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情三国》 楔子 “冠人,妳可知这名字的由来?” “姥姥希望冠人成为人中之冠。” “傻孩子。”鹤发童颜、少女一般纤瘦身躯的老人微微笑着,看着眼前清艳绝伦的丽颜,神情无限慈爱,轻道:“并不是‘希望’。” 吹拂而来的和风挟带着宜人香气,那是百花缭绕下的香气,是她们居处独有的馥郁馨香,犹如神恩赐一般的存在。 那不像老人的老人沐浴在这再熟悉不过的气味之中,带着微微笑,肯定道:“妳‘是’!妳本来就是人中之冠啊,冠人。” 记忆回溯,直直拉回到十多年前的那一个夜晚…… 那回是为了什么事来的? 啊,是为了清理叛门逆徒,免得她们百年来的隐居之处被泄漏出去……没错,就是这事了。 那回,在某条江边拦阻下那两个忘恩负义的奸人,宣布了伤人与叛教的所有罪行,执行判决并没花去多少时间,倒是在她们一行人准备离开时,遇上了这么一个美丽的惊喜。 那襁褓中的小娃儿是给摆放在一个摇篮中,顺着江水而流出现在她们眼前。 当摇篮靠岸停止漂流时,那娃儿还睡着,如花似玉的小脸蛋细致得宛如神匠所创,精雕细琢、万分惹人怜爱。 而后,在众人的目光中,她迷迷糊糊的醒了。 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灿亮得犹如星子,但更让人激赏赞叹不已的,却是那与生俱来的将王之风。 迥异于一般的孩子,这身骨奇清的小小娃儿没哭也没闹,只是睁着水亮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眼前陌生的一切…… “人中之冠,冠人,妳是那人中之冠啊!”往事历历,犹如昨日之事,再看眼前之人……冰肌玉肤、清贵玉立,有着天上人间难有的艳色……那鹤发红颜的长者微露恍惚,好似无法理解,怎么昨日的小娃娃在一眨眼之间就成了眼前这美玉般绝艳之姿? “姥姥,您累了,歇会儿。”那清冷的声音如珠如玉,好听却不带一丝情感,合着那玉也似的清冷绝艳,直散发一股教人难以亲近的气势。 可老人不以为意。 毕竟是自己一手拉拔长大的孩子啊,更何况,过去在养育这孩子之前,自己不也是一模一样的德行? 因为太过了解,所以知道,眼前的人并非表面那样冷若冰霜,而是这环境养育下的清冷性子所致的错觉。 老人知道,这孩子其实正担心着她…… “冠人,从妳还没长牙时我就看出妳是人中之冠,所以将妳命名为冠人,还将宫主之位传予妳,但……妳别太当一回事。”老人语出突然的说了。 那玉人儿微微一怔,因为这话。 “我知道我时间不多了……” “姥姥!”那玉人儿唤了一声,不让老人说秽气话。 “妳让我说完。”老人坚持,说道:“虽然说性格天生,但总也是因为我,我依着宫里的规矩教养妳,才让妳成了今日这模样。可这些日子以来我想了很多,妳是我最钟爱的孩子,我不希望,妳最终跟姥姥走上同样的路。” 清冷绝美的艳容微露困惑之色。 “冠人,听我说,妳好好听仔细了……” 第1章 挂羊头、卖狗肉,管三国对自家镖局的营生方式,常有这样的感慨。 镖局,讲究的就该是护镖,也就是在顾客的托付下,将委托物从甲地安全护送到乙地才是。 在他自己的记忆里,儿时他家的“境管镖局”确实是如此。 但曾几何时,这一切竟然走了样? 当然,管三国也不否认因为走镖的关系,镖师们在各地的小道消息听得多了,回来后各自交流,基本上他们镖局里各式各样的情报是比一般人来得灵通些。 但搞到以贩卖情报做为生意的主要财源? 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管三国有时忍不住想探索到底是怎样的转变,让他家的镖局成为一个明为镖局、暗为消息转运站的存在? 可这事几乎无从考究起了。 说起来是鱼帮水、水帮鱼,黑白两道的弟兄们肯给面子。 总之就是这么着,如今的境管镖局呢,在寻常老百姓的眼中没什么出奇之处,顶多是名号响亮些、生意在业界中数一数二的好,基本上就是个信用良好的一般镖局而已。 但是在江湖中人、道上兄弟的眼里,可不是那么一回事。 情报,各式各样的情报,那才是境管镖局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意义,看是要托付秘密口讯还是代客追查讯息,境管镖局一律包办。 这些年来,管家经营的境管镖局可以说是生意兴隆,不管是明着或暗地里的生意,都一样。 这要换了一般人自然是乐得数银子,但管三国近日却不时在想——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不知道算不算是他多心。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很实际的问题。 现今因为黑白两道仰赖镖局的服务而给予三分薄面,再加上台面上各方势力的角力牵制,莫名形成了平衡的局面,镖局得以在尔虞我诈的江湖中平静生存。 但这样的偏安局势能维持多久? 管三国一直有此隐忧,而此刻,世交好友霍西游突来的言语,正式让这问题给浮上台面…… 霍西游一头雾水的瞪着好友。 他不明白为何管三国像中邪一样突然站起,翻倒坐椅也就罢了,接着不但是神经兮兮的要他噤声,竟然还戏剧化十足的做足四下查探的工作,好似真有什么人就躲在附近偷听似的。 “喂,这我家。”霍西游不得不出声。 管三国恍若未闻,小心的从窗缝看出去,仔细观察有无可疑之处。 “这我书房。”霍西游不得不进一步提醒。 好像也没什么成效,管三国径自换另一个方向,对着那扇大开的门户,小心又仔细的观看外头有无任何异样,好判断是否隔墙有耳。 霍西游看了更没好气。 须知,桐城四大家族里—— 论钱财势力,绝没人能比得过富可敌国的金家。 论亲民、受欢迎程度,尹家所酿之酒是年年进贡时必列入钦点名册的名物,佳酿千金难求,谁能与其相比? 要说到人脉资源,不管是明的走镖营生,还是暗地里的情报流通事业,这管家要认了第二,也没人有资格占那第一的缺。 与其它三家相比较,世代行医的霍家论财富、人脉、百姓拥戴度,样样都强不过,但也因为钻研医术,成为四家族当中最超然、不染江湖气息的一家。 须知,人生在世,哪个人不曾有过病痛? 只要是人,一定都会有需要看病问诊的时候,特别是那些江湖人士,刀伤、剑伤少不了,哪个人不随身备上一瓶霍家出品的好得快金创药? 除非有人自认一生都用不着霍家的医疗服务,有那本钱让霍家记恨还能全身而退,但显而易见的,那样带种的人至今还没出现。 既无人敢在霍家的地盘闹事,那管三国这时神经兮兮的行为在霍西游眼中就益发显得可笑。 霍西游也不跟他客气,直接翻白眼道:“从你进到这院落后,我就屏退了所有人,这里除了你我,连只鬼……” 倏地噤声,霍西游瞪向窗口那颗突然出现、还很欠揍的故意以倒吊之姿出现的人头。 管三国回头看了他一眼,表情不言而喻——这不是人吗? 来的不是别人,是尹家的远亲尚姗,小时候曾借住尹家一阵子,那时总是跟着尹水浒行动,所以不管是管三国还是霍西游对她都不算陌生……怎么说小时候也一起混过一阵子,就算近期才又碰了头,但基本上也了解她惹是生非的本事及欠揍的个性。 尹家、金家、霍家与管家,桐城四大家族间关系之紧密与友好,在桐城并不是什么秘密。甚至,从上一代便义结金兰的情谊延续至今,已是口耳相传的佳话。 时值今日,管三国、尹水浒、霍西游与金平还被冠上“桐城四少”的美名,成为诸多少女倾心爱慕的对象,虽然随着金平、霍西游跟尹水浒的死会之后,少女芳心早已碎了一地…… 突然冒出的尚姗对着两个儿时玩伴露齿一笑,像只猴儿似的利落翻身,转瞬从倒挂之姿安全落了地。 “好了,收起你那吃人的表情。”尚姗笑咪咪的,无视霍西游的瞪视,开门见山道:“我是受人之托,特地给三国送东西来。” “水浒要拿东西给我?”管三国纳闷,因为他才上尹家的酒庄订了一批货,和尹水浒还说了一会儿话,怎么这会儿又特地托尚姗为他送东西过来? “不是他,是我爹。”尚姗从袖袋里取出一物,丢给管三国的同时,径自说道:“这就是他老人家交代要给你的东西。” 不会有人想追究,这尚老爹究竟是如何将东西交给女儿。 毕竟是精通阴阳神鬼之术的传奇人物,做事有他自己的一套方法,哪管驱使的是人、是鬼,还是妖,那都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范围。 凡夫俗子啊,最好还是老实些,好好过正常人生活就好,所以不用想、不去想,直接跳过…… “给我?”管三国纳闷的拆开那巴掌大的小小布包。 “我爹说,我能顺利长大成人,都是托了你们的福,这是送你的礼物,聊表他的谢意。”尚姗随意的说着。 “为什么只有三国有?”霍西游不以为然,冷哼道:“据说保妳性命的,可是我们四个人的阳气跟福分,缺一不可。” 尚姗的出世是尚老爹逆天求来的命数,当年靠着投机取巧,利用四个男孩的福分与阳气作为掩护,她才得以存活。 这事,尹家一开始便照会过其它家族,至于他们这些原先不知情的当事人呢,在前阵子也听说了这事。 原先也没人放在心上,毕竟也没实际出过什么力,更何况都是事过境迁许久的事了。 可这会儿旧事重提,偏就送管三国一个人谢礼,不是霍西游爱计较,实在是这事太奇怪了些。 尚姗面对他的问题,回答得倒也爽快。“我爹不是厚此薄彼的人,哪日你要遇难,我相信他也会有所表示。” 霍西游面色一沈。 并不是为了她乌鸦嘴似的咒他出事,而是她这番话证实了他的猜测——管三国将会遇险? “安啦!”尚姗不以为意,安慰道:“只要我爹出手,必会逢凶化吉,总之三国你记得随身把东西给带妥就是了,届时定有妙用……喏,东西我确实给你带到了,你们继续密谈吧,放心,我刚从上头来,屋顶上没人,可以安心的谈,我不打扰,先走了。” 尚姗甚是识相,看他们遣走所有仆役,再加上管三国紧张兮兮的态度,想也知道一定是有什么正经事要谈,而且是事关重大,大到她家爹亲都要出手赠礼之地步的大事。 有时,无知也是一种福气,尚姗很懂得这道理,既然任务完成,自是赶紧走人,连带着不给机会让他们再发问,省去面对那些她也没答案的问题。 霍西游看她说走就走,简直傻眼。 管三国则是一脸的困惑,怀疑地看着那刚得来的礼物…… “什么东西来着?”霍西游跟着凑上前一看,然后再一次傻眼。 管三国手上那已拆开的小布包里……石头? 竟然是一块石头? 好吧,石头也许不只是石头。 在发现石头有温度,其实是一颗暖石的时候,最初入眼时的古怪感是稍稍消褪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纳闷跟惊疑不定,也不见得有比较好。 纳闷的自然是管三国;惊疑不定的不消说,自是特地把人找来的霍西游…… “我刚刚好像只跟你说到,因为计划带小兔出一趟远门,短期内分身乏术,所以得托你一件事。”霍西游面露难色。 方才他的话才起了个头,也才刚刚提到,霍氏宗族里最令他敬佩的那位终身未娶、独居禅寺钻研医术的叔公病重,昨儿个将他找了过去,托付他带个口讯给御华宫。 那事,事关繁花令……适才,霍西游就是提起这三个字,话才刚出口,就立即引得管三国神色大变,大动作地四下查探。 霍西游原本觉得他的反应太过夸张,但在尚姗冒出头搅和后,即便真正的重点还没讲到,霍西游也必须更正一下最初的想法了。 御华宫,由于所在不明、行事神秘,功夫路数是谜一样的高深莫测,加上一反常理的,教众清一色全是女性,以至于在江湖中人的印象里,一直就是正邪难辨的神秘教派。 理所当然的,那现世两回、次次都引发一阵腥风血雨的繁花令,更是大大推波助澜了这样的形象。 繁花令,据闻是御华宫最殊荣的馈赠之物,得此令者,可得一次机会号令御华宫为其所用。 繁花令一出,御华宫将倾尽全派之力,不问理由、不计代价达成使命,就算要赔上全数教众的性命、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相传几十年前某次武林大会前夕,数名下一任武林盟主的可能人选连同他们的亲信们,在短短数日内不约而同遭人暗杀,直到大会举行,竞争武林盟主的人选只余一个以仁德著称的侠士。 想当然耳,失去诸多劲敌的该侠士理所当然成为当时的武林盟主,之后甚至蝉连多任,直到二十多年后才交棒他人,功成身退。 然而世界上不可能有永恒的秘密,江湖里的大小事就是如此,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事情风声传出来只是早晚的事。 在这不变的定律下,接任的新盟主上任两年后,几十年前角逐武林盟主宝座的数位菁英及其亲信惨遭暗杀的内情就此曝了光。 真相大白!原来当年武林盟主之所以幸存,并非其真为有德之人,所以侥幸逃过一劫;而是因为他就是幕后主使者,是他手持繁花令号令御华宫,因此才引发这场武林浩劫。 他许下成为武林盟主、一统江湖的愿望,御华宫便菁英尽出,流星赶月的在数日之间将几名高手全部灭口,最终顺利将许愿之人送上武林盟主的宝座。 这是第一回繁花现世。 第二回繁花现世,理所当然引发更多的血腥屠杀。 一句话便灭了一座千余人的偏远小城镇,一夜之间,所有活口尽数灭绝,无一幸存,最后一把大火将一切焚烧殆尽,什么也不留。 两次事件皆是轰轰烈烈,甚至到达骇人听闻的地步,彻底奠定了御华宫的形象,神话了那面小小的令牌,使其成为说书人的必备桥段之一。 霍西游就算再怎么不管江湖事,陪着小妻子金兔上街喝茶听曲儿时,总也有几次会听到这些个说书段子,想不知道都难。 但就是知道了,才会轻忽。 对霍西游而言,说书人说的这些有关御华宫、繁花令的传闻,推论起来至少都已是百多年前的陈年旧事,甚至,真真要计较的话,御华宫的人最后一次现身江湖,少则也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 多年来的销声匿迹,加上那老掉牙的陈年传说,霍西游很理所当然的推论,现今这门派应该已不存在,早消失在时代洪流中。 更不用说这些陈年旧事极可能都是说书人所杜撰,搞得骇人听闻好混饭吃,没一个能当真。 所以,霍西游初闻自家叔公手上有这么一面令牌,表明了希望能完璧归赵,交还给御华宫,他确实是吓了一跳,但那种惊吓,只是诧异传说中的东西竟然真的存在,而且就在他自家的至亲手中。 一待最初的讶异过后,理智占了上风,霍西游仍觉得,御华宫这门派不一定还存在江湖上,只是为人后辈者,还是得尽力完成长辈交托之事,虽然他时间上不允许,但总是能找朋友帮忙跑腿尽尽人事。 在霍西游原先的想法里,这事就是如此单纯,所以找上管三国,希望由管三国代他走这一趟,可是尚姗的出现让这一切乱了套…… “我叔公说那面令牌兹事体大,不宜现世,所以希望我走一趟,通知御华宫的人来取令。”霍西游说。 “这事确实事关重大,也确实不宜直接带着令牌上路。”管三国压根儿无法想象带着那玩意儿奔走,过程中只消丁点风声流传出去,将会引来多少有心人士争夺令牌。 霍西游俊颜微露懊恼之色,低道:“原先我只当是个跑腿的差事,加上又先答应了小兔,不想爽约让她失望,所以找你过来商量,想劳烦你代我走这一趟。” 会找上管三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不管是明的、暗的,以境管镖局的立场来说,能多掌握几分江湖事都是有利的,能有机缘一探传闻中的御华宫,实际了解一下这门派,绝对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再加上管三国向来醉心武学研究,一探御华宫虚实的同时,也许有机会领教那传说中高深莫测的武功路数,那也是难得的一大收获,不是吗? 惦着这事对管三国有好无坏,霍西游这才找了他来,但现在情势不同了…… 不需细量,他断然下了决定:“三国,你就当我今天没找过你、没跟你提过这事,这事我自己处理便是。” 已经在盘算何时上路、到时该怎么请御华宫的当家赏脸,让人跟他切磋武艺的管三国愣了愣。 “发什么癫啊你?”无法接受,管三国无法接受这莫名其妙的结论。 霍西游看着管三国手中的暖石,开口道:“我刚还没来得及说,我叔公提到御华宫所在,是在天山支脉的秀媚峰上,据说是个冷到鸟不拉屎的地方。” 管三国微讶,目光又回到手中微微传递暖意的暖石上。 哇!这…… 霍西游也是个心灵通透的聪明人,尚老爹送来的东西,完全吻合去处的环境险恶,说明了管三国走这趟定会遇险。 他霍西游可没那么无良。 既知山有虎,那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兄弟去冒这个险,所以就这么着—— “就这样决定了。”霍西游宣布:“我自己去吧!” 第2章 天山秀媚峰,一个气候险恶到鸟不拉屎之地。 一如此刻,狂风呼呼的吹,暴雪毫不留情的落下,交夹而来的雪花凌厉到足以充当伤人暗器,像这样的狂风暴雪于秀媚峰并非特例。 由于地势环境因素,秀媚峰虽有着明媚秀雅的名字,却是随时随地都会刮起急风暴雪,让一般生物难以生存,别说是人烟罕至,基本上它真的就是一个鸟都不来拉屎的鬼地方。 可眼下,那一团在急风暴雪中踽踽独行的肉包子,好似是个人。 自然,这人不会是别人,正是那背负了江湖大秘密而来的管三国。 管三国? 是的,是管三国。 目标是御华宫,事关繁花令,以管三国熟知江湖利弊而培养出的谨慎个性,自是不会让霍西游亲自走这一遭,即便他想亲自出马的意愿是那么坚决,可管三国也非省油的灯。 用来说服的理由不需要多,只消有道理就好—— 凡事就怕万一,而意外的发生,若武力解决不了,那就得看当下如何应变,运用手边的资源借力使力解决问题。 在这方面,并非管三国托大,但情同兄弟的桐城四少中,自幼被视为武学奇才的他确实武艺最为高强,同时也最了解江湖形态跟各方势力间的微妙关系。 这是他最大的利器,要再加上尚老爹馈赠之物……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他命中注定要承此劫,而尚姗的高人爹亲还赠物相助,那他不走这一趟,岂不是浪费这大灾化小的机会? 他像是那种笨蛋吗? 须知,此行事关御华宫,还有那一现世即凶险异常的繁花令,牵扯到这神秘莫测、被偏激的武林人士称为邪教的门派,风险本来就在。 能事物预知确有凶险,得到高人暗助,因此可以推测最后会有个化险为夷的结局,他要不好好利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探那传奇的神秘门派,那他真的就是傻了。 管三国从来就不是个傻子或笨蛋! 所以在如此险恶的天候及环境下,他仍不放弃只一迳的往预定的方向、那个据说真的存在某个小山坳前进,他努力的前进…… 很冷,真的。 即便穿了不少御寒衣物,整个人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又即便有尚姗的高人父亲所赠的暖石持谨慎态度,可是大自然的威力仍然不是人力所能抗衡,即使管三国一路运气抗体保持体温,一样觉得冷。 管三国告诉自己,只消找到那个藏着秘密的小山洞,一切的辛苦就会有所回报。他想着那从没人知道的真正所在,想着他会是揭开御华宫神秘面纱的第一人,也许还能有机会跟御华宫的菁英切磋武艺…… 这美好的愿景,让管三国义无反顾的继续认路,即便眼前白茫茫一片,根本没有什么路可言。 巨大的松树……唔……这棵应该是了…… 再来是往这边的路走! 据说半炷香的时间后会看见三只远远看起来像摆放在供桌上的酒杯的巨大石头……理论上如此。 实际上,管三国举步维艰的走了半炷香的时间,什么也没看见。 要说在这种景况下还毫不迟疑,那绝对是骗人的,但管三国并不是个容易放弃的人,他很理智的估计,兴许是雪势耽搁了路程,这让他决心再往下走。 又是半炷香过去,当他拐过一个转角后,眯着眼往对面山头看去……那边排着的三个巨大白色雪团,似乎就像供桌上排排立着的三只酒杯吧? 