早到晚声音不歇。 从酒楼定的席面不要钱似的流入,一群乞丐就守在郑府门口不远处,等待着他们将吃不了两口,就扔出来的菜捡起吃了。 文会开了不到半日,便有一学子编了一本《文会诗选》从府里传出,里面尽是赞美郑亦雪的诗作。 郑家十一娘的美名再一次被传了开来。 与郑府的热闹相比,裴家就显得冷清多了,一共就只有自家的五个人。 宣夫人说什么都不让宣玥宁动手做饭,用她近日缝制衣裳赚得钱,在另一家酒楼订了一桌席面,那酒楼的人知道她是裴寓衡的阿娘,差点连钱都不要,还是她硬塞给人家的。 宣玥宁穿着阿娘给做的袄裙,头上被其梳了两个发髻,还被特许可以敞怀饮酒。 吃着酒楼的饭菜,她还收到了两个孩子送她的生辰礼,昭儿送了她一幅自己画的画,里面是清晨起来,在厨房忙碌的自己,裙摆处还挂着一只勾住了她衣裳的母鸡,用笔稚嫩,却充满童趣。 骥儿则送了她一副大字,跟着裴寓衡练了许久的字,字中已经有了他的风骨,用着最真挚的祝福贺她生辰。 大家的礼物都送了出去,一家人默默地看向裴寓衡。 裴寓衡从袖中拿出锦盒交给她。 宣玥宁刚要打开,却被宣夫人打断了,她一只手盖在锦盒上,一边说道:「我们不妨一起来猜猜寓衡送了你什么?」 此言一出,得到了两个孩子的强烈赞同,争先恐后的说了起来。 气氛一下就欢乐了起来,就连宣夫人都笑吟吟的猜了个,不出意外,得到了裴寓衡的否定。 「玥宁,你自己也猜猜看。」 再次被宣夫人点名,宣玥宁自己也好奇起来,猜测道:「是……金子?」 裴寓衡手里的酒杯差点就没拿住,「不是。」 「那金手镯、金项链、金耳环!」 她这一连串带金的,都将宣夫人和两个孩子听愣了。 见裴寓衡情不自禁的低笑出声,宣玥宁便知晓自己猜错了,「都不是啊,那你到底送的什么啊?」 他道:「打开看看。」 她将锦盒打开,入目是一支缀着珍珠的步摇,静静地躺在在红色的软布上,灯光下,颗颗浑圆的珍珠上流着一层奶白的光晕。 珍珠啊。 她记得,在她新婚之时,裴寓衡托人给她送了一支珍珠簪子。 起初不起眼的小盒,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还是看到礼单上有他的名字,她才急匆匆跑到库房,在一众礼物下翻出了那支簪子。 她将那支簪子放在梳妆盒的最里面,用绸缎小心包上,唯恐它掉色,珍爱的一次都没有戴过。 第14章 因为她知道,裴寓衡为了买这一支簪子,说不定花光了他全部积蓄。 她回到郑家,便想利用自己嫡女的身份帮他,可他从来都没有接受过,后来从郑梓睿那才听说,当年郑家给他的飞票他全都给郑梓睿寄了回来,他一分钱都没有动。 之后,她收到过各种各样名贵的头面,翡翠的、宝石的、金子的、银子的,可再没有一样比得过他送的珍珠簪子。 那簪子,是裴寓衡作为她的阿兄送的最珍贵的礼物,记载了他们两个人在越州的凄苦生活。 看着它,仿佛就回到了自己还是宣家小娘子的时光,惦记着,想念着,连珍珠都成了她的执念。 万没想到,她会在此时,再收到裴寓衡送的珍珠步摇,步摇可比簪子还要值钱呢。 轻轻合上锦盒,她将眼里的湿润憋了回去,对他道:「谢谢阿兄,我很欢喜。」 「恩。」 屋外的鹅毛大雪没有停歇的架势,裴璟昭闹着出去堆雪人,宣夫人给她套了一身厚衣裳,又拉过裴璟骥给他穿戴好,将他们两人撵到了院子里。 两个孩子头挨头嘀咕了一会儿,双双抓了把雪团就往宣夫人裙摆上扔,死皮赖脸地拽着宣夫人到了院子里。 而今日过生辰的宣玥宁躲过了他们的嬉闹,裴寓衡身子不好,他们可是不敢动手到他头上的,两人站在门前,看着母子三人玩了一身雪。 许是触景生情,又许是被珍珠步摇勾起了自己久远的记忆,宣玥宁侧首对裴寓衡道:「我是宣家小娘子,永远都是。」 她会陪着他一起负重前行。 裴寓衡立在她的身畔,能感受因着她这一句话而突然燃起的燥热,那本就岌岌可危的牢笼,像纸一般薄,瞬间被不断涌出的阴暗想法冲破。 既然她都说了自己会永远都是宣家小娘子,那这辈子,就别走了。 裴家小院里,宣玥宁最后还是跟着两个孩子一起玩起了雪,三人合力在槐树下堆了一个有着三头六臂的圆圆雪人,上面插着六枝槐树枝叉。 大家浑身都沾满了雪,宣玥宁趁着换好衣裳的宣夫人给两个孩子洗澡,自己悄悄溜到裴寓衡身边,手里的雪球还没砸到他身上,就被他发现,轻易地攥住了那不消停被冻得通红的小手。 他无奈的将她手心里的雪团拿过扔在了门外,瞧着面前这个脸蛋红扑扑的小娘子,在为自己没有捉弄到他而颇为沮丧。 只好主动放软了语气,「你一个小娘子,不要贪凉多玩,今日是你生辰,也玩够了,就算了,嗯?」 这一生嗯让宣玥宁忍不住摸摸耳朵,凉丝丝的手激得她耳朵上的绒毛都炸开了。 眼里带着畅快的笑意道:「好,我知道了,阿兄送了我步摇,我明日也有东西送你。」 倒是嘴甜起来了,平日里想听她叫一生阿兄可谓难于上青天,在她准备回屋换衣裳时,顺嘴道:「我不要粉色的唇脂,现在用的就颇好。」 宣玥宁那双杏眼瞪大,都快张成了两个小灯笼,他怎么知道她要送他唇脂,仔细想来,她好像真的只送过他唇脂。 暗暗懊恼着回了房,巧被宣夫人抓了个正着,按在浴桶里就是一顿磋磨。 她不好意思地躲,让宣夫人出去,她自己能洗,也不是真的小娘子了,哪里还用的着阿娘帮她。 宣夫人用手指点点她的额头,「阿娘从小把你养到大,你到是害羞起来了。」 宣玥宁被戳的不敢反驳,任由她温柔地帮自己打湿长发,自己抱着胸,感受着手下微起的弧度,将其埋进了水里。 与此同时,喧闹的郑府终究还是安静了下来,前来参加文会的学子无不满意而归。 郑亦雪送走世家大族的小娘子,坐在圆桌前,拨弄着那些学子趁机送她的荷包、玉佩,找寻了半天,也没看见那日在文涯阁自己相中的红宝石簪子。 便问向身边婢女:「今日可有姓裴的郎君给我送过东西。」 那婢女道:「回十一娘,并无,听你的吩咐,都将他们送的东西记录下姓名放在桌上了。」 她闻言瞬间变了脸色,吓得那婢女低垂着头不敢看她。 一把将手里拿着的荷包扔回到桌上,她冷笑一声,「不过是借住在他家的孤女,还真拿她当回事了,难不成还想娶她?竟然拒绝了我,连东西都不送。」 她是对裴寓衡有那么点说不清的心思,年少成名的裴郎,一身好皮囊,恰对了她的胃口,但也知道自己是郑家嫡女,以前的裴寓衡尚且娶不到她,更何伦现在的裴寓衡。 可她自己想静静观赏,默默喜爱是一回事,对方不拿她当回事,甚至对她视而不见,反而对家中那个表妹颇为照顾,就是另外一回事,足以让她恼怒不堪。 她竟是连一个孤女都比不上了。 没有她惦记的东西,桌上的物品就碍眼起来,「你去将这些都暗地里给他们送回去,他们倒是想靠娶了我飞黄腾达,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婢女不敢反驳,手脚麻利地将桌上的东西都收拾妥当时,郑梓睿过来了。 郑亦雪立即扬起一个笑脸,好像刚刚发脾气的不是她一般,向着其施了一礼道:「阿兄怎么过来了?」 郑梓睿从袖中掏出一个文集递给她,「本次文会上的诗词歌赋我都再次挑选了一遍,包括你与其他小娘子做的诗,一并重新筛选纳入了进去,待明日我去找家书肆抄写几本,定要让州学的学子人手一本,还要将其寄回洛阳,让父亲母亲一同高兴高兴。」 第15章 他话里话外都是要炫耀她的意思,她腼腆地一跺脚,似是害羞了,「阿兄,这多不好,十一娘做的诗又没有那么好,还不得让人看笑话。」 「怎么会,我阿妹做的诗连不少学子都比不上。」 郑亦雪被他逗笑了,拿过那本文集,高高兴兴的向他道了谢,复又问道:「阿兄,你说我们昨日那般强求裴郎来参加文会,是不是应该再次向他道歉才是?」 郑梓睿没看出她只是想找个借口见裴寓衡一面,只是宽慰她:「放心就是,裴郎不是那般心胸狭窄之人,他不会将其放在心上的,等后日我入了州学,再好好同他道歉就是,今日是你生辰,莫要想太多。」 她暗叹一声收起了文集,转而想到,无法去见裴郎,总能去文涯阁会一会宣玥宁,需知她已经得到了父亲告知的消息,那位已经从洛阳出来,即将于近日抵达越州。 父亲的本意是让他们兄妹二人小心提防,但她可不想那样做,在心里见不得光的地方,她是羡慕那位的,凭着女子之身,做到了不知多少郎君梦寐以求的位置。 那位可是最喜爱鲜嫩的小娘子的,她衣裳不少,但也不嫌弃多,回了洛阳,可就没有在外面的舒心日子了。 次日一早,她就收拾妥当,待着一众婢女去了文涯阁。 从一楼逛到二楼,并不见宣玥宁,她挑了两身色彩鲜艳的衣裳,就觉无趣。 白秋之当了这么多年的掌柜,在她进门的第一刻起,就让身边伙计收了昨日给她和裴寓衡看的首饰。 是以,她找了许久,昨日所见的东西一样都没瞧见。 不禁在心里乐了起来,想着,莫不是裴郎已经偷偷将其买了下来,打算在一个合适的时间送给她,她到时该怎么拒绝才好呢。 刚想到畅快之处,就见宣玥宁手里拿着图纸从三楼走了下来。 雪过天晴后,阳光从窗棱间照射进来,细小的尘埃在其中沉浮,一身嫩粉色袄裙的宣玥宁从阴暗中踏入阳间,如同一朵颤巍巍绽放的鲜嫩花瓣。 而在她的飞天髻上,很是眼熟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走动来回晃荡,时不时还会勾到她的发丝,调皮地黏在上面。 她头也不抬地拿着图样问向白秋之,「掌柜的,郎君去了何处,他前些日子让我画的图样我都画了出来。」 而巧在此时,另一位夫人招呼藏首饰的伙计,「你这郎君,我说我刚瞧上的红宝石簪子哪去了,原是让你收了起来,幸亏我看见了,不然你们家不就少了一单生意。」 顺着声音望去,郑亦雪立刻看见了自己一直在找的东西,岂不就是昨日暗示裴寓衡买给自己的簪子,再去看宣玥宁头上的步摇,不正是和簪子在一起的那个! 所以裴寓衡没有给她买那支簪子,而是送了宣玥宁一支步摇? 再看那已经付钱的夫人,三十出头的年纪,脸上都有了细纹,一个如此丑陋苍老的女人,竟然要买她看上的簪子。 她气得狠狠瞪了一眼装傻充愣的白秋之,又盯着茫然看向她们这的宣玥宁看了半晌,拂袖而去,「我们走!」 毫不知情的宣玥宁此时是真的在疑惑,在她出来后就转身而走的郑亦雪,此时的背影看上去都变得高大起来,若是日后她见了自己能不假装亲热,就是这副模样,她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看破不说破的白秋之老神在在,他可是承诺要帮裴郎保守秘密的,顺手拿起柜台上的黄连水,喝了一口降降火气,道:「七娘莫急,郎君不久前才出去,马上就归了。」 「非也非也,郎君我现在就归了!」库狄蔚文一次迈着两个台阶,咚咚地从楼梯上跑了上来。 他今日一身胡服装扮,脸侧的小辫被他高高竖起,露出了清秀的脸庞,那双碧绿的眸子满含温情的看着宣玥宁,「七娘,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被他的情绪感染,看见郑亦雪那点子不快,马上就被抛在了脑后,宣玥宁从楼梯上走下,将手里的图样交给他,问道:「不知是何好事?」 库狄蔚文接过图样,粗粗一打量,拍着大腿就叫了一声好,差点将正在装簪子的伙计吓得手抖。 他带着宣玥宁去了三楼画室,将图样铺在桌子上,眼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七娘,你可知我为何让你设计一套图纸,我去洛阳的时候是带着你设计出的衣裳而去的,你猜怎么着,你的衣裳入了贵人的眼!」 宣玥宁有些警惕道:「什么贵人?」 「是我们平日里都见不到的大人物,她喜欢你的衣裳特意派小厮联系了我,让你给她也设计一套衣裙,若是被她看上了,你日后就不愁了。」 他抖抖手里的这些图样,压低声音道:「七娘,你再将这些图样好好画上一遍,届时我将其送给那位贵人瞧瞧去。」 宣玥宁心中一突,听出了他话里的漏洞,「那位贵人从洛阳来越州了?」 「正是,她的小厮先一步来了越州,刚还找了我管我要图样。」 对上他那双能溺死人的翡翠眼,她先诚恳的道了谢,即使他不说,她也知道为了将她的图样给贵人挑上,他费了不少心。 库狄蔚文见她还是如此客套,眸子不禁暗了暗。 可这一切正在垂眸看向桌上图样的宣玥宁却没能看见。 她知道他是为了她着想,想让她能多赚点钱,可暗潮涌动的洛阳,没有准备她不想贸贸然接触了去。 第16章 那里可还有着裴寓衡的敌人,裴家依旧如日中天的竖立着。 而在洛阳的大人物、贵人,千里迢迢来到越州,还不是大张旗鼓,而是派小厮先行探路,这种情况下,还能找到了库狄蔚文要图样,不知是福是祸? 身份成谜、权利滔天的贵人一时间影响不到裴家的大小事情。 裴寓衡即将返回州学,家里正忙着为他置办东西,心不在焉的宣玥宁很快便让他看出了端倪,问了才知晓她的担忧,遂安抚她不会是洛阳裴家之人。 他们陷害裴父还有个借口,可若来到越州自己动手,那跟迫害族人有什么区别,他们不会如此行事。 宣玥宁将其记了下来,暗自猜测会是哪位贵人不辞辛苦从洛阳跑到越州来。 可万没想到,她与神出鬼没的贵人很快就见了面。 那是在通往州学的必经之路上,众多学子早已抵达,距离去洛阳参加科考已不到三月,放松了几日,他们便要头悬梁锥刺股的苦学了。 羊肠小道上唯剩宣玥宁和裴寓衡坐在牛车上慢悠悠地前行。 被雪覆盖的道路,走的人多了就滑了起来,怕在这关键时刻摔伤了裴寓衡,宣玥宁说什么都不准他走路上山,直接雇了牛车,将他们二人,和给他准备的衣物一并拉上山去。 可即使有辆牛车,宣玥宁依旧被冻得手脚冰凉,手里握着被裴寓衡塞进的手炉,还是忍不住打了个瑟缩。 越州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尤其这山上,她都有些不愿意去回忆,在那和裴寓衡相依为命的日子,是怎么熬过这个冬天的。 裴寓衡身子本就寒凉,对这低温适应良好,见她冻得脸都白了,主动解下披风要给她系上。 狐狸毛糊了她一脸,遮挡住她半张脸,她扒拉下都戳到了杏眼的毛,忍不住揉了揉手里触感柔软的长毛,摇着头要将披风还给他。 她自己还穿着袄裙,不过就是冻一会儿不碍事的,倒是裴寓衡,要是感染了风寒就麻烦了。 裴寓衡不容她拒绝,「在山上这般久了,我早已习惯此处的寒冷,不穿披风也无事。」手指在其脖子前系着软绳,将她整个人都裹在披风里,穿在他身上的披风,到了她身上,正好能将她从头到脚都盖住。 他说的是实话,宣玥宁瞧他内里穿着自己给他特意订做的夹袄,又贪恋这披风的温暖,尤其是狐狸毛领被风一吹贴合在脸上,痒痒的让她舍不得将其还了回去。 将披风严丝合缝地连脚都没有放过地裹住她,他便出言同驾车的人说让其快上一些,早些到州学,她也能少遭些罪。 「好,裴郎你们坐稳了。」 牛车快了起来,可再快也是老牛拉的车,速度只比刚才快上些许。 也就在这时,他们的视线里出现了一辆停在山路中的马车,却只有车厢不见马匹,再定睛一看,那马就倒在车厢旁,口吐白沫已是没了性命。 而在马车周围围着一圈数十人腰间别刀的男子,见到他们的马车将其叫停了住,不准再向前。 裴寓衡默默将宣玥宁挡在身后下了牛车看向他们,宣玥宁从他身后探出,只露出了一双杏眼,打量着他们腰间的刀,她认得其上的花纹,那是宫里的侍卫专有的。 这些人来自宫中。 想到那位从洛阳而来的贵人,不禁将目光对准了被他们护在中央的马车上。 一只白皙的手掀开车帘,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荡在她纤细的手腕上,一名侍卫低头向车厢内的人其说了现在的情况,车帘被彻底拉开,里面的人作势要出来。 所有侍卫精神一振,严阵以待,不敢去瞧马车中人,便炯炯有神的盯着他们的牛车。 一个身形矮小的宦官在马车下蜷缩起自己的身体,撑直了背脊,紫色典雅的衣裙在眼前晃过,轻巧地踩在他的后背上落于地面,仪态端庄。 刻进骨子里的礼仪让她的双手,一直交叠放于腹上,转过身来终于显露了真容。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娘子,一头长发盘在头顶,梳的是妇人髻,没有过多的饰品点缀,额上描着一朵盛开的红梅,正衬这冬景。 为她这张温婉大气的脸上,增添了妩媚。 躲在裴寓衡身后的宣玥宁将面前这位十分年轻的娘子,同记忆里那位长袖善舞、权势日盛的「巾帼宰相」做起比较。 困惑、错愕,探头时的惊疑不定,宣玥宁微张开口,她是宫燕儿啊。 被女帝倚为心腹,封为内舍人,命其掌管宫中文诰多年,后又更进一步,被女帝应准可以参与朝中事务,被戏称为「巾帼宰相」,同裴寓衡分庭抗礼的宫燕儿。 她的一生也颇具传奇,原本是掖庭奴隶,但在出生名门之母的教养下敏识聆听、博涉经史、精研文笔,其才名被女帝所知,女帝见之。 初见女帝时她就能与其对答如流,丝毫不惧女帝威仪。 于是被明察善断,善用英贤的女帝带离了掖庭,放在身边教养,一跃脱离贱籍,成为人人都要艳羡巴结的所在。 此时的她还未成长为那位女宰相,仅是女帝身边的负责文诰的女官。 她自己曾跟随萧子昂进洛阳面见女帝,当时的宫燕儿就伺候在女帝身侧,额上的红梅妆叫她印象深刻。 第17章 萧子昂解了她的疑惑,宫燕儿忤逆女帝,犯下杀头之罪,理应当诛,可女帝怜惜,便免去她的死罪,着人在其脸上刺字,是为黥面。 出入宫廷,脸上有字,有碍仪容,她便别出心裁地在伤疤处刺了一朵红色的梅花以遮掩,后来这种梅花妆便风靡了宫内,引得众人竞相效仿。 面前之人,额上那朵红梅,可不就是记忆中的那朵。 宫燕儿操着一口长安官话问道:「这位郎君可是越州州学的学子,怎的不在州学读书?」 裴寓衡施礼,「州学放假,某刚要前往。」 她面上一直带笑,嘴角微弯,透着恰到好处的疏离,打量着二人,宣玥宁下意识躲过了她逼人的目光。 只听她道:「不知可否让我与你们同行?我的马车坏了。」 她身边的护卫面若冰霜,完全以她为主。 裴寓衡低头瞧着脸都快埋进狐狸毛里的宣玥宁,又将她挡了挡,避过宫燕儿试探的目光,冷淡道:「自无不可。」 众人一齐上山,有宫燕儿在,他们两个人自然不能再坐牛车,一行人便慢慢行走在小道上。 宫燕儿伸手从身边婢女那拿起一卷文集,问道:「不知小郎君姓甚名谁,我昨日入越州收到一本文集,上面有不少学子所做的诗。」 这文集宣玥宁知晓,可不就是郑亦雪举办文会收集的诗词,然后被郑梓睿拿出来印的。 静了静心问道:「娘子觉得这文集上所做之诗如何?」她伸手拽着披风,以防自己跌倒,忐忑的等待着宫燕儿的回答。 宫燕儿嘴角弧度未变,随意翻了两页,看向终于出声的宣玥宁,「小娘子觉得呢?这文集据说州学学子人手一本。」 「不是人手一本吧?我阿兄就没有,那个,我阿兄姓裴。」她将手心的汗蹭到披风上,有些拿捏不准宫燕儿的意思。 不等宫燕儿再次询问,裴寓衡为宣玥宁解了围,「因着那日文会并没有去,是以文集上没有收录我的诗作,也没人将其给我。」 宫燕儿将文集还给身边婢女,没有跟裴寓衡说话,反而对宣玥宁很感兴趣的说道:「那就是了,我观你阿兄也不是那喜欢哗众取宠的人,既然你是裴郎的阿妹,那你可是那文涯阁的七娘?」 她是女帝身边女官,自然要隶属于女帝一派,同以郑家为首的世家大族,本就水火不相容,这话里,有的是对裴寓衡没有投入其门下的满意。 宣玥宁硬着头皮道:「正是。」 宫燕儿话锋一转:「你设计的衣裳很漂亮,我很喜欢。」 「谢谢娘子喜爱。」 州学的牌匾近在眼前,宫燕儿回道:「不用谢,反倒是我该谢谢你们救了瑶瑶才是。」 说完,率先走进州学,从袖中拿出令牌给予看门之人让他交给崔棱,跟他们两个道:「两位今日就当没有看见我,为我保守秘密如何?」 牛车停靠在一旁,驾车的车夫,早就被宫燕儿身边的侍卫拿了银钱打发走,此时正由侍卫拉着。 州学门前,除了含笑而立的宫燕儿,就只剩他们两个外人。 宣玥宁是识得她的自无不可,便仰头去看裴寓衡,他一贯不会让她失望,施礼道:「某这便进去,今日只有家中阿妹送某上来。」 她赶紧解下披风,让他稍稍弯腰,她好给他披上,他低声拒绝,「不了,你先穿着下山,我在州学还有衣裳。」 「这怎么能行,你看看里面的学子,哪个不是裹得跟个球一般,就怕感染风寒耽误考试。」说着她踮起脚就要给他披上。 裴寓衡失笑,在她的不屈不挠下彻底展颜,万里冰封化开的柔情荡漾在眼底。 哪个学子不是十分注重自己形象,那可是宁愿冻着,也要有风骨的,哪里就像她所说会裹成个球。 他们两个推让之际,宫燕儿已让婢女取了一件披风出来。 「不如,让七娘先穿我的衣裳回去?」 宣玥宁最后是穿着宫燕儿的披风下山的,穿在宫燕儿身上到小腿的披风到了她这就正好盖在了脚背上。 在大洛象征尊贵的紫色,就这样被她一路穿回了文涯阁。 宫燕儿为何会来越州? 再看见她递令牌后,被崔棱的贴身小厮迎了进去后,她就明白了,崔棱已经暴露自己隐居在越州,她是来劝崔棱回洛阳的,万不能让他被世家大族拉拢了去。 这越州待不长了。 她摸着被自己叠得整齐的披风,上面一点熏香的味道都没有闻到,很难想象看上去端庄的宫燕儿其实骨子是极其厌恶鲜艳的,表现的种种不过是讨女帝欢心。 女帝喜爱鲜活的小娘子,她便喜欢,但实则,她此人最喜素雅。 兼具文人风骨,自有傲气,前世她的才名与裴寓衡不相上下。 也不能这样说,那时的裴寓衡已经是双手沾满血腥的酷吏了,人们对其闻风丧胆,哪里还能记得,他也做的一手好文章。 如此,她为宫燕儿设计的图样,就要重新再画一批了,原本的鲜嫩明亮已是不适合再拿到她的面前。 她低头认真作画,回忆着自己认知中的宫燕儿,为她量身设计了一身清淡素雅,堪称寡淡的衣裳,另配了一套红梅的头面。 第18章 库狄蔚文收到她新画的图样时,碧绿的眸子满是不解,贵人可是指名要设计一些亮丽的衣裙。 宣玥宁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遇见宫燕儿的心潮澎湃,对未来的无限期盼悉数被她压了下来,「郎君,你若心中不安,便将我之前设计的图样拿去给他们吧,至于这个图样劳烦郎君帮我做出来。」 「非也非也,七娘莫急,我这就叫人将两份图样做出来。」说完,不容她拒绝,他扭头就大步朝外安排去。 宣玥宁抿唇笑了笑,她心有所感,落笔如有神助,最后一份图样根本就没有花费过多的时间。 可回了家后,在自己小院里听见隔壁崔家的嘈杂声,还是让她诧异了起来。 裴璟昭抱住她的大腿,「阿姊,崔家来了位非常貌美的夫人。」 貌美夫人?她立马就想到了宫燕儿身上,她竟然毫不避讳的住进了崔家院中,想到她曾说过的谢他们救了瑶瑶的话,竟是真的,她与崔家的关系这般好。 揉了揉昭儿的发,细软的头发在她指间穿过,「记住,要管她叫娘子,不可叫夫人,去玩吧,阿姊还有些事情要做。」 看着昭儿蹦蹦跳跳去找骥儿,她自己一人进了书房。 望着空荡荡属于裴寓衡的那把椅子,她撑着下巴,喃喃出声,「机会已到,你可万不能错过啊。」 摇过头后,她拿过一张宣纸,在其上隐晦提点裴寓衡,要抓紧拿到乡贡生名额。 明年二月洛阳就要开恩科,她若所料不错,届时崔棱有九成的可能会跟宫燕儿返回洛阳,千载难逢能堂堂正正出现在那些人面前的机会,不能有失。 她太了解他了,杀父之仇在他心里已经不是一颗发芽的种子,连月的酝酿,只怕早已成长为参天大树。 他现在能压制住自己,是因为他还有家人照顾,要是此次机会错过,她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再一次走上前世的老路,那条路太苦了,她不想他走。 这一封信,便交由了那位白衙役连带着她做的吃食,送进了州学。 州学日日被裴寓衡和郑梓睿碾压的学子,见到她做的吃食,眼睛都要绿了,自己吃不到,也要阴阳怪气的讽刺一遍裴寓衡,让自己阿妹来养,丢人。 可他们话音刚落,就被溜达来的崔棱刺激到了。 只见崔棱到了裴寓衡身边,直接将那些吃食抱走了,嘴里念叨着自己最近都瘦了,需要学生孝敬。 当即就有机灵的学子要献殷勤,被他三两拨千斤给回绝了。 然后在走人之际,还嘱咐了裴寓衡一句,「裴郎下次帮我转告七娘一声,再给你送吃食,记得给我打壶绿蚁酒上来,还有我还想吃她做的酒糟鱼,告诉她等天暖和了,我再钓鱼还她。」 他真的想在大冬天吃一条送到这里就被冻成冰块的酒糟鱼? 不,只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那些学子,他和裴寓衡关系匪浅,不要别人的东西,只要裴寓衡的。 学子们都知晓崔棱和裴寓衡两家是邻居,再者裴寓衡抓到贼子变相帮了崔棱,所以在他没有拿到乡贡生名额的时候,崔棱为报恩也让他进来读书了。 可万没有想到,平日里一向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崔棱,会明目张胆的为裴寓衡撑腰,没看刚才还讽刺裴寓衡的学子,此刻恨不得自己把舌头吞进去,他们刚才说了什么混账话,还让崔棱听见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展现自己与裴寓衡的熟稔,在宫燕儿到了之后。 裴寓衡抚掉信纸上沾到的玉露团的奶渣,从来都不会向其他被冻得苍白的学子一样,翘起鲜艳的红唇,眼里已是了然一片。 独自一人读完信上所言,提笔回信,安抚她道自己定不负所望。 学子们的学舍是两人一间,他和郑梓睿同住,郑梓睿也听闻崔棱拿了裴寓衡吃食一事,从外进来就看他神情不似往日冷清。 浑身都沾上了活气,眉眼间一片温暖,少见地景象令他都是一愣。 不是有意的远远扫过那书桌上不是裴寓衡却胜似他字迹的信,笑道:「这是谁给裴郎来了信,莫不是哪个芳心暗许的小娘子?当真一腔痴情,连字迹都颇为像你。」 郑梓睿不提,裴寓衡还没感觉出。 自己写的字迹看的多了,也就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此时他手下正有一封写到一半的信,同宣玥宁给他写的信放在一起,要是不仔细看去,当真是出自他一人之手。 只是他手下的字多了两分凌厉之感,而宣玥宁的字却透着婉约秀气,和她一直表现出的爱财如命的样子,大相径庭。 宣玥宁往日在书房中多是画图样,很少用笔书写,他也从未关注过,她竟然写的一手像的他字。 不过想来也不奇怪,不光宣玥宁,裴璟骥和裴璟昭的字也十分像他,毕竟小时候,父亲为了鞭策他,故意拿他的字帖去教他们,还说他要是写不好,到时教坏了小的,都怨他。 想到父亲,他身上的热乎气倏地浇灭了,整个人再次冷漠起来,淡然的对郑梓睿道:「八郎说笑了。」 会对小娘子有美好幻想,似乎连正人君子也不例外,郑梓睿躺在床榻上,随手拿过一本书翻阅,「裴郎也快弱冠了,家中阿娘可有给你物色小娘子?」 郑家早为他定下了未来的妻子,是一位世家大族的嫡女,据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颇有大家风范,言行举止也挑不出错来,可当宗族妇。 第19章 「尚无,八郎知晓我的身子,还是不耽误小娘子为好。」 回完郑梓睿的话,他冷静地捻起自己正在写的这张宣纸,一个铜钱般大小的墨点脏了它,他将它折好让墨点那面口扣在桌上,重新书写起来。 郑梓睿问他时,他脑子浮现的竟是巧笑倩兮的宣玥宁,看来是他刚才想宣玥宁的字像他想的太出神了。 她也是太听父亲的话了,还真将自己的字写的这般像他。 若是让宣玥宁知道他心中是怎么想的,她必定得给他奉送上一个大大的白眼。 那可是她一个字一个字临摹出来的。 而此时的她摸着宫燕儿的披风,直觉有些奇怪,将自己的披风主动予她,似乎就是想让自己去接近她,可她图什么?自己只是一介孤女。 而几次去崔家还披风,均得到了宫燕儿不在,请她当面还的话。 其实那日在上山的路上她就隐隐有所感觉,宫燕儿对她的兴趣比对裴寓衡的大,一直在同她说话,只是当时见到她,自己脑子一片混乱,还以为感觉错了。 现在回想起来,只怕都是真的。 文涯阁的生意一直蒸蒸日上,给宫燕儿准备的衣裳头面都已经做好,有夫人请宣玥宁上门设计,原本这种活她都是不接的。 但她相信裴寓衡定能去洛阳考试,有着回报文涯阁,再多赚些钱的心思,便欣然同意了。 这位夫人是韩夫人的好友,对她很是客气,做成一单让人心情愉快的单子,她便听从掌柜的话,准备买些东西回家去。 站在小摊旁,就见两个乞儿疯跑而去,嘴里还嚷嚷着:「快走快走,有个冤大头的小娘子在发吃的。」 呼朋引伴的,衣衫褴褛、老的、少的,所有在街上行乞的人都往一个方向跑去。 宣玥宁放下看好的唇脂,不理那人喋喋不休的夸奖自己的唇脂多么的好,看向他们奔跑的方向,眼皮一跳。 与这个坊相邻的坊,可不就是裴家最初住的,三教九流最为混乱的那个坊。 小娘子,小娘子? 她眼尖的在人群中发现并没有把乞儿呼啸跑过当回事,正和同僚吃着馄饨的白衙役。 「白衙役,前面的坊出事了,我感觉不太对,不如去看看?」 白衙役见是宣玥宁,这可是裴寓衡的阿妹,二话不说,唏哩呼噜吃下一碗馄饨,「兄弟们,走,去看看。」 宣玥宁跟在他们身后,在心里祈祷,可千万别是宫燕儿,要是她,也千万别出事。 「再给我们点吃的。」 「我们是刚跑过来的,还没领到你的东西。」 「小娘子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 宣玥宁提着一颗心,跟在白衙役他们身后一路小跑跑过来,就瞧见无数人围着中间的主仆二人,还有那小孩仗着自己身量矮小,蹿到了宫燕儿的裙摆上去拽她,看得她心里直抽抽。 她们主仆二人身侧未见那些侍卫,反而是拉食物用的牛车,已经被那些人一哄而上,上面的食物惨遭哄抢。 婢女的嘶喊声显得那么单薄,「你们别抢,别抢啊!」 哪里有人听她的话,瘦弱的孩童抢不过那些强壮的大人,纷纷转而去求宫燕儿。 宫燕儿今日没穿那身象征身份的紫色衣裙,鹅黄色的八幅石榴裙布满了脏兮兮的小手印,也不嫌弃他们,脸上的笑容一直未退,连弧度都没变一下,鹤立鸡群。 眼见着事态升级,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过来,用不怀好意的目光肆意打量主仆二人,婢女急的眼睛都红了,拼死护住她,「娘子,快把他们叫出来吧。」 隐匿在暗处的侍卫只待宫燕儿一声令下,就能将这些无赖们砍杀干净。 她拿着手里的汗巾,替趴在裙摆上的一个孩子擦拭脸蛋,神情不悲不喜,却在看见朝他们这里跑来的宣玥宁有了丝波动。 对婢女道:「不急,再等等。」 「可是,娘子?啊!」 却是有人趁人乱摸上了婢女的屁股,引得她惊叫连连,整个人护住宫燕儿的身后,颤着身子不松手。 宣玥宁一口气都不敢松,离着好远就喊道:「衙役已到,勿要放肆!」 她声音尖细,足以让哄抢之人听的清清楚楚,有真是被食物冲昏头脑的不依旧不管不顾抢车上馒头,更多的是没拿她的话当回事的。 他们这个坊赌坊、妓院众多,是连衙役平日里都不愿意踏足之地,整日里高高在上的衙役们,凭甚会来管这点子事。 白衙役他们自然也看到前方一幕,纷纷抽出腰间佩刀,「衙役在此,命尔等速速停下!」 那些人回过头一看真是衙役过来了,跳到牛车上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脚,能抢到什么是什么,拼命往怀里塞脚下生风溜走了。 围着宫燕儿的孩子们见势不妙,跑地更快,那原本趴在宫燕儿裙摆上的孩子伸出小手恶狠狠推了她一把,若非身后就是婢女,这力道能将她推个仰倒。 「娘子!」婢女大呼小叫,「你可有事?」 宫燕儿稳住了身子,望着那孩子被赶过来的衙役扑倒在地,说道:「无事。」 刚才身边还全是人,此刻能跑的全跑的,跑的慢的都被衙役抓住了。 第20章 宣玥宁是最后一个跑到的,见宫燕儿只是身上脏了些,弯腰大口喘着粗气,寒冬腊月,可把她连跑带吓出了一身汗。 宫燕儿扔了那条给孩子擦脸的汗巾,又从袖中掏出一条,带着劫后余生般悻然的婢女,来到她的面前,轻柔地帮她拭去脸上汗水。 擦脸之人尚未觉得有何不妥,被擦之人可是唬了一跳,她何德何能让宫燕儿帮她。 急忙站直身子,接过宫燕儿的汗巾自己擦了起来,擦了半天,脸上汗珠被吸走,未施粉黛的小脸白里透红,诱人得紧。 边喘边问:「娘子,你没事吧?」 宫燕儿瞥了一眼暗中的侍卫,侍卫们怕被衙役发现,悄悄退去,方才对宣玥宁道:「这些衙役可是七娘找来的?多亏了你们,不然我主仆二人危矣。」 宣玥宁赶紧摆手,示意宫燕儿不要客气,看着一地的碎馒头渣,还有牛车上被糟蹋的面食,叹道:「可惜了这些粮食,娘子下次再来还是带上些人才好。」 她身边婢女拼命点头,如惊弓之鸟般,和依旧嘴角弯弯,一脸镇定的宫燕儿形成鲜明对比。 在心中赞了一句,不愧是被女帝夸赞的内舍人,光凭这份气度就不知强过多少只会说大话的才子们。 宫燕儿瞧着一片狼藉地面,和那些被衙役们抓到的人,双手交握于腹前,突的问道:「不知七娘如何看待他们?是否觉得我今日莽撞了?」 顺着她的目光,宣玥宁自然看到了在衙役怀中扭打的孩童。 虽不知她为何如此发问,却回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是莽撞了。」 婢女首先不干了,「你这小娘子怎么说话呢?要不是我家娘子不要……」 后面的话被宫燕儿轻飘飘一个眼神噎了回去,婢女低垂着头冲宣玥宁弯腿行礼,「是婢子说错话了。」 这一板一眼的动作从宫中出来的动作,让宣玥宁眉头跳了两下,下意识就抚过了右眼的睫毛,柔软的睫毛刷在食指上的感觉,将她唤回了神。 只见宫燕儿立在原地,身有悲怆之感。 宣玥宁自然知道贱籍出身的宫燕儿,幼时在宫廷中受了很多苦,想来是触碰到了心中的柔软,才会有了今日发粮一事。 不自觉看向她就带上了柔光。 宫燕儿立在她身侧,伸出右手指着脚下的土地道:「我们脚下的山河是陛下的,你、我,都是营营众生的一人,幼时我曾期盼有人能伸出手来拯救我,也真的成功了,见到这些孩子就也想着救救他们,也许会给他们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此刻的她嘴角的弧度是最真挚的,是宣玥宁想都不敢想会出现在这位「巾帼宰相」身上的笑容。 她没有在第一时间附和而去,反而隔着汗巾小心地抓住她的手,小声道了句得罪了,将她的手指向那曾推开她的小孩。 小孩正对着衙役拳打脚踢,流露出的目光不像个孩子更像只野兽,对上她们恶意满满。 「我觉得救人先救几,我们能救得只有那些本身就想求救的人不是吗?一个丧失了希望的人,是没有必要救得,也救不了。」 这堪称冷血的话,让宫燕儿身子颤了颤,转动脖颈看去,只瞧见了宣玥宁冷冰冰的小脸上那漠然的目光。 她松开宫燕儿的手,「让娘子看笑话了,我只是觉得,娘子本意是好的,却用错了方法,解一时之饱,是没有任何用的。」 自怨自艾、自暴自弃、针锋相对,她宣玥宁全都经历过了,战乱、贫穷、家亡,她也经历过了,她见过易子而食,也见过将浑身血肉割了喂子的父亲。 人性的恶,她从来没有低估过。 说不出违心的话。 宫燕儿将手收了回来,宣玥宁刚才那番话,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对正处在迷雾中看不清道路的她,有醍醐灌顶之效,似是劈开浓雾,为她照进了一束光。 阿谀奉承听的多了,人真的是会迷失自己。 就像她说的,那一时之饱得到的可能只是短短一瞬的感激,更多的是因为后续自己无法裹腹而生出的怨怼。 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想要做出改变,倒不如扩大书馆增设学士。 她沉吟着思索可能性,宣玥宁却以为自己刚才的言语被她不喜,便主动转移话题,她衣裙已脏,不如移步到文涯阁,那里有刚给她做好的两身衣裙。 宫燕儿点头同意,那边白衙役已经控制住这些闹事之人,小娘子好心发放食物,他们倒是肆意争抢,拎着他们同宣玥宁说了一声就带回了衙门。 一人五大板,保证他们长记性。 跑了的那些也别想落好,黄州长可是通过崔棱知晓宫燕儿入了越州,可谓是又惊又怒,当即就派人去好好整顿。 白衙役交了差事还被黄州长夸奖了一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拍脑门,他得去把此事告诉裴郎一声,省得他担忧阿妹,谁知到了州学,没瞧见裴郎,抓住过路学子,让他给传个话。 传来传去,话里的意思就变了。 换了一身浅色素气衣裙的宫燕儿同宣玥宁正一起坐在她的马车中,原本的熏香被她撤下,婢女蹲坐在一旁,为两人剥着荔枝,温柔小意不过如此。 宣玥宁可不想知道这荔枝是怎么来的,反正有人伺候,她乐得吃,都多长时间没有吃到荔枝了,不知不觉她就摆出了前世萧家郑夫人的做派,一脸从容。 第21章 宫燕儿只觉面前这个小娘子和自己原本想的全然不一样,原以为就是个投机取巧,利用崔珺瑶的骗子,没想到能说出刚才那一番有见解的话来,还能透析自己心思,为她做了一身素气的衣裙。 不像个刚满十四的小娘子,所有行径反倒给了她遇见世家大族宗妇之感,倒是个聪慧可培养的。 最开始见到她的名字是在崔珺瑶给她的信上。 怕那个单纯憨厚的崔五娘,被宣玥宁一手做饭好手艺骗了去,就开始有意无意问起她的事情。 自然也就知道了,她在文涯阁当起了首席画工,画的图样让那些夫人小娘子喜欢的不得了。 后来崔家进了贼,崔珺瑶了了几句她都能想到那晚的惊险,差一点,这个干净的小娘子就要蒙尘了,也是自那之后,崔珺瑶给她的信上,三句话不离宣玥宁。 什么今天玥宁给她家阿兄准备州学的用品都不理她了,什么她最喜爱玥宁给她做的玉露团,什么她去裴家串门偷偷给玥宁做诗但玥宁笑得好牵强。 还有玥宁真的好爱钱,她觉得自己在玥宁的心中大概都不如钱可爱。 若不是知晓宣玥宁是个女子,她都要以为崔珺瑶芳心暗许了。 从崔珺瑶给她的信中,她竟也拼凑出了裴家的近况,纵然不如以前长安裴家,但裴家人一个都没有折弯了脊梁,奋力求生,令她钦佩之余也有遇到同类之感,有了几分心心相惜之意。 裴家的事情,跟在女帝身边的她自然最是了解,裴父与其说查到了世家大族的龌龊证据,不如说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两大派系相争,成了牺牲品。 她对宣玥宁连带着对裴家的关注,又怎能逃脱陛下的眼,裴寓衡也算是因祸得福,能够被陛下所知了。 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 是以,她到越州请崔棱归洛阳,也存了自己的小心思,想要试探宣玥宁一二,如今结果,到也甚是令她满意。 看那两人一个扒一个吃,她眸光带笑,「七娘慢些吃,要是喜欢,我再着你给送些去。」 「真的?」 「自然。」这会儿倒是像个好吃的小娘子了,她也吃了一颗荔枝,恩,甚甜。 宣玥宁是抱着一篮子荔枝回的家,「阿娘、昭儿、骥儿,快出来,看阿姊给你们带什么回来了!」 她能察觉到宫燕儿对她态度的改变,以为是自己救了她的缘故,就没跟她客气,全当是其赐给她的,荔枝这东西金贵,用冰护着运到长安可是千金难买。 寻常百姓吃不到,可对宫燕儿来讲就是平日吃食,算不得什么,没看她在越州都能吃的到。 宣夫人来问,她便回道:「都是隔壁娘子送我的,分出一半,我找白衙役给阿兄送去。」 抱着小篮子,刚唤昭儿过来开门,就瞧见了门外一身寒气的裴寓衡。 冬季的天黑的总是要早些,此时家家已经点起了烛火,裴寓衡就站在半黑不白的天儿中,面色苍白,眸里是让人看不懂的压抑。 他向来都整洁的宽袖长袍上有了褶皱,外罩的披风都系斜了。 宣玥宁手里还抱着荔枝,见他在门外,惊讶道:「你怎的回来了?」 他半低着头,将面前的人儿看尽眼底。 面色红润无伤、身上衣裳干干净净、两只手抱着篮子,比平日里的她还多了些活泼,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并未哭过,看样子是真的无事。 一路担忧乱蹦的心,在看见她的那一刻起,擅自紊乱起来,如今才堪堪平稳下来。 他在州学下了课后,被崔棱叫去听他讲解如今朝中形势,这些都是进士科考他应掌握的,两人你问我答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等他出了门,就被候在外面的赵皖晨一把拉住,「裴郎,刚才白衙役过来寻你,见你不在,让旁的学子转告你,七娘出事了!今日被那些地痞无赖给堵了!我得知消息立刻就过来找你。」 只听那句七娘出事,他便有五雷轰顶之感,待听见后半句的地痞无赖,整个人都有些蒙住。 那些人会对落单的小娘子做什么好事?他都不敢细想宣玥宁遭受了什么。 是他这个做阿兄的不好,自己在州学里读书,让阿妹一人赚钱,还遭遇祸事。 那一瞬间,后悔和自责将他吞没,甚至来不及去核对赵皖晨话中真假,唯一的念头就是他得陪在她身边,亲眼看见她才是。 转过身他就反了回去,直接朝崔棱告假。 崔棱在屋子里听见了外面赵皖晨的嚷声,见他面色不对,丝毫没有往日镇定,叫身边小厮去将马车拉来,他同他一道下山。 在马车里,他一言未发,闭着眼睛去想,那些地痞无赖他一个都不会放过,是他太过弱小,让他们欺负到了头上。 最坏的结果若是宣玥宁真叫人糟蹋了,他便娶了她,悉心照料,是他对不住她。 娶了她? 郑梓睿问他家中阿娘有没有给他定亲之言尚在耳畔回响,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将他自己都惊了一跳。 有些东西隔着一层纱朦胧不清,捅破个洞就全然不一样了。 相依为命的这些日子,全然变了一个人的宣小娘子,会捧着铜钱大言不惭说要养他的阿妹,不嫌弃他一身病容还会给他做饭的宣玥宁。 第22章 得知她并非是舅父之女,甚至同郑梓睿长得十分相像,有八成把握是郑家女会离开裴家时的不愿。 他变得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慌乱中还迷蒙着没有找到正确的出口,裴家大门已近在咫尺,一身的力气都花在了站在门口上。 害怕开门之后见到悲戚场面时,门开了。 毫发无损的宣玥宁疑惑的看着他,还问他,「你口脂怎的都缺了一块?」 缺了一块?怕是他无意识咬进嘴中了吧。 轻轻蠕动双唇,半晌他也没能说出话来。 在他身后赶来的崔棱见到宣玥宁,背着手说:「原来七娘无事,你可将你阿兄吓坏了,急忙下山来寻你,一路上魂不守舍,还能记得半途去给你叫个大夫。」 裴寓衡因他之话染上薄怒,「崔老!」 崔棱才不理他,乐呵呵的说:「呦,这就气急败坏了,可不是你裴郎平日里那风轻云淡的模样啊,老夫还以为这辈子无事能扰动你的心弦。」 刺了他一句,还以为还再看他出丑,可他调节能力甚强,两句间就又恢复了从来模样,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崔棱。 将本着看热闹心的崔棱给看恼了,反了他了! 宣玥宁的目光从裴寓衡身上看到崔棱身上,再翻回去看个来回,见他师徒二人斗嘴,脑里想的是崔棱刚才之言。 堪称冷血无情的裴相会以为她出事特意下山,怕是她出现幻觉了吧?怎么可能。 再去瞧裴寓衡,还没看清他是什么表情,已经一个眼刀飞了过来,吓得她退了一小步,果然,是幻觉。 悄悄翻了个白眼,插嘴问向崔棱:「崔郎君,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崔棱立刻将州学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听见是白衙役传给学子的话,传到最后演变成她被那些地痞无赖围困,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少不得给他们二人解释一番。 「想来是学子传错了话,今日宫娘子好心去送吃食,结果被那些乞丐围堵,巧我碰见白衙役,央他帮了忙,我自己是一点事都没有的。」 说完,崔棱和裴寓衡也知他们二人误会了,可不是鹦鹉学舌闹了个乌龙。 得知了前因后果,又见宣玥宁根本无事,裴寓衡卸下防备,就瞧见宣玥宁抱紧荔枝仰着头问他:「阿兄,你当真是怕我出事,方下山来寻我的?」 他冷冷瞥了她一眼,「想得美,自然不是。」 话音刚落,被请来的大夫因走得太快,擦着额上的汗道:「裴郎在何处?且快让我瞧瞧你阿妹,好家伙,直接把我从医馆里带出来,也就看在请我之人是裴郎,不然别的人你看老夫过来吗?」 裴寓衡:「……」 宣玥宁:「……」 在一旁的崔棱直接笑出了声,背着手走回了自己家,「老喽老喽,好不容易下山一趟,裴郎也别着急回州学了。」 「砰」崔家大门关上了。 宣玥宁咬着下唇,憋的很辛苦,她也挺想笑的,小脸都要抽搐了。 同时因为裴寓衡口不对心,听见她出事就下山来寻她,心里多了丝欣喜,真不枉费她这些日子的真心付出。 至于那点子的不知道从何处升起的别扭之感,直接被她抛在了脑后。 她可瞧着裴寓衡状态不好,大夫来的正巧。 