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衷》 楔子 夜很深,还下着雨。 铺着长毛地毯的房间里,只有两个人。 穿着橘色棉t、米白色短裤的男孩看着穿着蓝色海军领高中制服的女孩。 “你……想不想喝点东西?” 女孩摇摇头,看来心事重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同时置身在这个陌生的饭店房间里,两人都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只是程度稍有不同,男孩看来似乎更紧张些。 他起身替自己倒了一杯冰开水,边喝水边靠着十二楼的落地窗眺望窗外飘着细雨的夜景。 半晌,他像是作了什么决定似地放下杯子,转过身对着坐在床沿的短发女孩说:“很晚了,你今晚就安心睡在这里吧,饭店的钱我先帮你付清。明天,明天我们再来研究看看,你……”话还没说完,女孩不知何时已经解开自己胸前的扣子,在他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胸罩已经落在地毯上。 映入他眼帘的是,叶子榆,刚满十八岁青春无瑕的胴体。 他总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 可她却已踮起脚尖,勾住他颈项,封住他的唇。她柔软的胸部磨蹭着他的身体,让他的身体瞬间着火似地烧了起来。 真是天杀的! 他想!他真的很想! 很想不顾一切脱下她粉蓝色的底裤,将她扑倒在柔软的大床上,占有她。 可是他不能。 至少不是现在。 他费尽全身的自制力,扳开攀在他颈项上的小手。 她没依他,只是轻飘飘地说了句:“带我走。” 慕风心里一震! 她当真……就这样将自己托付给他了吗? 未及多想,叶子榆主动将他轻轻推倒在后面的床上,光着身子静静趴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声。 他可以清楚闻到来自她身上的一股幽香,她直起身子,他便看见她那初发育完成的胸部,像两朵初绽的粉色玫瑰。 她清秀的脸庞显得有些无措。“你……不要我吗?” 他的答复是将她用力一揽,轻轻含住她胸前逸散着香气的蓓蕾,接着一个大转身,让她在他身下,然后仔仔细细看着闭着眼睛的她。 轻轻吻着她的眉眼,小心而轻柔地像怕弄坏什么宝贝那般;接着他往下轻吻,赫然发现她的唇冰凉且有些颤抖,他知道她其实是害怕的。 他极其爱怜地轻抚着她的唇,以舌尖顶开她的防御,他修长灵巧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胸口,以磨人的缓慢速度品尝她光滑的肌肤,往下爱抚着她的大腿,引导着她张开身体欲望的开口,让他进去。 她讶异地发现自己竟发出轻轻的呻吟声。 这是她的第一次。 可是并没有传说及想象中的痛苦,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她对自己有这种想法感到不好意思,所以,不想张开眼睛。 因为没看着他,所以她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如果他能让她这么舒服是因为技巧,那这铁定不是他的第一次。后来想想,他是学校留级四年、出名的坏学生,这种事对他来说也许只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大不了。 他应该不会对她的表现有什么期待吧?毕竟她不是援交妹。 可是,今晚多亏他肯带她离开家,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可以藏多久,但心里还是很感激他。 当时,她单纯地以为把自己给了他,他们两人就可以互不相欠,永远扯平了。 只是,她并不知道,原来在人生的天平上,法码换来换去,常常不是自己可以左右的。 那一年,她十八岁。 离高中毕业还有两个半月,不知道的事情远远多过知道的事情。但在发生这件事的当时,她心里很真切地感到自己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 第一章 糟了! 她快要迟到了。昨天襄理才特别交代她,今天是合作社和汇融金融集团合并签约的日子,她是司仪,必须早点到会场,可现在她还塞在半路上,眼巴巴地看着眼前龟速前进的车阵,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她不停地看着腕表,手机此时忽然响了起来,吓了她一跳。 “喂?” “子榆吗?拜托!会议再十五分钟就要开始了,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同事美芳特地打电话来问。 “哎,前面大塞车,我再五分钟就可以到了,先帮我试一下麦克风。” “好,那你要快喔。” “知道了。” 公交车一靠站,她小跑步往上班的合作社急奔。 美芳站在大门外,看到她来,接过她的包包,语气急促地说:“我看你从送货电梯上十楼吧,汇融银行的总经理亲自过来了,现在他们一堆人都在三楼理事长的办公室,我怕他们等一下会搭电梯,要是你不幸和他们搭同一班电梯,让襄理发现你还没到会场待命,铁定会被念上一阵子。” “她铁定会。好,不多聊了,我现在马上上楼。” 小跑步走进会议室,同仁大都坐满了,她瞄一眼主席桌,空空的,不觉松了口气。 走到司仪桌,调整好麦克风的位置,瞄到理事长领着一群人走了进来,她马上低头打开议程,见理事长对她使了下眼色,她低头,照本宣科念着—— “汇融集团与精诚信用合作社合并签约典礼,典礼开始。主席致辞。” 理事长拿起麦克风,免不了一番客套和期勉,她趁这个时候低头拿起杯水,插上吸管,偷偷喝了口水。 天知道,她有多渴! 等到理事长致完词,她开始照程序表往下念—— “介绍贵宾。” 理事长以愉悦的声音说道:“各位同仁,我们今天非常荣幸,邀请到汇融集团慕总经理亲自来到签约会场,请大家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慕风慕总经理!” 子榆原本也要鼓掌的,却在听到那个名字后,手不觉停了下来。 慕风总经理? 慕、慕风?! 难……难道是他? 不,不会的,他是德兴药业集团的少东,怎么可能会跟汇融集团扯上关系?一定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人,要不,就是她听错了。 尽管已经在心里依据逻辑和常识归纳出这样的结论,可她还是缓缓抬起头看往主席桌。 随即被一双精锐且好整以暇等待着猎物上门的黑色眼眸擒个正着。 她骇得忘了呼吸。 是他!真的是他! 再来的时间里,她完全听不清楚他在讲些什么。一直到掌声响起,她才回过神来,木然地照着程序表往下念;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这一个半钟头的签约仪式,好不容易等到人都走光,她摊坐在离她最近的椅子上,将脸埋在手心里。 直到广播器响起要她到营业厅量制服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站起身,拢拢头发,拉好微皱的窄裙,调匀呼吸。 好吧!就算真的是慕风,那又怎么样呢,她还是得过日子啊。 下了楼,量好新制服要的尺寸,她坐回自己的座位,竖起耳朵,听见同事们在聊汇融集团的总经理有多帅、多年轻,可惜签完约马上就走了的耳语。 直至听到大家说他走了,她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她转头问坐在身旁的美芳:“有听说高层的人事会怎样异动吗?” “没有啊,听说还是维持最初的协议,还是由我们理事长当分行的经理啊。”美芳说。 “喔,可是当初不是说会由台中区的经理过来签约,怎么连他们的呃……总经理都来了?” “不知!不过说真的,你不觉得很讶异吗?他们汇融集团的总经理竟然这么年轻,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吧。” “不,他三十岁了。” “咦!你怎么知道?”美芳一脸怀疑地看着她。 她一惊。 “喔,不久前我看过一篇杂志社对他的专访。” 好险!她何必这么多嘴。 “嘿,看不出来我们的木头美女也会动了凡心喔,你也觉得那位慕总经理算得上是极品吧。” “什么极品,你别胡扯了。” “什么胡扯!是你先来找我聊八卦的喔。厚,我知道了,你是担心我们的陆大律师吃醋对吧?还说对人家没意思。你瞧瞧,还会怕他心里不舒服呢,哪里像是没意思。” “其实全合作社我最怕你心里不舒服,那我是不是最爱你啊,嗯?宝贝。” “你少肉麻了你。” “好啦,不闹你了。瑞麟邱老板的票你轧进去没?” “我看一下。” 子榆专心投入工作,暂时把见到慕风的震惊搁在一旁。 高速公路上,一辆黑色奔驰正往北上车道急驰。 慕风的特助杨长寿仔细观察着老板的脸色,小心问着:“老大,我们要照既定行程赶回海东高中开董事会吗?” 慕风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对老羊的话听而不闻。 老羊决定换个方式问。“老大,你刚有注意到咱们刚并购的那家精诚合作社的那位司仪吗?” “注意到了。怎么样?”慕风把脸转过来,注视着老羊,眼神里多了几分戏谑。 “你……会不会觉得她的反应有点过火?” “你说的过火,是指她佯装不认识我们吗?” “对呀!她怎么可以那样!这些年我们花了这么多心力找她,结果她见到我们,却表现出一副见到陌生人似的平静,实在让我很不平衡。” 她表现得很平静吗?慕风却不这样想;他在她眼里分明看到惊慌与失措。 他淡淡一笑。 “不要这样讲她,横竖我们本来就有既定行程,根本没多少时间和她叙叙旧不是?” 老大嘴里说得淡然,可他心里真的这样想吗?恐怕未必。不过,既然老大不想多谈,那身为特助的自己,还是闭嘴吧。 “那老大,我们这就赶回海东高中开董事会吗?” “是该回去看看了。老羊,咱们多久没回去了?” 老羊低头想着。“嗯,七年有了喔。” 慕风和杨长寿同年,因为长寿的爸爸是慕家的管家,妈妈是慕风的奶妈,所以打小两人同进同出,宛如兄弟一般,慕风都昵称他为老羊。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七年都过了。” 老羊知道慕风会这样感慨,绝对不是因为有多怀念自己的母校,因为那所私立高中根本是他家开的,高中时代的慕风在辗转念了好几所公立高中都被退学后,才回自家开设的高中念,也是念了好几年才毕业。 他才不相信慕风对海中有多少感情。如果他有些许怀念,一定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因为叶子榆。 可是有件事他就搞不懂了。慕风找叶子榆找了整整六年,好不容易今天见到面了,两人却佯装不识,这不是很诡异吗? 不过,老大看起来不太想谈的样子,他想还是再找时间问问老大的打算吧。 车子很快开进海东高中种满大王椰子树的车道。司机停好车,幕风和老羊先后下车,远远看见东侧相思树旁的思贤楼,两人不觉笑了起来。 在他们此刻站的地点,两人的记忆不觉同时回到七年前—— “看看你们两个什么样子!帽子歪的,衣服也没扎进去!学校不是规定穿白鞋?你看看你们给我穿什么来学校了?!”训导主任将他们堵在中庭,骂得口沫横飞。 “厚,姑丈,一大早的不要火气那么大,如果你对我鞋子的花色不满意,我们可以马上回去换,绝不啰唆。”说完,他和老羊转身就要走。 “你们给我站住!” 慕风无可奈何地转身,望着自己的姑丈。 “慕风,你的脑袋究竟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你把三年制的高中当医学院念,每天不是把妹、飚车,就是去些不正当场所喝酒跳舞,怎么你就不能学着成熟点,让你的心智年龄跟上你的实际年龄?!” “姑丈,你好歹是个国文老师,我拜托你有创意一点,怎么你每天念的内容都千篇一律的,你下一句是不是又要叫我去思贤楼写悔过书了?成!我们写完马上给您送过去。那么,侄儿就此告别,不劳姑丈相送了。” 闻言,训导主任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愣在原地望着他们两个慢条斯理地往思贤楼前进。 这孩子废了、废了!想他也是一片好意,想他们德兴药业集团慕家两房只出这么一个男丁,唉!却整天游手好闲,简直是无药可救了。 老羊把空空的书包甩到背后。“老大,你姑丈说你把高中当医学院念是什么意思?” “笨喔,他是在讽刺我们两个高中念了七年这件事啦。” “老大,我们会不会继续留级下去永远毕不了业?” “你会担心哦?” “嗯,有一点。” “好吧,那我来想办法,让我们今年顺利毕业好了。” 两人走进思贤楼,见慕风惯坐的位子上已经被人占了,老羊欲进去赶人,赫然发现坐在慕风位子上的是叶子榆,老大公开声称要追的女孩。 他只好马上走出来。“老大,坐你位子上的是叶子榆耶。” “子榆?怎么可能。”说完,他干脆自己走进去看个究竟。 “子榆,你怎么在这里?” 她抬头睨了他一眼。“不关你的事。” 他拉了一把椅子到她面前,跨坐上去,看着她正在抄写三民主义。这个他不陌生,马上说道:“你早上迟到被我们家老邱叫来这里罚写三民主义的课文吧?” 子榆没好气地看他一眼,继续低头写。 “要不要我帮你?”慕风问。 “不必。” “好,有志气,我就喜欢你这样。” “学长,这张桌子这么长,你可不可以离我远一点?” “喂,你干嘛那么凶,你坐的是我们老大的位子你知不知道?” 闻言,子榆立即起身,另外找地方坐下来写。 “老羊,你是哪根筋不对,我的位子不让子榆坐,该让谁坐?是不是让你坐?” “哈,老大教训的是。那子榆小姐,为了跟你赔罪,你剩下的课文我来帮你抄吧。” “不必。我写好了。” 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孩,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利落收拾好文具和课本,然后带着资优生特有的优越感走过身边。 老羊看着她的背影,啧啧称奇。“老大,世上的女孩这么多,你又何苦去招惹这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女孩?” “也要有真本事才能把眼睛给长在头顶上啊,像你想长在头顶上,人家还不甩呢。” “瞧她那瘦弱模样,会有什么本事?”老羊不以为然。 “你是不是日子过得太舒服,舒服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了?你不知道她是我姑妈亲自去找来作重点栽培的种子考生吗?” “要当我们学校的种子考生不是要基测考满分吗?”老羊问着问着,忽然觉得有点冷。 “她是满分啊。”慕风答。 “叶子榆?!