如此,管三国在强劲风势与雪雨下认着各个路标,一步又一步的对抗着强劲得足以将人扫下山的暴风雪,以蜗速前进。 皇天不负苦心人就是形容这一刻—— 管三国真的找着了那处有着秘密的小山洞! 说是山洞,其实只是个可容一人藏身的山壁凹陷处,据说这道山缝里的山壁上刻了一尊神像,神像前还刻出了小供桌的模样,秘密就藏在那儿。 要证明这些“据说”,管三国得先清出塞在山缝的积雪才行。 事实上,要不是雪堆的最上方还留着一个人头大的缝可供辨认,压根儿让人无法相信,这地方真的有那些“据说”存在。 毫不留情的暴风雪是挖掘工作的最大阻力,常常挖了半尺,雪花在狂风带领下又堆了一层,让管三国事倍功半,极不容易才终于见到山壁佛像出现。 那些个“据说”被证明是存在的,饶是管三国这等高手,在一番劳动过后,也忍不住要喘一大口气,此时,不知是什么触动了他,他迅速往外看去…… 狂暴的风雪竟然停了? 管三国一脸莫名,当然不确定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只知道这会儿狂风停了,暴雪也停了,那他方才辛苦半天……不管是拖着老命往前走,还是挖半尺又封数寸的辛劳,这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忍不住看了看天,回头再看了看那忽地寂静无声的银白世界…… 那毫无动静的纯白一片,若不是还有几瓣雪花缓缓飘落,还真给人一种世界就此静止不动的错觉。 但现在可不是感性伤怀的时候,凝神往那石雕供桌看去,然后双手运劲,半信半疑的用力扳起…… 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那石桌整个翻起,扎扎实实的绕了半圈,露出了另一面。 那是御华宫的机关设计,将桌子翻转半圈,看似相同的东西,但在翻转的过程中会触动机关,通知御华宫的人有访客,接着,便会有人出来领路,管三国这时要做的就是等待而已。 据说流程就是这样。 等待,他只需要等待,接着很快就会有御华宫的人出来迎接他。 那就等一下吧。 他等…… 一个香瓜般大小、缀着各色彩带编织而成的金丝镂空圆球静止在光滑平坦的地面上。 没人发现它的存在,从它两日前骨碌碌滚下、一路弹出纺织篮而掉到墙的一角后,它不这样静止在那儿,直到一只毛茸茸的雪色小毛球发现了它。 总是横行无阻、四处找乐子玩的小雪球儿发现圆球十分好奇,观望一阵后才小心翼翼上前,小小的爪子推了下…… 镂空的球顺势滚了一小步,突来的变化让雪色小毛球大吃一惊,迅速往后退去,一脸戒备。 好一会儿的没动静让那圆圆黝黑的眼珠子满是困惑,忍不住上前又是一推一,然后又在彩球的轻摇滚动中快速奔逃警戒…… 如此,接连几次的试探,让小东西发现到这颗跟自身相比大不了多少的球虽然会动,还有声音,但其实并无任何生命迹象,不会对它造成任何伤害。 确定了这点,再之后,便是疯狂的滚球玩乐时间。 叩喽喽地滚了过来…… 叩喽喽地滚了过去…… 精致的彩球滚啊滚,在那小小爪子的推或抓之下,它滚啊滚,又滚啊滚。 待它跟彩球熟到烂透,甚至可以站在球上前进了,玩半天的它总算想到要回心爱主人的身边,手脚俐落地将球滚到心爱主人的跟前。 灵巧的身子轻轻一跃,跳上了主人看书专用的软榻…… “跑哪儿玩去了?”看书中的人儿察觉它的归来,嘴上问了声,视线却没从书本上移开。 雪色小毛球抓抓心爱主人的袖子,不时朝着地上的金丝彩球发出吱吱两声,试着要引起她的注意。 那颗精致异常的金丝彩球,确实被它心爱的主人看见了,却只是美目微眯…… 这球怎地有些眼熟? 纤纤素手拾起那只镂空彩球,疑惑问道:“哪找来的玩意儿?” 应该不是错觉,这球,真让人感到眼熟…… “啊!” 突然的声音,自然不是那雪色小毛球发出的,正打算过来重新沏茶的侍女一脸惊讶,一双眼直瞪着那彩球,脱口:“这不是……不是……” 想起来了! 那惊疑不定的表情刺激了那些被尘封十多年的记忆,让人回想起这彩球的来历。 不是错觉! 她知道这球,在她懂事之后曾被师父介绍过一次,她真的知道! 只是记忆中的“贵客叮当响”应该是会发出声音的,那么…… 这颗哑巴球是怎么回事? 疼痛的感觉,如蚂蚁在咬、如小针在刺,一点一滴地从四肢百骸传入知觉当中。 管三国的意识飘飘然,可知觉上的不适却是一直很真切的存在,让他有些困惑……过去他从没想过,冻死之后的世界会是这么的令人……不舒服。 他以为,人死就代表着摆脱一切,所谓的一切,理论上应该包含了病痛及不适,但哪里想得到,人都死了,竟然还得面对这过程中的不适? 面对这窘境,他只能说,这御华宫实在是太不够意思了,竟然给这种情资,什么只要翻转供桌、启动机关,稍待一会儿即有人现身相迎。 狗屁! 就算路线是对的,机关乍看好像也是真实存在的,但这全都是狗屁。 因为这所谓的“稍待一会儿”,是很久、很久的一会儿,他在这见鬼的鬼天气里等了怕不只两天冻到全身僵硬,这个御华宫所定义的“稍待一会儿”还没完! 是哪来的脸? 御华宫竟然将这种情资留给受赠繁花令的恩人! 他们到底是存着什么心? 但这些事管三国已经管不着,就算想计较也没能力去管了……很不想面对,但终究也是得面对,连精通阴阳神鬼之术的尚老爹也救不了他这条命。 情况很不秒,管三国意识飘忽,已无力去想接下来会如何了…… “贵客叮当响”,那是这颗金丝彩球的名字,代表着访客的来临。 顾名思义,镂空的球体内本该有一颗琉璃珠,在滚动时会叮当作响,好通知有贵客到访。 但天晓得这睽违近三十年才突然出现的贵客怎么会倒楣到这地步? 这颗本该要一路宣扬他到来的“贵客叮当响”竟然变成了哑巴球,里头那颗该要负责撞击出叮当声的琉璃珠竟然不见了? 让毛宝循线去找,只找出碎在半路上的残骸跟一小截断裂的冰柱,以此进行合理推论,只能假设那颗琉璃珠该是在半途中碰巧撞上冰柱碎了,从镂空处掉落,因此金丝彩球才会失去该有的叮当声。 也就这么着,本该受到盛情接待的贵客就在雪地里冻啊冻的,成了半死不活的冰冻人……听起来凄惨,但在冰封于天寒地冻中的秀媚峰上竟然还能留有一口气,这真该要杀鸡宰羊礼敬天地一番。 这一切,都多亏了那颗护在心口处的暖石……但这样算起来,这位突来的访者到底算是倒楣还是幸运? 极难界定,唯一明确的是对于这睽违三十多年的访客,御华宫责无旁贷,只能倾全力相救。 但救活了之后呢? 这是个未知的难题,因为很难合理判断出,这少年是怎么知晓御华宫的存在?又,是从哪里得知造访的路线跟方法? 最重要的是,他到底是为何而来? 疑点极多,可唯一能解答的少年犹自沉睡着。 虽然已成功让他回温,也稳下了气脉,但毕竟是鬼门关前绕了一圈,至今仍沉沉睡着,没有清醒的迹象。 前来审视复原情况的玉人儿才正要推估大约还要再等多久,就见那在眼窝下造成小片阴影的长睫毛忽地轻颤了下。 “吱!”雪色小球发出了声响,它一直蜷在心爱主人的肩窝上打量这生面孔,自然发现了有所动静。 随着长长睫毛轻启,少年的相貌总算得以全现,澄澈晶亮的双瞳,让本就清俊爱笑的模样更显灵活有神。 却只见那眼儿在一见着她之后明显一怔,而后浅浅的红云布上那细致的颊面,夌角那般不笑也带笑意的嘴轻轻抿了一抿,似是有些些的害臊…… 管三国内心是那么样的震惊呀! 这真的超出他所能想像的范围,仙女,竟然是仙女来接引他前往死后的世界? 意思是他要去西方极乐世界了? 这……怎么会? 虽然他礼敬师长、友爱朋友,在他人眼中一向是素行良好、品德绝佳,特别以重义气闻名,但,西方极乐世界有这么好去吗? 难不成……是因为他经常排解武林小纷争的关系? 抑或每月小额定量、暗中资助贫户的因素使然? 管三国无法思考。 天!是仙女,仙女亲自引渡,他何德何能?是何德何能? 才刚转醒的一颗脑袋,此刻混乱得有如刚煮好的浆糊,因为那样的清灵飘逸、那样的脱俗绝艳,就这样直直冲击他所有知觉,震撼着他纯情的心,让他失去该有的思考能力…… “你觉得如何?” 仙女开了口,清冷的嗓音甚是清脆悦耳,只是少了点温度、毫无情感可言。但她可是仙女呀!管三国觉得这声音配她真是再完美不过。 愣愣的看着那教人晕头转向的美颜,管三国只觉口干舌燥,心头小鹿何止乱跳,那状态简直就是狂暴的冲撞,他从没想过发春这种事会发生在他身上,更没想到人生中第一次的发春状况竟是在这景况中。 克制!他知道他得克制住自己,不能对仙女不敬,但就算回避四目交接,他依然是脸红心跳。 但至少没有直接面对面,他思绪稳定了些,多少可以回想一下……仙女刚刚问了什么? 啊!她问他感觉如何,她刚刚问了他的感觉…… “还、还不错。”不想口吃,但一想起那星辰般的美丽乌瞳,管三国控制不住自己,就是无法流畅说话,那别过头、红着脸的模样,活脱脱就像个十五、六岁初出茅庐的傻气少年。 冷静!管三国你要冷静! 自我心战喊话,管三国努力表现出最正常的样子,让仙女留下最好的印象,而不是落得一个蠢蛋印记…… “那、那我们接下来……接下来要去哪儿?”主动出击,管三国觉得这策略不赖,只是若能增加流畅度就更好一些。 不料,他的主动出击却换来仙女疑惑的目光……并不明显,事实上,那美玉一般的丽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依照他闯荡江湖察言观色的能力,那星子一般的乌瞳确实一闪而逝不解的光芒。 怎么,他的问题问得不好?太没层次了吗? 直觉的想坐起身,毕竟以躺着的角度跟人说话,气势很明显就矮上一截,管三国想要争取好的印象,当然要试着做点什么,但也因此发现自己此刻的力不从心,接着更进一步引发他注意到一些疑点。 一个死掉的人,为什么会有虚弱的感觉呀? 正对自身的力不从心感到纳闷,突然听到一声轻呼—— “啊!小少爷醒了。”出声的是个端着托盘的妇人,脸上虽然有着岁月的痕迹,却是柔美秀静、风姿绰约。 只见她放下托盘,快步地朝他走来…… 管三国由着她把脉检视,一时间无法反应,因为他全副知觉只集中在那两个字当中——醒来?! 敢情他没死? 那这里是? 好似回应他的问题,那美妇人在检视过他之后开了口:“真是万分抱歉,都是御华宫的失误,让小公子久候遇险,所幸小公子吉人天相、福大命大,捡回一条命。” 御华宫? 管三国微愕,傻乎乎的目光不由地往仙女的方向看去…… 那这人是? 中年美妇见他一脸迷惑,为他补充说明:“这位是我们的宫主。” 宫、宫主? 仙女是御华宫的宫主? 这下,管三国真的懵了。 第3章 艳冠人。 比起了解御华宫所在之地是如何的玄妙……好比距离冰天雪地的造访入口也才半个山腹,实际所在地因为拥有多处地热温泉而四季如春,有着繁花盛开的美景,到底是怎样的机缘造成如此巨大差异? 这是个很值得研究与深入了解的好问题,可对管三国而言,得知仙女芳名是更为重要的一件事。 仙女名叫艳冠人。 管三国很想多了解一些与伊人有关的大小事,不管什么都好,但无奈他打小起也读过圣贤书,知道那些忠、孝、仁、义之类的做人道理,以至于没办法不顾脸面,像个登徒子那般追缠不休。 他只能拘谨有礼地表现出合宜的访客模样,听着对方一脸抱歉的说明其中如何产生误会,以致姗姗来迟、待客不周,让他在天寒地冻中险些蒙难…… 面对排山倒海般涌来的歉意,就算之前受冻时他曾私下臭骂过一顿又如何? 当着面,他就只能大方表示不予计较,接着换他说明自己前来的用意其实是受人之托,接下来便一五一十地将霍叔公欲将繁花令物归原主的来龙去脉全盘托出…… “繁花令?”在自报姓名后,始终以旁观者的姿态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艳冠人总算开了金口。 她一开口,管三国那白净的面颊不自觉地又是一红。 他突然发现,伊人性冷,将接待应对与发问的工作交给专门服侍她的芍姨,也就是那模样娴静柔美的中年妇人来做,其实也是好的。 对着芍姨说话,他至少能心无旁骛地专心聆听问题。 可是仙女一开口,他就忍不住分心,无法自制的面红心跳,完全有违他平日被人称誉的稳重跟觉着,让他觉得很不像自己。 “是的,我是为了繁花令而来的。”努力收敛心神,管三国回应道。 “宫里还有繁花令流落在外吗?”芍姨面露疑色。 艳冠人螓首微颔,肯定了这个疑惑。 “怎么会……”身为现今御华宫里最为元老的芍姨一脸意外。 “姥姥离世前,曾交代过我这事。”轻巧带过,艳冠人不打算多谈,只朝管三国问道:“霍大夫希望御华宫为他做什么呢?” 管三国闻言,确定她是真的知晓内情之人,因为他并没有提及霍家世代行医之事,更没说到霍叔公虽隐居佛寺,但在霍家族谱上德高望重,也是医界一等一高手之身分。 “宫主误会了。”管三国不敢直视佳人,红着脸解释道:“霍叔公让我特地来这一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他只是希望繁花令能物归原主,以免此物现世招致灾祸,是以想请贵教人士亲自去取回。” “就这样?”芍姨明显一愣,没说出口的是——那令牌可是能号令御华宫全数教众执行一次任务的宝物。 “就这样。”管三国肯定。 艳冠人闻言,倒是没说什么,随后,那一身跟秀媚峰上飘雪相同的洁白飘然往外而去。 “宫主?”芍姨反应不及。 “他刚捡回一条命,让他歇着吧!”艳冠人头也不回的说。 芍姨看了管三国一眼,不知所措地赶紧朝他福了一福,说了句:“不打扰,请小公子多休息。”而后急忙追上宫主。 在她们前脚刚走的那一刻,不需要再强打起精神的管三国不自觉地松了一大口气,硬撑起的精神瞬间整个松懈下来。 远远地还听见…… “宫主,怎么就这么走了?那面繁花令……” “我知道了。” 那说走就走的潇洒、面对疑问时的气定神闲,还有那发现他体力不支的观察力及后续的体贴,在在都打中了管三国,直迷得他七荤八素。 他确实是累了,倦到了极点,毕竟才刚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现在单单是一番谈话,都几乎耗尽他的气力。 但他没想到她会发现。 仙女……他心目中的仙女…… 带着心满意足的甜笑,管三国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江湖再现繁花令,艳冠人确实并不显得特别惊讶。 前任宫主,亦即对她恩重如山的姥姥在离世前交代的诸多注意事项中,即包含了这件事。 算了算,那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往事,依姥姥轻描淡写带过的内容,大抵是不世出的霍家名医巧遇落难的她,在不知她真实身分的情况下救了她一命,依御华宫恩怨分明、有恩必报的行事风格,所以赠出了那面繁花令。 事情说得单纯,可艳冠人知道不对劲。 可以说是老人家掩不住的怀念之色露的馅,也可以说是那份难掩的伤感之情给的线索,再加上老人家不自觉地交代了一句,当这面令牌真的出现时,希望她可以去看看持令的霍大夫过得好不好……太可疑了! 原本就有所怀疑,现在那位拥有繁花令的霍大夫真的出现了,却没有任何要求,只是希望御华宫派人去取回令牌,因此更让人确认这当中一定还有着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呢? 艳冠人并不确定该不该查出这当中的隐情,但即便不确定,取回这面繁花令却是势在必行的事,而想当然耳,执行的人选…… 冠人,别走上跟姥姥一样的路。 祖宗有祖宗的规矩,但规矩向来是人定的,是用来打破的。 你现在是这宫里作主的人了,你可以有你的玩法,别让过去给限制住。 外边的世界很大的呀……冠人…… 本来在艳冠人指腹下一脸昏昏欲睡的毛宝忽地精神起来,机警的往湖的另一头看去。 约莫十五丈外的湖岸边,有块造景用的大石,石后藏了三个人,是性格迥异的三个女孩,但这时倒是有志一同的对着毛宝挤眉弄眼兼比手画脚,就巴望着它可别惊扰了沉思的宫主大人。 座落在谷中心处的醉心湖,地点绝佳,湖心有个仅设了一个软座的别致凉亭,凉亭外围并没有任何道路,它就这么遗世独立的立于波光粼粼的湖中央,随着季节的变化,栽于岸边的植株会随风舞漫起各色不同的落英纷飞。 这小亭环境清幽,向来是艳冠人最常停留之地,就如同此刻,她闲适的倚着摆放诸多软枕的椅靠,姿态慵懒、看似正在闭目养神,但那也只是个样子而已。 只见那玉凿一般的冰晶人儿没睁眼,可檀口轻启,却是准确无误的问:“什么事?” 并非使上了劲放声大喊,清清冷冷的声音随着内力传送,清晰地在人耳边轻扬,令那三人的身形明显一僵。 少女们心慌意乱,每个人都想逃避,不由得你拱拱我、我推推你,谁也不想面对宫主大人,一直到艳冠人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之后,居中的那个让左右两人一把推了出来。 心惊同伴们的歹毒,更恶劣的是,左右那两人还觉不够保险,竟自动又往后退一小步,让居中的少女更显突出,只能硬着头皮面对宫主大人那不怒而威、望而生畏的气势—— “那个……”没那内力,只能放大声量喊道:“听芍姨说,繁花现世,得派人出谷取回令牌,就不知道、不知道宫主属意谁去……” 没了声响,在艳冠人皓腕轻扬的那一刻。 亭边轻纱随风微舞,只见亭中之人眼也没抬、仍是原来的假寐之态,可也就是因为姿态慵懒,更加彰显那天生的王者气势。 “这事我自有定夺。” 没有多余的话语,答案就是出现在耳边的这几个字。 三名少女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两个不讲义气的同伴比手画脚下,居中的少女很害怕,但比较起来,谷外未知的世界更是教人不安。 事到临头,她只得咽了咽口水,大胆地再问:“宫主,能不能……能不能先透露那个人选是谁?江湖险恶……不对,是、是那个出、出谷事关重大,属、属下们想先做好、做好万全的准备……” 美目轻启,波光潋滟的幽瞳扫视过三人。 明明有隔段距离,可那审视的目光犹如利剑一般,宛若就在眼前,逼得三个人同时抖了一抖。 毛宝爬上主人肩头,对着三人吱吱两声,好似在嘲笑这几人平日里总偷懒摸鱼、能混就混,要到事情临头了才知紧张的行径。 “现在才知紧张学艺不精?”清冷的美声犀利地指出三人心态。 咚、咚、咚! 三个人同时跪下,一个个捏着耳垂,隔着湖水,哭丧着脸认错:“属下知错了。” 审视的目光从三人间巡过一回,只听冷声淡道:“待本座归来,若再有贪懒不学之事,绝不轻饶。” “是!” 直觉应答之后明显皆是一顿,接着忍不住相互看了看。 这意思是? 仙、仙、仙女要亲自出马,跟他回桐城取令? 这消息让管三国既惊又喜,不料…… “辛苦你了。”不小心透露情资的少女却是这样对他说。 管三国认得她是精于女红的绣绣,她还特地为他赶制一袭新衫……事实上何止绣绣,包括一旁的善儿、小寿,他也有一定的了解。 休养三日,他并不是真的什么都没做,光是躺着休息而已。 要知道,他可是管三国! 就因为他是管三国,所以透过巧手的绣绣、擅猎的小寿及热衷钻研烹调之艺的善儿,说他装熟也好、心机重会套话也罢,总之,这几日他已将这御华宫上下给摸了个熟透。 说来真教人感叹,物换星移,这名盛一时、满富神秘色彩的御华宫如今所剩下之人竟然屈指可数。 而,也就是因为人员甚少,生活物资上取得了某种平衡,从十数年前便不再需要外出取得物资,迳自在这别有洞天的山谷里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没有访客、没人出入,管三国就是着了这个道,因此险些给冻死在天寒地冻的雪地之中。 至于绣绣、小寿与善儿…… 在御华宫前任宫主于十多年前宣布从此停止外出取得物资之时,同时间其实还下了另一道命令——今后哪管黄河做大水、长江溃堤,抑或何地闹灾变,御华宫不再收留无家可归的幼儿。 也之所以,年龄相仿的这三人就成人御华宫最后一批入教的弟子。 由于从五、六岁入宫后,再也没接触过外界之人,这三人对管三国这位御华宫十多年来唯一的访客自然是好奇的。 贵客的身分,某种程度上已经降低她们的防心,再加上管三国天生的娃娃脸、一派好亲近的模样,而他也确实表现出和善可亲的一面,让她们很快地拉着他问东问西的,浑然不觉被他套了话。 