一路的担惊受怕,裴寓衡确实有些心悸,强逼着自己服下药后,嫌弃身上衣裳沾上汗渍,重新梳洗一番,换上新衣,方才躺回床上歇息,药劲上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裴家因他回来自然是特别开心的,晚上直接炖了个大鹅,送了一半给崔家。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们从不怕裴寓衡会考不上科举,只担心小人作祟,外加,怕裴寓衡身子骨熬不住。 他好不容易回来,自然是变着发的给他进补。 宣夫人听闻儿子回来的原因,瞅着那个只顾着数药费又花了多少钱的宣玥宁摇摇头。 拿着煮好的红枣茶看她全喝了下去,方才让两个孩子别吵阿兄阿姊,回去睡了。 宣玥宁喝了一肚子红枣茶,感觉自己全身都是红枣味。 夜深人静窝在自己小被窝里,想起白天开门见到裴寓衡那一刻的喜悦,不自觉笑出了声。 裴寓衡这厮竟然会因为她下山,不多见,不,是从来没见过啊。 这个人把她送到郑家之后,躲她就跟躲瘟神一样。 之前是不在洛阳各地跑,仗着深得女帝厚爱,去哪个地,哪个地的官员遭殃,她自是见不到。 后来立功返回洛阳,成了可以自由出入北门,直接面圣的北门之首就更忙了,她那时嫁了萧子昂,纵使两人没有夫妻之实,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自然不能私下见面。 想唤他一声阿兄都没了身份。 这回,能让那个难缠嘴刁的主,主动因她下山,怎么办,想想都高兴,忍不住又傻笑起来。 抱着被子不小心笑出声,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 她刚刚在想什么? 想裴寓衡竟然笑出了声,她是疯了吗? 那人表面上爱洁,可实则骨子里的阴郁偏执如影随意,她可至今还记得,当年有世家大族的庶子就因摸了他的爱猫一下,就让人剁去一只手,惨叫声十里开外都能听到。 第23章 而那只拱起身子,任由庶子摸了毛的猫,一样被他处死。 绯红的官袍溅上血渍隐匿不见,他理都未理,任由那庶子被家人接了回去,还要赔礼道歉。 隔着一条街道,他仰头望向藏在酒阁二楼窗户旁的自己,眸子里不变神色,诡异的让人害怕。 摸摸胳膊竖起的汗毛,宣玥宁心下稍安,她没资格怕他,他所作一切总归是有理由的。 且瞧,如今的他不就被裴家绊住了手脚。 嗯,听说她出事还特意下山来了呢。 绷紧的小脸没有忍住,又笑开了来。 她拍拍自己脸颊,可不能再想下去了,她得睡觉了。 可脑子里全是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偷偷摸摸点起烛火,把藏钱小盒翻了出来,数了一遍,再数一遍。 嗯,去洛阳的钱已经够了,剩下的钱够她开个小铺子维持生计了,总领工钱可不是那么回事,家里还有两个小的,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一手的铜钱味,让她从容入睡。 那跟着裴寓衡下山回来的崔棱书房里的烛火一直未熄,可还正在同宫燕儿商议事情。 两人说完今日宣玥宁救了宫燕儿一事,从关外打仗,聊到朝内近日发生的大事,又从各地美景说到风土人情。 不管崔棱说什么,宫燕儿都能稳稳接住下一句话。 夜深了,崔棱自认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实在不想再同宫燕儿兜圈子,直接了当问了她的意思。 宫燕儿放下茶碗,「崔老既然已经上州学授课,何不跟我返回洛阳,陛下一直在等你,至于崔老要的,容我做不了主。」 「娘子说笑了,一个进士名额,娘子又怎会拿不出来?」 崔棱摸着胡须,如一只老狐狸般,等着宫燕儿的准话。 进洛阳辅佐陛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怎么也得趁着他还没回去,从宫燕儿手里得点好处。 他门下弟子数千,得他真传的五人也具是朝堂之上的重臣,不客气的说,进士生名额只要他想要,多的是人双手奉上。 但人就得计算用最小的投入获得最大的好处。 女帝此次开恩科广纳贤才,取进士五十名,其余科目数千人,这五十名进士其中给世家大族二十名额,剩余三十人都是给自己培养的人手。 以裴寓衡的才能,定能考中,但洛阳多的是人不想让他考上的,尤其他还是罪臣之子,没有人会接受他的投靠。 是以进士三十人已经经多方权利争夺定下了早早投靠他们的学子,就算有剩余,那也有千百人惦记着。 可谓一个萝卜一个坑,讨要一个进士生名额,就得溅上一身泥。 他可心疼自己的弟子,这种事当然还是交由陛下的内舍人,宫娘子去做。 宫燕儿嘴角的微笑就没有变过,轻抬起身,主动伸手为崔棱续上一碗茶,动作行云流水,可谓赏心悦目。 「崔老,真是为难燕儿了,不知是哪位学子能得崔老煞费苦心的引荐?」 她作为陛下心腹,一应行事,陛下全然监控,她去安插一个进士生名额,不说众人会如何揣摩她代表的陛下心思,也定会被陛下注意到,一个小小的毫无功名的进士,就能早日入了陛下眼。 崔棱还真是为其操碎了心。 大家都是人精,名额虽小,但牵扯重大,此次恩科,女帝十分看重,选拔出的进士,定会被女帝委派重任,只要不生事,前途一派光明。 因此,宫燕儿轻易不会松口,崔棱也不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 他一口咬定,不给名额不去洛阳,「娘子这般聪慧,还会猜不出?想我入洛阳,娘子连个进士生名额都拿不出,崔某甚是伤怀啊。」 宫燕儿问道:「可是裴郎?众人皆避他,崔老如此为他谋划,不怕自己惹上一身腥?」 她在入越州第一日就着人打听过,又有崔珺瑶时时给她写的信件,不难猜出,崔棱对裴寓衡起了爱才之心。 崔棱靠在椅背上,指了指还在冒着热气的茶碗,「沸腾的热水终有平息的时候,裴家的事情,娘子比我清楚,裴寓衡为人进退有度,文采斐然,其父又是我故友,于情于理我都得看护这孩子一二。」 他又道:「陛下当初特意饶了他一命,不也给了他一个平冤的机会,为了达成目标,他定会拼进全力为陛下分忧,娘子不同他是一样的人吗?应该更能理解他,又在顾虑什么呢?」 宫燕儿将手中的茶碗放回桌上,手指缩回衣袖,尖锐的指甲刺进肉中,面色一丝未变。 她从掖庭长大,身负贱籍,可就像崔棱所言,她和裴寓衡是同一种人,未入掖庭前,她也曾是世家嫡女,一夕之间父兄族人全被女帝所斩,只余她和母亲苟延残喘,为了平冤,她投靠了女帝,满心沧桑。 就是因为相像,所以才会忌惮。 给了他机会,焉知他会成长到什么地步,然,她亦想见证这位同类人,会走出什么样的道路。 遂温柔大气的问道:「那不知,崔老用何身份,帮裴郎要这进士名额?」 崔棱点点她,有些意外她竟会帮裴寓衡从他这要个好处,「不知关门弟子,可能让娘子满意?」 她松开掐出血的手指,笑道:「那便如崔老所言,进士生定有他一席之地。」 第24章 崔棱说要收裴玉衡当关门弟子,次日就叫了他过来。 裴玉衡还以为要带他回山上州学,哪想他连下棋铺垫都没有,直言问他可愿当他的弟子。 屋外,宣玥宁带着要还给宫燕儿的披风,正同崔均瑶凑在一起说话,不知崔均瑶指着院子里挂着雪霜的花草说了什么,笑得她前仰后合。 阳光明媚,美人如画,颇有岁月静好之感。 他不愿再发生昨日的误会,他的阿妹一点事情都不能出。 收回目光,当着宫燕儿的面,他给崔棱行了大礼,「裴郎自是愿意的。」 崔棱哈哈大笑两声,对其十分满意,「我且为你取一字,淳元如何?希望你日后能守住本心,莫要走了岔路。」 在大洛,只有家中长辈赐字或是夫子才能给男子赐字,裴玉衡的父亲已经去世,裴家旁枝更不必说,那是陷害裴父的凶手之一,裴玉衡的字由崔棱来赐再合适不过。 他再次行礼,真心实意的给崔棱道谢,州学讲学,平日爱护,他不是没有感觉,更何尝这花费了心思的字,「谢过老师。」 宫燕儿在一旁贺喜,「淳元,这个名字甚好。」 崔棱又是哈哈一笑,对着宫燕儿道:「娘子今日有口福了,」又问向裴玉衡,「今日收你为弟子,让七娘给做几道菜,淳元可同意?」 裴玉衡稍愣,回过神来,回道:「老师何须问我,七娘愿意便可,我怎能做的了她的主。」 他背着手,「你做不了她的主,谁能做的了。」 宫燕儿眼神在裴玉衡和宣玥宁身上看过,「哦?我怎的没有听明白崔老的话?」 面前两个人都是招惹不起的存在,裴玉衡扯扯嘴角,不再回话。 整个人除了提及宣玥宁时的不自在,另有一种困惑萦绕心盼,那是经过昨日担惊后怕之后余留下来,引得他昨日失眠的罪魁祸首。 他尚还没彻底分析清楚,这异样的情感,或者说他有些害怕去洞悉那隐秘的它,他怕一旦将其释放而出,彻底无法掌控。 崔棱已推开门,对院中的宣玥宁喊道:「七娘,今日你准备了什么吃食?」 宣玥宁刚转过身,就听他又道:「老夫已经收下淳元为弟子,这大喜的日子,七娘难道不想一展身手?」 她身边的崔均瑶一把拉过她的胳膊,问向崔棱,「父亲,淳元是何人?你收他当弟子,关我们玥宁何事?你莫要因为想吃好吃的,就欺负她!」 淳元?那不是裴玉衡的字吗? 她愣在原地,这字她记得是裴玉衡弱冠之时,陛下赐的,如今,她竟在崔棱口中再次听到了,该说属于裴玉衡的东西,终究还是会已不同的方式还给他吗? 裴玉衡不能任由崔棱继续胡说下去,站在其身侧回道:「淳元是老师为我取得字,刚刚我已拜入老师门下。」 宣玥宁仰着脖子,眼里全是有着一抹红唇的裴玉衡,骤然一笑,「如此大喜,崔郎君想吃什么,告诉七娘,七娘给做了来。」 「哈哈,好!」 按理以崔棱的身份,招关门弟子应该大肆操办,可他性子如此,竟是一句话就让他当了关门弟子。 可裴玉衡不能这样了了过去,拜师礼自是要准备的。 宣玥宁拉着他在裴家厨房里嘟囔,「你想想拜师礼给崔郎君准备什么啊?」 为了方便做饭,她两只袖子都被撸了上去,厨房里烧着火一点都不冷,白嫩嫩的胳膊就在裴玉衡眼睛底下晃悠。 裴玉衡喉结滚动了一下,移开视线,抽回被她拽着的袖子。 她翻了个白眼,替他将袖子那里褶皱的地方抻平,「我最近攒了许多钱,足够去洛阳的花销了,你不用顾忌那般多,等下我拿给你,你赶紧去看看买些什么回来合适,崔郎君也真是,要收你当关门弟子,都不提前通知一声,这也太突然了。」 嘴上念着突然,可她脸上满满的笑,就连杏眼都弯成了月牙,从他的角度看去,眼角下的小痣浓黑。 袖子被松开,上面的褶皱已经抚平,她在专门做饭的裙子上擦擦手,就打算越过他回屋去取钱。 他伸手拽住她,柔荑在他手心一滑而过,粗糙的指腹让他抿紧了唇,在她疑惑的目光下,他缓缓开口,「我已经备好拜师礼了,你不必担忧。」 她挑了挑眉,「你备好了?」 「嗯,」他道,「是一枚印章。」 说到印章,他州学放假回家的时候,她曾在书房中见他刻过,虽不懂印章的材质有什么说道,她也能看出那印章价值不菲,还以为他是替旁人刻的,万没想到是刻给崔棱的。 要是送的是印章,这就表明裴玉衡早就猜到了崔棱打算收他当关门弟子,毕竟印章那个东西,并不能随意乱刻字。 她眸光复杂起来,果然,还是裴玉衡啊。 这样挺好的,像前世一样,当上崔棱的弟子,有崔棱在朝堂上维护着他,他也不必再过那刀口舔血的日子了。 「既如此,淳元你便去崔家吧,我做好饭就同阿娘她们一起过去。」 淳元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令他情不自禁眯起了眼。 她用手将他推了出去,「走吧,走吧,别在这碍事。」 第25章 他笑了笑,抬步向崔府走去。 宣玥宁使出了看家本领,做了满满一大桌菜,崔裴两家人都入了席,崔棱吃了一口,享受地执起绿蚁酒,对宫燕儿道:「如何?七娘的手艺不错吧?」 宫燕儿点头应是,向宣玥宁看过去,正巧瞧见她偷偷给裴玉衡夹了一筷子菜,再认真看去,裴玉衡面前的饭竟也与他们的不同,那是一碗白玉翡翠汤。 再低头看看自己面前的稻米,突然就觉得没什么胃口了。 「啪」地一声脆响,是茶碗从手中坠落在地发出的声音。 正在玲珑阁查账的肖夫人一脸不敢置信,原本眼尾向上扬的丹凤眼此刻都因震惊溜圆了一些,「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婢女小心回道:「裴郎已经获得乡贡生名额,待过年之后就会启程赴洛阳考试,我刚才听他们说,有不少人都想去租裴家的院子沾沾喜气,」见肖夫人整张脸都要扭曲了,她加快了语速,「最重要的是,他们都言裴郎得了崔老青眼,被收做了关门弟子。」 肖夫人捂着胸口,一下摔倒在椅子上,婢女惊叫一声,连忙去扶她,要给她叫大夫。 她摆摆手,撑着桌子说:「你消息可属实?他真的成为崔老的关门弟子了?」 婢女不知道崔老的关门弟子有多么大的能量,肯定地点头道:「是真的,消息是从州学传下来的,街上的人都在传,对面文涯阁的七娘为了庆贺此事承诺每日多画一个图样,只要能听到恭贺裴郎的吉利话。」 肖夫人靠在椅子上,想到裴家来到越州后,她对他们做的一切,生出无限的恐慌的同时,也滋生出了妒忌,为什么她的儿子就不能像裴寓衡那般优秀。 她带着儿子赶往洛阳,想求裴家给她儿子一个乡贡生名额,可裴家翻脸不认人,好一顿尖利刻薄,就差明说你儿子是个什么东西,坏了仕林名声,还敢求乡贡生名声。 甚至怪怨她办事不利,想从她的口袋将之前付的钱要回去,她肖夫人是谁,吃进她口中的东西休想让她吐出去,她本就与裴家闹得相当难看,也不在乎将洛阳裴家想至裴寓衡一家死地的事情抖落出去。 洛阳裴家在乎身上羽毛,只能暗恨。 她带着儿子返回越州,此时的裴寓衡当了拔解第一,却没能得到乡贡生的名额,就算帮助衙门抓了两个贼子,可依旧不能参加科考。 那种看天之骄子在泥潭深陷的爽感,让她从儿子日后再不能当官的悲伤中走了出来。 可在此时,她听见了什么? 崔老!那是崔老!裴寓衡何德何能能当上他的弟子,还获得了乡贡生的名额。 待他日后当了官,焉知不会替家里人报复他们。 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肖夫人晕倒了。 在文涯阁的宣玥宁就见玲珑阁围了好些人,大夫匆匆而至,须臾就出来了,她靠在三楼的栏杆上,和被婢女搀扶的肖夫人对视一眼后移开目光,唯有嘴角翘起,表达了主人的好心情。 肖夫人提着一口气,她是越州手段颇高的唯一一名女胡商,躺在家中床上,就已将所有利弊分析清楚。 裴寓衡取得乡贡生名额不至于让她如此害怕,可他成了崔老的关门弟子。 趋利避害是商人的本能,一州之内,谁能得罪,谁能巴结,他们早早就列了一个单,自从崔老在越州隐居的事情被暴露出来,他就已经成为胡商们要躲着走的存在。 那可是连一州之长,黄州长都要敬畏的存在。 据说,他是连女帝都要给三分颜面的人,可这样的人,是裴寓衡的老师。 她挣扎着起身,安排道:「给我备礼,我要去裴家。」 珍珠、玛瑙、宝石,各种绫罗绸缎、稀奇古玩,拉了整整一个牛车。 在去裴家的路上,街上的人们都在谈论裴寓衡的事情。 百姓们兴高采烈的又翻出裴寓衡智斗贼子的事迹,说的人口干舌燥,听的人心中激荡,说着说着,就说道了乡贡生和关门弟子的事情上。 一个阿婆道:「我可不懂什么关门弟子,反正裴郎得了官老爷的提拔对不对?」 「对,对!就是,虽然闹不明白他们说的,但是裴郎马上就要当大官了!」 一个学子路过,忍不住为他们解释了一番乡贡生名额和崔老的身份。 当他们听见要取得乡贡生名额才能去洛阳考进士,而帮了他们抓贼子,还在拔解上取得第一的裴郎,竟然是靠着当上崔老弟子才拿到乡贡生名额,当即生气了! 「我呸,黄州长是不是脑子坏掉了,竟然不给我们裴郎名额,果然还是崔大官人有眼光。」 那学子辩解,「是崔老,不是崔大官人,崔老还未获得官职,而且不给裴郎名额,不是因为他本身不够优秀,实在是被他的身世所累,黄州长也是怕受牵连。」 阿婆拄着拐杖,瞥了他一眼,「我们不懂那些,只知道要是裴郎的父亲真谋反了,女帝不会留他一命,还默许崔老收他当关门弟子,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一天天想的太多。」 「就是!」 有人一拍大腿道:「哎呀,我不跟你们说了,裴郎马上就要去洛阳了,也不知道日后还会不会回越州来,我得告诉我家那口子一声,给裴郎备些东西。」 第26章 经那人一说,人们纷纷散了开去,他们也得给裴郎送东西,要不说,往往是最质朴的百姓,越能看清事物的真相。 肖夫人听了一耳朵,心中更加憋闷,并且慢慢转化为恐惧。 等到了裴家门口,裴家已经被热情的邻里包围了,有送鸡的,送胡饼的,还有送自己做的腊肉的。 宣夫人这个面对官夫人都能面不改色的人,此时真真是有些焦头烂额,瞪了一眼在旁边躲清闲看热闹的宣玥宁,对大家道:「家家都不容易,你们这是做甚?快将东西拿回去过个好年。」 可不是,这里面的东西,有不少都是他们准备的年货,得知裴寓衡年后就要赶往洛阳,他们哪里还能顾得了那么多,纷纷拿着跑来了裴家。 拉着一牛车好东西的肖夫人,在手里拿着算不得多高贵东西的邻居面前,金光闪闪。 有注意她的人,当即就有些不好意思,将手里拎着的鸡藏在了身后。 那鸡还不乐意了,「喔喔」两声,将宣夫人和宣玥宁的视线吸引了去。 肖夫人见她们二人看了过来,赶忙说道:「妹子,七娘,知道寓衡被崔老收做关门弟子,我这个做嫂嫂的,特意来恭贺。」 邻居们面对肖夫人,颇有些自惭形秽,一个个给肖夫人和牛车让道,手里的东西都不在敢往宣夫人跟前递。 宣玥宁在看见肖夫人时就站在了宣夫人的身边,也将原本热情洋溢,现今有些安静的邻居们看在了眼中。 她替宣夫人开口,一点没给肖夫人留面子,「伯母这是何意?不是嫌弃我们裴家是落魄户,将我们赶了出来,还骗我偷拿阿兄的诗给堂兄,差点害的阿兄连拔解都参加不了,如今假惺惺给谁看。」 这话一出,肖夫人脸上难看至极,她没有想到宣玥宁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她下不来台,至少她以为,她们会为了裴寓衡,关上门在同她说这些。 见围着的邻居们已经开始指指点点,这肖夫人他们以前可是见过的,还帮宣夫人赶走过她,这都得有大半年没见过了,怎么一听说裴郎当了崔老的关门弟子,就巴巴过来了。 宣夫人眼里藏笑,却板着一张脸训斥,「玥宁,怎么跟你伯母说话呢!自家的事情,别嚷的大家都知道。」 宣玥宁撅着嘴,和宣夫人人对视一眼,好不容易没让自己笑出来,跟肖夫人道:「伯母,是七娘口不择言,望伯母不要介意,伯母这一牛车的东西是给我们的?我们困难的日子都已经过来了,伯母还是将东西拿回去吧。」 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落井下石,撵走了一家孤苦无依之人,甚至还包藏祸心,妄想毁去裴寓衡未来的路,一桩桩一件件,一牛车的东西就想和解,做梦呢! 肖夫人见惯了冷嘲热讽,可此时也不禁脸上发红,上前欲要拉着宣夫人的手,却被她躲过,讪讪地收回手,「妹子,是我不是,没管好你阿兄,让他这么对你们,你们就原谅我们个,还有拿寓衡诗一事,我已经狠狠管教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了。」 说着,她拿出汗巾擦了擦眼泪,「谁让我嫁了这么个家,我也是没法子,不能跟当家的吵,苦了你们了。」 宣夫人将宣玥宁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扬着声音道:「自你们将我们一家赶出门外,我与你们宣家再无瓜葛,你也不用假惺惺过来赔罪,若真有心,又为何不见你平日过来走动,且回吧。」 肖夫人还欲再说,那丹凤眼已经通红一遍,听了宣夫人的话,心里拔凉。 而宣夫人却没在给她机会,对邻居们道:「你们还愣在那作甚,不是要给我家淳元补身子。」 邻居们蜂拥而上将手中东西递给宣夫人,将肖夫人直接挤出了裴家跟前。 有那对裴家的事情十分了解的人对肖夫人道:「赶紧走吧,没得讨人嫌,想让人家儿子去当刀笔吏,又那般磋磨人家女儿,当我们都是瞎子不成。」 「谁家没两个烂亲戚,宣夫人你莫要伤心。」 肖夫人听闻此话,眸中都要喷火,可那些粗鄙之人,像是没长眼睛一般,一个个非要往她身上撞一撞。 看着婢女吃力地护着肖夫人,宣玥宁对着肖夫人甜甜一笑,没有了往日那小心懦弱的模样,随意地张了张口。 至于落在肖夫人眼里,她这压根就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无声动了动嘴皮子的模样,会被她解读成何模样,吓成什么模样,可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肖夫人捂着胸口,头中又是一阵眩晕,带着东西和婢女灰溜溜地走远了。 等宣夫人送走了最后一位来给东西的人,看着堆的满满登登的厨房,甚是头痛。 宣玥宁打了盆热水,帮宣夫人擦了擦,「阿娘,这都是大家的好意,你且收下就是了,我已经将哪家送了什么都记了下来,等过阵子,我们再给他们送回去。」 裴璟昭和裴璟骥重重点头,「阿娘,我们可以跑腿。」 宣夫人拉着宣玥宁,取下面上的热毛巾,点了点她的额头,眸中有水花浮现,「你这个丫头。」 要是个男儿身该多好,她没有说出最后半句话。 她舍不得她,一想到这个小丫头还有一年就及笄,会嫁进别人家,受婆婆刁难,不知会不会和夫君琴瑟和鸣,她就堵得慌。 小丫头被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从小养到大,如何能舍得,更何况,她身世不明,万一亲生父母找来了,又不是很如意,可如何是好。 第27章 她看着忙里忙外的宣玥宁感慨颇多,冷不丁看见裴璟昭又在淘气,不禁扶额,她和夫君都不是闹腾的性子,这孩子是随了谁。 「昭儿,你莫要打扰阿姊,到阿娘这里来。」 裴璟昭蹦蹦跳跳地缩在宣夫人怀中,问道:「阿娘,我们过了年,就要去洛阳吗?」 宣夫人点头,「是,等你阿兄下山过年后,我们就去洛阳,陪你阿兄科考。」 裴璟昭小大人一般叹气,「隔壁的小虎子还说要娶我呢,说娶了我就能和他永远在一起玩。」 宣夫人听着童言,刚要打消她的想法,就听她小小声问道:「那阿姊不是真正的阿姊,日后会不会被像小虎子那样的娶了去,她要和那个郎君在一起,我们怎么办呀?不能让阿兄把阿姊娶了吗?阿姊就能永远和我们在一起了。」 她拍着裴璟昭的屁股,「莫要乱说,你敢同你阿兄说这样?」 裴璟昭捂住自己的小嘴,用行动表示,她不敢。 松开孩子,宣夫人脑子盘旋着的全是,「不能让阿兄把阿姊娶了吗?」 她以前也起过这样的念头,可两个孩子都没那方面的意思,如今…… 好似也不是不可能,最近二人之间的相处,颇为融洽。 自家儿子要是能娶了玥宁,那可是三生有幸,不过那个倔性子,还得他点头才是,默默将此事记在心上,她跟着宣玥宁一块收拾起过年要用的东西。 远在山上的裴寓衡自是不知他被自己的阿娘惦记上了。 自从崔棱收了他当关门弟子后,就不在遮掩自己,身上那点隐士风范,快要在他面前掉的差不多了。 「淳元,我前日交代你做的论述写出来了没?」 「你那首诗拿来给我。」 「不管哪科作业,做完都得给我知晓不?」 是是是,裴寓衡能怎样,当然是老师说什么给什么。 可过了一阵子后,他就发现不妥之处了,先是郑梓睿瞧他的时候,眼色不对,再就是州学的夫子见到他,恨不得绕道走。 裴寓衡:「???」 最后,他在一个夜晚,堵住了又想出去等他睡熟后再返回的郑梓睿,红唇轻掀,眼里全是压迫,「八郎这是要去哪?不妨跟淳元说说。」 郑梓睿向他作揖求饶,「淳元可饶了我吧,实在是,只要看见你,就能回忆起崔老向我们炫耀时的场景。」 裴寓衡难得的被郑梓睿搞蒙了:「什么?」 「我也是才知晓,」他说着想起什么,牙疼般脸都皱在了一起,「你那些诗词歌赋、论述文章,全都崔老拿出来,拿出来……」 想着郑梓睿刚才说的那个词,他硬邦邦接道:「炫耀?」 郑梓睿松了一口气,「正是,炫耀,话里话外都是他收了个多么有才的弟子,我们这些人都……比不上,」他咳嗽了两声,有些难以启齿,「我们还好,崔老只是用你的文章教导我们,那些夫子们,嗯……几乎日日都要听他说你的好话。」 裴寓衡对上郑梓睿一言难尽的眼神,放他出去了。 而作为带给裴寓衡深深压力的崔棱,表示这才哪到哪,简直小巫见大巫。 话说,他给好友和弟子们写的信应该已经到了吧。 是到了的,本以为崔棱给他们写信,是想分析女帝昭他入洛阳之事,都已经在脑中打好草稿,要将最近形势说上一说。 哪想打开信封,入眼所见,是他收了个关门弟子,这弟子好,这弟子妙,这弟子可以过目不忘,还拯救了他的小命,徒手使计就将贼子抓了去。 这还不算完,后面跟着裴寓衡所做的各种文章,还在旁边一句句批示。 内里意思是,你瞅瞅这句话,写的多棒,你肯定写不出来,你弟子都写不出来,果然是我关门弟子,哈哈哈。 看信之人,慢慢合上信,表示自己不生气,转头就吩咐自己小厮,「日后崔棱的来信,一律不看。」 而后被崔棱气得快要升天的朝堂重臣,在下朝后凑到一起,一张口就是:「崔棱那厮又开始写信了!」 「他给我写了十张纸的信,就为了夸他关门弟子的一首诗。」 「诗?他给我写了近二十张纸的信,夸的是论述!」 「那首诗,是《槐树小院》吗?」 「不是啊,另外一首!」 几个朝臣对视一眼,各自冷笑,好你个崔棱! 崔棱的弟子本想和他们打个招呼,路过听了一耳朵后,掩面而逃,他老师这炫耀弟子的习惯,改不了了,那个,老师的关门弟子叫什么来着,裴寓衡,你自求多福吧! 裴寓衡嗤笑一声,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印章,正在用刻刀在上面刻着字,细看就能发现,那是「宣玥宁」三个字。 他的父亲已经再不能为他们刻印章了,他得接过这个活。 崔棱喜欢炫耀又怎么样,左右不是炫耀给他看,不骚扰他的耳朵和眼睛,他就当不知道。 不过再管他要文章的时候,他也存了小心思,他要五次,给他一次,至于夫子们给留的作业,恩……现今夫子已经一副见了他懒得说话的模样了,没什么好给他的。 君子六艺,他唯独骑射不佳,无法让崔棱拿出去说道,虽然文章给的少了,可他一如既往的争气,写出的论述有理有据,所做诗词感人肺腑。 第28章 再次收到崔棱炫耀关门弟子的信时,摒除成见,细细品味,别说,崔棱还真找了一个好苗子,就是可惜,此子乃罪臣之后。 裴寓衡完成一日雕刻任务,看着手中印章在手中慢慢成形,方才满意地将东西归拢好。 外面寒风呼啸,屋内烛光闪烁,这是在山上的最后一晚,明日他们即将下山,待过年之后再次相见就是在洛阳了。 自打知道他成了崔棱的关门弟子,州学学子无不羡慕,本就与他亲近的寒门子弟更是在第一时间向他道贺。 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大族子弟,也别别扭扭丢下一句恭喜。 得知裴寓衡成了崔棱关门弟子时,那些学子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可黄州长公布的乡贡生名额上,他裴寓衡甚至排在郑梓睿的前头。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崔棱亲切称他为淳元,又当着学子们的面宣布裴寓衡日后就是他的关门弟子,总不会是他们所有人都眼瞎看错听错。 他裴寓衡竟真的成了崔棱的弟子! 房门被敲响,不是那些学子又是谁,三三两两过来同他说了些话,在以前,敲响这扇门的大多都是来寻郑梓睿的,现今,也有来寻他的了。 不光是在州学上,那些学子对他的态度来了一个大转弯,就连过年串门时,熟悉不熟悉的学子,都结伴来裴家,只为和裴寓衡说上一句话。 崔家的门他们进不去,崔棱不在州学上课后,他们就再没见过他,可裴寓衡是崔棱的关门弟子,他们倒是可以和他拉拉关系。 这些人有的会成为裴寓衡未来的同僚,宣玥宁还深怕裴寓衡一个不高兴就闹一出闭门不见,索性他是个知轻重的,面对外人时对自己情绪遮掩的十分好。 甚至主动同那些学子外出,时常至深夜才归。 过年几日,裴寓衡只在家中待了三天,就一直在外出拜访,宣玥宁想捉他跟他商量一下去洛阳的事情,见他满脸疲惫的回来,都不舍得跟他言。 以前喜怒哀乐全在脸上,稍不顺心就会给人难堪的裴寓衡,也是一个能出席各种文会侃侃而谈,面不改色的裴郎了。 「玥宁,你盯着我瞧了半天,可有看出什么花来?」 裴寓衡沾湿手巾擦了擦手,侧首去看铜镜中的自己,恩,唇脂未掉,衣裳未乱,头发整齐。 宣玥宁撑着腮帮子,因为怕冷,整个人都缩在椅子上,她冬天的衣裳都是宣夫人一针一线做出来的,纵使再不喜欢这充满小女儿意味的衣裳,她也认了。 粉粉嫩嫩的衣裳上面,被宣夫人绣了一圈白色兔毛,领口、袖口、盘口……只要能将兔毛绣上,就没有空着的地方。 让裴寓衡说,此时的她像极了大毛团。 惹的他总想伸手去摸摸她头上戴着的两个毛球,是的,宣夫人还特意做了毛球头饰,非要让宣玥宁戴着。 宣玥宁已经将他刚才那一番动作看了去,再次在心中感叹,她好像不是一个合格的小娘子,慢吞吞从自己荷包中找出唇脂小盒,伸出手去,「喏,给你买的,和你现在用的唇脂是一样的,去洛阳少说也要走上一个月,备上一个省得半道用完没得买。」 知道这人有多重视自己的外在形象,除了唇脂,还有小镜子她都买了一块,再次叹口气,卖口脂的人都认识她了,还问她怎么没见她擦那红色唇脂。 修长的手指从她的掌心将那小的还没有拇指长的唇脂挑走,目光在看见她粗粝掌心中,又是一顿,将唇脂珍重地放好,说道:「明日宫娘子就走了,我们去崔家送送她。」 宣玥宁抱紧自己的双腿,和裴寓衡熟悉了之后,她就不怎么关注自己形象了,「这么快就要走啊。」 「自然,」他道,「能拖到年后才回,宫娘子尽力了,女帝那里催的紧,她不可能跟我们一起走的,我们人多,慢了些。」 她点点头,了然宫燕儿也是怕给他们带来祸事,有太多人想在半路要了这个内舍人的命,才会不跟他们一起走,遂问道:「我们和崔郎君一起走吗?」 裴寓衡颔首,「对,我已经同老师说过了,届时我们同他一起去洛阳,你不必担忧,到了洛阳,我们便和老师住在一起,无需再另行找地方。」 宣玥宁松了一口气,他们一家是一定要一个人都不少地跟着裴寓衡,要是一起住客栈,花销实在太大了。 本来宣夫人是想让她陪着裴寓衡一起去洛阳,而她带着裴璟昭和裴璟骥在越州等着他们回来。 可宣玥宁哪里肯让他们娘三再消失在视线里,就连裴寓衡这次也站在她这面,不同意宣夫人的想法。 待他和宣玥宁离开越州,焉知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会做出什么,不如一家人一起去洛阳。 宣玥宁还用自己没去过洛阳,万一她比裴寓衡还怕,照顾不好他,让他在考场上发挥不好为由劝说宣夫人。 宣夫人长叹一口气,看着裴寓衡直摇头,多好的让两个人互相照顾增进感情的机会。 裴寓衡不明所以,还道,他去洛阳考完试后,暂时不会离开洛阳,要等朝廷任命后方才能出,到时也不知道朝廷会让他去何地,万一所去的地方和越州十万八千里,宣夫人一个人怎么带着两个孩子去找他。 从长安带着四个孩子来到越州的宣夫人心头一梗,挥挥手撵走了两个人,去,一家人一起去洛阳! 第29章 次日,宣玥宁没再穿那身粉嫩的衣裳,找了一身素净的,跟着裴寓衡上崔家拜访,哪知已经有人先他们一步,来了崔府。 在看到郑梓睿的那一刹那,她步子微顿,又若无其事地向其行礼,「见过八郎。」 裴寓衡嘴里噙着笑,不着痕迹地快走一步,将宣玥宁挡在身后,「怎的没听八郎要来,也不告诉我一声。」 郑梓睿没在看宣玥宁,对裴寓衡拱拱手,「淳元你还不知道崔老是什么脾气,我早就想登门拜访,可崔老一直不让,今日才得了信让我们过来。」 「我们?」在裴寓衡身后的宣玥宁出言问道。 「正是,今日我阿妹也过来了,据闻七娘和五娘交好,还望七娘今日能照料十一娘一二。」他眸子里全是认真,徒让宣玥宁暗恨自己多嘴。 裴寓衡冷了脸,话里俱是刀子,「八郎此言差矣,我阿妹和十一娘一般的年纪,如何能照料的了她,这又不是我们裴家。」 说完,伸手拍了拍宣玥宁的后背,将她那点看见郑梓睿的不知所措和心酸尽数拍散,「外面冷,莫要着凉了,你且进屋去寻五娘。」 宣玥宁心里一惊,抬眸去瞧他,杏眼眨了几眨,终还是听话地绕过郑梓睿去后院寻崔珺瑶了。 待她走后,郑梓睿才用折扇指着裴寓衡,无奈道:「是了,我忘了,淳元也是一个好兄长,到显得我不会说话了。」 裴寓衡睨了他一眼,那眸子的情绪有悲悯有调笑,直让郑梓睿摸不着头脑。 而后,他道:「八郎,我们身为郎君,日后还是不要插手小娘子的事情为好,她们愿不愿意当手帕交,又哪里是该我们管的。」 听出他这是对自己让宣玥宁照顾郑亦雪不满,郑梓睿连忙致歉,叹道:「也不知七娘为何不喜十一娘。」 裴寓衡一甩袖子,率先去寻崔棱,那股子替宣玥宁从胸腔里直入脑中的委屈,让他不想再同郑梓睿多说一句话。 走到后院,知道郑亦雪也在崔家,宣玥宁停在原地,想要转身就走,却看见房间中宫燕儿的贴身婢女走了出来,「七娘,我家娘子让我接你进去,大冷的天,七娘在外面踟蹰什么呢?」 崔家离的近,自那日宫燕儿被乞丐包围,她带着衙役解救了她,宫燕儿对她就一直很好,连带着她身边的婢女都对她客气有佳。 虽是宫燕儿身边的婢女,可却是宫中的实打实的宫女,宣玥宁随口说了句欣赏院中景色,就跟着她走了进去。 她已在裴寓衡的解释下知道那日,宫燕儿肯定暗中带了侍卫,裴寓衡还说她误打误撞,也算是有福气,见了宫燕儿还有些尴尬,被她笑称自己有趣,这事就揭过去了。 越是接触,她和宫燕儿也就越能聊得来,抛却身份差异,她们两人少时都历经苦楚,看似对人际交往等游刃有余,实则凉薄得很,只有放在心上的人,才会施以真心。 另外宣玥宁真不是个眼界浅薄的小娘子,甚至对时政也有自己独有的一番看法,宫燕儿对其也愈发欣赏。 她们二人因崔珺瑶结缘,又因各自际遇成了知己。 进了屋子,崔珺瑶跟个小炮弹一般蹿到自己身边,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委屈,「七娘,你可终于来了。」 宣玥宁亲昵地掐了一把她没有多少肉的脸颊,「来也不是看你的。」 然后她带着挂在她身上的崔珺瑶,看向屋子里正在对弈的二人道:「见过宫娘子和十一娘子。」 宫燕儿对其点点头,语气熟稔,「玥宁今日怎的没穿那身粉色袄裙,还怪好看的呢。」 知道她这是在笑自己,宣玥宁无奈道:「也不小了,还能整日穿成那般,好不容易今日外出,可以逃脱阿娘魔爪,娘子可就别笑我了,这要是让阿娘听了,还不得变着法地给我做衣裳。」 她掩嘴,就连眸里都荡漾着笑意,随意下了一子,又道:「玥宁给我画的图样,我甚是喜欢,谢礼已经送至你家中,回家看后可莫要太开心。」 宣玥宁看了看脸都笑僵了的郑亦雪,没在推辞,「那我就先谢过娘子了。」 「无妨,十一娘该你下了。」 郑亦雪那嫉妒和充满恨意的眼神快速收了回来,虽然宫燕儿依旧在笑着,可她就是觉得身上一寒,被她和宣玥宁之间的熟稔刺激到了后,手忙脚乱地在棋盘上下了一子,倒是将自己的大半棋子让与了宫燕儿。 宫燕儿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拿走了那些棋子,又下一子。 那边,崔珺瑶已经整个人腻歪在了宣玥宁身上,同她小声嘀咕起来,根本没有郑亦雪来时要和宫燕儿下棋的烦闷。 两个小娘子叽叽喳喳,主要是崔珺瑶一个人单方面对宣玥宁说话,搅得郑亦雪心乱了。 后面的棋局可谓溃不成军,她脸色有些不好看,勉强对宫燕儿挤出一个笑,还不如不笑。 宫燕儿没受影响,只是对宣玥宁说:「玥宁可要与我下上一盘?」 宣玥宁额头跳了跳,瞥了一眼郑亦雪,果断拒绝了,她可没有拿短处碰其长处的想法,「娘子莫要折煞我了,我那点棋艺,还是不班门弄斧了。」 成功的看郑亦雪艰难维持才女形象,不厚道地对着崔珺瑶笑出声来。 而后才发觉郑亦雪今日一改往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裳,奈何前有崔珺瑶这朝气蓬勃的小娘子做比较,后有她的素气衣裳做衬托,活脱脱低了一等,也怪不得,从她一进门就不高兴起来。 第30章 她不高兴,恩,自己就开心了。 等郑家兄妹离去,他们才将宫燕儿送至城外,宫燕儿用汗巾为崔珺瑶擦了擦眼泪,柔声安慰,「待你到了洛阳自会相见,莫哭。」 崔珺瑶梨花带泪地直摇头,等去了洛阳,宫燕儿就要一直在宫里待着,又怎能像现在日日得见。 她跟宣玥宁道:「瑶瑶就拜托你了。」 宣玥宁揉了揉崔珺瑶的头发,明明自己比崔珺瑶年纪还要小,却郑重对宫燕儿道:「娘子放心,有我在。」 宫燕儿对她点点头,复又看向裴寓衡,「我在洛阳等着淳元,淳元可要将崔老稳妥送至洛阳。」 裴寓衡向其作揖,一行人看着宫燕儿的马车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芝麻点。 回来家中,她才看到宫燕儿给她的东西,竟是一小袋的金叶子。 也怪不得她会说自己会喜欢,看着一页页的金闪闪,谁会不喜欢,宫燕儿真是有心了。 接下来,裴家陷入了无比忙碌的阶段,因着崔棱要尽快入洛阳,他们也抓紧一切时间收拾。 要去文涯阁辞退那日,裴寓衡特意跟她一起前去,宣玥宁怎么劝都劝不住。 这段日子多受文涯阁的照顾,她的道谢也是真心实意。 可库狄蔚文连非也非也都不说了,裴翠绿眸哀伤的看着她,「从七娘拒绝我给你分红的时候,我就知道七娘有一日会走的,却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般快。」 宣玥宁抿着嘴,她和文涯阁的众人日日待在一起,早已有感情,离去之际,自然感伤。 裴寓衡没有出声,只是陪在她身边,当库狄蔚文问她何日离去时,他才道:「库狄郎君,谢过你对阿妹的照料,我们现今也没确定最终哪日离去。」 库狄蔚文看向他,两人无声交锋。 银钱两清,宣玥宁为文涯阁赚了不少钱,文涯阁也按时给了她工钱,没有亏欠,自此,文涯阁再没有宣七娘这个首席画工。 离去那日,天都未亮,崔家和裴家都怕大家前来送行,低调的在黑夜中前行。 裴家的院子,宣玥宁本就只租了一年,还剩下的那点房租,已退给了她。 院子里的鸡都被裴璟昭和裴璟骥一只只送给了邻居们,裴璟骥也特别听话的由宣夫人牵着去拳脚师傅那里拜别。 从城门中出去的那一刻,他们一家人和越州的种种联系便都断了。 因为路途遥远,又有宫燕儿毫不吝啬的金叶子,宣玥宁奢侈的租了两辆马车,本来她是在宣夫人的马车,可宣夫人就是说马车挤,把她赶到了裴寓衡的马车上。 马车简陋,但也比牛车好上不少,这还是用崔棱的面子,才租来的。 宣玥宁给裴寓衡塞了一件披风,自己也穿得十分暖和,掀开车帘看向身后的越州城,这座曾经葬送了挚爱之人的城池,在视野里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从这一刻起,过往种种,皆化作灰尘,他们迎来了别样的人生。 是酸、是苦、是甜、是涩,她宣玥宁都陪着,再不是郑家女。 笑意爬上她的脸庞,她回过头,本想同裴寓衡说上几句俏皮话,缓解一下自己过于高兴的心情,却和一直在瞧她的裴寓衡,对上了视线,朱唇轻张。 「放下帘子。」裴寓衡靠在车厢内,翻着手中的书卷。 他们一行人已经走了几日,现今就连人烟都瞧不见了,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枯树和雪白的地面,偶尔几只不知名的鸟落在树枝上冲他们叫着。 宣玥宁已经换上了方便行动的胡服,一头秀发高盘于头顶,被一只木簪别着,她缩回手,对着被冻红的手指哈气。 「哈……嗯?」 裴寓衡将已经热乎上来的手炉塞进她的手中,不理她特意靠过来没话找话的举动。 「淳元啊,寓衡啊,你天天看书累不累,怎么不去崔郎君那?」她眨着眼睛,表情无辜。 他冷哼一声,直接戳破了她那点小心思,「想让我去陪老师下棋,你就能独占马车了?」 「怎么能呢?这不是看你看书太辛苦了,怎么也得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她巴巴地拿出自己做的肉干,「吃两块,今天晚上八成又要在马车过夜了。」 见他不应,她也胆子大了起来,拿起一块趁他不注意塞进他口中,硬生生蹭掉他一块唇脂,心虚地摸摸鼻子,「我真的做的挺好吃。」 裴寓衡咬断肉干,手指捏住嘴外剩下的部分,褐色的肉干上,鲜红的唇脂沾在上面,分外明显。 宣玥宁将肉干包好,让马车停下,倏地跳了下去,只留下一个做工精美的小镜子,和她一句在风中传来的话,「我去拿肉干给瑶瑶尝尝。」 他将手中肉干转了个圈,低笑出声,自己一个人慢慢吃掉了它。 去往洛阳的路上,初时众人还兴致高昂,而周围的景象都是一个模样,每日坐在马车里颠地身子都要散架了,渐渐就只剩了无聊。 和从长安去往越州不一样,那时是精神高度紧绷的逃难,现在是满怀期待地送裴寓衡去洛阳考试。 马车压在雪里发出吱吱地响动,裴寓衡神情放松,靠在车壁上,看着自己手里的书出神,半天才翻动一页。 他们比一般的学子都出发的早,路上并未遇到同行之人,越州的学子们经家中长辈嘱咐,才结伴一起奔向洛阳。 第31章 而本就奔着越州进士声名额而来的郑家,也已经收拾妥当东西,随时就可以出发。 郑亦雪那日去崔家,被自己想要巴结宫燕儿不成,反而看到自己讨厌的宣玥宁深得宫燕儿喜爱,气得不行,这几日都没有好好用饭。 马上就要启程回家,她整个人都恹恹的,郑梓睿平日待她好,但终究不是小娘子,没有发现她在嫉妒,只是以为她这是想家了,还吩咐厨娘给她做些洛阳的吃食。 她没有什么兴致地草草扒了两口饭,就有婢女过来传话,说她奶娘的女儿又找来了,想跟她们一起去洛阳,还说要给她当牛做马。 「一个奶娘的女儿,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珍贵的人了,打发出去。」从小喝奶娘的奶长大,按理她该跟奶娘十分亲近才是。 可是在她有记忆以来,奶娘对她就是一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的样子,也让小小年纪的她,不依赖她,她又在她六岁时就离了府,就更没有什么情分所言。 本就心里憋了一口气,如何能忍得奶娘的女儿上蹿下跳,就想跟着她回洛阳,以为她不知道她想的什么吗? 但是既然离了郑府,就别再找上门来啊。 她倒是没有想到奶娘一家会在越州,在越州近半年有余,还是快要走了,她们才出现。 门外,奶娘的女儿苦苦哀求婢女,让她见一面郑亦雪,从一旁找来的奶娘,一把就将女儿拉到身后,满口的小心赔不是,「是我这女儿莽撞了,你们放心,我一定看好她,再不让她过来打扰十一娘。」 奶娘的女儿豆蔻年华,看得出来是个长相清秀的小娘子,只是面黄肌瘦,看的出来过的并不好,她眼里含着泪,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哭道:「阿娘,我们就去求求娘子吧,女儿不想被他们卖给妓院啊!」 奶娘也是满脸泪水,却还是倔强地拉起地上的女儿,「跟娘走,娘就是把自己卖了,也不会让那个畜生卖你的。」 「阿娘!你到底是为什么?你在郑府当了那么多年的奶娘,就请他们帮帮我们吧!」 「住嘴!」 门口的婢女于心不忍,却碍于自己身份无法开口挽留,只能看着两个人互相搀扶地越走越远,直到碰上了和同窗好友道过别,回家的郑梓睿。 「奶娘?可是你?」 奶娘浑身一抖,她在郑府不光奶过郑亦雪,也奶过郑梓睿,记事的郑梓睿,对她的印象更加深刻。 他拦在两人面前,打量着她们身上带着补丁的衣裳,剑眉紧蹙,「奶娘,是你,当年你离开郑家的时候,不是给足了你银钱,你这些年发生了何事?」 奶娘糊了一把脸上的泪,局促道:「八郎,你都长这般高了,人一辈子哪有顺风顺水的,不过是……」 「郎君,求你救救我们娘俩吧!」奶娘的女儿脱离她的掌控,跪在雪地里,不顾奶娘的拉扯,快速道,「我叫青杏,当时阿娘从郑府出来后,我们一家就搬离洛阳了,可哪成想父亲染上赌博,一发不可收拾,如今为了还赌债要发卖了我们娘两,阿娘不准我们给你们添麻烦,是青杏自作主张。」 她砰砰地在雪地里磕头,用力之大,不一会儿就将脑门磕的渗出血来,「求郎君救救我们,青杏什么都会干,自愿卖身到郑家。」 郑梓睿让身后小厮拉她起来,「这是作甚,」又一脸不认同的对奶娘说道,「奶娘怎的还与我见外了,遇到这种事,怎么能不来找我呢。」 青杏开口,「我们找了……」 奶娘捂住她的嘴,「八郎,我们怎能随便找你,不过小时奶了你两口,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阿兄!」郑亦雪匆匆而出,婢女见势不妙就跑回院子里找她,她听说后提起裙摆就出来了,生怕外面的人在郑梓睿面前说些不好的话。 