真的假的?我还以为她是因为国中时当了三年的网球选手,校长才让她免费入学的。” “我姑妈是个生意人,看准叶子榆大学一定会上第一志愿,网球又打得好,可以当海东高中的活招牌,所以不只免费入学,她还是领有巨额奖学金的种子考生。” “哇呜!那还真是失敬失敬了。” “知道就好。” “但是我还是不懂。” “不懂啥?”慕风快失去耐性了。 “难道你就因为这样才喜欢上那个叶子榆?” 慕风敲了一下老羊的头。“我有那么肤浅吗?人家只是个小妹妹。” “啊不然你干嘛到处说你要追叶子榆?” 慕风把手插在口袋里,想着该怎么说,才能让只会直线思考的老羊可以听得明白。 “这个嘛,老实说我纯粹是爱才。去他妈的,我实在不欣赏我姑妈那捞什子种子考生的说法,读书就读书嘛,什么重点栽培,说穿了那根本是一种金钱暴力嘛。第二点,我观察过叶子榆,我发现她根本不能适应我们海东高中这种贵族学校的生活,可她还是很倔强的硬撑下去,这点让我很佩服。反正对我又没什么差,可是把我要追她的风声放出去之后,我发现现在已经没人敢约她到顶楼谈判了,人家这才可以好好读书嘛。” “老大,你实在太伟大了,竟然为一个不相干的女孩做了这么多事。” “唉,横竖咱们整天尽干些蠢事,只有这件事多少还算有点意义。而且,她看起来也还算顺眼,最重要的是一点都不黏人,那就意味着不会找咱们麻烦,不是挺好?” “不黏人?老大,你这话说得也未免太……含蓄了吧,她根本从不甩我们好吗!” “她干嘛甩我们?又不是酒店妹妹,人家是一股清流,不理我们也是很正常的好吗!” 老羊反复咀嚼着老大的话。真是没道理,如果叶子榆是清流,那他们是什么?一摊烂泥哦。 真不懂老大干嘛这样说自己,真是令人费解。老羊不禁摇了摇头。 哪怕是多年后的现在,老羊还是不懂老大心里对叶子榆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盘算。 精诚合作社被汇融集团合并的第一天,子榆和所有同事一起结清当日的账目,揉着有些酸的颈子,走到银行外的站牌下等公车。 心里想着今晚的晚餐,提醒自己等会儿得提早一站下车,先到黄昏市场买些菜;还有,家里的鲜乳也没了,她还得赶去超市采买一些。 她努力想着家里还需要采买什么日常用品,企图转移自己糟透的心情,可是这次完全失效! 琐碎透顶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也无法排除她心里那种大祸即将临头的感觉。 她还不致天真到以为慕风购并精诚合作社是因她而来,也不会可笑的以为他们今天见了一面,她的人生便会从此有什么重大的改变;可是她心理却莫名其妙地不安着,却该死的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感到如此不安。 她明明打听过了! 精诚合作社除了换个招牌,其余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改变,所有主管及员工都不会有异动,理事长也亲口跟她证实过了。 可她心理还是惶惶然,总觉得有哪里不妥,不晓得是不是第六感在作怪? 她无计可施,只好相信正面思考的能量会战胜负面思考的能量,她疯了似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要有事早该有事了,她只是杞人忧天,一定是突然看见慕风才会这样神经兮兮的;可他已经离开了,她也应该立即恢复正常才对,不然岂不是太蠢了吗? 她不停地在心里这样反覆告诉自己。 二十分钟后,子榆提着大包小包食物回到家门,女儿欢欢扑了上来—— “妈咪!园长今天分了一本漂亮的故事书给我喔。” “这么好?你今天是不是在幼稚园里做了什么好棒的事?” “因为今天我是园里最晚离开的小朋友喔,可是我都没有哭,也没有吵老师,祥祥和祺祺却一直哭一直吵,后来阿祖来带我的时候,园长就跟阿祖说我是园里最乖的小朋友,就送我一本故事书啦。” 子榆静静听着,心里却有点难受。她的欢欢是最晚离开幼稚园的小朋友吗? 她蹲了下来,和欢欢的眼睛平视,眼眶不觉有点红。 “对不起,欢欢,妈咪今天合作社里忙,忘了打电话给阿祖,请她早点带你回家。” 欢欢伸出小手抱着子榆的头。“妈咪,没有关系,阿祖说,你一个人要赚钱养欢欢和阿祖,所以很忙,很辛苦,我和阿祖会互相照顾,你不要难过。” 子榆眨眨眼睛。“好,妈咪不难过,妈咪有阿祖和你,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干嘛要难过,又不是傻妹对不对?” “傻妹?”欢欢复诵妈妈的话,不知怎地觉得好好笑,忍不住弯着腰哈哈大笑。 “发生什么事啦?你们母女俩在门口笑成那样。”子榆的阿嬷在客厅里戴着眼镜摺着衣服边问。 “阿祖,我跟你说喔,妈咪刚说她不是‘傻妹’,哈哈笑喔。”欢欢奔进屋里,坐在阿祖身边献宝似地说。 刘来好婶抬眼望了一眼孙女。“今天怎么忽然买了这么多菜?冰箱里还有很多菜啊,是有台风要来吗?” “没有!就……就黄昏市场新开了一家摊贩,卖的菜在特价。” “唔,这样啊。饿了吧?我晚饭煮好了,我们去吃饭吧。” “喔,好啊。”子榆唤欢欢去洗手准备吃饭,却发现阿嬷扔在忙着摺衣服。 “阿嬷,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我赚的钱够家里开销,你不要再去拿手工回来做了,换不了多少钱,会把身体搞坏的。” “我知道啦!不过因为隔壁吴老板的成衣厂正在赶工要出货,他开口要我帮忙,我是想说我们和吴老板这么多年的邻居了,人家也对我们很照顾,加上欢欢去上学,我一个人在家里很无聊,而且摺这个衣服也不累,所以才答应帮忙。” “那等吴老板这批货出了,你可不许再去拿新的回来摺喔。”子榆说。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不摺了,我们去吃饭。” 一张圆桌围坐了三代人却坐不满,三个人吃饭已经够冷清了,偏偏子榆心不在焉的,一会儿掉筷子,一会儿弄倒了汤,来好婶将子榆的失常看在眼里,却不说话,拿着汤匙帮欢欢碗里的饭菜刮好,让欢欢吃干净。 “阿祖,我吃饱了。”欢欢喝完最后一口汤后说。 “吃饱了喔,好,去客厅看卡通。”来好婶说。 “好。”欢欢跳下她专用的高椅,乖巧地往客厅走去。 子榆偏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手里的汤匙不停地搅拌着碗里的汤,来好婶握着子榆的手,慈祥地问道:“今天合作社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嗯?什么?”子榆一脸困惑地望着阿嬷。 “我说,今天你在合作社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来好婶再问一次。 “没啊,哪有发生什么事。”子榆拿起汤仰头喝着,试着逃避阿嬷询问的眼神。 来好婶知道她是怕自己担心,所以不敢讲,可她越不敢讲,来好婶就越担心,因为她既然想要瞒,那多半是很棘手的事。 “好吧,你不想讲,阿嬷就不问了。不过,既然心情不好,那你吃过饭就早点休息吧,今天晚上就不要拜访客户拉保险了。” “阿嬷,我没事。可能是太闲了,才会连吃饭都胡思乱想。而且今天我和客户约好了,不能不出去。不过这个客户住比较近,我应该两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回来了,你们早点睡,不要等我了。” “阿嬷今天有帮你煮了一些枸杞茶,你带在路上喝,尽量早点回来。” “好,我知道了。” 看着子榆碗筷才放下,就立即拿着包包出门,来好婶心里有好多不舍与感慨。子榆也不过二十五岁,邻居吴老板的女儿跟子榆同年龄,可人家天天穿得漂漂亮亮去上班,假日不是和男友出去玩,就是出国走走,而她的子榆却每天忙得跟陀螺一样,别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整个衣橱里最称头的就是合作社发的制服了。别人都在享受着她这年纪该有的青春年华,她的子榆却只能每日辛苦的养家、养小孩;而她也老了,近年来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不知道哪天就走了,子榆还年轻,难道就这么拖着孩子过一辈子吗? 想到这儿,她的心都给拧紧了。 九点三十分,子榆签好客户的投保书,回到家门口,看见欢欢用饼干铁盒种在窗口、排成爱心团的绿豆冒出了芽。 欢欢说过,这盆爱心绿豆是要送给她的。 想到此,子榆的嘴角不觉往上弯了起来。这方小小的铁盒苗圃就是她的全部世界了,她不在意生活过得苦,只怕一家三口分离。 这些年,她从基隆搬到高雄,所有跟基隆相关的人、事、物她全断了联络,就是怕有朝一日慕风会找上门来。只是,安定的日子这样过了六年,就在她快要忘记和慕风的过往时,他忽然出现,吓得她整个乱了谱。 经过一个晚上的思考,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的事是把自己稳住,毕竟慕风并没有对她说什么,甚至做什么;或许他们这次相遇只是单纯一场意外,而他对往事也无意追究,那就让两人相遇这件事轻轻带过,这样对彼此都好。如果真是如此,那她这一整天的担忧岂不是白费了? 越想越有道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屋去,下定决心把这件事给忘了。 慕风站在汇融集团十五楼的办公室,鸟瞰整个市区的景致。 他的父亲慕德坐在沙发里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发一语。 慕德从烟斗里吐出一口轻烟,缓缓说着:“我不同意你将办公室移到高雄的决定。” “也许你愿意给我一个理由?”慕风望着窗外问。 “因为我完全看不出此举的必要性。”慕德简单地说。 “爸,”慕风缓缓转过身来看着父亲,继续说道:“我想您应该很清楚,如果没有很充分的理由,你是拦不住我的。” 慕德知道儿子说的没错,慕风如果以汇融集团总经理的身份做这一个决定,自己是完全无法干预的,因为汇通集团的总裁是他岳父,四年前他岳父已将汇融集体的整个经营权交给了慕风。 “我想,你应该知道你是慕家的独子,不只汇融集团是你的责任,德兴药业、医院和海东高中将来也都要由你继承。难道你对我们家的事业便没有半点责任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忽然间说要搬到高雄去住,你奶奶会怎么想?” “爸,谈到家族责任,对我实在太过沉重。你说过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承认。要不是这几年你身体不好,妈非要我顺着你的意思,去做你要我做的事,我是不会插手家里的事业的。今天既然你都挑明了说,那我也趁此机会表明我的心愿——我一点都不想继承家业。或许你和二叔该讨论看看是不是让慕菲去接手,或者找个专业经理人来经营,这是个比较可行的方向。”慕风淡淡地说。 慕德却听得很不是滋味。 “都这么多年了,难道你真要为了那个卖鱼的女人和家里决裂?”慕德质问。 “爸,那卖鱼的女人是我的妻子。” “就算是,那也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别忘了,她为了两百万就离开你了。一个为了两百万就背弃婚姻、背弃丈夫的女人值得你眷恋吗?你岂不是太愚蠢了?” 慕德的话像利刃般刺进慕风心里,这件事正是多年来他嘴里说不出的痛。 他不甘愿! 是的,在他还没有亲耳听到子榆对他说明为何背弃他们的婚姻前,他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的说法;因为他对子榆并不陌生,他怎么都没办法相信她会为了钱而背叛他。 “我是不是愚蠢不重要,我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至于奶奶,就麻烦你替我去说一声。爸,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 第二章 “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慕风签好最后一件公文,抬起头来看看老羊。 “饭店订好了,李经理也已经帮您准备好一间办公室了。”老羊答。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现在?”老羊张大眼睛看着慕风,现在才早上九点,这……会不会太快了? “对!就是现在,我们走吧。”慕风合上卷宗,站起身来。 “喔,我这就去联络司机。”老羊很快回过神来。 “不必了。我们要暂时搬到高雄去,不需要司机,就你和我成了。” “喔。” “可是我们都没有准备行李……” “欠什么到那里再买,走啦。” “嗨!”老羊边开着车,不忘问慕风:“老大,你是不是已经盘算好怎样跟大嫂破镜重圆了?” “你会不会想太多也想太远啦?你这毛病到底什么时候会改?” “喔,老大,你讲这样简直让我伤心欲绝。如果我这毛病早改掉了,我怎么可能找得到大嫂的下落,对不对?这么多年来,你可是找了无数的徵信社,透过各种关系,结果,有消息吗?没有嘛,对不对!还不是我发挥我这伟大的想像力,先想到大嫂的阿嬷的那些姐妹淘,再想到我姨婆,然后花了三个礼拜的时间整天去和她们闲话家常,把家里的、路边听到的、网路搜集的所有八卦都奉献出来,才得到这个可贵无比的线索耶。” “那我还真是错怪你了?” “哎呀,大哥,讲这样就见外了,你了解我的用心良苦就好。如果你真的觉得有一丝丝、一咪咪对不起我,想在并购的新银行里找个主管职让我当当,我也会欣然接受啦。” “这哪有什么问题。” “啊?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只要你能找到一个和你一样天赋异禀的人来代理你的位置,我马上帮你安插一个主管职位。” “唉哟,大哥你这样不是太为难我了吗?像我这样的奇葩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也对啦,如果大街上随便找都有,怎能称作奇葩。难得你如此明晓事理,那这件事就暂时搁下吧。不过,今年年终奖金我一定不亏待你就是。” “谢谢大哥,那我便心愿足矣。” 慕风和老羊一路上有说有笑,很快就来到刚合并的汇融银行高雄第一分行。 慕风从地下室搭电梯直接到分行经理办公室,李宏宽见到老羊和慕风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呃,李经理,我不是请你帮总经理准备一间办公室吗?”老羊问。 “喔,对!我昨天听到杨特助的交代就马上动手准备了。总经理和杨特助要现在过去看看需要添购些什么,还是要先坐下来喝杯咖啡?” “让杨特助过去看看就成了,我们喝杯咖啡聊聊吧。”