当然,身为有为的青年,正义的侠士,管三国多少是有些罪恶感。 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为了他的仙女,为了多了解仙女的一切,他只能继续昧着良心行事了。 “为什么说我辛苦了?”顺着绣绣的话,他无辜的问。 “你可能之前不够清醒,所以没有感觉到那种威力。”绣绣压低了声量,极其认真的说:“我们宫主啊,很吓人的。” “是啊,我每次见了她,都说不出话来。”善儿用力点头,表示认同,补充道:“有时宫主根本不用讲话,光是一个眼神扫过来,就让我觉得很害怕。” “你们两个,每次都害我。”小寿想到前两天的事,气得牙痒痒。 绣绣假装没听到,续道:“你现在可是要我们宫主单独相处,她跟个冰人没两样,到时一路上可有你难受的了。” “没错!”善儿也怕小寿翻旧帐,加入带开注意力的行列,接着说道:“这一路上你闷定了!” “你们两个别给我装死。”话题被提起,小寿可没想轻易放过她们,追问道:“为什么每次都推我去死?” 管三国怕话题真被小寿转移了,赶紧插嘴问道:“你们宫主怎么了吗?是曾做了什么,让你们这么怕她?” 这问题一出来,逼得小寿只得放弃声讨大业,和姊妹两人相互看了看,皆是一脸迷茫? 曾做了什么? 她们很认真的想……努力的想…… “所以她根本没做过什么可怕的事。”眼见她们苦思未果,管三国代为下了结论:“一切根本是你们自己吓自己,把她想得太可怕了。” 殊不知,这话却引发三人同时的反弹—— “三国弟弟,你不懂。” “对,你这小孩子,一点也不明白。” “完全没错!宫主并不需要做什么,而是,她是宫主耶!” 那句三国弟弟,让管三国不自觉地皱了下眉。 虽然行走江湖多年,让他深知“低调”跟“保留实力”的重要性,但面对眼前三人,他从没刻意装小过! 无可奈何的是,一张天生的娃娃脸作祟,打一见面开始,这三人压根儿不听他解释,直接就认定他也不起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他都直说了他不是小孩子也没人信,甚至三人还回过头笑他,当他的辩驳是孩子气的虚张声势,他能怎么样? 为了得到仙女的相关情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仙女的情资…… 又一次,良知这种东西,让管三国暂时先摆一边去了。 “意思是,你们怕她,只是因为宫主这个声分而已,而不是因为她很可怕。”管三国合理的分析,直接假装没听见那句三国弟弟。 “不!是因为‘确实很可怕’!”善儿率先强调。 “但你们根本不了解她。”顿了顿,管三国故意说着:“说不定……你们连宫主到底几岁都不知道。” 三姝瞪了他一眼,一副“怎么可能不知道”的表情,同时出声—— “四十五!” “六十七!” “五十二!” 管三国瞬间傻眼。 三个人三种答案也就罢了,那个四十五?六十七?五十二?是怎么回事? 不只管三国傻了,出声的三人也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搞不清楚对方怎么会冒出那样的数字来。 在三人自乱之前,管三国即时切入,引导地问道:“那个四十五是怎么回事?” “我猜的。”善儿老实承认,理由也很简单。“因为芍姨差不多是那年纪。” 然后所以人的目光转向答六十七的小寿。 小寿回答道:“我是想,前任宫主高寿九十六辞世,据说宫主是她老人家当年亲自收着,依辈分来算,少说应该也有六十七了。” 闻言,绣绣道:“小寿讲的我也想过,再加上芍姨的年纪推估,所以我猜是五十二左右。” 一个一个都有认定的理由,但最大的漏洞明摆在眼前,管三国是真的不懂,对着艳冠人那含苞待放、绝不超过二十岁的面容身形,这三人怎还会出现那些离谱的推论? “你们觉得,依那模样,你们宫主有可能会是四十、五十,或是六十多岁的人吗?”管三国简直快昏倒。 三姝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的困惑,可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转为豁然开朗—— “三国弟弟,你是小孩子所以不知道。”绣绣说明道:“我们御华宫独门的素心功只要练到一个程度,自会返老还童,永保年轻。” “就像前任宫主。”善儿举例道:“她老人家离世时,除了一头华发外,样子跟我们没什么分别。” “所以宫主绝对有可能是四十、五十或六十多岁的人。”小寿下了结论。 这回,管三国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4章 “恋爱就像暴风雨!” 好友尹水浒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时,管三国是结结实实的傻住了。 “啊?”他只能虚字回应。 “你不是在问,为什么我会对施施姑娘痴心一片吗?”晃着手中的酒壶,尹水浒倒是一脸平静。 天上,月亮大得比那夸张的周记牛肉面汤碗还要大,管三国默不作声。 他确实是不明白,明明爱慕的对象也没什么回应,水浒到底是在痴恋个什么劲?又到底是哪一点让他产生那种蛮劲,让他从此痴心绝对、义无反顾的投入所有感情? “三国,你可曾见过有人在夏日午后的暴风雨中全身而退、不淋一滴雨的?”尹水浒却是好整以暇。 这么一说,管三国蓦地有些明白了,那就像艳冠人给他的感觉。 初见她时,那最初的冲击,不正是因为那狂风暴雨? 没有理由、说不出原因,教人无力抵御的强势威力,如暴雨一般淋得他满身湿,让他眼底、心里理所当然满满、满满的全是那人。 仙女,她简直就是他心目中的仙女,但…… “三国,这其实也不是无法可解。”尹水浒明明就在眼前,但不知怎地,声音却变得有些飘渺。 管三国困惑的看着好友。 “那就像是伤风。”尹水浒对他轻笑着,发出科科一般教人感到不适的笑声后,感慨道:“暴风雨过后淋得一身湿,总是会伤风的,但一段时间过后总是会好的,就像我一样,时间一到就不药而愈,你也是……也是一样……” 眼前的尹水浒是谁? 不是错觉,管三国心觉有异时突然就会看不清楚对方的长相,巨大的、映照一切的月亮已经不见,连带着,眼前的好友就像是被巨大的阴影给覆住,突来的异象诡异得令人心惊。 “所以你的伤风也好了吗?” 声音同样来自眼前的人,但这时已不是管三国所熟知的声音,他确定眼前的人并不是尹水浒,那么,是谁呢? 黑影朝他逼近,管三国下意识退了一步、一步、又一步…… “这不是挺好的吗?”那声音无抑扬顿挫,逐步地逼近,同时平直清冷地朝他说话:“尹水浒还熬了一段时间才从那样的痴迷中转醒,你倒是捡了个便宜,一个年龄问题就让你大梦转醒……” 那层犹如黑幕一般的暗影随着声音的逼近而散去,直到那声音近在眼前,露出一张令他魂萦梦牵,但此时已巨大到变异的大头兼大脸。 饶是见多识广的管三国,对着这颗粒比正常尺寸大上五倍不只的巨大人头也倒抽了一口凉气,整个人惊醒。 梦! 原来是梦……才刚理解只是恶梦一场,还没能来得及喘口气,却突然发现,与梦中一模一样的人头就出现在眼前。 他脑中出现短暂的空白,巨大的心跳声像擂鼓般鸣动着,有好片刻分不清身处现实还是梦境…… 管三国绝不会知道,他那张可爱的妹妹脸满是惊吓的模样,白净的肤色泛着粉红,甚至微微瞪大的双眼中还带着湿润光泽,在他人眼中,是怎样一个惹人怜爱的画面。 那泛凉的青葱玉指在他尚未回神时,轻抚上他微微带着粉红色泽的颊面,然后,毫不迟疑的一掐,力道不至于教人生疼,但是后续恶意掐着颊肉还边拧扭的动作,就让人不得不回神了。 “艳、艳、艳……宫主?”管三国尽可能维持住平静的语调,就好像没人捏着他的脸,把他当成面团揉弄那样。 “吱!”美人无语,倒是常驻美人肩头的毛宝叫了一声。 “那个……宫主有事的话,可否稍待片刻,等等再说?”管三国深切觉得,此时此刻绝不是说话的恰当时机。 眼看那冷若冰霜的绝世佳人好似没打算回应他,管三国只能自力救济,再道:“至少,请宫主先放开我的脸吧。” 因为这话,那紧揪在管三国面颊上的恼人力道总算退去,同时还令人意外地听到佳人开了金口:“你睡着了。” “对不起。”管三国直觉先道歉,随即怔了怔,纳闷自己道什么歉啊? “你有可能会因为这样而丢了命。”艳冠人冷冷指出。 管三国也知道泡温泉泡到昏睡过去,确实是很危险,换作平时,这事绝不可能发生,可见这次冻伤是真伤到他的元气了。 但这时可不是商讨泡温泉首要注意事项的时候! 他可没那种癖好及习惯,可浑然不在意的以全身光溜溜之姿与人谈话,就算那光溜溜的身子其实没真正被人见到,是躲在水里也一样! “艳宫主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吗?”直切重心,管三国打算速战速决,马上结束眼下这尴尬的情况。 他自认气势十足,却浑然不知他的娃娃脸配上那泡得白里透红的色泽完完全全出卖了他……当然,就算他知道,他也坚决不会承认脸上的艳红色泽跟他的赤身露体有任何关系,那一定是温泉水给泡出来的,一定是。 艳冠人面对他貌似有力的询问,就只是多看了他一眼,之后就恍若未闻地迳自飘然而去。 管三国愣了愣。 什么情况? 穿好衣服之后,管三国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才问到艳冠人的去向。 那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这腹地广大的御华宫里,他能遇到的少数几个人,只要一听到他想找在她们心中地位无比祟高的宫主时,反应都一样—— “现在是宫主练功的时间,最好别打扰她。” 说完后还给他一个一模一样、充满歉意的笑容,然后自动略过他的问题,嘴里说着有事要忙就飘走了。 当然不是真的飘,只是那顾左右而言他、找个名目赶紧走人的模式,对管三国而言真的很像是鬼在飘。 即便如此,也没能难得倒他。 正所谓山不转路转,对着最后一个能询问的人,他改口问艳冠人平日练功都上哪儿练,答案还是让他给问到了。 御华宫一路朝西去,有个空旷的院落便是宫主专属的练功之处。 “三国弟弟,你问宫主练功的地方做什么?”削着箭矢要用的木条,小寿答完了之后才想到这问题。 管三国的学习模仿能力一直就十分强…… “没什么。”他默默地飘走,很御华宫行事风格的自动飘走,只留下几句话;“我打算等身子再好一些时抓紧时间练练功,所以随口问问,没什么特别的事。” 待他顺利脱身,发现这样不想回答就装没事飘走的法子倒也方便,只不过……就算真问到了宫主下落又如何? 往西而去的步伐忽地一滞,管三国停了下来。 大异于方才的一头热,在得知明确方向后,管三国反倒是不太确定,他到底想做什么。 虽然方才在温泉池发生的事,确实只能用没头没脑来形容,但换个方向来想,真有什么事方才早就说了,还需要他眼巴巴追上去问:“嘿,宫主,你刚刚在我裸着身体的时候,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光是想像,管三国都觉得荒谬,忍不住用力拍打自己的双颊,再一次进行自我心战喊话—— 冷静点! 对方可是御华宫宫主,还有可能是个四、五十岁,甚至六、七十岁的前辈! 即便存在于他心目中的仙女地位坚若磐石,可同样的,他管三国有的是足够理智,很清楚知道自己对宫主存的并非男妇之情,纯粹只是欣赏,就只能这样。 对!没错!就是这样! 对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他对她只有祟敬欣赏之心,就只是这样,其他再也没有了。 管三国努力做着心理建设,最后还是继续朝西迈进。 身为醉心武学研究的有为青年,入了御华宫这等宝山,又得知掌门宫主正在练功,他要不高法见识见识,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心里有鬼! 为了证明内心坦荡荡,证明他心思纯正,已抛开所有不合宜的痴心妄想,他理所当然得走这一趟才是。 但没想到……空旷的院落中无人。 打着“装不经意走进来,然后很不小心看一下”的如意算盘全给乱了套,管三国狐疑的四下查探一番,是真的没人。 这倒邪门了,人呢? “吱!” 这叫声,管三国并不陌生,是那只常驻在仙女肩头的毛球所出,但另一个狺狺低咆的声音呢? 没作声,足尖一点,管三国悄然跃上居中那间放置武器、丹药的厢房屋顶,藉以窥探那传来声音的后院。 殊不知这一控,就此注定了他无法回头的命运…… 一狐一貂,大眼瞪小眼,露着尖牙对峙着。 场面看似一触即发,可下一瞬间,纤纤素手一手一只,两团同样毛茸茸的小东西被拎了起来。 那本该冷若冰霜的仙女容颜依旧,可眉宇间的生冷气息少了几分,不愠不热的对着右手的小狐球训道:“吃饭,别玩。” 随着她将小狐球给放置在小窝旁的喂食碗前,她左手的另一团雪白毛球已乖觉的攀上心爱主人的皓腕,顺着臂膀跑回它惯常停留的肩窝处乖乖站好。 安置好小雪狐,艳冠人弹了弹肩头处那小小头颅,没好气道:“它要再大些,看你敢不敢挑衅?” 毛宝吱了一声,似在抗议。 面对这声抗议,艳冠人又是轻轻一弹,说道:“它还小,又是同样大球、二球跟小球一起长大的,只是闹着玩,没那胆子吃了它们。” 相邻于小雪狐的临时小窝,还有个大一点的临时小窝,窝旁放置了一根萝卜,三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雪兔正团团围着那根萝卜在啃食。 就艳冠人的目光看去,雪狐宝宝跟雪兔宝宝正在各自的小窝旁进食,两团毛茸茸的幼小生物分踞两侧,模样是同样的稚趣逗人,可爱得不得了。 但在管三国的眼中,那个理论上应该在练功的人,此刻静静看着小毛球们进食的模样,才是真正可爱到教人脚软。 要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像得到,在那冷冰冰的艳容下,其实有着会偷养小动物的柔软心肠? 管三国真真觉得目眩心迷,也忽地想起方才在温泉池所发生的事…… 她发现他泡泉水泡到睡着了,这事究竟是偶然?抑或她压根儿有在注意他的动静,因此特意唤醒他示警? 想到她极有可能把他放在心上关注着,管三国内心为之颤栗不已,理智一丝丝、一些些地剥除当中。 夹杂着花香的和风徐徐抚过,这块山腹地真可说是大自然的奇迹之一,明明外头是急风暴雪、鸟不拉屎犹如绝境,可隐藏山间的这块腹地却因为地热的关系,拥有四季如春、繁花盛开的光景。 艳冠人一边看着小毛球们进食的逗趣模样,一边不自觉地练起本家心法,操纵着落在周身附近的花瓣,那些本该飘零落地的花瓣立时有如舞蹈般盘旋于空中。 小毛球们吃饱喝足,有心力玩了,发现此等异象,就如同前些天般一团一团追着飞花跑来跑去,只有毛宝,立于心爱主人肩头上,一派唯我独尊的模样,好似不屑跟这些小屁孩们玩这等幼稚的追逐游戏。 四团毛球们跑来又滚去的,那光景煞是有趣,清艳绝伦的娇颜泛起一抹带着纵容之意的浅笑,令屋顶处的管三国看直了眼,内心直燃起不明的火焰。 末了,飞花舞叶随着艳冠人的收功而落了地,就在她的跟前,那一狐三兔也跟着排排站定在她的跟前,任她阅兵似的一一抚弄,那画面甜美得令管三国忘了屏气凝神,不自觉地吐了一口气…… 死! 艳冠人如此高手,头一抬,立时准确无误地看见了他。 这么尴尬的一瞬间,管三国还没能想到对策,就已一阵脚软——这回是真的脚软了,怎么说也是刚从鬼门关走一圈出来的人,体力还未能完全恢复。 当然,从屋顶上滚下来,这种蠢事糗归糗,但以管三国的身手还是能补救的。 只是有人的动作早他一步,再加上他鬼使神差的一个犹豫,还没有机会展现应变能力,那轻盈如仙般的纤细柔软已于半空中接住了他。 管三国眼中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就好像静止了那般。 他只能看着她,看着那恍若冰冷无情,却毫不迟疑展现出营救行动的魄力,那专注且认真的神采,是这般的眩目迷人…… 艳冠人顺利把人救下,对着管三国白白净净犹带着稚气的脸,还张着一双水汪汪又亮晶晶的大眼睛看她的模样,她直觉地往一旁好奇打量的四团小毛球看了看。 当打量的视线再绕回管三国身上时,她微微皱了下眉。 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这人,实在是像极了初生的幼兽,好比这几只教她意外救回的小毛崽子。 忍不住又打量了下,近看才发现,虽然是一副孩子气、需要人保护的样子,但其实他长得还比她高一些些。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他竟给人一种幼崽的印象? 是因为先前的寒伤,导致身子虚弱造成的错觉吗? 在艳冠人来得及反应之前,她已动手,一手一边,揪住他欠缺血色的面颊,捏面团似的揪来又扯去、揪来又扯去。 对于那双在颊面上造次的素手,管三国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这……什么情况? 颊面忽地有些吃痛,他直觉覆上她造次的双手。 “那个……”努力装作不经意的拉下她的手,但又舍不得放开,他只能故作没发觉、一脸好无辜地说道:“我本来是想跟艳宫主讨教一下御华宫的武学,不料却听见奇怪的声音,一时好奇想一探究竟,并非有意偷窥,所以……所以……” 艳冠人好像真没发现他的举动该被列在不合宜的选项,目光一迳地盯着他看,对那不见病气、显得白里透红的可爱模样,打心底感到满意。 管三国见她没什么特别恼怒的反应,索性打蛇随棍上,红着脸,很无耻的继续装着无辜的模样问道:“宫主这么好兴致,在后院养小宠物?” 在艳冠人飞身救人之际,聪敏地跃至一旁枝桠上的毛宝吱吱叫了两声,似乎是被宠物这字眼给触怒。 “那只是前些天捡到的。”艳冠人往那四团毛球看了下,回道:“待它们再大一些,就要放它们回归山野。” 不想对话中断,管三国胡乱接道:“那宫主不在宫内之时,它们怎么办?” 艳冠人沉默了下,好似在思考这问题。 “繁花令毕竟事关重大,如果宫主不反对,在下希望尽快动身前往取令。”管三国提醒道。 其实彼此心知肚明,这几天的耽搁,是顾及他的身体情况尚未能负担这一路的长途跋涉,但他自觉大约再休养个两日,体力就以恢复到七、八成了,届时是一定得上路。 那么……她收留的这些迷途小毛球们该如何是好? 管三国合理推测,目前御华宫宫里应是没人知晓,她们心目中伟大祟高的宫主大人收留了这些个小东西。 多可爱的行径,竟没人知道呢! 管三国心底不禁泛起一股甜,特别是看她此时一脸认真思索的模样,他忍不住偷偷、偷偷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他觉得糟糕,这真是太糟糕了……眼前这冷若冰霜却透着一股呆傻之气的玉人儿,真教他的理智兵败如山倒,那些个四、五十或六、七十岁的推测,他都觉得不是问题。 他没救了吗? “这个问题交给你了。”艳冠人忽地来上这么一句。 因为这句话,管三国的目光从两人交握的手再转向她一副理所当然的冷然脸庞。 “出发前,你就跟芍姨说你捡到了这四只小毛球吧。”点点头,艳冠人觉得这方案再完美不过,正要拍拍他的肩将任务交托给他,却在这时才发现手让他给握着。 皱了皱眉,微使劲抽回手,她冷冷地道:“到时你请她们代为照顾,待毛球们长大,就放它们走吧。” 即使管三国心头有些失落,但也不会表现出来,看着她蹲下身子逗弄那四团毛球,他装着没事人的模样,紧挨着她蹲下,顺势问道:“宫主不会舍不得吗?” “为何要?”艳冠人觉得这问题有些莫名。 毛宝一跃回到心爱主人的肩头,对着管三国龇牙咧嘴,尽现示威姿态。 艳冠人搔了搔毛宝的下颔,看也没看他一眼,目光落在那四团毛球身上,语气清冷的说道:“它们本就属于山林,大了自然该回去。” 