她轻扫了跌坐一团的母女俩,说道:「外面天冷,又人来人往的,何不让她们进去说,阿妹身为女子,也能更好的与她们交谈一下,阿兄温书即是,这点小事就让阿妹来为阿兄分忧。」 郑梓睿宠溺的看着她,「十一娘说的是,还是你想的周到些,那奶娘和青杏就交给了,让阿兄瞧瞧你的能力。」豆,豆,网。 「阿兄放心就是。」 回了屋子,郑亦雪温柔笑意立刻消失不见,指着低着头不敢看她的母女俩,「给她们找身衣裳换上,别让阿兄瞧见,还以为我苛待了她们。」 她们两个走了后,她就吩咐自己身边的人,「你出去打听一下,这母女两个怎么回事,我要她们从洛阳到越州的全部消息。」 等奶娘和青杏收拾好自己,郑亦雪派出打听的人也正好返了回来,她坐在椅子上,暗道一声麻烦,竟然让阿兄瞧见了,自己非管不可。 奶娘和青杏站立不安的等着郑亦雪发话,郑亦雪挥挥手,让人将青杏带了下去。 「十一娘!」奶娘吓得要拉青杏,却被两个粗使婆子按住了手,「十一娘你这是作甚?我们不是故意找上你的。」 郑亦雪喝了一口茶,觉得太过甜腻,便手腕一翻,将茶悉数泼到了奶娘身上,这一碗茶,彻底让奶娘不会动了,惊恐的望着她。 「郑家对奶娘也不薄,可你瞧瞧,我让人查出什么来,奶娘似乎很小心啊,离开郑家后,就销声匿迹了,若不是你夫君爱堵,要发卖了你们,你女儿也找不到这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生活在郑家祖地越州,郑家就会下意识忽略了你。」 第32章 瞧奶娘已经是一身冷汗,浑身无力地瘫软在地,郑亦雪自觉施加的压力已够,让身边的婢女婆子都出去,等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她才道:「奶娘不妨如实说,你当年做了什么,让你惊弓之鸟般匆匆从郑家离开了。」 出去打听的人只带回了这点消息,但一直生活在郑家,见过了魁魅魍魉的郑亦雪,一听,就知道有问题。 郑家光嫡枝就有好几脉,相互间哪有那么对外的兄弟友恭,一个个恨不得我拉你一把,我踩你一脚,但都能维持着自己的脸皮,她几乎已经猜到,自己会在奶娘身上,撬出什么秘密来。 等她回了洛阳,这些秘密就是她攥在手里的武器。 想到这,她笑得愈发灿烂,「奶娘,你就如实说吧,我既然已经找到你了,别人自然也会发现你,有我在,你的女儿青杏,我还能给她个婢女当当,总比去妓院强。」 说到自己的女儿青杏,呆滞的奶娘终于有了反应,她在经历激烈的斗争,豆大的汗珠不断地从脸上滑落。 郑亦雪的耐心快要消耗殆尽,本就是吓唬她一下,能问出东西最好,问不出来,就敲打敲打,省得日后带在身边不服管教,若不是正巧让阿兄看见,她才懒得理她们。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打算最后试探一次,居高临下的说:「奶娘这是不愿意说了?我去瞧瞧青杏那孩子……」 「十一娘!」 奶娘整个人都崩溃了,秘密压在心中太多年,压得她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我说,我说,求十一娘莫要伤害我女儿。」 郑亦雪满意了,「奶娘你说,我听着。」 她哭着锤地,随即双手捂脸,「十一,十一娘,你并不是郑家的嫡女。」 郑亦雪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我不是郑家嫡女,难道是庶出吗?奶娘你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小,就骗我?」 「不,不是,当年是我黑灯瞎火着急看望发烧的青杏,将郑家真正的十一娘和你抱错了,我天天奶她,如何认不出来,更何况,你身上又没有郑家的金锁。」 「你不是郑家的嫡女。」 「我把真正的十一娘和你抱错了。」 「你身上没有郑家的金锁。」 郑亦雪脑中嗡的一声,全身血液逆流,在她狭小的血管中呼啸奔腾而过,一双眼充了血,剧烈的心脏跳动之后,四肢发软的劲儿刚过去。 她嘲讽的笑了一下,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奶娘问:「他们给了你多少钱,要让来污蔑我?」 嘴里的他们,指的是在郑家和她不对付的人。 奶娘将保守多年的秘密全盘托出,「当年夫人上道观祈福,明明还有一个月才会生产,哪料动了胎气,还是隔壁另外一位即将生产的夫人带了产婆,夫人生下你后,就交由我来看管。」 她整个人沉浸那个犯下大错的黑夜中。 小院中血腥气弥漫,隔壁的院子里却响起了妇人忍耐不住的痛呼声,却是人家也要生产了。 产婆匆匆回去接产,折腾到天黑,才成功抱出一个女婴。 此时夫人已经疲惫不堪的睡下,四下全是走动的仆从,人们脚不沾地的忙乎。 两位夫人机缘巧合在同一日生产,隔壁的夫人心善,见她们没有妥帖的婆子,就让身边的人去帮忙。 她们家夫人,是个一板一眼的性子,眼睛里容不进沙子,甚至气愤于自己会早产,让她在道观生产,晦气,十一娘生下来后,只让抱着来看了一眼,就没在管过。 隔壁夫人好心帮忙,只得到冷冰冰的谢谢,也不在过来走动。 郎君来接夫人那日,正巧她的青杏发起高烧,院子里全是忙着搬东西的奴仆,大雨席卷而下,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因着他们要走,隔壁夫人和郎君才抱着孩子前来看望,听他们所言是刚到洛阳,那位郎君在等待朝廷的分派,没在洛阳布置房产,才会一家人在道观住下。 他们家郎君并未表明身份,只是送上些金银道谢,隔壁的夫妻俩不是蠢人,再不提那晚生产的凶险,收下金银算是了断了恩情。 雷声轰鸣,那夫人怀里的女婴被雷声吓得哭泣不止,接产的婆子早被送下山了,他们身边连个婢女小厮都没有,两家又正在言谈,孩子的哭声着实扰人了些。 在那夫人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她被自家夫人指使着将他家的孩子和十一娘放在了一起,喂了一顿奶后,两个孩子都有些昏昏欲睡,拍着拍着就打起了小呼噜。 她担忧青杏,嘱咐屋内的婢女帮忙照看孩子,就匆匆离去。 等她被找到时,就听说郎君和夫人要启程回家了,叫她去抱孩子,她初时将那夫人的孩子放在了十一娘右侧,谁知婢女是怎么照料的,两个孩子的位置颠倒。 她也没仔细瞅,就以为是她走时的样子,加上两个孩子身上裹布又是一模一样的,怕淋到雨,还弄了一个小方布遮住了孩子的脸,她上前抱了孩子就走,实在没有想到抱错了。 雨水越来越密集,郎君急着下山处理事情,她将孩子送给那夫人,夫人怕孩子淋到雨,匆匆返回隔壁。 她则跑回屋子抱出另外一个孩子上了马车,跟着一起下了山,马车上昏暗,根本看不清孩子的脸,何况闭着眼睛的娃娃长得都差不多。 第33章 回了家中,给孩子擦洗时,她才发现孩子身上的衣物不同,脖子上挂着的金锁也不见了,她抱错孩子了。 若是叫夫人知晓,不止她会被乱棍打死,一家老小都得丧命,为了保住他们这一家的命,她隐瞒了此事,谎称金锁被她弄丢。 这孩子一直养在她这,有察觉到不对的婢女也只当小孩子又一天一个样,夫人也指见过孩子一面,没有人会想到她们被弄错了。 她为一己私利没敢吭声,照顾了被抱错的郑亦雪几年,怕出纰漏,急忙从郑家离去,甚至是不是贱籍都不在乎,可郑家给她恢复了良籍,她带着一家欲要远走高飞。 最后来到越州,报应啊,报应,让她夫君沾上赌博,差点连青杏都卖进妓院,终还是让这个秘密重见天日。 她泣不成声,虽然因为恐惧有些话颠三倒四,但能听得出来这是一条完整的线。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他们下山后,道观里的夫妻俩就发现了被抱错的孩子,他们不知那夫人郎君是何人,茫茫人海一面之缘,无法寻找,只能在道观里等着,等着他们发现孩子被抱错,再返回来找他们。 一日又一日,朝廷的调任已下,无法再拖下去,他们才抱着怀里的小女娃离开了洛阳,为她重新起了一个名字——宣玥宁。 奶娘哭嚎不止,郑亦雪晃了几晃,连忙走到椅子旁扶助椅背,背对着奶娘的脸上充满了恐慌,可话却狠毒无比,「你有何证据我们被抱错?若是没有,你且等着同你那好女儿,一起下大牢吧!」 「有,证据就是那金锁。」 奶娘擦擦眼泪,爬着拉住郑亦雪的裙摆,「十一娘,我,我对不住你,十一娘,那个金锁,我在当铺看见过,你现在去找应该还能找到。」 她就是被家里那个畜生逼着拿家中东西典当,看见老板手里摸着那金锁,慌得她东西都没当,几乎是连滚带爬回了家。 看见那个金锁的时候,她就知道要瞒不住了。 郑亦雪坐回椅子上,沉默片刻便吩咐自己最信赖的人去当铺一趟。 等待结果的过程最是难熬,她半边身子如被火烤,半边身子如坠冰窟,脑中的弦被伸到最长,紧绷绷的,没有一点弹性。 人很快就回来,手里却空空如也,她轻轻抬眼,令人窒息的压迫让奶娘忍不住出声,「十一娘,我可以把它画出来。」 禀告的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形,只是道:「十一娘,当铺掌柜的说金锁已经被他卖出去了,还说典当之时是死当,让别白费心思去找了。」 她着人拿来纸笔,对奶娘道:「你画。」 奶娘颤着手,她何曾学会这些东西,半天才画出来一个囫囵个看上去圆圆的东西,可其上的花纹,郑亦雪一眼就瞧出了,是郑家爱用的。 她拿好这磕碜的金锁图,没交给那人,只是让其带足银钱,再去当铺,让老板再画一张金锁图。 这回去的人没在空手而归,郑亦雪挥手让人出去将门带上。 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她才打开了那张图样,当铺掌柜的水平比奶娘高出不少,两张图样上的花纹出奇的一致。 心里顿时一沉,转而想起刚才那话,「死当?」 奶娘跪在地上不敢动弹,「十一娘,你要去找那金锁吗?那孩子?」 「金锁,什么金锁,你也说了那家夫妇两个,生活有些困顿,那个孩子,又怎么保证,还能活下来,你说是不是,奶娘?」 奶娘浑身一个激灵,「是,是,十一娘说的对。」 郑亦雪又缓缓开口,「那天晚上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去抱了孩子,回来发现金锁掉在了路上。」 「是,十一娘,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把金锁掉了。」 「很好,这事除了你我二人,还有谁知道?」 奶娘疯狂摇头,「我不敢说,就连那畜生都没告诉,青杏也毫不知情。」 郑亦雪摆弄着那两张画着金锁的图样,将烛火点燃,伸手将图样挨了上去,火苗蹿到纸上,须臾宣纸就变成了灰烬,「既然如此,我会替你同他和离,你就带着青杏,跟在我身旁吧。」 「谢谢十一娘恩典,我定当守口如瓶。」她砰砰地磕着头,向郑亦雪表忠心。 郑亦雪神情还有些迷茫恍惚,闻言道:「你可以不守啊,反正青杏日后是跟随我左右的。」 这是拿青杏在威胁,奶娘「啪啪」打了自己脸颊两下,手劲之大,直接将脸都给打肿了,「是婢子不会说话,婢子什么都不知道。」 回到房间,静坐两个时辰之后,郑亦雪才让婢女进来,为她整理衣裳,去同郑梓睿用饭。 没食欲?不想吃饭? 从今往后都不会有了,她一个假的嫡女,得小心谨慎才是啊。 一顿食不言的饭吃完,郑梓睿瞧见跟在郑亦雪身后的青杏,一个眼神郑亦雪就知晓他要问什么,赶紧将自己派人让奶娘和她夫君和离一事说了,还道自己已经收下她们两个,日后,就跟在她身边伺候。 青杏有眼色地、感激涕零地、跪在地上给十一娘道谢,好像被关到屋子里,半天才放出来,又被逼着签下卖身契,从良籍变成贱籍的人,不是她一般。 郑梓睿笑道:「我的十一娘好似长大了,不像以前那般任性了,不错。」 第34章 郑亦雪亲近地挽住他的胳膊,「那也是阿兄教导的好。」 「你啊,你啊,快松手,都多大了成何体统。」 她摇头,「多大也是阿兄的十一娘,难道阿兄有一日会不要十一娘了?」 「胡说。」 她神情莫测难辨,不知怎的,脑中浮现出在崔家那日,和崔珺瑶凑在一起和她同一天生辰的宣玥宁。 香薰冒出的白烟像是在她的脸上覆了层轻纱,那眉眼、那脸庞。 她仰着头去瞧郑梓睿,对方低头冲她温和一笑。 像极了她的八兄。 搅乱的心神被她强行抚平,郑梓睿去收拾他的书,从外面回来的奶娘带着一身雪同她说:「十一娘,我问了,当铺掌柜说那金锁是裴家两个孩子典当的,当时租房的老婆子闹着要将那俩孩子抵房费,他还特意多给了几个铜板,记得特别清楚。」 裴家…… 真巧,怪不得她讨厌宣玥宁,原来根在这啊。 「继续查金锁的下落,记住,可以慢,但一定要小心,别被人发现了。」 「是,十一娘。」 郑亦雪回过头,「放心,等到了洛阳,我准你自己给青杏选夫君。」 从地底爬出的丑陋蛆虫,挥舞着节肢冲破牢笼,奔向它们期待的一切。 在越州待了大半年的世家各族,纷纷同郑家一起,离了越州赶往洛阳,他们说着自己的豪言壮志,望着根本看不见人影的路,猜测裴寓衡是否已经抵达洛阳。 一个月的车马劳顿,没让宣玥宁消瘦下去,反而因为窝在马车上不动弹让她长了肉,吃喝又都有崔家的奴仆主动帮忙,闲来无事的小娘子,粗糙的手都变得嫩了许多。 冰雪寒天又赶路,来了葵水的宣玥宁萎靡地待在裴寓衡的马车上。 只有他们二人的马车,让宣玥宁无端的有些不自在,以往总是以各种理由去宣夫人的马车、崔珺瑶的马车上,如今因为裴寓衡的马车最暖和,而不得不歇了心思。 为了能让裴寓衡在马车里自如的看书,里面是放了铜盆装碳的,跟手炉一样,不过上面加了盖子,碳火的热度烘得宣玥宁一张小脸红得跟要滴血般。 马车的帘子本来被掀开了一个小口换气,裴寓衡手指动动,看她半闭着眼睛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俯身伸手摸到她头后的帘子,将别在马车上的帘子抽出,挡住那条缝隙。 「你在做什么?」头顶投下一片阴影,将半梦半醒的宣玥宁惊醒。 裴寓衡低下头,呼出的热气全洒在了她的额上,让迷糊的她忍不住伸手挠了挠,曲起的手指碰到他的鼻头,动作便是一顿,连耳尖都红了。 她眨眨眼,入目所及全是他的胸膛,裴寓衡怕吵醒她,是半跪在马车上的,刚才的帘子被勾住,他便倾身上前,两只手都用上了,此时看上去像是将她圈在怀中一般。 从未感受过的喜悦,冒着泡地胸膛中炸响,裴寓衡蹙眉收回了手,坐回原处,「看你睡着了,想把帘子放下。」 「哦哦。」她清了清喉咙,好像有针扎在身下一般,左扭扭右扭扭,还伸手去掀车帘,被寒风铺了一脸,讪讪地把帘子放下了。 总觉得有视线在看她,可当她朝裴寓衡看去,却只瞧见他低头看书的温顺模样,这可比平日里在家一扬红唇就不知道说什么难听话的样子好太多了。 是她多想了,他看书都来不及,看她做什么,自己再想什么呢。 拢了拢身上的毯子,她闭着眼睛打算再迷迷糊糊睡一觉,这绝不是她不知道该跟裴寓衡说什么而躲避,她才不是个矫情的人,嗯。 呼吸渐渐平稳,她又熟睡了过去。 裴寓衡轻轻将铜盆往她那边挪了挪,眼神落在了她刚刚将养了几分肉的脸庞上面,轻笑出声,这红脸蛋,他真不能违心的赞一句「雪面蟾娥」。 葵水一过,宣玥宁整个人都松快了,而他们也到了洛阳,巍峨高耸的城楼就矗立在他们面前。 在临近洛阳之时,裴寓衡他们就同崔棱分开了,此时崔棱一家人已经被女帝秘密接进洛阳,而他们也终于来到了新都洛阳。 新都洛阳同旧都长安相比少了些许历史厚重之感,多了鲜活气息,街道两旁桃李芬芳树荫蔽日,比越州不知要暖和多少。 一进城门,宣玥宁就按捺不住掀起了车帘,久违的景象映入眼中,在洛阳生活多年的本能,让她带着一家人先左拐右拐去吃了一碗馄饨。 这家馄饨铺在洛阳远近闻名,祖祖辈辈都守着小店,手艺代代创新。 你见过用茶煮的馄饨吗? 巧了,他家馄饨还真就是用茶煮出来的,小小一碗馄饨,既有茶的芳香又有馅料的浓重,咬让一口,让人忍不住摇头晃脑。 馄饨铺坐落在洛阳的北城宫城西面,一条洛河将洛阳分为南北两城,南城坊市众多,除了生生世世就扎根生活在此的良民,还有许多从各地涌进想在洛阳捞金的人,从而人口密集且乱。 而北城有一半都被女帝建造的宫城所占,剩余的地方仅能分出二十九坊,在宫城的西面居住的多为豪贵和胡商,东面则是朝廷重臣,寸土寸金的洛阳北城,那些职位稍低的官员都住不进来,也便有了「西富东贵」之说。 第35章 崔家的宅子就被女帝安排在宫城的东面,都不用走上几步道,就能看见宫城城门。 想想越州,一共才八个坊,而洛阳仅北城就有二十九坊,这还是地方被宫城占了一半的结果,连人家个毛头都比不上。 也是幸亏他们都是在长安见过世面的,不然非得和邻座赶考的学子一样,充满了惊叹,活脱脱乡下人进城的土包子样。 很快五大碗馄饨就被端了上来,宣玥宁为了让大家都尝个鲜,要了五种不同的馅,要知道这馄饨可是有二十四种不同的馅料,对应着二十四节气。 知道裴寓衡嘴刁,特意给他要的味道清淡的一种。 木桌破板凳,周围人声鼎沸,有衣着华贵的富家郎君,有粗布短衣一会儿就要上工的穷苦百姓,大家拼坐在一起,谁也没嫌弃谁,似乎是对这种场景见怪不怪了。 匆匆吃完,从怀里掏出铜板大喊一声,「老板,钱给你放桌子上了。」抹抹嘴转身就走,立即就有起晚等半天的俊俏郎君坐了上去,伸手一推自己面前的空碗,「老板,这上三碗馄饨。」 周围人们嬉笑,却没有不怀好意,「郎君你这身板,吃得了三碗吗,别浪费了。」 那郎君道,「看不起人不是,且让你们开开眼。」 宣玥宁拿出汗巾给看得出神的裴璟昭擦了下嘴,「快吃,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他们人多,正好占了一桌,裴璟昭和裴璟骥对洛阳的风情格外感兴趣,两个人商量好了,你吃我一半的馄饨,我吃你一半的馄饨,吃不下了,就把小碗往宣夫人那一推,亮晶晶眨着眼睛四处瞧着。 邻座有学子正交谈此次科考事宜,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崔棱的关门弟子头上。 「这裴淳元到底是何人,能被收入关门弟子。」 「我听从长安过来的学子道,那是和郑八郎齐名的裴郎,说是文采斐然,在长安可有名了。」 「那他跟我们抢什么,怎么听说崔老是在越州收的他。」 「嘘,是他父亲谋反,他是罪臣之子,这才从长安躲到了越州,也不知用何法子,成了崔老的关门弟子。」 裴寓衡安安静静吃着馄饨,似是没有听见他们说的话,倒是宣玥宁瞪了那几个好事的学子一眼,从自己碗里挑了一个个头大的馄饨放在了他碗里,「你尝尝我这个馅的。」 他平日里绝不会吃旁人给夹的东西,她可以说是个例外了,宣夫人就那么眼睁睁看着自家儿子吃下了那个还沾着茶叶的馄饨。 一家五口吃饱喝足,宣玥宁付了钱后,才一起赶往崔家,她还叹气道:「可惜那馄饨是人家不外传的本事,不然学到了就能给你们做了。」 宣夫人闻言立即说道:「等你阿兄考上功名,就买个厨娘回来,哪有你整日做饭的道理,还想不想嫁人。」 宣玥宁都没来得及反驳,就有路过学子扑哧一声,「这年头,是个人都觉得自己能考上进士,也不知哪里来的脸。」 裴寓衡扭头,眸中冷然,「我的实力给我的脸,阿娘我们走,不与长舌妇为伍。」 到了洛阳的好心情,瞬间被这几个学子破坏了,宣玥宁暗暗记下他们的模样,就等着放榜那日,看他们考了多少名。 「玥宁,走了。」 前面裴寓衡叫她,她落后一步挑衅,「我等着几位郎君金榜题名,届时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自己与我阿兄之间的差距。」 落下狠话,也不管他们要是知道被自己嘲讽之人就是崔棱的关门弟子是何想法,颠颠追了上去。 那几个学子气得直念叨,「报上名来,我们等着。」 裴寓衡冷飘飘看了他们一眼,问道:「你与他们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提前预祝他们考得好,」她仰着脖子,脸上满是促狭,「你可得好好考,到时候他们被你压在下面,看还能得意起来吗?」 「为什么是考上?」 「当然是因为考上之后,能随时被你碾压,到那个时候,他们才会后悔今日的口不择言。」 裴寓衡低笑,似是在向她承诺,也似是在向自己许诺,「会考好的,我们走。」 借住崔家,本以为崔棱会提点裴寓衡一二,可崔棱打从回了洛阳就忙地脚不沾地,也幸好从越州到洛阳的一个多月,已经私下给裴寓衡开了不少小灶,不然宣玥宁绝对不会让崔棱再吃她做的饭。 不少学子已经早早赶到了洛阳,甚至在过年前就到了,细算下来,越州这一批学子因着崔棱的缘故是最后到的洛阳。 大家入了洛阳之后心照不宣的没有热络联系,仿佛在越州还一起举办文会的人没有他们一般,每个人都牟足了劲要跨过科考这座大山。 而伴随着崔棱在朝廷中出现的身影,关于崔棱、裴寓衡、女帝等等言论,也从暗处摆至了明面上。 大家都想知道女帝到底有何深意,而崔棱的关门弟子裴淳元又能否担的起身上的担子。 在这个寒春料峭的二月,裴寓衡带着众人的期盼,来到了贡院门前,在经过一系列检查后,坐在了进士科考的考场中。 数千人考试的贡院中,来自越州的学子们被打乱在各处,但他还是一眼就瞧见了郑梓睿,无他,气质尔,郑梓睿的身上总是有一股发着明光的浩然正气,两人摇摇一颔首,他便被领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第36章 第一排,直面考官之下的座位。 这个座位心思稍微不坚定之人都会双股颤颤,如同他旁边已经让他听见上下牙齿咬动声音的学子。 在一众忐忑、害怕、瑟缩,冻得不行的学子中,裴寓衡那抹红唇牢牢抓住了学子们的心,只想问他,你不冷吗? 别人家的唇是白的、紫的,好点的是红的,哪有他这样艳红的,偏生他生的又俊美,这抹红点缀在他唇上,让他成为了全场的焦点,从刚一进门就收到了无数学子暗地的打量。 见他坐在了那个位置,大家摇头不在看去,唏嘘一声,长得好看也没用,只希望他不要被吓破胆。 此时考官已入场,就坐在裴寓衡的对面,若有似无的视线一直汇聚在他身上,他却像个没事人般将自己随身带的笔墨纸砚拿出一一摆上,又将宣玥宁特意做的吃食放在身侧,以防被巡视的考官踩到。 考生全部入场,贡院大门紧闭,考试开始,卷子下发到手的那一刻,有学子没控住住,在落针可闻的考场中,抽了一口全部考生心中的气。 这是什么鬼,论议和对策让他们谈治国方案没问题,编还是可以编的出来的,但为什么经文和诗赋的题目都那般难。 不少学子一边心中泪流成河,一边拿着草纸开始书写,满院子都是毛笔的沙沙声,而这片声音中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裴寓衡。 他像老僧坐定一般,只盯着那考题去看,手一直缩在自己袖中没有拿出来。 主考官已经在场内巡视一圈,甚至在他比较看好的郑梓睿身边待了片刻,回来后却发现他对面的裴寓衡没有动笔。 没动笔? 崔棱的关门弟子被那几道题难住了? 时间渐渐流逝,已经有考生写完诗赋和经文了,主考官再也不想看裴寓衡空白白的草稿和卷面了,忍不住下去又溜达了几遍。 本以为等他回来能见到裴寓衡提笔,万没料到,他竟然已经吃上了!还管旁边的士兵要了碗温水!可真是会照顾自己啊! 丝毫不知重新回到座位的主监考官阴恻恻的神情下,心里叫嚣着:崔棱你个憨憨,你关门弟子不动笔!就这你还天天跟我吹他多厉害,我呸……哎? 在一天之中,日头最烈,在此时节显得最是温暖的时刻,裴寓衡动了,他的手从袖子里再次拿了出来,不是伸向脚边的食物,而是拿起了桌子上的毛笔。 主考官呵呵两声,时间都已经快要过去四分之一,写了草稿誊抄上去,那时间还够用吗?你还指望着晚上点着灯油写,就不怕晚上冻得手都不会弯。 崔棱你这是找了个什么关门弟子。 嗯? 他没用草纸,直接往卷子上写? 被主考官认定对自己过于自信的裴寓衡,将早在脑中打好的草稿,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了卷子上,一气呵成,短短两个时辰,赶在天黑之前将所有卷子写完了。 过目不忘的人告诉你,他的大脑足够当草纸了,所以不用伸出手来额外挨冻了。 天刚刚放亮时,在贡院里待了一天一夜的学子们鱼贯而出。 此时的大洛朝,科考不像后世般严苛,无需待上三天三夜乃至更久,仅仅一个白天乃至一个晚上,就能考完,甚至考生信息都是公开的,根本没有人糊名。 越州裴寓衡的卷子便轻巧巧被监考的考官抽走了,不止主考官好奇,他们也对这个唯一一个不写草纸的学子感兴趣,尤其在批了不少能将他们气得头顶冒烟的卷子,拿到裴寓衡的卷子时,那叫一个赏心悦目。 就冲这字,他们都愿意多看上两眼。 废话不多说,赶紧找错误,他们就不信,连誊抄都不誊抄,就没点错,事实上,他们看完之后,除了想拍桌子赞叹,别无他想。 这一份试卷,经主考官批过之后,又经所有考官的手看了一遍,众人暗自点头,崔棱是收了个好弟子。 当主考官再一次忍受不了笔下卷子,拿着裴寓衡的卷子欣赏过后,重新积聚力量,短短一会儿就将自己面前的卷子批完一半时,有考官发现了,立马将裴寓衡的卷子借走放在手边。 不想批想骂人了,看看裴寓衡的卷子,自己又立马充满了动力。 其他考官见状,有聪明的,找出了郑梓睿的卷子,那落后一步的,万般无奈也找了几份看的顺眼的。 枯燥乏味地批卷活动,头一次顺利进行完。 宣玥宁和裴寓衡还不知晓他的卷子让考官们如获至宝,见裴寓衡是第一个走出考场的,她巴巴拿着早准备好的蜂蜜水递了上去,「先回家去睡上一觉,阿娘已经让他们给你烧热水了。」 裴寓衡接过蜂蜜水,就站在街上,在四面八方都是学子注视下,轻轻抿了一口,复将水还给宣玥宁,将那个冻得有些站不住,左右跺脚的小娘子看在眼里。 考试的学子众多,宣玥宁本还存了心思,想找入洛阳第一日耻笑他们的学子,奈何她个头太矮,实在无法将他们找出了,便跟着裴寓衡回了崔家。 催着他泡了个澡,又看着他喝下药睡下,她才蹑手蹑脚地去找了宣夫人,愁着一张小脸,开口便是,「阿娘,今日淳元他可是第一个从贡院走出来的。」 她一大早就跑过去等人了,人那么多就怕看不住他,担忧他会不会在考场犯病,不知道给他备的吃食有没有吃,顶着黑眼圈伸着脖子看向贡院大门。 第37章 可她没料到,大门打开后,他是第一个走出来的,所有考生仿佛志同道合般让着他,让她忍不住就蹙了眉,压着疑惑,直到现在才问出口。 宣夫人让她别多想,还笑着说这恐怕都是裴家郎君的通病了,想当年,裴寓衡的父亲就是第一个从贡院里走出的。 待裴寓衡睡醒用了晚饭,就被回了家的崔棱叫了去,让他将今日的作答重新默写一遍。 旁人可能还要仔细想想自己用了哪些句子凑数,在裴寓衡这可没顾虑,当着崔棱的面就将所有的东西都默写了一遍。 崔棱喝了口茶,等他写好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几张宣纸全收了起来。 裴寓衡见他这做派,便是眼角一抽,「老师这是何意?」 与他同时开口的崔棱问道:「听说你今日在贡院大出风头,连草纸都没用,直接上手写?」 「老师已经知晓了?」他说着,目光一直在被崔棱死死扣住的宣纸上,想到在越州州学时,他的老师如疯魔般逢人就夸奖他,禁不住脑仁疼。 崔棱正色道:「做的好,少年人,就该有些意气风发的模样。」 然后心虚般将宣纸折好,问道:「你可有想过是留在洛阳,还是外出历练?」 裴寓衡这才收回自己的目光,忽略崔棱那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自己也十分重视这个问题,垂眼片刻回道:「尚且不是时候。」 现在的洛阳,还不是他能待的,若非他现在住在崔家,又顶着崔棱关门弟子的名号,他这条小命,恐怕早要惨遭不幸。 崔棱欣慰一笑,「我就知晓你会如此选,洛阳官员数百,背后牵连甚广,每个都牟足了劲向上爬,你选别处,焉知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只是,苦了你了淳元。」 苦吗?不过就是被人指指点点罢了,他都习惯了,若说苦,也应是宣玥宁苦些,她那么期待自己能当进士。 可他不能让她留在洛阳,反而要带着一家子远赴苦寒之地,或许,应该将她们留下。 发榜那日,皇城和宫城交接处的承天门外,被学子团团包围,今次科考囊括明经、算、法诸科共取二百二十三人,是历年取人最多一年,而进士科仅占五十人,来自越州学子又有三十三人。 在那张仿佛贴着金箔的进士科榜上,越州的裴寓衡位列第一,将郑梓睿都牢牢压在了下面。 大洛的科考此时还没有甲等之说,所取之人的名次越高就代表他的成绩越好,也就越受青睐,换言之,裴寓衡是进士科考的第一人,给越州赚足了脸面 这个能把郑八郎踩在脚下的,崔棱的关门弟子,就此正式进入众人的视线。 一条街之隔的洛阳裴家,不知是谁得知裴寓衡得了第一名砸碎了杯子,匆匆外出找人商量对策。 曲江赴宴、雁塔题名,其中又以裴寓衡出尽了风头,跨马夸街之时街道两旁看热闹的洛阳人们见到为首的裴寓衡迸发出了无穷的热情,竞相传唱起《少状元词》。 还有那胆子大的小娘子,一边跟着马匹而走唱词,一边将自己的手帕香囊悉数扔给裴寓衡,而后羞红了脸,想让裴寓衡接了她们的东西。 在满街的《少状元词》中,也夹杂着《老状元词》,科考之路难走,不少人都考了一次又一次,苦读十年方才有这一日殊荣。 这一次的科考是新进士们的天下,亦是老进士们的人生转折点,人们为新进士传唱《少状元词》,也为老进士们高兴唱起《老状元词》。 两种词音交织在一起,唱响在洛阳城内,久久徘徊不去。 对比那些而立之年方才考中进士的老进士们,裴寓衡这个尚未弱冠的少年郎,无疑被家中有闺阁女的人家注意到了,榜下捉婿也是一桩美谈。 可裴寓衡那隔空冷飕飕的眸子一望来,他们就不敢动弹了。 君子六艺,裴寓衡只是不擅长骑射,却不代表自己不会,高头大马上,随着他走过,地上留了一串的手帕、香囊、鲜花,他一个未接。 小娘子们不气馁,执着地扔着自己手里的东西,「裴郎,你接一个,你接一个,你要是今天不接一个,我们几个就不走了。」 在人群中挤挤挨挨地裴璟昭气了,鼓着腮帮子,「她们不知羞!阿姊你怎么不扔?」 被昭儿一问,宣玥宁一愣,她扔什么,裴寓衡这个人是绝不会接的,那她多没面子。 腰间一轻,裴璟昭的小手奇快,还没等宣玥宁说话,就举着小手,将她的荷包扔给了裴寓衡。 「昭儿!」 裴璟昭扔完大喊:「阿兄,你接下阿姊的荷包!」 在一众喧嚣声中,裴寓衡准确捕捉到了裴璟昭的声音,扭头向她们望来,直面那个冲着自己面门而来的荷包,轻轻松松接到了手中。 手里还托着眼熟的荷包,人群里的宣玥宁点着裴璟昭的头正在教训,他笑了一下,便如冰雪融化,傲立山中的那一朵红梅。 小娘子们齐齐发出嗷叫,「啊!裴郎看我!」 他手腕翻动,当着一双双眼睛的面,将宣玥宁的荷包揣在了怀中,而不是收在广袖中,更甚至眼睛都带着笑意。 这一下如同捅了马蜂窝,小娘子们形若癫狂,「裴郎收下谁的荷包了?谁的?」 第38章 宣玥宁听见身边的人呼喊,下意识捂住自己空空如也的腰间,也顾不上去训裴璟昭,拉着她就想跑出人群。 却在听见裴璟昭的一句「阿姊,你看,阿兄看你呢」而不再逆行而走,顺着人群挤压的方向挪动去。 抬头望去,与他看过来的眸子相撞,便给了他个大大的笑容,伸手向他挥去,晶亮的眸子一眨,就将那亮晶晶的东西眨出了眼外。 少年郎君,意气风发,人人争而相护,与那个出现在街道上,瞬间人去楼空的裴相,南辕北辙。 真好,她的郎君,再不会走上那条苦路。 热热闹闹的中进之事过后,便是由吏部组织的关试,所谓的关试不过是走个过场,新科进士们要参加完关试后才能被授予官职。 而在等待授官的过程中,崔家的门槛快要被媒人给踏破了,人们全都是来给裴寓衡说媒的。 这个是吏部某个大人的嫡次女,那个是户部哪个大人的庶出女,数来数去,竟是一个世家大族的小娘子都没有。 宣夫人人前笑着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人,人后长吁短叹不停歇。 就连宣玥宁心中都梗着一口气,她家裴寓衡哪点不好了,瞅瞅来提亲的,一个个都是裴寓衡只要娶了对方,就能立马升官加爵的口气。 我们家裴寓衡不需要,看不起谁呢,我们自己能走到宰相,还用得着你们施舍。 对,就是施舍,可不就是一副你娶我女儿,我帮你走上青云梯的意思,可关键你自己才是个五品官,谁给你的口气。 还不是觉得裴寓衡是罪臣之子,不过是当了崔棱的关门弟子又是今科进士第一名,才想着拿家里不受宠的小娘子交换一门亲事,没一个真心的。 宣玥宁在厨房做饭,越想越气,下嘴唇都快叫她咬破了,便听见前院宣夫人和裴寓衡爆发了争吵。 「我是万不会同意的!有能耐你自己去说服玥宁!」 手里的面团一个失误差点被宣玥宁擀成两半,心里最先浮现出的就是又有媒人登门,裴寓衡是不是想要答应婚事,才和阿娘起了争执。 想到这里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慌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一时间将她钉在了原地,还是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跑过来找她,她才放下手里的面团跟着出去。 在看见院子里的裴寓衡时,脚步一顿,然后若无其事般走了过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之前种种气愤好像都成了笑话一般,想着想着还有些委屈,也不是不让他成亲,可总得找个好些的小娘子,都没有真心的婚事,日后又能圆满了? 宣夫人伸手指着裴寓衡,「玥宁,你说,你同意你阿兄不让我们跟着去咸满县吗?」 她还沉浸在自己脑补的成亲画面中,想也未想张口就道:「那必然是不同意的,是谁家……」而后撑开了那双杏眼,调子转了八遍,「咸满县?朝廷的任命下来了?」 裴寓衡点头,有些迟疑,却还是道:「是,此去路途遥远不说,咸满县位于大洛北方,经常有敌来犯,那里并不太平,甚至称得上清贫。」 所以,想将你们留在洛阳,不跟着他过去受苦,就在洛阳等着他回来就好。 宣玥宁为自己之前升起的那不知名的愤怒羞愧,继而将心神沉浸在了咸满县上,没有开口回答裴寓衡的话。 她立马就想到了微妙的平衡,发榜那日裴寓衡游街于洛阳,就连郑梓睿都没有他引人注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洛阳裴家是第一个见不得他的,留在洛阳无异于将他置身于豺狼虎豹之中。 而女帝也有自己的打算,本次科考除却世家大族外的新科进士,大多都任命于大洛各地,即是有心锻炼,给女帝反馈消息,亦是投了女帝的诚,熬过最初的年月,就是翻身之际。 今科第一名去苦地咸满县,哪里是肥缺,分明是变相的流放,焉知要在那里呆上几年才能回洛阳,恐怕这也是那些不想见裴寓衡过的好之人想要看到的。 虽然清苦,可咸满县的地理位置代表了它的重要性,不起眼的小县,是个极其重要的枢纽,只要在那里干的好,靠功绩重回洛阳是眼见有可能的。 大约就是为了裴寓衡到底去何地,世家大族和女帝两股势力齐齐施压,他的任命才迟迟未下,拖了近两月之久,同窗好友全让他送了个遍,等接到结果,一看却是咸满县。 既满足了世家大族们不留他在洛阳之意,又满足了崔棱的锤炼之意。 想通关键之处,她对裴寓衡道:「正是因为路途遥远那个地方又清苦,才要都跟着你去才是,不然谁帮着你处理宅院之事,总不能让县令老爷一边处理政事,一边犯着病苦兮兮地喝药。」 裴寓衡让她这充满描述性的话逗笑了,「只是不愿让你们跟着我去吃苦。」 「吃苦?去个咸满县就是吃苦了?」宣玥宁两只小手叉腰,绕着裴寓衡左走了一圈,右走了一圈,「八品县令给你当,跟着你过去我们就是县令的阿娘和阿妹,这日子还叫吃苦?」 绕完后,她像回事的挤兑,「莫不是,你有了心仪的小娘子,不想让我和阿娘过去碍事?」 「哪里来的心仪小娘子。」他轻声说,怕惊扰了面前的宣玥宁似的。 她一拍小手,「这就是了,去当县令治理一县还能比刚到越州的日子苦?阿娘你说,我们是嫌贫爱富的人吗?」 宣夫人被宣玥宁的插科打诨,气撒了一半,「嫌贫爱富哪里是你这样用的,」又对裴寓衡道,「我知你的心意,如玥宁所言,再苦也没有以前的日子苦,你去哪我们就跟着你去哪,你不必顾忌。」 第39章 自裴寓衡过了七岁,她就再也没有抱过他,此时却伸出手拥抱了他,儿子长大了,比她都高,她已经无法再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帮他遮风挡雨。 反而是他瘦削有力的臂膀支撑着她,她将头靠在裴寓衡的肩膀上,「寓衡,你记得,有你在,我们才是一家人,我绝不准你自己去咸满县。」 裴寓衡喉结滚动了一下,僵硬着手脚不知如何是好,手腕被一抹温热握着,是宣玥宁执起他的手放在了宣夫人的后背上,对上他的视线,冲他笑了笑,万花盛开。 嘴里那不舍的苦涩,全都变成了甜丝丝的蜜,他又何尝想与她们分别,哑着嗓子道:「好,阿娘,我们一起去咸满县。」 是,我们一起去咸满县,无论风雨,一家人一起扛。 他的视线一直捕捉着宣玥宁的身影,见她卸下重负般,脚步轻快地又转进了厨房,嘴角勾着一抹笑。 来洛阳短短两个月,就要再次启程上路,不过这次再走,就不像从越州而出时的萧索。 虽然自各家大臣知晓裴寓衡捞了半天,半个洛阳官职都没捞到,反而被打发到咸满县这种小地方,全都偃旗息鼓了,但可把裴家轻闲坏了,终于不用找借口应付他们了。 在走临走之际,崔棱与裴寓衡秉烛夜谈,就咸满县的重要性,和对他未来之路的规划同他详细说了。 裴寓衡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宣玥宁都能看透的东西,他何尝不知,反而真心实意感谢崔棱为他筹划,咸满县看着不好,却是个实实在在能出功绩的地方,岂不合他意。 两人说了半天的朝堂之事,崔棱又殷殷叮嘱,「淳元去了咸满县也莫要忘了做诗,平日里多跟我交流一下,可千万要把做的诗给我写信发来洛阳。」 裴寓衡红唇定格,不知是同情那些被崔棱拉着臭显摆的人,还是同情自己就是被炫耀的人,只得无奈道:「谨遵师言。」 那些已经被崔棱变着花的夸裴寓衡今科卷子的人们,齐齐打了喷嚏,暗道不该啊,裴淳元都让他们打发到咸满县了,看崔棱这回还拿什么炫耀,当他们门下没有得意弟子吗? 还真没有裴寓衡这般优秀的,崔棱这个老匹夫! 不知不觉,裴寓衡的大名已经悄悄入了大洛近一半朝廷中人的眼。 知晓他们马上就要赶往咸满县,崔珺瑶抱着宣玥宁哭的死去活来,让人瞧见,非得认为这是情郎要走,宣玥宁哄了好半天,又承诺会时时给她来信,才将她止住了哭。 哀怨的拿出一封信来交给宣玥宁,「这是燕儿姊托我转交给你的,她在宫中不便出来,话说你们两个背着我什么时候这般交好了?」 宣玥宁掐了一把她的瓜子脸,拿着信在她眼前晃悠,「哪里是背着你了,这不是光明正大的。」 「玥宁!」 「好了,不逗你了,是我想多了解一下咸满县的情况,可满打满算洛阳里就只有她能告诉我,这才问上一问。」 一县之主,就是百姓的父母官,在当地,当真应了那句天高皇帝远,可咸满县却是流水的县令,从来留不住,三年一换县令都是待的时间长的,大多待上一年就捞满功绩拿咸满县当跳板,升官去了。 裴寓衡是打算在咸满县大展拳脚的,去那两眼一抹黑可怎么行,她这才托宫燕儿替她打探些情况。 可情况却不容乐观,宫燕儿信中直言,那个地方因有军队驻扎,消息打探不易,具体情形还是要等他们到了才能知晓,只是告诉他们,到那谁都别信。 等晚间将宫燕儿的信转交给裴寓衡时,宣玥宁还有些没能帮到他的郁闷。 裴寓衡慢条斯理地看完信,眼睛越过信看向垂头丧气的小娘子,久久出神,为他那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心意而手脚冰凉。 想要自己一人去往咸满县何尝不是想给她一个机会,远离自己。 半晌,他才道:「夜深了,去睡吧。」 洛阳街道两旁的桃树开的正艳,粉的、白的,朵朵花儿凑在一起,微风拂过,落下一地花瓣。 在他们收拾行李要赶往咸满县时,郑、萧两家当了一回洛阳百姓们的饭后谈资,人人都道是郑家十一娘欲要同萧家郎君退亲,被萧家以其儿郎尚未在洛阳为由给推拒了。 哪怕是大洛这民风开放的朝代,小娘子退亲一事也有伤风化,不少人都在推测问题是否出在那萧家郎君身上,可有人道了,萧家郎君已经官至监察史,还配不上一个郑十一娘? 有那消息灵通的不让大家在传,说是这郑十一娘搭上了十一皇子,保不齐及笄后就嫁进了十一皇子府。 宣玥宁端端正正坐在马车中,巍峨的城墙就在身后,裴寓衡正和外面的郑梓睿说话,见到她昔日的阿兄,她终于分了丝心思放在郑亦雪身上。 小道消息也并不全是空穴来风,话题中央的郑十一娘和萧家郎君,可不就是郑亦雪和萧子昂。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轨迹,只是时间早了些。 郑亦雪凭借自己在洛阳的才女名声,因一场意外和十一皇子相识后,便是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 十一皇子和萧子昂,郑家既舍不得和皇子搭上线又舍不得和萧氏闹翻,自然便是由她这个后找回来的便宜女儿,替郑亦雪出嫁。 不过这回,郑家没了她该怎么办呢?别枝嫡女岂会乖乖听话,将庶女嫁过去又折辱了萧子昂。 第40章 她啊,就等着看郑家如何化解。 马车外,郑梓睿的声音分外有辨识度,「路途遥远还望淳元保重身体,说不定我也会去咸满县看望淳元。」 宣玥宁叹了口气,心道你可别去咸满县了,都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了,就不能去当官吗? 大洛崇尚游学,是以考中进士的人也有不少像郑梓睿般,在外面游个两年学,充实见闻,再回洛阳领职。 车壁被敲响,她掀起车帘疑惑向外看去,裴寓衡阴沉着一张脸,将腰间香囊摆正道:「八郎说要与你道别。」 郑梓睿望着她,向她施礼,「七娘,一路顺风。」 她恍惚地笑了一下,「八郎,你也是。」 从草木吐芽至绿荫葱葱,周围的景象就像在高温中烘烤过般的扭曲,离开越州时刚过新年天寒地冻,到洛阳桃李芬芳,如今他们坐在咸满县中,感受着狂风刮在脸上的痛觉。 那风不只像刀子不分人的全方位攻击,里面还夹杂着黄沙,用手一摸就是一脸土。 就连残破的城墙都不敌这风的呼啸,露出下面坑坑洼洼的砖头。 越州清新、洛阳繁华,可这咸满县给宣玥宁的初始感觉就是落后、破败,人人都拖着沉重的步伐,干枯的面皮上不见一丝喜气。 好在一家人都是吃过苦的,从长安到越州一路,什么没见过,就连裴璟昭和裴璟骥都老老实实待在宣夫人两侧,让吃饭吃饭,让睡觉睡觉,乖得不得了。 按理裴寓衡已经是一县县令应先去拜访掌管咸满县的州长,然而入城之后的种种景象让他们心惊的同时,也升起了警惕。 索性就在城中找了家干净的客栈先行住下,也没声张县令就在他们当中,孩子还小,宣夫人又是寡妇,宣玥宁自己收拾了一番,打扮成个小郎君就黏在裴寓衡身侧,纯当没看见他那无奈的神色。 咸满县的路不好走,宣玥宁的鹿皮小靴不一会儿就覆了一层沙,鞋底还沾上了泥,她对着干净的地面蹭了蹭,悄悄抬头望去。 她一路全都是跟着裴寓衡走的,果然见他紧抿着唇,那脚简直无处安放,最后放弃挣扎了视死如归般不再管它。 干净、舒适,那是在有条件的时候才能提的要求,没有条件,裴寓衡便会强迫自己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往常和裴寓衡日日待在一块儿,宣玥宁感受不到裴寓衡的变化,但自他去州学求学,后又准备科考、出门赴宴,有了距离之后他身上的成长就突显了出来。 少年郎君也是一个会隐藏自己心思的人了。 两个人就看似漫无目的得绕着咸满县走了一圈,越州和洛阳的布局都同长安相似,方块状的坊连成一片,而咸满县…… 坊是什么东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会儿这是几处民家,一会儿就碰见死路,刚开始还认真记路的宣玥宁,放弃挣扎了,踩着裴寓衡的影子跟在他身后,反正有裴寓衡,丢不了。 走累了,他俩就寻了处地吃饭,两个铜板就吃的肚饱溜圆,这可是在洛阳想都不敢想的,省了不少钱的宣玥宁,眼睛都眯起来了。 裴寓衡不像她,自己只吃到饱腹就不再进食,反而认真听着大家的议论声。 「你们说这新来的县令能在咱们这待多长时间?」 