慕风说。 “是。”李经理说完,立即帮他泡了杯咖啡,边问道:“总经理,是不是有意朝我们南部发展?”李经理问。 “也可以这么说。汇融集团毕竟是以建筑业发迹的,近来董事长想多元发展汇融集团的版图,金融业便是我们第一个要发展的目标;我们计划合并几家中小型的信用合作社及银行当作短期目标。不过,毕竟是跨进一个全新的领域,所以我想应该亲自下来和金融界的前辈学习。此外,我计划在南部盖栋金控大楼,所以我需要一个熟悉这个地区的人协助我处理买地盖楼的专案人员,我打算从分行里找,可不可以请李经理帮我准备好人事资料,我待会儿看看?” “是的,没有问题,我这就请人事单位把资料送上来。” 这个分行里总共有十八份人事资料,慕风坐在他的新办公椅上,看着老羊在桌上挑挑拣拣,总算挑出一份他觉得满意的。 “老大,你看看。”老羊把资料递给慕风。 慕风看着资料上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照片,动作突然变得有些迟缓。他不禁有点自我怀疑,人们对于熟悉的定义究竟是因为眼睛看着熟悉呢?还是应该了解彼此才能称作熟识? 那么他是否真的曾经认识、熟识这个叫叶子榆的女人? 如果他不曾认识她,他们怎会结成夫妻? 但他若真识得她,为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包括她为什么朝他走来,却又不告而别? 好吧,他承认,当年大家年纪都太小,她是十八岁的新娘,他是二十三岁的新郎,当年许多事情来得又快又急,他似乎除了接受接踵而来的突发状况外,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不过当年他们一起作的决定,难道全错了吗? 他从来没机会亲口问她是否后悔过,因为他们的婚姻仅维持一年不到,就像他奶奶预料的——他的小新娘拿着钱跑了。 尽管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千百遍,这桩婚姻如果是个错误,他必定是该负最大责任的那个人,因为他早就成年了。 可是,因为他一直很信任叶子榆,所以,她的不告而别不仅变得令人难以忍受,还让他倍感愤怒;但因为没有人看好他的婚姻,所以他不仅无处发作,还必须独吞这样的挫败,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像个偏执狂似地非找到她不可。 老羊说得对,既然找她只是为了索讨一个理由,为什么不直接找开资料夹,找到她住的地方,当面问清楚不就得了? 但是他不能跟老羊明说的是,七年前,当周遭所有人都把他当个有钱、却一无是处的废物看待时,叶子榆曾用明亮、带着祈盼的眼神望着他,希望他带两人离开当时深陷其中的生活泥沼。他望着她那一对明亮如星子的眼神,看到的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纯净无瑕的信任;是她让他以为,他只是暂时隐藏于尘世的英雄,必要的时候,他会拔出宝剑,斩除所有障碍,带她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他生平第一次为自己作的决定,便是娶她。 因为不想让自己像个混蛋,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努力读书,通过高中毕业考;因为自觉对她有一份责任,他努力鞭策自己,不想让她失望。 因为被全校最优秀的叶子榆挑上,他怎么可以不优秀呢。 老羊要他当面问她,他委实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如果她说当年只是一场误会,她只是想利用他,那他究竟该如何自处? 所以他没说话,只是拿过叶子榆的个人资料。“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老羊看着他,很快便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如果老大反常的不要人陪,那表示他此刻的心境必定是兵荒马乱,是该让他好好想一想、静一静,毕竟他要面对的是六年不见的逃妻。 老羊出去后,慕风打开人事资料夹,很快扫描一遍,配偶栏虽然空白,但子女那一栏却有资料;他的心陡地一紧,立即往下看,当看到“叶雅欢”这个名字,教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是说……他的女儿没了吗?可是叶子榆却有个女儿五岁多…… 究竟是谁在对他说谎? 雅欢是他亲自为女儿所取的名字,他绝对不会弄错。他思前想后,突然有种荒谬感,觉得他的人生无端被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他当然明白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也许,他该出手替自己讨回该得的公道。 他按电话内线请李经理进来。 “是这样,”李经理进来后,慕风邀他坐在沙发里。“人事资料我都看过了,我希望找一位细心、勤快,最好有运动员背景、体力好又负责任的人来担任这个专案的主任,不过这种特质在人事资料里当然看不出来。或许李经理可以为我推荐推荐。” “是,我认为营业部叶子榆应该符合总经理您的要求。” 慕风脸上无波。 “叶子榆吗?” “是的,就是在签约典礼那天当司仪的那位小姐,总经理应该还有印象吧?” 慕风解开西装的扣子,往沙发椅背一躺。“好吧,那你就说说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经理陷入回忆当中—— “子榆是六年前到我们社里来的,那时候我记得我们正要应徵一名清洁的欧巴桑,谁知竟来了一个二十岁不到的漂亮小姑娘。我当时委婉地拒绝了她,她竟然反问我,她不被录用的原因是什么。 我说这份工作很累、很烦杂,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做得来的。 子榆扬起下巴说,如果我没有能力做好这份工作,就不会来应徵了。 如果我没法子将打扫工作做好,因而失去这份工作,我会输得心服口服;可是如果是因为我的年纪不够老,这就不合理了不是吗?更何况,我以前曾是运动选手,因此我的体力相对比较好,站在合作社的经营立场,一样的钱,您自然应该雇用体力及能力都好的人,才是一个经济的做法不是? 小姐,你几岁了?我问。 下个月就满二十岁了。她平静地说。 我当时心里忍不住感慨,她和我的小女儿一样年纪呢,可我的女儿恐怕只会倒垃圾吧。 我看着她。 只见她眼里流露出一股无畏和决心,不知怎地,我打心里相信她会做好这份工作,要是我们不给,她也会一一说服每个人让她得到这份工作,因为她眼里与生俱来的剽悍和气势让我相信,她是一个很有想法和能力的人,而这些确实无关乎年纪。 最后,她当然得到这份工作了。 而且最神奇的是,她不知怎么办到的,每天只用了两个钟头就把所有清洁工作做好,且办公室里真的是一尘不染,放眼望去一片窗明几净。 做好她的工作之后,她并没有马上离开,她帮大家做一些简单的事,很快地,大家都乐意找她帮忙,协助对帐,打资料,影印文件,邮寄公文,她做得确实又快速。 我当然看得出来大家有点占她便宜,可是她一点都不在乎;我在她身上看到旺盛的企图心和野心,她无疑是个人才。 所以我找了一天要她到我办公室坐,我问她,想不想继续念书?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告诉我,说她有一个阿嬷和女儿要养,没多余的时间和金钱去念书。 我说我可以问问你先生吗? 我们离婚了。她简短地说。 小榆啊,我看得出来你很聪明也很上进,你听我的话去找间大学夜间部念,只有这样你将来才会有更好的生活。如果是钱的问题,我可以帮你。 可是我……她一脸为难。 我打算升你当雇员,不过得等你考上大学再说。 她一脸惊喜地看着我,开开心心地答应了。那年夏天,她就考上公立的夜大,我没有看走眼,她的程度果然很好。 这些年来她努力读书和工作,家里一老一小也照顾得很好,让人不得不由衷喜欢和心疼这个孩子。不过,她总算熬过来了,现在不仅大学毕了业,还考上保险经纪人,您要的能力和要求,叶子榆都有,我相信她会是一个很妥适的人才。” 慕风静静听着。 “好吧,那我就接受你的推荐。至于她的薪资,由总公司支付,暂时以每月七万元计酬,她所有的工作直接对我负责。” “谢谢总经理!我这就去跟她说去。” “月底再跟她讲吧,免得影响到她这个月的工作。还有,你不仅得安排好继任人选,还要考量将叶子榆升上来当专案主任后,如何消弥办公室的耳语。” “总经理说的是。” 李经理离开总经理室时,忍不住摇头失笑。 这位汇融集团的总经理做事不仅精明,心思还不失细腻呢。 如果慕风知道了李经理心里的想法,想必会苦笑。 此刻,他和老羊来到叶雅欢念的幼稚园门口,可是他站在门口却有点不知所措。 他的家人是怎么告诉他的?他们告诉他,他的女儿在八个月大时早产,不幸离开了。 可他的女儿就在这里面,她一定是他的女儿。 她快六岁了,长得什么样子?是像他还是像子榆? 另一部车停了下来,一对父母带着一个小男孩下车,可男孩哭哭啼啼的不想进去;做妈妈的又哄又骗,好不容易才将他带进去;当父亲的望着孩子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动,那画面,让他很有感触。 那位父亲一定是第一次送小孩上幼稚园,他是不是正在回想着他的孩子的许多第一次? 那他呢?究竟错过了几次女儿的第一次? “老大,你没事吧?我们要不要进去?”老羊总觉得他的反应很不寻常。 “他们……我是说里面的老师会让我见她吗?”他忐忑得不知该怎样面对和女儿的初次见面。 “嗯,我们就说你是雅欢的爸爸,过来看看她如何?”老羊献策。 “不行!子榆不知怎么跟孩子说我,突然这么说,吓坏她了怎么办?” “不然就说我们是雅欢爸爸的朋友,受他所托过来看看她。” “好吧。可是看朋友的女儿要带礼物,我们现在就去百货公司买礼物。” 一个钟头后,他们又回到幼稚园。车里装满了芭比娃娃、维尼熊、泰迪熊家族和他们两个说不出名堂、但售货员坚称小女孩会爱死的衣服和玩具。 “老大,我们不可能把一整车礼物都提进去吧?” “那就先拿一个芭比娃娃给我,其它的你先载去子榆家里吧。” “老大。”老羊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觉得还是该跟他提醒。“你有没有想过,要是里面的孩子不是你当年的那个孩子,那该怎么办?” 慕风从口袋里拿出他翻拍自子榆跟合作社申请的子女教育补助费所附的照片给老羊看。 当老羊看到照片里小女孩的脸,马上笑了出来。“天啦,你们俩根本像是直接copy的,我现在倒有点担心,你自称是雅欢老爸的朋友,可能会被当场抓包喔,我看剧本改一下,就说是叔叔,亲叔叔会不会更好些?” 慕风重重捶了他一下。“我不能同意你更多了。” “好啦,我不打扰你们父女的相逢大会,我去子榆家了。” 慕风点头。 一直等到老羊走远了,他才提着礼物晃进幼稚园。 他微笑看着教室里的小人儿坐在小椅子里围坐在小桌子旁作美劳,看着走廊外的小小洗手台和小小水龙头,像是走进了小人国。 一名女老师发现正在左顾右盼的他,主动和他打招呼。“这位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喔,你好,我想找叶雅欢小朋友。” 第一次从嘴里说出女儿的名字,让他感到有些奇妙,像是某种联结。 七年前她还在妈妈肚里时,他为了取这个名字,在房里想了一整晚,好不容易才确定,可现在这个名字的主人却已用了五年多了。 “找欢欢啊,请问您是……” 他对老师露出杀手级的笑容。“我是雅欢的叔叔,她爸爸买了一些礼物要我到高雄出差时顺道带来给她。” “喔,这样啊,那欢欢一定高兴极了,她在兔子班,我这就带您过去。” 他一眼就看见了她。 她穿着一件蓝白格子洋装,头上绑着高高的马尾,看来清爽活泼,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桌子上的绘本。 老师唤她:“欢欢,过来一下,你叔叔来看你喽。” 欢欢抬起头,又圆又大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什么叔叔啊? “过来呀。”老师催她。 她只好拉开椅子,慢慢走到教室外。 “那你们慢慢聊。欢欢,和叔叔讲完话要自己进教室知道吗?” 欢欢乖巧地点点头。 “叔叔,找我有事吗?”欢欢很有礼貌地问着,但眼神明显有着面对陌生人时的不自在和不安。 慕风蹲了下来,热切地看着有着丰腴瓜子脸的雅欢,看着她的眉眼和小嘴。谁说不是呢,她长得真像他! 见他不讲话,只是一直看着她,这让欢欢不知如何是好,她转身想走了。 “等一等。你别怕,我是慕叔叔,不是坏人,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我到高雄来出差,你爸爸托我把他要给你的礼物带来给你。你看。” 欢欢迟疑地看着他手上的礼物,再看看他,脸上满是困惑。 “可是妈咪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她坚持着这个原则,没有接过芭比娃娃。 “对,你妈咪说得对,可是这不是别人的东西,是你的东西啊,是你爸爸付了钱买的,要我带来给你的啊。”他努力想打动眼前这个美丽的小宝贝。 “这是从美国带回来的吗?”她问得好认真。 “嗯?”为什么是美国不是英国?他不解。 “我妈咪说我爸比在很远很远的美国读书,如果他要买礼物送给我,一定是在美国买的。” “嗯,对!当然是这样。”他同意她这么聪明的推论。 她终于放心地接过娃娃。 “谢谢叔叔。”她对他微笑,甜甜地说。 “不客气。对了,你喜欢这个娃娃吗?” 她很严肃地思考了这个问题,然后说:“我比较喜欢珍珠美人鱼。” “那我跟你爸比说,请他再买珍珠美人鱼给你。” “不可以,那太贵了,我看电视上的就好。叔叔,你可不可以请我爸比把要买娃娃的钱寄给妈咪,这样妈咪就不必那么辛苦赚钱了。” 她的话让他听得有点心酸。 见她还在等他回答,他用力地点着头。“没有问题,还有什么要我转达给你爸比的吗?” “有!请你一定要告诉我爸比,请他一定要认真读书,他真的念好久、好久了,从我是个小baby念到幼稚园了都还没念毕业,妈妈好像对他很生气,都不喜欢我问他的事情。” 唉,原来子榆是这样跟孩子说他的。 “你会想爸比吗?” “会啊,可是我又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要怎么想?” “或许叔叔可以请他早点回来。” “真的吗?” “我努力试试看。” “谢谢你!” 他看着她笑得脸都亮起来的模样。 “欢欢,叔叔会在高雄待一阵子,我可以常常来看你,和你聊天吗?” “好啊,不过我只有放学后比较有空喔。” “为什么?” “因为要等妈咪下班后才能来接我啊,所以我都会在园里待很晚。