这意思是……她的同情心只给予那毛茸茸的幼崽期吗? 为求确认,管三国故意问道:“但放回山林之后,雪狐也许会猎食这些雪兔,岂不白费宫主这时的收容?” “弱肉强食,这是自然法则。”艳冠人看了他一眼,疑惑他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问题。“这些是意外失了亲的幼兽,我最多只能助它们存活,但最终它们还是得靠自己,这片山林的生存模式不应该因我而改变。” 冷冷淡淡,说时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无情模样,可管三国却发现在她难以亲近的清冷模样下,他们其实是有问有答的。 在实际的一番应答过后,他发现,她的冷若冰霜虽然看起来令人难以亲近,但实际上她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跟人相处与应对,才会形成生人勿近的冷漠疏离。 “那个……”努力装出最无辜与好奇的模样,管三国问道:“宫主过去曾离开过御华宫吗?” 艳冠人回头看了他一眼。 白白净净的人、晶晶亮这的大眼睛,无辜的模样合着那蹲着的姿势,看起来就像只大型犬,令艳冠人很直觉的往他的头顶拍了两下。 拍拍。 管三国只觉得被拍了两下,然后那个原本有问有答的人就走了。 她就这样走了。 管三国知道,这是御华宫的“不想回答”模式。 但,这已经阻止不了他了。 虽然这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飘走,可,只要他想,这一时的不想回答是绝对无法阻拦他想了解她的企图之心。 只要他想,熟识她这人就只是早晚的事了。 真的,那就只是早或晚的问题。 第5章 艳冠人从小就被教导了,人们的愚笨与不可信赖。 这是御华宫付出了惨痛代价后,最终得到的结论。 数百年前,几位避世隐居的高人们在这处世个桃源创立了御华宫,几名女先祖本着人溺己溺的精神,于每年的洪、旱灾期深入灾区,将无父母可依靠的小女孩们给带了回来,让她们有个安身立命之处,免于游离失所的命运。 这是御华宫一直以来都在进行的事,也是这门派的宗旨,一度就因为这样济世救人的精神而壮大,不料却成为江湖人口中的神秘教派,甚至,说得难听些的,便直接将御华宫打为邪教。 就御华宫的立场,她们也知是繁花令现世造成以讹传讹的空间,但世人所忘却的事情真相却是—— 繁花令第一次现世时,世道极乱,一些武林人士为了门派之争,有了划地为王的行径,镇日里就是为了地盘之争而打打杀杀,最终,为了争夺划地为王的行径,镇日里就是为了地盘之争而打打杀杀,最终,为了争夺武林盟主这个代表最大势力的地位,更是变本加厉,明的暗的,什么花招都有,累得民家百姓没好日子可过。 当时,拥有繁花令的那人是一位具有侠义心肠的侠士,在一次涝灾之中给予御华宫极大的援助,不但救了溃堤时不慎落水的六名御华宫众,还助御华宫一臂之力,顺利抢救下泥沙滚滚中近百条人命。 灾难过后,六名御华宫众带回了十多名女童,当时的宫主感念侠士义行,特地赠予繁花令。数年后,那名侠士在江湖地盘势力之争最激烈的那时节,拿出繁花令相求。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当时商讨出的一着险招。 为了让多数的寻常百姓家能平静过日子,御华宫主历经一番思前想后,最终决意背下这杀业,菁英尽出,一一歼灭野心勃勃的各路势力,将那侠士给送上武林盟主的宝座。 其后,因为该侠士履行承诺的一番作为,加上各门派需要时间休养生息,百姓们得来十数年的平静生活,可是始终没人知晓,这样的安定,是御华宫倾了全力、损兵折将所换来的。 繁花令的第二次现世,又是一次杀业。 那回,拥有令牌的是位仁心仁术、传授御华宫许多医术的老大夫,不知何故,他旅居的城镇出现了一种怪病,起红疹、高烧、咳嗽到全身溃烂而死,随着病情的扩大,证实了是一场严重的瘟疫。 御华宫收到恩人来信,当时的宫主带着两名大夫赶到那偏远小城之时,除了病情严重程序不一,在那座弥漫着腐肉气味的小城中,已找不到一个身上没带红疹之人。 置身于那咳声不止、充满哀号的小城中,任何思绪清明的人都该知道,这座小城正在死去,面临人力无可挽回的一场悲剧,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缩短受苦之人被病痛折磨的时间。 所以依照恩人的指示,当时的宫主与两名已有殉葬准备的手下在一夜之间灭了全城,其中包含了还来不及长大的幼童及牲畜,个个一击毙命,务求死者以最少的疼痛得到最快的解脱。 得对孩子们下手,这是任务中最难执行的一部分。 但情势逼得人无从选择,只要想到这一时的同情可能引发更大的浩劫,再怎么样都得硬起心肠。 却也不是光杀就好。 大开杀戒后,还得放一把大火焚净一切。 宫主与手下部署好所有火线,一把点着了火,在火势必之中看着大火燃烧一切,包含他们三人在内,如此方能彻底杜绝瘟疫外传,造成难以想像的后果。 这是两次繁花令现世的真相,对照江湖流传的版本,只证明了一件事—— 谣言无法止于智者,因为没有那种人的存在。 再加上,前任宫主漫长一生的多半时间里,竟都忙着在揪出各教派安排潜进御华宫的纤细,除此之外还得分神对付那些不满外界谣言,打算进军武林一统江湖的激进派教众。 多教人痛心。 不管是他派安排的奸细,抑或是沉不住气、只想以武力一统江湖的激进份子,这些全是前人们一个一个从灾难中救回来的孩子。 但她们都辜负了御华宫收容她们的美意。 轻微的是背着收容的信任,目的在窃取御华宫的机密,让其他门派得以打击御华宫。 严重些的是打着光大御华宫之名,实际上却是要将所有人都卷进这场武林大漩涡之中,从此江湖再无宁日。 最后,祸事还没波及到武林纷争之上,一票想法激进的教众们已经跟宫里的其他人杀了起来。 那回的冲突对立,说白点已经是闭门对杀,虽然结局算是差强人意,所有违背御华宫宗旨的教众尽数被歼灭,但御华宫已元气大伤。 最伤的,还是掌教者之心。 救了这些孤苦无依的孩子们回来,为的难道是这样血流成河的相互厮杀? 从此之后,御华宫固定救灾的活动日益减少,最终是完全不救了,任凭宫中人口自然凋零。 到最后,能进门的都是意外而来的例外,就好比艳冠人本身。 谁也没有想到,过了这么久的时间,随着御华宫的声名日渐沉寂,宫里竟然还存有他教的奸细,一个极有耐性的奸细。 那人竟然沉得住气,熬了十几个年头也没忘了初衷,直到习得御华宫心法后才逃走。 就是为了捉拿这叛徒,顺水而来的艳冠人才被前任宫主收养。在长大成人到接下宫主之位的漫长岁月中,她听了无数遍御华宫从无到有、由兴至衰的历史过程。 她很清楚人们的愚笨与不可信赖,彻底的。 所以,在史上第三面繁花令现世之前,她从没想过要亲自下山。 换句话说,宫主大人过去从没离开过御华宫,此行确实是她第一次接触到山下的世界。 若问她的感想或印象—— 没别的,她觉得吵。 人间还真是有够吵的! 管三国很快就发现了艳冠人的停顿。 那是他们进入市集挑选马匹前发生的事,不用多细心就能发现,因为她很明确的停下了脚步。 “那个……宫……艳、艳姑娘?”临时才改了口,大男孩似白净稚气的脸上有些些的不好意思。 艳冠人看向他,覆面纱帽下的神情教人看不真切,但用猜想的,也知她的疑问。 “出门在外,以免横生不必要的枝节,所以这一路上得唤你一声艳姑娘,希望艳姑娘能见谅。”临到了头,管三国才想起得沟通称谓上的问题。 艳冠人本也不是拘泥小节之人,知他用意,是以点点头表示同意。 解决了称谓,再来就是正题了:“有什么不对吗?” 艳冠人又看向那闹哄哄的市集,好一会儿后才以清冷的声音质问道:“人间都是这么吵杂的吗?” 管三国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他的怀疑被证实了,仙女还真的是深养于世外桃源之中,从没离开过御华宫,也未接触过一般平民百姓。 这感觉……多可爱! 她竟然用人间来形容……不过深居在犹如仙境一般的御华宫里,相较之下,红尘俗世之于她,还真的是人间。 噙着暧昧不明的微笑,管三国解释道:“这些天是附近几个村镇的市集时间,所以人多了些,也热闹了些,但并非日日都是如此。” “你怎会知道?”艳冠人感到狐疑。 管三国没瞒她,如实道:“昨儿个咱们抵达小镇时天色已晚,没能来得及采买马匹,只得草草找个客栈入住,当时我问过掌柜,他说了这些天是附近几个村镇的市场集时间。” 想了想,管三国提议道:“还是你回客栈等我,待我采买好一切再回去找你?” 见她不语,似是在思索,他再道:“这些天赶下山,为了顾及我的身子,艳姑娘刻意缓下速度配合,我很是感激,所以像采买这种小事我来就好,况且……” 顿了顿,管三国摸了摸鼻子,小小声的说:“山里不比平地,艳姑娘过去应该不曾驾过马吧?” 不想她有任何困窘或难堪,管三国很迅速地接着说明他的计划:“我想过了,在市集里除了买马,也许还可以买到车辆,甚至路上所需也可一并采买,如此一来有了马车代步,不致拖慢行程,回桐城的一路上也不至于太辛苦了。” 艳冠人注意到了,最后他将问题归咎到自己身上。 但其实彼此心知肚明,先前他的冻伤已好了八、九成,只要他不做太逞强的事,好比搞到性命相拚的生死决斗那种,不过度耗损体内真气,整体来说已无大碍,至少,赶赶路这种事压根儿就不成问题。 真正有问题的,是她的不谙马性。 可他为了保全她的颜面,却将问题归咎到自己身上,这感觉,对艳冠人而言,甚是奇妙。 “艳姑娘不熟平地事务,所以采买之事,还是交给我就好。”管三国温和的笑笑,叮咛道:“你先回客栈那儿等我……” “不用了。”艳冠人拒绝了,冷声道:“就一起去吧。” “可……”管三国很意外,但话到了嘴边又停住。 “嗯?”艳冠人可不接受这种欲言又止的事。 有些犹豫,最后管三国含蓄的说道:“艳姑娘你耳力之佳,应该是比常人要好很多的吧!” 习武之人,五感本就优于常人,随着内力精进,程序差异会更大。 虽然他至今尚未能有机会跟她讨教一番,藉由武艺切磋探知她真正实力,可下山的这一路上,见她无视风雪、始终不迟不疾的跟在他身侧,落在雪地上的足印是从一而终的形同于无,那内力之深厚,实在教人心惊。 这要再加上…… “艳姑娘所居之处环境清幽,从来不曾见过像今天这样的场合,又是叫卖吆喝、又是牲畜嘶鸣的,初接触,应该会有些感到不适。”藉由种种脉络,管三国分析道。 艳冠人从没想到他竟心细到发现这一点,这回是真的有些意外了。 但就算确实如他所说,市集的吵杂令她不适,她却不愿依他的提议。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不战而降之人。 就因为不适应,她才更要去接触、去适应。 但她记下了,对于他的细心跟顾全她自尊颜面的行径。 “走吧。”她说。 “真的要去?” 艳冠人就见眼前的大男孩面露迟疑,然后……然后伸手向她…… 隔着面纱,她瞪着自己忽然被握住的手。 “市集上人很多,这样才不怕走散。” 他红着脸,水汪汪的眼睛羞得直回避她的目光,一脸害臊的模样,让她感到甚是有趣。 烦闷的心情蓦地好了一些,目光再次看向吵杂的源头…… 不就是个市集嘛! 姿态高贵有如女王的宫主大人昂首前进。 事实证明,比起热闹有人气的城镇聚落,荒山野岭的山神庙虽然又脏又破,还会漏水,却是让御华宫创教以来武学天分最为惊人的掌门人感到较为自在。 确实,入眼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用破烂来形容,到处都是灰尘蛛丝,但至少,半夜里没有野狗乱叫、猫群叫春,也没有孩子的啼哭、对丈夫的数落、责骂媳妇抑或是夫妻对吵声。 除了雨声之外,它很安静。 而且,很刚好的在这荒野外又下雨的时候,提供了蔽雨的功能,那么,还有什么好要求的呢? 温暖的光芒在艳冠人闭目欣赏雨声的时候亮起,可生起火堆的管三国所做的可不光只是生火这件事。 事实上,这一路上都有赖他的打点,让她省去极多麻烦,可以什么也不用做,只消跟着他、任他去张罗便好。 艳冠人心里明白,虽然大抵上知晓山下世界的动作模式,但听闻跟实际接触毕竟是两回事。 幸亏有他在,她才能安然地从旁观察民间生活百态,不必亲自上阵去领受书本、口说与实际之间的差异,免去了任何失面子的可能性。 他是真真正正帮了她大忙,也许她该要开口道谢…… 艳冠人并不能确定。 在她安静的世界里,她从来并不需要做这种事,现在就算真要道谢,她其实也不知道该从何谢起。 所以只能静静地任由他安排一切。 就像现在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生起火堆后,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熟鸡,有模有样的架在火堆上烧烤着…… 艳冠人其实没刻意观察,只是这一路上不管是在大城市、小村镇、露宿荒野抑或进破庙避雨,她就这么看着,因此不得不发现一件事—— 依他处理事情有条不紊兼细心的程度,以及这一路下来包办大大小小所有事时所表现出的优异办事能力,实在让人怀疑,那一副大男孩的模样,会不会其实只是个样子? “你几岁了?” 问话来得突然,就算是一路上用尽心机侍候她的管三国,也没料到她会在这时候有谈话的兴致,问出这样的问题。 虽然情况不明,但这可是仙女第一次流露谈话的兴致,他要是不懂得把握机会,那他这几年在江湖上可真的是白混了。 “艳姑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事?”宝石般的大眼睛晶晶亮的看着她,这阵子的路程里,管三国将这无辜目光练得十分娴熟,真可说是运用自如。 “不能问?”艳冠人问得直接,完全没流露出内心的迟疑。 “也不是,只是有些意外。”摸摸鼻子,管三国一脸腼腆,如实道:“我今年二十有六了。” 艳冠人看着他。 并没出声,可看似清冷的艳容,其实明明白白的显露出她的吃惊。 她是真的感到意外呀!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所有有关他的印象,那纯真孩子气的模样,还有那总是害羞腼腆的模样……每每在看向她时,白里透红的颊面必是浮着两朵红云,长长的睫毛眨呀眨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无措,像是不知往哪儿看…… 种种的种种,那怎么可能是一个二十有六的人会有的样子? “之前在御华宫时,我请绣绣姑娘她们别把我当小孩子,但从没人要信。”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管三国微露苦恼之色,还进一步叹道:“容貌天生,我也是没办法。” 就连苦恼的样子,也很像小孩子在生闷气呀! 但,艳冠人却忍不住点了点头。 诈欺,简直就是诈欺,也只能用诈欺来形容,可确实如此,相貌天生,他无从选择,这从来就不是他所能选择的事。 “那艳姑娘呢?”貌似随意地,管三国问了:“听闻贵门派功法特殊,可保青春永驻,据他人猜测,艳姑娘大概已有五、六、七十岁……” “五、六、七十?”这数字让艳冠人微皱了下眉。 “嗯,其他人是这般猜测,就不知……” “二十二。”艳冠人冷冷丢出一个数字。 这回,结结实实愣住的人是管三国。 他、他、他……他可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就当他神智不清也好、发癫也罢,总之,他原是打定了主意不管她到底几岁,就算五、六、七十岁也一样,反正她看起来并不是。 对他而言,眼前的她才是真真实实的存在,那个看起来冷若冰霜、不解人情世事、像孩子般天真带点傻气的她,才是让他沉沦、难以自拔且决意势在必得的主要原因,那么,年龄又哪是问题? 却没料到,这会儿打蛇随棍上的问问,竟然探得了她真实的年岁,也竟然,还比他小? 出乎意料的答案,炸得管三国都不知是该惊还是喜,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会儿他更是打死不退、不可能放手了。 但,就是这样的势在必得,也就显得两日后的问题大了。 要知道,他的任务是领她顺利从霍叔公手上取回繁花令,但待取令任务完成之后呢? 一旦任务完成,若没有足以说服她的好理由,他是不可能留下住她,继续温水煮青蛙,令她对他动情的。 这问题从两人自御华宫出发时,他就开始在想了,却苦无解套之法。 而现在,就算他刻意拖慢行程,但再怎么拖,最慢一日半的路程必到桐城。 届时,一旦见了霍叔公,他跟她的任务都完成了,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有问题?”艳冠人冷问,完全误解了他这时的一脸认真。 管三国回神,醒悟到适才的失神教人误解,好似对她年龄有所质疑似的,乱了手脚急忙回应道:“不!没有,没问题,我只是……只是……” “看起来不像?”这问题,轻轻的、一贯的冷冷淡淡,可偏偏听起来就是有些许的火药味。 管三国冰雪聪明,虽然好高兴见她有些人味,开始出现像常人一般的情绪反应,可他没敢表现出来,照样端着一副无辜的样子—— “自然不是。”否认是一定要的,接着是极其谨慎又小心的回答:“我只是在想,她们为什么骗我?我原也不信那五、六、七十岁之说,可她们诓我是因为特殊内功心法,让贵派的人青春永驻……” “是真的。”艳冠人确认道。 “啊?”管三国愣了愣。 什么是真的? 五、六、七十岁的事为真? 但她刚刚才亲口说她芳龄二十有二,怎突然又改了口? 这到底怎么回事? 第6章 一个人的天真与可爱,怎能如此的浑然天成? 原来那一脸认真要强调的“真”,指的是青春永驻的特殊功法为真,而她二十二岁也是真的,全都是真的。 一天一点点。 并不多,可随着每一天的多发现一些、多了解她一些,管三国对她的着迷就更加深了一些,原本的无法自拔也就一日陷得比一日深。 也是因为这样,他开始感到焦虑…… 要是再想不出个好办法、好说词,等等见了霍叔公,她拿了令牌之后潇洒要走,那他要怎么办? 眼看着霍叔公清修的寺庙就在眼前了,这让他怎能不焦虑? 艳冠人忽地停下脚步,在某级阶梯上。 “啊?”管三国跟着停住,不明所以。 艳冠人看着他,隔着纱帽上的覆面薄纱,直问:“你怎么了?” 那羽扇一般的长长睫毛眨了眨,又眨了眨,掩去诧异后才能正常发问:“怎么这么问?” 也许她应该要先感到奇怪,为什么“牵手预防逛市集时走散”这件事,在几日后却演变成两人随时都牵着手行进,而她却一点都没发现到这古怪处,竟任由这种事发生? 当中的转变是这么的无声无息且自然,自然到她至今还没发现这疑点,所以她现在的注意力是集中在他微湿泛凉的掌心…… “你很紧张?”她问,简短又直白。 因为这问题,管三国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想到自己的低级手段,秀净的俊颜忍不住漾起浅浅的粉红色泽。 并不是存心欺她、想占她便宜,而是一路上,时不时见她习惯性的想摸摸肩上那时常存在的雪色小毛球,可由于出门在外一切行装从简,那团叫毛宝的小毛球给留在了御华宫……虽然她极力掩饰,没特别流露出任何情绪,可每回她伸了手,最终却落空才想起毛宝没跟出门,神情总有片刻的失神。 他只是不想她有那样的失落,所以常借口带她见识民间风情,而带着她往各个行经的小城镇最热闹的街心走去。 接着再借口不想两人走散,时时牵着她的手,不让她的手有空置下来的机会,如此,状似不经心的养成她的新习惯,不至于再因为那没出门的小毛球而露出那片刻失神的模样。 管三国自认出发点跟用意是好的,全是为了她着想,但也不能否认,因此而成就了他的私欲……他很喜欢两个人牵着手,总是并肩一同前进的感觉呀! 