宣玥宁扭了扭头,见说话的是一位衣裳单薄两鬓斑白的老者,她还欲再看,裴寓衡敲了敲桌子,她只好先把自己这口饭吃完。 那边的人显然已经激烈讨论上了,一个人满脸不屑,「能多待上一年我就算他厉害,你们还看不明白,咱们这就留不住人。」 这话一出,便是一静,除了宣玥宁照旧吃饭的声音,再无其他,她拿着筷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还好有人再次开了口。 「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就算来了县令老爷又能怎么样,还不都是些没本事才会被打发到咱们这来的,他们才能在咱们这待多久,还能真跟蔺主簿掐上,当然是像前几个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是可怜王家那两个兄弟了,他家大朗拼死拼活赚钱供小的那个读书,就想供出个进士来,据说人家也争气,回回考试名列前茅,哎,若是能参加这次的恩科,想来能金榜提名。」 「蔺主簿他家那个儿子简直不是人,活活把人折腾死了,该天杀的!」那人说着已经起了火气,一巴掌拍在木桌上,差点将桌子拍散架了。 「我看还等什么县令,他不讨公道,我们自己去讨,这些年老子可真是受够他们的鸟气了!」 一人相呼,百人应。 被宣玥宁认为是行尸走肉的咸满县人们,当着她的面,给她上演了一番什么是「绿林好汉」,一个个撸着胳膊就要打到蔺主簿那去。 宣玥宁一口饭噎到了嗓子眼,咳的脖子都红了,裴寓衡挑了挑眉,没管那边已经说出火气的人们,伸出手来拍着她的后背,待她不咳嗽了之后,喂了她两口水就带着她走了。 她捂着脖子,小脸上红晕尚在,看他一直走在前面都不回头,拽住他的袖子问道:「那帮人会不会真冲到县衙里去?」 裴寓衡袖子被拽,手指微微蜷曲,慢来来等她道:「不会的,我观刚才吃饭时有人还安稳坐着,会把他们的怒火平息下来的,不过,那不满积攒到一定程度也快了。」 第41章 「恩?」宣玥宁不太明白,看他要解释抢先来了一句,「你说详细点。」 「咸满县的位置经常受战乱骚扰,你看那些人一个个骨瘦如柴的,但要是真有战事,他们不比军队差,不过是被蔺主簿经久的劳累磋磨,刚才听他们之言,他们也曾寄希望于县令,但总是失望,当对蔺主簿的不忿积攒到一定地步,又没有人为他们出头,势必生乱。」 他说着见她一脚踩在泥坑里,忍不住抽抽眉尾,继续道:「而军队又驻扎在这附近,若是他们闹事,只怕血流成河。」 宣玥宁一经提点瞬间懂了,她不过是刚来咸满县,被这个县的贫困所震惊,先入为主,只觉得百姓麻木,却漏算了他们因着战乱能忍常人不能忍,而当他们一但不能忍,想要推翻蔺主簿,首当其冲受到伤害的就是裴寓衡。 他可是县令啊,统治之下出了事,要问责的,就知道洛阳那些人没什么好心眼,给安排这么个烫手山芋。 「那我们怎么办?」 裴寓衡没回话,反而拿出汗巾,忍无可忍蹲下身要给她擦干净靴子。 宣玥宁退后一步,不小心又踩到了水坑,他低着头看不真切表情,不过她觉得,离生气也不远了,急忙往旁边走了两步,「没事,一会儿回去我自己弄,在外面也擦不干净。」 他伸出手隔着靴子握住她的脚腕,「别动。」 被他误会生气的脸,反而一片冷静,压着他自己都看不清的心思,「大概给你擦擦,走路看道。」 说是大概擦擦就真的只是拂去灰尘,另外将靴子上的泥土弄掉。 恢复了自由的宣玥宁,不自在地跺跺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有些不对劲,修长的手指伸到她的面前,上面沾上了给她擦靴子时碰到的泥土。 她看着他,伸出手戳了一下,还疑惑的嗯了一声。 裴寓衡默了默,「汗巾,我的脏了。」 她眨眨眼将自己的汗巾放在他手里,小声嘟囔一句,「那你直说,还伸什么手。」 声音小,架不住两人距离颇近,让他听了个真切,擦手动作一顿,将汗巾放回自己袖中道:「回去吧,做准备去州府。」 这是在回宣玥宁那句怎么办,一路上宣玥宁避着水坑,走得可谓小心翼翼。 三日后,裴寓衡和宣玥宁将整个咸满县摸了一遍后,赶往州府拜访,州府在离咸满县不远的地方,坐上马车走上半天就能到。 哪知他们还未到府衙就被拦了下来,探头一看,府衙门前一众衙役正包围着一个男子狠狠打着。 宣玥宁跳下马车,问旁边的人发生了何事。 那人指着被衙役打的奄奄一息的男子摇头叹道:「从咸满县来的,说要状告蔺主簿包庇其儿杀人。」 这熟悉的名字,让她回头和裴寓衡对了个视线,又问道:「那郎君可是王大郎?」 「哎,正是,你们认识他,赶紧劝劝,民告官哪那么容易啊,小心将命都丢了。」 宣玥宁挠挠头,她一副男子装扮,让人一看就是会心生好感的俊秀郎君,放下身段作揖,问王大郎的兄弟究竟是怎么被害死的,那人也就告诉她了。 「咸满县蔺主簿的儿子平日最爱娈童,王大郎的弟弟天资聪颖,人又聪明懂事,坏就坏在,长得也好看,纵然跟娈童搭不上边,可那种人,不就喜欢把读书人……」 裴寓衡面色骤变,上前一把将宣玥宁扯到了身后,对其道:「多谢郎君,这污耳朵的话,就无需同我兄弟言了。」 那郎君被裴寓衡吓了一跳,忙摆手。 宣玥宁在后面扯着裴寓衡的袖子,她可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娘子,不用处处小心,自然也就没看见裴寓衡更加阴沉的脸色。 「哎,那怎么衙役还打上他来了呢?州长都不管的吗?」 那郎君看看裴寓衡又看看宣玥宁,最后道:「州长?咸满县自家的事,那哪能管,话说两位郎君都是天人之姿,若是咸满县的,还是小心为上。」说完,就钻进人群中再也消失不见。 连掌管咸满县的州府都不管,可想咸满县的人们受了冤屈无处伸是个什么滋味。 而这州长要不是明哲保身只观望,要么和蔺主簿一丘之貉。 看已经被打成血人的王大郎被衙役扔了出去,他的同伴从人群中钻出,七手八脚敢怒不敢言地将他抬走,她觉得,后者才是吧。 等人渐渐散去,裴寓衡和宣玥宁才上了前,可哪想递了帖子和任书,却没见到州长。 门口的衙役将任书归还只道:「州长正忙,让你们在此等候片刻。」 他们早上出发,如今已经晌午,还不知州长什么时候能不忙,若是回去的晚,等他们到咸满县就先宵禁了,难不成大晚上要睡在外面。 裴寓衡冷然着一张脸,突的笑了一下。 「咸满县的那些破事本官可不想掺和,铁打的县令班子,流水的县令,还能翻出花来。」 州府府衙内,林州长没有中年男子大多都有的肚子,反而干瘦的仿若皮包骨,拉着一张驴脸,将裴寓衡给的拜帖放置在桌上,不予理会。 他对面的二把手拿起拜帖赞了一声好字,其为林州长一手提拔起来的吏干,地位仅次于他,留着山羊胡须,有趣的是,他姓胡,人们尊称他一声胡公。 第42章 此时就劝着林州长道:「何必不让人家进来,至少也得设个小宴,款待一番,年轻人气盛,也得顾全个面子,好得也是咸满县的县令,日后你们少不了要打交道。」 话中之意便是,你也在朝廷中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不能拉拢的人,至少也得客客气气,将人得罪死了,是哪里的为官之道。 那林州长捧着茶碗,看那拜帖的眼神恨不得吃了它,从不出现它,「本官能和他一个小县令打什么交道?胡公不必多言,一个都未及弱冠之人,能厉害到哪去!」 「哎,你又何必。」 府衙门外,宣玥宁坐在马车前,懒懒散散地倚着,根本没给那回话人好脸色,「我看州长不是忙,而是压根就不想见。」 以大洛的官场之风,林州长不说大摆宴席请裴寓衡这个同僚,也应向众人告知他的身份,最次,是不是也要把人请进府衙叮嘱一番,如今将他们晾在外面又是何意,就算是州长也过分了些。 她跳下马车,拿过裴寓衡手里的任书,妥善地装好,才问:「我们先去吃饭?」 裴寓衡冷冷瞥过门口的衙役,目光在州府府衙的牌匾上看过,不紧不慢地将衣裳归整一番,而后摆正腰间镂空香囊和宣玥宁在他考中进士后送的玉佩,对其道:「不必,直接回咸满县。」 「直接回?不见州长了?」上任还没第一天,就要和掌管自己的州长对着干,宣玥宁就算没当过官,也觉得此种做法不妥。 许是她的声音大了些,门口的两个衙役对视一眼后均望了过来。 「嗯,」他的目光穿过她,看过牌匾,而后落在门口的两个衙役身上,要笑不笑的说:「州长既然已经看过任书,没有问题,自然是要回去上任的。」 宣玥宁看着门口的衙役往里跑了一人,不禁劝道:「要不还是再等等?你可连州长的面都没见到,何况我们今日前来,不就是为了拜访州长吗?」 裴寓衡已经掀开车帘钻了进去,一副打定主意要走的模样。 他可是正儿八经参加朝廷科考,考上进士后的八品县令,哪里是州府府衙门外的衙役可以开罪的,还仅剩的一名衙役,频频向身后望去,迟迟不见人出来,只得小跑至裴寓衡的马车前。 「裴县令,我们林州长忙完事情肯定能见你,不妨再稍等片刻。」林州长只是让裴寓衡在外等着,说一会儿来见,可没说让他走啊。 裴寓衡回望过去,「林州长贵为一州之长,确实是忙了些,咸满县的人告状都要告到州府府衙,看来是我这个县令没有当好父母官,如今趁着天色还早,还是赶紧回去处理政务要紧。」 那衙役急的不行,伸手扣住车窗,压低声音道:「裴县令,莫要惹了林州长生气,就在,在等会儿吧?」 衙役话刚说完,宣玥宁先不干了,她可以劝裴寓衡在此等候,可裴寓衡也不是林州长可以磋磨的人,凭什么裴寓衡就得低声下气的全听林州长的话,怎么,林州长比女帝都厉害。 当下就要伸手去拽衙役扣在车窗边的手,手还没碰到,就被裴寓衡半道截下,手在他手中,冰凉之意顺着两人接触的地方,刺到脑中,让她打了个寒颤。 他自也看出来了,松开她的手先是一句,「不要谁的手都乱碰,」而后对着衙役道,「裴某读书数载,经礼部科考任咸满县令,合理合规,非林州长能左右摆弄,他再不愿,我也是八品县令。」 说落,目光放在那衙役放在车窗的手上,衙役被他吓得一下子就松了手。 八品咸满县令裴寓衡透过车窗定定瞧着宣玥宁,那一瞬间宣玥宁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二话不说上了马车。 他裴寓衡的铮铮铁骨万不会折在一个州长面前。 想给裴寓衡一个下马威,也要看裴寓衡肯不肯应。 马车绝尘而去,跑进屋内的衙役一出门只看见个马车屁股,着急忙慌追了上去,「林州长说要见你,裴县令,别走啊!」 他刚喊了一嗓子,就被之前和裴寓衡说话的衙役给拦下了,在大街上说林州长和裴县令,命不想要了,两人进屋内禀报林州长。 林州长让两人退下后,干瘦的脸泛起铁青,拿起那拜访,狠狠往桌上一拍。 「你瞧,以为自己年少成名,就能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等会儿都不愿意!我看这咸满县到他手上才是遭了殃!」 胡公摇摇头,「不是你先不见人的。」 林州长喘着粗气,「胡公怎么总是为他说话?难不成忘了,你我二人因何沦落到此处?」 「这如何能忘,我们因裴监察史才被发配在此等苦寒之地,不过因缘际会,我们也是占了便宜,等任期一到,你就能回洛阳,何况,裴监察史已亡故,他的儿子又不是他,你也是过了些。」 「我过了?」林州长倏地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屋内走圈,「那裴监察史软硬不吃,我一没伤天害理,二没要人性命,不过是收了些钱财,他竟直接将咱们查了,不然,我早就回洛阳了!」 胡公将茶碗放下,也不再多劝,只是道:「蔺主簿那里,还是远着些。」 林州长挥挥手,「我知晓,」然后冷笑岑岑,「竖子焉敢!」 裴寓衡还真就敢,不是做做样子,直接让车夫将他二人拉出了城,没能得到林州长的赏识,甚至还没见面,就被林州长厌弃,似乎没能影响他,他正怡然自得地翻着书。 第43章 都已经考中进士了,还书不离手,宣玥宁托着腮,他在看书自己也不好打搅,不然定会好好问他,林州长那里如何是好。 轻轻抬了下眼皮,在她看过来之前,他又低下头去,翻开的书页打开着,看没看进去只有他自己知晓。 马车一路前行,没走多远就听见了痛哭声。 「大郎!大郎!这可怎么办啊?」 「大郎你醒醒啊!」 这一声大郎惊了宣玥宁,下意识对上裴寓衡的眼,两人心照不宣让车夫停了下来,车夫还欲再劝,别多管闲事,被两人齐齐略过。 他们今日为拜访林州长,穿的都是上好的衣裳,裴寓衡是一身白色的宽袖长袍,上面云纹朵朵烫着金,宣玥宁为了方便,穿了一身黑色胡服,还未长开的脸雌雄莫辩。 两人周身气度让人生畏,宣玥宁一句让让,他们就给腾出了位置。 牛车上的王大郎滚了铁钉,又被衙役痛打一顿,浑身是血,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昏迷了去,眼看着要绝了气。 一行人哭声震天,束手无策。 宣玥宁皱着眉,就见一向爱洁的裴寓衡伸出手去翻了翻王大郎的眼皮,又在其颈侧停留三息,「人还有救,先将他送到医馆再说,不是咸满县,而是身后的立州,他坚持不到咸满县了。」 各县分散在立州周围,咸满县已经算是离得近的,这也得走上半天,王大郎再不救治,就要一命呜呼了。 低低的哭泣声传来,「我们去医馆了,但没有钱被撵出来了。」 他们抹眼泪的抹眼泪,破口大骂的大骂,但就是没有人开口求他们两个。 王大郎是得罪了蔺主簿又被林州长给打了一顿,谁敢沾,他们能停下马车问上两句,都已是让人感激不尽,若非他们看着王大郎长大,也是万不敢伸手帮忙的。 不敢救、不能救,绝望、无助,和裴父死后裴家境遇何其相像,罪臣之子就是罪无可赦,不能科考无人担保,但他是幸运的,得到了崔棱的赏识,还能当了县令,更有一家人在身后支持。 躺在牛车上的男人无疑是不幸的,他贫穷,他无权也无势,他最亲的亲人被人残害想要讨个公道,却被毒打了一顿,俨然连命都快没有了。 裴寓衡修长无暇的手指上鲜血两块,红的刺眼,若要以往他定要拿出汗巾擦个干净,现在却指着王大郎道:「把他抬到我的马车上,药费我先来垫付。」 「什么?多谢郎君多谢郎君!」王大郎身边的人破涕为笑,恨不得以头抢地,围在他身边东一嘴等人好了,他们看着还钱,西一嘴做主把王大郎的命给了他。 宣玥宁就站在人群外,看着他指挥着众人帮王大郎挪动到马车上,那一袭白衣上的云纹簇拥着他,耀眼如日。 她感觉自己像是要被他烧着了般,这个会救人、会放下身段的裴寓衡,才是她压藏在心底的那个人,时隔多年,再次得见。 一时间只听的见耳中的「咚咚」声。 「愣甚?还不过来!」 「哎,这就过来。」 王大郎就躺在马车里,里面全是血腥味,宣玥宁和裴寓衡便坐在了马车外面,她侧过头从他挺直的鼻梁看到紧绷的下颌,最后定格在那抿成一条直线的唇上,直到此时,这个人出众的容颜才真正烙在了心里。 既而悄悄弯起嘴角,她都快忘了,裴寓衡成为北门之首后,过于妖冶的容颜配上他的血腥手段,更惹人恐惧,他的容貌无人敢看。 见他拿出了汗巾,正为凝固在手指上的血迹而发恼,「噗」的笑了出来。 跟上的咸满县百姓,不知她在咯咯笑些什么,不过也跟着笑起来,便道:「王虎这孩子命大遇到了你们,小郎君,你们救了王虎的命,等他醒来,便让他给你们当牛做马也是值得的。」 笑声戛然而止,她倏地扭动看向裴寓衡,眸中闪动着惊愕,马车里的人叫什么? 世人皆知以酷吏出身的裴相有一心腹,其身高八尺有余,勇猛无前,以裴相马首是瞻,曾有人用万金蛊惑,反被一刀斩下头颅,血溅三尺有余。 裴寓衡当酷吏的万般手段,均传给了这个心腹,自此洛阳不仅没有少了酷吏,反多了一位宰相,人人自危。 被其提拔的心腹,唤为王虎,有人笑谈,人如其名,若其从军,定能成为位高权重的将军,但其甘愿俯首于裴寓衡手下。 让人啧啧称奇,裴相好手段。 而这位好手下,此时刚刚转醒,一身血污已被擦去,上了药后非要挣扎着起身给裴寓衡跪下,被大夫一把给按了回去。 咸满县的那些百姓留下一人照料王虎,其余人已经走了,他们再不走就赶不回去了,作为要付钱的裴寓衡和宣玥宁自然留了下来。 看清那擦干净脸的汉子,宣玥宁闭了闭眼,此人不是裴相的左膀右臂又是谁,可不就是那王虎。 虽不知后来王虎是如何成为裴寓衡手下的,但如今这个悲痛欲绝的汉子已经恨不得拿命还给裴寓衡。 他红着一双眼睛,无法起身,只得躺在床榻上,对裴寓衡和宣玥宁道:「多谢两位郎君救命之恩,我王虎无以为报,待我给我那可怜的弟弟报了仇,我王虎的命就是你们的了。」 此时屋子就他们三人,裴寓衡刚洗干净手,闻言嗤笑一声,「我们要你命作甚,不过是随手救了你,你也不用说什么做牛做马的话,还得多管你那一张嘴。」 第44章 那王虎的脸上青白交加,半晌失落道:「郎君说的是,我王虎不配跟在你二人两侧,不过我王虎不是那忘恩负义之人,欠你们的钱,我,我定会还的。」 宣玥宁瞧了一眼与平日里不一样,更显咄咄逼人的裴寓衡,想了想远在咸满县的蔺主簿,暗道裴寓衡应是故意的,接话道:「你且安心养伤,钱的事情不着急,救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倒是不知,你想如何给弟弟报仇?」 说到他的弟弟,那滚过铁钉挨过打都不吭一声的汉子,竟是流下泪来,恨声道:「当然是把那个小畜生扒皮抽筋!」 「然后把人弄死之后,自己也跟着被抓进大牢等着处决,那你口口声声说的报恩还钱,你打算在大牢里用命还吗?早知你如此鲁莽,我兄弟二人还费事救你作甚?」 裴寓衡坐在椅子上悠哉地喝着茶看了宣玥宁一眼,宣玥宁赶忙附和,「正是,我们也听说了你家的事情,大郎你就是想将那人弄死,可他身边小厮众多,双拳难敌四手,只怕你还没近他的身,就被拦下了。」 王虎本就不善言辞,被这一番挤兑,只憋出六个字,「你们知道什么!」 「我们自然知晓,」裴寓衡手指扣着桌面,哒哒哒,而后看着王虎说,「用自己的命去换取别人的命,这是愚蠢,更何况你赔上自己也伤不了人家分毫,愚蠢至极。」 「那你说怎么办?死的那个是我弟弟,你亲人没事,当然不痛不痒!」他冲裴寓衡喊道,已是满脸泪水,「我就是豁出命来,也得替他报仇!」 裴寓衡敲桌的手停下,一室静谧,而后看向王虎问道:「你怎么不等咸满县县令上任后去告状,反而要舍近求远来州府府衙告状。」 王虎全身都绑着绷带,此时费力抬手擦了把眼泪,反倒将伤口崩裂,哑着声音道:「要是县令真管事,我弟弟都不会惨死!哪个县令来了不是屁股没坐热就着急走,还不如拼了我这一条命,带着他们一起走!」 说到这,他脸上已是一片决绝,最初只是有点这个苗头,而后被他们两人挑破事情不易,已是存了死志。 裴寓衡等着他发泄完情绪,而后说出了经过前面一系列铺垫过后要表达的话,「我可以帮你,但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王虎侧过头,这个八尺男儿哭声渐收,反倒默默流起泪来,说道:「郎君说笑了,你要如何帮我,还是算了,我王虎临死前能得郎君相帮,也不枉此生了,至少还有点价值。」 「我是咸满县的新任县令。」他站起身走到王虎床榻前,白色云纹的宽袖长袍在这室内熠熠生辉,一举一动都像是最优秀的世家子弟。 「王大朗,你有何冤屈,不妨同我说上一说。」 「什么?郎君你莫要开玩笑!嘶。」王虎震惊之下,强行扭身,又弄疼了伤处,他认认真真瞧着裴寓衡,嘴里念叨着,「怎么可能,县令至少也得是个花甲老头,或者,怎么。」 他有些语无伦次的说着,视线从一脸平静实则内心翻江倒海的宣玥宁,看到在他面前还未及弱冠的裴寓衡身上,小心翼翼的问道:「郎君你真是咱们咸满县的新任县令?」 裴寓衡挑起嘴角,却不带笑,「此事做不得假,过几日我便会上任,王大朗,你想让我帮你吗?」 王虎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连忙答应,满嘴同意,「郎君,你若帮我报了仇,我王虎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原本听王虎同意,对自己计划行事有帮助而有些满意的裴寓衡,回头瞧了一眼乖巧坐在椅子上,大气不敢吭一声的宣玥宁,脸上写满了谁稀罕。 让他冷嗖嗖的目光一剐,宣玥宁头皮都要炸了。 眼看着裴寓衡从艳阳五六月,变到了寒冬十二月,她向后又蹭了下,争取让能碰到椅子的地方全碰到,总有一种裴寓衡要是会剑法,她身下的椅子已经被劈成两半的感觉。 裴寓衡说要王虎相帮的条件很简单,不过是说些外乡人得不到的真实情况,他都未提及让王虎做什么,王虎却主动说,只要裴寓衡需求,自己二话不说哪怕杀人放火都去做,只要裴寓衡帮他报了仇。 蔺主簿的儿子和他本身是王虎的仇视对象,又何尝不是裴寓衡掌管咸满县的拦路虎,他承诺道:「会帮你报仇,莫急。」 作为在咸满县土生土长的王虎,能给裴寓衡提供很多他无法打探到的消息,两人你问我答,王虎在知道他就是县令之后的约束劲儿过去,就只剩满满的感激,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宣玥宁就在旁边看着裴寓衡救了王虎之后,是如何用言语挑拨王虎身上戾气,又如何承诺帮他报仇,而将这个一根筋的八尺大汉收为己用。 不禁想到,那时候裴寓衡是不是也曾来到过咸满县,帮助了王虎,才收服了他,看着他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的心腹安排的明明白白,不禁吐出一口浊气。 有王虎相帮,对裴寓衡来讲无疑是件好事。 王虎毕竟身上还带着伤,等照顾他的人来了之后,裴寓衡和宣玥宁留下钱财便告辞了。 马车上的裴寓衡闭着眸,忍耐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在脑中勾勒王虎这个变数,能起到的作用,同时一心二用,耳中听着对面宣玥宁窸窸窣窣的声音。 宣玥宁已经将车帘掀开,奈何王虎当时全身是血,车厢里擦过一遍之后,血腥味经久不散,被风一吹,反而弄的整个车厢都是。 第45章 她解开自己钱袋,从帮王虎付过药费之后,立即变瘪了一半的钱袋中倒出所有铜板,本是心疼自己这来之不易的钱,不过想到王虎会成为裴寓衡的手下,也就不难受了,这不就变相的花在了裴寓衡身上。 今日出门她怕路途遥远,在泛起呕吐,特意从药店买了些止吐香囊,此时将那香囊打开,拿出里面药材放在鼻端闻着,挑出香味大的,扔进钱袋中,而后将所有铜板收进荷包。 拿出新鲜出炉,准保喷香的钱袋挂在了裴寓衡左侧车壁上。 裴寓衡闭着眼,感受到宣玥宁凑到他这面来,又缩了回去,一股药材的香气散开,在血腥味中生生杀出一条路来到他的面前。 一如她刻在脑中愈发清晰明亮的身影。 不禁伸手抵住额角,压下他那有些蠢蠢欲动,不受控制的心思。 可偏偏有人不放过他,关心地挪了过来,「怎么还是很难受吗?要不然我们下去走走?我看外面的草都绿了,风景也蛮好的,就是怕把你这身白衣裳弄脏了。」 他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只是低声说了句,「无事。」 「你这样子可不像是没有事啊。」 他本沉浸在黑暗中,终究难以忍耐,听从心声睁开了眼,重获光明后,只见宣玥宁俏着一张小脸,离自己不过一臂的距离。 克制着看了她一会儿后,余光捕捉到挂在自己旁边的钱袋,脸上神情放松,隐隐有笑意流淌,宣玥宁也注意到他的视线,突然就觉得自己黑色的钱袋摆放在他身边,有些亵渎的意味。 她抬起上半身,欲要够那个钱袋,「咳,那什么,我还是收回来给你换个别的。」 他轻轻巧巧阻止了她,问道:「看见你的钱袋,我倒是才想起来,让你拿钱出来给王虎看病,还没经过你的同意,是否生气了?」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那不是你要的!」 王虎的伤看着挺严重,全身都被缠上了绷带,不过全是皮外伤,脏腑没有伤到半点,想来府衙的衙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下手极有分寸。 是否可怜他暂且不知,但他因没钱看病,反倒差点流血致死,想来那些衙役也是想不到的。 宣玥宁跟着裴寓衡再次去医馆见他,这个汉子已经可以挣扎着坐起,被铁钉钻出的血洞,已经结了珈,他一见裴寓衡就跟见到亲人般,眼里再也没有宣玥宁的存在。 对于他光着膀子毫不避讳,甚至还想友善地请其喝茶,让其一个眼刀就给阻了。 皱着眉道:「先将衣服穿上。」 那嫌弃的表情,反倒让王虎红了脸,一双手都不知道放哪了,说了句:「裴县令,我衣服都烂了,没法穿了,回头我就让他给我从家捎来衣裳。」 自从裴寓衡考上进士,宣玥宁心里是放松多了,仿佛之前过的那些苦日子都如过眼云烟般消散了,上次来光顾着回想他跟在裴寓衡身边的光辉伟绩了,听着王虎的话,稍稍打量了他一下。 擦去血污的脸棱角分明,狭长一双眸,薄唇,忽略已经打结出油披散在肩头的长发,实是个有男子气概的,长相不俗。 他一身的古铜色皮肤,转换一个想,他弟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被其养得白净,那应是担得上美男子的称呼,也不怪会被蔺主簿的儿子盯上。 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弟弟,一夕间就被蔺主簿的儿子给弄死了,要是换成她,也非得拼命不可。 此时见他窘得恨不得找地将自己埋起来,知道他在尽力维持自己面子,就躲在裴寓衡身后,只得当自己眼睛瞎了。 咸满县的赋税极高,百姓们日子过得苦,家里就一身衣服洗洗将巴穿的大有人在,这个王虎显然就是其中一员,估计好东西都要可着弟弟来,被铁钉钉烂的衣裳一丢,他哪里还有其他的衣裳了。 不过不说他现在浑身都是伤痕,上面还缠着绷带,就说她现在一身郎君装扮,要是扭捏就走,又显得太怪,只得对裴寓衡低声道:「我出去给他买身衣服。」 裴寓衡看看王虎,到底没坚持让宣玥宁留下来,但对于宣玥宁给他买衣服一事,冷冷一句,「这衣服钱,算是你借我们的,日后要还。」充分表达了他的不满。 王虎绝不是看上去没心没肺的粗人,本不该出现在此的县令,捡了他一条命,又对他弟弟的案子十分上心,他就知道自己得如抓住浮萍一般,狠狠跟上裴寓衡的脚步。 两次接触,初见端倪,只他吩咐的话,半点不敢不从,而听着裴寓衡的安排,是越听越心惊,察觉到裴寓衡想做的事情,令他浑身的血都燃了起来,只觉得弟弟的仇是真的有希望能报。 想来跟着这样一个有手腕、有城府,又脚踏实地知道该如何以软碰硬之人错不了,便再三跟裴寓衡表忠心,指天发誓日后自己这条贱命就归裴寓衡所有。 裴寓衡只是眼睛抬抬,阻了他的话,「你身边可有像你一样的郎君,可为我引荐一二。」 咸满县的县令班子,日后是必然不能全用的,皆道是人以类聚,糙话说得好,什么人就有什么朋友,救了王虎一命就要把命给他,这样有义气的汉子身边,缺不了同他一样的人。 王虎两眼迸发光彩,当即应下,说自己会好好在朋友中找寻一番可用之人。 再嘱咐了他几句,见他有些困倦,便先离去。 第46章 而另一边,宣玥宁知道王虎会成为裴寓衡的心腹,当下为其置办了一身行头,托人送去医馆,自己到是转悠了一圈。 在越州的时候,知道裴寓衡会考进士,她便只是拿肖夫人当跳板,搭上了库狄蔚文,库狄郎君对她甚好,还提出想让她入股文涯阁,被她一一拒绝,就是知道自己不会长久留在那。 如今裴寓衡成为了咸满县的县令,少说也得留在这几年,也是时候得考虑一下进项的事情,不然就凭县令那点钱,够干什么的,裴寓衡又不是一个会克扣百姓的主。 且看他酷吏出身,吓得不还是那些当官的,他所过之地,哪个百姓不拍手叫好,这人啊,骨头硬,嘴也硬。 溜溜达达转悠一圈,宣玥宁就发现,此地的胡商比起越州来说还要少上一半。 不光此州,就是咸满县都是一样,而且咸满县更加严重,胡商的铺子是少之又少,细细一打听才知道,咸满县的胡商少,一部分是因为百姓们购买力弱,他们跋山涉水得过来了,没人买的起,另一部分就是咸满县战乱多,稍不留神就会把命葬在这里。 然而能够来到咸满县的胡商,倒是赚得风生水起。 观察了几日,又在胡商铺子里花了不少钱,终是从伙计嘴里打听出来原因了。 是因为大宛国,大宛国与大洛临近,他们以商为生,为人大多豪爽多金,同那些经常来犯的敌人不同,是大洛的友好番邦。 他们的族人有不少都留在了大洛,成为胡商之一,而且最有趣的是,他们生活在草原上,独独偏爱经商,用他们的话来说,有什么东西是比一买一卖更刺激的。 因为这,在见识了大洛的繁华稳定之后,就连他们的君主都蠢蠢欲动想来大洛,君主都如此作态了,何况族人,而他们这一族,最明显的标志就是裴翠绿眸。 库狄蔚文不就是绿眸,那一瞬间,宣玥宁心里想把其从越州拉到咸满县的心,可谓是要控制不住了。 咸满县可不就位于大洛和大宛的一个交接处,要不是这里有战乱,她都能想象到往来胡商交易的繁华。 之后她日日游走在咸满县各处,只要是胡商开的店,她都得进去晃悠一圈,而裴寓衡在同王虎全然商量好后,也开始了四处拜访,第一站就是驻扎在咸满县附近的军队。 无人可知裴寓衡已经到了咸满县,林州长还等着裴寓衡再次拜会却再也没等到人,人都不在,他更不可能给裴寓衡面子,大张旗鼓宣扬。 裴寓衡就在咸满县人的眼皮子底下暗自部署,像他这种容貌气度出众的郎君,你说咸满县的人眼睛再瞎也不会注意不到,可偏偏他身边还有一个男装打扮的宣玥宁。 自称七郎,来这就是为了经商赚钱,再看她嘴里打听的也都是经商那点事,人们感叹一句好好的郎君为何不去科考,反而行商,也就罢了,愣是把裴寓衡遮掩了起来。 被咸满县不报期望的县令迟迟不来,已是让咸满县的百姓躁动了起来。 「这个县令该不会嫌弃咱们这,不来了吧?」 「朝廷命官,哪敢不来,我看是故意在路上磨蹭了吧,你看之前那个县令,跑得比兔子都快。」 「也不知道咱们这什么时候能来个一直在这的县令,你们听说没,蔺主簿的儿子昨日从乡下又捉了个孩子进去,今儿早上断了气被扔出来了。」 「造孽啊!」 「嘘,别说了,来了来了。」 客栈一楼,除了裴寓衡不在,宣夫人正带着三个小的吃饭。 宣玥宁跑了几日,腿都要断了,正跟宣夫人撒娇,「阿娘,你一会儿给揉揉,好不好?」 本来这话没什么问题,差就差在客栈里的人都禁了声,反倒将她这话给衬托得无比清晰。 两个孩子偷偷看了一眼她,纷纷捂着嘴偷乐,她一敲碗沿,「不许笑,笑什么笑!」 那本就是要来这的蔺主簿之子,顺耳朵就把这两句话给听了个全乎,身子顿时软了一半,再扭头瞧见宣玥宁的相貌和她身边的两个孩子,那是另外半边身子也软了。 当下一合折扇,带着身后的小厮进了客栈,直奔宣玥宁而去,眼珠子在宣玥宁和裴璟骥身上转来转去,最后定在了宣玥宁脸上,「不知这位郎君,可是新来咸满县的七郎?」 见他们进来,之前说闲话的百姓纷纷流露出不忍的神色,宣玥宁和宣夫人交换了一个神色,宣夫人当即就要带着两个孩子上楼去。 「哎,别走啊这位夫人,我观这两个孩子宠辱不惊,日后必得有大出息。」他眼睛黏在裴璟骥的脸上,分外不舍,身后小厮呈半包围状,逼了过来。 所幸他们下楼为了方便就坐在了楼梯口,此时面前是他们一帮人,身后就是楼梯。 「阿娘,你们先上去,放心,只拖一会儿,」说完,宣玥宁站起身将他们护在身后,听到楼梯响了,她才又扬声道,「我倒是不知道自己在咸满县已经这般出名了,不过倒是郎君又是哪位?」 她何尝不知道面前之人是谁,不过是为了给他们三留出时间来。 有她留在下面,那蔺主簿的儿子虽然可惜裴璟骥就这么走了,倒也没为难,折扇抵着自己下巴,将宣玥宁从头看到脚,语气出奇的温柔,「哎呦,怪我,忘做介绍了,我字济安,姓蔺,七郎唤我字就好。」 第47章 宣玥宁抱拳,「原来是蔺郎,敢问找我有何要事?」 蔺济安用扇子遮脸,上前一步就要牵宣玥宁的手,被她灵巧一躲,碰了个空,「七郎何须见外,我当真是与七郎一见如故,听说咸满县来了七郎这么个钟灵敏秀之人,我早就想同你认识一番了。」 「七郎,你莫要听他胡说,小心此人啊!」客栈此时跑出了大半人,还有少数人留在这里,见蔺济安如此做派忍不住出声提醒,被蔺济安身后的小厮抓住衣领给扔了出去,顿时只剩宣玥宁自己在此。 可能是知道裴寓衡正想一次性将他们一网打尽,事真瘫到自己头上,宣玥宁反而不怕了,还饶有兴致看了几眼蔺济安。 跟想象中肥头大耳一身铜钱气不同,蔺济安一袭白衣,手握折扇,身形单薄,分明是个读书明智的公子哥,若不知道他的底细,还真得被他这外貌骗了去。 宣玥宁本就是女儿身,冷着一张脸时,那柔弱的阴气升起,偏她怕脏穿了身黑色胡服,头上用红绸系着。 此时一根发带垂在耳畔,衬得那小巧玲珑的耳晶莹剔透,让蔺济安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都亮了几分,在扇子后他舔了舔自己的犬牙,甚至呼吸都粗重了。 与往日火急火燎不同,此次极有耐心的诱惑着:「听说七郎是为了家里来咸满县经商?巧了不是,我父亲乃是县衙的蔺主簿,七郎,想要什么地方的铺子,只要我求求我父亲,都能给七郎弄来。」 宣玥宁恶心地瞧着他假惺惺的做派,甚至突发奇想他是否也哄骗了王虎的弟弟,说能提供乡贡生名额,将人活生生折磨死了。 她孤身一人被围困,按理是得软一下,可她是裴寓衡的阿妹,等裴寓衡挑明身份,她也不能堕了他的名声,再说,像他这种肮脏玩意,洛阳多了去了,不说别的,她那好夫君就是个好龙阳的。 这在洛阳也不是个事,可像他这种强取豪夺,还害人性命的恶劣之人,倒是少见。 便压低声音问道:「不久前听闻有个叫王大郎的去州府府衙状告蔺郎害死了他的弟弟,就是不知蔺郎是否也像现在同我说话一般,许诺了人家什么好处?」 蔺济安那灵活的总在转动的眸子直勾勾瞅着她,舌尖舔过尖尖的犬齿,划上一道小口,渗出血来,他放下扇子翘着自己的左手,「我喜欢你这样聪慧的。」 这就是说她的猜测是真的了,此人披着好皮囊,行那杀人之事,还跟没事人般,宣玥宁整个人都冷了下来,「蔺郎不过是仗着自己有个好父亲,就是不知蔺主簿能庇佑你到何时?」 蔺济安摇头,「我一直向七郎表示友好,可七郎怎么总是与我作对,我看不如上我家,让我来教教七郎识字,日后省得做生意被人骗。」 这便是要上手将她压去他家了! 光天化日之下,周围百姓都聚集在客栈四周,他岂敢?看来这咸满县被蔺主簿掌控之下,给了通天的胆! 小厮们听从蔺济安的话已经围了上来,宣玥宁退了一步,但她不能跑上去,两个孩子还在上面,心里计算着时间,故意拖延道,「我家中阿兄自会教我,倒是不牢你费心。」 「阿兄?」 蔺济安脸皮动了动,那是一种克制的欣喜,「是了是了,我是听说你还有个天人之姿的阿兄,你们一家,小的冰雪可爱,大的……」 他没在形容,可那落在宣玥宁身上火热的眼神已经暴露了他,「可我今儿个就是来找七郎你的,不如七郎还是跟我回去一趟。」 小厮们得了令,上前就要扣住宣玥宁的胳膊,安抚好两个小的,一直在楼上观察的宣夫人见此当即就要冲下来。 可宣玥宁已是一声厉喝:「别碰我!你可知我阿兄是谁!」 她声音高,倒是真将那些小厮吓住了,可蔺济安不是那么容易被吓住的,折扇一扇,「等你到了我家,你阿兄上门拜访,我自会知晓。」 自家郎君发了话,两个小厮已是扣住了她的肩膀,怕自己挣扎会受伤,她索性坦然接受,回头冲宣夫人摇了摇头,就算抓了她,他也得乖乖把她放了。 往常抓哪个人不是三哭四闹的,蔺济安喜欢猎杀,最喜欢有骨气会挣扎的,挣扎的越激烈,他越兴奋,刚才宣玥宁已经将他整个人都弄热了,这会儿倒是没反应了。 本是想软刀子割肉,可宣玥宁实在太得他喜欢了,他忍不住,反正等回了家,也有时间慢慢调教。 用折扇抬起她的下巴,他人跟着凑了上来,脸就贴在她的脸上方,欣赏着她眼里浓郁的嫌恶。 「你这样乖乖的,我反倒有些不适了。」 宣玥宁扭头被扇边刮了下巴,却也脱离了他,「你有时间在这跟我说些有的没的,不如出咸满县的城门去瞧瞧。」 她这有恃无恐的态度,让蔺济安眼皮一跳,随即听她道:「你最好就这样捉了我去你家,我且等着你上门赔礼道歉。」 蔺济安拿着扇子在她脸上轻拍两下,「跟我使计呢是吧?也不看看我是谁,会上你的当。」 他仗着蔺主簿作威作福多年,却从来没出过事,是因为他不笨,他玩的都是没能力翻不起浪花,通常他爹一句话就能要了人家一家命的人,达官贵族这没有,胡商他从不碰。 换言之,他看碟下菜的本事非常高。 第48章 裴寓衡和宣玥宁一家进了咸满县就被他盯上了,无他,实在是他们一家长得太合心意了,这咸满县的人家他都见遍了,却没看见过像他们这种,这种,浑身都冒着仙气之人。 他整个人都在兴奋战栗,何况他都打听清楚了,宣玥宁对外说她是裴寓衡的表弟,那就是外姓人,像这种形似孤儿投靠人家,还要赚钱养家之人,是他可以下手的。 相反,裴璟骥是裴寓衡的亲弟弟,那就是老裴家的子孙,这两个人,他是不敢碰的,因为不知道裴寓衡会如何反弹,而且观裴寓衡一家的气度,他反倒觉得是一家子衰落的世家落魄户,像这种的,给点钱就能把宣玥宁买过去。 所以早早就将视线放在了宣玥宁的身上,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暗中跟了好几天了,今天实在是按捺不住,找了过来,岂会因她区区几句话放过她。 当下带着她就要走,宣玥宁再次回头冲楼上的宣夫人摇头,这可真是打了瞌睡就给送上枕头,他自己愿意往坑里跳,可就不要怨旁人了,挑哪天截她不好,非挑今日。 出了客栈,她朝周围百姓道:「大家今儿都看见了,是蔺主簿的儿子蔺济安要挟我去他家做客,还望大家做个见证,待我兄长回城,告诉他去蔺家寻我。」 「哎,郎君你放心,你兄长回来,我们一定告诉他。」 「劳烦诸位。」 听她再次提起城外,蔺济安察觉到不妥,叫停了小厮们,一行人就堵在客栈门口。 他说道:「我等着你阿兄登门拜访。」 宣玥宁立马道:「我也等着你三拜九叩,负荆请罪。」 唰扇子一收,「好一张伶牙俐齿,我喜欢。」 她回道:「多谢夸奖,但不牢你喜欢。」 就在这时,一声大喊从城门传至客栈门前,「新任县令来了!已经到城门口了!还托我去县衙传话,让他们去接。」 原本担忧围在宣玥宁和蔺济安身侧的百姓们,纷纷回首,「县令来了?」 「哎呦,他可算来了,我们且去瞧瞧热闹。」 还有人记得宣玥宁,小心说道:「县令来了,蔺郎是否先放了这个小郎君。」 蔺济安惊疑不定的看着宣玥宁,却没让他们松手,好不容易到手的猎物,哪有放走的理,再说县令又如何,还不是听他爹的,想完,也安定了下来。 宣玥宁不再多说一句话,任由小厮们压着她。 此时县衙里已经翻了天,谁也没想到新任县令悄不声,连打声招呼都没有就已经出现在了城门,而州府也没通知他们。 匆匆收拾好衣裳,就在蔺主簿的带领之下奔向城门,他们是不怕县令,但该做的面子必须做到位,要是这个县令好拿捏就更好。 众人只见平日里从没见过的官老爷,一个个跟百米竞速一般冲向城门口,连马车都不坐一下。 废话,迎接县令,他们敢坐马车去吗!? 城门外,裴寓衡听见动静,从马车中走下,一身青袍,恍了众人的眼,真是太年轻,太年轻了! 他将任书准确无误地递向蔺主簿,「日后,要劳烦大家了。」 「不麻烦不麻烦,是否先去县衙安顿?」 「不了,先进城接人,我的阿娘和弟弟妹妹还在城中客栈。」 「啊?」 蔺主簿检查完任书,听闻此话汗已是流了下来。 裴寓衡要笑不笑,「怎么了?因为要去州府拜访,我便先让阿娘她们进城,自己一人再后慢慢走,是以,才到的迟了些。」 「无事,无事。」 蔺主簿擦擦脑门的汗,要多恭敬有多恭敬地将任书还给裴寓衡。 随后,客栈门前本想去看热闹,又担忧宣玥宁出事而留在这里的人,就见一群青袍簇拥着一辆马车浩浩荡荡向着他们走来。 不是,这条路也不是去县衙的路啊,这些官老爷疯了不是。 他们何时见过当官的跟小厮一样,围在同一辆马车旁的,莫不是出现了幻觉。 蔺主簿人至中年,多少眼睛有些不好,愣是没瞧见客栈外自家儿子,跟在马车旁,心思已经是千转万转了。 等他发现自家儿子,和被小厮压着的宣玥宁,心猛地一跳,一声孽障还没叫出口。 新任咸满县县令裴寓衡已经掀开车帘,脸色阴沉地瞧着被压着两条胳膊,下巴上还划了口子的宣玥宁。 「本官倒是不知自家阿……七郎所犯何事?」 客栈门前一片寂静。 裴寓衡一身八品官员才能穿的青袍,气质卓绝,掀开车帘那一刻,凡是瞧见了他脸的人震惊神色无法遮掩。 在他的注视下,捉着宣玥宁臂膀的小厮腿软的简直站立不住。 蔺济安脸色骤变,死死盯住宣玥宁。 只见宣玥宁凄凄惨惨喊道:「阿兄,救我!他们要将我绑了去。」 这一句话,仿若惊雷,他们捉的宣玥宁是新任县令裴寓衡的表弟,抓人现场还正巧让裴寓衡看了个正着。 蔺主簿陡然一惊,大喝:「你这孽子,还不松开小郎君!」又赶紧跑到裴寓衡的马车前,双手作揖,「县令有所不知,我家儿子被我惯坏了,这绝对是误会。」 第49章 裴寓衡理都未理他,径直从马车上下了去,蔺家小厮哪里还敢捉宣玥宁,已经将她放开,他越过蔺主簿只抬眼扫了一眼蔺济安,暴戾一闪即逝。 他会在越州求学时遮掩本性,扮演一个谦谦君子,只为得老师同窗欢喜,他也会在适当的时候与环境融为一体,然而此时,他最需要让咸满县的人误会他是不知世事的世家郎,那也就无需压制本性。 宣玥宁见他神色不对,小声道:「他们没把我怎么样,我特意等你回来呢。」 他不出声,刚才见她被人捉住臂膀那一刻的愤怒,到现在还烧得他心肝肺在疼,只伸手掐住她的脸颊,认真凑上去,动作看似出乎不易却异常轻柔,「倒是不知我家七郎如何得罪郎君了?」豆,豆,网。 宣玥宁眨巴眨巴眼,蔺主簿抢在儿子之前说道:「这绝对是个误会,肯定是我儿子想请七郎交个朋友,交个朋友。」 「交朋友用的着把他绑起来?」他松开手回头朝周围望去,和那个拿着扇子的蔺济安对上了视线,那人冲着他兴味地打量了一眼,眼里满是跃跃欲试。 他眯起眼,红唇弯起,极度危险,「我竟不知交朋友需要绑人的。」 周围百姓们的担忧在看见裴寓衡时,就变成了冷眼旁观,无人为宣玥宁说话,一个个都把头别了过去,他们得罪不起蔺主簿。 蔺主簿做不出有辱斯文的事情,只是瞪着那些动手的小厮,「混账东西,竟敢挑唆你家郎君,还不跪下!」 「扑通」客栈前蔺家小厮跪了一地,可那罪魁祸首却站的好好的,还有闲情逸致用隐晦的目光打量起裴寓衡和宣玥宁。 裴寓衡轻笑一声,「我初来乍到,没想到蔺主簿就送了我一份惊喜,甚好,看来蔺主簿十分欢迎我。」 蔺主簿擦擦额头,对着裴寓衡作揖,「是我管家不严,让七郎受了惊吓。」 「哦,原来如此,向这种不经主子同意就抓人的奴仆,我看直接发卖好了,留着做什么呢?」 蔺济安走到其父身边,做着最标准的礼,向裴寓衡深深一弯腰,「是我莽撞了,不过是真心想要同七郎交个朋友,哪知七郎误会了我,济安在此给七郎赔不是了。」 裴寓衡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将他当空气一般略过了,「蔺主簿你也觉得我这个苦读十年才得以考取功名之人,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傻子吗?」 蔺济安被他忽视,拿扇子的手一抖。 蔺主簿瞥了一眼惹事的儿子,刚想再说些什么,被裴寓衡挡了回去,「不知你是否知晓,根据《大洛律》规定,故意伤人绑架者会受到什么惩罚,另外,不巧,我这七郎是名官人,这罪名要翻上一番。」 他伸手再次制止蔺主簿要说的话,将其憋得十分难受,「周围人这么多,我随意让衙役单独问上几人,发生何事就全然知晓,不如想清楚再回答,若是你不知晓,我可以立即告诉你,他会在牢里待多久。」 两人相对而站,裴寓衡半点不退,这是无法善了了,他们可以阳奉阴违,但裴寓衡八品县令就能压制的他们死死的,哪里又真敢在此跟他对上。 蔺主簿被逼无法,艰难吐出,「裴县令说的是,是我这孽子行错了,我这就让他道歉,孽子,还不过来!」 蔺济安踏着松快地脚步走来,蔺主簿一直在观察裴寓衡的脸色,见到他那不甚满意地神色,当下抬起手掌,「啪」一声打在了蔺济安的脸上,用力之大甚至将其打到了地上。 当着裴寓衡和宣玥宁的面,白衣染土,用来维系内里肮脏的皮被狠狠扯下,竟一下子就矮了一头,跌进尘埃,只能用一双不甘的眼瞪着裴寓衡。 他身边小厮打算来扶他,被蔺主簿喝止,「你们这群小厮整日里竟带着济安不学好,回去家法伺候,每人十个大板!」 说完,他问道:「裴县令,你看如此处理你满意吗?」 一个巴掌,十大板,裴寓衡不开口,只是似笑非笑地瞧着蔺主簿,就在地上的蔺济安都快要愤而起身时,稍一颔首,不再管身后那些官员,带着宣玥宁走进客栈。 宣玥宁踏入门槛时还回头看了看蔺济安,那一眼仿佛再说我等着你登门道歉。 裴寓衡带着宣玥宁进了房门,宣夫人一把就将宣玥宁拉了去,「快让我看看,伤到哪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两个孩子还跟了上去,一左一右抱着她,极其依赖,「阿姊」 「没事,阿娘,」宣玥宁安抚,又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我故意拖延时间,又没挣扎,他们也没把我怎么样。」 