你可以那个时候来找我聊天啊。” 听完,他那夹杂着不舍和心疼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 他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你爸比一定很高兴有你这么一个又乖又聪明的女儿。” “叔叔你说错了,我爸比还有我妈咪、我阿祖,她们也很乖很聪明喔,你回去美国的时候要记得跟我爸比讲,免得他忘了。” 她说的童言童语既纯真又可爱,可他为什么就是忍不住听得眼睛泛红…… 他的手机在此时响起,他拉拉她的手。“好了,欢欢你回去上课了,叔叔有空再来看你。” “叔叔再见。” “再见。” 目送欢欢进教室,他才接起电话。“什么事?” “老大,我好像迷路了,找不到大嫂住的地方,或者我打电话回分行问她?” “找不到就算了,你先回饭店吧,我们用过晚餐再亲自登门拜访。” “是。” 他往欢欢的方向再看一眼,随即作了决定。他曾失去的,他都要一一找回来,不计任何代价。 子榆在一如往常的时间来接欢欢。 见面照例是一个热情的拥抱。接着她看到欢欢手里紧紧抱着的芭比娃娃,正要问,欢欢便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妈咪,你知道我手上的芭比娃娃怎么来的吗?” “怎么来的?” “今天有一位叔叔来幼稚园找我,他说是在美国的爸比买了这个芭比娃娃要他带来给我的喔。” 闻言,子榆觉得脑袋轰地一声,紧张得整个胃部都抽紧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可以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吗?”她突然对欢欢吼起来。 欢欢吓了一跳,眼里马上溢满泪水。 “我有说啊,可是那个叔叔说那不是别人的东西,是爸比要买给我的啊。”她委屈地解释。 子榆看着欢欢紧紧抱着娃娃、一脸无辜害怕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罪恶感,她蹲下来紧紧抱着欢欢。“对不起,妈咪只是紧张过度,怕你遇到坏人。” “那位叔叔替爸比拿东西给我,是做好事,应该不是坏人吧?”她说,脸上期待着能得到妈咪的认同。 “那也不一定啊,白雪公主的坏心后母也是假扮成好心的婆婆请白雪公主吃苹果啊。” 欢欢不喜欢妈咪这么说,她喜欢那位叔叔,因为他是爸比的朋友,爸比怎么可能和坏人做朋友呢? “那位叔叔长得什么样子?” “很高啊,也很帅啊,都笑眯眯的。” 那到底是谁呢? 会是杨长寿,老羊吗? 不可能!当年他们两个一起到美国去读书,根本不知道欢欢还存在,慕风的家人也不可能告诉他。 她越想越烦! 好不容易平静了两天,怎么又发生这种事! 唉,难道往事非得像个鬼魅一般紧紧跟着她,怎么样都不能远离她的生活吗? “欢欢,你说的那个叔叔下次要是再来找你,请你一定要请老师打电话告诉妈咪好吗?” “妈咪,你也有话要请那位叔叔回美国时跟爸比说吗?” “……”她有话跟慕风说吗? 不。 她根本连见他的勇气都没有。 第三章 关于命运这回事,子榆心底一直认为,那和老天根本没半点商量的余地。 那晚,子榆一家三口刚用完晚餐,门铃就响起。 欢欢去开门,洗碗的子榆听见欢欢大声唤了一声“慕叔叔”。 当下,心就凉了半截。 当她从厨房走出来,一眼便看见老羊和慕风从她家大门走进来,那时,她仅存的思维也全弃她而去。 她只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正在看电视的来好婶一见到访客,同样惊诧地张大嘴巴。 “阿嬷,好久不见。”慕风对老人家鞠躬,先打了声招呼。 老羊也跟着唤了一声:“阿嬷。” “慕……”来好婶正要唤他的名,却被子榆阻止,她随即瞥见小欢欢正张着一双大眼睛来来回回好奇地看着屋里的四个大人。 慕风嗅到屋内有股秘密即将被揭穿的张力,他蹲下来对着欢欢笑了笑。“叔叔和这位杨叔叔一起来你们高雄出差,可是我们对这里都不熟,不知道下班后该上哪里玩好,你可不可以和阿祖当导游,带这位杨叔叔去附近走走,看看哪里有好吃好玩的,那明天叔叔下班就可以和这位杨叔叔去玩了,你说好不好?” 欢欢看了看阿祖,再看了看妈咪。 “我看,这样也好啦,你们两个好好谈谈,我们三个出去走走。”来好婶说。 子榆听着院子里的车发动、开走,周遭再度恢复平静。 不平静的是客厅。 慕风看着她,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拖鞋,倔强地不说一句话,像是要以沉默来抵制眼前这种状况似的。 慕风走到饮水机旁,发现饮水机的热水正滴答滴答缓缓地滴着水,下面用着一个铁杯盛着。 这饮水机的状况一如子榆的困窘,他很难视而不见。 他帮两人各倒了杯开水,自顾自地端到茶几上,坐进沙发里,先啜了口冷开水,再抬头好好看着她。 “好久不见了,这些年……你好吗?” 没有预期的愤怒,只有一句温暖的问候,却更教她不知所措。 她的慌乱慕风全看在眼里,他有些不忍。“先喝杯水吧。” 子榆拿起茶杯,喝着全然没滋味的白开水,听见心里有种支离破碎的声音,因为慕风的出现,意味着她努力建构的世界正在瓦解。 可就算她即将在他面前碎成一片片,她也不能让他知道,她必须强悍起来,保卫自己得来不易的平静生活,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在他面前碎掉。 她强迫自己看着他,强迫自己发出最平稳的声音回应他:“谢谢你。这些年,我其实过得非常好。” 看来她已经把自己武装好了。 “那很好。其实我今天来,是想问你欢欢的事情。” 她心里一惊,他怎么会知道欢欢的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垂下眼,胡乱拾起茶几上的报纸。 “她是我的女儿不是吗?”他问。 闻言,原本拿在手上的报纸又落回桌上。 她抬眼惊恐地望着他。“不!当然不是!” “嗯?” 天啦,他全知道了! 看他的表情,她就知道今天去幼稚园的不是老羊,是他! 既然如此,她要怎样跟他说欢欢不是他的女儿,可却用着他取的名字,她要怎样解释欢欢酷似他的长相这种事? “总而言之,你不能带走欢欢。”她只能有气无力地对他这样说道。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一个说明……” 子榆就是怕他这样问。可是,她解释了或是说明了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之间注定有缘无分,她早就认命了。而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好不容易挣得一份平静的生活,为什么他还要如此苦苦相逼呢? 唉! 她闭起眼睛,对他说:“我当年留给你的信里不是说了吗?我们的开始是一个错误,我当年是因为真的走投无路了,才会要你带我走,我只是利用你,而欢欢纯粹是一个意外。嫁给你之后,不到三个月我便后悔了,所以趁着你在美国念书的时候,再度离家出走,结果发生车祸,孩子早产,我跟你奶奶要了两百万,为了担心你将来会为了孩子找我,带给我麻烦,我请她让我离开,并且要她骗你说孩子没了。她在我百般请求下勉强同意了,所以我签好离婚协议书留下来给你,便带着欢欢离开了。” 受伤是一回事,但结痂的伤口再裂开来又是另一回事,她只希望事情赶快过去。 慕风低声咒骂:“shit!你出车祸为什么没有马上通知我?你知不知道,当我知道你出事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我立刻赶回国,可是你已经离开了。奶奶告诉我孩子因为早产走了,只有一封写满了鬼话的信和一张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我为了好好照顾你们母女,答应老爸的安排出国念书,临走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会把我们的baby生下来,你会等我回来,可是到头来,你是怎么对待我的?” 子榆咬着唇。“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慕风耙着头发,忆及自己发现她们母女离开之后的事情—— 他连着几天联络不到子榆,便马上回国,等着他的却是那封该死的信。他马上赶到菜市场和子榆的娘家找她的下落,可是邻居都告诉他,一周前子榆和她阿嬷都搬走了,没人知道她们搬到哪里去了。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 “奶奶,你一定知道子榆的下落,拜托你,快告诉我她在哪里。” “不是早跟你说过,她早晚会跑,可是你偏不信,这下不幸被奶奶说中了吧!” “是不是你把她逼走的?”慕风质问。 慕妈妈惊呼一声。“慕风,不可以这样跟奶奶说话!” “她那种菜市场出身的女孩,我哪有那本事去逼她,一直以来不都是她来逼我、惹我生气的吗?” 他摊坐在沙发里。 他奶奶也傍着他坐下来。“慕风啊,奶奶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过,可是像叶子榆这种没家教又随便的女孩和我们的门风实在不相配。你要知道,你将来可是要继承家业的,一个大男人嘛,应当以事业为重。过两天,你心情平静一些,再回美国把课业完成,然后再回国接爸爸的制药和医院的事业,到时候奶奶再帮你物色一些适合家世的女孩,正所谓,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说是不是?” “找不到叶子榆跟我把话说清楚,我就不回美国!” “你为了那么样一个不三不四的女孩不回美国读书?”慕风奶奶不敢置信地问她。 “没错!”说完,他就要出去。 “你给我站住!”慕德终于听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的报纸,喝住正要离开的独子。“跟奶奶道歉!” 他充耳不闻,穿了鞋就要出去。 “你今天胆敢走出家门,以后这个家便不许你再回来!”慕德又说。 “像这样的家,我一点也不希罕!”说完,便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离家的这几天,他到每一个去过的地方寻子榆的下落,却没有一点消息,身上的钱去已花得差不多了。就在他正在盘算明、后天得开始找工作以支付住饭店的开销时,他外公戴了顶渔夫帽、拎了罐白兰地出现在他住的饭店房间里。 “外公?”他很意外。 “小子耶,你那个小跟班跑来跟我说,你被你那迂腐的老爸给赶出来啦。” “嗯,差不多是那么回事。” “身上没钱了吧?来,这些钱你拿着用。” “外公,这……” “跟外公客气什么咧。老实说啊,我刚去你家里走了一趟,那所有的事情我都晓得啦了,你那个家啊,另说小丫头待不下去,连我才坐了五分钟就想走了。小丫头会走啊,依我看,你那个心胸狭窄的奶奶有重大嫌疑;你那妈妈呢,又太软弱;你爸呢,太迂腐;你的叔叔和姑姑又太多怨。他们讲了,说你奶奶明天大寿,你再不回去,就不准你回去了。妈的!听得我一肚子火,那老太婆有啥了不起的。所以我去买了一瓶白兰地,阿公陪你,咱们爷俩今晚喝个痛快。你那个家啊,不回去也罢,外公挺你,你去把那个小丫头找回来,老实说,我觉得那丫头挺好的,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才会离开。” “外公你也这样想?” “嗯,外公阅人无数,不会看走眼的。” “你也赞成我不回美国念书啦?” “不用啦,不就是念书嘛,干嘛非得到美国去,在台湾念就成啦。外公想过了,你搬来和外公住,咱们弄间公司来玩玩,你家那票人全当你废物,你可得振作给大家看,证明那些把只老虎当病猫的家伙全瞎了他们的狗眼,咱们一边把事业弄得有声有色,一边找你那个小丫头,听听看她有什么苦衷,然后把她给带回来。瞧!事情这样岂不是很圆满?” “谢谢外公!” “谢什么咧!我就你这么一个外孙。说真的,外公和你就是投缘,因为整个家族看来看去,只有你长得最像我,不仅这脸皮像,连个性都像,都说咱们已经是外公和外孙的关系了,如果没有血缘关系,我铁定找你来结拜。” 他的话终于让慕风阴霾多日的脸笑了开来。 就这样,他们爷孙俩一起建立了汇融集团,从建筑业开始做起,渐渐有了今天的规模,可是他从来没有停止过找她。 今天好不容易找到她,也见面了,她竟然只有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他苦笑着重复一次她的话。“你到底对不起我什么呢?是你违背了诺言,还是到现在还不肯对我说清楚的谎言?” 她感到一阵昏眩。 “事已至此,我只能说对这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感到抱歉。”她说。 “我们之间不是一句抱歉就能解决的。”慕风看着她说。 “你……你想怎样?”她不自觉地开始结巴起来。 “你心里清楚,你没有权利剥夺我和欢欢的亲情,你到底有什么伟大的理由可以拆散我们父女长达六年之久?” 他这话,力道大得足以在她心里砸出一个大窟窿。 他说得对。 她是没有权利,可是当时她确实无计可施,而他又远在美国,当时的情势让她无法选择。 “我当年确实是有理由的,可是那个理由如今看来,已经不再重要了,你再怎样追问,我都不会讲的。你当然可以选择继续恨我,也可以放下我们的过往,让我们重新开始各自的生活,我可以接受你的选择。” “如果我的选择里有把欢欢带回我身边,你也同意吗?” 这样的假设让子榆严重不安,可她不想在他面前露出一副无法招架的蠢样。她深吸了口气,说道:“是的,我同意,但你恐怕得等我死了之后再说。”子榆对他平静地说道。 慕风把白开水一饮而尽。 “你应该知道,我一点都不喜欢黑暗的结局,尽管我们目前对这件事还存着很严重的歧见,但我相信,我早晚会摆平这些歧异点,找到一个你我都能接受的结果。” “恐怕很难。”她也只能这么说。 “你就等着看吧。”他说。 院子里再度传来吵杂的声音,慕风和子榆看着欢欢提着大包小包礼物走进来,后面跟着来好婶和老羊,每个人手中都提着东西。 “欢欢,为什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妈咪,这不是我们买的,这些全是爸比送的。” 子榆瞪着慕风,这个即将要从她身边抢走欢欢的人,她咬牙切齿的说:“不,你不能留下这些东西。” “为什么?”欢欢抗议,眼眶瞬间蓄满眼泪。 来好婶轮流看着他们两人,视线最后落在欢欢身上。“小榆,孩子的爸难得买来些小玩意儿,无非是想讨孩子开心,欢欢也喜欢,你就别阻拦了。” “是啊,阿嬷,的确很久了。”慕风说。 “子榆,去拿点水果出来招待客人吧。”