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也是这个原理。 虽然喜欢两人体温相触的感觉,可相对的,在他因为焦虑而出汗时也瞒不住她。 “也不算是。”他回答她的问题。 丽人无动无静。 虽隔着覆面纱,管三国也能知道她在等着他的答案,表情肯定是一如往常的冷漠疏离,但实际上她只是习惯面无表情……他一直就有些纳闷,那浑然天成的呆傻之气明明就可爱得让人想吃一口,怎会没人发现? “那个……我只是在想……”开口,即使是装无辜、实则尽做厚脸皮之事也好像无所谓有管三国都觉得困难。 但仔细想想,既然等会儿一样要面对,不如现在先探一下意思好了。 “等等任务完成之后,艳姑娘可是赶着要回……回去?”隔墙有耳,行事谨慎的管三国避开了御华宫这敏感的字眼。 “有事?” “我是想……艳姑娘过去终年都待在山上,很多事都是靠书本跟口述才得知,这总也不是办法,难得这趟出门,也许可以多待一些时日……” “嗯。” “我可以尽地主之谊……啊?”突然顿住,正设法要说服的管三国突然醒悟到她刚刚嗯的一声可能代表的意思。 “有劳了。”艳冠人说。 这、这、这……这是答应了? 这么干脆? 管三国露出痴呆表情,这回是结结实实给惊到,却是在这时,一阵山风轻拂而来,随着树影晃动、枝桠舞出的沙沙声响,艳冠人衣袂飘飘,人与景相融,轻灵飘逸之姿宛若天人合一。 那细微得宛如不存在的暗涌之报导就隐藏其中,可惜却瞒不过两人。 有人! 一、二、三、四,一共四个。 凝神,萦绕周身的肃杀之气毫不遮掩,艳冠人准备开杀戒…… “是自己人!” 在她动手之前,管三国急道,同时间两手并用,抓住她的手省得没拦住。 唰、唰、唰的数声细微声响,几乎是承着管三国的话语方歇,两人周遭冒出了四名劲装打扮的汉子,一现身便直接跃至近身处—— “三国!你总算回来了!”浑然不知自己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的其中一人呵呵笑着。 “臭小子,你这趟到底去了哪里?也拖得太久了,老门主担心你出事,已经召了人准备寻你,结果一问起,竟然没人知道你上哪儿去。”旁边另一人也说道。 “没事,路上有点事情耽搁,辛苦大家了。”管三国笑语回应。 来者四人,皆是境管镖局里的镖师们,受了管三国的委托,在他离开桐城的这段时日里,暗中守在这佛寺附近,确保霍家叔公的清修生活无人打扰。 没人知道,为何突然要守着一个待在佛门清修的老人? 但既然管三国这么开口了,他们执行便是,只是没料到这任务竟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而他们至今依然不知道到底在守些什么。 但镖局里的规矩总是有的,若管三国没说,他们自然也没多问,见他平安归来,确定守护的任务完成,几个人寒暄过后,好奇的目光全往他身旁的白衫女子看去…… “艳姑娘是我这趟新结识的朋友。”管三国笑语带过。 朋友?! 就这样? 四位资深镖师看向两人交握之外,老江湖的脸上皆掩不住那暧昧之色,还同时“哦”了一长声。 管三国红着脸,假装没看见那四张暧昧不已、一副很欠揍的脸,朝艳冠人介绍道:“这几位大哥是我从镖局里请托,特地过来帮忙的人手。” 语毕,他转而对四人说道:“这儿没事了,我接手吧。” 四名老江湖镖师走是走了,但临走前那神色暧昧的挤眉弄眼让管三国脸上的红云过了良久都无法消褪,至于冷眼旁观的艳冠人…… “他们唤你的名。”她突然说。 “是呀,都是认识很久的人,当中有两位可以说是看着我长大的。”管三国牵着她往佛寺中走去。 但艳冠人想到的,却是方才他对其他人介绍她时的话语。 他说她是他的朋友…… “以后唤我的名吧。”她说。 管三国停下了脚步,白净稚气的面容上有几分反应不过来的傻气。 “有问题?”这话问得其实有几分危险的意味,因为艳冠人是不接受同意之外的任何答案。 没理由仅是认识的人都能直唤他的名,而她这个朋友却只能艳姑娘、管少侠的彼此互称……说互称似乎也不至于,因为截至目前为止,她开口说话的对象一定是他,从来就是有话直说,管少侠这称呼还真没机会让她唤上一声。 但对艳冠人而言,没机会叫是一回事,以“朋友”的身分却输给“认识的人”那又是另一回事。 到底是输了什么,其实她并没有任何具体概念,就是一种感觉上的问题。 就像是她一手养大的毛宝,要是哪天突然抛弃她这主人,爬上其他人的肩头站,她一定会觉得很不爽。 所以她现在就是很不爽当中。 而管三国没令她失望。 只见他片刻的怔忡之后,立即用力的摇摇头,异常热切的想表达出他的绝对没问题。 那份热切,让她心里的不爽少了一些些…… “冠、冠人。”秀净的面皮泛着浅浅的粉红,他唤她。 没什么事,但管三国一向就是个积极的人,很理所当然的先唤两声,她适应一下这突来的新进展。 看他两手抓着她右手,微红着脸、欲语还羞的模样,艳冠人的心情没来由的又好上了一些。 左手伸出,很自然的往他头上轻拍两下—— “走吧。”她说。 任务尚未完成,手牵着手,两人一同解决去。 霍英奇,那个让姥姥惦着,还特意交代过要探察他情况的人。 没见到人之前,艳冠人曾想过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竟能在姥姥的心里留下印记,教姥姥如此惦念着? 而今,那人就在眼前…… “叔公,我回来了。” 随着管三国的叫唤,在后院菜园浇水的那人停下了动作,执着水瓢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那人,身形纤长清瘦,颇有几分仙负道骨之资,模样看起来就像五、六十岁之长者,不难想像年轻时的风度翩翩,合该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若非事先知情,绝难想像眼前这人何止古稀之龄,实际上都已近八十岁,即将堂堂迈入耄耋之年了。 此刻,老人的目光掠过唤他的管三国,微微失神却毫不遮掩地注视着艳冠人。 “清伶?” 艳冠人发现老人微颤地唤了这名,声音不大,但她听到了,而且口形无误。 那是收养她的姥姥闺名,这人,怎知这名? “叔公?”管三国也发现老人的激动与失神。 过去,虽然老人长年隐居佛寺,但由于霍西游极亲近这位宗族长者,只要有空就会前来探访,管三国等人闲着没事时也会一同前来,因此对霍叔公也不陌生。 一直以来对霍叔公的印象,就是淡泊名利、情怀平和的长者,加上长年隐居佛寺,感觉上已是修道之人,要不是此刻亲眼所见,还真没想过清心寡欲、一派要成仙的长者竟会出现这般情绪化的一面。 管三国虽不明所以,却压抑着好奇,代为介绍道:“这位是御华宫现任宫主,艳冠人。冠人,这位便是打算让令牌完璧归赵的霍叔公。” “现任宫主?”霍英奇听到了这句话,不住地看着那记忆中纤丽窈窕的身影,思绪已沉浸到多年前的那些片段,好一会儿回不了神。 艳冠人隐隐感到有异,总觉得眼前的人虽是看着她,却也不是在看她,她立即揭去了覆着脸的面纱。 失望袭来……不是她!神韵虽像,但并非他记忆中的人儿……那人,模样更显清雅文秀些,虽有着同样的冷漠疏离的气质,却没这般的绝艳秀丽,美得教人心生距离感…… 霍英奇掩不住失望之色,忍不住问:“清伶她?” “姥姥已经辞世。”艳冠人答。 已经……死了吗? “叔公?”管三国一个箭步上前,扶住步伐明显踉跄了下的老人。 “没事。”霍英奇稳住了脚步,努力持住心神说道:“我不碍事。” 虽然决定归还繁花令时,也曾想过有这可能性,但直到真正面对的这一刻,才知道真相远比想像来得教人疼痛。 在各种揣想中,他最最希望的是前来取令牌的人能带来她依然安好的消息,诸如“她在遥远的一方过着宁静清幽生活”这一类的,毕竟他年事已高,若再不设法探探消息,这一生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得到她的任何音讯。 却没想到……他还没死,她倒已经先走一步…… 那隐忍了五十个年头的苦楚直直涌上,令喉头泛着教人难受的苦涩,可这苦,无人能知……已是无人能知…… “叔公?”管三国面露忧色,眼前的老人看起来可是一点也不好。 霍英奇拍了拍他扶持的手,表示没问题,继而振作起精神,朝艳冠人再问道:“她这些年……好吗?” 秀眉微蹙,艳冠人思索着“这些年”跟“好”的定义。 记忆中,她从没见姥姥离开过御华宫,她无法确定眼前老人指的“这些年”,究竟是字面上定义的近几年,还是该从两人分隔两地后算起? 天晓得这两人上一回见面是在何时? 又,到底怎样的生活算是好? “她过得不好吗?”霍英奇误解了那份沉默。 “走火入魔两次。”艳冠人给了这么一句,想了想之后,补充回答道:“两次都让她筋骨肺腑异常收缩,初发生时是钻心蚀骨的疼,接着还要忍受长达两至三年的疼痛才能逐渐适应,这样应该不是太好。” 她语气平淡,霍英奇却是听得心惊。 走火入魔,而且还两次,怎么会、这怎么会发生? “那样真的没事吗?”就连管三国也听得傻眼。 艳冠人瞟了他一眼。“没事。” 见他一脸怀疑,她才道:“即使是第二回走火入魔,也都已是十年前的事,虽然最后几年,姥姥身形小如孩童,一头华发再也黑不回来,但走火入魔的缩骨之痛确实是熬了过去。” 十年前的事了? “那她这些年……”霍英奇犹豫了。 他很关心,极想知道那人的所有一切,希望她好,但又怕真相不如想像,而如果真的不好,他也没有任何挽救或弥补的机会。 那么,他该问吗? “直到去世前,姥姥一切安好,但有留话,若有机会收回这面令牌,要我特别来看看霍大夫好不好。”艳冠人如实道。 近八十岁的老人听到这句话,情绪激昂,情难自已地红了眼眶。 她原来还惦着他……还惦着他…… 够了,这样也就足够了…… “叔公?”再怎么迟钝的人也会觉得古怪,更何况是管三国这样机敏又玲珑巧思之人。 “没事,已经没事了……”霍英奇强打起精神,拭了拭湿润了眼,紧接着朝两人说道:“走吧,这事该有个了结,就让那面令牌回去它该去的地方吧。” 闻言,艳冠人没立即跟上老人的步伐,而是停在原地,理所当然的伸出手…… 并没有让她等待太久,事实上,几乎没有所谓的等待。 因为下一瞬间管三国已来到她身侧,不但牵起那伸出的手,一手还接过她另一手的纱帽,之后,领着她似的,两人一起跟上老人的步伐。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并无任何刻意,可两人之间那份言语无法形容的默契已展露无遗。 霍英奇将一切看在眼里,心底微微地拧痛着。 以前,他也曾经这般,心机用尽,就只想牵住那人的手。 曾经,两人出游,一同赏花游溪,或是雨中漫步、月下伴欢。 曾经的曾经,他以为一切终将水到渠成,但最终……所能得到的…… 目光从两人交握的手转面对上那有着孩子气相貌的男孩,对着老人的注视,管三国面露臊意,知晓意思被看穿了。 用尽了心机、如蛛网般用各种方式想牢牢困住她芳心的意图是这般明显,一般世俗之人都能明眼看出,想来,唯一能欺瞒的,就是那看似冷若冰霜,但实则如孩子般纯真的艳冠人了。 “孩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霍英奇出了声,一脸忧色。 管三国点了点头,一脸的不好意思。 “我知你与西游等人,皆是人中龙凤,向来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但这件事……”霍英奇顿了顿,最终叹道:“我劝你还是停止吧!” “叔公?”管三国微愕,不解他何出此言。 艳冠人不明所以,冷着脸看两人打哑谜。 霍英奇只觉心烦意乱。 这一时之间突然听闻太多消息,故人的死讯、触及过去的不快,又眼见两个小辈即将重蹈覆辙,他一颗心紊乱得很…… “我去取令牌。”回头,他往内室而去。 管三国牵着艳冠人跟上,从后院跟着进到内室,看着老人逃也似的进到内室取物,只能猜想着过去到底曾发生过什么事? 片刻过去…… “三、三国!”忽地,内室传来满是惊慌的叫唤。 出事了? 管三国不及细想,与艳冠人一起进到内室,只见霍叔公对着一个木柜,手中执着一巴掌大小的黑檀木盒,一脸的惊疑不定。 “叔公?” 面对管三国的疑问,霍英奇一脸灰白,朝他展示手中已开启却空空如也的木盒,困难地说道—— “繁花令不见了!” 第7章 繁花现世,生灵血噬。 无疑的,这绝对是后果极其严重的事,但管三国当机立断助成效卓着的稳住了那慌乱的情绪。 当然,最主要的慌乱是来自于失主,毕竟两个月前当他决定完璧归赵之时,繁花令还好好地放在木盒中,让他慎重地收了起来,没理由两个月后竟然就这样凭空消失。 至于前来收回令牌的那人……那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冷静,真真让管三国心荡神驰,当然,在人前他掩饰得极好,一直维持着那一派诚恳又值得信赖的可靠形象。 总之,问题很大,但在一切失控之前,管三国设法先稳定失主情绪,让上了年纪的霍叔公相信事情没有大碍,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而不至于自责惊惶又不安。 管三国很高兴他这么做了。 更让他深感庆幸的是,接连数日的风平浪静就好似证实他所言不假,老人家确实放了心,相信一切是在掌握中。 相隔不到三日,那身子骨看似硬朗的老人,便神色安宁的睡梦之中离世。 无他杀迹象,霍叔公是自然地辞世离开人间。 怎么说都已是近八十岁的高龄,但事情发生得突然,是那么信人措手不及,生命的不可预测,又是那么样的令人伤感。突来的混乱中唯一让人感到安慰的,是那恍若睡着的神态甚为安详,俨然是不带任何遗憾的离开。 应该……是没有遗憾了吧? 在探知内情后,对于那份压抑五十余年的感情,管三国不胜唏嘘,不由自主地将两位长都的死亡,想像成是另一个世界的重逢。 其实他并不是太惊讶,对于霍叔公与御华宫前任宫主的那一段秘情。 毕竟他向来擅于察言观色,从霍叔公提及前任宫主的言谈中,某些诡异的情绪反应便让他隐隐感到有异。 之后他趁艳冠人跟着尚姗这个新朋友出门之际,独自回以叔公住处,以报平安为由来营造一切都在掌握中的假象,再利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立场进行套话。 正中红心! 基于对他这小辈的爱惜,以免他吃一样的苦头,霍叔公全说了,那些埋藏于心中五十年的往事,所有的所有证实了管三国的猜测,两位长者之间的羁绊可远远大过于一面令牌所代表的涵义。 “既然相爱,为什么不在一起?”在那当下,这问题很理所当然地被提出。 权势? 名利? 前任宫主恋栈宫主之位无法割舍? “清伶她……长我十多岁。”老人如此说了。 管三国无法置信。 想他,最初还误以为艳冠人也许是四、五十,甚至是六、七十岁的前辈,但真正动了心一发不可收拾之后,全然不觉得那是问题。 毕竟御华宫有独树一帜的内功心法,习练者就外貌来看压根儿没差别,任谁也不会知晓两人实际相关的岁数,又哪里能产生什么问题? “就为了岁数问题?”管三国证据动摇,开始怀疑这对长者之间的感情,其实彼此投入的程度都不多吧? “不,当然不是为了岁数问题,虽然清伶一度介怀,但那并不是主要原因。” 所以? 管三国内心猜测的答案极多,但随着老人的诉说、问题的浮现,他的神怀越发凝重严肃起来,最终只能傻眼。 因为他完全没料到所有的问题竟全出在御华宫那自成一派的武功上…… “喂。”金平敲敲桌面,很不客气地指出管三国的问题。“兄弟,你走神了。” “抱歉,刚说到哪儿了?”就坐在他对面的管三国也不遮掩失态,揉了揉面颊,甚至用力拍了几下,好唤回那不住要想东想西的思绪。 金平叹气,坦言道:“我很担心你。” “为何?”管三国面露讶色,失笑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在掌握中。” “并没有。”金平翻白眼以对,很不客气地否定他的说法。 “你要习惯。”尹水浒走了进来,手上拎着两坛酒,迳自找了个位子坐下后说道:“这家伙从小就这副德行,天塌下来了也同样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金平原是皱了下眉头,本想表示“现在火烧眉头,可不是聚在他书房喝酒的时候”,但转念一想…… 管三国现在惹上的是繁花令这等麻烦东西,连怎么弄丢的、该怎么处理都还没个头绪,这会儿却已经直接演变成几乎人尽皆知,因为武林盟主已广发英雄帖,说要针对繁花现世之事进行商讨,严防酿祸。 单单是繁花令就已经够麻烦的了,解决之道未果,还在情场栽了这么一个大跟斗,爱上这么一个不该爱的人…… 念及此,金平不得不承认,尹水浒这两坛酒带得还真是时候。 尹水浒极有默契的朝金平点了点头。“他需要的,你知道。” “你们说话就是夸张。”管三国失笑,但在尹水浒迳自拍开酒坛的封口,将其中一坛交到他手上时,他顺手取过,不自觉地灌了一大口。 “方才说到哪儿了?”尹水浒追问进度。 “我派人查过了,那原先服侍霍叔公的小沙弥前些日子曾留书离开,写着想还俗返家,寺方只当他想家,便没追究,但那孩子一直没回家去。”金平说出最新的调查结果。 管三国承受两位好友同情的目光,闷闷地又灌了一大口酒。 没人愿意往那方面去想,但事情的走向却让人不得不这么想——境管镖局里出了内贼,他管三国识人不清,几名心腹中竟有人不忠背叛了他! 事情十分明显。 一来,东西是在他不惊动任何人,仅派境管镖局四名不知情的好手暗中保护的情形下,无声无息地消失。 再者,事情竟然能躲过境管镖局的耳目,直接传到武林盟主那儿去,还是开林盟主广发英雄贴,境管镖局其他人才知晓繁花现世的事。 这事,除了内神通外鬼之外,还会有什么其他可能吗? “你说,那四人之中,会是哪个有问题?”尹水浒打破了沉默。 “也许是合谋,这也说不得准。”保守路线的金平不进行最低风险的假设。 其实两人心知肚明,不管是个人行为还是集体背叛,自己的亲信做出这事,对素来重朋友、讲义气的管三国来说,是极难受的一件事。 “但也许不用这么悲观。”尹水浒试着乐观地道:“我记得三国说过,那位美人宫主对失令之事并不着急,也许不碍事,是我们一头热地想得太严重了。” 金平总觉得麻烦能外包是最好的,便附和道:“这倒是,看她不冷不热的,还能叫你别放在心上,也许她早有应对方案,是否能及早揪出这个内贼,逼他交出令牌来,似乎也不是顶重要的。” 两人一唱一和,但管三国可没办法那么乐观。 因为他知道,在那空有的唬人气势下,实际的她跟张白纸没两样…… “你不明白。”管三国无法对好友们明说,他从没把她的“不碍事”,或是“我自有办法”当成一回事,只能委婉道:“这事要是内贼所为,那就是我的问题,我要在那人取令牌要求执行任务前,将那令牌拿回来才行。” “但比起那面该死又麻烦的令牌,我倒是觉得,你该为你自己的事多担点心才是正途。”金平是真的担心。“那个御华宫的武功路数净是古怪,以前说书人进到,说只消与御华宫门下女子交合,便可以得到对方一身内力,我从来都只当是瞎编的,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这传闻竟然属实,真的没有人比管三国更沮丧了。 当年,阻碍霍叔公与前任宫主这一对有情人双宿双飞的,较之年岁的问题,真正的阻碍其实是当时御华宫正面临内忧外患,绝不能群龙无首。 而一个武功尽失、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势必无法搞定那些安内攘外的麻烦事,因此,前任宫主知道她不能失去自己最大的筹码,也就是她的一身绝学。 除此之外,她也知道以情人习医的文弱身子,根本无法承受她一身精纯的内力,若贸然相爱,只会落得筋脉俱毁的下场,所以断然慧剑斩情丝,酿就了有情人天涯相隔的憾事。 那么,现在他跟艳冠人呢? 就算目前只是他一个人一头热在努力,但真到了哪一天她回应他的感情之时,他怎能就这么接收她长年苦练得来的高深内力? 