裴寓衡打开窗户,从楼上向下望去,那些在他面前装的恭顺的官员们,正簇拥着蔺主簿跟他讨注意,而蔺主簿不知在跟蔺济安说些什么。 身后宣夫人道:「你可得给玥宁讨个公道!」 「放心吧阿娘。」他回道。 快了,就快了,这不过是不伤筋动骨的开胃小菜。 等他们一家从客栈折腾回县衙,裴寓衡让那些官员们该干嘛干嘛去,就连蔺主簿拿着县衙的案子账簿等等过来,让他过目,都让他一句家中七郎受伤,心中担忧给拒绝了。 咸满县最优秀的郎中被裴寓衡请了过来,让他给宣玥宁仔细把了脉,又开了药膏,务必不能在她脸上留下疤痕。 蔺主簿只得自掏腰包,承担了药费。 第50章 而裴寓衡一派闲散模样,什么都不管,虽说以前没有县令时的大小事务都是由咸满县的官员完成,可他既然来了,就不能甩手出去。 往常哪个县令来了不是要先将整个县衙收入手下,然后和他们这些官人你进我退,共同摸索出合适之道。 哪有他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撂挑子,这等手段,看在蔺主簿眼里,那就是世家子弟没受过气,太嫩了。 他对愁眉苦脸找他的官员道:「且瞧他明明已经来了咸满县,但还不遮掩,露出诸多马脚就可看出,此等小儿不足为惧,我们只当哄孩子就是。」 其中一人道:「关键,现在是哄不好啊,只要去找他,就是一句家中七郎还病着,甚是忧愁。」 蔺主簿将茶碗狠狠磕在桌上,「所以你们今日前来,是让我带着济安去道歉?」 「我们可不敢。」 第二日,蔺济安被蔺主簿五花大绑拧送到了县衙,他还要脸,一路上都坐着马车,可下来时还是不可避免让百姓们瞧见了,纷纷惊奇的看着。 做样子就要做足,不管心里是怎么恨不得让裴寓衡赶紧离开咸满县,面上还是得大义凛然。 先是递上了各种补身子的药材,蔺主簿穿着青色官袍,推了一把蔺济安,直接让他跪了下来,「裴县令,我儿伤到了七郎,我已经家法惩治过他,特意等他伤好后,压着他来给七郎道歉,还望七郎能原谅他。」 裴寓衡斜靠在书房的椅子上,整个人都偷着一股子世家子的骄纵气,甚至在看见蔺济安跪下时,还笑了一声,目光在他被绑的身上游走了一圈,这才道:「七郎脸没好不能见人,我就代她收下这歉意了。」 蔺济安低着头,他何时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哪怕是装得,也足以让他浑身颤栗,眼里尽是阴霾。 「那不知,裴县令现在可否跟我们一起了解一下咸满县?」 裴寓衡站起身,率先走出门去,「今日天气甚好,正适合深入了解。」 蔺主簿将儿子扶起,在其肩膀上狠狠一拍,得他一句,「父亲放心,济安知道。」 至此,咸满县县衙里就会时常出现这样的场景。 蔺主簿追在裴寓衡身后,「裴县令,你觉得这件事如此处理可好?」 裴寓衡却只手拿一本书,看也不看道:「蔺主簿都看过了,肯定没问题,不必再同我说了。」 其他官员来找裴寓衡,他摆摆手,「你们去找蔺主簿,商量好了告诉我,我今日巧得一诗,诸位可想同我一起赏析?」 他确实管事了,但管的永远都是他们已经商议好的事情,在他们眼中,就像一个刚脱离家庭,翅膀还没长硬的雏鹰,不,是雏鸡,还满脑子阳春白雪。 县衙后院,宣玥宁下巴上的血道已经结痂,痒的她总想碰,只得在脖子上乱挠,全当解痒了。 「别挠了,」裴寓衡拿出药膏,「过来,脖子都要被你挠破了,我给你上层药。」 她摸摸脖子,蹭了过去,「你说你故意天天在客栈露面,让大家看见你的脸,不就是为了迷惑蔺主簿,而我被蔺济安威胁,可不是帮了你的大忙,比露脸好使多了,我就没点什么奖赏?」 「奖赏?」他打开药罐,看见里面黑乎乎的药膏默了默,「我去拿铜镜,你自己抹。」 宣玥宁伸手按住他的手,「要不是那蔺济安阴差阳错找到我头上,你哪能这么快就让他们放松警惕,让你擦药你还嫌弃,快点擦,好痒,你说,那蔺济安要是知道我不是男的,会不会,嘶。」 「你做什么?好疼!」 裴寓衡手指上沾满了药膏,正一边皱着眉,一边用力往宣玥宁脖子上抹,不让她来回躲,「你且先消停些,别暴露自己是个女儿身。」 「怎么?要是知道我是个女的,那个蔺济安得先恶心一阵吧,他不是只喜欢娈童吗?」 他停下动作,带着怒意说道:「哪的污言秽语你都听,娈童是该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宣玥宁当然知道,但此时也只好让那个莫须有的人替她背黑锅了,「就,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听到了。」 裴寓衡看着一点不知自己错的宣玥宁,那气便从胸膛中上涌出来,「你还敢惦记蔺济安知道你是女儿身如何生气,就没想过那日我要是去晚了,他真将你带了回去,你还要不要命了!」 「生,生气了?我就是随口一说,」见他脸都有些白了,宣玥宁赶紧道,「我自己有分寸的,知道至少也得等你将他们处理了,你别气坏身子,咸满县的人还需要你呢。」 他瞥了她一眼,气息不稳,只要回想起那日她被蔺济安的小厮压着肩膀,孤立无援差点被带走,心脏就隐隐抽疼,「你还敢要奖赏?」 「不敢,不敢,」宣玥宁将头都快摇成了拨浪鼓,屁股都快坐不住了,「我去帮阿娘收拾收拾屋子,这县衙也太破了,得买两个婢女。」 「别动。」 她当真不敢动了,老老实实让他将药上完,「这阵子无事你就先在县衙里待着。」 「嗯嗯。」 看他走去洗手,她赶忙溜了,凉水从指缝滑过,裴寓衡抬头看着她的背影皱了皱眉。 大洛的府衙一般都占地面积广,咸满县的县衙也是如此,不过因为此地特殊的县令常换原因,县衙也要破上许多。 第51章 历任县令来了之后,自己也知晓不会在此地常住,自然不会出钱修缮,能住就住,不能住就换间屋子,久而久之,很多屋子荒废,整个后院都显得十分衰败。 不过在别人眼里简直无法待的地方,在裴家眼里也不过就是比越州小院差些,总归还要大上许多呢,他们一人一间屋子还能剩出好多来。 他们来的时候,蔺主簿很会讨好人的收拾了几间屋子出来,能让他们直接入住,宣夫人这几日就带着他们继续规整。 宣玥宁起了招婢女的心思,裴寓衡已经是县令了,两个孩子还小,过阵子她肯定要往外跑,只剩宣夫人自己一人照料他们也甚是辛苦了些。 宣夫人初时还不同意,等宣玥宁找到人牙子将人带进来让她挑,她才拿手指点点她的额头,拿起当家主母的气派来,从一众女孩中,挑了一个手脚麻利长相清秀的出来。 此等长相在别人家已是顶好的,在他们家前有裴寓衡后有宣玥宁,当真是翻不出一点浪花来。 然后又挑了个会做长安吃食的厨娘来,两人一个人负责厨房吃食和打扫院子的粗使伙计,一个人负责照顾他们的日常起居,也算是分工明确。 收拾出一件屋子给两个人居住,卖身契则被宣夫人妥帖收好,也没有给两个人改名,先是带着她们熟悉坏境,谁知两人见到裴寓衡腿一软就跪了下来,连头都不敢抬。 县令可就是咸满县最大的官了,她们知道自己是被县令的母亲买下,哪里敢不惶恐。 此事就交给宣夫人了,宣夫人再不满意她们的胆小,也耐着性子悉心教导,很快两人发现裴家一家都是和气好说话的人,就放开了手脚。 唯一对此事不满意的可能就是两个小的,他们整日吃厨娘的菜,都吃不到阿姊做的饭了。 对于他们两个,全家人都很上心,反复询问过后,在越州裴璟骥学习拳脚功夫的苦,他一点不在意。 这个内秀的孩子反而仰着天真的小脑袋问道:「半途而废岂是君子所为?」 本想着他会喊苦喊累坚持不下来,从而改变想法去考科举,谁也没料到,小小的人儿是认真的,一门心思要从军。 问完话的次日,裴寓衡就带着裴璟骥去了驻扎的军队,他和将领密谈时,便让人领着他参观了一圈军营,让他认识到从军不是一句玩笑话,他们受的苦,他都要做好准备。 裴璟骥就跟着士兵将从演武场到他们平日训练的地方,再到住所,一直都是兴致勃勃,唯独看见他们的饭,小脸垮了下来,「你们平日就吃这些?」 士兵给他要了个碗,里面盛着稀粥,还有一个馒头,「可不,边关将士辛苦。」 他接了过来,先掰了一半馒头,剩下的递给士兵,自己吃一口馒头喝一口粥,好歹是给送下了肚。 苦着脸被士兵送了回来,裴寓衡问道:「可还想日后从军?」 他坚定地点头,「骥儿要日后当大将军保护阿娘和阿姊!」 「不怕吃苦?」 「不怕!就是那饭太不好了些,等骥儿长大,一定要让边关儿郎都吃好的喝好的。」 「哈哈,有志气,」裴寓衡对面的将领身材魁梧,络腮胡布了半边脸,「你家这小子倒是个不错的,」又将话语放平缓,问道,「可想到我军队来训练?」 裴璟骥眼睛亮亮的,但还是先看向了裴寓衡。 「他还太小了,」裴寓衡替他拒绝,不管如何,也不会将他放在军队当人质,跟那将领道,「我言出必行,放心便是。」 将领执起酒杯一饮而尽,达成共识。 裴璟骥不能来军队训练,又不敢同裴寓衡争辩,就低着小脑袋,没有笑模样的随他回家,宣玥宁还纳闷发生了什么,就见裴寓衡请了一位腿脚不便的退伍老兵,教裴璟骥拳脚功夫。 笑脸这才又重新出现在裴璟骥的脸上。 若说这个家里谁最宠两个孩子,无疑是宣玥宁了,这可是她失而复得的珍宝。 在裴璟骥跟着老兵学武时,宣夫人也承担起照料裴璟昭的重任,有婢女帮她分担活计,她能腾出更多的空来指导她,就连整日窝在县衙不能轻易走动的宣玥宁都没能逃脱过去。 一切都看似风平浪静。 新来的咸满县县令裴寓衡,十分倚重蔺主簿,一应官员的位置没有半点改变,也不培养自己的手下,整日风花雪月不切实际。 接触多了,蔺主簿他们对裴寓衡的警惕已经降至最低点。 就连等着新县令出新政策的百姓们都听说了,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议论,可谓对裴寓衡失望至极,这又是一个打算在咸满县待两天拍拍屁股就走的玩意。 就在这种情况下,养好伤的王虎回到了咸满县把蔺济安给告了! 「你们听说没,王大朗把蔺济安给告了,蔺主簿脸都青了,咱们那个新县令也不懂事,说既然有人告就得查案。」 「你们还信这个,过不了两天,新县令就得把案子撤了你信吗?」 「不是,最新消息,不光王虎,还有十来名乡下百姓一同将蔺济安给告了,有人证有物证,这么多人,他还敢撤案,没准这回就能把蔺济安那混蛋抓进去。」 「那蔺主簿把所有告人的人全给捉进大牢里了,说是得新县令让的!」 第52章 「你说什么?」当下就有人重重拍在了桌子上,群情激愤,「他们简直欺人太甚!走,我们去县衙看看。」 凡是告了蔺济安的人全被抓进大牢,独留他们的家人在县衙外哭嚎,都是些妇孺小孩,有的穷人家甚至衣不蔽体。 看到此种情形的人,无不怒气上涌,可县衙外的衙役一个个腰间带刀,大有他们敢上前一步,就拿刀砍人的架势。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太过分了!」「苍天老爷啊,睁睁眼吧。」 他们小跑上前,将那些跪坐在地上的人们拉起,「走走,我们先走。」 一群人聚在一起,一人道:「我就说,这新来的县令不会管咱们生死的!那么多人,说捉就给捉了,在大牢里,还不得没了半条命,可怜那王大郎,州府不管,县衙抓人。」 又有人道:「今年的赋税又提了两成,这日子可怎么过。」 众人沉默下来,良久,有人哑着嗓子说:「不如我们去县衙,逼他们把人交出来吧!」 「别,咱们在看看,要是真围了县衙,估计咱们的命都得没了。」 他们不过是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嘴里嚷嚷着对县衙不满,不到万不得已,又哪里真敢付出行动。 压抑、紧张、愤怒的气氛笼罩在整个咸满县上,随着蔺济安嚣张地走在街市上,大牢里告状的人迟迟没有放出来,那仅有的一点希冀也被磨灭。 不得不认清现实,他们这些人只有自己了,没有人会来帮他们。 而此时被无数百姓痛骂的裴寓衡,正在大牢中,认真为每一位告状者写证词,蔺主簿来找,却只能看见他无所事事的和那些人聊天,从天气到农活,没有他聊不到的。 「裴县令,你看都过去这么些天,是不是得把这些人放了?外面那些百姓都盯着咱们呢,难做啊。」 裴寓衡就当着他的面,将自己写好的证词叠好放进袖中,半点没惹他怀疑,反问道:「如何能放?案子都立了,蔺主簿放心,我自然是得查清楚的,若是他们真冤枉了令郎,我一定给你们一个公道。」 蔺主簿心里暗骂一句不知死活的世家子,日日前来问话,问出花来了,只得拱手道:「谢县令。」 把蔺主簿打发走,在牢里的王虎冲了上来,双手抓住木头,隔着牢门问道:「裴县令,我们何时动手?」 「嘘!」裴寓衡竖起一根食指。 昏暗的牢房里,他眼眸幽深,轻笑道:「就快了。」 一直在县衙中不出门的宣玥宁,让惦记着她的蔺济安心痒难耐。 他经常借着去找蔺主簿的名义出入县衙,哪怕隔着人海,只要远远见她一面,都能让他如同吃了五石散般燥热。 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勾起他恶劣的心思了。 奈何宣玥宁是裴寓衡的堂弟,他已经被蔺主簿三令五申,最近安分点。 这点安分,在裴寓衡愈发不作为之下,消耗殆尽,终是忍不住向咸满县周围乡村人家的孩子伸出了手。 甚至来不及将那个孩子带回他的家,就在乡村破败的小屋中,将对宣玥宁那得不到的兴奋,尽数释放出来。 就在他的小厮控住那户人家,屋里传出被吓坏孩子的哭声时,篱笆院里突然冲进了一群穿着粗布短衣的男子。 他们手上有着干农活的粗糙茧子,脸被晒的黝黑,屋门被他们一脚踹落在地,蔺济安好事被扰,稍一分神就被捂住嘴的孩子重重咬上一口。 手掌鲜血淋漓,蔺济安愤怒的大喊:「你们是何人?」 那些人无视他的话,一半的人反身去同听见动静赶来的小厮对招,剩下一半径直走到他面前,从他怀里抢出孩子。 孩子刚一得救,就大哭起来,男子们谁都没哄过孩子,竟是露出窘迫之态。 蔺济安指着他们,「你们可知我是何人?将这孩子放下,否则我要了你们的命。」 其中一人受不得他这副样子,挥着拳头就要揍上去,被为首的汉子一掌拦住,「住手,你忘记裴县令是如何嘱托的了?」 那人往地上啐了一口,骂了句脏话,上前拎起蔺济安的衣领,不顾他的挣扎,将他两条臂膀压至身后,「把绳子给我,把这龟孙子绑起来!」 蔺济安这时也知道不妙了,冲着门外的小厮们喊道:「你们都死了吗?还不赶紧进屋来救我!」 屋外除了激烈的打斗声再无任何回应。 为首那人牵着绳子将他拖拽出去,院子里小厮躺了一地,他们的人手里提着棍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群狐假虎威的小厮打翻在地。 几个身手最好的小厮,缠斗几个回合也败下阵来,曾在百姓面前无往不利的小厮们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够看。 蔺济安瞧见他们的功夫,瞳孔颤抖,问向那为首之人,「你们是军人?疯了是不是?你们已经触犯军令了,现在把我放了,我不让我父亲捉拿你们。」 为首那人攥了攥拳头,绳子一动拉着蔺济安往前一个踉跄,「军人?老子们不是。」 说话间,他们已经利索的将所有的小厮都捆绑在了一起,闻言纷纷附和,甚至有人笑骂,「听见没,都说我们像军人哩,你说去军队他们能不能收我。」 「你爱去你去,我反正不会去的,咱们有今天的身手还不得多亏了裴县令,我是要为裴县令出,出,出啥来着。」 第53章 「笨,王大郎说了,出生入死!」 「对!」 听见他们谈话,蔺济安震惊问道:「裴县令?你们是裴寓衡的人?」 为首的男子一只手掐上他的脖子,将他脸都憋红了,「裴县令的名字也是你配叫的?要不是裴县令嘱托让我一定要将你毫发无损的带去县衙,老子今日非扒了你的皮!」 之前就想动手揍他的男子在旁边说道:「老子到是想当裴县令的人,不过将你带到县衙去,想必裴县令会收下我们。」 「少废话!」他松开蔺济安的脖子,「我们赶紧走。」 蔺济安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嘶哑着嗓子出声,「怎么可能,裴寓衡他怎么敢?他不是胆小如鼠,他竟都是装的。」 「我看他那嘴太脏,还是堵上为好。」他们随意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塞进蔺济安的嘴中。 一群人走出小院之际,抱着孩子哭泣的夫妇追了上来,「等等,诸位可是要去县衙告状,请带上我们夫妻俩,我们愿意去作证。」 为首的男子回头看了看他们,招手道:「跟上。」 「咚咚咚,咚咚咚!」 放在县衙外面积灰的大鼓,历经风雨,今日终于被人击响。 鼓声传进县衙,飘进咸满县每一个人的耳中。 县衙后院,裴寓衡换上那身青袍官衣,正肃着一张脸,对着铜镜整衣,确定全无问题后,方才打开房门。 宣玥宁就站在他的门前,见他出来,退后三步仔细打量了一番,说道:「首战告捷。」 他严肃的脸绷不住了,眼里含笑,「一定。」 此时整个县衙都乱了起来,衙役和官员们互相奔走,又齐齐涌到了后院,见他出来,上前道:「裴县令,有人击鼓鸣冤,我们怎么办啊?」 「是不是得先去找蔺主簿?他今日告假归家了。」 裴寓衡看向问话那人,「蔺主簿?难道他是县令,已经有审案的权利了?」 那人被他问的一愣,迫于他不同以往的气势,不敢在回话。 这时,有衙役从县衙门外跑回,还没到裴寓衡的面前就摔了一跤,磕磕巴巴道:「门,门外那些人,他们抓住了,蔺,蔺主簿的儿子,蔺济安,还有,他们家小厮,说是要告蔺济安草菅人命!」 众人纷纷震惊,「什么?还不赶紧让他们把人放了!」好几个官员说着就往门口走去。 「我看谁敢放人。」 沸腾的油锅仿佛被断了柴火,那咕噜咕噜溅得油星四射的锅,瞬间平息了下来。 裴寓衡冷冷的看着那几个迈了脚的官员,「我说谁敢让他们放人?既然有民敲响了鼓,那自然是要升堂审问的,诸位难道连这都不知晓?」 那些官员和衙役停下了步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小声说道:「可是,他们抓的是蔺主簿的儿子啊?」 「然后?」 他扫视在场所有面色惊疑不定的人,「依《大洛律》现在该升堂审问有何疑问?」然后他笑了下,眸里尽是讥讽,「莫不是蔺主簿的儿子官职比我高,我审不得?」 每个被他看到的人,都觉得心底冒着寒气,摇头摆手道:「没有没有。」 「那你们还等什么,升堂!」 「真升堂啊?」有人问。 他半点不改口,「我说升堂,你们都聋了吗?」 面前的官员和衙役踟蹰着,却顾忌着没有动作,终有一人知了声,捂着自己肚子道:「裴县令,我吃坏肚子了,想休一天假。」 裴寓衡看着他夸张的表演,只是对着大家道:「还有谁肚子疼,一并在我这请了假回家去吧。」 「我。」「还有我。」「裴县令,我家还有老母,我,我也请。」 转瞬间,县衙内部就有超过四分之三的人捂着脸走了。 唯剩的那些人看着同往常不一样的裴寓衡,双眼中有忐忑有不安更多的却是光亮,「裴县令,就我们几个人,升堂吗?」 裴寓衡看着那四个被县衙里的人频繁打压,咬着牙坚持下来,对县衙里其他人的行为不赞同的年轻郎君,满意地颔首,「为何不升?」 他指着一颗独苗的刀笔吏,「你去拿笔墨纸砚在堂上等我。」 又指着那三名衙役道:「你们两个出县衙门将击鼓鸣冤者领进来,你去大牢将前段日子关押起来的人领出来候着。」 四人齐齐回应,大吼道:「是!」 很快,那两个衙役就板着一张脸出了县衙大门,外面那些百姓正苦苦哀求击鼓的男子们赶紧回去,不然他们也得被抓进大牢里。 见他们两个人出来,百姓们挡在那些人面前,叫嚷着:「你们干嘛?狗蛋我告诉你,你今天敢把他们带走,你看我回去不让你奶削你,我看你这衙役还能不能当了。」 被叫狗蛋的衙役,冲父老乡亲一拱手,扬声道:「诸位误会了,我们裴县令说了,升堂审案!」 嗡嗡声响起,众人不信,非得要亲眼瞧见才甘心。 两名衙役分列两侧、右边一名刀笔吏,堂上一位裴寓衡,中间跪着被绑了手堵了嘴的蔺济安和绑人的为首男子,如此简陋的县衙,当真是第一次见,却足以让人热泪盈眶。 第54章 惊堂木一拍,这场迟来的升堂开始了。 裴寓衡问道:「因何击鼓鸣冤。」 那为首的男子一磕头,指着蔺济安道:「回裴县令,今日某路过鲁家村,见其差点杀了一小童,遂救下小童将其绑送至县衙,指认蔺济安草菅人命!」 他将蔺济安要行那畜生事,改成了要小童性命,保全了孩子的名声。 「可还有人证?」 「有,那小童的父母也一起跟来了。」 那尽管害怕,还是哆哆嗦嗦指认了蔺济安的小童父母,在堂上哭得死去活来,当父亲的身上全是被小厮打出来的伤,「裴县令,就是他,就是他,是他差点害死了我的儿啊!」 蔺济安被堵住嘴,愤恨地瞪着裴寓衡,拼命要地将塞进嘴里的布顶出来。 裴寓衡看了一眼,指着他道:「蔺济安,有人指认你欲要杀人不成,你可承认?」 衙役将他嘴里的布拿了出来,蔺济安活动了一下嘴巴,「裴寓衡,你有胆子审我,且等着我父亲到,杀人,什么杀人,他们哪只眼睛看到我杀人了,不是人没死吗!」 他这话一出,当先气愤的就是堂上指认的小童父母和那汉子,他们目眦尽裂,恨不得冲上去咬掉他一块肉。 裴寓衡却没将他的挑衅当回事,「来人,对本官不敬,掌嘴十下!」 「你敢!裴寓衡,啊!」 两个年轻衙役,你一人五下,我一人五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扇得他们的手都麻了,而那蔺济安更是不堪,双颊红肿,连牙齿都扇掉了一颗。 「打得好!」外面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挤挤攘攘,为了让后面的人看的更清楚些,前面的人甚至自发蹲下了身子,都拍着手叫好。 蔺济安喘着粗气,刻骨屈辱让他迸发出了强烈的愤恨。 裴寓衡对上他的视线,竟是轻轻一翘嘴角,红唇青袍,邪与正的融合。 他一拍惊堂木,「此小童虽未毙命,但你莫要忘了之前那些死不瞑目的儿郎们,来人,将前段日子的状告人带上,本官觉得可并为一案审理!」 王虎等人被衙役带上,跪在地上看着脸颊肿胀的蔺济安,不禁眼泪纵横,他们呆在牢里,根本不像外面人想的那般被打没了半点命,反而因着裴寓衡时不时去审问,吃好喝好,还白了一个度。 裴寓衡拿出早已写好的证词,之前他在牢里询问的证词都被蔺主簿给偷走了,这是他凭借过目不忘的本领后又默写下来的东西。 蔺主簿还沾沾自喜,认为他傻子一般,自以为问出证词就有用了,却不知傻的究竟是谁。 「李银花,你状告蔺济安于五年前杀死自己年仅八岁的小儿子,怀疑尸首被埋在蔺家后院花丛中,有蔺家家仆作证。」 「陆达,你状告蔺济安于四年前杀死自己大儿,尸首发现在蔺家隔街上。」 「李铁柱,你说蔺济安在你眼前捉走你儿,而后你儿溺亡,有人亲眼得见,蔺家小厮抛尸。」 「鲁真,你……」 「郑大牛,……」 「……」 「王虎,你状告蔺济安于四个月前,以给你弟弟乡贡生名额为由,骗你弟弟到他府上,杀人抛尸,我以上所言,可有错漏?」 众人齐声道:「无!」 「甚好,」他合上证词递给堂上手已经写酸都跟不上他语速的刀笔吏,「呈物证、唤人证。」 小小的县衙,顿时被挤得满满登登。 外面的人都坐了下来,没有人大声说话,都静静听着裴寓衡那宛如天籁的声音。 他一条条询问,从证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答案,一个案子接着一个案子被他审理清楚,不慌不忙,胸有成竹。 那蔺济安开始还强词夺理狡辩,后来在他问话下溃不成军,又用蔺主簿相威胁,得到的只有裴寓衡的掌嘴伺候。 有物证的,有人证的,没有一个案子落空,所有证据都指向蔺济安,他就是那个丧心病狂的杀人凶手! 当最后一个案子落下帷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裴寓衡站起身来,判道:「蔺济安丧尽天良,谋杀儿郎十七条性命,确凿无疑,现本县令判其秋后处斩!」 那刀笔吏笔一歪,一张宣纸再不能用,只呆呆地拿出新的一张,蒙着将他的话囫囵写上。 已经候在外面两个时辰有余的人们,吐出一口气来,有人问道:「我好像出现幻觉了,刚才裴县令说判蔺济安什么?秋后处斩?」 「我也这么听的。」 「我也是。」「都是秋后处斩啊。」「那……」 「啊!秋后处斩啊啊啊啊!」 他们三三两两抱在一起,猛地一站起来腿一麻摔在其他人身后,被砸之人也不介意,乐呵呵抱住他们,「是秋后处斩啊!」 「裴县令!」 「裴县令,好样的!」 「裴县令!」 在一众欢呼声中,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蔺主簿迟迟而来,「裴寓衡,你怎敢!」 蔺主簿在咸满县积威甚重,不过九品掌管文书主簿,钻了咸满县留不住县令的空子,拿着鸡毛当令箭还真让他成功了。 年复一年,积攒了一帮自己的人手,利用职务之便,把握着县衙各项大小事,手中权力也就愈发大了起来,架空了一位又一位县令。 第55章 在裴寓衡之前的县令,有那想和蔺主簿挑破脸皮的,都顾忌着自己在官场上的一身羽毛,听之任之,眼不见为净,所有事情推给蔺主簿去做,自己也清闲,不过在这待上一年,何必惹麻烦。 小小咸满县自也得不到州府的关爱,官官相护之下,蔺主簿打通了自己的脉络网,真正当了咸满县说一不二的土皇帝,有投机阿谀奉承者,更进一步充实了他的金库,当真是比县令还要威风。 可此时的蔺主簿不知跟谁撕扯,头发披散了下来,身上穿的宽袖长袍凌乱不堪,那黑色的靴子上,布满了脚印和灰尘,和裴寓衡的崭新青袍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的出现,让所有的百姓都偃旗息鼓,达到顶峰的喧嚣骤然降至无声。 所有人都在盯着升堂审案的裴寓衡,大家害怕裴寓衡见到蔺主簿之后,改变他之前的判刑,要知道在他之前,不知多少县令都不愿意触蔺主簿的眉头。 可裴寓衡不怕麻烦,更不惧蔺主簿。 只见他低笑一声,说道:「本县因何不敢?蔺济安杀人一案已有结果,其被判处秋后处斩,蔺主簿若是不服,那只能状告本官判错案,才能将案卷重启了。」 说完,他不给蔺主簿张口的机会,指着已经瘫在地上成了软泥的蔺济安道:「来人,将其压到大牢中!」 堂上两个衙役一左一右拉着蔺济安的胳膊将他拖拽出去,那蔺济安看见蔺主簿,奋力挣扎,凄惨叫嚷,「父亲,救我!」 一个衙役从袖中拿出汗巾塞进他的嘴里,拖死狗一般将他拽走。 裴寓衡看向那在堂上哭得不能自已的状告者,说道:「你们虽然是受害者,但本官不提倡你们威逼方式的状告,要将你们重新关进牢房三日,小惩大诫,可有怨言?」 王虎最先反应过来,重重给裴寓衡磕了个头,「尔等甘愿进大牢。」 有他做表率,那些人看着蔺济安消失的方向,纷纷附和:「尔等领罪!」 一群人,眸中落着泪,却你搀着我,我搀着你,身上像是卸下千斤枷锁般,脚步轻快地走向牢房,没有半点害怕之意,反而兴奋得紧。 蔺主簿指着裴寓衡的手剧烈抖动,是,案子一但判下,想要更改只能重新起卷,他终究还是来晚了! 他像是头一次认识裴寓衡,心中发寒,此子竟算计如此之深。 唯一的独子被判处秋后处斩,他恨声道:「我道为何边关童将军今日突然拜访我,是你叫他来的,拦着我不让我过来,是也不是?」 裴寓衡坐回椅子上,眼神轻蔑地瞧着他狼狈的模样。 「本官不知蔺主簿在说什么,不过蔺主簿既然来了,就先别走了。」 话音刚落,说曹操,曹操到的人出现了,童将军带着二十名边关将士走了过来,冲着裴寓衡握拳,眼里全是幸不辱命。 不止蔺主簿脸色青白,就连围观的人都不安起来,可看那些带刀的士兵们只是站在他们身后,并不上前,他们很快镇定下来。 「童将军,你们围住县衙是要造反吗?」蔺主簿边说边要往旁边走,被童将军一把抓住胳膊。 童将军那铁钳一搬的手掌,拽得蔺主簿吃疼一声,他粗声粗气道:「蔺主簿可有证据证明我来此是造反,慎言!我和我兄弟们可有踏入到县衙一步?何况我与裴县令不熟。」 是真不熟,两人之间不过是场交易。 他彻底按住蔺主簿之后,将其交给匆匆返回的三个衙役,三个衙役脸皮都在颤,最后还是咬咬牙,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裴寓衡既然让蔺主簿别走到堂上去,那他就必须过去。 童将军看着蔺主簿被带到堂上,像是犯人一般站在裴寓衡的对面,气得胸腔呼哧呼哧直喘气。 双臂抱在胸前,用他的好眼力观察着裴寓衡,见他半分不怵蔺主簿,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让人给他倒了碗茶水喝,暗道此子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一步算,步步算,先是和他商议扔了几个汉子到他的军营,让他帮着操练,付出心血的是他,珍惜人才的是他,想将那些汉子收入军营的是他。 可那些汉子感激的全是裴寓衡,一个个恨不得跟着他唯首是瞻,他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而后让他带着二十个兄弟来到咸满县,在违反军令的边缘试探,明面上拜访蔺主簿,实则看着他不让他出门。 这还是那些怕担事的官员,见势不妙,进不去被他们包围的院子,就冲里面喊,让蔺主簿知晓自己儿子被审问,急急忙忙就要出来,他们如何能让,一个养尊处优十多年的主簿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都不用动手,人往那一站蔺主簿都出不去。 还让他们等着信,听到县衙出现欢呼声再把他放出去,到了这他才明白裴寓衡的用意,他是要让蔺主簿不能过来捣乱,还要让他亲眼瞧见他给蔺济安判了秋后处斩。 这对蔺主簿的打击不可谓不重,为人父者,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拖进大牢,会是什么心情,只怕现在已经肝胆俱裂,缜密的心思都乱了。 他暗道可惜,要不是看裴寓衡那弱鸡样,真想把人给弄进军队里。 瞧瞧,让他们几个待在县衙外,就已经又给蔺主簿施加了无穷的压力,倒是不知,他想怎么对付蔺主簿。 第56章 就在他东想西想时,裴寓衡放下茶碗说话了,「蔺主簿,我虽第一年当县令,但岁课考核却想评个中上。」 他说话就像是在和蔺主簿聊天一般,蔺主簿整理仪容的手一顿,岁课为大洛朝廷对官员的考核,像他们这种地方,都是各州县自己主持对官员的考察。 也就是说,裴寓衡是可以考察蔺主簿的。 蔺主簿冷哼一声,「裴县令的意思,恕某愚钝,还有,裴县令将我扣押在此是为何意?你可知我是朝廷命官?」 裴寓衡道:「莫急啊蔺主簿,我在这坐的舒服,实在是不想换个地方,劳烦你在此待会儿了。」 整个县衙里,属于蔺主簿的人都因为怕牵扯到蔺济安的案子而告假了,此时堂上了了几人,却无一人会为蔺主簿撑腰,反而看着蔺主簿吃瘪极为高兴。 蔺主簿咬牙,按官职,他九品,裴寓衡八品,外面还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童将军,前有裴寓衡,后有童将军,他出不去。 只好说道:「裴县令有什么事直言便是?我还等着替我儿翻案呢!」 裴寓衡嗤笑一声,似是在嘲笑蔺主簿的不自量力,在他手里证据确凿的案子,想翻案,痴人说梦,再说,他怎么可能给蔺主簿这个机会。 「因为要对本县衙内所有官员进行岁课考核,是以,我翻阅了县衙里所有的案卷,以及赋税、人口的等等资料,然后我就发现了一个令我震惊的事情。」 蔺主簿下意识咬住了后糟牙,而就在此时,闻讯赶来的县衙官员们,齐聚门口,被童将军带来的人齐齐拦下,一帮人嚷着自己也是县衙的官员,非要进去,弄出声响。 他看着裴寓衡,眼神阴暗「那不知裴县令查出什么来了?」 裴寓衡不看他们,他们不过是蔺主簿身边的跳梁小丑,没有任何价值。 「嗯,查出经你蔺主簿之手的错案,历年累计下来多达二百一十四件,而县衙案卷一共还不到三百,此为一。 经你颁布的赋税,收缴数目和上报数目并不一致,约差三千金,此为二。 每年失踪人口多达数百人,却在县衙卷宗中,并未发现,蔺主簿你觉得,你今年的岁课,我得给你评个什么?」 蔺主簿拂了下袖子,却是有了底气,他最近心绪不宁,那些秘密账本,早就被处理了,裴寓衡什么都拿不出来,挑衅的问:「每年县令雪花般轮换,裴县令怎么就知晓那是因我之故,不知裴县令可有证据,若你无证据,今日还这般羞辱我,我也会上告的!」 这就是历任县令都当做没看见的根本原因,想要从一堆案卷中,抽出独属于蔺主簿之错的东西,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有那时间,只怕蔺主簿早就将东西烧毁了。 再者,咸满县堆积的案子重新启封,也是得罪了那些人,得不偿失。 牵一发而动全身。 蔺主簿料定裴寓衡不过是虚张声势,「裴县令既然没有证据,那某就先行回家了。」 两个衙役齐齐拦住他,眼神期待的放在裴寓衡身上。 就连外面的百姓们都站了起来,生怕裴寓衡说出一句,让蔺主簿回去的话,只有那些官员松了口气,想要更靠前去迎蔺主簿,充当第一狗腿子。 可裴寓衡不负众望,依旧鲜艳的红唇一张一合道:「蔺主簿可知我为何要在这问你这些话?」 外面有人念叨,「难道不是你想给他难堪?」 「是因为这地方够宽敞,没有账本又如何,蔺主簿想来不知道,本县令有一个不太拿得出手的本事,那就是过目不忘。」 「从去年牛家庄曹氏伙同奸夫刺杀其夫一案中,我找出不少疑点,尤其是那奸夫,一个案子下来家中酒肆就到了蔺主簿的夫人手中,还有……」 随着裴寓衡从庞大的数据中,找出蔺主簿收受贿赂,制造冤假错案的证据,叫那一旁的刀笔吏奋笔疾书地记录,蔺主簿脸上的汗滴渐渐流成一片。 他双耳嗡鸣,后面裴寓衡说的话已经听不清楚,强自让自己镇定下来,不上裴寓衡的当,甚至想要封住裴寓衡的口,却被两个衙役拦了下来,大有他敢动手,他们就是拼着命也得把他按到地上的模样。 与此同时,县衙外的百姓听的聚精会神,并未发现有主仆两人混进他们当中,这主仆二人身上衣着打扮同百姓别无二致。 可你仔细瞧去就能发现,那身穿黑衣的主子露出的胳膊细皮嫩肉,根本不是一个干过农活之人会有的皮肤。 他们悄然躲避童将军他们,背对着向咸满县的百姓们打听到底发生了何事。 咸满县的百姓心中正激动,想同他们讲上一番,又不舍得错过裴寓衡教训蔺主簿一面,三言两语讲完,就催他们赶紧听,这机遇可遇不可求。 黑衣主子使了个眼色,他那仆从便从怀里掏出纸笔,裴寓衡说一句,他记一句,暗暗咂舌,这咸满县的水可真深。 公堂之上,裴寓衡已经凭借自己强大的记忆力,将数年来蔺主簿通过判错案得到的贿赂之钱,梳理了一遍,现在正说着他私自提高赋税,中饱私囊之事。 从蔺主簿手伸之长,当起咸满县暗中的县令开始,一直说到最近一次提高赋税,每年提高数额,和他交到朝廷的数额做对比,一个铜钱都不差的说了出来。 第57章 末了,他说的口渴,执起桌上茶碗喝了一口,方才道:「我查出蔺主簿诸多错误,看来这岁课,蔺主簿一个中下是必然的了。」 大洛岁课分中上、中中、中下,评定中下则下剥夺本俸,可中下对蔺主簿而言也过于温和了! 蔺主簿一口气已经喘了回来,他是越听越心惊,裴寓衡所言半点不虚,他竟能通过翻看历年卷宗记载,将那些他都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全部摘选出来,关键他说的都是对的! 他道:「裴县令,你口说无凭,就凭这些东西,你就想给我安上罪名也未免太天真了!你可知我也是经过明经科考上来的朝廷命官!」 至于那些裴寓衡提到的东西,县衙若是起了火,风一吹自然什么都燃烧殆尽了! 裴寓衡不生气,只是再喝了一口水,气定神闲的模样,看的蔺主簿眼皮子直跳。 他轻笑一声,笑声只有堂上几人得已听见,这蔺主簿无非仗着自己早早盘踞在咸满县,架空了一位位县令,当着咸满县的土皇帝,利用职务之便勾结豪绅,收获好处无数,便觉得自己不可一世。 纵使有手段,他抿抿唇,那声轻笑到最后就转变为了冷笑,本想留他还有用,可那蔺济安不该将主意打到宣玥宁身上,子债父偿,最合适不过。 便说道:「蔺主簿说的是,你之功过,本县令确实无权判定,但我想替蔺主簿回忆一下,《洛律疏议》中规定,官员受财枉法十五匹则绞。」 「还需小心项上人头。」他看着蔺主簿的脖子,仿佛已经见到他绞刑的场面,让蔺主簿心里发毛过后升起无法控制的怒火。 「裴县令你今日过了!竟敢如此折辱老夫!」让他堂堂主簿在一众百姓面前丧失威严,儿子还被收入大牢! 已经撕破脸皮,蔺主簿阴森森看着裴寓衡,「裴县令还是年纪轻了些,你今日所为除了激怒我,对我造不成半点伤害,年轻人就该多经历些艰难险阻才能成才,蔺某不才,甘愿当裴县令的练刀石!」 不愧是在咸满县呼风唤雨数十年的蔺主簿,就连威胁的话都说的那般含蓄,这不就是变相说,等他回家安排,明日就给裴寓衡好看,这咸满县的豪绅哪个不和蔺主簿交往过密。 裴寓衡走了下来,站在蔺主簿的对面,比他高了半个头,便显得居高临下,明明很是清瘦之人,一身青袍颇具威严,「蔺主簿所言,本县令自然也想到了。」 他伸出一只手,指着牢房的方向,「蔺主簿贪赃枉法证据确凿,本县令已经将所有证据交到洛阳,并甘愿受罚也要请蔺主簿暂时放下手中事物,先去牢里待上一阵。」 蔺主簿一惊,「裴寓衡你疯了,私自关押朝廷命官,你不要命了!」 将此话说给县衙外的众人听完,裴寓衡才小声道:「如何是私自关押,本县令分明是冒着生命危险下饵给暗处的人,静待他们今夜上门为蔺主簿求情,好一网打尽。」 说完,他示意两个衙役按住蔺主簿,连带着把他嘴也给堵上。 事发突然,从蔺济安被捉,到蔺主簿被童将军半威胁留在堂上,那些和蔺主簿勾结的豪绅和县衙里所有投靠蔺主簿的官员衙役,谁能想到,裴寓衡竟敢当着百姓们的面关押朝廷命官! 眨眼间,蔺主簿的待遇便如同阶下囚,让他们都没反应过来。 在蔺主簿怒目而视下,裴寓衡补上一句:「忘记说了,近日将有一位监察御史行至咸满县,我这般兴师动众让百姓们亲眼看见将你收进大牢,你说监察御史会放过你吗?」 「蔺主簿,你若是在洛阳,都活不过三天。」 忐忑、焦躁,是所有得知蔺主簿突然被裴寓衡关进大牢同其儿子作伴之人的内心,这一天,裴寓衡接待了无数前来劝说他放了蔺主簿的人,其中有胡商,有豪绅,甚至还有在县衙外听了全乎的百姓们。 百姓们怕啊,怕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敢拔老虎须的县令,就这么被老虎给吃了。 裴寓衡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客人,记下了一长串的名单。 也有那见风使舵本领高强之人,直接倒戈至裴寓衡处,只说自己是被蔺主簿拿捏,不得不为他办事。 宣玥宁望着他们的背影道:「假惺惺的墙头草。」 县衙发生的大事她自然是全知晓的,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裴寓衡就将蔺家两位抓到大牢,她刚才去瞧了一番,那蔺济安都已经快被那些状告者打没气了。 要不是还要留着蔺主簿等待监察御史的到来,她真恨不得劝裴寓衡将他们都关在一处。 心里自是知晓裴寓衡已经做足了准备,可还是会担心他们狗急跳墙,便赖在裴寓衡的书房,自己搬了个小凳坐在屏风后面。 人一茬接一茬,听得她是昏昏欲睡,最后头一挨屏风睡了过去,身体重量渐渐向那移去,那木质屏风轰然倒地,连带着她摔在屏风上。 「可有伤到?」裴寓衡放下毛笔,快步走了过去,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宣玥宁从地上拉起来。 她眸里茫然,纯净的看着他,无端让他心悸。 所幸她坐的就是小矮凳,伤是没有伤到,就是磕在屏风上有些疼。 此时月上梢头,书房里只有烛火亮着,她揉揉眼睛,眨出了泪花,模糊不清的说:「他们人都走了?」 第58章 「都走了。」裴寓衡扶着她坐到自己椅子上。 县衙里静悄悄一片,之前出去捉拿蔺济安的那些汉子,他都留了下来,立下功劳的他们正式成为衙役,今日就只有一个任务,守护好放置案卷的地方,绝不准出现任何纰漏。 裴寓衡一直未睡,就是怕出现急事,自己赶不过来,稍一熬夜,黑眼圈就挂在白皙的皮肤上。 这一夜至关重要。 宣玥宁拍拍脸颊让自己清醒过来,今日事情凶险,也多亏裴寓衡能稳得住,她都不需要亲自去看,就可以想象到裴寓衡是如何风光霸气。 崔棱早就写信告知了裴寓衡,最近边关不稳,巧有监察御史就在他们那一带,奉陛下之命,前来察看,裴寓衡才会耐着性子等待到今日。 两人一直忙碌,宣夫人进来看了一眼就没在管,此时腹内空空如也,宣玥宁一打量就发现裴寓衡起色不好,但她说不出让他休息的话,只能同他说了一声,自己去厨房弄了些吃食。 做饭的动静将厨娘吵醒,她摆摆手示意厨娘回去睡,动作麻利的做了两碗面,和裴寓衡吃了起来。 裴寓衡慢条斯理吃着面,眼神却悄悄落在头也不抬一心吃面的宣玥宁身上,待她吃完才道:「早些回去休息。」 宣玥宁摇着头,吃饱饭就更困了,打了个哈欠让他早点吃。 他刚吃半碗,就听见前面县衙出现喊声,骚乱至,两人对视一眼,齐齐起身出去查看。 王虎正压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见他们来了道:「裴县令,果然如你所说,真有人偷溜进县衙打算点火,喏,这是我在他身上搜出的火折子!」 裴寓衡点头,让他们将人绑了扔在原地,谁也不能放松警惕,更不能中了调虎离山之际,人就先不要放进大牢了。 安排好后,他就像明晃晃的靶子一样站在原地,宣玥宁蹙了蹙眉,转身回屋,裴寓衡以为她是回去睡了,心下稍安。 哪知她不一会儿就又返回,一手拿着他的披风,一手带着蜂蜜水和药丸子,不由分说让他先将药吃了,事情再紧急,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又看着他将披风披上,这才百无聊赖地站在他身旁。 在边上的王虎感叹道:「瞧见裴县令和七郎兄弟友恭,我就又想起了自家那可怜的弟弟,他要是还在,哎。」 旁边有人故意笑他,不让他沉浸在悲伤中,「你那弟弟怎能同七郎相比,你身强体壮何时生过病,我倒觉得七郎比我家夫人还要贤惠,这要是日后哪个小娘子嫁了七郎,才是享福了。」 众人哄笑,冲淡了紧张的气氛,更有人叫道:「不知七郎婚配否,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 「我家中正有一妹,七郎可有兴趣?」 宣玥宁笑弯了眼,落落大方的任他们调笑,还接了句,「不知你家阿妹容颜几何,比不得我阿兄的可不行。」 裴寓衡本被他们几人的戏言弄得暗自窝火,又不好表现出来,听见宣玥宁的话,侧头看她,火把映照下,她半边脸在光阴下,半边脸在黑暗中,感觉他看她,转了过来,黑暗驱散,整张脸沐浴在火把下,就那么烧了他一下,什么气都没有了。 恩,是得比的过他,耳中听他们念叨,「那不行,什么小娘子能比裴县令长得还好看」,「七郎你要求太高了」,「你这样会娶不到人的」,隐秘地笑了一下。 这一晚,他们又捉到了三波想要将那些案宗资料烧毁的人,宣玥宁熬到半夜坚持不住,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去睡了。 一觉醒来,就听家中两个婢女凑到一起,说裴寓衡将那蔺主簿抓了大快人心,她们可真走运,竟然能被夫人买下,还道这回来了个顶大的官,蔺主簿一定得把牢底坐穿! 大官?宣玥宁问道:「可是监察御史来了?」 「这……奴婢们也不懂,只知道就连林州长都过来拜访,被那位大官赶走了,现下人就在县衙内,哎,七郎你慢着些,先把饭吃了啊。」 宣玥宁不管两个婢女在身后呼喊,大步就朝前院走去。 不知这回来的监察御史是谁,会不会不分青红皂白,拿裴寓衡私自关押蔺主簿一事做文章,官场之人的手段,让人防不胜防。 人还未至,就已经先听到了前方裴寓衡的声音,「让萧监察史看笑话了,县衙内暂时只有我和刀笔吏两名官员,其余人等请了病假,想来日后也是来不了的,我正打算招些人进来。」 她心中着急,也没听清裴寓衡说的什么监察史,人已经冲了过去,脑子一动,将那两个婢女的话照搬了过来,「阿兄,你可有食饭?你一整晚没睡就怕有人过来烧毁卷宗,不如先去吃饭休息一下。」 这话是专门说给萧监察史说的,告诉他裴寓衡为了这个案子尽心尽力,监察史可要明察秋毫。 听见她话的两人已经停下了步子,一起转身看她,宣玥宁瞧见那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穿绯袍的男子,当即就楞在原地。 