来好婶说道。 “不好意思,我们家没有水果了。”子榆从厨房走出来宣布。 慕风看着她脸上的表情,突然笑了出来。 “笑什么?”子榆没好气地问我他。 “喔,没什么,只是你这种神情,让我想起许多年前在你家的某个夜晚,你曾经对讨债的人吼说:我家没有男人,没有钱,什么都没有,但是我家只要还有我在,我就绝不会允许别人取走我家的一碗一瓢。” 子榆扬起左眉,像是在说,就算她说过那些话又如何? 他靠近她的脸低语:“看来,你是把我当成入侵者,决心启动这场战争了。但你可别忘了,多年前你偷了我很珍贵的……东西,既然如今真相大白,我想,我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子榆闭上眼睛。“悉听尊便。夜深了,两位请慢走。” 慕风摸摸欢欢的头。“晚安。” “叔叔晚安!” “那么,阿嬷,我们走了。” “慢走喔,路上小心。”来好婶对慕风和老羊说道。 “阿嬷,您请止步。”慕风笑着对来好婶说。 屋里,子榆对欢欢说道:“很晚了,你该上床睡觉了。” “妈咪,你不开心哦?”欢欢问。 子榆紧紧抱着欢欢,想到她们母女可能会有分开的一天,她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 可她不想让孩子胡思乱想,只好说:“没有啊,小欢欢拿到这么多礼物应该很开心吧?欢欢开心,妈咪就会开心。” “真的?那欢欢就放心了。”欢欢抱着妈咪的卷卷头说。 子榆听着欢欢开心的童语,根本无法想像没有欢欢的日子。 天啦!她到底该怎么样才能继续将欢欢留在身边? 来好婶望着孙女。“你不是打算这亲友一直呆坐着到天亮吧?” “什么?”子榆望着阿嬷。 来好婶在桌上摺着洗净晾干的衣服,喃喃说道:“我说啊,你从慕风离开到现在便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你是不是该去洗澡了?” 她没回答来好婶的话,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没听人家说,叹口气得连穷三年啊,好好的叹什么气?你到底是在烦恼什么事?讲给阿嬷听听。” “阿嬷,慕风跟我说他想带欢欢走,你叫我怎么能不烦恼?” 闻言,来好婶不觉陷入深思。 “子榆啊,不管你有多么不愿意,人家毕竟是父女,你不能阻止他们父女相认。”来好婶说。 “相认、相认!你怎么跟慕风一样,整天就会提这件事来吓我!你知不知道真让他们相认了会怎样?他会把欢欢带走,那我们怎么办?还有,我要怎么跟欢欢说我和慕风的事?”子榆反应激烈地叫嚷。 来好婶倒一点也不担心这件事,因为她听欢欢唤慕风为“叔叔”,那表示慕风有考虑到孩子的感受,他连这么细微的地方都注意到了,绝对不会鲁莽行事,吓坏孩子。 不过,他倒是把子榆给吓坏了。 “小榆啊,你不要慌,也先别急。你想想,这些年我们度过了多少困难,我们祖孙三人还不是都在一起没有分开。我想,你一定可以想出解决的办法度过这个难关。”来好婶给她打气。 子榆却没这么乐观。“我真的……行吗?” 翌日。 子榆轮值服务台,当她把电脑萤幕打开,再用抹布擦拭好服务台的桌面,检查好给客户用的原子笔,正要坐下来工作时,看见老羊提着公事包走进来;她心里警铃大作,随即看见慕风走了进来。 她当下觉得胃部一阵翻搅,那种情况大大不妙的感觉排山倒海地向她袭来。 她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猫逼到墙角的老鼠,而那只猫正忙着封她的老鼠洞。 仿佛意识到她的目光,在电梯门快关上那一刹,慕风在电梯里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门很快关上。 她的心随着那扇紧闭的门而惶惑终日,无法开朗。 下午两点多,有个大客户想开美金帐户,她帮他写了些开户资料,随即带客户到三楼vip室找另一名投资专员办理相关手续,她则自己搭电梯下楼,却看到老羊端着咖啡走了进来。 “嗨!大嫂。”老羊友善到极点,高分贝和她打招呼。 “别这样叫我!”子榆低声喝止,顺便迅速看看四周,幸好没有别人。 “呃,那好吧。那个叶小姐,你想喝咖啡吗?”老羊从善如流。 “不要。”说完,随即反悔。也许她该弄清楚慕风和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老羊耸耸肩,走过她面前。 “等等。”子榆突然叫住他。 “咦!” “我们找个地方,聊几句?” “成!那就到我的办公室去吧,那里隐密。” 子榆满怀心事地跟着他走进一间宽敝的办公室,群聊独家随即无可避免地和慕风的眼光对个正着。她气得转身。 “你没告诉我他在这里。”子榆有些不满。 “那是因为你没问啊。”老羊故作委屈。 “我在这里,让你感到很困扰吗?”慕风问。 “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子榆脱口而出。 “比起你带给我的困扰,我应该比你仁慈不止百倍吧?” “……”她知道他说的对,所以无言。 “两位,喝杯咖啡吧。”老羊端了两杯咖啡过来。 子榆接过咖啡,还是把心里的疑问给说了出来。“你到底想怎样?” 慕风耸耸肩。 “目前没有很明确的想法,不过我已经把办公室南移到这里来。我想,我应该会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想,想想看我们该怎么走我们的下一步。” 他冷眼看着她的不安,好整以暇地说着他的计划,像一只猫凌迟着鼠儿那般,迟迟不愿给个痛快。 子榆一口咖啡都没喝,便把咖啡杯放下。是该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了,但不是“我们”,是“她”的下一步。 “我离开座位太久了,该回去上班了。” 说完,抬起下巴,挺直身子走了出去。 老羊看着她的背影,再回头看看老大。“老大,你这算是宣战吗?要是她又跑了,你要怎么办?” “她不会再有机会了。”他说。 “啊?”不会吗?要是她连夜带着孩子来个远走高飞也不无可能吧? 老大真愿意冒这种风险吗? “帮我跑一趟幼稚园,缴清欢欢从现在起念到明年的所有费用。还有,子榆住的地方没有冷气,饮水机也坏了,找人去装冷气,换掉饮水机;电视机上面有一叠帐单,全拿去处理掉吧。阿嬷要是不肯,你就跟她说是我的意思。下午两点我会亲自过去拜访她,请她在家等我。”慕风吩咐。 “好,我会在两点前把这些事全处理完毕。”老羊承诺,随即拿起车钥匙出门。 开着车往大嫂住家的方向,老羊还是不太懂老大的意思。安装冷气有点道理,可是把大嫂的帐单全处理完,她不就更可以高枕无忧的离开了吗? 子榆在座位上发呆。 离开这里。 是她从慕风办公室回来后的第一个念头。可是她能上哪儿去呢? 当然为了不让慕风找到她的下落,她们远从基隆搬到姨嬷住的高雄来,害阿嬷离开住了六十几年的基隆。当年阿嬷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她知道阿嬷一定很舍不得离开从出生就住到老的基隆,现在阿嬷都七十几岁了,她怎么忍心让她再去适应人生地不熟的环境? 还有欢欢,她要怎么跟女儿解释她们要搬家的理由? 就算阿嬷和欢欢体恤她的难处,她还要重新找工作、找房子,租房子还要一笔押金,此刻她连上个月的租金都还在筹呢,哪有余钱可以缴房租押金!还有欢欢,真要离开这里,搬到新住处也得重新找幼稚园,学费也得重新缴纳;至于找工作,现在经济不景气,她真的可以马上找到一份工作吗? 这叫没有积蓄的她,是越想头越痛! “想什么?想得这么认真?” 一道男声在柜台正前方响起,桌面上还放了一束鲜花,今天是粉色的海芋。 子榆回过神来,歉然地对客户微笑,“陆先生,真不好意思,今天要办什么呢?” “领空白支票。”一直热烈追求她的陆雅夫笑说。 “好,请稍候。”说完,低头开始忙着作业程序。 不久,她把空白支票放到他面前。 “谢谢你。这束花跟你的制服很搭,送给你。”陆雅夫说。 他是与合作社往来约一年多的新客户,每天十点至十点半左右来,一走到她的柜台。每隔两天送她一束花,是社里人尽皆知的事情;起先她会拒绝,但他总有各式各样的古怪理由要她收下花束。 到后来,她也懒得拒绝了,把花收下,然后道谢,他就会微笑离开。 她依循惯例,对他说了声:“谢谢。”把花收下。 可是这回他却没有微笑离开,他问她:“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需不需要我帮忙?” 她的心被猛烈撞击一下。帮忙?是的,她肯定非常需要,尤其他是个律师。 可是,找他帮忙,那便意味着她得把自己的过往摊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这是她能承受的吗? 不,她得再想想。 她回他一个微笑。“谢谢你,我很好。” 心里却在os,你好个鬼! 但陆雅夫显然不相信,他把名片放在柜台上,翻转过来写了一支电话。“有事,打这支电话给我,这是专线,任何时候都可以找到我。” 子榆看着他,眼里有丝感激,只是一闪即逝。 “好。有需要的话我会打给你。”这是一年多来,她除了说谢谢,对他说最多话的一次。 此刻,她自觉像要溺毙,哪怕是一片薄薄的浮木,她都忍不住要紧紧攀住它。 第四章 一直以来,因为他是慕家的独子,他的人生更像是已安排好的,只能照着剧本走。他是家里长辈的傀儡,在疼爱他的背后总夹杂着长辈们自己的爱欲和权利欲,至于他真正在乎的,从没人替他想过,他也从没想要争取过;遇到子榆之前,他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子榆闯进了他的生命中,纯属一场意外。 他一个留级生和学校模范生一起离家出走七天;回来后,子榆未婚怀孕,他被子榆的父亲提告,然后他们在一笔巨额交易下和解,条件是二十三岁的他必须娶十八岁的子榆。 为了他的妻女,他第一次自觉到自己是一个男人,有应该负起的责任,所以他同意奶奶的安排到美国读大学。谁知,八个月后,他被告知他的孩子在他家的医院早产过世,老婆离家出走。 他觉得自己被命运狠狠揍了一拳,为了找出真相,他离开自己的原生家庭,在外公的资助下,建立了汇融集团。 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子榆的下落,那是因为他心底一直深信,他和子榆之间,应该不只是因为年少轻狂的一场性事所衍生出来的一场人生闹剧。 可他真的能肯定吗? 这六年来,他像独自定在幽暗不明的迷雾中,不知道自己曾经相信的是否到头来却骗了自己。 他知道自己应该和子榆谈一谈,可她的态度夹杂着不安和抵抗,他不知道她到底在怕些什么,即便他知道她心里确实有着恐惧,但他知道,除了躲他,她怕是不会多透露一个字了。 但他还有子榆的阿嬷。 那晚,他要从她家离去时,他从阿嬷的眼神里看到深深的无奈;他知道,想要弄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能从阿嬷那里探知了。 十分钟后,他把车停好,独自按着门铃。 子榆的阿嬷来开门,抬头看了他一眼。“来啦。”随即让他进屋去。 茶几上有着花生糖、芝麻糖、腌渍酸梅和一大杯白开水。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不觉笑了起来。 “阿嬷,你还记得啊。” “阿嬷当然记得,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他先尝了一颗酸梅。没错!这是她老人家自己腌渍的酸梅,酸甜软q。 还透着一股花香。好久没吃到了,真是怀念啊。 “阿嬷,你还在自己腌酸梅啊?”他随口问问。 “小欢欢喜欢吃嘛,家里也很少买什么零嘴,所以我就腌个一大罐摆那儿,她想吃就自己夹来吃。”她解释。 听到女儿跟自己的相似处,他显得很开心。 来好婶指了指冷气和饮水机,很平静地说:“这些都装好了,谢谢你。” “阿嬷,我才应该谢谢你愿意让我帮忙。” “听到你这么说,我心里有好多感慨。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要她们母女吗?” 慕风语带保留:“眼下这状况,恐怕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愿便能成局的,不是吗?” “那份离婚协议书,你签字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签?” 这问题来势汹汹,逼得他不得不说:“我不想糊里糊涂作下决定。” “很好。你今日找来,就是为了知道真相,知道真相后,你就可以立即决定要不要签字,是这个意思吗?” 他是这个意思吗?似乎又不尽然。 “阿嬷,你很清楚,我有权知道所有的真相。” 来好婶不喜欢这个答案,可是,她又不能勉强他,只好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唉,好吧,谁叫你有权利呢。” 来好婶将思绪拉回几年前,娓娓道来子榆刚嫁入慕家、她还在菜市场卖鱼的时候—— “阿嬷?”子榆穿着孕妇装来到她的摊子旁。 “唉,你怎么又跑来菜市场了,你明知道慕风他奶奶不喜欢你来。” “不管我做什么,她都不喜欢,也不差这一件了。” “吃饭没有?”来好婶看着孙女浮肿的眼皮和黑眼圈。“睡不好啊?” “昨晚脚抽筋,好痛!” “去看医生没有?” 子榆摇摇头,她一点都不喜欢去慕风家开的医院。 “不看医生怎么行咧,你看你这么瘦,是不是都没吃饭啊?” “我吃不下。” 她怎么可能吃得下!她每天得刷洗六间厕所的马桶,还必须洗到光可见人的程度,餐桌上每餐都有她不敢吃、不敢闻到味道的羊肉。 “吃不下也要多少吃一些啊,不然你肚子里的宝宝会长不大耶。” 她抱住来好婶。“阿嬷,我真的好想死啊!” “唉,阿嬷知道你日子难过,偏偏慕风又远在美国,可是你一定要坚强的把孩子生下来。阿嬷看得出来慕风很喜欢你,我想慕风的奶奶也看出来了,所以才要慕风到国外拿学位当作娶你的条件。她算准了,慕风为了你一定会照做。今天她对你做的所有不合理事情,都是要让你自己知难而退、离开慕风,要是你不忍下来,你们就要被拆散了,那宝宝怎么办?” 子榆听着阿嬷的话,哭得更伤心了。 “我知道你不是慕风奶奶口中那种随便的低贱女孩,你是为了离开你那酒鬼兼赌鬼的老爸才会和慕风发生关系。可是子榆啊,有钱人家的饭碗不好端啊。”来好婶摸着孙女的头发。“孩子啊,你是不是后悔了?” “不,我不后悔。” 她不是顾全面子才这么说。十八年来,他的父亲让她的生命有着不可言喻的难堪,虽然她有阿嬷的疼爱和保护,可是她依然觉得活得很痛苦。 直到高一遇到慕风,他一直对她很好。 他对她的好,慷慨得像太阳照耀大地一样,从来没指望她回报。他很珍惜她,那是她不曾享受过的感受;他宠她,让她觉得自己真的像什么宝贝一样重要。 因此,她对慕风的感情一变再变,终至变得很复杂。 