并不是牵牵手、唤唤她的闺名这等占小便宜的事,是支撑她一身绝学的基础,多年的辛勤有成化为乌有,她怎么可能平心静气接受? “这世上的姑娘家这么多,你怎么偏偏看上这一个?”金平皱眉。 “这世上的姑娘家这么多,你怎么偏偏就看上梅花一个?”管三国白他一眼,已经懒得强调,这种事可不是他能控制的。 “以前都不知道你喜欢这一型的。”尹水浒思索着以往让管三国侧目的姑娘类型,突然发现,过去好像从没见他对哪家姑娘特别关注过。 “以前?”管三国瞄了他一眼,轻哼:“以前我以为你喜欢的是才女,真没想到最后是尚姗那浪荡子的类型让你定了下来。” “重点不是我们。”金平敲敲桌子,不得不澄清道:“容我提醒一下,不管我们中意的是谁、感情路是如何坎坷,可最终,我们没一个有采阴补阳、害心爱的人功力尽失的问题。” 这话让管三国像战败的公鸡,整个没劲了起来。 对! 没错! 采阴补阳,御华宫那见鬼的功法,让所有想追求御华宫门人的男人们就跟乡野奇谈中的厉鬼没两样。 创立这见鬼功法的人,难道都没想过世上男人不尽然全是别有用心之徒?弄成这样,对那些付出真心、从不曾贪图那身内力的人来说,真的是太不公平了。 就好比他! 他管三国从没想过采阴补阳这件事,现在他却像霍叔公一样,在通往真爱的道路上让这事给困住了! “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尹水浒只能寄予同情。 “我知道。”管三国声音闷闷的。 “她是一宫之主,虽然现在门下人数稀少,但她是掌门人,要她放弃一身绝学,机会很小。”尹水浒进一步说道。 “我知道。”这回不但是闷,声量都小了一些。 “其实……艳姑娘是不是喜欢你,都还是个问题。”金平着重的现实面,其实已经倾向残酷的一面了。 “……”管三国这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样还是不能让你放弃她?”金平指出。 他要是能这样自由操控自己的心,还需要这么烦恼吗? 管三国承受两人份满满的同情目光,沮丧得不想回应。 他闷闷地灌着酒,只能庆幸说话总是凉薄的霍西游依照计划带他们小妻子出游去了,要不,现在对着他的表情会多加一个,绝对是火大的、一脸“明知有火坑还跳,你白痴吗?”的那一种。 “天无绝人之路,也许会有办法的。”尹水浒设法想振奋好友的心情。 “是啊,也许会有办法的。”前途太坎坷,金平不忍再泼冷水,只能提供无意义的一句安慰。 是这样吗? 管三国喝着闷酒,坦白说,他真的不知道。 只能放手一搏了。 不管是失窃的繁花令,还是他荆棘满布的爱之路,都只能放手一搏了。 一颗球飞了过来,越过了艳冠人,落在她身侧的桌面上。 事情发生得突然,就在她倚着凭栏,对着院里的几个小小孩儿发呆的时候。 几个玩球的孩子们在五丈外怯怯地看着她,渴望的目光转而盯向她身后的球,小小的脸上满是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冒险来捡球。 艳冠人没回头,素手伸向球,就好似施法术一般,那球腾空朝她手中缓缓接近,直到落入她掌心。 目瞪口呆。 几个小孩看着她的目光不再是不安与畏惧,那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了星星般的亮光,已然将她当成仙女一般的人物看待。 艳冠人将手上的球轻抛出去,落入其中一名孩童的手中,她摆了摆手,要他们去玩,几个孩子走是走开了,但离去的脚步多了一些些的眷恋,再三回视的目光满是崇拜。 当然,孩子的忘性极大,没一会儿之后,又嘻嘻哈哈的玩了起来。 看着这一幕,艳冠人忍不住要想,以前的御华宫大抵也是如此的吧? 过去,处在那块仙境一般,却空旷得让人思绪也跟着净空的山腹地里,她完全无法想像多年以前那里也音有过热闹繁荣的光景。 她从不明白创派的掌门宫主是基于什么原因愿意收容那么多无依的孩子,但现在,待在尚姗所管理的育儿园里,一上午看着这些孩子,看着小小的他们跑来跑去,脸上露出无忧的笑容时,她似乎有些些的明白了。 很多事都是直到现在,艳冠人才能慢慢地有所体会。 就像以前御华宫无怨无悔收养孤儿的光景,以及……姥姥与那老人之间的感情。 这事对她而言,是这么的不可思议,当管三国初初告知这件往事时,她第一时间原是无法想像,但末了,却发现那确实是可以合理解释一切。 姥姥的两次走火入魔都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第一回她没任何印象,但是第二回走火入魔,她印象深刻。 虽然不是发生在她身上,不过看到一个人突然缩小了整整一尺有余,因撕心裂肺的疼痛而哀号、胡言乱语,当中的痛苦不难体会。 可是,那些“不要了,成全你……我不要受这种活罪,我不要了……”的喃喃呓语,她过去一直无法理解,最后只能将这些突兀的话语归列为神智不表之下的梦呓而置之不理。 如果是因为与那老人之间的特殊感情,那么,一切都合理了。 合理的不只是这些黄梁梦语,也包含姥姥临死前的交代,要她有机会去看看持有令牌的霍大夫过得好不好。 那当下,其实她被请托的并不光光只是看看霍大夫过得好不好。 事实上,姥姥有一句“别惊扰他妻儿”的话才是重点,只是当下她不明白。 是因为惦着这位霍大夫,一边怕打扰他的生活,一边却又忍不住想像他是如何的一家和乐,所以才造成两回走火入魔? 所有教人不明白的事,因为那份感情而找到了彼此连结的脉络,但艳冠人还是不明白。 感情,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呢? 她极难想像收养她的姥姥,一个如此思路清明、行事果断的人,竟然会为情所困? 甚至还因此而走火入魔,忍受缩骨敛筋之痛……两次! 若真爱到愿意忍受走火入魔的折磨,那么只消走上一趟就能得知霍大夫终身示娶、依旧深爱着她的事实,又怎会落到抱憾终生、只能黄泉相见的结果呢? “你说,明明想要的东西就在眼前,只要伸手就能拿到,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会选择放弃,连伸手去取都不愿?”没回头,但艳冠人忽地开口问了。 她新结识的朋友——尚姗——正拎着两小壶偷藏了好一阵子的佳酿回来,没料到会有这问题,明显愣了一下。 “这问题……很难回答。”尚姗在长椅的另一侧坐下,递了一小壶珍藏的藏冬给新友,认真道:“得看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才能推测答案的方向。” 艳冠人注意到她说的是答案的方向,而非答案。 尚姗耸耸肩说道:“人存在太多的面相,一个问题不只有一个答案,每个答案也并非绝对正确、不会改变。” 这种不带成见、对万事包容且开放的气度,不同于一般世俗女子,正是艳冠人欣赏她、愿意与之为友的主要原因。 更甚者,就是因为她有异于常人的气度,形于外又是一派好相处的性子,让艳冠人与其相处也觉得自在,是以在听及她正管理一座育儿园的事时,才会感兴趣而陪同前来。 也之所以,她才会跟尚姗在这儿…… “那么……”就因为对方是尚姗,让艳冠人难得地提问:“如果想要的,是一份感情呢?” 第8章 小口品着藏冬的尚姗停顿了下。 她向来就不是容易被吓住的人,但这会儿还真有几分迟疑之色。 “感情?”尚姗问,好确定自个儿没听错了。 “男女之间的感情。”艳冠人冷淡神色如常,甚至面不改色地开启酒封,就好像此刻问的是天气好不好那般。 “哇呜。”尚姗小声地惊呼。 就像是反应不过来,只见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好一会儿回过神之后,失笑道:“原来你不是全然不知情的嘛,我还以为三国还得再多努力一阵子,才会让你发现他的感情。” 艳冠人神色不变,即使尚姗这话对她而言十分突兀,可她一派的冷静,好像心里不存在任何疑问。 “以三国用尽心机、对你痴心一处的样子,我想只要你愿意接受他的感情,应该一切就水到渠成,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了。但依你方才的提问……”尚姗很认真地想了一想。“要演变到那地步,就不单只是你接受他,而是得有一定程度的情感分量,至少要看重他胜于自己的感受,才有可能发生。” 同等的情感,那两回的走火入魔让艳冠人相信,姥姥必是付出极深的情感才能忍受那些活罪。 但……她跟管三国之间? 这问题,倒教艳冠人仔细思索了起来。 “爱情,真是一个神秘的东西啊。”尚姗品着酒,想起自己,忍不住轻笑。“就好比我,原来是一心想云游四方,要不是在我侄儿身上栽了跟斗,哪会在这儿停下来?又哪会有这育儿园的存在?” 虽然彼此名分早早都已定下,看待对方都有点老夫老妻的意味了,但尚姗还是改不了占口头便宜的毛病,依然习惯用侄儿来唤尹水浒。 对于尚姗跟尹水浒之间的关系,艳冠人大抵是知道的。 虽然从来没见谁大声嚷嚷,喊着他爱她或是她也爱着他之类的激情行径,但管三国介绍这两人时的三言两语中,曾大致提到一些,再加上她亲眼所见,每当这两人在一起时,即使是互相取笑的时候,也有一种不需特别言喻、却水乳交融的氛围。 那就是……认定一个人的感情? “其实这事差点真实发生在我跟侄儿身上。”尚姗回忆起一年多前的事,失笑道:“那时我一心以为侄儿心里悬着的是另有其人,所以决定远走他乡,好成全他的幸福。” 听闻着她的经历,艳冠人不自觉地将之与前人们的憾事给重叠上,为此而有些些的失神。 因为太在意,因为太希望对方能幸福无忧,所以自己的感觉就无所谓了? 感情这玩意儿……真是太神秘难测了! “不对!”像是想到了什么,前一刻还陷在回忆而失笑尚姗突然感到不对,狐疑道:“三国虽然待人亲切友好,可除了你之外,他从来没有对其他姑娘动心的先例。” 艳冠人没有任何回应,只是轻轻晃着手中的酒壶,感受壶中液体的流动。 她得承认,虽然还搞不清楚什么是感情,但听尚姗这么说,感觉还不错,让她心情颇好。 “所以基于如此,你应该也不至于有机会产生‘成全他、让他幸福’的误会,要是没这可能性,唔……”尚姗因为醒悟到某事而停顿了下,她一脸无辜的看向艳冠人,非常客气、异常有礼的请教道:“你一开始提出的问题,其实指的并非你跟三国?” “不是。”相异于问题的含蓄与迟疑,艳冠人答案甚是简明。 忽地,没人再开口,两人之间充斥着奇异的沉默。 尚姗虽致力让神色同样冷静,甚至还能小口地喝着酒,就好像方才没对着正主儿一语道破管三国的单恋似的。 但心里头的罪恶感却骗不了自己。 糗了,这下该糟了。 艳冠人得承认,看尚姗尴尬的样子还颇有趣的,但那程度,还远远比不上回管三国住处时,发现醉态可掬的他来得迷人。 她当然不会知道,当她与尚姗待在育儿园时,这几个人在外头都做了些什么,但是从金平与尹水浒送人回来的行径来看,她可以合理推论,这几人应该聚在一起谈了些什么。 金平与尹水浒,艳冠人自然是识得这两人。 管三国先前也曾为她介绍过的,如同他对她介绍尚姗那般,她知他们是管三国情同手足的朋友,仅止于此,她对他们并无任何喜恶或感想。 但她猜想,这两人对她应该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至少,她没看见任何想法,只除了现在,在他们扶着醉醺醺的管三国回来,没料到会在他的院落前与她偶遇,一时显露出些许的心虚。 艳冠人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们把管三国送回房里…… “这是意外。”金平离去前是这么说的。 “一时没发现,让他喝多了。”尹水浒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多了一些歉意。 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她目送一行三人离开,目光看向床上那只熟虾一般红通通的醉鬼。 鬼使神差那般,艳冠人向他走近,不但在床边坐下,最后还伸手摸摸那泛着诱人瑰红的面颊。 她不自觉地为指腹下温暖的肤触着迷,轻抚着他,思绪同样没停摆,忍不住要想……这人,到底有什么事瞒着她呢? 她知道他有事瞒着她。 虽然他确实跟她分享了从霍大夫那儿探来的消息,让她知晓了两位长者相恋的真相,可她也相当肯定,这当中他确实隐瞒了些什么,而且,还是让他极为苦恼的事…… “冠人?” 因酒意而昏睡好一会儿的管三国突地转醒,浑然不知那迷蒙的眼神如何撩人,还朝她甜甜一笑。 甚至,唤了一声后,犹如梦呓一般,他傻乎乎地持续唤着:“冠人……冠人……” 艳冠人看着他孩子气,一颗心发软得厉害,前所未有的感觉让她很认真的思索——这人,为何能影响她至此? “我好像喝多了。”管三国坐了起来,但头晕得厉害,他只能拍拍面颊,试着清醒一些。 见他又是傻气的笑,这回,艳冠人忍不住朝他头上轻拍两下,不料,纤手却让他给抓了下来,紧紧置于胸口,怎么也不肯放。 艳冠人看着他。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相望,他一脸醺然,眼里绽放着某种可疑的热切光芒,而她,很自然的承受那几乎可以灼人的可疑目光。 “是不是有什么话该对我说?”良久,她这么问。 她看着他低下头,以为他总算要坦承什么事瞒着她了。 可,当他再次抬起头看她时,一张脸还是一样泛着瑰红诱人的色泽,闪亮亮的乌瞳里满布着教人眩目的不明神采,然后,他害羞地开了口—— “我喜欢你。” 寂静。 美目定定地望着他,艳冠人神色不变,艳容不兴丝毫波澜,恍若未闻那般。 回应那份波澜不惊,管三国同样镇定,平心静气地又说了一次:“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冠人。” 又是一阵教人伤心的沉默。 但这回,在绝望忍不住要涌现的寂静过后,却见艳冠人稍稍点了头。 “我知道。”她说。 “不。”将她的手贴上脸颊,稚报导的娃娃脸流泄些些的悲伤,低语道:“你不知道。” 总是活力满满的大眼睛不复平日里的精神十足,而是违常的染着伤感之色,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那仿佛什么感觉也没有的漠然神色。 “冠人,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喜欢上我呢?”他无意识的问。 “你喝多了。”在艳冠人想到前,没被紧抓住的另一手已抚上他瑰红色的面颊,她道:“别想这些无谓的事。” “这怎么会是无谓的事?”孩子气的脸瞬间激动了起来。“如果再不想想办法让你喜欢上我,等过一阵子,你回御华宫去了,那我怎么办?” 望着他因激动而再次晶晶亮亮的眼,那眸中的诸多情绪,浓烈得令艳冠人有些微的失神。 管三国忽地松开紧握于胸前的手,恶虎扑羊地扑向她。“我不想你回去,不要你回去!” 艳冠人被他扑了个满怀。 并非应变不及,只要她想,他是怎么也摸不到她的一根毛发的。 可是她没任何动作,就这样由得他将她扑个满怀。 之后,还任他像只撒泼的猴儿圈着她不放……好吧,真要说的话,眼前这只猴儿是过分的大了些,但在艳冠人有限的联想力当中,也只有母子猴的画面可以想像。 说实话,这种肢体相亲的感觉对她而言,甚是奇妙…… “冠人,你说,我要怎样才能让你喜欢我?要怎样才能让你留下来?”嘟囔的话语逸出,管三国紧抱着她,宛如溺水之人紧攀浮木之姿。 “你醉了。”艳冠人出人意表的予以回应。 “我没有!”孩子气的直嚷着,但其实这时的管三国意识昏沉,直觉得自己好似在飞那般的飘飘然。 浓厚的酒气随着他的近身便足以醺人,那真正喝进肚里的,只怕不知凡几。 艳冠人合理怀疑他这时还残留多少思考能力? “喝醉的人不会觉得自己喝醉了。”她冷静道。 “没醉……我没醉……”用力拥紧了她,管三国呓语般的喃道:“一起……我想永远永远跟你在一起……” 他使用的字眼,有那么一瞬间迷惑了艳冠人。 永远永远在一起? 思绪不由得想像到,除了毛宝、除了偶尔迷路的幼兽,还有他,生命中不再只是惯有的寂静与无声,还有他同在…… 管三国若不是醉得太厉害,定能感觉到她在僵硬片刻之后,仿着他的举动不自然地以极轻的力道回拥了他。 “冠人……冠人…………”他厮磨着颊面上柔软丝滑的触感,不知所云的咕哝着:“在一起……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 “那是个很长远的承诺。”她说。 “在一起……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对于醉鬼的酒后真言,艳冠人不置可否,却显得若有所思。 如此良久过后,除了他沉沉睡去的均匀吐息声,再无其他。 在好一会儿体温缠绕的沉静之中,伊人没忙着摆脱那胡搅蛮缠的醉鬼,就犹如老僧入定那般,维持原样、不见任何动作。 那一脸的若有所思,她正想着某些事。 想着……她极认真的想着…… 寒冰、烈火、寒冰又烈火。 从转醒的瞬间,管三国的心情就在这冰与热之间摆荡。 不知幸或不幸,他并非那种清醒后会忘记酒后失态种种的体质,是以他一转醒后,省悟到昏睡前的酒后失态……那真教他犹坠寒冰地狱,冻得他连脚底都发凉了。 可忽地,却又让他发现怀中的柔软。 她、她、她……怎会在他床上?在他怀里? 不可置信的喜悦,令他犹如投入火海,缓和下那片刻前的冰冷感。 当然,身为一个心思机敏之人,他很快醒悟被缓和下的冰冷感是从何而来……不就是他那醉酒的糗样、教人想撞墙的酒后真言吗? 回头想到自揭底牌的真情大告白,那犹如自寻死路的行为使得一瞬间燃起的火苗又尽数熄了。 不同表面上看来那般和善可亲,管三国的思路向来就清楚得很,对艳冠人的感情,用尽心机去骗去拐是一回事,可只消把话说开来,教她知晓了他的感情,这事就再也没退路了。 接受。 不接受。 结果就只有这两种。 而,只消她有丁点的不乐意、无法接受,那么在这之后,他再怎么用尽心机也没用。 因为她这一退避,回的是千山鸟飞绝的御华宫,届时,他就算退个一万步、重新拟定策略,佳人远避于与世隔绝之地,即使是想到了再好的计谋要夺取芳心,那全是白费心机。 所以,若是现在的他没有任何机会,那他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这醒悟让管三国再次坠入寒冰地狱。 转醒的短短瞬间,他的心情就这么大起大落、来回摆荡着。若非意志力够顽强,只怕他早已抱头惨叫出声……但幸好,他的意志力就是这么坚强,而且一只手让那混乱之源给枕着的事实很实际地压下他所有的反应。 冷静,习惯拟定对策的管三国逼自己冷静下来,结果不冷静也不行,在他不期然对上她沉静的美眸之际。 她、她、她……何时醒的? 此时此刻,在那冷静外表下的内心当然是纠结的,因为管三国不确定片刻前心情起伏不定时,表情是否面目狰狞?又,到底给看了多少去? 想起来,不管是从哪个方面去想,感觉都很丢脸,但这时已经顾不得丢脸这一项,重要的是……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情势又会如何发展? 管三国等着接招,他等…… 那天仙一般的人儿毫无动静,一双美目静静地瞅着他,浑然不觉他的心惊胆颤,良久,素手轻抚向他的面颊……就这样轻轻的抚弄着…… “冠、冠人?”放弃了不变应万变的策略,管三国当机立断地改为主动出击。“那个……天亮了。” 沉静的美眸朝透着微微天光的窗口望了眼,再看向他时,依然波澜不兴,倒是应了他一声:“嗯。” 管三国捉摸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但念及她至少不是拂袖而去,甚至现在还稳稳躺在他怀中,若乐观来想,情势走向应该不至于是太绝望的那种,这让他心里踏实了些。 “那个……嗯……我们……”太多的可能性让管三国一个脑袋直运转着,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开场与切入点,让他显得笨拙,只能一再的口吃、停顿,杂乱无章的说着:“我想……嗯,你应该要知道的……” “嗯,我知道。”艳冠人竟然接了声。 管三国瞪大眼看她。 他不太确定她现在是知道了什么,因为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平地人极讲究男女之防。”闭上眼,艳冠人神色恬静,状似极为放松。 管三国懵了,看着近在眼前的她,对她闭目养神的自在之姿,越来越不确定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只能顺着话说:“嗯,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我会负责的。”她说。 “……”无言,管三国难得的反应不过来,一时之间,不能确定她所谓的负责,是要负什么责? “我会负责。”艳冠人闭着眼重申道,语气清冷,却直指重点地说:“你的名节,我负责。” “喔……”管三国应了一声,尾音不自觉地拖、拖、拖得老长。 突然间没人说话,他那孩子气的面容看似冷静,学着她的不动如山,可空闲的手却是不动声色地往自己的面颊重重拧了一下。 噢!痛啊! 犹枕卧于他怀中的艳冠人察觉到那细微的肌理活动,睁眼,看见他疼得直吸气,慢条斯理地拉下他确定自己清醒与否的那只手,两手顺势将之环抱于颊边,枕着他的臂膀,再次安适的闭上眼。 “永远,你可知道,那是一个很长远的承诺。”她说。 管三国眨了眨眼。 看着好似要入睡的沉静美颜,他太过困惑,无法确定眼下所发生的一切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 他忍不住又眨了眨眼,凝神细思所发生的种种,试着从种种古怪中找出合理的脉络…… “所以你现在有一次后悔的机会。”那恍若要入睡的人儿这么说了。“想清楚,机会就这么一次,如若不愿,只要你说,我可以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不会勉强对你负责。” 是梦吧? 管三国合理怀疑,其实他还没清醒,那让他无法反应,不知该怎么应对眼下这一切的匪夷所思。 “可一旦你作了决定,那就再无任何后悔的机会……” “我不会后悔的!”就算是梦,管三国也能斩钉截铁地回应这问题。 开什么玩笑,两人要真能长相厮守,他作梦也会笑,怎可能让这机会白白错过? “在一起,我想永远永远跟你在一起!”他气势如虹地说道。 “你可得想仔细。”艳容依然不见情绪,轻合的双瞳未启,犹如要入睡那般清冷说道:“君子有成人之美,姥姥跟霍大夫那种自我牺牲只想成全对方的事,决计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一旦作下决定,日后你再无后悔的余地。” 回应她的,是极有力的一个拥抱,却又不止于一个拥抱。 管三国半转了身,整个人扑了上去,犹如恶虎扑羊那般从上而下的看着被压制在他身下的她。 那又总能迷得他神魂颠倒的美目张了开来,正定定地看着他。 “冠人,我想跟你在一起,这念头不可能改变。”从上而下看着枕着他睡枕的她,管三国慎重无比的宣布。 但他觉得她不会明白,并不会因此就明白。 “我喜欢你。”所以他又说了:“我从没这么眷恋过一个人,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每天惦念着,就是希望你的眼中能够有我,希望你的心里能挪出一些些我的位置,就算只是梦,我也想永远永远跟你在一起。” 说完,一口直接亲了上去! 身、心、灵全部大解放的管三国决定要任性妄为,过一回随心所欲的瘾头。 反正是梦、就只是他的一场美梦啊…… 那些个理智,或是逼得人非得循规蹈矩不可的礼教束缚,都滚到一边去吧! 他亲,用力、用力地亲…… 第9章 身为现任的武林盟主,周崇鸣知道管三国这人。 其实并不仅止于知道。 近年来,两人甚至一同出席过几次饭局,为了某些事而商谈过几次。 人前人后,周崇鸣表现出武林盟主的气度,对这位武林新秀总是赞誉有加,但实心里,他并不喜欢管三国这个人。 不喜欢,这是一个含蓄的说法。 真要贴切一点的形容,周崇鸣讨厌这个人。 良好的家世、名师的培育、加上被喻为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佳身骨……几年过去,顺利习得一身本领后,因为那讨喜的外貌,初出茅庐一路广受好评,甚至接下家业后发扬光大,让境管镖局在江湖中占有一席不可或缺的地位,理所当然地被冠上文武双全的美名。 一切,就是这样顺遂;一切,就是这般的理所当然。 到底把旁人的努力都当成了什么呢? 对于苦学实干一路努力至今的周崇鸣来说,他付出了大半人生的时间与精神,可最终只能勉强维持表面光鲜,实际上是夫妻不睦、亲子不和,被生活搞得一团糟。 看着这么一个一帆风顺、什么事都是水到渠成的江湖后起之秀,要他怎能不望而生厌? 他其实也恨着自己。 明明极其不屑这样的平步青云,认定对方只是靠祖荫的好运而有所成就的毛头小子,并非真有什么真材实料的本事。 可,每当有人在他面前提及这江湖后起之秀时,为了避免旁人耳语他这个武林盟主肚量小、见不得人好,他还得虚与委蛇,从经商的头脑、习武的过人资质到宽厚温和的品行,都得跟着大力赞美一番。 周崇鸣恨着那样的自己! 但所幸,在这次临时动员的武林大会上,只消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开这后生小辈的真面目,教所有人知晓,在那看似无害、又总是一副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乐于助人假面下,包藏的是怎样的祸心…… 到此为止。 那一帆风顺到教人看了就讨厌的胜者人生之路,在揭穿他处心积虑想藉由繁花令号令御华宫血洗江湖的邪恶计划后,让此结束了。 而他,从此再也不用忍受这一切。 周崇鸣觉得很高兴,虽然从表面上看来,他仍维持一派威严,恰如其分的扮演着主人的角色,接待聚集而来的各路江湖朋友们,可他确实打心底感到高兴。 然后,他看见了那肉中刺一般的年轻人入场了,有如众星拱月那般,各路人马皆争相与问候…… 周崇鸣冷笑在心底。 他确定,等会儿正式讨论议题,看着小肉刺从云端摔进泥里,那场面一定教人畅快无比。 一切都要结束了,真教人期待。 是谁? 为了繁花令而选择背叛的,到底是谁? 管三国表面上谈笑风生,温和风趣的一一回应所有人的问候,可从他一进入会场开始,便暗身高度警戒,试着想揪出那个内贼。 当然,他也知道这将会是徒劳无功的一件事。 要是那么容易就能让他一眼看见,他还需要犹豫,至今无法确认哪个人是叛徒吗? 自从证据显示是内奸所为,管三国不动声色,一直想从有嫌疑的四人之中找出蛛丝马迹,试图在事情闹上武林大会这种场面前给人解决掉。 可当初接受他的请托、暗中保护霍叔公的这四人,不愧是境管镖局一等一的好手。 至少背叛者极沉得住气,不但掩去所有犯罪的证据,在繁花令得手后还能不动声色的如常生活,让管三国始终无法判断四个嫌疑犯中,到底是谁盗走了令牌,还密通武林盟主,搞出这临时大会。 管三国心里头清楚得很。 虽然召开这武林大会表面上的名目是打着商量怎么对付重现江湖的繁花令,但可以想见,那厮叛徒定是想要利用这武林大会宣布繁花令的存在,同时也当众确定繁花令持有者的身分。 之后,便可进一步逼御华宫承认令牌持有者,再之后,持有者便能如愿挟令下令,让御华宫上下听命行事。 这事一定得阻止下来! 即便管三国还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但他知道,这事他一定得设法解决才行。 虽然御华宫现在上下剩没小猫几只,可要是那面繁花令真用在什么歹毒的任务上,单单是那个“没几只猫”的头儿,所能造成的杀伤力就不可计数。 更何况,不正不巧的,那头儿偏偏还是他的一块心头肉,他有可能让他的心头肉去执行任何会害她手染鲜血、夺去无辜之人性命的事吗? 只是……现在四个嫌疑犯皆有事在身,且理由充分,丝毫没有可质疑的地方。 就好比正在外地押镖路上的那两个,目的地不同,可一路上回报皆正常,不见任何异状。 另一名前些天才告假两个月回家奔丧;他并且曾以致意为名,派人实际确认过,那远在三百里外的丧事确实正在进行中。 最后一个则是半个月前因公负伤,如今还瘸着一条腿在疗养中,想来,要跛着一条腿进行阴谋诡计的可能性也极低。 所以,这四人之中究竟谁是背叛者,他到目前为止还是毫无头绪。 管三国心事重重,但稚气开朗的面容上不见丝毫破绽,一如往常谈笑风生,对着潮水般涌来的人来人往一一寒暄招呼,好不容易才跟着领路小童来到属于他的座位。 他预定的两个座位之一,座上已经坐了人,窈窕的身形穿着一身雪白,戴着一顶附有覆面薄纱的纱帽,教人看不见面容,可管三国知道。 在那覆面薄纱下的傲世艳容,他就算是闭着眼也能详细的在心底描绘出,那是他认定要相伴一世的妻,他最心爱的人。 “管少侠,这里,您的朋友已经在等您了。”领位小童恭敬地说道。 微笑,管三国朝小童点头示意后入座,一待童子顺利完成任务离开后,很自然而然地牵起身边那人的手…… “抱歉,人太多,只能让你先进来。”管三国低语道。 “不碍事。”语气冷淡,可泛凉的素手直觉地回握住他。 两人心知肚明得很,要她紧跟在他身边一起面对所有的招呼寒暄,再任人对两人的关系问东问西,他有那耐性,她可没有。 更何况,就算是他极其愿意对外公开她的存在,不见得她有同样的热忱,她从来就不是热络待人的个性,要她配合他,那太委屈她了。 所以打一开始两人便商量好了兵分两路,各自入场,好避免节外生枝……可事实上,若不是她坚持,管三国并不希望她出席…… “这武林大会很无聊,你现在要离席还来得及。”管三国小小声说着,补充道:“你知道的,尚姗抢着要帮我们张罗成亲的事,她满脑子稀奇古怪的点子,还嚷嚷着要创新,如果你参与意见,我想她不至于太搞怪。” “有尹水浒看着,没事。”艳冠人不以为意地说:“况且,我想知道,那人盗取了令牌是想做什么。” 这才是令管三国惶惶不安兼心事重重的主要原因。 他怕…… “冠人,要是盗令者真的挟令下达指令……”语带保留,管三国不敢想像那后果。 “没事,一切有我。” 薄纱覆着那精雕细琢一般的玉颜,教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可她声音尽是睥睨一切的笃定,浑然不觉得他所忧心的事是什么大问题。 可那样的王者之姿,并无法取信于管三国。 他摸清了她,很清楚在那诈欺般冷若冰霜之下,所隐藏的是怎么样纯洁天真的个性。 所以他无法抱持同样的乐观。 他怕,怕她因为那繁花令得去做一些违背她本性的事,甚至,是会伤害他们感情、造成他们无法相守的事。 这样的可能性,光光只是想像都让管三国感到恐慌,握执她的那只手不由得加重了力道。 面纱遮住了她的面容,可管三国知晓她正在看他,那美丽的瞳眸必是染上了些许的困惑…… “你说过,要跟我在一起一辈子。”不知繁花令将会带来什么变化,管三国紧握着她的手,忍不住先行提醒她的承诺。“你说过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的。” 艳冠人对这突如其来的慎重先是一怔,而后身躯蹙眉道:“你现在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就算是隔着薄不无法看见她皱眉的样子,听她的声音,管三国也有想像她这时认真的神情,那让他的心忍不住发软。 怎么也无法理解,她怎能可爱至此? 而最美妙的是,经过他抛弃廉耻、不屈不挠的偷蒙拐骗后,这纯真无瑕的可人儿将属于他,他将永远独占那份隐藏于冷漠假象下的天真。 管三国让巨大到几乎要淹没他的幸福感给笼罩着,可有时,沉浸在这份幸福感之中的他,见着她的纯良好欺之时,多少也是会感到不她意思。 就像眼下。 听听,她竟然以为他有可能反悔? “我没有。”他说道。 虽然对于她的势在必得让他得放弃一些原则,可怎么说不择手段都并非他的行事风格,他还是有基本的羞耻心在。 所以,就见他粉白动人的颊面映着诱人的红,已经开始习惯扮猪吃老虎的管三国因为残存的羞耻心,直觉要回避她的直视而低下头,红着脸坚定地说道:“我不会反悔的。” 管三国只知道该装无辜,但他却完全不知道,他这模样在艳冠人的眼中是如何的引人犯罪! 至少,看着他这“含羞带怯”的模样,艳冠人心痒到隐隐感觉恼怒。 场合、时机都不对! 要不是这烦人的武林大会,她便能把他拖进房,就像这些日子里耗在床上翻滚的那些时间,可以在肌肤相亲之下,随心所欲地对他又啃又咬…… 可恶! “快点解决这事吧。”艳冠人断然道,语气之专制,好似一高傲的女王。 想再一次“欺负”他的念头极其强烈,让她以冰冷又无情的语气宣布:“那人讲得够久了,速速结束这场闹剧。” 管三国顺着她的指示看去,忍不住想笑。 所谓的“那个人”,说的可不就是那位居中发表言论、正大肆说着场面话为这场临时大会进行开场白的武林盟主吗? 虽然理论上该给武林盟主留点面子,但他的女王既然下了指令,就算是武林盟主也只能靠边闪。 身为她最忠实的家臣,管三国站了起来…… 周崇鸣眼睁睁看着那如芒刺在背的后生小辈就这样大刺刺地站起来,在他话讲了一半,还没完全讲解完这场临时武林大会举办用意的时候。 “不好意思,周盟主,请容后生晚辈插个话。”管三国说话的同时,神态从容地朝四周拱手为礼后,这才正式开口说道:“繁花令事关重大,我相信大家都很心急想知道盟主有何情报,如何确定此令即将重现江湖?” 周崇鸣神色镇定,但他知道这短短的白话版本是——废话少说。 果不其然,这番话引起场中的小小骚动,不少人附和道:“是啊,江湖儿女岂会在乎那些繁文缛节,还是直接讲正事比较重要。” 周崇鸣自是觉得备受冒犯,但他的身分地位让他不得发作,况且,一想到等会儿就能将这厮打入谷底,那快活感让他硬生生压抑下所有的不悦。 要说重点是吧? 周崇鸣冷笑在心里,决定从善如流,提早一步将这讨人厌的年轻人推入身败名裂的深渊。 双手负于后,他开口:“管少侠……” “啊!”击掌、猛然惊呼,管三国非常适时地打断周崇鸣的发言,一脸无辜地说道:“我适才忘了说,根据我境管镖局所得到的情报,周盟主似乎误信小人,以为我取得此令想血洗江湖,是以假借商议之中邀集众人召开大会,实则是计划借众人之力除去同样忧心此事而出席大会的我。” 此语一出,全场哗然。 周崇鸣没料到这惹人厌的后生小辈竟直接揭开他的底牌,有那么一瞬间差点要反应不过来,所幸见过大风大浪之人,瞬间的错愕表情很快被妥善藏起。 “管少侠快人快语,倒是坦率。”摆出武林盟主的威严,周崇鸣沉声道:“就不知管少侠意欲为何?拿着这歹毒的令牌想对武林弟兄们做些什么?” 面对周围嗡嗡的评论声浪,管三国以不变应万变,无辜依旧。 “前辈所言差矣。”他平心静气的说道:“若晚辈真拥有那令牌,又真心怀不轨,何须对此令现世忧心,还眼巴巴起来参与这大会?” 这招扮猪吃老虎在过去一直就是他最拿手的事,现又经历了不择手段拐骗心中珍爱的严酷修行,如今功力早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明显的证据即是——大会上一些较急躁的武林人士本已打算兵戎相向,可一对上那不带恶意的孩子气无辜表情,也很快的熄了火,改为静观其变。 “管少侠一张嘴舌粲莲花,颠倒黑白的功夫甚是了得。”周崇鸣冷笑,接着面色一沉,朝众人扬声道:“这厮明知老夫的计划,却装着关心江湖大事的模样前来与会,完全印证了他的狼子野心,然而他的出席不过是妄想将诸位江湖朋友一网打尽,完成他一统江湖的痴心妄想!” 这话一出,自然又是一阵骚动,但管三国倒是镇定。 “原来境管镖局的叛徒是用这些话来蒙骗前辈,也难怪前辈对晚辈是这般的态度与不谅解了。”管三国一脸痛心。 叛徒,这个字眼成功地吸引些许注意力,毕竟都是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背叛向来是最为忌讳的行为之一。 当所有人正彼此猜忌、不知该信谁的时候,管三国扬声承认:“是,繁花令最初确实与我境管镖局相关。” 不出所料,此言一出,虽引发一波哗然之声,但每个人更想听完后续下文,喧哗过后,反倒是一片安静。 “但那只是一份形同护镖的工作!”管三国没教他们失望,接着朗声说道:“那面繁花令理应回归御华宫,我境管镖局接了这委托,错就错在我不该低估人的私心,没料到本该护令的人竟会为了私利而背叛我,甚而在盗走那面令牌后掩饰其罪行,暗地里忙着跟盟主进谗言,编派一套血洗衣江湖的说词来煽动盟主召开此次大会。” “凭什么要我们相信你?”有人高声质问。 管三国很实际的反问:“难道在座的江湖朋友们,真认为我管某人带个朋友出席,仅凭两人之力即能敌得过在场诸位?真可以像盟主所说的那般,血洗这武林大会?” 这话问得现场一片沉默。 确实,虽然江湖传闻管三国是个武学奇才,各门派的功夫路数只消让他看过一遍,便能大抵模仿个六、七成,实力深不可测。 但就算如此,仅凭两人之力想力抗群雄? 更何况另一人虽覆面看不清容貌,但依身形而论,明显就是个女人,这样的两人组,是能成得了什么血腥大业? 事情显而易见,众人狐疑的目光自然而然的往周崇鸣身上集中过去。 而周崇鸣即便成见在先,到这地步也不得不有所动摇…… “眼下这一切,全是那叛徒的计划。”管三国高声道。 其实一直就知道周崇鸣对他抱有敌意,就算不为了顾全大局,管三国也从来不是会当众兴师问罪、定要争出个输赢的人。 更何况这会儿该是以大局为重的时刻。 “此人利用盟主急公好义的侠义心肠编造了谎言,”管三国高声道:“为的就是想制造混乱,好坐收渔翁之利,我们绝不可自乱阵脚,称了他的心意。” “到底是谁?” “盟主大人快说,那人是谁?” 与会的人众里,开始有人鼓噪。 周崇鸣见状,心知肚明大势已去,加上管三国才刚为他搭了台阶好下台,他才正要顺势民意供出那个策动一切背叛者…… “是我!” 有人出声,承认不讳。 循声看去,从周崇鸣身后那张大屏风侧走出个面如槁木死灰的妇人,因为颈前让人给架着一把知刃,身子抖得跟筛糠没两样。 再定眼一看,这人不正是武林盟主周崇鸣的妻子吗? 架着她的那人,竟是…… 第10章 密谋策划一切的人,是理论上该在几百里外奔丧的那一个。 即便有着四选一的心理准备,真看见人时,管三国还是隐隐感到失望……他很清楚机会机会渺小,可他一直暗自期望是自己弄错了,犯事的其实是个不相识的外人,一切只是机缘凑巧,看起来像是境管镖局有叛徒而已。 但现实袭来,真相就是这般的教人失望…… “胡一夏,你这是做什么?”周崇鸣一记怒吼,不敢相信挟持发妻的那人,就是先前开口闭口公理正义、说得一派为了打倒伪君子而前来投靠的那人。 “周前辈,事情不明摆着,还需要问吗?”模样清瘦、面色偏白好似带着病气的胡一夏挟持着人质,态度轻佻地直笑着。 “夫君……”周夫人虽名为盟主夫人,可夫妻之间向来就是貌合神离,不曾习武的她从来也没想搭理另一半心之所系的江湖事,今日这样的阵仗更是她想也想不到了,吓得她眼泪直流。 “放开我夫人,有什么事冲着我来便是,犯不着对一介弱质女流出手!”周崇鸣怒道。 “武林盟主的位置坐久了,脑袋不好使了吗?”胡一夏摇摇头,鄙视意味浓厚地笑叹:“晚生将做之事,若无夫人配合,别说成事,就连能不能安然脱身都成问题,蠢人才会干那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看着挟持人质的他,管三国只想问:“胡一夏,为什么?” 