那人眉目如画,气质冷淡,高傲的如同冰清玉洁的兰花,站在裴寓衡身边竟没能被打压下去,可这不过是他想给世人表现的一面,和他做过一世夫妻的宣玥宁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他野心勃勃,善于运用自身优势,诗词歌赋不行,但是为人处世颇为老道,根本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直接经举荐入朝当官,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 第59章 上至陛下,下至宫女太监,没一个人说一句他的不好,将长袖善舞登峰造极。 更在后来和裴寓衡分庭抗礼,成为陛下手中的「洛阳双剑」。 裴寓衡是靠自己从底层一点一点沾满鲜血地走上去,他就是靠着家世人脉外加陛下喜爱用实力一步登顶。 可笑的是,人人都说他是陛下的入幕之宾,只有她知晓,这个人好龙阳,此话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能够被裴寓衡当做对手,足以彰显他的能力。 刚才在背后看没能认出他来,现在看见他,当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这人一肚子坏水,纵然上一世两人相敬如宾,但若不是他死扣着和郑家联姻,她也不至于替郑亦雪嫁了去。 对他,恨也无,喜也无,最好一辈子都没有联系,偏偏他现在摇身一变成了监察御史,可不就像一把刀提在两人头顶。 见她直勾勾盯着萧子昂看,连自己唤她都叫不回魂,裴寓衡将压袍玉佩摆正,喝到:「七郎,不得无礼!还不过来见过萧监察史。」 萧子昂看了看两人,劝道:「裴县令无需如此,不过这七郎又是何人?我怎么就只听过裴县令有一表妹。」 两人说话,惊醒了宣玥宁,她看着萧子昂那副明明都知道,非得让你亲口告诉他的姿态,忍不住回道:「见过萧监察史,阿兄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危,才让我以男装示人。」 「哦,如此,我就说哪里来的俊俏郎君。」 裴寓衡插入两人之间的对话中,「萧监察史,是家中阿妹不懂事,惊扰了你,我们还是先去审问一下蔺主簿?」 又因为刚才宣玥宁流露出的那点对萧子昂的不对劲,让他忍不住同宣玥宁说:「你先回屋用饭,不必过来。」 宣玥宁巴不得离萧子昂远远的,又怕这人打主意打到裴寓衡身上,走得时候就显得有些不情愿。 裴寓衡对着看起来确实有一张能俘获少女心之脸的萧子昂,说道:「蔺主簿和豪绅勾结贪赃枉法,又克扣赋税,一应证据我都整理好了,萧监察史可直接拿去洛阳。」 萧子昂淡淡道:「是非曲直还是等本官查过一番再做决断。」 接着几日,裴寓衡陪着萧子昂审问蔺主簿和蔺济安,并将所有卷宗交予萧子昂,烫手山芋甩了出去。 萧子昂无愧自己监察御史的身份,查其案来雷厉风行,所查的讯息和裴寓衡交给他的证据不谋而合,但他硬拖着还有疑点不松口,就这么住到了县衙内,弄得咸满县的心里有鬼的人,人人自危。 除了这些人,最开心的无疑是咸满县的百姓,见到萧子昂体面无私查案的衙役最先经过裴寓衡的同意,将消息传了出去。 一传十,十传百,不大的咸满县顷刻间就得知蔺主簿栽了! 有监察史在调查他,不管他在咸满县有什么交际网都不好用,他这辈子都出不了牢房,甚至还会掉头,他那儿子更不用说,没有人会为他翻案,就等着秋后处斩。 笼罩在咸满县头顶的乌云彻底散去,他们对蔺主簿有多恨,对裴寓衡就有多爱。 看看,是裴寓衡来了之后,才把蔺主簿抓到牢中,他甚至不在乎会不会丢了官职,要不是碰巧撞见监察史,我们裴县令还不知道要和蔺主簿做什么斗争才能胜利。 裴县令都是为了他们啊,仅一战,裴寓衡彻底在咸满县站稳了脚跟,成为人人爱戴的好县令! 不管他做什么,百姓们都只会说,「好好好,只要是裴县令让的,我们都听!」 知道外面百姓是如何称赞裴寓衡的,只有还在忙着规整材料的萧子昂心中气愤,裴寓衡倒是没有引导百姓,将一应实情尽数告知,可那些百姓就像是被裴寓衡灌了迷魂汤。 他们对裴寓衡无形的夸赞,也是在变相逼迫自己尽快处理蔺主簿。 裴寓衡送了他份大功绩,还是那种去毛收拾好端到他面前品尝的那种,让他这种只喜爱亲手挖掘罪行的人,如同嚼蜡。 看着像是他占了裴寓衡的便宜,实则是裴寓衡算好了他到的时间,利用他将蔺主簿连窝撬了,全身而退不说还得了百姓真心喜爱,这比什么都重要。 可白给的功绩推出去就是傻子,他这才在县衙里住了下来,想再观察一下裴寓衡。 崔棱的关门弟子,裴淳元,久闻大名。 县衙里忙碌的裴寓衡随萧子昂满处晃悠,他对自己整理出的证据极有信心,不怕萧子昂查出问题。 那日升堂审判蔺济安时请假的官员和衙役全被他辞退了,既然病了,就别想再回到县衙内,他不需要吃里扒外或者冷眼旁观之人。 不管他们是不是蔺主簿的手下,他一个人都不会用。 咸满县变了天,现在裴寓衡说一不二,说不录用,他们求谁都没用,更不用说,他们平日里仗着蔺主簿撑腰,做了不少鱼肉百姓之事,知道裴寓衡不用他们,百姓们的骂声就能将他们淹死。 至于他们自己内心有多后悔当日没有留下来,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看着那日留下来的四人,无一例外,至少连升两级,当真是眼睛都要绿了,尤其是那唯一的刀笔吏,已经暂代蔺主簿之责,整日提心吊胆,兢兢业业,生怕这是梦,醒来就破了。 吏干升职虽是艰难,可在小小咸满县中,裴寓衡想让谁当吏,享受大洛官员待遇,谁就能成为吏,有了官身,日后再考个非常容易过的明经科坐牢位置,对于普通百姓来讲,已是相当不错。 第60章 这四人有勇气,敢于反抗,能进县衙内工作身后必有得力亲属,又明辨是非是县衙里的老人,裴寓衡自是要提携他们,不让他们寒心。 是以,那长得白白净净,唯一一位的刀笔吏,裴寓衡直接将他提到了九品下,接过了蔺主簿掌管文书的位置,正式成为一名官员。 其父母也是咸满县有名的豪绅,自家儿子因祸得福得了重用,二话不说,就给县衙捐了一大比银子,还派人来替裴寓衡修缮县衙,本来他们也是为了儿子才巴结一下蔺主簿,如今人走茶凉,裴寓衡又那般年轻,将宝压在他身上绝对没有问题。 别的不说,儿子当了吏有了官身,日后有了孙子那可就是官人身份,他们这一支可就熬出头了! 看着住的地方一点点修缮好,院子里假山流水荷花池,可是把省了比银子的宣玥宁乐得找不着北了。 那剩下的三名衙役每人升二级,当了领队,而统领他们的,就是那王虎,王虎手下的弟兄们打散开来,从中选了一名当另一位领队,其余人等划分开来,形成了四班衙役,每班三四个人。 那三名衙役也是浑身没有二两肉的,知道他们当日豁出来留下,王虎他们对其很是客气,还细心询问平日里如何操练,怎么巡逻,晚上怎么排班。 可让他们苦不堪言,不敢说自己平日里就是吃喝玩乐来着,得亏他们也是家中宝,家里花了大把银子才把他们塞进来的,是以读过书,识过字。 当日都已经做好等蔺主簿知道自己儿子被抓,会被撵走,谁能想到裴县令那么厉害,连蔺主簿都给抓了起来,更是奔头十足,三人经常大晚上不睡觉凑在一起点灯熬油,还真让他们制定出了一份囊括王虎问的所有问题的计划。 他们三个人可不敢就这么交给王虎,先拉着刀笔吏,哦不,是小孙主簿讨主意。 小孙主簿从海量的卷宗中抬起头,好家伙,那黑眼圈都快掉到脸下面去了!衙役们一下子就充实了十多人,平日里处理工作完全没问题,他不行啊,县衙里就他一个人负责文书工作。 这几日他都是连轴转,恍恍惚惚接过东西,稍改两笔还了回去,那三个衙役心有戚戚,拍拍他的肩膀,「加油!裴县令已经张贴告示要招人了!咱们不能给裴县令丢脸,必须当好老人。」 小孙主簿拂下他们的手,「那告示就是我写的,你们赶紧走,别打扰我。」 说完,头一低,再次投入到工作中去,那三名衙役灰溜溜走了,正好碰见王虎,就将东西交了上去。 王虎也是识字的,他弟弟强逼着他学的,跟在他弟弟身后,考个进士有点困难,但考个明经科绝对没有问题,想到他弟弟,更是感激裴寓衡,他一定帮裴县令将衙役们训练好了! 从军队学的那点东西就有了用处,先把身体锻炼起来! 县衙招人的消息风一般传开了,主要招刀笔吏和衙役,其中招五名读书识字的刀笔吏,招八名身体强壮的衙役,报名的人络绎不绝。 由王虎领着一众衙役维持秩序,他们腰板挺拔,挎着佩刀威风凛凛,以前那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衙役根本没得比,即使心里还有点打鼓的报名人见了他们,也莫名生出了信心。 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进去,然后捂着脸被对打的衙役抬了出来。 这些还叫衙役吗?太凶残了! 最后选出二十人,裴寓衡再去掉和蔺主簿有关联,想浑水摸鱼进来的,挑选出了十三人。 这些都是日后要追随他的人,他不可能就放任他们不理,是以明确告知他们,每个人先在衙役干一个月活,能者胜任就留。 而对于这些人的纪律他也是强抓的,在他手下,绝不准出现欺负百姓者,被他发现永不录用。 县衙里欣欣向荣,人们来去匆匆,谁来了想走,都牟足了劲要留下来,一应事宜很快被落实,但他们这些新进来的人,级别就比较低了,每每看着县衙里这些撞了大运的老人,就因为站对了裴寓衡连跳升级,真的好嫉妒。 不行,他们也要好好工作,裴县令看我看我。 第一笔工钱发了下去,领到钱的无不脚步虚浮,酒肆走起。 也多亏了小孙主簿父母给捐的银子,要不县衙可就要穷的拖扣这些人工钱了,因着宣玥宁平日里工钱少一个铜钱都不行,裴寓衡更能体会他们,这绝对拖不得。 等一切都迈上正轨,裴寓衡就发布了消息,即日起,他将重启之前被判错的错案,请当年的知情人来报案,他的父亲没有人来帮着平冤,他总要尽自己的努力,将能看见的人解除冤屈。 咸满县的百姓们都愣住了,他们以为蔺主簿走了,就是天大的好事,万没想到裴寓衡会不辞辛苦将案卷重启。 谁还没点亲戚朋友,七拐八扭总能告诉当初被蔺主簿坑害的人家。 人家满怀期待的来了县衙,裴寓衡当堂审案,为他们平反冤屈,放出在牢里一关就是三年的人,还赔偿了人家银钱。 裴寓衡满意地看着依旧在奋笔疾书,却已经不急不缓,能将案件从头梳理到尾的小孙主簿。 来了五个新人,小孙主簿生怕保不住自己这个可以和裴寓衡升堂的位置,天天翻看卷宗,学习记法,回家还偷偷苦练,他一定要成为被裴县令夸奖的主簿! 然而他并不知道,裴寓衡也没想换人来记,他们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而想要保住他位置的父母心疼儿子又捐的一大笔钱,裴寓衡也就顺水推舟收下了。 第61章 这不,赔偿的钱就是从这里来的。 至于蔺主簿贪污的款项,萧子昂没递上去,洛阳没下最终决断,他就不能动,但是蔺主簿之前说要增加的赋税倒是可以减免了。 不只如此,他还做主免去了他们三年赋税,让他们得以休养生息,他们这些年因蔺主簿亏空的太厉害了。 「裴县令可真是个大好人!」 裴寓衡刚下了堂,解决掉一桩旧案,就被萧子昂拦住。 「裴县令,我不日就要启程回洛阳了,咸满县的事情我会如实和陛下言明,那蔺主簿就劳烦你再看上一段时日。」 不是正式拜访,案子也已彻查清楚,萧子昂无需应付林州长一干人等,没在穿绯袍,一席黑衣衬得他清冷的气质打了折扣,像是染上了些阴郁,露出内里獠牙。 蔺主簿曾经插手判下的错案,被裴寓衡一件一件从尘封中开始,原以为他是为了名声做做样子,哪知他一判就没在停下来。 那些案子有的假证非常明显,一天就能判十多个,有的不好查,还要派衙役出去找寻证据,就算这样麻烦,裴寓衡依然坚持了下来。 萧子昂对他的态度也有了改变,有君子之骨,行事作风却不拘束,他终于能理解崔棱为何要收其做关门弟子。 虽是欣赏,但裴寓衡这种聪明过头的人,如同看见了同类人般,还是让他不喜深交。 那边裴寓衡闻言点头,似是猜到了萧子昂于近日就该走了。 从他来了之后童将军就再没出现,直到这两日才找了上来,让他兑现当日的承诺,就可窥得一二,这是萧子昂已经同他密谈完后,终于腾出空来想起了自己。 于是客气道:「萧监察史可需要我派人护送一二?」 萧子昂接了蔺主簿这个毒瘤正不舒坦,立马说道:「那就劳烦裴县令了,我观那时常跟随你左右的王大郎就挺不错。」 裴寓衡只看了他一眼,出乎他意料的同意了下来,「也好,王大郎虽莽却为人不笨,我也害怕那和蔺主簿牵连的豪绅在路上对萧监察史做些什么。」 哪个不长眼的敢跟监察史过不去,是嫌命长? 萧子昂扭头,两人目光相对,各有考量。 边关躁动,萧监察史身负重任,又有蔺主簿的案子在身,自然会马不停蹄赶回洛阳,他正好有信要交给老师,由王虎去送再放心不过。 两人又含沙射影的互相呛了一轮。 一个暗戳戳挑破裴寓衡机关算进,就等着蔺主簿跳坑让他来收拾烂摊子,一个讥讽萧子昂得了便宜还卖乖。 蔺主簿小小九品官贪污数额之多,让人咂舌,想来也会惊动远在洛阳的陛下,陛下本就对贪污之风甚为反感,萧子昂这个监察史自然又多了功绩。 可得到实惠的是裴寓衡,人心所向不说,萧子昂就算进洛阳述职,也躲不过裴寓衡,他所做之事一样要在陛下面前留下痕迹。 两人也算是都得到了好处,看在萧子昂马上要走的份上,暂时握手言和。 裴寓衡也跟萧子昂提了一嘴他要给崔棱信上所说之事,还是经由宣玥宁日日出去找商机来的灵感。 咸满县这么重要的枢纽,何不开个贸易区? 萧子昂眼神顿时就变了,在边关之地开设贸易区牵连甚广,更有可能影响陛下布局,若裴寓衡提出此建议,陛下必然要叫他这个去过咸满县的监察使问话。 裴寓衡啊裴寓衡,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等他耗不起快走了才说,让他得以了解,却不能深入。 裴寓衡就那么冷静的等着他反应过来,对他而言,萧子昂要是能在贸易区之事上不偏不倚照实说,就是帮了大忙,「萧监察使可愿同某一起做些实地考察。」 萧子昂纵使心中不愿,也得咬着牙同意下来,「这是当然的,裴县令请。」 之后,裴寓衡连堂都暂时不升了,有疑问难点都交由小孙主簿记载下来,他则和萧子昂每天形影不离,用仅剩的几天功夫,带着萧子昂过了一遍咸满县的地形,向他解释咸满县的地理优势。 两人一个不胜却弱灼灼公子,一个绰而不群气质冷清,勾的咸满县的小娘子都春心荡漾,街上结伴的小娘子愈来愈多,每个人都想和他们两个来个偶遇。 每每看见两人并排而立,低声交谈的模样,都让宣玥宁忧愁不已,短短几日功夫,就让她的心如在油锅中反复烹炸。 萧子昂是想从裴寓衡嘴里再撬出些有价值的东西,可裴寓衡将想告知他的说了后就守口如瓶,任他如何询问都不再说,反倒让萧子昂彻底黏上了他,就连晚上回县衙都非得到他书房坐上一会儿。 宣玥宁端着药,就见那两人正研究舆图,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的景象也没再变。 那地图上有花不成,脑袋靠那么近作甚! 还有那萧子昂,为何眼睛不看图看裴寓衡,难道裴寓衡脸上有地形地貌? 她心中打了一个突,萧子昂该不会看上裴寓衡了吧? 故意弄出些动静走了进去,「萧监察使,阿兄,时辰不早了,你看是不是先把药喝了。」 裴寓衡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又很快放开,对她道:「你先放桌上,我一会儿就喝。」 「身子还是重要的很,裴县令不妨先将药喝了,我们在继续谈论。」来此地近月余,萧子昂还是唤着生疏的裴县令,而裴寓衡也没有任何亲近之意。 第62章 拒绝道:「无妨,还是早些给萧监察使讲解完,早些回去休息的好。」 他是想将萧子昂赶走,没事别在他眼前晃悠,该说的都说了,贸易区建成的好处是可窥见的,他若是在建成前鼎力支持,益处必不少。 可若想伸手在贸易区插上一杠子,他也是不许的。 变相的轰人之语,落在宣玥宁耳中就变了味,这两人怎么回事? 一个关心对方身体情况,一个让人家赶紧回去休息,莫不是一个月的功夫,就升出了惺惺相惜之意。 萧子昂表面功夫做的到位,确实挺具有欺骗性的。 这可不行,他可别打着知己的名头,把主意打到裴寓衡身上! 不由对萧子昂说道:「萧监察使不如明早再来,我还有些事情想请教萧监察使。」 裴寓衡直起腰,在他的逼视下,宣玥宁没把自己想将两人隔开的小心思展露出来,沉静的说:「阿兄你先用药,我先送萧监察使回屋。」 萧子昂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兴味地跟着宣玥宁走了出去。 「不知七娘想同我说些什么?」 他这张脸确实是吸引了不少小娘子趋之若鹜,可哪里能让宣玥宁再多看一眼。 她走在前方,还略微等待了一下萧子昂,向后看他的眼神里有着嫌弃,似乎在说一个郎君怎的比自己还慢。 出了裴寓衡的视线,她就不想和萧子昂说话了,只是维持着礼貌回了一句,「是想问一下蔺主簿的事情。」 萧子昂道:「贪污那么多,一个绞刑总是跑不了的。」 而后他故意微微前倾着身子,两人分明距离甚远,却偏做出一副和她说悄悄话般的模样,「七娘放心,裴县令私自扣押蔺主簿一事,我为他求情的,你不必忧心。」 宣玥宁汗毛炸裂,浑身打了个寒颤,果断离萧子昂两步远,这才压下身上不适。 清冷公子突然温暖和煦同你讲话,话里话外都是为了你着想,好似是因为你,他才不追究裴寓衡的责任。 这份心意,足以让小娘子羞红了脸,一颗心小鹿乱撞。 可宣玥宁是普通小娘子吗?她是和萧子昂讨价还价过了半生的人,怎会被他迷惑,那萧子昂果然一如既往的恶劣,你一个好龙阳的,撩拨她作甚!怎么着,想拿她当突破口? 再者何来求情一说,证据俱在,你能以何种牵强的理由给裴寓衡定下罪来。 便侧着身子回望萧子昂,将了他一军,「是吗?我那回去就跟阿兄说,让他明日来跟萧监察使道谢。」 萧子昂闻言愣了半晌,而后说道:「这到不必,裴县令想来是心中有数的。」 之后两人一路无话,宣玥宁将萧子昂领到位置就返了回去。 书房里裴寓衡叫王虎过来交代了几句到洛阳之后的事情,见她回来,咽下了剩余的话,只道:「你先回去收拾行李,明日我再同你细说。」 经过这段日子时常跟随裴寓衡左右,学习裴寓衡处事,王虎已经褪去一身莽气,现在看去,剑眉入鬓,腰间别刀,不怒自威,双手抱拳,恭敬地退了出去。 宣玥宁之前送来的药依旧在裴寓衡的桌上放着,一如他看着她和萧子昂一路回去骤然变冷的心。 屋里没了外人,他看着宣玥宁想要她马上就要及笄,更是糟心,说出的话便有些夹枪带棒,「这么快就把萧监察使给送回去了,都问他什么了?」 想起刚才萧子昂的种种作为,宣玥宁克制着自己才没黑了脸,便道:「没什么,就是问了他蔺主簿会如何,再说都在县衙,能走几步路。」 「恩。」他揉揉额角,已然察觉到自己为何心绪不宁,宣玥宁离去的那一瞬间,想要占有的阴暗心思,从四肢百骸争先恐后涌了上来。 「萧子昂走时我会叫大郎送他,你有什么要带去洛阳的信件,一并教给他。」 「好,我知晓了,正好收到瑶瑶的信我还没给她回。」心里惦记着事,宣玥宁回的便没有那么认真,又想到明日萧子昂还要跟在裴寓衡身边,便道:「贸易区的事情,我觉得我也能帮上忙,不如我明日和你们一起研究?」 有她插在两人之间周旋,就不信萧子昂还敢明目张胆的跟裴寓衡凑近乎。 从萧子昂来了,宣玥宁就跟往日不太一样,往常是萧子昂忙着查案,现在他闲下来了,宣玥宁跟他接触的机会也多了起来,裴寓衡眸底戾气流转,不假思索就拒绝,「不用,事情已经商量的差不多,再说他后日就启程了。」 恩,提前两日走也不妨碍什么,明日就过去催他启程。 他说这话就肯定没有回旋的余地,见她皱着小脸,也有些生气,那萧子昂就那般优秀,勾的她还要插手贸易区跟着他们风吹雨淋,「贸易区建成是大事,他是监察使,不好让他抓到把柄,等他走了,我便领你去。」 她是为了贸易区吗?她是不想萧子昂多和他说一句话,但他这话说的没错,立即附和,「对对,他是监察使,我看阿兄还是要远着些他,我们现在不过才八品,哪里能跟他抗衡。」 对是远些而不是小心,她一点都不信任萧子昂整日对着裴寓衡这张脸会不动心。 万一……没有万一,她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裴寓衡手指微颤,顺心了些,眯着眼睛不遗余力地抹黑他,「萧子昂和郑十一娘的婚约还未解除,你也需平日注意些。」 第63章 经他这一提醒,宣玥宁才想起来还有郑亦雪这么个人,不禁冷哼,「我记得了,我哪敢和十一娘起冲突,怕不是会被她的爱慕者做诗成绝世独立的恶女。」 说完,又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态度太不好了些,便想赶紧将话圆回来,裴寓衡已经先她一步开了口,「既然如此,这两日你就在家中待着,避着萧监察史。」 「恩,好。」 两人鸡同鸭讲,各有心思,却诡异的聊到了一起去。 等拿着空碗回到厨房,宣玥宁才反应过来,她明明是去劝裴寓衡的,为什么变成他禁止自己去接触萧子昂。 一日的时光过的总是很快,萧子昂在裴寓衡这再三碰壁,终于决定回到洛阳领功绩去了。 裴寓衡成功将其赶回了洛阳,城门的马车上,宣玥宁看着萧子昂和王虎他们的背影暗自出神,她没料到与他再次相见会是这种情形,真是期待郑亦雪执着退亲,他待如何。 萧子昂那句示威般的,「裴县令,我们下次见。」还在耳中徘徊,裴寓衡回头,就瞧见了宣玥宁一副小女儿家的愁思样,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 那厢林州长擦着眼泪恋恋不舍萧子昂的离去,见他走远,拿出汗巾将好不容易哭出来的眼泪擦拭干净。 只同裴寓衡说了一句:「裴县令,本官就先回州府了,咸满县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意思就是他裴寓衡想建贸易区,那他就自己建,州府不插手,也绝不会给他提供任何帮助。 裴寓衡全部心神都在宣玥宁身上,闻言只是颔首,「谢过林州长。」 林州长坐着马车而去,人群散开,城门外就只余裴家马车一辆,晃晃悠悠拉着两人回了县衙。 裴寓衡就是咸满县的主心骨,如今咸满县在他的掌管下,呈一片欣欣向荣之态。 有不少百姓都怕裴寓衡也只待上一年就走,后来还是有明白人点醒了他们,「你们没看裴县令的母亲和弟弟妹妹全在县衙吗?有亲人在,这足以证明裴县令暂时不会走的。」 众人安心了,目送着裴家的马车驶进县衙。 而裴寓衡打算建造贸易区的消息也被传了出去,最先激动的就是大宛国,他们穿梭在大街小巷打探,最后找到了裴寓衡的头上,他们想吃下整个贸易区。 贸易区的事情涉及边境,朝中还没有个定数,裴寓衡没有把话说死,只是说等决定建造时,再进行商议。 他已经将折子交了上去,因为林州长不待见他,这个贸易区只能设立在咸满县,出了任何意外,例如被边关敌人扫荡,都要由他一力承当,对他而言自无不可,他可是已经和童将军商议过的。 现下就等着洛阳到底是如何定论的,而他相信有老师在,贸易区十拿九稳。 既然如此,他便将目光放在了农田了,光有贸易区带动还远远不够,咸满县真的太封闭落后了,用贸易区打开他们的眼界,也要让他们吃饱肚子。 他开始顶着大太阳在咸满县周边的村子转悠,以前有王虎在,王虎粗中有细,时刻都能照料到他,可他现在护送着萧子昂回了洛阳,他身边就无可用之人。 咸满县常年刮风,庄稼长势并不好,前又有蔺主簿加重赋税,百姓们苦不堪言,后又有天灾,他减免三年赋税对百姓来说也是杯水车薪。 百姓爱戴他,穷的连鞋子上都露着洞,看他亲自下来,纷纷拿水拿事物请他,吃过苦的裴寓衡怎能忍心收下东西,只用他是县令不好拿为由搪塞了过去。 连着出去三日走访了五个村子,回来后,他就中暑了,病恹恹躺在床上,急的宣夫人和宣玥宁差点把县衙里的大夫给绑过来。 「再为百姓操心,也不是你这种方法,你命都没了,谁来管他们!」宣夫人一指头就要戳在他额头上,看他费力偏头躲了去,想起他现在也是一县之长,只好深深吸了口气,「你可万不能学你父亲,我去吩咐厨房给你炖只鸡。」 眼不见为净,她利索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了。 宣玥宁等他们都走了,这才上前来,知道他特别注重仪表,掏出小镜子塞进他手中,让他自己整理,自己则背过身思索有什么办法能帮他。 她久困于萧府围墙内,可萧子昂每日回来都会同她聊聊些政事,知道她关注裴寓衡,说的大多都是和他相关的事情。 诸如他今日又查出哪家官员贪污,明日又让谁下了大狱。 脑子里的那灵光一闪,却滑溜的让她捕捉不到,越急越想不出来。 等裴寓衡养好身体开始在没有案子的时候继续下乡时,宣玥宁跟上了他。 她率先跳进马车,从车窗中探出一个头来,「快上来啊,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下去的。」 裴寓衡站着不动,只让她赶紧下来,「下乡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轻松。」 她打断他的话:「我不怕吃苦的,有我在我也能帮你啊,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下属,你的小厮,你的跟班,别耽搁了,赶紧上车。」 犟不过她,心中又真的想让她陪着,他便暂时默许了下来,想着兴许她累到了一会儿就会自己回去。 哪知她坐在田埂上就开始和老农聊天,老农见到他时还浑身紧绷,和她聊了一会儿就放松下来,说了不少之前他没打听到的消息。 第64章 可她一心二用,一面和老农说着庄稼长势不好,一面还能时刻关注到裴寓衡,递水扇风忙乎的好不快活。 等她再一次过来给他递水时,他便不再让她走,「我也不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你先过来歇息一下。」 两人躲在树荫下,宣玥宁大口喝了半壶水,脑门上覆了一层汗珠,裴寓衡看天色也已不早,就让他们准备一下,回县衙。 等两人快到县衙时,宣玥宁才乐颠颠跑了回去,屋里宣夫人已让厨娘备好解暑汤,赶忙递给两人。 还顺便瞪了裴寓衡一眼,「你阿妹细皮嫩肉的跟你出去,你到真忍心使唤她,下次可不许再出去那么长时间了,把玥宁晒黑了怎么办。」 宣玥宁一边享受地小口喝着甜汤,一边点头。 裴寓衡喝了一碗,哪里不知道宣玥宁就是故意的,想来家里阿娘和她打算以此为借口,让他早日回府,且看今日回来的这般早就知道,她们的小计策是成功的。 然而他却无比享受她们对他的关爱,「好,我下次不出去那么长时间了。」 又把两个孩子叫了过来,问了一下他们的课业,方才放他们出去玩耍。 而在咸满县城门口处,一商队缓缓而入。 「郎君,这咸满县的人精神头看着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你还记得我们上次来时他们什么样子吗?这改变也太大了。」 被护在商队中央的牛车旁,两名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正左右环顾。 之前出声的男子问向在咸满县扎根的胡商,只听人家回复:「这都是因为我们来了个好县令!」 「啊,你且跟我说说,怎么个好法?」 那人就开始手舞足蹈的给他讲,裴寓衡是如何将蔺主簿扣押在大牢,捉到蔺济安判他个秋后处斩,又说他最近日日去乡间,可把裴寓衡夸了个遍。 「郎君,你听见了吗?怎么说我们也和裴郎相识一场,我看直接去找他准没错。」 听着两人交谈的绿眸俊秀郎君展露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七娘的阿兄,名不虚传。」 「库狄郎君!?你怎么在这?」 宣玥宁正照常陪着裴寓衡去乡下,路上吃惊瞧见库狄蔚文。 库狄蔚文本就是朝人打听过后,特意在此等候的,先是朝脸色难看的裴寓衡行礼,而后开怀的同宣玥宁道:「七娘,好久未见。」 确实,自打离开越州之后,宣玥宁和库狄蔚文已有半年未见。 他还是那个会动不动就大笑,嘴上爱挂着「非也非也」的郎君,身在异乡得见朋友,本就是一大幸事,宣玥宁怎能不高兴,可真是恨不得拽着他,让他跟自己说说越州的事情。 见两人聊的忘我,裴寓衡一把掀开车帘,七月骄阳似火,他身上寒冰冻结,「日头毒烈,你们二人上马车来叙旧。」 宣玥宁摆着手,她还不知道裴寓衡的性子,要是真让库狄郎君上了马车,他得浑身不自在,本就是小病初愈,可不能在惹他生气,遂回道:「我与郎君在路边说上几句话就回。」 车帘被倏地放下,隔绝了她的视线,车厢内裴寓衡死死抵着额角,半晌他认命地放下手,任由汹涌不快的情绪席卷全身。 不消片刻,喉头痒意压制不住,憋了半天之后,剧烈咳嗽起来。 库狄蔚文早已习惯裴寓衡对自己的态度,和宣玥宁说完越州的事情,此时正同她解释他因何而来,贸易区的建立激发了他们血脉中的那部分挑战,他又得知裴寓衡考上进士后,来的就是咸满县。 没有多想,就带着一颗跳动的心脏来了这里,安顿好后,第一时间就跑来找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炙热的心。 那翡翠绿眸荡漾着温柔,含情脉脉看着宣玥宁,「七娘,一别就是半年之久,我,我……」 平日里爽朗的郎君少见地吞吞吐吐,一旁的白秋之看不下去,接过话道:「七娘,郎君为了来见你,一大早就换了五身衣裳。」 库狄蔚文俊秀的脸上红晕遍布,结巴的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我甚是想念你。」 宣玥宁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脑中还没想出什么话,便听见身后马车里裴寓衡的剧烈咳嗽声。 当即心里就像是有人解围似的一松,不好意思对库狄蔚文笑笑,「郎君,我们改日再聊,我阿兄身子不好,我去看看他。」 走了两步,她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在库狄蔚文升起的灼热目光中说道:「郎君来此可也是为了贸易区?你且放心,我会同阿兄言明的。」 她回报不了库狄蔚文的感情,也只好用这种方式补偿。 库狄蔚文沮丧的看着她登上了马车,再也没有回过头来,他是为了她而来的。 白秋之走上前去拍拍他,「郎君莫要灰心,兴许七娘还没开窍。」 说着自己又叹了口气,「人之际遇真是变幻莫测,在越州的时候裴家多艰难,七娘为了多赚点钱,拼了命的画图,如今裴郎考上进士,还是被分到咸满县这种穷地方,可成了县令之后,七娘也跟着水涨船高了,郎君,你可要再努力才是。」 库狄蔚文看着远去的马车,回道:「非也非也,七娘本就与众不同,你去帮我准备一下,我要见见大宛的那些族人,贸易区必须得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第65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只有这样,他才配得上心中的七娘。 马车中,裴寓衡的咳嗽声接连不断,他用宽袖遮挡,一只手伸在胸前做防护状,不让宣玥宁过来。 从宽袖未遮挡住的地方看去,他眼中水光湿润,似有光华流转,眼尾硬生生咳出一抹残红,颇为引人怜惜。 再想起这人前世的权倾天下,对比的冲击下,让宣玥宁一时间怔住了。 好半天回了神,她觉得自己也被裴寓衡传染了,怎的也开始心悸了。 「快喝点水压一压。」她熟练地从车厢中拿出水壶,里面装的是润肺的梨汤,是宣夫人特意吩咐厨房给两人熬煮的。 裴寓衡一边咳一边接了过去,喝了几口到是顺过气来,又咳了几声方才平息下来。 不止他咳出一身虚汗,宣玥宁也吓得冷汗涔涔。 她掀开车帘对车夫说:「今日不下乡了,我们回县衙。」 又对他道:「你身子不好就不要逞强了,回去之后我们请大夫来看一看,要不我看还是去远一些的地方再请个大夫来,不不,我们还是得雇个大夫住进县衙,你看你平日里需要看病喝药,衙役们也时常受点伤。」 裴寓衡喘了几口气,虚弱地点头,一副任由她做主的模样。 既然打算请大夫了,宣玥宁倒腾起自己的钱袋,宫燕儿给的金叶子想来是留不住了。 他伸手扣在钱袋上,「别数了,蔺主簿的判决马上就会下来,他的贪污之款我已同老师说留做县衙所需,路途遥远,陛下不会在意这点钱的。」 「真的?」宣玥宁一把就将他的手从钱袋上挪开,自己小心地将其重新挂回腰间,「那感情好。」 说到钱,不可避免的就会想起库狄蔚文,她本来就想把他拐到咸满县来,谁知还没给他写信,自己就闻着味过来了,到真不愧是能成为大洛最富有胡商的人。 想起刚才库狄蔚文那半遮半掩的对自己挑明心迹,觉得颇有些棘手。 在裴寓衡装作不在意的问她,库狄蔚文跟她说了些什么的时候,她尴尬的拿过水壶喝了一口,喝完才发现这是裴寓衡的。 见他果然黑了脸,讪讪将水壶放了回去,「别那么小气,我回去给你好好刷。」 裴寓衡简直不想和她说话,他现在特别想知道库狄蔚文和她说了什么,让她从刚才就神思不属,还拿错了水壶。 清了清喉咙,宣玥宁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支着下巴跟他说了起来。 「就是说了说越州的事情,玲珑阁开不下去了,郎君将掌柜的挖到了文涯阁,自己带着白掌柜来了咸满县,越州因为出了你这么个进士金科第一,再加上那些祖籍越州的学子不少都考上了进士,都快把黄州长乐死了, 有不少越州的学子回去道喜,可谓风光,还遗憾你怎么没回去,你要是回去,黄州长肯定扫榻相迎, 家里的小院被黄州长买下了,没人敢跟他抢,说是等你回去的时候,还能有个地方住,黄州长也是打着好算盘,谁不知道隔壁就是崔郎君家。」 嘴不停的说了一通,她拿起水壶,仔细看了看,确认是自己的无误,猛灌了一大口,才对裴寓衡说:「那贸易区库狄郎君也想进入,好歹大家在越州都认识,他又算是大宛国的一支族人,我到觉得,你可以给他个机会。」 裴寓衡见她眼神闪烁,就知她还有事情瞒着自己,便道:「此事涉及颇广,他要真有能力,交给他无妨。」 宣玥宁暗暗舒了口气,她也算是尽力了,剩下的全看他自己,不过有她记得的他取得的成就,倒真是对他有信心。 想到他的成就,她拿着水壶的手一顿,那之前溜走的灵感被她悉数想起。 她半张着嘴,猛地一放水壶,「我想起来了!」 没盖好的水壶渐出两三朵水花,洒在两人衣裳上,裴寓衡扶住突然起身的她,怕她磕到车顶,训斥道:「好好坐着,像什么话。」 她抓着他的宽袖,想起他为了改善咸满县治下百姓们能过的好一点,不顾自己身体,任天气炎热,也要下乡察看,突的就湿了眼眶。 老天爷果然还是待他们不薄,一定是他的诚心才让自己想了起来,才让库狄蔚文来到咸满县。 「番薯!我们可以种番薯!库狄蔚文那有番薯种子!」 他坐着她半跪着,他得微微仰视才能看见她兴奋的脸庞,「你先坐下,慢慢说,什么番薯。」 哦,对,现在还没有番薯,大家还不认识这种食物。 她听话地坐了下来,可手还因为激动而死死攥住他的袖子,手里要是没有点东西,她怕自己忍不住去摇裴寓衡的肩膀。 「他们大宛国和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国相交,曾得到过他们的食物种子,番薯就是其中一种,这种作物长势快,个头大,还能饱腹!」 「我记得库狄蔚文那就有,」刚说完,她神情突然颓丧了下来,松开他的袖子,「好像,应该有吧。」 她刚才太激动了,都忘了库狄蔚文是五年后才发现这种种子,那时候战乱频发,民不聊生,他拿出种子也是想试验一下,却意外发现这种种子长大煮熟之后,不仅无毒,还特别香甜,最重要的是可以让没有东西吃的百姓填饱肚子。 那个时候靠着番薯,不知救活了多少人的性命。 第66章 就是不知道他那现在有没有番薯种子,咸满县的土壤根本不适合种庄稼,要是能种番薯,定能缓和。 裴寓衡将水壶盖好还给宣玥宁,伸出手停在她的头顶上揉了揉她的发,「无事,你仔细跟我说说那番薯。」 等宣玥宁将番薯好种、个头大、能吃、饱腹几个显要特征翻来覆去说完,才发现裴寓衡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对上他一直看向她的眼,她咬咬唇,画蛇添足般说了一句,「我是从书上看来的。」 什么书,别问,问也是瞎编。 看她紧张兮兮瞅他的可怜模样,他突的轻笑一声,「这些日子,你苦思冥想,就是为了要帮我找办法?」 只要别问她从哪知道的番薯,怎么都好说,她赶紧点点头,「你又不是专门种地的,不管如何了解,也不如那些老农,看你整日下乡,实在太辛苦了,我能帮你的有限,但是办法还是可以想的。」 他看着她,暗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为什么要帮他,整理里闲不下来,在越州忙着赚钱供他读书,在咸满县跟在他身边忙前忙后,连他要操心的民生大事也要替他管上一管。 雪中送炭难,真心更难,这让家道中落,吃进白眼的他,触碰到全心全意的温暖,如何能放得下。 宣玥宁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那种心悸又开始出现了,回避着他的目光,支支吾吾说:「怎,怎么?你觉得番薯不好吗?」 「好,不止好,而且特别好,玥宁……」 「恩?」 「没什么,」他低头看着自己被她抓皱的袖子,神色难辨,「我们回去,等过几日我就约库狄郎君见面。」 马车晃晃悠悠,农田远去,等再次和库狄蔚文见面,洛阳新都经过几轮激烈的争辩,以女帝一锤定音,同意开设贸易区,试行一年为果,消息被快马加鞭被送到了咸满县。 而裴寓衡那有理有据,写尽开设贸易区所带来的益处与风险文章,再次被崔棱拿出去显摆。 加之他提前查出了蔺主簿和豪绅勾结贪污一事,论功绩已是可以再升一级,可他刚到任不足三月,是以此事被女帝按下不表,只继续累加。 蔺主簿被罢免,判绞刑,抄家,他贪污的那笔银子就如裴寓衡预料般,留做了县衙所需,有了这笔钱,开设贸易区就简单了起来。 贸易区经他和童将军商议好后,就建立在军营和咸满县中间平坦位置,让一众以为贸易区会在咸满县附近的人吃了一惊。 咸满县建造杂乱,他特意留出地方来重新做规划,打算等贸易区建成后开始从里到外规整一遍咸满县,再向外扩充一圈。 此时正处农闲,他下令招收工人,每人管两顿饭,日结工钱,每天给一百二十个铜钱,这在别的州府平常的价格,却让咸满县的汉子趋之若鹜。 这要是建一个月贸易区,连取媳妇的钱都能攒出来。 而家中有婆娘的汉子,只要妇人家愿意,就可到此来给汉子们做饭,又是有工钱的活,人们的干劲就更足了。 挑人之事裴寓衡全权交给了从洛阳返回的王虎,出去一趟见过世面,他愈发沉稳了起来,做事一板一眼,渐渐有了前世裴寓衡左膀右臂的感觉。 贸易区建造的如火如荼,骨子里就爱经商喜欢钱的大宛国人们开始频繁拜访裴寓衡,他们此时也知道想一口吞下贸易区是不现实的,退而就其次,打算管裴寓衡要上三分之一的地方。 裴寓衡出人出力,给他们三分之一?便宜死他们,他吩咐小孙主簿道:「如有一位来自越州的库狄郎君找我,你再让他过来。」 在他们几次登门碰壁,裴寓衡都不见时,小孙主簿退回了他们打点自己的钱,笑话,他自己家不缺钱,顺便也嫌烦,提点了他们几句,「你们族应有一位从越州而来的库狄郎君,我们县令点名要见他。」 大宛族人和分支在大洛境内成为胡商族人之间的无声争斗,县衙内的众人是不清楚的,只知道几日过后,库狄蔚文就全权代表大宛族人前来协商。 年纪轻被忽视,库狄蔚文本以为自己要再耗上一段日子才能在族内说上话,可没能想到裴寓衡给他递了个梯子。 再次见到他时,裴寓衡刚下堂,所有陈年累积有问题的旧案都被他重审了一遍,刚才升堂只是处理邻里之间的小矛盾。 他缓步走来,青袍加身,脚蹬黑靴,一边走一边侧头吩咐身边的小孙主簿事情,在越州时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学子,飘在天上,而当他考取功名,远离洛阳那些人势力范围时,整个人脱胎换骨,周身萦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 与之见面,自惭形秽。 「库狄郎君,敢问你那可有一种名为番薯的种子?」裴寓衡主人家的邀他坐下,又详细将这番薯的特性告知。 过来是要问贸易区事情的库狄蔚文怔愣,而后仔细思索了一番道:「我平日是有搜集这些种子习惯,应该是有的,但量不多。」 裴寓衡点头,极有深意道:「无妨,不瞒你说,玥宁甚是操心百姓生计,我们有意推广种植这种作物,库狄郎君可否帮我们多找些种子。」 每一样可以吃到嘴里的东西,初时推广都会遇到阻难,何况是他提供的种子,库狄蔚文的迟疑,在裴寓衡说要予他贸易区一半位置时瞬间湮灭了。 第67章 而且这些位置只他一个人,他自己可以再分给大宛族人,也可以将之租出去,或是留着自己用。 如此好事,他怎能不同意,别说找种子,就是裴寓衡说要星星,他都得考虑一下能不能摘下来。 他心中不安,问道:「裴郎,不,裴县令,你为何要将此机会给我?」 裴寓衡掩下神色,「这些胡商里,唯你重情重义是我熟识者,郎君可莫要让我失望。」 库狄蔚文听之感动,如遇伯乐,立马起身回道:豆,豆,网。「必不负所托。」 「嗯。」他轻声附和,心不在焉,待他走后自己一人站在窗前,轻笑出声。 闻讯赶来的宣玥宁没能见到库狄蔚文,倒是避免了尴尬,只是她到底忧心番薯,见到裴寓衡便问。 他不做声故意逗她,她还以为现在库狄蔚文还没搜集到种子,颇为遗憾,而后听他说库狄蔚文那有一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裴寓衡骗了。 当下气鼓鼓地就要回后院,裴寓衡拽住她的手腕,见到库狄蔚文的那些不快尽数散去,压低声音道:「那,我同你道歉可好?」 宣玥宁惊得杏眼溜圆,思忖裴寓衡转性了不是,竟同她道歉了,不过一向自我的裴寓衡冷不丁如此伏小做低,到也颇为受用,眼见的情绪缓和。 催着他将种子要来,他们赶紧尝试种植,再不种,今年的番薯就种不上了。 「好,我已让库狄郎君将种子要来了,而且予了他半个贸易区,」裴寓衡看着她,私心的说,「他想必会非常忙碌,玥宁就不要总去打扰他,我们先把番薯种出来。」 为何给库狄蔚文半个贸易区?那可是生钱的老母鸡,他的族人得知此消息,又怎能不想从他身上咬下口肉来,倒是又是一番乱,缠的他脱不开手脚,也就无法来找宣玥宁。 他眼里情愫渐生,已是克制不住,也不想再克制,奈何有人就是感觉不到,反而奇怪的问他,「我找他作甚?」 「好,不找。」他温柔道。 等库狄蔚文送上番薯种子,裴寓衡便开始招老农来种植,可乡村农家一个个怕的很,哪怕是裴寓衡相招也顾虑重重,一时间竟是没招上几个人。 裴寓衡只好想法子,让衙役挨村去劝说。 「我们裴县令说了,是请众位去种庄稼的,还每日给工钱呢。」 「种得不好没事,工钱照发,不耽误你们干农活。」 好说歹说,衙役们给凑了十人来。 十位老农来到县衙面见裴寓衡如同惊弓之鸟,裴寓衡没摆官架子,可他是县令,咸满县的天,往常在田间还能说上几句,在县衙见了他那些老农是连话都不会说。 他正烦闷,依旧一身胡服的宣玥宁过来,代替了他,用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将这前因后果给说明白了。 听到这番薯种子的重要性,老农们小心待之。 裴寓衡就在咸满县附近圈出一块农田给他们盖了小院,平日里休息就可以在这里。 日子长了,时不时就过来看出苗情况的裴寓衡就变得不那么可怕,老农也敢和他说上两句话。 宣玥宁就跟着他东奔西跑,贸易区和农田的人没一个不识得她的。 将每每想让她待在家中稳重些的宣夫人气得够呛,而在看见自家儿子那别扭的将宣玥宁栓在身边的举动,忍不住扶额,懒得再理,全心神都放在了两个孩子身上,可让两个孩子苦不堪言,恨不得和她一块出去。 赶在秋收前,贸易区终于建成,裴寓衡再次招了六名衙役,专门负责贸易区的安稳,他甚至还与童将军达成协作,让其抽调军人来此站岗,贸易区交上的税收分他一成,用做军需。 这自然也是最初建造贸易区就想到,边关的将士太苦了,没有战事时,朝廷下拨军款层层剥削已不剩什么,如今有贸易区的税收解燃眉之急,女帝胸襟远大,力排众议同意了裴寓衡的建议。 世家大族都等着看贸易区被铁蹄践踏,等着看崔棱的关门弟子犯下大罪。 