有愧疚,有感激,当然也有日积月累堆砌出来的喜欢,怀了他的孩子,她很意外,可是并不后悔。 来好婶轻拍着子榆的背,听她继续说。“只是,他的家人不喜欢我,最疼爱他的奶奶更是讨厌我;在他家,除了佣人,大家都忙,没人会和我说话,只有他奶奶每天对我冷言冷语和永无止境的嫌弃,啊,我真的觉得活得好累好累……” “你爸是不是又到他家去乱了?” “上个月五号来找我借钱,我给了他一万,好久没看到人了。” “你爸怎么这样!三番两次上慕家去要钱,这样你要怎样在慕家过生活,人家怎么会看得起你!都是阿嬷不好,没把你爸教好,拖累了你。” 来好婶一想到她那颓废的儿子,不禁悲从中来。也难怪子榆的妈会受不了而离家出走。唉,她不敢,真的不敢再往下想了。 子榆最怕看见阿嬷掉眼泪,那会让她觉得心被撕扯成两半那样疼痛,却也会激发她的斗志;她发过誓的,她会保护从小照顾她长大的阿嬷,所以她用手擦掉阿嬷的眼泪。“阿嬷,不要哭,我们不要再想这些伤心事了,我会听你的话把宝宝生下来,乖乖等慕风回来。” 来好婶望着自己苦命的孙女,很是心疼。 “人家说女人是菜秄命,相信阿嬷,你忍耐下去一定会有代价,慕风一定会回来,等他回来,你的日子就会好过了。” “好。”她答应着。 来好婶从围裙里掏出一百元,递给她。“既然人都出来了,去阿华那里买碗红豆汤来喝,瞧你水肿得多厉害。” 为了不让阿嬷担心,她接受了阿嬷的好意,去卖汤圆的摊子喝红豆汤,可是喝在嘴里,却是咸的。 原来眼泪往肚里吞是这么回事,在那一天,她便全懂得了。 她不能哭! 因为她要保护阿嬷,还有肚里的宝宝,如果她撑不下去,哭了,便会有三个人哭。 她不想再过那种哭哭啼啼的日子了。 所以,喝完红豆汤,她回阿嬷的鱼摊,讲了几个笑话给她听,然后带着笑容和她道再见。 “唉,我哪里会看不出来她在强颜欢笑,为的就是怕我担心,她真是个贴心的孩子。时光过得真快,这一切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可如今,欢欢都六岁了。” 慕风听着这些他不知道的事,拿起白开水慢慢喝着。如若不是如此,怎能平复心中对子榆的亏欠。 来好婶替他续杯,继续说道:“我记得那天她虽笑着回去,可那个晚上,我就接到你妈妈打来的电话,说我们家子榆因为贫血在你家浴室洗马桶的时候昏倒,头撞到地板,已经被送到你家的德昌医院去。我赶过去的时候,孩子早产,剖腹产是个女婴,已经被送到保温箱了。子榆的头上缝了八针,我去看她的时候,她麻药还没退,我看她肚子和头上都是伤口,一个人孤伶伶地躺在床上,你家却没有一个人站在她床边。我忍不住哭了起来,实在很想破口大骂,可是我没有,我忍下了,一直忍到你的爸妈出现,跟我说对不起。” 说到这个伤心处,来好婶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我对你的爸妈说:“我等这句对不起等了一个晚上,足足四个钟头,你们对她的忽略也未免太彻底了吧?如果她一直醒不过来,你们要怎么跟我交代?怎么跟慕风交代?” 你妈妈跟我解释:“亲家阿嬷,你不用担心,我们问过主治医师,子榆打了麻药还没退,才会到现在还没醒来。我们一听到消息就马上从台北赶过来,只是先到医生那里了解状况才过来这边,我们不是不关心。” “因为你妈妈看来很着急,所以我相信了她。后来,我接到一通警局打来的电话,听到你爸妈承诺会好好照顾子榆,我就离开医院,赶赴警察局。”来好婶一阵苦笑。“那个晚上真是热闹,子榆剖腹产女,她爸爸却酒驾肇事,把个老人给撞死了。” “后来呢?发生什么事了?”慕风问。他直觉后来发生的事一定和他的命运息息相关。 “后来就是赔偿、打官司这类的事情。其实我当时真傻,就算我赶去警局也没用,我哪有钱和能力去处理他闯下的大祸;就连小榆和你结婚他坚持要收的聘金也被他拿去赌光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后来他去求小榆,求慕家所有他认为可以帮他的人。 最后你奶奶答应出面解决,条件是子榆要答应把孩子留下,签好离婚协议书,编个说辞写封信留给你之后悄悄离开,还要签下保密协定:永远不说出这个秘密。她说她受够了和我们叶家的任何一个人再有任何牵扯。最后子榆同意了,可是她坚持要带孩子走。 你奶奶考虑了几天,后来也答应了;她也确实遵守了约定,解决了子榆爸爸留下的烂摊子,所以子榆也签下了所有你奶奶要她签的所有文件。走前,你奶奶给子榆两百万,说是让她养孩子用,子榆拿过支票却没有带走,她把支票放在你们家神桌底下的抽屉夹层,然后我们就收拾行李离开了基隆,来到这里。” 慕风抱着头。 天啦!真不敢相信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来好婶继续说:“唉,我想,我们走得真是够远了,远到连子榆的爸爸都找不到我们。后来,听说他得了肝硬化,死在你家的医院里。他的后事还是你妈妈偷偷帮忙处理的。唉,说到底,我们终归母子一场,有机会帮我谢谢你妈妈。只是,他走了也好,大家都解脱了。” 慕风红了眼眶,跪在她面前。“阿嬷,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我答应过你,会好好照顾子榆的,却让她的人生变调成这样。” “哎,这怎么能怪你呢。”来好婶拉起他。 “我也不是怪你奶奶,毕竟有几个正常的家庭受得了子榆的父亲常常上门这样闹呢?但是阿嬷老了,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可以陪在子榆身边。 她才二十五岁,身边已经有个六岁的女儿,你想想,她还有很长、很长的人生路要走,我实在不敢多想,她一个柔弱的年轻女孩要怎么过她的下半辈子。我不敢劝她改嫁,怕人家不能接受欢欢。可我又不能叫她回头,你那个家要叫她怎么回去呢?也许,这个难题,阿嬷得交给你来处理了。” “阿嬷,我知道我该怎么做,只是请你帮我,千万别再跟子榆偷偷离开了。我七年前承诺过你的事,我再次跟你保证,我会做到的。” “好!阿嬷就再相信你一次,希望你不要让我这个老人失望才好。” 慕风点头。“我明白。” “好啦,东西赶紧吃一吃,免得小榆回来问东问西,我们不能让她知道我今天告诉你的事,她会生气的。” 慕风听话的开始吃起花生糖,只是不知怎地,吃在嘴里总有种苦涩的味道。 他在四点多离开子榆的住处,独自开着车在附近的街道绕。他不知道子榆心里怎么想,但他确实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就是他不能、不愿、也不想放手。 可能是危机意识使然,子榆早早下班赶去接孩子;依旧是危机感作崇,她竟然有点担心欢欢昨天接收了慕风一大堆礼物,心里会偏向他,她今天竟破天荒开口问:“今天想吃什么?妈咪请客。” “妈咪,你今天中奖了哦?” “没有啊。” “今天不是欢欢的生日吧?” “不是啊。” “是你的生日吗?” 子榆摇摇头。 “那我们为什么要在外面吃?” 她那稚嫩的反问,教子榆听来鼻酸。 不过就是在外面吃顿饭,孩子还惦念着是不是特殊节日。欢欢原本可是慕家的千金小姐呢,当年坚持要孩子跟着自己,会不会是种太自不量力的决定?欢欢跟着她是不是得到了最好的照顾呢? “妈咪,你都没有听欢欢说话!” 子榆蹲了下来,和女儿平视。“对不起,欢欢公主,请问,你想好要吃什么了吗?” 欢欢举起手来宣布:“我要吃虱目鱼粥和虾卷!” 子榆听了,不觉像泄了气的汽球。 欢欢还很欢乐的说着:“我还要加很多、很多番茄酱!” 子榆闭上眼睛。这几样食物她能不碰就尽量不碰,因为怕勾起不想忆及的往事。 可教她最为难的就是这孩子长得像慕风也就罢了,竟连爱吃的食物都一模一样,着实让她有着深深的无奈。 “妈咪,不可能吗?”欢欢小声询问。 子榆轻轻吐了口气。“当然可以。我们走吧。” 母女俩找了一家店,点了欢欢指定的食物。 她看着欢欢开心地在虾卷上倒了番茄酱,让她忍不住想起第一次和慕风吃虱目鱼粥和虾卷的往事—— 那年,她高二,考完期中考正要放学回家,突然被人喊住,“叶子榆,站住!” 她没理会,继续往前走。 可是,很快地就有人拉住她的书包,不让她走。 她用力抢回自己的书包,转过身,看见和她同班的戴雪燕。 “什么事?” 站在雪燕旁的慧华说道:“什么事?你还在那边装无辜咧,真是恶心!你锋头很健嘛!又是网球社选手又是模范生,自以为了不起喔,知不知道我们雪燕姐老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眼睛不舒服应该去挂眼科,不是找我。”冷冷说完,她就要走。 有人拉住她的头发不放,她冷静低语:“放手。” “我话都还没说完呢,你跑什么跑!”抓她头发的是戴雪燕。 “我们没什么好讲的。”说完,她用力往雪燕的肚子一踹。 雪燕痛得叫了出来,一群女生围上去对子榆一阵痛殴,雪燕站在一旁看着,警告她:“离慕风远一点,否则我天天找人打你一顿!” “住手!”喊的人正是慕风。 “喂!这么多人打一个是在干嘛?走开走开!”慕风一下拉开那些围殴子榆的女孩。 “你不要管这件事,这是我跟她的恩怨。”雪燕说。 此时,慕风已经看清楚原来被围殴的是他网球社的明星球员叶子榆。 “她要不是在教室k书就是在网球社打球,她跟你会有什么恩怨?” “总之,你不要管啦。”雪燕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对慕风告白。 “好啦,雪燕,看在我的面子上,算了。” “不成!”雪燕坚持。他的袒护让她更生气。 “不给慕风哥面子哦?”他低声对从小跟在他身旁的小跟班说。 雪燕赌气地摇摇头。 “好吧!那我在这里正式宣布,我要追叶子榆,以后她就是我罩的人,你们谁敢欺负她就是跟我过不去。各位现在明白了吧?”他边说边拉起子榆。 雪燕气得发抖。“走!” 一群人都走光了。 子榆拍拍身上的灰尘,捡起书包,重新挂回肩上,走了。 慕风跟上她。“喂!不是吧,我刚帮你解危耶,你起码该谢谢我吧。” 她不以为然地说了句:“多事。” “唔,火气很大喔,不然你说说看我是怎样多事。” 子榆停了下来。“你干嘛骗我说球拍和社团桌上的鲜奶是给球员的福利?让人家误以为你对我有意思,惹得戴雪燕狂吃醋,才会每天找我麻烦。”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这个美丽的误会我看是很难解释清楚了。既然你说这个麻烦是我替你找来的,不如我们将错就错,就当作是真的一对,那么,大家也就不敢动你了,你又可以回复你原本平静的日子了,你看怎么样?” “老实说,很烂。”她说,可是又忍不住笑了,真没想到他会想出这么可笑的馊主意。 他笑着,还是走在她身边。 她提醒:“我们住的地方是反方向,不顺路。” “我知道。可是老羊今天没来,我没人陪怪无聊的,不如我陪你回家。” “不要。” “别那么拗嘛,我刚救了你耶,你都不必回报一下喔,很没义气耶。” “我不想那么早回去。” 他眼睛一亮。 “我也是耶!还有,我饿了,你知道哪里有好吃的东西吗?陪我去吃点东西?” “好吧,我知道有一个卖虱目鱼粥和虾卷的摊子,东西好吃又便宜,我请你吃,我们就算扯平了,互不相欠了喔。” “随便,你高兴就好。” 他们一前一后的走着,走到座桥上。 子榆站在桥上望着快要落下的夕阳,久久都不说话。 “在想什么?”慕风问。 “我最喜欢站在这里看夕阳了,每次我都提醒自己,一定要努力看个够,因为,只要高中一毕业,我就要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你要到哪儿去?” “我要考上大学,将来当个室内设计师,然后找个住的地方,接我阿嬷和我一起住,然后晚上打工,白天读书,永远……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真教人佩服。原来你都计划好将来要走的路啦。”可他对将来却还是浑浑噩噩呢。 她脸一红。 见鬼了!她干嘛跟他说她心底的秘密。 “走吧,你看到没?有很多人排队那家,就是那里了。” 正要走。慕风拉住她。“你看,有人在画素描耶。” “那又怎样?” “我们请他画一张怎么样?” “那要付钱的。” “帮他开市一下啦,天都快暗了,都没人捧场,让艺术家饿肚子是很不仁道的。” “你不是也饿了?” “我可以等。让他赚一笔,也许他的晚餐就可以更丰盛喔。” 因为喜欢他的说法,她答应了。 他们就站在那里,让画素描的街头艺人帮他们画了一张素描画。 画里的子榆穿着水手制服,短发随风飘扬,慕风看着她,两人相视而笑。 “这张画给你。” 子榆摇摇头。“带回去会被我爸骂。” “我真喜欢这张画,既然你不要,那我带回去了。” “嗯。” “走!去吃饭。” 他们跑下斜坡,来到阿香食堂。 “香姨,请给我两碗鱼粥,和一份虾卷。”子榆忙着点菜。 慕风也没闲着,看见一张大桌子上有各式各样的小菜,他每样都拿了一碟,不知不觉整张桌子都放满了。 子榆看了,有点担心自己的荷包。 “拿这么多菜,你吃得完吗?” “我们不是两个人吗?” 可她吃一碗粥就饱了,随后想想,算了,钱不够再来帮香香阿姨洗碗抵债吧。 像是看穿了她的烦恼,他拿了一张千元大钞给老板娘结清了帐。 “不是说好了我请客吗?” “请人家吃东西要有诚意。” “怎样叫有诚意?” “至少要亲自动手做,才叫诚意嘛。你得花点脑筋想想,要做什么给我吃。” 她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无非是为了不想让她心里不舒服,她心里不觉有一块地方松了,他竟那么不着痕迹,第一次一起吃饭,就走进她心里。 “天啦,这虱目鱼粥做得比我家的厨师做的还好吃。可是,你可以帮我拿一罐番茄酱吗?” 她看着他,豪迈地在虾卷上倒了番茄酱,心里讶异怎么有人这么爱吃番茄酱。谁知,若干年后,她的女儿竟跟慕风对食物的古怪癖好一模一样。 遗传竟是这般神奇,真叫人没辙。 第五章 慕风开始在欢欢上学的幼稚园附近找合适的房子,老羊却不赞同。 “老大,我知道你想就近看欢欢,可是欢欢很快就会念小学,难道要跟着她念的学校一直买?” “我昨晚开车在那里逛了几圈。我想子榆当年应该有考虑到孩子就学的问题,那里离国小、国中学区都满近,幼稚园后面就是文化中心,地点不错。只是那附近的房子盖得好像小了点,你去找找看,要是真找不到合适的,我们就买块地自己盖也可以。”慕风说。 “好,知道了,我马上去进行。”老羊拿了车钥匙走出去。 然后慕风想起他有一位住在高维的室内设计师好友,他决定出去访友,开门时却赫然发现子榆就站在门口,神情看起来相当不悦。 他扬眉。“找我?” 她深吸了一口气。“是。” 慕风看了看手表。“但我现在要出去,如果事情不是很急,或者我们中午一起吃饭?” 子榆想了一下,她要跟他谈的都是私事,在分行以外的地方谈或许更恰当,所以她同意了。“好。” “我们约哪里?”他依旧和颜悦色地问。 她走到他桌边,拿起一张便条纸,写了一间位于郊外、地点堪称隐密的咖啡厅点名、地址和电话,然后交给他。 慕风低头看了看那地址。“十二点整好吗?” “好。”说完,她马上离开他的办公室。 