这人,是他六年前所结识,当时情势极为险恶,一批穷寇正打算洗衣劫一山边小村,是他与同样路过的胡一夏联手击退一干恶寇。 当时的胡一夏武艺堪称平平而已,可管三国看中那份为了信念可以不顾生死全力相搏的特性,是以开口邀请共事,甚至在对方一直表现出上进心的情况下,哪管是名师的指点还是秘笈的提供从不间断,让那原本平平的武艺不断进步到上层的水平。 如此六年过去,两人共事至今,胡一夏在管三国的心中,一直就是个努力上进的汉子,不料……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管三国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 “还能为什么?”胡一夏觉得这问题很可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难得的机会就在我眼前,只消伸手去取就能得到,我要不把握住机会,那未免也太蠢了。” 管三国紧握双拳,而后松开,只问道:“那小沙弥呢?” “那孩子啊!”没料到他会问起那个小沙弥,胡一夏状似回想的说道:“说起来真多亏了他,原本只是随意打探了下,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你要特地派我们几人去佛门净地暗中保护,倒没想到那些个支离破碎的探问中,夹带了这么一个意外的惊喜。” 这事并不在胡一夏的预期中。 事实上,连小沙弥都不晓得自己透露了什么,他只是在胡一夏刻意的攀谈下不经意地闲聊提及,除了带发修行外,霍叔公的生活作息一直都像个高僧般规律,唯一的例外只有前阵子主动找来家族的子侄辈,托付还一个叫繁花令的东西。 那孩子完全不晓得繁花令的珍贵与重要性,就这么随口说了,浑然不知这讯息之重大,足以改变胡一夏的一生,甚至,直接改变了他的一生。 “那孩子呢?”管三国不接受含糊带过的答案。 “为了嘉奖他的贡献,我完成他的心愿,让他提早去见他的佛祖了。”胡一夏不以为意的说道。 “他只是个孩子!”管三国恼怒。 “所以我得冒着其他人得知繁花令存在的风险,就因为他只是个孩子?”胡一夏露出一脸“你少白痴”的表情,不屑道:“要是不认清牺牲是有所必要的,是要怎么成就一番大事业?” “你当真以为,你可以在犯下杀害无辜、挟持人质等罪行之后全身而退?”周崇鸣不忘他武林盟主该有的威势,即使他的颜面才让胡一夏恶狠狠地踩过一脚。 就现场的局势来看,被所有人虎视耽耽包围其中的胡一夏确实前途堪虑,可他却老神在在,不见任何紧张。 在这看似一触即发的场面,其实还有着一个很诡异的存在。 自管三国起身发言后,一连串的发展引发了众人各种情绪波动,可每一回浪潮从来就没抵达管三国身侧的座位。 那位置上的人很奇特地始终沉静着,而此刻不见任何紧张的胡一夏,正正是看着那座位上的人。 “我知道你是谁,御华宫的现任宫主。”胡一夏高声说道。 此言一出,自然引发一阵哗然声响,所有人的目光有志一同,全集中到那雪一般的纯白之上。 “我,胡一夏,是繁花令的持有者。”高喊的同时,架在人质颈项上和利刃没有丝毫的动摇,可另一手已人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令牌。 传说中的令牌,约莫成年女子的半个巴掌大,底色是乌鸦鸦的一块,边缘带着些许瑰红色泽的流金线条,灿灿勾勒出一圈典雅细致的花纹,牌面中心处则刻着一个绢秀的“华”字,仅此,再无其他任何装饰。 明明是容纳着百余人的会场,可此刻,因为那小小的令牌出现而异常的寂静无声。 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事正在发生,适逢其会,这很难不让人屏息以待,等着看事情的发展…… “胡一夏,你想做什么?”管三国神色镇定,甚至没回头看身旁那人的反应,没人知晓他掌心其实正微微地出汗。 那苦心策划一切,总算等到丰收时刻的胡一夏露出得意的笑,当众朗声高喊—— “我,胡一夏,以此令要求御华宫的宫主,嫁予我为妻!” 现场一片哗然,在胡一夏的宣言之后。 事情果然是朝最糟的情况发展。 管三国所能预想的最坏局面,就这么活生生的在眼前出现。 这胡一夏,果真是用足了心眼在策划最大效益,首先,娶了御华宫宫主,何止许一个愿,整个御华宫几乎就为其所用了。 再者,依据传说,御华宫的绝学惊人,有了宫主大人相助,再加上人质在手,想从此时的困境中全身而退轻而易举。 而,根据不可考的江湖传说,御华宫的女子一旦与男子燕好,一身内力将化为男方所用,只消能从眼下这困境全身而退,等两人有了夫妻之实,还能平白得到一身作梦也求不来的精纯内力,足以傲视群雄、问鼎江湖。 这般集退路、找靠山、一帆风顺的计划,再加上先前真相未明时,胡一夏曾亲眼见过佳人那脱俗绝艳的庐山真面目,命其下嫁,确实是最有利的一个盘算。 唯一失策的,大概就是胡一夏不明白御华宫世代凋零、宫里没剩小猫几只的现况,还有一则就是…… 短短瞬间,管三国对突来的危机已经进行了各式各样的分析,可偏偏,分析得了胡一夏的用意跟算盘,解得出看似利益满满的下嫁命令有什么漏洞,独独对“要求她下嫁”这件事,他最为着急,却也找不出说词来劝退。 就在众人隔岸观火、管三国暗自心焦中,那一直作壁上观的俪人,直到这一刻总算飘飘然的起身,轻盈地往前踏了一步,立于管三国身边。 胡一夏於潜伏时期一起没停止扮演上进有为青年的角色,自然也知道管三国对她势在必得的企图心。 担心她因此而有所动摇,是以连忙高声再道:“繁花令在此,你,艳冠人,我命令你嫁予我为妻!” 艳冠人恍若未闻,甚至旁若无人地牵起管三国的手,问道:“知道盗令者是谁、确认那孩子确实是被杀害了,可以了吗?” 即便是世上最为了解她的人,管三国也不明白她何出此语。 “可以的话,走吧!”她说。 管三国傻眼,愣在原地。“可……” “你没看见吗?”奋不顾身恼怒地大喊:“这是御华宫的繁花令,是繁花令!” 一声惨叫,发自他手中的人质,因为他一时激愤,致使力道失了准头,稍稍一用力,短刃便在武林盟主夫人的颈子上划破了一层皮,让可怜又无辜的人质既痛又惊的直接昏了过去。 “胡一夏!”周崇鸣见夫人晕了过去,怒急攻心,险些没喷出一口血。 可胡一夏没空理会。 他吃力地只手架住那昏死过去的人,挥舞手中的繁花令牌,愤怒的朝覆面的艳冠人喊道:“艳冠人……” 喊叫声突然断了,在手中那柄短刃忽地应声断裂的时候。 所有事都发生在眨眼的瞬间,那抹雪一般的白不过是素手一扬,身后桌案上的茶具就这样硬生生地凌空抛飞起,随着杯中茶水顺势在空中划出一道泛着热气的茶色弧线时,那雪白皓腕一个翻转,弧线中的一滴茶水直吸入她的掌心。 接着,就像变戏法那般,不过是半个翻掌,青葱嫩指一扣,随后顺着纤指弹射出的冰珠子叮地一声,胡一夏挟持人质的凶器应声而断,直直地从刃身与握柄的交接处,那纯铁打造而成的短刃就这么断了。 在所有人为她小露这一手而深感震惊的时候,艳冠人冷冷说了:“谁许你的?你没资格那样喊我。” 胡一夏可没时间对这般绝技感到惊骇,武器一断的瞬间,他连忙弃械,手忙脚乱地直接扣住人质的命脉,避免优势尽失。 “祖宗立下的祖训你竟敢置之不理?”确实掌握人质的性命之后,胡一夏怒问。 “祖训?”厌倦了隔着一层纱来衡量局势,艳冠人不耐烦地揭去纱帽,冷道:“我御华宫的祖训,还由得了你拿来说嘴?” 目若繁星,唇不点而朱,相传中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天仙绝色,指的也就是这样的女子。 那般惊人的美貌,几乎要夺去所有人的呼吸,即便因为先前刻意巧遇而见过两次,比起其他人似乎多了一些心理准备,可胡一夏仍不可避免地屏息了好一会儿才能有所反应。 “你、你……你身为御华宫之人,就该听命天繁花令。”支吾了好一会儿,总算让胡一夏拾回说话能力,赶忙指控道:“有恩报恩,这是……” “那是你的令牌吗?”艳冠人毫不客气地冷声打断他。 胡一夏微怔,回道:“自然,它正在我手……” “我指的是,那令牌,可是御华宫赠予你本人的令牌?”艳冠人只问这最根本的问题。 “虽然不……”惊觉这问题可能是陷阱,胡一夏险险地将一个“是”字给咽了回去,避开正面承认,改了个方式转而陈述道:“但它确实是繁花令。” “它确实是繁花令又如何?”艳冠人神态冷傲,高贵犹如一冰霜女王般的斥道:“你当我御华宫养的都是些蠢人,会订下认令不认人的蠢规则?” 胡一夏是真的傻了。 “御华宫有恩报恩。”不带任何情感,艳冠人冷声再道:“可成立至今,就只发出过三面繁花令,而第三面,也就是至今尚未回收的那面繁花令,我记得是赠予一位霍家名医。” “那又如何?令牌现在就在我手上,难不成你想不认帐?”胡一夏只听出这意图。 “你想假冒霍大夫,无妨。”艳冠人冷冷回应,情绪不见丝毫波动的说道:“但很不巧的,这位老前辈前些日子已经往生净土,就算你想假冒,也只能九泉之下找御华宫的前人们假冒去。” 平直的证据,摆明了没得商量,她艳冠人从来没打算要认这笔帐。 这让胡一夏懵得更加厉害了,心有不甘地哑声问:“那这面繁花令……” “就只是块木头牌子。”艳冠人毫不留情地说道。 “不是这样,不应该这样!”胡一夏不愿接受,怒吼道:“传言、传言御华宫从来都是……都是……” “都是如何?”对着他的踌躇,艳冠人不屑道:“话可是从我御华宫里传出去的?” 会被归为传言,自然不可能是御华宫本身放出来的消息,这道理,在座的江湖人士都明白。 “谁传的,你找谁负责去,别痴心妄想赖到御华宫头上,随便拿了下三滥手法弄来的令牌就要我们认帐。”艳冠人毫不留情地直道。 不甘心,胡一夏机关算尽,暗中策划许久,岂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若真如此,这繁花令已毫无价值,就只是块木牌,那你为何而来?”他恨声问。 “自然是有事要对你们江湖人宣布。” 想利用所有人在场为证的,可不是只有他胡一夏一个。 人中之冠向来拥有极佳的学习力,见局势可用,岂会错过? 只见她拱手为礼,朗声说道—— “我,御华宫现任宫主艳冠人,在此当众宣布,我派从此解散,从今而后,世上再无御华宫这一门派。” 仿佛是丢出一枚霹雳弹,话语方落,现场哗然。 无疑的,即便是宣布解散,御华宫仍是武林中的一则传奇,而且还因为宣布得过于突然,再加上宣布者是那美得不像话的美人宫主,这从此成为历史名词的门派,更加成为那传奇中的传奇。 这事真要分析,其实再正常也不过。 毕竟,单单是那惊天动地的艳容就充满了话题性;再加上傲视群雄的气势,以及小露一手后再给所有人的震撼,最后无预警的当众宣布门派解散,然后不给任何反应的机会,纤白秀美的身影化为轻风,足下一点、翩然而去。 种种的种种,这场临时举办的武林大会,要说是专门为御华宫而设的,一点也不为过。 就算之后群雄成功将盟主夫人抢救下来,但又有谁在乎? 甚至是机关算尽却偷鸡不着蚀把米的胡一夏,沦到说书人的嘴里,也就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两句带过,之后再没别的了。 因为这一日的这一个事件里,光彩是属于御华宫的,所有人的焦点都落在那宣布门派解散的美人宫主身上。 只是没人知道,在那一日的退场后,美人芳踪何在? 城里边角一座雅致的宅院,隶属于四大家族,那是方便管家、金家、霍家及尹家人在外地行商有所需要,能有个安心休憩之地而广设的宅院之一。 可那一日,在管三国专属的那一进院落里,木门在短时间内重击了两次。 开与关,力道皆重,且时间相隔甚短,惊得正在打扫小院落叶的新进小厮以为闹鬼,吓得扫把一丢,连滚带爬的找管家去。 一室春色,就紧接于第二声重响及小厮跑走的惨叫声之后。 某人兽性大发,可任谁也想像不出,待宰小羊般被又啃又咬的那位,会是江湖上人人看好、前程似锦的有为青年。 可他不介意。 虽然,管三国心里有着各式各样的满腹疑问,但佳人性致高昂,即便目前原因不明,他也十分乐意承受所有源自于她的啃咬攻击,甚而投入地配合那绵绵诱人的亲吻。 如此,一轮大战方休…… 她平复下因他而起的兽性,眷着肌肤相亲的亲匿感,静静依偎在他怀中。 他拥着她,像只餍足的大猫,无意识抚着指下的粉肌,享受极乐过后的余韵。 没人开口,心情却是相同,是一样的心满意足。 那不单单只是身体上的、肉欲那一方面的满足,而是更深层的、直触心弦的充盈。 不过,该弄清楚的事,还是得弄清楚。 “打从一开始令牌失窃后,你就没打算要把它当一回事了吧?”想起她一直强调不用放在心上,管三国直到现在才知她的言下之意。 “姥姥曾叮咛过,现在是我当家做主,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话,算是承认了他的猜测。 但她永远都不会让他知道,是因为他,她才开始明白,什么叫做世界很大,又,她可以有她的玩法,这话代表着什么意思。 甚至,会有今日摆明胡一夏一道似的解决回应,也是因为跟着他认识山下世界的真实生活后才有的灵感。 玩,艳冠人得承认,养育她的长者使用的这个字,着实传神。 世界果然很大,什么样的怪人怪事皆有,那全是躲在御华宫里看不见的风景,特别是她的小兽…… 下意识地蹭了蹭那精实的胸膛。 从来都觉得他幼稚可欺,虽然办事意外的牢靠、让人依赖,可外表无害的模样,就像那些迷途的、偶尔被她给捡回御华宫饲养的幼兽。 已经将他视为己有,她的,是她的。 对他的占有欲在方才那个无趣的大会上当他玉树临风谈笑用兵时达到最高,甚至激得她兽性大发,直想将他拖回房间吃掉。 不想别人看见他,她对他的占有欲是这般强烈,所以她确实这么做了,火速将他拖离现场,关起房门将他吃掉。 她的……是她的呀…… “冠人,虽说你当家做主,但……”管三国想着她方才的回答,怎么想是怎么的不妥,最终犹豫道:“解散总是大事……” 葱白纤指捏着一只瑰红小球捻弄着,不甚在乎地随意说道:“与其顶着御华宫过去的盛名而活,一次断绝未来任何风险的可能性,对目前剩下的弟子来说,日子会单纯许多,我相信姥姥在世也会同意我这么做的。” 虽然是看场而适合就顺势一并处理的事,但艳冠人确实是想过了。 管三国是真的了解她,听至此,已经摸清她完全误解他为什么定要出席这场武林大会的原因。 她当他是为了弄清楚小沙弥的去向,以及想确定叛徒到底是谁所以出席,而她是专程陪他出席。 殊不知,他是没察觉到她完全不把那面令牌当一回事,暗地里迳自担心受怕,就怕那面繁花令会害他失去她,想彻底解决这该死的令牌才带着她出席。 她一个阴错阳差,幸好是平安落幕了……管三国红着脸抓住她在胸前小点肆虐的手。 “那未来呢?”烦心的事既然搞定,就可以全心张罗两人的事,管三国直问:“成亲后,是我跟你回御华宫,还是?” “你想跟我回去?”娇躯翻身趴在他的健壮身躯上,艳容微露意外之色。 “难不成你想留下?”管三国也感到意外,不忘强调:“你在哪儿,我就上哪儿,要回御华宫也无妨,只是我可能隔几日就得下山一趟,处理镖局工作分配的事。” 他愿意随她到天涯海角的心意,让艳冠人愉快地露出一抹笑。 冰山融化了啊! 管三国看得目眩神迷,脑袋险些糊成一团浆糊。 “你的工作甚是古怪,瞎编的传言一堆,竟还能用来卖钱。”她突然说,没接续原来的话题。 “也不全然是瞎编,有些只是没更新最新情资。”毕竟是自家的事业,管三国自觉该澄清点什么,只好举例道:“就好比你,相传与御华宫的女子燕好,女方所有的内力将化为男用,可从来没人听闻过,御华宫的特殊心法练上第十重就没有这问题……” “以往宫里不曾有人练上第十重。”并非炫耀自己是第一人,艳冠人只是单纯论述,表达过去从无传闻的原因。 人中之冠,管三国彻底领略前任宫主为她命名的心情。 她确实是人中之冠,即便是达到前所未有的境界,成为御华宫史上的唯一一人,她一样感到稀松平常,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 “就因为过去并没有人练上第十重,而我……”俊颜微红,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断不可能跟人说这第十重的事,所以这则传言还是会继续流传。” 管三国绝不会知道,他眼下这模样,在她眼中看来是如何的秀色可餐。 “不忙着回去了。”她说,回到方才让她心情甚为愉悦的话题,嘉奖似的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微笑道:“也许过几年再说。” 有好片刻,管三国无法说话,因为他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决定。 她竟然愿意留下来,不回御华宫去? 见他惊愕、稚气的模样甚是可爱,艳冠人心情更是大好,忍不住又落下一吻、一吻、又一吻—— “人间,甚是有趣,待着看看也无妨。” 最后的话语,有些模糊难辨,但管三国就算没听清楚也无妨。 因为早已打定了主意,有她就有他。 哪管天涯海角,两人就是要在一块儿,今生誓不相离。 ——全书完 编注: (一)霍西游和金家小妹金兔的巧配姻缘有多精彩?请看采花933《兔女郎西游记》。 (二)金平终于惹毛了爱妻梅花,爱妻决定休夫出走?!详情请看采花955《金瓶梅花几月开》。 (三)情路坎坷的尹水浒和表姑尚姗因缘巧合看对眼了?详情请看采花977《虎姑婆》。 埋梗这件事 彤琤 唷呼,大家,我们又见面啦! 真的很不容易呢,结束了这次的奇书系列,但直到系列完结,相信大家一定没发现这个系列的一个共同点吧? 不,不是,不是男主角们的名字都跟四大奇书书名相关的点。 是不是毫无概念、完全想不到? 哈哈哈哈哈,是地点,是古装剧必备的、不得不出现的一个老土地点——破山神庙,当当! 科科,这真的是一个深刻到连编辑都没发现的梗,只有白痴的作者自己写得很高兴的一个点。 遥想当初开这个系列稿之前,某个人因为脑中一片空白、毫无灵感而对着友人鬼哭神嚎之际…… “不然你想写什么?” “不知道,但我想写古代稿,背景架空的古代稿很有趣。”作者的问题只是卡在不知道要写古代的什么而已。 “古代喔,那就一定发生在破庙。” “啊?” “还要来只烤鸡。” “为什么?” “你是没在看电视的吗?”某人一阵的气愤,开示道:“古装剧一定会有破庙、然后烤鸡的场景,这是古装戏的精髓,是不可或缺的精神指标!” 那些巨大的惊叹号犹如醍醐灌顶,让某个脑包茅塞顿开。 没错! 小时候看古装剧,不管什么单元或剧目,一定会带到破山神庙,然后主角一定会在里面烧着柴火,火堆上必然会架着一只油亮亮小烤鸡…… 确实,想吃鸡不是重点。 也确实,那个脑包就是不才、鄙人、在下,我是也。 总之,因为吾友小天才的一席话,这个架构在破山神庙跟烤鸡的系列就这样被建构发展出来了。 一度还因为这设定,有想过系列名是不是应该取为“你不可不知的破山神庙”,但后来想想,这实在显得太过白痴,只能作罢。 而且,我实在很好奇,如果不房间提的话,编辑会不会发现这个设定呢? 于是在美其名为“好奇”跟“极具实验精神”,可实则是吃饭撑着的某脑包一派认真下,这系列便另外想了个较不污辱读者智慧的系列名,然后吃吃笑的某个脑包就默默地展开此次实验。 结果,事实证明…… 心灵相通这件事并不存在于编辑大人与作者之间……(被编辑殴飞中) 慢着! 突然发现,前两本没有冠上系列名啊? 难道自己花工夫想得很高兴,但最后却忘记把系列名交给编辑了?! 喔、卖、尬! 怎这样? 难不成我是中了传说中的什么镜花水月术,一种会让人妄想自己做了什么,但其实什么也没做的术法吗? 这真是太可怕了。 我可能需要先去知识家,了解一下该如何解这个奇怪的术法。 就这样,大家,有缘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