女帝新派则希望裴寓衡将贸易区顺利建造起来,只要一年试验期过后显示,贸易区的建立对维护边关安稳有重要作用,它就会在咸满县生根发芽,为其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和人才,也会给朝廷带来新的思路。 随着贸易区的成立,库狄蔚文率领大宛国的族人率先进入,他们这一族就信奉谁赚钱赚得多,谁就是老大。 库狄蔚文无愧自己的经商之才,半个贸易区里的族人所售商品概不相同,从根上避免了争抢。 有他们摩拳擦掌做表率,城里的胡商们也动了起来,先在贸易区领了牌子,然后有衙役凑足人数带他们去瞧那空着的摊位。 咸满县最不缺的就是地,而且不能种植的荒地居多,贸易区占地面积俨然是另一个咸满县,道路宽广可容三辆马车并排而行。 放眼望去是一连串的摊位,对应的摊位还有免费附赠的仓库,由军队看管巡视,绝对不会出现货物丢失的情况,若你想卖的是瓷器大件,还可额外租仓库,租金不贵,你摊位租多长时间,仓库就可租多长时间。 摊位租金从中心向外扩散越来越低,根据租赁时间长短价钱不一,最多可租一年,而且明确告知他们,裴县令有言,只要在他任上,贸易区的租金绝不会涨。 第68章 见识多广的胡商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定下摊位,心里盘算,积少成多,看着租金便宜,可贸易区多少摊位,又要交多少税收,这裴县令当真精明。 贸易区更重要的作用就是承担南北货物的流通,有洛阳朝廷的承认,又有大宛国的族人聚集,商人们闻着味就寻过来了,瓷器、绸缎、皮毛……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不卖的。 更不用说贸易区的环境实在太好,他们往常东奔西跑受尽冷眼,可在这四面八方全是同类人,让他们交了不少好友。 空着的半个贸易区在口口相传下,逐渐被各路商人占满,裴寓衡将半个贸易区划给库狄蔚文赚取少量租金的棋下对了,有活跃的他们起带头作用,甚至因为他们占据半个贸易区,自发制定起买卖规则,贸易区愈发正规而顺心起来。 可在贸易区最繁华的中心地带,却有一摊位始终无人售货,有好奇的胡商问之,是否是租金太过高昂,所以无人敢租。 那衙役气得挥手,「都什么跟什么,贸易区的摊位租金不都在门上贴着呢,明码标价!这摊位是我们裴县令留下来的,不对外出租!」 也是在这时,门口起了骚乱,一个衙役哭着嗓子吼道:「农田,农田那种出了番薯!可大可重了!而且一年可以种三岔,咱们,咱们家里人有饭吃,再不用饿肚子了!裴县令让我叫你们过去帮忙,先劳烦军队的兄弟们帮我们看守一下。」 种出了新粮食? 贸易区的商人们像是饿狼闻到了鲜肉,恨不得将这几个衙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着,「什么番薯?可会对外售卖?」、「产量几何,比之稻米如何?」、「哎,你们别走啊,农田再哪啊?」 「卖什么卖,我们自己家都还没得种呢。」几个衙役哪里管的了他们,风风火火跑去了农田。 有南方过来的胡商傻眼,「这粮食都没试能不能吃,他们激动什么?」 旁边本地人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这可是裴县令让种的,肯定能吃!起开,别挡路,我要去农田旁观。」 说完重重用肩膀顶开那人,追着衙役跑了过去,剩下的胡商你看我,我看你,有一半也跟着追了去,只有大宛国的人老神在在,轻蔑的看了他们一眼,暗道傻子,这种子还是我们家小库狄找来的。 专门种番薯的小院里,十位老农正抱着他们从地上种出的番薯嚎啕大哭,有生之年,竟从他们手上种出了这种神奇的作物。 被翻挖的农田外,摆放着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红皮番薯,个头厚实,看这体积,一个番薯就可让成年男子吃饱饭,有了它,灾年都能熬过去。 农田里乱糟糟的,种出番薯这么大的事,宣夫人也过来帮忙,此时正指挥着婢女去劝那些老农,回头就见宣玥宁已经下了田,靴子上沾满泥,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刚要喊她上来。 正从土地往外拔番薯,拔了半天没拔出来的宣玥宁,生气的跟站在旁边的裴寓衡说话,「你倒是下来帮帮我!」 整理日随着裴寓衡跑,已经开始发育的小娘子身高又往上蹿了,嗓音也柔和起来,突显出了女性特质,此时同他说话,就像是在和他撒娇。 而她旁边的裴寓衡瞥了一眼她已经沾上泥土的衣摆,后退一步道:「我已经叫衙役过来,他们会将地里的番薯挖出的,你赶紧上来。」 宣夫人扭过头,当做没看见这两个人,对满地里撒欢的两个孩子道:「你们两个注意点,别踩坏了庄稼。」 旁边的老农擦干净眼泪,对宣夫人道:「没事的夫人,这番薯都埋在地里呢,踩不坏,让孩子们跑,沾沾喜气。」 衙役很快就赶了过来,王虎给每个人划了一小块地,给了他们一把铁锹,他们摇着手说不用,要用手挖,万一铁锹给碰坏了怎么办! 众人撅着屁股,哼哧哼哧从地里挖番薯,不一会儿就将番薯堆成了个小山。 有老农指着番薯问道:「这得有百斤了吧?」 旁边专门算数的刀笔吏点了点那堆番薯道:「差不多。」 「这才几亩地啊,老天爷!」 不止老农们,衙役看着被他们翻出的番薯也倒吸一口凉气,这时一个衙役惊叫,「你们快看!」 他手里举着刚挖出的番薯,已经快比他的手臂长,围在小院外的胡商们也震惊出声。 欢乐的气氛围绕在这个小院中,直到小院外的胡商问道:「这东西能吃吗?」 宣玥宁跺跺脚上的泥土,心中有数,更知道这番薯怎么吃,立即回道:「能吃!我们吃稻米是去壳煮着吃,我想这番薯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将它们洗干净,煮了试试!」 她站在裴寓衡身边,俊俏的脸上,肆意飞扬,这种自信感染了刚才沉默下来的众人。 「对,我们试试!不能煮我们烤!」 「让我先来啃一口,看能不能生吃!」 「你起开,赶紧帮夫人将锅拿出来!」 小院的厨房里,宣夫人已经带着两个婢女烧了满满一大锅水,衙役们你搬锅我拿柴火,拿着石头堆出了简易的灶台,就放在大家都能看见的地方。 他们挑着大的、小的形状不一的番薯,将其洗净,虔诚地放进锅中煮着。 香甜的气味不一会儿就传了出来,有衙役打开盖子,白气冒出,拿筷子轻轻一扎,瞬间进去半截。 第69章 裴寓衡让他们抱来早就牵来的狗,拿出一块番薯晾凉之后,没有使劲一掰就掰成了两截,露出内里白糯的芯,被狗嗷呜吃掉了。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它身上,只见它吃完之后活蹦乱跳,还闻着香气扒住了衙役的裤子,想要再要一口。 衙役将剩下半块喂了它,被它一口叼走,寻了个人最少的地方吃了起来,不消片刻吃饱了肚子睡了过去。 「它,它怎么了?」 老农上前碰了碰,见它肚子起伏,说道:「没事,睡过去了。」 「那这番薯,能吃?」 「能吃!」 「真得能吃?裴县令?」 裴寓衡点头,「将锅里这些番薯给大家分一分。」 王虎兴然领命,就连院外的胡商也每人分了一块,「好甜啊。」、「还挺软!」「我这才吃了半个就有饱腹感了?」、「你少吃两口,锅里才多少,裴县令还没吃上呢!」 「你们无需管我,种出来这么多番薯,今日让你们吃个够。」裴寓衡看着他们边吃边哭,油然而生的成就感将他填满。 此种喜悦,他想立刻分享给告诉他有番薯这种作物的宣玥宁,之前站在他身边的人现在也不知去了哪里,往人群里一搜索,却是不见她的影。 心中一紧,浑身血液都涌了上去,脸色阴沉下来,「看见七郎了吗?」 被问之人嘴里还塞着番薯,只顾得上摇头,索性听见他的声音,宣玥宁探个头出来,「我在这!」 知道她在,没有出意外,他整个人平和下来,再朝她那看去,就忍不住轻笑了起来,「你蹲在灶台旁作甚?」 她神神秘秘地朝他挤眉弄眼,还把手指放在唇上让他别出声,过来半天鼓捣好了之后,从灶台里扒拉出烤熟的番薯,烫的左右手互换,蹭到了他面前。 弯着月牙的眼睛,将番薯外面那层烤焦的皮剥了下去,「我跟你说,这样烤出来的番薯才好吃,嘶,好烫。」 她捏了捏小巧的耳垂,将其染上黑灰,满不在意地将番薯举到他面前,「你尝一口。」 裴寓衡久久出神的瞧这她,在她再次出声催促时,就着她的手,低头咬上了那个番薯。 恩,很甜。 「哇,好香,阿姊你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又是番薯吗?」 裴璟昭带着裴璟骥在县衙厨房边转悠,里面宣玥宁正一步一步教着厨娘做番薯丸子,见他们两个馋的直打转,从锅里捞出两个丸子来。 「过来,」她给孩子一人喂了一个丸子,问道,「味道怎么样?」 「唔,好吃!」 然后在孩子们期盼的目光下,宣玥宁将新鲜出炉的番薯丸子盛在盘里,又舀上一碗熬煮浓稠的番薯粥越过他们直奔裴寓衡办公的地方。 裴璟昭急地跳脚,「阿姊,阿姊,我们的呢?」 就连裴璟骥都眼巴巴瞧着她的托盘从自己头上过去,也忍不住唤了一句,「阿姊!」 宣玥宁脚下不停,「你们留在厨房等厨娘给你们做,你阿兄忙起来就忘记吃饭,我先给他把饭送过去。」 厨娘哄道:「是呀,小郎君小娘子,你们且在此等上一会儿,七娘已经将番薯的各种做法都教给我了,你们两个想吃什么?」 裴璟昭立马抛弃不管他们的阿姊,嚷嚷道:「我要吃阿姊上次做的番薯糖水!」 「我,我要吃番薯糕。」裴璟骥腼腆一笑。 「好,你们且等上一会儿,刚才炸的番薯丸子要吃吗?」 「要!」 两人也不去院子里玩了,搬着小板凳等在了厨房外。 那边宣玥宁已经端着托盘来到了裴寓衡前院办公的地方,不想屋外守着的衙役为难,对其道:「你且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来送吃的了。」 衙役朝她拱手,「裴县令有言,七郎来了直接进去便可。」 宣玥宁道了谢,衙役帮她把门打开,眼睛留恋在托盘上的东西,咽了下口水。 香气传进屋内,打断了正向裴寓衡汇报贸易区之事王虎的话,见是她,赶紧行礼。 「大郎客气了,我过来送饭,一会儿就走,没打扰你们吧。」 裴寓衡将桌上添了几笔的舆图收起,为她的托盘空出地方,闻言道:「没打扰,本来也无甚重要的事。」 王虎目光怪异,极力克制自己不要表现出其他的表情。 没有重要的事情? 那个常常来犯的敌人今儿个竟在贸易区从大宛国商人那,用皮毛交换了不少吃的用的,要不是边关军人也在贸易区,只怕都发现不了他们。 还有那番薯,种出那日,香飘四里,不少胡商都亲眼见证,亲口尝到了番薯,不少人找到他头上,想买番薯。 除了这些还有令人头疼的推广番薯。 一件件哪件不是大事,怎么到裴县令嘴里就无事了。 还有刚刚还一脸嗤笑那帮敌人乔装打扮去贸易区,转眼七郎来了就温风和煦…… 「大郎,大郎,我都唤了你三声了,想什么呢,吃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吃点,也给我新做的番薯丸子提些意见?」 宣玥宁正指着一个个拇指大小的金黄小丸,王虎一个激灵对上了裴寓衡要笑不笑的眼,连忙道:「不用了!」 第70章 「那什么,我已经吃过饭了,真是装不进去了,裴县令,我先下去了。」 裴寓衡点头,「嗯,你且先按我之前跟你说的做,当做没看见就是。」 王虎解脱一般头也不回地大步迈出,守在门外的衙役见他出来,看了看关紧房门的屋内,小声问道:「怎么样大郎,那丸子好吃不好吃,刚才那香味勾得我快受不了了。」 他拿起腰间的刀拍在他身上,「站好你的岗,别乱问,我告诉你,好吃,好吃的不得了,饿死我了,我先出去吃碗面。」 「啊?」那衙役揉了揉也没被打疼的腿,嘀咕到,「好吃你还饿。」 屋里,宣玥宁有些遗憾王虎没有吃到番薯丸子,给不了她建议,转而将目光全放在了裴寓衡身上,「你快尝尝,先把粥喝了养胃。」 裴寓衡顺从地拿起粥舀了一勺,而后夹起一个番薯丸子咬了一口,说道:「外焦里嫩,甚是美味。」 他的叼嘴说好吃,那就肯定是好吃,宣玥宁趁热打铁,说道:「那你觉得番薯这么多种吃法,是不是应该让大家都知道?」 他一声轻笑,自从番薯种出来,自家厨房里各式各样用番薯做的菜全出来了,便说道:「那你欲为何?」 她指了指托盘里的丸子和粥,又指了指他桌上的纸,有些许心虚,「不若,我们的金科第一来写份菜谱?」 「你让我写菜谱?」裴寓衡一口粥差点呛到。 宣玥宁立马拍背顺气,而后奔到圆桌上给他倒了一杯水,双手捧着杯子放在他面前,「快喝一口。」 而后殷勤备至道:「咸满县的百姓都听你的,种出番薯那日动静那般大,想来在他们之中推广番薯不费什么力气,但番薯这种长势快个头大的作物,理应全面推广,我知道你近日都在忧心这些事,这不是,想了一个小办法。」 他未料到是为了他,眼里藏了笑,「这种事,理应是陛下该操心的,莫要多想。」 「可要是你提出的,你率先响应的,功绩几何?」她又劝道,「直接上乡间推广不说费力费时间,百姓们敢不敢冒风险种,都是两回事,可我们要是能让那些官老爷先爱吃上番薯……」 「自上而下,本就好美食的大洛百姓,自发就会打听起番薯来,你说是不是?」 她说的句句在点,这本就是他一直在愁的事情,不过转念一想,菜谱太过刻意,便放下小勺维持着一个动作思考。 宣玥宁不敢出声,就在她以为自己的方法他不同意时,他抬起头无奈道:「方法不错,可以一试,但不能以菜谱的形式。」 提出的意见被采纳,让她灿然一笑,「好,我们试试!」也不枉她绞尽脑汁回忆这些番薯被大家弄出花的做法。 自这日之后,她每每做了什么跟番薯有关的好吃的,都要送一份到他那。 两人凑在一起,先满足一下口腹之欲,而后她将空盘子撤下,裴寓衡就会拿出上一次写的宣纸,提笔记下这道菜带给他的感觉。 博览群书、过目不忘的裴寓衡想夸番薯,每道菜结合不同语境词汇,像是一篇有着曼妙身材的美文,不多不少恰恰好。 此时的宣玥宁就会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看他,在他抬头看她时飞快地瞥向桌子上一枝独秀的花。 屋外隐隐能听见两人交谈声,「少量盐是多少盐?是先和面粉和在一起?」 「哎呀,就是少量。」 「你确定?」 「嗯嗯,少量!」 和咸满县凉爽入秋的天气不同,洛阳此时依旧桃李芬芳,香车宝马。 崔府崔棱伸着脖子望向门口,第三十八次问身边小厮,「再去看看裴家的牛车到哪了?」 「郎君莫急,我再去看看。」小厮任命地又跑了一次腿。 一旁的崔珺瑶捂嘴痴笑,「父亲,兴许那番薯没有裴县令写得那般好吃呢,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崔棱瞪了她一眼,「回你屋去,这张嘴愈发伶牙俐齿,都跟七娘学坏了,这七娘也是,做了好吃的,自己偷摸孝敬就得了,还非让淳元写什么文章!」 「我不回去,万一我回去,父亲拿了应该属于我的番薯不给我怎么办,要知道七娘都跟我说了,里面还有燕儿姊的呢,我可得给她看好了。」 听到宫燕儿,崔棱执起绿蚁酒喝了一口,咂摸咂摸嘴,饱含深意的笑了。 「郎君!到了到了!」 门外小厮不顾礼仪叫嚷,颇得崔棱之心,当下就站了起来,「快快,都运到厨房,让厨娘现在就给我做一道番薯糕!还有那拔丝番薯也给我来一道!」 崔珺瑶连忙跟上往厨房跑得崔棱,「父亲!这番薯厨娘也没见过,你得先去看看番薯的样子。」 崔棱步子不停,「我儿说得甚是,甚是。」 「父亲,你慢着些!」她还记着宣玥宁给她信上的叮嘱,这才一直和崔棱等候至此。 厨房外,王虎守在牛车旁,不让崔府下手插手,自己将一筐筐番薯拿了下来。 本次运到洛阳的番薯,一筐是个头最大的,一筐是个头最小的,还有一筐是长得大小刚好圆润可爱的,另外几筐的番薯全是交由崔棱送人的。 崔棱赶了过来,王虎先同他见礼,将裴寓衡交代他的折子以及一本没有封皮的书全交由了他。 第71章 「这就是番薯?」崔棱接过东西一股脑塞进了袖子里,先奔着番薯而去,爱不释手地摸摸这个摸摸那个。 「正是!将番薯外面的泥土洗掉,直接蒸煮即可吃,」一路风尘仆仆,生怕番薯坏掉而马不停蹄的王虎,从心里发着喜意道,「郎君请看,它存储时间也颇长,从咸满县到洛阳,一个未坏。」 「好,好!」崔棱整个人都在激动,拿起一个番薯在手上颠了颠,叹道,「当真如淳元所说大者如臂,小者如拳,这小子,把他下放到咸满县就是保全他,哪知他这风头是一个接着一个。」 嘴上说着埋怨他的话,实则嘴角都要翘到了天边,可不就是在变相夸耀裴寓衡。 自番薯种了出来,裴寓衡和宣玥宁也将番薯的种种吃法过了个遍,他便着手开始写折子,在呈给陛下前,却先秘密写信给了崔棱。 将自己在咸满县折腾出了番薯这种长势快、产量高的农作物一事,尽数告知,末了在信上跟崔棱说,自己正在和宣玥宁探索番薯的食用方法。 还附赠了宣玥宁为他烤番薯那回味无穷的用法,扒掉丑陋不堪外表,露出看似渗出甜液的内里,咬上一口入口即化。 这让看到裴寓衡种出利国利民的番薯,一腔热血直冲脑顶恨不得立即就进宫面见女皇的崔棱,骤然熄灭了热情。 裴淳元这个混蛋! 竟敢挑衅为师!不知为师就好口腹之欲吗? 仗着洛阳没有番薯,故意馋他是不是!!! 呵,独馋不如众馋,他趁着还没有天黑,揣着裴寓衡写给他的信就进了宫,苦大仇深的跟女帝说裴寓衡种植出了番薯,详细的情况将和番薯一并送至洛阳。 女帝看见一亩产量时,颇为惊讶,再翻至后面的烤番薯,疲惫了一天的她,愉悦的笑出了声,可算知道崔棱为何闷闷不乐。 「爱卿,等番薯到了洛阳,让他先送到你那去。」 崔棱笑呵呵的应下了,心里道是女帝怕是认为裴寓衡夸大其词,也不为裴寓衡辩解,只同女帝唠叨自己老喽,牙口都有些不好,若是番薯真如此软糯,自己可要享福了,又骂裴寓衡不是好东西,把烤番薯写那般美味。 面见女帝后,他便和自己朝中同僚聊了起来,「哎,你可知番薯那物?我那不争气的关门弟子在咸满县折腾出来,非写信告诉我烤番薯多么的好吃,痒得我抓心挠肝。」 等他说了一圈,回去后就开始提笔写信,将裴寓衡写给他的烤番薯美味加做法全誊抄了上去,末了,附赠一句,不知君家可有番薯,若有他崔棱愿意高价买之。 收到信的朝中重臣……这崔棱怕不是傻了,日日上朝能见,还非得写信。 唯有深受崔棱炫耀弟子成瘾的挚友深吸一口气,颤巍巍打开信,果然要被气出心脏病,瞧瞧说的这是人话吗? 这番薯不是裴寓衡种出来的吗?你还管我们买,我们上哪给你变去,想吃管裴寓衡要啊! 当我们瞎不是,看不出你字里行间那扑鼻而来,快要熏死他们的浓重得意! 至此之后,凡是裴寓衡写信到了崔棱那,崔棱必然要誊抄一份再给朝中大臣们。 什么今日淳元又发明了番薯的一种吃法,番薯糕知道吧,据说滋味比桂花糕好多了。 番薯糖水知道吧?噬甜者的最爱,嘿,他还把做法写到后面了,大家可以跟着一起做…… 呵,他吃不着,大家跟着一起馋。 洛阳官员闻崔棱色变,番薯未至,却是人尽皆知。 出名的不是它作为农作物的本事,而是它端上餐桌有多美味。 让人魂牵梦绕,但就是尝不到这东西的滋味。 这日早朝,已经得知咸满县有人拜访了崔府,众大臣眼皮一跳,恨不得立即告假回家,他们不想收到崔棱的信!也不想和崔棱说话!他们没有番薯!吃不到! 哪知崔棱像是恢复了往日大儒的模样,全程板着一张脸,上了朝不等其他大臣启奏,先开了口。 「陛下,臣有事奏,咸满县县令裴寓衡种植出了新型的农作物——番薯!」 众人心想,这番薯可终于来了。 在崔棱的摧残下,他们听见番薯二字,脑子里最先冒出的不是别的,正是番薯的种种做法。 此种心态下,听见崔棱念着裴寓衡经过观察得出的结论,「七月启土开掘,子母钩连,得百斤,味甜饱腹,可当民生之食,做旱潦凶歉赖以生之物……」均神情恍惚,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听见了什么,这个番薯可比稻米、小麦?原来它不止好吃,作用更大啊!而且又易种植,今年华南正大旱,若是将番薯送到华南去,岂不是解了燃眉之急! 崔棱误我! 一个个官员克制着自己,一位问完,下一位接着问。 「此番薯一年可种几次?」、「什么?三次?种植方法裴县令都写在折子上面了?」、「一亩产量几何?」 「肃静!呈番薯!」 一筐番薯被拉至大殿之上,女帝将折子看完后,让各位官员自行传阅,而后道:「萧监察史,我命你即日起赶赴咸满县,亲自调查番薯一事。」 萧子昂出列,「臣领命。」 至于坐落在咸满县的贸易区,那就不用当着众位大臣的面亲自安排,以萧子昂的心智,自会体贴为女帝查探好。 第72章 下朝后,女帝点名要吃番薯,还将那一筐番薯送予了朝中几位老臣,以显天子德威。 老臣们收到番薯,无不感激,立即翻出崔棱写给他们的信,点名要吃番薯粥、番薯糖水…… 然后自己厨房为难的表示,就一个番薯,做不了那么多。 他们挥手,大方表示先做一道,剩下的等明日去崔棱那寻,随即吃的欢快。 可宫里的御膳房苦了脸,他们没见过番薯,不会做啊!万一弄不好整出毒素出来,脑袋还想不想要了,只能舔着脸寻到了宫燕儿这。 要进女帝嘴里的东西,宫燕儿自然上心,亲自去了趟崔府,在崔棱哀怨的目光下,拿走了属于自己的一筐番薯,又将裴寓衡整理的番薯大全之书一并带走。 等她回了宫,一边力道适中地为女帝捏着僵硬的脖颈,一边将今日去崔府的笑谈同女帝说了,尤其说到自己要番薯,崔棱老大不乐意,还是崔珺瑶出面自己才拿到番薯,将女帝逗得开怀大笑。 「他啊,也罢,他平日里也就好喝点绿蚁酒,吃些新鲜玩意,你还同他抢甚,那裴淳元已经将番薯种子一并送来了洛阳,很快就能种出番薯,不急这一时。」 女帝换了个姿势,她语言淡淡,似乎并没有像朝中众臣一般因为番薯而开怀,至今还觉裴寓衡种出番薯又写些吃食做法是在好大喜功。 宫燕儿从善如流开始为她捏起小腿,额上红梅愈发鲜艳,嘴角微笑的弧度没有一丝改变,她道:「陛下有所不知,淳元给崔府送了一牛车的番薯呢,哪里缺燕儿这一筐了。」 「你倒是同裴淳元亲近。」 屋里伺候的宦官、宫女因女帝这一句吓得瑟瑟发抖,双腿控制不住地想要跪在地上,可宫燕儿似是早就习惯了,为女帝换了一条腿继续按摩后,低着头道:「他可是陛下选出的金科第一,而且陛下说错了。」 女帝从斜卧着改成坐直身体,「哪里说错了,还是燕儿春心萌动了?」 宫燕儿退至龙踏旁优雅地跪了下来,「我并非是同淳元关系好,而是同他家表妹七娘玩得好,陛下所有不知,淳元写的那些吃食做法,实则是七娘求着他写的,两人郎情妾意的,燕儿可不想插入到二人之中。」 「哦?可是你说救了均瑶那孩子一命的七娘?」 「可不正是,燕儿从崔府出来时,还拿了一本淳元所做的书,」她让小宫女将那书呈上来,亲自递给女帝,「陛下,你且瞧,这上面的作者写着两个人,这七郎就是七娘。」 女帝拿起觉得哗众取宠的书,翻开一看,果真内侧写着两人的大名,再细一瞧,背脊挺直,认真阅读下去,紧绷地眉眼骤然舒展。 比起用官话书写的折子而言,这本书先是道明了如何拿到的番薯,又将整个种植过程,甚至老农的自暴自弃尽数写之,而后总结归纳得出结论。 后面详细写着如何种植番薯,甚至有几种方法是老农自行研究出来,也一一道之,到最后,他话锋一转,写得尽是番薯的妙味,「你可觉得裴淳元夸大了番薯的作用?」 宫燕儿微微侧头想了会儿说道:「想必是不敢的,番薯种子已经运到了洛阳,待其长出一目了然,燕儿觉得,可能这次,真的找出了新型作物,先恭贺陛下了。」 女帝将书放置枕头旁,示意宫燕儿自己累了,宫燕儿退出后,依旧摆着微笑脸,让御膳房过一个时辰再送饭。 自这日起,洛阳兴起了一股番薯热,先是女帝对番薯郑重相待,几乎日日都要听专门种植番薯的人回话,而后达官贵人痴迷于番薯变着花的做法,等一层一层传到百姓耳中,他们只知番薯绝味,却不知究竟是何物。 而人们总是觉得达官贵人们喜欢的东西就是好的,是以经常会在酒楼看见他们询问是否有番薯。 在女帝默许之下,裴寓衡所写的那本原没有名字,专门介绍番薯的书,也被崔棱着人誊写了许多本,送给了自己的密友。 这可让不少朝中大臣眼红了,这崔棱!那时候一天一封番薯食谱的给他们,如今记载成册却没有他们的份了,说什么也不能被落下,于是纷纷动用自己关系,得到了一本。 这本无名之书就这样被你偷摸抄上一本,我悄悄誊写一本而流传开来。 从上到下,就连酒楼大厨都请人为自己抄上一册,可又不识字,这抄也没用,便请了说书先生讲给自己听,裴寓衡那一连串不带重样的夸赞,击垮了吃不到番薯,又惦记的众人。 而此书作者淳元和七郎之名,也让百姓们耳熟能详。 那从咸满县贸易区满载归来的胡商,正想吆喝自己收到的番薯,便被高价哄抢一空,一拍脑门,立即返回咸满县。 咸满县贸易区最中央的摊位外,排了长长一溜队,全是前来买番薯的人,可再一望去,摊位后除了一位俊俏的少年郎,再无其他人,甚至,桌子上除了笔墨纸砚再无其他。 「七郎,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多定几斤番薯?」 宣玥宁头也不抬拒绝道:「规矩都写着呢,限购!」 那人被后面的人一催促,只好拿出飞票,利索与宣玥宁订立合约,掏出大半身家就只得到一张轻飘飘的纸,而且番薯还不能立即拿到手,可这样也不能消灭他们的热情。 排队的人愈发多了起来,很多闻讯赶来的胡商都怕自己买不到番薯。 第73章 宣玥宁稍一抬眼打量,看见仿佛无穷无尽的人,压下自己要得意翘起的嘴角,眼尖的从远处人群中看见一抹青袍,招呼来一直守在她摊位旁的衙役,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小木板交给他让他发下去。 这才道:「诸位,天色渐晚,今日就交易到这里,明日大家拿着木板过来,按顺序将番薯卖给大家。」 拿到木板的商人们见上面写着数字,便放心的散了。 有跟宣玥宁这几日混的熟的胡商,大胆问道:「七郎,你这番薯还有多少?给我们透个底,也好让我们心中有数不是。」 宣玥宁笑笑,「保管够你的。」 「得嘞,有你这句话就中!」 她转了转脖子,感觉记了一下午,都要断了,可再疼也不能耽误她数飞票,一张、两张、三张……七十八张!发了发了! 可以给裴璟骥娶媳妇,给裴璟昭准备嫁妆了!还能再买几个仆从,干些力气活! 她宣玥宁日后就要晋升大洛数一数二的女富商行列,土地随便买,房子随便住,养二十多个婢女服侍她! 正数着钱傻笑,一只修长的手突然出现就要拿走飞票,被宣玥宁一把按住,「做什么?松手!」 裴寓衡挑眉,那升堂一日下来,都依旧鲜艳的红唇开启道:「恩?我拿不得?」 这熟悉的声音,宣玥宁浑身一抖,抬头就瞧见了裴寓衡正似笑非笑瞧着她,不,正确的说,是看着她正死死按住他的手。 飞票已经在两人交叠双手下被死死压在了桌面,她都来不及心疼它们折了,赶紧将手挪开,那一瞬间看见裴寓衡白如玉的手背上,红了一片,赶紧又捂了上去。 数钱数的太激动,忘了裴寓衡过来了…… 手心用力摩擦着他的手背,「那什么,你这是去哪了,在哪蹭的灰啊,我给你擦擦。」 「好了。」裴寓衡抽出自己的手,手背比之刚才又添上了几分红。 她眨眨眼,双手奉上将飞票高高举起,「给你,都给你,我的就是你的。」 裴寓衡没要,只扫了那些飞票一眼:「你是不是忘了,这些钱你还要给种出番薯的人家——大部分。」 宣玥宁:「……」 心好痛,她要不能呼吸了! 自从裴寓衡成功种植出番薯,咸满县的百姓就盯着他的动作,他们心里也存有疑虑,可信任裴寓衡的心占了上风,他们愿意主动去种番薯,只求裴寓衡能在咸满县多待上几年。 百姓们爱戴他,他又怎会让他们失望,当即就下令,凡是种植番薯的人家,均可多得两亩地做补偿。 咸满县别的不说,就是荒地成片,而这些原本不能种植稻米的土地,种番薯一点问题都没有。 当下百姓们纷纷响应,裴寓衡趁此机会,将分散在各处的百姓们聚集到一处,进行规划,人口渐渐密集起来。 秋收已过,他们原本地里的庄稼都已经割完,正是无事可干的时候,既然白给的土地在那,人过去又何妨。 洒下番薯种子,在种出番薯的老农指点下,绿苗欣然成长,在冬季正式来临之前,成功种出了一批番薯。 这批番薯得益于裴寓衡的给地计划,数量繁多,裴寓衡又三年不收赋税,仗着有蔺主簿的贪污之款,表示要从百姓手中收购一定的番薯。 百姓们哪有不给之理,甚至还想白给他,他拒绝之后,从每户百姓们的手中收购了一小部分,那剩下的绝大多数番薯,便被各路胡商给盯上了。 可当他们管百姓们要番薯时,就发现他们均摆着手说:「咱的番薯全卖给七郎了,没有了。」 是的,宣玥宁跟着裴寓衡东奔西跑,这张小脸可是在百姓们心上成功挂了号,七郎是裴县令家的,绝不会坑咱们,卖谁不是卖,不如卖七郎! 扯着裴寓衡的皮,宣玥宁成功吃下了百姓们手中剩下的全部番薯,而且没用一个铜板!番薯实在太多,搬来搬去太麻烦,就全放在了百姓们的家中。 她左手换右手,从百姓们那买来了番薯,直接在贸易区卖给商人们,玩了好一手空手套白狼。 可商人们却依旧乐呵呵要从她那买,而不是直接同百姓们交易,实在是和百姓们收购,他们总以为坑他们,价钱也要费上好一番口舌才能定下,而宣玥宁解决了这个麻烦,她卖的价格只比从百姓们那收到高了一分。 这一分,他们完全可以接受,还省了许多事,百姓们就更不用说,他们无条件信宣玥宁,再说番薯就在自己家里,放心。 价钱定的不高,是宣玥宁考虑到,不能将商人们逼到绝路,要给他们自行买卖的机会,是以加了限量,这样大胡商就能从小商人那再次购买番薯,又能为咸满县创收。 哎,爱怜地摸了摸这七十八张飞票,宣玥宁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积少成多,等全部番薯卖出去,也是一笔客观的收入! 裴寓衡叹了口气,表情宠溺无奈,「快将它收起来,我带你回去。」 「好。」 两人从贸易区的中心往外走着,有新来的商人问道:「那就是裴县令啊,他身边的郎君和他什么关系?感觉两人关系很亲密,竟然能卖番薯。」 「那不是自然,那是咱们裴县令的表妹,一家人。」 第74章 「表妹?那你们怎么都叫她七郎?」 回话的胡商一脸骄傲,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道:「嗨,那不是习惯了,咱咸满县的人都叫七郎,七郎性子好,还总和我们说笑。」 「那娶了她……」 「别想!」那胡商突然变脸,「七郎可是裴县令家的,也是你能肖想的!」 「啊?她,她,她和裴县令?不能吧,哪个郎君能同意自家小娘子出来行商。」 「我们裴县令是普通人吗?少打主意,七郎是我们裴县令的!」 在一旁听见两人吵架的库狄蔚文,绿眸黯淡无光。 咸满县县衙内,宣玥宁身着袄裙,外罩披风,还用兜帽扣住自己脑袋,饶是这样,整个人也像是风中左右摇摆的枯叶。 耳中盘旋的全是怒号的风声,让她不得不用手掩住口鼻方能喘息,新买回来的婢女雪团见她过来,赶紧迎上前去,将她带至客房,为她脱去披风,又重新给她头上挽了一个花。 「七娘,王大郎说炕马上就能弄好,可要过去瞧瞧?」 梳妆镜内的小娘子明眸皓齿,骨架初成,轻一眨眼,右眼下的泪痣就愈发明显起来,她下意识用手指拂了拂睫毛,叹道:「这咸满县的风怎的这般大,我着实不想再动弹。」 「七娘习惯就好,一年十二个月,咸满县总要刮上十个月风。」雪团从梳妆盒里挑了一支珍珠步摇给她别到头上,她余光扫到,脱口而出,「别用这步摇,换上一个。」 珍珠步摇已经被别到她的发上,雪团手巧,飞天髻盘在她头顶上方,颗颗珍珠垂落,随她轻晃摇摆,美不胜收。 刚被从豪绅家中解救出来的雪团被她突然发声吓得脸色苍白,膝盖一弯就跪在了地上,「是奴婢的错。」 宣玥宁赶紧扶她,「你何错之有,地上凉,快起来。」 雪团手足无措地重新起身,她扶了扶额看向自己称得上空空如也的梳妆盒,里面就只有两支簪子,一副耳环,剩下的全是发带,也真是难怪雪团会选中这支步摇。 「换个发髻吧,一会儿还要出去,梳飞天髻兜帽不好戴。」 她摩擦着珍珠步摇,脸上神情难辨,这还是裴寓衡在越州送予她的呢,确实不舍得将其戴出去。 微低着头的小娘子,噙着一抹笑,配上雪团为她梳的两个双髻娇俏动人。 最后将其重新放回了锦盒,嘱咐道:「今日之事你不用放在心上,这珍珠步摇,日后我用的时候在插。」 眼见的要入了冬,县衙里阴凉的很,安置火盆都抵挡不住从四处渗进的寒凉,宣玥宁搓了搓手,披上披风走进了自己原先的房间。 王虎正同几个衙役兄弟围在她之前放床之地,那里砌出了一个同床榻一边高的东西,这里的人们管之叫炕,说是冬天到了,烧上一把火,炕上暖融融的,比屋里放火盆要强上百倍。 她走近瞧了瞧,见里面还留有空隙,好奇的问道:「这炕当真有你们说的那般神奇?能抵御冬天严寒?」 「七郎,」王虎见她来了,赶紧给她让了地方,指着还没封顶的火炕说道,「冬天没有炕只有火盆怕是要冻出老寒腿来,年轻时看不出来,等老了就全找上了,我们哥儿几个家家火炕都是自己砌的,七郎且放心我们的手艺。」 宣玥宁笑道:「我哪里不放心你们,不过是觉得这炕被你们说的这般好,奇怪怎么县衙到现在还没有。」 「那还不是因为以前的县令来了就走,哪里有人会同他们说上这个。」王虎是真把自己当做裴寓衡的人,他的堂弟堂妹现在一个成了裴璟骥的书童,一个成了裴璟昭的身边的婢子,两个孩子的卖身契裴家说什么都不要,全当是养了两个孩子。 知道这是因为郎君看重他的缘故,心里感激说话也不避讳,「都巴不得他们晚上受冻,也体会一下我们的酸楚。」 他说完,跟他一起干活的衙役一个个动作都僵硬了不少,只得对她道:「七郎不妨去裴县令那屋瞧瞧,他那炕砌成晾好,也烧过两回,今晚上就能住人了。」 宣玥宁自然也瞧出了那些人的不自在,当即就应了下来,往他那屋走去。 秋收已过、番薯又全都卖了出去,让裴寓衡惦记的贸易区已经走上正轨,往来商人络绎不绝,宣玥宁不再往那跑后,他连去贸易区的次数都少了。 除了偶尔下乡看看百姓们的生活,为他们解决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剩下的时间全用在了查看卷宗,各种各样的大洛律法被他翻了个遍。 进了他的屋子发现他就站在自己屋中火炕前,反倒让宣玥宁吃了一惊。 听见屋门响了,他转过身见是宣玥宁,那难看的脸终于有所缓和,宣玥宁凑近一看,只见已经成型的火炕表面干了之后布满裂缝。 关键是这火炕全是由土和上干黄稻草砌成,光秃秃难看不说,估计一抹还能抹到土渣。 她伸出手去刚用指头蹭了一下,就沾上了灰,裴寓衡伸手制止住她还要碰一下的举动,「别碰。」 抬眼看他,果然见他脸色铁青,颇有要把这炕扒了之意。 憋着笑劝他,「虽然看着其貌不扬,但好用就行,等铺上棉被也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他眸里竟有惊恐之意,几乎是从牙缝中吐出这几个字:「直接将被子铺上?」 第75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宣玥宁立刻就明白他什么意思,他是觉得直接将被子放上会脏,耸肩道:「我也不知道啊,以前没睡过炕。」 见他脸色更加难看,她出去将雪团叫了进来,问她该怎么办。 雪团说不能直接将被子放上,要先铺上一层不用的布料,再放上一层炕被,才能铺被褥,手脚麻利地就要给裴寓衡收拾起来。 裴寓衡利刃一般的目光扎向雪团,让这个从来到县衙就小心翼翼的婢女差点落了泪来,她还不知道裴寓衡这人不喜旁人碰自己的东西,铺床的东西也不行。 宣玥宁瞪了裴寓衡一眼,将雪团哄了出去,她可是好不容易才从豪绅家买回了雪团,那可是用来养眼的,不是让他欺负的。 雪团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抱了进来,宣玥宁接过就开始给裴寓衡铺炕,雪团刚想伸手帮忙,就又察觉到裴寓衡吃人的目光。 讪讪收回手,偷偷瞧见裴寓衡注视着宣玥宁,试探道:「七娘,我去夫人那把郎君的被子抱过来?」 宣玥宁正跪在炕上,闻言道:「且去吧,顺便问问夫人,冬天的碳买了吗?钱要是不够,我一会儿过去拿给她。」 雪团赶忙跑走,屋里就剩他们两人,裴寓衡走到炕边,宣玥宁已经爬到了最里面,费力地伸着布料。 他平日要睡觉的炕上,有一个小娘子在上面全身心的为他铺被,心悸的感觉袭来,却让他喜不自禁,一切都是真。 伸出手去同她道:「给我一角,我来帮你。」 宣玥宁怀疑的看着他,他不是最怕脏的,怎的突然说要帮她了? 见那只手一直伸着,没有要拿回去的意思,不是口头说说宽她的心,生怕他反悔,赶忙将布料的另一面交到他手中。 两人一起在下面铺了三层布料,才将炕被放上,此时雪团抱着裴寓衡的被褥归来,在被褥的外面,自知儿子什么秉性的宣夫人放了一层布料隔着。 雪团害怕裴寓衡,将被褥放在炕上,也不敢动手,就见自己两个主子吵着嘴。 「玥宁,你先下来。」 「怎么着,现在嫌弃我身上衣裳脏了,刚才给你铺炕被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话。」 宣玥宁回着话就将身上最外面的衣裳给脱了去,引来雪团的尖叫,她把衣裳扔到雪团怀里。 咸满县这风太大,本来不冷的天也经不起天天吹来吹去,她可是活过一世的人,万不跟自己身体开玩笑,脱下夹袄的里面还有一件袄子。 厚实的你想看还什么都看不出来呢! 脱完衣裳瞪了裴寓衡一眼,任命地给他铺上被褥,刚才动了几下,闷了她一身汗,可热死了。 裴寓衡揉揉额角,心悸的感觉愈发明显,「你把衣裳穿上,知不知道自己是小娘子,成日穿着男装还真将自己当郎君了?」 宣玥宁三下五除二将他松软的被褥给铺完,满意地伸手拍了拍,这被褥里面的棉花还是她买的今年新棉花。 她跳下炕,趁他没反应过来,一屁股坐了上去,左拧右拧,「你别说,比之前的床榻还软和。」 裴寓衡将雪团抱着的夹袄要来,劈头盖脸地砸了她一脸,「穿上!」 扔过衣裳后的手指在宽袖内紧紧握成拳,被宣玥宁没有戒心的信任,让他的心悸愈发明显起来。 宣玥宁撅着嘴将衣裳穿了起来,还有功夫和雪团调笑,「你瞧他什么态度,我好好帮他铺炕,还不说声谢谢。」 雪团看着两人已经明白了过来,不再束手束脚,帮宣玥宁将衣裳扣好道:「七娘在屋里消消汗,出去被风一吹会感染风寒的,婢子这就叫他们将炕给烧热,郎君和七娘试试。」 识趣的人走了后,宣玥宁看着裴寓衡的脸色,拢了拢衣襟,她刚才火一上来夹袄一脱就后悔了,再怎么说裴寓衡也是位郎君,她实在太过孟浪,但脱都脱了,只能硬着头皮扛着。 屁股下面渐渐传来热乎的感觉,「炕热了,你过来坐一坐啊。」 裴寓衡睨了她半晌,终于给面子的坐了过去,屋门再次被拍响,不是雪团却是王虎。 他已经不再管裴寓衡叫裴县令,「郎君,库狄郎君带着十台箱子来提亲了!」 「提亲?」 裴寓衡微侧着头,眼神落在宣玥宁身上,没来由让她心虚了一刻。 转念一想,她有什么好心虚的,察觉出库狄蔚文的心思之后,她可是除了必要交易能不见就不见的,而且出于的愧疚,还给了他不少实用的建议,足以让他躲过后来的不少弯路。 她倏地从炕上滑到地面,「我去看看,让他将东西拿走。」 「等一下。」 久不作声的裴寓衡冷着一张脸,「哪里有被提婚的小娘子亲自去见人的,你且在这等着。」 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他带着王虎出了门。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宣玥宁咬咬唇,还是追了上去。 院子里,库狄蔚文抬来的十个箱子尽数被打开,玲珑珠宝、锦衣布匹应有尽有,甚至一个箱子里摆放的全是金子,在众人惊叹又痴迷的目光下,散发着绝对诱人气息。 从送来的东西,就能看出库狄蔚文是认真且下了血本的。 贸易区的建立,不说让他富可敌国,也足以让他充实了身家。 第76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屋内宣夫人正同库狄蔚文带来的媒婆说话,委婉拒绝了库狄蔚文要同宣玥宁成亲之意。 媒婆装作听不懂的意思,让人把箱子打开,喋喋不休说着宣玥宁嫁给库狄蔚文一辈子不愁,又含蓄向宣夫人表示,库狄郎君那般俊秀一人,兴许宣玥宁是喜欢他的呢。 你看宣玥宁经常穿着男装出去行商,若说她不识得库狄蔚文那也是不可能的,话里话外她都含着看不起宣玥宁经商的意思,还道她要是嫁过去,享不尽的富贵,多少女子都求不来。 宣夫人连忙厉声止住了她的话,她从小教养出的女儿,岂是那种会同外男私定终身之人,当即就怒了,着人要把媒婆给送出去。 媒婆连连掌嘴,衙役们对一个求饶的半老徐娘,又是库狄蔚文请来的媒婆,害怕日后两家成了自己里外不是人,一时间不好下手,几人就僵在了那。 裴寓衡到了后,只扫了一眼,便一甩宽袖,「你们愣在那作甚?夫人的话都听不明白了?」 他轻飘飘一句话,让那些衙役纷纷白了脸,二话不说就将媒婆给拧着胳膊压了出去。 宣夫人被气得不轻,泪花都差点被逼了出来,宣玥宁经商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让这一家子日子过的好些,一直知道女子行商会遇到各种贬低,可当明晃晃的不屑摆在她面前,还是让她难受的快要背过气去。 裴寓衡没有上前去哄,心脏传来的阵阵绞痛,足以让他知晓自己现在正在盛怒之下,「库狄郎君何在?想娶我阿妹,总要当面见过我们。」 焦灼不已的库狄蔚文一直在县衙外徘徊,等到媒婆被衙役夹着胳膊扔出来,他还没回过神,那媒婆见了他,便向他道尽坏话。 他一直如同春风拂过的绿眸此刻暗藏冰封,他该想到的,家中长辈找予的媒婆又怎会如他所愿,只道:「阿婆,等我从县衙出来后,我们再详谈。」 见了宣夫人和裴寓衡,他先行道歉,将媒婆是自家长辈做主让他带来的尽数告知。 裴寓衡坐在高位打量着他,今日他好好收拾了一番,小辫上还缠着金丝,乖顺地放置在脸两侧,确实是位极俊秀的男子,他不是第一次见了,两人往常也没有少打交道,但今是头一次他想将宣玥宁从自己身边抢走。 「库狄郎君,你们族人排外,这才登门提亲就已经开始用些下作手段,这让我们怎能放心将玥宁交到你的手上。」宣夫人不客气的呛了他一句。 库狄蔚文真诚道:「是我之错,我保证绝对没有下次了,我是真心爱慕七娘的,在越州我就想鼓起勇气登门提亲,但没想到你们会直接搬离越州,错失一次机会,得知她在咸满县,我立即就赶了过来,夫人,我愿将她放在心里,日后后宅只她一名女眷。」 他大胆的向两人表露自己对宣玥宁的爱意,期盼用真心来打动他们。 可裴寓衡听见他惦记宣玥宁那般久,露出果然如此之意,他早就发现库狄蔚文对宣玥宁过于照顾了,见母亲十分中意他所说的后宅无人,便道:「你如何能保证?」 库狄蔚文直视他的双眼,绝不退缩,「我对七娘爱之,敬之,保证只是一句空话,我会用行动来证明,七娘喜欢经商,婚后我依旧可以让她同我一起出门,她想去哪里,我们就是哪里做生意。」 他是真的喜欢宣玥宁,裴寓衡和宣夫人都感受到了,可喜欢有什么用。 「她不喜欢经商。」裴寓衡一句话就将他后面的说辞堵的说不出来。 「经商只是最快的赚钱方式,与其说经商,不如说她爱钱,不,是爱钱能带给她的安全感。」你连她最爱什么都不了解,就口口声声会带给她幸福? 宣玥宁在门口听见他这句话,脸上神色几变,最后还是忍不住松开了被她咬白的唇,轻轻笑了起来。 库狄蔚文慌乱起来,连想好的说辞都忘了,怎会如此,他明明是了解七娘的,她那么喜欢擦拭文涯阁的首饰,还在贸易区有自己的摊位,可,贸易区的摊位也确实没有迎来自己主人多久,便一直在那里空着。 他的一腔热情被裴寓衡打击的只剩一半,但他不甘心放弃,便道:「我们这一族求爱向来大胆浓烈,我欲见七娘,询问她的意见,若是按我族规矩,姑娘同意,就连父母都是不得阻止的。」 何况你也只是她的兄长,他早就打听过了,七娘父母已经去世,现在同他议亲的一位是她的姑母,一位是她的表兄,他们凭什么替七娘做主! 「我要见七娘,我要迎娶的是七娘,理当让她来见我才是。」 门外的宣玥宁已经做好准备进去,她这一世不就是为了偿还裴家恩情而来,在库狄蔚文和裴家之间做选择,毫无疑问她会选择裴家。 一只脚都抬了起来,却在听见屋内那压低声音的嗤笑时,立马惊悚地收了回来。 世人常道,裴相一笑,浮尸千里,血溅三尺。 嗤笑声中混合着他的声音,「我不许!」 她透过缝隙朝屋内看去,裴寓衡已经走到了库狄蔚文的身旁。 库狄蔚文怒道:「裴县令就算你是县令,七娘的婚事也不是你能阻挠的!我对七娘的爱苍天可见,我现在就能发出毒誓来!」 他生气,裴寓衡怒火烧得更旺,旺得他心脏阵阵抽疼,恨不得立马昏厥过去,他一身银白宽袖长袍,宛若君子,可那红唇不屑开启,冲淡那抹高高在上之气,奢靡起来。 第77章 他道:「我不信。」 