空气里残留着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 那是她的气味,他很清楚。 第一次碰她的时候,他就记住了这个味道,只是没想到后来想忘记竟没那么容易,最后他意外地在一家园艺店里找到那个香味,一口气买下店里的所有栀子花,搬回他住的大楼后,还请了专人照顾。 老羊每次看着那一整排栀子花都笑他傻气,他也承认,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种傻事。 一直到隔年春天,他的阳台开满栀子花,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那个味道叫:想念。 为了中午的约会,子榆请了一个小时的假,骑着她那部车龄六年的中古机车上山坡:但骑不到四分之一路程,引擎就发出怪怪的声音,接着排气管冒出浓浓的白烟,像是在对她说: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接着“卡”地一声,她的爱车就一动不动了。 子榆往上看着长长蜿蜒的山坡路,再往下瞧瞧也有些长度的来时路。 唉,真是倒楣透了! 打从慕风一出现,她就开始一连串的不顺遂,连这部一向骑得好好的机车也废了。 她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只得暂时站在路边边擦汗边想等一下不知道会不会有计程车从这里经过? 就在她自觉快中暑的时候,终于有一部银色轿车停下来。她露出微笑,心想或许可以搭个便车,可是等车窗摇下来时,她的笑容立即从人间蒸发。 “车坏啦?上来吧。”慕风说。 她很想对他大声说:不! 真的! 可是她很清楚,她别无选择。 她上了车。吹着凉爽的冷气,听着轻柔的抒情歌曲,心里却没有一丝愉悦的感觉。 他优越的经济实力,轻易对比出她的经济弱势。她担心慕风会抢走欢欢,如此一来,她的世界等同再度陷入危机,她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怎么啦?表情这么凝重。”慕风看了他一眼,问道。 他温柔的语气,让她心生警觉。 她充分意识到他已经不是当初她所认识的慕风了,他现在是汇融集团的总经理,她必须小心应付。 至少,不要激怒他。 “喔,没什么,天气太热了,让人有点吃不消。”她说。 慕风笑了笑,没说什么。 车子很快开到目的地。 那是一间可以跳望山景的咖啡厅,兼卖一些简餐之类的和风式建筑物。他们挑了一个靠窗的包厢坐。 点好餐,子榆先帮慕风要了一大杯白开水,再帮两人摆好碗筷。 “眼前这情况,让我有种错觉,像是我们根本不曾分离过。”慕风说。 子榆心头一震! 只因为他话里头那完全不加掩饰的浓浓感伤。 她停了好久,才能让自己说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慕风拿起冰开水啜了一口。“你说得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不是有事找我?” 她喜欢他公事公办的语气,至少,不会让她无措。 “是。你昨天找人在我的住处装了冷气,买了饮水机,又帮我缴了租金、帐单和欢欢下学期及明年度一整年的学费这件事,我得找你谈谈。” 他两手一摊。“有何不妥?” “我知道你完全出于好意,可是这些……这些事情我会应付,我不希望你介入,甚至改变我的生活。” “我以为以一个作父亲的立场而言,我做的根本不算什么。” “我不希望你宠坏欢欢。” “什么意思?” “你今天买玩具,明天买冷气,谁知道以后你还会买什么给欢欢;那以后没有你的日子,我们该怎么办?” 她知道自己有点反应过度,可她就是忍不住。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做的其实就是逐步瓦解她的生活。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难道你打算让欢欢永远不认我这个父亲吗?” 他苦涩问道。 她像被打了一记耳光,耳中轰轰作响。 她虽然是欢欢的妈妈,但她是不是真有这个权利不让欢欢知道她父亲是谁?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想、怎么做,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你从我身边把欢欢带走。”说完,她的眼眶已经蓄满泪水。 “你难道没想过要回到我身边?” 她睁大眼睛,一脸惊恐。“不!我不能!” 慕风看着她的神情,听着她的答案,心揪成一团。 他帮她倒了一杯果汁。“好了,我跟你开玩笑的,快把果汁喝了,你也该去上班了。” “可是欢欢……” “好,我答应你,没经过你的同意之前,我不会主动和欢欢相认,也不会从你身边带走她,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吗?” “谢谢。”除了这么说,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子榆的谢谢却让慕风更心痛。他在心里跟子榆说:该跟你说对不起的是我,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情,他先去买单,再回座位跟子榆说:“我送你回行里吧。” “不用了,我请店家帮我叫计程车就好。” 慕风的表情有点受伤。 子榆接着解释:“我不想让同事知道我们的关系,这样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困扰。” “好,那你自己小心,我先走。” “嗯。” 望着他的背影,她心中五味杂陈,怎么也理不清了。 慕风开车下山,突然很想去看看欢欢,于是就一路开到幼稚园门口了。意外发现幼稚园好像在办活动,万国旗贴满园区,他笑着走进去,一问才知道幼稚园正在办运动会。 他往兔子班走去,只见欢欢一个人孤单地坐在白色小椅子里,看着运动场的活动。 “怎么啦?为什么只有你这只小白兔没出去跟大家玩呢?”慕风拉开他身旁的椅子,蹲在地上问。 “因为先走在玩亲自接力赛啊,我妈咪要上班,阿祖又不能来,所以我就不能下去玩了。”她虽然故作坚强,可是听来还是好可怜。 “那叔叔陪你下去玩会不会?” 欢欢眼睛一亮!“真的?” 慕风用力点头。 穿着黄色运动服、绿色短裤的欢欢赶紧跑出去跟老师报告—— “老师!老师!我叔叔来了,我可以玩了!” 他们玩了两人三脚,滚轮胎,还有踩气球,欢欢笑得好开心。 她那神情,是慕风一辈子也忘不掉的。 尤其是他牵着欢欢的小手时,心中那股特别的悸动,那是他慕风的女儿,他的小公主,可是子榆竟狠心地将她藏了六年。 要不是他没放弃找她们,他们父女岂不永不得想见了? 运动会结束,大家都带着孩子走了,只有欢欢必须留在幼稚园里等妈妈来接,她的眼神很失望,殷殷期盼地看着慕风。 慕风怎么受得了那求救的眼神呢,他亲自去跟园长交涉,园长接受他的建议打电话给欢欢的阿祖,证实了慕风确实是欢欢的亲叔叔,阿祖还同意让慕风送欢欢回家。 欢欢的小诡计得逞,得意地一直摇着慕风的手。“谢谢叔叔带我回家。” “你不喜欢待在园里啊?” “也不是,我只是不喜欢当最后一个走的小朋友。” “没跟你妈咪说,请她早一点来接你吗?” “不可以。阿祖说,别人家有爸爸妈妈两个人赚钱养家,我们家只有妈咪一个人,她要赚钱养欢欢和阿祖,所以我和阿祖两个人要互相照顾,不能让妈咪操心,这样她会太累。” 慕风蹲了下来,望着欢欢。 “你会想念爸比吗?” “想也是会想啊,可是我又没看过他,要怎么想?” “你会不会……会不会气你爸比那么久没回来?” “我跟你说喔,但是你不可以跟我妈咪说喔,其实我每年生日的时候都有跟神明许愿,希望吃完蛋糕的明天,我爸比就回来;可是,不知道神明是不是没听到我的愿望,我吃完蛋糕的明天,明天的明天,他都没有回来。” 听到女儿这样跟他说,真教他难过。 “叔叔,你想,我爸比会不会是不要我们了?不然他为什么都不打电话回来?” “当然不是这样,他只是……只是功课太多了,被老师一直罚写,他又写不完,老师很生气,所以罚他不能打电话回来,也不许回家。” “真的呀,那我爸比也太可怜了,一个人在国外写着写不完的功课。叔叔你不能帮帮他吗?” “嗯,好吧,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会找个厉害的人去帮他跟老师求情,让他早点回来。” 好好笑了起来。“谢谢叔叔!” 慕风干脆抱起她。“你饿不饿?” “嗯,有一点。” “叔叔我饿得可以吃下一头大象了。” “嘻嘻,吃大象,你会被它喷水喔。” “告诉叔叔,你喜欢吃什么?” “虱目鱼粥和虾卷。” “真的?” “对呀!虾卷上门还要弄很多很多番茄酱,那真是太好吃了。” “哇!好巧,那也全是我爱吃的耶。” “真的?” “真的!我们现在是没事特工队,走!我们要出任务了。” “什么任务啊?” “去大吃一顿啊。” “好!” 子榆家的晚餐,因为慕风把欢欢喂的饱饱的,所以她根本吃不下,坐在椅子里吱吱喳喳地说着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 “我和慕叔叔拿到两个第一名喔,老师给我一个小丸子的铅笔盒,阿祖,妈咪,你看。” “嗯,很漂亮。”来好婶说。 “闭幕式完,慕叔叔还说,他饿得可以吃下一头大象了,好好笑喔。” “嗯,是很好笑,大象要怎么吃咧。”来好婶笑答。 “对呀!后来我们去吃虱目鱼粥和虾卷,慕叔叔跟我一样也超喜欢吃这两样喔。我们吃完虾卷的时候,嘴巴红红的,慕叔叔说,我们好像两个吸血鬼,呵呵呵,他好好玩喔。” 子榆将筷子用力往桌上一拍。“你有完没完!谁准你跟他去吃饭了?不是叫你在幼稚园里等我去接的吗?” 欢欢噤声,一脸害怕地看着妈妈,不敢说话。 “好啦,别吓坏孩子了,是我同意的,难得她那么开心,你发那么大脾气干嘛呢?真是!”来好婶说完,把欢欢搂进怀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听欢欢眉飞色舞地说着慕叔叔长、慕叔叔短,说得她一把无名火无端燃起。 “对不起,欢欢,是妈咪不对。你先去洗澡好吗?” “嗯。”好好乖巧地离开餐桌。 子榆回头见阿嬷担忧地看着自己。 可她是在不想谈何慕风有关的任何事。 “阿嬷,我等会儿要去机车行取车,顺道出去拜访客户,今天可能会晚点回来,我会带钥匙,你先睡,不用等我了。” 说完,拿着包包,很快走了出去。 长久以来,子榆一直相信,工作是最好的忘忧剂,所以面对这件事,她毫不迟疑地将工作排满档,好让自己完全没时间去思考近日发生的事情。 和客户谈了好几种保险方案,夜里,她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家,洗澡、上床睡觉。 却梦见自己跪在地上洗马桶,慕风的奶奶就站在厕所门外,亲自看着她是否依照指示把马桶的进水装置关掉,拿着抹布将马桶里的水洗出来扭干,由里到外都用力刷洗,将马桶外面擦得光亮,再倒入消毒水。但不管他们家的马桶怎样干净,不管她戴了几层手套,她始终挥之不去的是那种恶心至极的意象,有时候是那黏在马桶壁上、没冲干净的粪便,严重害喜的她,洗一次马桶便要吐上好几回。 好几次,她都是边吐边哭着把马桶洗完。 慕风的奶奶总会在一旁叨念着:“拨错算盘了吧,现在知道不是嫁进来慕家就可以安心当少奶奶了吧。我们慕家以制药厂和开医院起家,对卫生的要求自然异于一般家庭,慕家的媳妇全都必须知道如何把最脏的马桶洗干净,完全不滋生细菌,才能称职的操持好一个家庭。你才洗几天马桶,就整体哭哭啼啼的,有没有搞错,你真有那么娇贵吗啊?” 她吐得更厉害了。她梦见自己不仅吐出食物,接着吐出胆汁,喉间那酸苦的味道异常真实,忽然间她梦见自己吐出孩子,接着她用力狂喊:“不!” 群来好婶用力摇醒子榆。“子榆?” 聊她惊醒。 独霎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家“怎么啦?又作恶梦啦?”来好婶问。 “嗯。”子榆在床头抽了几张面纸,擦干自己眼角的泪。 “不是好久没作恶梦了吗?怎么又……” 子榆拍拍阿嬷的手。“没事,不过就是一个梦而已,欢欢呢?没被我吵醒吧?” “没有。她抱着一只大熊,睡得可香甜呢,我也是起来上厕所才听见你在大叫。” 来好婶帮子榆倒了杯温开水,递给她。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 “阿嬷知道你不想谈,可是我知道你在担心欢欢会被慕风带走对吧?” “……”她尤其不想谈这件事。 “唉,这事儿,不是说你多能干或者说心里想怎么做就可以把它做好。当年你确实是背着他把孩子偷偷带走,可小欢欢不是你一个人的,这事,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依我看,你早晚还是得去跟孩子的爸谈谈看,咱们说真的,你一个人躲着瞎操心,不是办法。” “我怎么跟他谈?我跟他奶奶签了保密条款,难不成要把事情都说出来,让他回头去恨那个从小到大最疼他的人?那我当初又凭什么拿他的钱去救老爸?天底下的便宜都教我占尽了,我怕我会遭天谴。” 来好婶微笑看着自己的傻孙女。幸好她不怕天谴,全跟慕风说了。 她认为慕风他奶奶才是该遭天谴的坏女人,还不是欺负她的善良单纯,哪有人叫孙媳妇签这种什么狗屁条款的! 拆散人家的姻缘,让人家父女不得相认,才真是没天良的事情呢! 哪怕要她跟天王老子讲,她都一定是稳站得住脚的那一方。 “好啦,不要想这些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再多睡一会儿吧。” “好,你也快回去睡。” “知道了。” 来好婶帮子榆关了灯。 可是子榆还是张着眼睛直到天亮。 不管慕风的出现到底还会带给她多少困扰,既然迫于现实她没办法辞掉这份工作,那她也只好尽力准时上班了。 “老大,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老羊对坐在自己斜对面、正低头看报表的慕风说。 “说。”慕风依旧没抬起头来。 “大嫂有个追求者。”老羊故意把话说得极缓慢,目的就是想看看慕风的表情。 慕风果然放下报表,看向他。 “讲清楚一点。”慕风眉头微皱,催促。 老羊看看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做了一批监控器材的更新,我要去验收,你和我去,我再顺便讲给你听。” 慕风跟着他来到隔壁的电脑机房,老羊拿钥匙开门,解释:“这间机房是为了让行员和顾客金钱交易时发生争议或纠纷,可以调来看,整个一楼营业大厅都装了监视器,我们汇融和合作社合并后直接把监视器升级,你看这画面更清晰,连说话的声音都可以录起来。” 慕风还没决定要不要看,但老羊已经把画面切换,将画面切换到子榆的位置,一个拿着花束的男人走向子榆的柜台。 “老大,就是他。