不信你会一辈子对宣玥宁好,当你发现她的母族给不了你助力反而会成为拖累,当你发现她看似表面镇定,实则压抑天性,当你发现她不是宣家人而是郑氏族人。 贪婪、欲望如影随形,当那份隔着月光的朦胧爱意消失殆尽,她又怎么办? 看着门外偷听的那道身影,他在库狄蔚文耳边,用只有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世上男人皆浑浊,除我外再不信其他,故而不许。」 什么压抑,什么克制,在这一刻他那时时在耳中盘旋,同他道宣玥宁是你阿妹,你应该给她找一个好人家,不要拿着病躯拖累她的声音,骤然破碎。 她本不是宣家中人,如何算是他的阿妹。 他心仪她,为何要将她嫁给旁人,是,他已然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他心仪她! 除了他,其他人的话如何可信,怎知他们得知她的身世不会利用她,将她推进火坑。 为何他不能娶她? 他愿为了她喝下苦涩药汁,延长这具躯壳的存活时间。 禁封着的东西冲出囚笼,他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鲜血淋漓的展示出来,就如同他会为了给父亲翻案而一直偏执坚持下去。 他若爱一人,纵使粉身碎骨也要将她留在身边, 别说库狄蔚文,就是王子皇孙又如何,他裴寓衡的,不要妄想拿走。 库狄蔚文猛地抬起头,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不,他不是早就有所怀疑,才会火急火燎带着聘礼前来。 同他相比,他似是一点胜算都没有。 裴寓衡退后一步,「库狄郎君,抱歉。」 宣夫人狐疑的看了裴寓衡一眼,这才在两人交锋中出来打圆场,「库狄郎君自是优秀,是我家玥宁没福分,还望郎君将聘礼带回,这门婚事,我家应不了。」 库狄蔚文嘴唇蠕动,看向裴寓衡那如深渊一般的眸子,心中一颤,只道:「我不会放弃的。」 出了门,来不及躲藏的宣玥宁同他打了个照面,她缓缓蹲下身给他行礼,歉意道:「郎君,抱歉。」 和裴寓衡一模一样的说辞,库狄蔚文眼里全是痛惜,痛恨自己在越州时为何不上门求亲,苦涩问道:「七娘,可有心仪过我?」 她面上为难,他挥手,「不必说了七娘,我,我可还有机会?」 「郎君……」 那一双翡翠绿眸水光潋滟,心知大势已去,深深将她刻进眼中,「七娘,就此别过。」 「郎君,保重。」 衙役们帮着将那十个箱子抬了出去,库狄蔚文带着人和箱子离去,一直在观望的百姓们见他们箱子都抬了出来,无不开怀,就说七郎怎么会同意。 库狄蔚文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去,宣玥宁的音容相貌轮番在他脑海中上映,她在铺子里擦着金簪笑眯眯的模样,她低头认真画图的模样,她叫他郎君时的模样。 精神恍惚之下,迎面撞至一人,脱口便道:「抱歉。」 抱歉,又是抱歉,他不想要抱歉,他为什么要抱歉,七娘竟是连个机会都不给他。 被撞之人揉着胸口,尤着自己向其展露恶劣一面,擦肩之际道:「郎君何必沮丧,还不知晓吧,被你求亲的七娘可是官人身份,也就是裴家给你面子没当面挑明,如你这般的商贾还妄想娶她,痴人说梦。」 库狄蔚文心神剧震,连忙转身,只得见那黑衣男子一个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 从到这咸满县,就浑身不适的萧子昂,心情愉悦地朝客栈走去,既然隐藏了身份,便也不做那清冷之状,吩咐自己贴身小厮道:「去,盯着县衙。」 不肖片刻,小厮匆匆归来,「郎君,裴县令病了,请了不少大夫。」 萧子昂执起酒杯一饮而尽,「裴淳元啊,裴淳元,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收拾马车,我们先去拜访一下林州长,看看他还想不想在自己位置上多待两年,对了,绕道从县衙门前过,让我先看个热闹。」 县衙门前聚集了不少操心的百姓们,他们对着衙役道:「裴县令究竟如何了?病得严不严重?」 人们越聚越多,不少人拎着自家的老母鸡,要塞给衙役,衙役们被他们逼得脸都红了。 往常县衙门口,苍蝇都没有一只,可自从裴寓衡来这当了县令,又将蔺济安和蔺主簿齐齐抓去了大牢,赢得百姓之心,还竟做些利民之事,县衙门口都有摆摊的人了。 吃食小摊是最多的,他们都想裴县令出来的时候能吃一口自己做的东西,可奈何裴县令自己家里有厨娘,他们没这机会,如今裴县令病了,他们当然得送些东西进去。 外面的喧闹引得宣夫人出来,她处理这些事情得心应手,在越州她家儿郎也这般受欢迎,可这次裴寓衡犯病,还来势汹汹,她眼眶都是红的,让他们收下这些东西,便让大家散去。 只说他需要安静,那些百姓就不再说话,默默将自己手里的东西递了上去,然后担忧地望着县衙内。 萧子昂坐在马车中,放下车帘道:「记上,路过咸满县县衙,发现裴县令收受百姓之物。」 那边处理好这些事,宣夫人就急匆匆返回了后院,宣玥宁正问着大夫,「他怎么样?平日里他都是药不离身,每炖药都看着他喝的,怎么会突然犯了病?」 第78章 裴寓衡紧闭双眼,正躺在宣玥宁今日刚铺好的火炕上,此时火炕已经烧热,盖着被子的他理应出上一身汗水才是。 可他肤色苍白,别说汗水,伸手一摸人都是凉的。 当时送走库狄蔚文,她见了他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只道他看她目光怪异,他就又在自己面前昏倒了。 吓得她哪里还能想得起自己被求亲了,赶紧让住在县衙的大夫过来把脉。 鲜艳的红唇擦去颜色,露出里面紫色的唇来,渗人的紧,后悔不叠向她袭来,他那么劳累,她该再对他多些关注的。 成日里惦记着番薯赚钱,他从洛阳到咸满县大半年都没犯病,她竟也没发现不对。 看他躺在炕上,她伸手抹了把眼泪,懊悔不已。 两个孩子也听说了兄长犯病,脱下鞋子爬到炕里,待在他身边。 宣夫人回来,赶紧让他们下去,两个孩子心中害怕,摇摇头,裴璟骥磕巴道:「阿娘,我,我们陪着阿兄,不然他会孤单的。」 她扭过头,逼退自己眼中泪水,四五个大夫和一直调养裴寓衡身体的大夫交流,迅速确定了药方。 家中有病人,这些药材县衙内都留有一份,将药方交给王虎,让他赶紧去熬煮。 一碗药灌了下去,见他气色有了好转,众人才松了口气,宣玥宁亲自送被请来的大夫回去,又每人给包了大红包。 而后才听一直住在县衙就为了裴寓衡调养身子的大夫腾出空来同他们解释,「裴县令这是气急攻心,加之连日操劳过度,才犯了心疾,日后可得小心调养才是。」 连连应了下来,大家草草吃了几张王虎特意从外面买回来的胡饼,宣夫人出去又同县衙外的百姓说裴寓衡无事,好说得说让他们散去。 裴璟骥和裴璟昭人小,精神不济,两人躺在裴寓衡身边,已是昏昏欲睡。 宣夫人为裴寓衡掖好被角,这才拉着宣玥宁坐在炕沿,「今日忙活了一通,阿娘本想同你说说心里话,库狄郎君你如何想的?」 宣玥宁被裴寓衡吓得自己心脏都快不跳了,哪里还能羞涩的起来,「阿娘,我早在越州的时候,就同你说过,我对库狄郎君没那方面的心思。」 库狄蔚文是个仁义的商人,最初接近他也是想着拉好关系,倒时候他吃肉,她喝汤就行,哪知他会喜欢上自己。 让她反而要和他疏离起来,看着他日进斗金,她说不嫉妒都是假的。 「阿娘,玥宁这辈子啊,就待在裴家哪也不去,天不早了,你先带着骥儿和昭儿回去睡吧,我在这守着他。」 宣夫人拍拍她的手,叫来两个婢子,将孩子抱回屋,这才问:「玥宁,你对我可有怨?是裴家拖累了你,让你抛头露面出去行商……」 「阿娘!」宣玥宁打断她的话,「要不是阿娘,玥宁早就饿死了,阿娘说的哪里的话,难道我不是家中一份子?」 宣夫人摸着她的脸,释然道:「是阿娘想左了,阿娘去眯一会儿,稍后过来换你。」 「好,阿娘去吧,到时我叫你。」 裴寓衡的病头天晚上最为凶险,身边离不了人,他又是个不喜旁人碰他的主,只得自家人陪着。 宣玥宁搬了个小凳过来,屋内放了火盆根本不冷。 除了火炭的燃烧声,就连他的呼吸都弱的几乎听不见,屋内安静的很,她这才有心思去想今日发生的种种之事。 想起大夫说裴寓衡是急火攻心才诱发的心疾,她不禁怀疑,是因为她吗? 库狄蔚文过来提亲,所以他生气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他是尸山血海里闯出的裴相啊。 但这样的人,就躺在自己面前,气若游丝,差点见了阎王。 卸下一身重担的他躺在那里,眉目如画,紫色的唇也有了红润,一头墨发披散开来,软的不可思议,哪里还有往日的棱角。 记忆中的这人盛气凌人,谈笑间杀人于无形,面前这人拼着一口气也要入朝为官,不顾身体,执意翻案,为了父亲的案子呕心沥血,挣扎沉浮。 她怕那个手握重权的裴相,但更多的是怜惜他,他本可以当他的长安才子,花团锦簇,日日写诗赴宴。 他该有多苦啊。 看着他,她脸上表情倏然僵硬住,她竟然托腮看了他一个时辰? 为什么? 脑中突然响起郑亦雪曾同她说的话,「你知道你输在什么地方吗?你太要强了,由怜才能生爱,亲情如此,爱情亦如此。」 郑亦雪会哭手段也层出不求,只让人觉得她是身不由已。 她不哭,倔强的认为那些都应该是她的东西,所以被人讨厌。 可她现在,对裴寓衡怜惜起来了。 由怜生爱……她看向裴寓衡的目光顿时闪烁起来。 裴寓衡大病一场,断断续续折腾了半个月人才见好,好不容易养出的那点肉又都没了,穿上衣服清瘦的紧。 厨娘近日都没有活干了,全被宣玥宁抢了去,各种药膳、滋补身子的吃食流水一般送去裴寓衡那。 她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窝在厨房,担忧着裴寓衡的身子,又纠结着自己发现对他那抹情丝,愁的自己也跟着他消瘦起来。 第79章 掀起乌鸡汤盖,吹了吹上面的蒸汽,拿起饭勺盛上一口,尝了尝味道,这锅汤已经在灶上煮了一晚,鲜美无比。 她拿起空碗正挨个倒汤,就见雪团进来对她道:「七娘,萧监察使到了,郎君让我同你说一声,鸡汤也多给他盛上一碗。」 「他怎么来了?」惊讶之下饭勺都被她掉进了锅里。 裴寓衡的书房内,萧子昂左到书架前看看,右至书房中的矮桌旁停留,轻捻放置于其上的花朵,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掐落一片叶子,掉进花瓶中,被他轻轻拨弄遮挡住,「看不出,裴县令的书房布置的还颇有意境。」 「都是家中阿妹布置的,这个书房她用的次数多些。」 后院中的书房一应布置全同越州相仿,在相同的地方给宣玥宁也布置了一张桌子,平日里她就在其上记账。 因着总要见王虎等外男,是以他不怎么来这个书房,若不是此次他病刚好转,不能走太远的路见风,也不会将萧子昂邀至此处。 萧子昂这回是真眼露兴味了,扶助椅背,看似不在意的问道:「我此次奉皇命而来,出一到咸满县就震惊不已,整座城池都被裴县令扩建了,路边田地成片,那贸易区也昌盛的紧,有裴县令在,当真是百姓之福。」 裴寓衡已坐在了椅子上,看着来者不善的萧子昂回了句:「过赞。」 而后主动出击道:「不知萧监察史可有疑惑?我也能为你解答一二。」 萧子昂站在椅背后面,对其道:「不愧是裴监察史,疑惑本官还真有些,要劳烦你给讲解一下,比如说林州长道让百姓种植番薯完全你一人主意,你从未跟其言明,又比如说番薯的巨大利润进了谁的口袋,还有,我记得第一次来县衙时,它还挺破的。」 监察史职责之一便是监察官员与豪绅互相勾结,贪污行贿,他如此说,分明是已经盯上裴寓衡,想在裴寓衡尚未腾飞之时将其击落。 他就不信,偌大一个贸易区,他裴寓衡会分文不取,不然这大变样的县衙,多出的摆设又是何人所做。 作为深受女帝信任,一经举荐入朝就能成为监察史的萧子昂,在裴寓衡整出贸易区时便对其隐隐有些忌惮,在洛阳听闻他种出番薯,那忌惮便化作了实质,这是个劲敌。 崔棱关门弟子,父亲贪污谋反获斩,背后没有世家大族,简直比他是更合女帝心意,能够制约世家的人选。 怎能不利用职务之便,先行让其折翅,既然来了咸满县,就不要着急回洛阳了。 两者目光相触,短刀相接,裴寓衡面对咄咄逼人,想要扣他一个贪污之罪的萧子昂,露出了生病以来,总是见不到宣玥宁的第一抹笑。 他本就身子虚,也不强迫自己,懒散地斜靠在椅子上,上面早就被宣玥宁缠上了厚垫子,此时靠上去软软的,令他嘴角笑容更盛,看在萧子昂眼里就变了对他的挑衅,清冷之意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萧监察史若想查咸满县的账目,尽管去看。」裴寓衡半点不将他的针对当回事,早就防着有人拿此做文章,大洛律法他也不是白读的,萧子昂要是能在他任上找出错误,算他厉害。 萧子昂慢慢踱步走至裴寓衡面前,两人隔着一个书桌,他道:「多谢裴县令支持工作,还盼望裴县令不要走上自家父亲的老路。」 裴寓衡倏地变了脸色,整个人如利剑出鞘站了起来,红唇轻挑,「彼此彼此,也盼望萧监察史不要走错了路。」 两人针锋相对之际,宣玥宁匆匆端着乌鸡汤到了书房,就瞧见两人相对而站,一黑一白,一紧身胡服一宽袖长袍,一气质冷清如明月,一红唇弯勾似残血。 她倒吸一口凉气,这该死的画面感。 赶紧冲上前去,挤开萧子昂,插进两人中间,一人一碗乌鸡汤。 只能吃到她做的东西,却不见人的裴寓衡,瞧见萧子昂来了,宣玥宁就出现,当下连红唇上的那点子轻笑都消失殆尽了,看向萧子昂的目光肃杀且浸透了凉意。 萧子昂执起乌鸡汤,随意舀了舀,瞧见满满登登的鸡肉,吃了一口道:「七娘手艺当真不错。」 宣玥宁瞥了他一眼,「好吃萧监察史就多吃点。」 而后有些不自在的看向裴寓衡催促道:「你也快吃啊,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说着就想向往常一样将他按在椅子上好好吃,手刚碰到他宽大的袖子就脸上一热,刷得将手缩了回来。 裴寓衡瞧见她的小动作,呼吸一滞,当做没瞧见般坐了下来,刚喝一口,就见萧子昂脸色一变,腮帮鼓鼓。 他吃的那块鸡肉有骨头,顿时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吐有伤他维持的君子面皮,不吐那还是块骨头,他又不是狗。 再瞧裴寓衡那碗,所有的鸡肉都是骨肉分离,早被宣玥宁给挑好了,他微微晃悠了一下碗,看见在其中起伏的鸡肉,无声笑了笑,一勺接一勺将其吃了个干净。 吃完用汗巾点嘴,问向将鸡骨头咬烂咽下肚,再不吃一口的萧子昂,「萧监察史不吃了?这年头百姓们有稻米吃都很不容易。」 暗指他浪费,作为监察史理应起到带头作用。 萧子昂看了看裴寓衡,将碗拿起,「七娘做的鸡汤回味无穷。」而后一口一口连肉带骨头将其吃了个干净,砰一下放在桌上。 第80章 宣玥宁余光瞧见萧子昂那副模样,心里乐不可支,该,特意给你盛的带骨头的,以为我做的鸡汤那么好喝。 目送着萧子昂被挤兑的离去,她连忙收起两个碗,「我先拿回去了。」 飞快跑到门口,她又怕萧子昂过来找裴寓衡,两人单独相处,顿了顿,又退了回来,「下次萧监察史再来,你可得叫我啊。」 绝对不能让萧子昂有机可乘。 木门被不留情地重重关上,裴寓衡吐出一口气,冷笑片刻,她还真是,瞧见萧子昂来了,便想凑上前去。 却说萧子昂察觉到裴寓衡对宣玥宁的特殊之处,还想从宣玥宁那问出些什么裴寓衡的把柄,可宣玥宁独子一人面对他时,和有裴寓衡在场时,简直像是两个人。 浪费了他不少精力不说,还什么都没有打探出来。 早便想到裴寓衡有咸满县上下众人护着,可没料到和林州长合作,他能给予的帮助有限,还要他亲事亲为,半点裴寓衡的小辫子都没捉到。 又有宣玥宁向外扩散消息,洛阳的萧监察史来了咸满县,眼红裴寓衡的实绩,想诬陷他。 这还能忍,要不是不能殴打朝廷命官,给裴寓衡添麻烦,咸满县的百姓就差给他套个麻袋揍上一顿,可这也挡不住百姓们自发不买他吃食,让他屡屡碰壁。 就在萧子昂快要磨刀霍霍,打算自己造证据污蔑裴寓衡时,女帝身边高公公从洛阳千里迢迢赶来咸满县。 车队插旗,迎风招展,军队护送,气势震天,遥遥望去,不知情者还以为咸满县又要开战,就连童将军都绷紧了皮。 林州长得知消息可谓是紧赶慢赶来到咸满县迎接,不止是他,周边各县县令齐聚一堂,均在城门口等待着高公公的到来。 若说宫燕儿是女帝欣赏之才女,破格提拔,那高公公就是从女帝微末之时,扶持到其称帝的老人,身份地位比之宫燕儿只高不低,他亲自前来,足以说明女帝对裴寓衡的看重。 那高公公为人颇为谦逊,并无趾高气昂之态,在城门口就下了马车,忽视林州长,直奔在一众知天命的老大人中,尚未弱冠的裴寓衡而去。 林州长一张老脸差点绷不住,那厢高公公已经语气和蔼的问起了裴寓衡身子可有大好,就如同自家长辈殷殷叮嘱,让人讨厌不起来,又觉得地位如此之高的人和蔼说话,当真荣幸。 裴寓衡不卑不亢,一一应了,那高公公笑呵呵地转过身,面对一众官员却是收了脸上的笑,「且都退下,咱家只传圣旨给裴县令,尔等自忙公务。」 见他们踟蹰不定,又话音一转,「且慢,众位如今回去,只怕要赶上宵禁,不妨到咸满县县衙先行住上一晚,裴县令你看?」 这有意照料提携之话,裴寓衡怎会拒绝,当即应承下来。 咸满县的县衙所有空房均被官员们占据,裴寓衡设宴款待,宣玥宁和宣夫人就在后院,忙里忙外,幸亏两人对此都不陌生,吃食面点、丝竹管乐应有尽有,让想看裴寓衡在高公公面前出错者失望不已。 就在他们沉浸在乐音之时,高公公捧着绯袍当着众人的面递到裴寓衡手中,「裴县令,陛下特赐你绯袍一身。」 哗啦,不知是谁打翻了自己面前的东西。 大洛六品、七品服绿,八品县令服青,只有五品以上才能穿绯袍,可以说在场官员,只有萧子昂一身绯袍,万绿从中一点红。 而裴寓衡无官阶晋升,这便是女帝赐绯,是对不够资格服绯官员的恩赐,代表着女帝对其能力的认可,视为表彰与恩宠。 自大洛成立以来,这还是女帝首赐。 他裴寓衡凭甚得到御赐绯袍? 众目睽睽之下,高公公捧着绯袍,「裴县令,接绯袍,换衣裳啊。」 裴寓衡也是诧异,转念想明白后,双手恭敬将绯袍接过,在高公公含笑的目光下返回后院去换衣裳。 前院有官员打翻东西的动静,早被传了过来,宣夫人和宣玥宁不知何事,均担忧地候在外面,见他过来忙迎了上去。 宣玥宁瞠目结舌的看着他手里捧着的绯袍,等人已经换好衣裳,才回过神来,他这一世,竟尚未弱冠就穿了绯。 「我儿,辛苦你了。」宣夫人伸手为他整理衣襟,仰着头哽咽道。 裴寓衡不适应如此软弱的宣夫人,低头唤了句,「阿娘,莫哭。」 「好,好,」她擦了泪,连连回道,又一把扯了宣玥宁过去,「快来瞧瞧你阿兄,有甚不对的地方。」 宣玥宁伸手揉眼睛似的抚过自己的睫毛,只见他绯袍贴身和红唇相得益彰,一头墨发被高束在官帽之下,衬得脸白如雪。 看你时如高峰之上雪中栈道,又如满地红梅一身殇。 直望你心中,和在洛阳再见他时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那一年,他回洛阳述职,也是一身绯袍坐在马车中,掀起车帘,同道上的自己遥遥相望。 同样的病容,只是眉眼陌生且邪性,红唇一勾,搅得她怔愣间都忘记给他行礼了,仿佛自己已经不识得他了般,随后车帘放下,隔绝了她的视线,就像他只是突发奇想欲要看一眼洛阳。 时至今日,再次回想起来,才惊觉他的形象在自己心里有多清晰。 竟是被她记了这般多年吗? 第81章 他低声笑着,声音似是从那个他嘴里传出,「看了半天,如何?」 悄然而立的小娘子,没再像近日般躲闪着他的目光,恢复了她往常的镇定,「甚好,恭喜了,淳元。」 而后在他满足的目光下道:「等你回来,让我为你这身绯袍熏香。」 带着她熏得香,步步高升。 「好,一言为定。」 他抚了两下袖子转身而走,眸中闪过势在必得。 而前院出席宴会的官员们在裴寓衡走了后,就你看我一眼,我看你眼,互相用眼神传递着消息。 林州长拉着驴脸,就是他失手将所有的吃食打落在地,索性一身绿袍没有碰到,不然他今日要如何在高公公面前交代。 想他半世为官,最后降至了六品州长,而那裴寓衡区区八品县令,就获得御赐绯袍,天差地别不过如此! 他频频看向萧子昂,盼望着他能替众人询问出,女帝因何给了裴寓衡绯袍。 萧子昂在绯袍出现那一刻险些失了风度,仰脖一口饮进杯中之酒。 他在洛阳时频繁出入宫中,和高公公也算是老相识了,不禁凑上去问向高公公,为何女帝会突然赐绯。 高公公高深莫测的看了他一眼。 临近年末,各州各府都开始上报税收,往常江南一带所缴税收位列前茅,充盈大半国库,可今年江南税收被一小小的咸满县比下去了。 裴寓衡开设的贸易区,因往来商人渐密,税收一直在翻倍,这次上交的税收竟比江南还多,朝野震惊。 而他上缴的收税一笔一笔均有记录,一目了然的数字摆在大家面前,不得不承认贸易区的成功。 国库能多一笔巨款,就能多发一批军需,轻松应对天灾,这还不是最能让女帝高兴的。 随着裴寓衡税收的抵达,童将军的请功折子也随之而到,经常来犯的边境敌人们,乔装打扮混入贸易区,用皮毛、牲畜换取生活必需品,诸如粮食、盐、药材等等不一而足。 既然有族人享受到了贸易区给他们带来的便宜,自然就想稳定下来,他们内部产生重大分歧,一支族人想要与大洛建交,就像大宛国那般自在,他们归在大洛的胡商地位也颇高。 有了矛盾自然就要先攘内,今年冬天他们又买足了过冬食物,几支部落开始内讧,无暇来犯大洛边境,避免了一场战事。 而这一切都是裴寓衡带来的,他在咸满县的种种操作,让童将军大惊之下生出果然如此之感,像是要交个好友般,利索的将裴寓衡的功劳上报。 贸易区带来了边境的稳定,又带来了可观的税收,再无人说出一句关闭贸易区之话。 可这还没完,童将军的折子看完了,华南众官员为裴寓衡邀功的折子被呈了上来。 原是裴寓衡出钱同老农们买下的第一批番薯,全都送去了受灾的华南,反正咸满县就算交了税收,靠着贸易区也不怕穷,番薯放在谷仓里只有坏的份,不如救济他人。 也不得不感叹裴寓衡的胆子大,踩着触碰女帝的底线险险而过。 而宣玥宁低价卖给商人的番薯,有商人以高价运往各地,就有商人本出生于华南,感叹家乡不易,低价售卖番薯,两相作用之下,华南熬过了最艰难的阶段,等到了朝廷的赈灾粮,顺利度过天灾。 灾民们保住了一条性命,他们这些当官的保住了项上人头。 监察史就在华南活动,监督赈灾粮的发放,番薯之事他们想遮掩都遮掩不住,索性当结个善缘,推了裴寓衡一把,怎么说也是崔棱的关门弟子,就当看在崔棱的面子上了。 番薯是个好东西,女帝看着折子,当朝就提出要在全国推广番薯的种植。 裴寓衡送来洛阳的番薯种子,已经被成功种了出来,经检验,正如裴寓衡所说,甚至产量要比他说的多。 这并不是裴寓衡谎报,而是咸满县土质不好,相同的番薯种子,种在土壤肥沃的洛阳,产量自然有所提升。 种植番薯这可是能让百姓们吃饱肚子的大事!推广之事被正中之中的安排下去。 本以为会遇到重重阻力,受到老农们的抵触,政令从洛阳发往各地,尤其是北方实践时,各县衙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什么免费发放种子,无需上缴,可全都白费功夫了。 百姓们是竞相争逐去领番薯种子。 大洛的人们都好吃,能把面点做出百种来,碰见这只听过没吃过的番薯,可不被勾得心痒痒。 你要说消息闭塞,咸满县成功种植出番薯不应被他们知道,可架不住有走南闯北的商人啊。 贸易区就像黑夜里发着光的火把,引得他们过去再返回自己的故乡,番薯自然也被他们带来了。 这只存在于高门大户、世家大族里才能吃到的番薯,如今就要被种在他们自己的地里,他们当然要种! 但老农们也不傻,不知道番薯会不会种好,人人就领了一点,自家地里原先种的还是要种,不冲突。 这个时候裴寓衡那本无名之书就派上了用场,被女帝命令抄往种植番薯之地,里面详尽介绍了种植番薯遇到的困难,虫害,还有后面那让人流口水的菜谱。 呲溜,赶紧种好了吃啊! 第82章 淳元和七郎之名以最快的速度在大洛传开,人人都知,这书是咸满县县令裴淳元和其弟所写,名声更进一步。 整个大洛除了鱼米之乡的江南对番薯嗤之以鼻,其他各地均种植了番薯,就连军中也自发种了起来,日后打仗军款不到位,他们也不至于饿着肚子。 朝中对裴寓衡是否要提升官阶吵翻了天,一方认为凭他抓出了蔺主簿的贪污、贸易区的建立、又种植出了番薯,论功绩最次也得升两级做六品州长。 另一方认为裴寓衡年纪尚轻,当县令还不满一年,又未弱冠,不应过早提拔。 女帝本就是个惜才之人,宫燕儿曾经犯下杀头大罪她都会依旧重用她,像裴寓衡如此实干又是崔棱关门弟子,她怎会不嘉奖,当怀疑变成肯定,裴父的案子也被暗地里重新开启,再做调查。 之前怕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才将他调到天高皇帝远的咸满县,如今他名声已在,她索性御赐绯袍,给了他五品官员穿绯的尊重,只带时机成熟,将赐绯变成真绯。 让他真正的年少成名。 同时也能让冉冉升起的他牵制步子太快的萧子昂,女帝的权谋之术展现的淋漓尽致。 高公公只提点两三句,萧子昂便反应过来,他竹篮打水一场空,裴寓衡成长的速度着实让人心惊。 没能一招致命,现在的他不仅不能栽赃陷害裴寓衡,还得处处赞许他,他怎敢跟女帝唱反调,当真是一口气横杠在胸中,堵得他生疼。 那边裴寓衡换好衣裳出来,宴席继续,大家目光全黏在他一身绯袍上,林州长对上他饱含深意的眸子,想到自己已经递上去的折子,吓出一身冷汗。 他处处打压裴寓衡,还要抢他功绩,可女帝赐了绯袍,也就是说他的小算盘全打碎了,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才是裴寓衡的上司,抢功绩这事驾熟就轻,怎么就变成这样。 只能说,他不懂,崔棱可是裴寓衡的老师,而女帝对崔棱敬重有加,他这个州长只能充当裴寓衡的练刀石。 八品县令穿绯袍,古往今来头一人。 众人竟连嫉妒之心都升不起,只能看着他在高公公身侧同他高谈阔论,无人能阻止他的步伐。 正午时分,咸满县出现了罕见的晴天,肆虐的狂风像一只安分的小兽,轻柔地拱拱这个、碰碰那个,好奇人们为何都聚集在一处。 「行刑!」 高台之上的蔺主簿和蔺济安痛哭流涕,最后映入眼帘的景象则是咸满县百姓们痛快的神色。 一人处斩血流成河,一人绞刑脚步沾地。 随着两人相继死去,咸满县的百姓恍惚后,才抱紧自己的亲人,泪洒衣襟,啼哭不止。 只手遮天的蔺主簿终于彻底消失在了他们的生活中,他们被他压迫数十年,敢怒不敢言,过着牲畜一般的日子,最后终于等到了他们应得的报应! 这一切都是裴寓衡带给他们的。 红如血的绯袍穿在裴寓衡的身上,只要有他在,他就是人们心中的主心骨,在崇拜的目光下,他着人将蔺主簿和蔺济安的尸身给收好,清理高台。 众人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万分感激老天爷将裴寓衡送到了他们咸满县。 萧子昂隐在百姓中央,看着裴寓衡民心所向,冷声吩咐一旁的小厮,「记上,裴淳元处斩蔺主簿父子,百姓欣然之。」 裴寓衡刚进县衙大门,拿着豆腐的宣玥宁就走了过来。 他无奈道:「我无需吃这个。」 她将豆腐往前递了一下,「就一口,去去晦气。」 人们只看见了他风轻云淡地下令行刑,又有谁能真的感同身受两条人命在自己手中死亡。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在前世成长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酷吏的,能够淡然间说笑行刑,她只知道万事万物,只有经历的多了,才会漠视。 兴许,他日后处斩的犯错之人会越来越多,可她想在他第一次时陪在他身边。 就待在他身边就好,一想到他独自一人带着满身伤痕,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都让她无比心疼,于是将豆腐送到他口边,「这可是我亲手做的,你尝一口。」 眼前的豆腐被小娘子捧着,它们装在碗中,还不如宣玥宁白皙可爱。 隐在袖底之手缓缓松开,那喘不上气的憋闷感,随着他舀上一口豆腐吃进嘴中,见小娘子欣慰笑着而散去。 豆腐是甚滋味他半点没尝出来,脑里刻着的全是宣玥宁笑弯了眼的模样。 王虎领着衙役们识趣地回了各自的岗位上,看着裴寓衡被宣玥宁领回了后院,等到雪团给他们的豆腐到了,这心底的酸劲才过去,他红着一双眼,抹了把脸,日后这条贱命就是郎君的! 裴寓衡回去之后就被宣夫人用艾草打了个遍,让他洗了澡换上新衣才准他出屋。 宣玥宁靠着倒卖番薯赚了不少钱,入乡随俗,知晓裴寓衡是绝不会穿臃肿袄子的,她特意设计图样,买了上好的皮毛给他做衣裳,不光他,宣夫人和两个孩子她同样也给画图了。 用心画的图,做出衣裳也衬人,不光轻便好看还暖和。 想他们去岁在越州一家人还窝在小院里,今年肉食一顿不少,乡亲们自发送的家鸡都冻了不知几何。 第83章 外面天冷,两个孩子都无精打采的,他们年纪小,还不适应咸满县的天气,就在宣夫人屋里的炕上待着。 裴寓衡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时间,宣玥宁连忙要拉着他钻上炕,雪团说,冬天他们家都是一家人盘坐在炕上一起聊天,算是咸满县的特色,如今一家人齐齐整整,她也要体验一回。 再一瞥裴寓衡,只见他站在地上,表情几变,她悄悄捅着裴璟昭,裴璟昭小机灵鬼,奔着他就去,就在即将要扑在他身上时停了下来,「阿兄,上来啊!」 他扶额,瞧见宣玥宁那快要得逞的小脸,终是认命地脱下靴子上了炕。 小娘子眼光晶亮,扒拉开裴璟骥凑到他身边,和他虚虚隔着一条胳膊的距离,问道:「你瞧我新买的簪子好看吗?」 「不好看。」 炕上的小桌上摆满了瓜果零食,得益于贸易区的建立,在这萧条的季节,也能吃到新鲜的水果。 裴寓衡随手拿了一个,被宣玥宁一把夺了去,大概每个小娘子都不喜欢被别人说不好看。 「哪里不好看了?这还是我从贸易区淘换来的呢!从江南运过来的。」 打从雪团上次为她梳头,她发现自己连个像样首饰都没有,就开始有意识的充实自己梳妆盒,她再怎么说也是当过首席画工的人,怎么可能挑到难看之物。 不禁怀疑起裴寓衡的眼光来,他这是什么审美。 便向搂着裴璟骥的宣夫人撒娇,「阿娘,你看他,你说好看不好看。」 宣夫人瞧了自家儿子一眼,顺着她的话道:「自是好看的,倒是我的疏忽了,你也该是置办这些东西的年纪了,我们玥宁要及笄了。」 裴寓衡重新拿个苹果,一口咬了下去,眼尾挑起,复又看了等着他夸的宣玥宁一眼,「不好看。」 宣玥宁咬了下唇,又摆着头问两个孩子,「告诉阿姊,好不好看。」 两个孩子齐齐点头,「好看!阿姊戴什么都好看!」 她把裴寓衡口中的苹果抢了下来,「听见没有,这才是正确的夸人方式,我准你重新跟我说一遍,我这簪子好看不好看?」 女为悦己者容,她这天天弃胡服不穿,日日穿着女装,虽然是因为冬季要到,衣裳厚了些没有夏季轻薄,但也看出她的身段,还特意描眉擦粉,让他看的是簪子吗? 是她在他眼里好不好看! 「不,」在她快要瞪圆的眼睛下,他依旧鲜艳的红唇拐了个弯说道,「这簪子怎有你好看。」 宣玥宁绷住了,不许笑! 她将苹果还了回去,「这还差不多。」 只听他又补了一句话,「簪子没有你设计的好看,何必从外买之,你设计的任一一款都它好看百倍。」 完了,完了,裴寓衡今天怎么这么会夸人,要绷不住了,想笑。 随便从桌上摸了个东西就要往嘴里送,被他轻巧拦住,「怎么,橘子皮除了能泡水喝,还能直接吃不成?」 宣玥宁松开自己手里那个黄澄澄的橘子,支吾道:「这不是,怕手脏,想拿牙咬。」 她刚才说了什么,什么烂借口,现在重新说还来得及吗? 「阿姊你很热吗?脸好红啊!」裴璟昭小手捧着脸,天真无邪问着。 裴寓衡就在旁边低笑,她发誓自己听见了,「对,炕也太热了!咸满县的人可真是会享受。」 「玥宁。」 「嗯?」 裴寓衡拿出汗巾将两只手擦拭干净,颇为正经的说了一句,「现下家里的钱财也够了,你可想让我为你请位女先生学作画?」 书房里的日夜相伴,足够让他感知到,她是真心喜欢绘画的,她的每一幅作品,都有灵性。 来到咸满县,她整日围着自己转,一点闲暇时间都没给自己留下,他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中。 现下,整个咸满县已经走上正轨,城池扩建又容纳了不少人,百姓有田种,有番薯吃,还有贸易区提高了大量的短工位置,他们安居乐业,自己也算是将咸满县控制在手中了。 她自然也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了。 宣玥宁没想到他突然会把话题转到这上面,大脑一片空白,当即就接不上话来了。 家里的经济条件,她从没隐瞒,自己赚了多少,都会告诉宣夫人和裴寓衡,最近除了番薯让她赚了一笔,她还给远在洛阳的宫燕儿出主意,让她插手了桐油生意。 宫燕儿是秉着小打小闹的打算,给她个面子,买进不少桐油,可就在她刚买完时,小股匪徒劫道,最大的桐油商人毙命,所有桐油全被不识货的匪徒倒了,她手中那些桐油价值翻了几番。 高公公来时,还特意托他给宣玥宁带了一盒子金叶子。 就是那种方方正正的红漆木盒,跟哄小孩似的,里面满满的金叶子,差点闪瞎她的眼。 如此一想,她已经很富有了啊! 「玥宁,你阿兄说的对,你不要有顾忌,钱是越赚越多的,你在长安的时候阿娘还给你请过女先生,你莫怕。」宣夫人真心将她当亲女儿来疼爱,赞许的看着裴寓衡,自家日子可算做了一件贴心事。 请女先生? 宣玥宁摸了摸并不存在汗水的脸,连连摇头道:「阿娘,我不想,画画我自己喜欢就得了,也没想过要什么成就。」 第84章 她曾经在回到郑家时,被他们压着学过这些东西,他们不问自己学到何种程度,就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让先生们从头讲起,激起了她的逆反心理,索性不学了。 而一众东西中,绘画和书法是她唯二拿得出手的东西。 书法是学裴寓衡的字练出来的,绘画是自己真心喜欢,画些花花草草能让自己开心些,郑家对她没其他要求,只要出席宴会时,别丢人。 在发现她这两方面有才能,乐理、制香等课就全停了,专门突击磨炼它们,请的也是洛阳数一数二的女先生上课,花销不菲。 然而那女先生极其得意郑亦雪,每每拿她同她比较,时常感叹郑亦雪怎么不是郑家的嫡亲,反而让自己这个半吊子,麻雀变凤凰。 上她的课,简直是苦不堪言。 若不是她知道自己能跟着她学到东西,早就罢工不干了。 后来嫁给萧子昂,他也不管自己,每日闲暇时画上一两幅,自身画技倒是保持下来,甚至有所精进。 就算她赚了一箱金叶子,也不是这种浪费法的,再说她都多大年纪了,已是受不住再有女先生管教,实在郑家请的那位,给她的心理阴影过大。 于是肯定道:「女先生倒是可以给昭儿请一位,我是不想的。」 裴璟昭顿时跟炸了毛的猫般,「阿姊,你不仗义,我也不想有女先生!」 宣夫人将自己毛毛躁躁地女儿按下,「我看女先生真得给你请一位了,你阿兄日日那般忙,哪里有时间再分出心神教导你们!」 宣玥宁给了裴璟昭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小小昭儿,只能让你救阿姊脱离苦海了。 裴寓衡听后道:「也罢,你既不愿,我也不想勉强你,」随即又同宣夫人说,「阿娘,咸满县已经没有那么多需要我处理的事情了,骥儿和昭儿还是由我教导,待日后再为他们请先生。」 裴璟昭骄傲地挺着小胸脯,「阿娘,阿兄说他要继续教我们呢!」 宣夫人用手指戳她,「要听话,不准气你阿兄,你阿兄身子本就不好。」 「我哪里敢不听阿兄的话。」裴璟昭不依一头扎进宣夫人的怀中拱来拱去,将裴璟骥也挤了出来。 他迈着小短腿跑到裴寓衡身边,仰着小脑袋问:「阿兄,教我们真的不累吗?」 那边母女二人笑闹着,裴寓衡摸着他的头,反问道:「你觉得阿兄教你们这点东西就会累?」 裴璟骥不敢摇头怕把阿兄的手给摇下去,就摆着小手道:「没有没有,骥儿想让阿兄教。」 宣玥宁就在一旁看他,也没挑破,是谁每日都要查看两个孩子的功课,又是谁启蒙的书不离手。 他不放心将两个孩子交给别人教导,她能做的也只有支持了,在他看过来时,弯了杏眼。 不过裴寓衡那番话点醒了宣玥宁,她沉迷于倒卖赚钱,钻进前世时机空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自身立住才是根本。 将自己擅长的分析一通后,竟还是画图纸占了赢面,远得不说,只说以拿她当亲妹子看的宫燕儿,就是一个大主顾。 说干就干,手里又有金叶子,在获得裴寓衡的肯定之下,迅速就在咸满县县衙附近开了一家铺子。 敢在不是中心地带的县衙附近开一家卖衣裳首饰的店铺,除了她宣玥宁也再无二人了。 宣玥宁皱着眉头,她其实也不想选这的,可架不住宣夫人的念叨和裴寓衡的不准,他们可还记得在越州时她被肖夫人欺负一事。 宣夫人是觉得和县衙隔一条街,出了任何事,县衙衙役都能第一时间过去,无人敢欺负她。 裴寓衡是考虑到咸满县的气候,这是一个一年刮风十个月,四季过于分明,春、秋除了不下雪,也还是分外寒冷的,可以当做除了夏季三个月,都是漫长的冬季来看。 这种天气状况,他实在不放心让她离家太远,她又本身是个畏寒的人,太遭罪了。 反抗无效,宣玥宁只能在有限的条件中,挑中了这家左右两侧全部打通,却经营不善的二层小楼。 他家以前是书坊,但咸满县的教育跟不上书坊进项,也就是主家不差钱,才任由家人折腾,挺立这般久,宣玥宁一提出想租,主家几乎是迫不及待要给她腾地方。 签了两年的租借合同,这家铺子就是给她宣玥宁产金蛋蛋的地方了。 她伏案而作,提笔画着室内的设计,流苏就垂在冻红的耳畔旁。 门外热心的百姓给人指着路,冲屋里大嚷,「七郎,有个洛阳的郎君找你,是不是你兄长啊?我看和你长得挺像的。」 伴随着房门打开,寒风呼啸灌入,看清门外之人那一刻,毛笔掉落,宣玥宁伸手欲接却将镇纸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桌上画着设计图的宣纸,被风卷起四散飘扬,片片而下。 郑梓睿的目光从她的脚底盘旋而上,最终落在她娇俏的脸庞。 门外的百姓还在喋喋不休,「呦,七郎今这身打扮好看,果然还是穿女装好看,得了,我不打扰你们叙旧,先走了。」 「慢走。」 宣玥宁点了下头,流苏晃了几晃,才对郑梓睿道:「八郎怎么来咸满县了?还是先进来,外貌太冷了些。」 第85章 他关上门,同她一起捡地上的图样,「八郎不必麻烦,我自己来捡就好。」她动作快,几乎是躲着他将宣纸捡了起来放在桌上。 镇纸被她摔成两半,她便将其随便压了上去。 宣夫人刚带着人走,嫌弃铺子里太冷,打算给送几个火盆过来,现下铺子里就宣玥宁和郑梓睿,两人相顾无言。 她垂下眼睑,铺子里空荡荡的甚是简陋,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便尴尬道:「八郎找我何事?阿兄他……」 「我是来找七郎的。」郑梓睿目不斜视,君子的没有四处环顾,从袖中拿出一本没有封皮的书。 放在桌上后,才道:「我刚到咸满县,打算先拜访淳元,打听七郎是何人再拜访,可不过是在外面随口说了两句,便有百姓附和七郎在这,我便改主意找了过来。」 宣玥宁还以为郑梓睿是专门来找自己,听此话之意,不过是意外碰见了自己,颇有些疑惑,不太明白他话中之意,「八郎是不是找错了人?我可以帮你在咸满县找一下七郎。」 他轻轻翻开那无名之书,落款的作者分明写得是淳元和七郎,「我没找错,早该想到,淳元身边排行第七者唯七娘耳,原来七郎就是七娘。」 什么七郎七娘,宣玥宁看着那落款,心里便又是一动,裴寓衡这个人,什么时候把她的名字也放了上去,她竟不知晓。 郑梓睿看她不似作假的不知此事,苦笑一声,「莫不是我坏了淳元的惊喜?此事也理应他亲自告诉你才好。」 她摇摇头,盯着那并排的两个名字,笑意止都止不住,「想必他早就忘了的,还要多谢八郎告诉我,你若不说,只怕我要出了咸满县才知道。」 此书在咸满县外风靡,人人皆知有个七郎,可在咸满县内家家都被裴寓衡手把手教过,这书根本没有用武之地,里面的人都知道裴县令家的七郎,却不知道此书之事。 阴差阳错之下,就是没和宣玥宁联系在一起。 郑梓睿看着她,「万没想到此书也是七娘所做,能够写出那般多的菜谱,七娘想必也吃了不少的苦。」 温情问吃苦,宣玥宁连忙将心神从裴寓衡那抽离开,全身心应付起来,笑道:「怎会说是吃苦,阿娘对我一向很好,不过是我想让家里人吃的好些,再说番薯这种事物,本就是阿兄着人种植出来的,我们不先行试验,其他人也不敢,不利于推行。」 他喉头滚动,察觉到她对自己的疏离和对裴寓衡的句句维护,半晌才道:「在越州时就经常有人将七娘看做我的族人,今日来了咸满县,倒是让我沾了这张脸的便宜,轻而易举寻到了七娘这,真是羡慕淳元有七娘这样的阿妹。」 宣玥宁掩在宽袖下的手紧紧掐在了一起不住颤抖,心脏狂跳不止,奔腾的血液输送到身体各处,轻轻地吸着气。 刻板一样的定格在脸上的笑容是她在他面前最后的倔强。 她几乎不敢深想,他这话是随口而问,还是知道了什么。 咽下喉间涌上的酸楚,她在心里不住的告诉自己,不能露馅,不准哭出来,把你那无用的眼泪收一收! 将眸中湿意眨掉,她才道:「八郎还有十一娘啊,在越州时,经常能听见你们兄妹二人亲密的事迹,也是很让人艳羡。」 郑梓睿眼也不眨的看着宣玥宁道:「十一娘长大后,总不好再与我如往常般亲近,看见七娘的脸,总是让我忍不住感叹,七娘若是我的阿妹该多好,一个长得与我颇为相似的阿妹。」 宣玥宁的笑容彻底僵硬在了脸上,语言间客气道:「大洛之大,遇见与自己长相相仿之人,总是不足为奇的,八郎这般想要个阿妹,不妨催催……」 她一咬舌头,他已经不是自己前世的阿兄,不能像往日般乱开玩笑。 对,她已不是郑家人了,郑家的事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便不再接郑梓睿的话。 郑梓睿依旧是那个会为别人着想的谦谦君子,转移了话题问起宣玥宁在铺子里作甚,又问了裴寓衡在咸满县开的贸易区,还有那番薯,他一直在外游历,每每到一个新地方,都想尝一尝。 奈何每次都被高昂的价格劝退。 说到这,他一副想吃吃不到的模样,成功将宣玥宁逗得脸上有了真实的笑模样,他暗自松了一口气,便听宣玥宁问他,「八郎因何来此?」 他说道:「我本以为自己学的东西是高屋建瓴,没有实用,想用游学充实一番自己,可淳元却在任上种植番薯,开设贸易区,我便想,自己之前的想法错了,经验不是游学可以涨的,这便启程来了咸满县,欲和淳元求求经。」 听他这样说,宣玥宁提着的心,倒是能稍微放下了,不是冲着她来就好。 「那八郎这是打算入朝为官了?我们回县衙说话,这里实不是交谈之地。」 这么一会儿功夫,被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又一直站在原地,脚都觉得冻得慌,「家里还有储存的番薯,回去我就给你做一桌子,让你吃个管够,阿兄要是知道你来,定非常开心,我们且去给他个惊喜。」 郑梓睿跟着她把铺子锁了,看她把披风的帽子戴上,衬得脸跟巴掌大似的,才道:「淳元已经知晓我到了,想来是没有惊喜之感了。」 宣玥宁收好钥匙,下意识一个,「啊?」 第86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他解释道:「家中阿妹十一娘先我一步去了县衙拜访,她有些事情要同淳元商谈。」 这个她绝不想看见的人,她的名字就响在耳边,而她的人,就在县衙中。 一股说不出什么的火骤然蹿了上来,这熟悉的委屈,又是这样,郑八郎把郑亦雪带了过来,带到了她的面前。 她低下头死死咬住唇瓣。 郑亦雪找裴寓衡能有什么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合适吗?郑八郎还真就放心。 「七娘?怎么了?」 宣玥宁鼓起腮帮子,快速活动了一下,这才抬起头,说道:「八郎,我想起自己还有事情,先回县衙一步,等你到了我再跟你赔罪,你知道县衙在何处吧,我就不领你去了。」 说完,不顾郑梓睿在后面挽留她,一路小跑拐回了县衙。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暖君心》卷一 作者:玉烟 02、《暖君心》卷二 作者:玉烟 03、《暖君心》卷三 作者:玉烟 04、《暖君心》卷四 作者:玉烟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