我问过了,他是博扬律师事务所的负责人,陆雅夫。这家伙追大嫂追了一年多,每两天就送她一束花,这件事行里每个人都知道。” 慕风静静看着画面,没有说话。 老羊见他们两人正在说话,逐把音量调大。 “子榆,今天好吗?”问候完,他把一束粉色太阳花递给老羊。 子榆接过花。“谢谢。” “你们分行隔街今天新开了一家意大利面馆,中午我们一起去吃吃看?” 子榆考虑了十秒,“好。”她答应了。 老羊看着慕风的脸,依旧波澜不兴。 可他知道,当慕风看起来越是平静,便是他心里正在酝酿风暴的时候。 老羊继续看着画面里的陆雅夫,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惊奇。 “中午我过来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走过去就好。” “好,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很好,他们订下了一个午餐约会。 慕风走出电脑机房,转进自己的办公室,老羊接着跟进去。 “老大,现在该怎么办?” 慕风看着他。“你说呢?” “我说,你该有更积极的作为,比如说宣示主权,不然也该将她调离柜台。” 调离柜台吗? 慕风看看行事历,再过几天就月底了,先等她接受这份新工作再说吧。 “老羊,麻烦你打内线请子榆进来。” “老大,你要宣示主权了?” “主权这种东西,如果你真的拥有,是不需要宣示的。等一下你打完电话,出去帮我们哥儿俩买个便当回来吧。” “是。” 五分钟后,子榆被通知进总经理室,老羊则出去买便当。 “总经理,您找我?”子榆语气冷淡。 “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慕风淡淡说道。 子榆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什么事?” “这个周末我要回台北,我想带欢欢回去。” “不行!”她先是一阵错愕,然后断然拒绝。 “为什么不行?” “这不需要理由。总之,我就是不答应。” “你的阻拦毫无道理,我之所以跟你商量,完全基于尊重,你应该不需要我提醒,欢欢她也是我的女儿,我想带她去台北走一走,应该不需要你的批准。” “她从不知道你以及你的家人的存在,你这样贸然带她去台北,会……会造成许多人的不便及不谅解。我知道怎样做对欢欢最好,总之,我还是那句话,不可以,你不可以带欢欢去台北。” 为了给欢欢一个正常的生长环境,不必一辈子躲躲藏藏、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慕风知道他必须让他的家人知道他已经知道欢欢的存在;还有,他决定接回子榆,并亲自养育着孩子的决心。 “只有两天,我保证欢欢不会知道任何跟她身份有关的事。” “不。”她要永远和他的家人切割,再也不要有所牵连。 “这不公平,慕太太。” 子榆瞪大眼睛看着他,好像他是突然从哪里跑出来的怪兽。 “是的,我要这样称呼你,你才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当你接受一个追求者的邀约时,你似乎也没有徵询我的同意。” 她不敢置信。“你监视我?” “你身为银行营业员不可能不知道,整个营业厅到处都是监视器,我只是在录影机前面看验收人员验收,刚好听到这个小插曲罢了。”他说得云淡风清。 “我可以取消约会。”她说。 他顿了一下。 “我承认,你这话很诱人,但我已经决定了,周五晚上我一定要欢欢回台北,任何提议都不能改变我的决定。”他眼神犀利地看着她说。 她看过他这样的眼神。 就在七年前,他在家人一片反对声浪中,还是执意要娶她的那时候,他也曾露出这样坚定和犀利的眼神。在那眼神的背后,他以不可思议的决心和战斗力在三个月内通过高中毕业考,半年内通过英文检定,并且考上他爸爸指定的美国学校入学测验。 对他,她知道自己很难理直气壮,更甭论当他决心扞卫自己的决定时,她能有什么胜算,只好暂时先退一步。 “你叫我上来就是跟我谈这件事?” “是。” “你保证周日会带欢欢回来,并且不让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可以。” “我会准备好她的衣服,你周五来家里接她吧。”她平静地说。 “嗯。” “如果没别的事,我先下去了。” 她平静得让他觉得有点奇怪,但他已经得到他要的答覆了,所以不想横生枝节,于是点头同意让她离开。 第六章 子榆对任何事都可以放手,惟独欢欢,她宁死不放。 为了避免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不能毫无作为地等着慕风从她身边将孩子带走。 所以,她才会答应陆雅夫的邀约,因为,她需要支援。 陆雅夫是个长得很斯文好看的男人,尤其有着很好的风度。他笑着帮她拉开椅子,笑着等她点餐,然后偏头微笑看着她。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子榆抚着自己的脸。 “不是,我是在计算我今天到底有多幸运。” “什么意思?” “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第六十三次邀你共进午餐,跟往常一样,不指望你答应,可是你今天却答应了,我今天有着难得的好运气呢。” “陆先生,你快别这么说,其实我今天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叫我雅夫吧。有什么事你说,只要我帮得上忙,我一定帮到底。” “谢谢你。” 可一时之间,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见到他询问的表情,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诉说,“其实,我结婚了。” 陆雅夫的脸瞬间冻结。 “我还有一个六岁的女儿。” 雅夫心里大喊:不!怎么可能?她看来这么年轻,怎么可能结了婚又有小孩? “不过我跟我先生已经分居了六年,这六年我们都没见过面,一直到最近才又意外相遇。” 雅夫心里重燃起一丝丝希望。 “你想回他身边吗?” “不!”她略微激动地脱口而出,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是说,因为我先生他的家境和家世都很好,只是我和他的家人合不来,所以我们不可能复合了。可是当年我离开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有个女儿,所以这六年来,我们的女儿都跟着我生活;现在他意外知道我们有个女儿,似乎很想把孩子带走,我想请问你,我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留住女儿?” 尽管子榆的故事教他感到意外和些许失落,可是子榆愿意跟他谈这件事,还是让雅夫觉得开心。 他很诚挚地说:“分居这么多年了,你们可以协议离婚;至于孩子的监护权……” “怎么样?”子榆急切地问。 “如果孩子父亲的家境和家世都很好,而他疏于照顾孩子是因为你的刻意隐瞒,法官把孩子判给他的机率非常高。” “啊!那我该怎么办?”子榆都快哭出来了。 “你先别急,或许我们可以争取到共同监护。” “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孩子一直都跟你生活在一起吗?或许法官会询问孩子的意愿,也许你还有机会争取到共同监护权。” “不能是全部吗?”她实在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告诉你先生这个孩子的存在吗?” 子榆怔怔望着他。她不是不说,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如果你不诚实的告诉我,我恐怕很难帮上你的忙。” 子榆看着雅夫,心想,也许只剩他能帮自己了。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开始告诉雅夫自己年少荒唐的陈年往事;可是她并没有告诉他,故事里的男主角便是汇融集团的总经理和德兴药业集团的少东。 雅夫听完整个故事后给的建议是:“协议离婚,先以赡养费交换监护权来谈,最坏至少还能争取到共同监护。” “不能是全部的监护权吗?” “你不是说孩子父亲的家世和背景都很好吗?如果加上他有意愿争取孩子,你的机会恐怕很渺茫。” 子榆一脸忧愁。 “想开点,这样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好。” “我不能带着孩子偷偷离开吗?” “他如果向法官要求履行同居义务,你要上哪儿去呢?先争取到一半监护权,也许孩子会跟他要求要和你同住,你或许能争取到更多和孩子相处的时间,或许更实际些,总好过他带走孩子,换他避不见面来得好。” “我想,你说得对,我再想想。” “餐点来了,边吃边想吧。我会帮你的。” “陆先生,真是太谢谢你了。” “先别谢我,事情都还没办好呢。” 周五。 慕家的管家接到慕风要回家用晚餐的电话,慕奶奶便通知了儿子和媳妇推掉所有应酬,全部回家吃晚饭。 七点整,慕风抱着欢欢出现在家门口,管家帮他开门,轻声告诉他大家都在餐厅里等着他了。 慕风穿着笔挺的西装,抱着穿着白色无袖洋装的欢欢往餐厅缓缓走去,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餐桌上他所有的长辈都将目光集中在他手上抱着的孩子身上。 “欢欢,慕叔叔跟你介绍,这里是我的家,这位是我的奶奶,你猜猜,你该怎么称呼她才对呢?”慕风小声问着。 “那这里是不是也是我爸比的家?”欢欢转头望着慕风问。 慕风点点头。 “那我是不是也该叫她阿祖?” “宾果!答对了。小公主,你可以得到十个苹果。” “阿祖!”欢欢以闽南语叫着慕风奶奶。 慕风奶奶惊讶地望着欢欢。“她……她是?”其实不用问也知道,看那孩子的眉眼,跟慕风长得多像啊! 慕风妈妈站了起来。啊!那是她的小孙女,绝对错不了。 慕风爸爸心里也已经有数,但仍沉着地看着儿子和孙女,再看身自己的母亲和妻子,心想,这场团圆饭怕是没那么容易吃了。 “奶奶,爸,妈,这位,我相信大家都认识,只不过太久没见面了,我再跟大家介绍一下好了。这位是叶雅欢,是叶子榆的女儿。” 沉默。 令人难堪的沉默无声无息地袭击了每个在座位上的人。 慕风妈妈先打破这个令人窒息的氛围,小心翼翼地询问:“风,妈妈可以抱抱她吗?” 慕风跟欢欢解释:“欢欢,这位是慕叔叔的妈妈,你愿意让她抱抱吗?” “慕叔叔的妈妈就是爸比的妈妈,欢欢要叫阿嬷对不对?”她开心地推论着。 “嗯,真是好厉害!”慕风夸张地逗着她。 “阿嬷!”欢欢一点都不怕生,也很乐意叫人,但是她不肯让人抱,把脸转到慕风另一边的肩膀上。 慕风妈妈难掩失望,可还有件让她在意的事,所以她问:“为什么她……叫你慕叔叔?” “当然要叫慕叔叔,因为欢欢的爸爸在美国读书,都那么多年了还没有毕业,才一直都不能回家,我这个当弟弟的当然要先回来看看大哥的女儿不是?”慕风这话是看着最疼他的奶奶说的。 慕风奶奶低头看着桌面,不发一语。 慕风把欢欢放在自己座位旁边,管家立即替她准备一副小孩用的餐具。 “哇!粉红色的kitty猫耶,王晓芬也有一组喔,不过你们家的比较漂亮。” “哦?怎么说?”慕风很认真地问道。 “因为你们家的kitty猫看起来比较大只啊。”她的童言童语逗得慕风的爸妈都笑了。 慕风妈妈帮欢欢盛了饭和汤,摆在欢欢面前。 “谢谢阿嬷!” 听到这句阿嬷,慕风妈妈忍不住掉下泪来。怕婆婆不高兴,赶紧偷偷拿着餐巾擦泪。 欢欢拿着汤匙认真地吃着饭。 她发现慕叔叔家的饭和菜都好好吃,真希望下次慕叔叔可以带妈妈和阿嬷来他家吃饭。 不过他们家大人吃饭都不讲话好奇怪!她很快吃完饭喝完汤,转头问她最近好喜欢的人。“慕叔叔,我吃完饭了,可以去看卡通吗?” “当然可以。叔叔带你去。” 把欢欢安置在他家的超大萤幕前,转好她想看的节目,再将遥控器交到她手上。 “好啦,现在这台电视就交给你了,等一下水果来了,要记得吃喔。” “好,你快去吃饭吧,不然你会长不高喔。” “长不高?那可不行,我赶快去吃饭,等一下就来陪你喔。” “嗯。”她嘴里随便应着,其实心神早都在卡通节目里了。 慕风走回餐桌。 “你在哪儿找到她的?还是叶子榆在外头日子过不下去,所以带着孩子去找你的了?”慕风奶奶问。 “她没有找我,是我去找她的。”慕风说。 “她的确不应该去找你。当初既然决定要走,现在就不该想着要回头。” “奶奶,你不要再骗我了,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慕风继续说:“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忍心拆散我们父女?” “我当初是要把孩子留下来的,只是叶子榆不肯。”慕风奶奶解释。 “奶奶,难道你不明白,子榆当年就只剩下孩子了,再将孩子留下,你叫她怎么活下去?” “你别听那碎嘴的女人造谣!当年她说养孩子需要钱,跟我拿了两百万支票,大概是钱用完了,又想回来揩油了吧。” “她什么都没跟我说。那张两百万支票就在家里二楼神桌底下的抽屉夹层里。杨伯,麻烦你去找一下。” 十五分钟后,管家拿着那张泛黄的支票交给慕风。 慕风将支票交给奶奶。 大家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凝重,全望着慕风奶奶。 慕风奶奶叹了口气,缓缓坐了下来。 “小风,奶奶知道这件事让你对我很不谅解,可是你要想想看,你从小到大,奶奶是怎么样的疼爱你,难道说我会害你吗?你得想想看,你可是我们家的长孙,肩负着家族兴旺与否的责任,我当然要尽一切力量保护你。 当年你太年轻,看不出来年纪小小的叶子榆是个多么有心机的女孩,当年她只是利用你的善良,好带她离开她那个糟透了的父亲。唉,除了心机重些,奶奶也不是说她哪里不好,最大的症结是她的家庭,她的家庭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会拖累你。奶奶是不忍心看你落入别人的圈套里,所以做了一些保护你的措施。”慕风奶奶认为基于爱护自己的孙子,她的做法并没有错。 “奶奶,我今天带欢欢回来不是要翻旧帐,只是想告诉你和爸、妈,请你们看看欢欢,她活生生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是我的亲骨肉,不只是当年一个荒唐的意外事件,也不是某人的阴谋,那确确实实是我的决定。我当年已立过誓,我会为我当时的决定负起所有该负的责任,当年的决定到目前依旧有效。 奶奶,如果你不是以假爱我之名行操控之实,就请不要再介入、甚至干涉我的决定,因为我从来不认为什么该死的家族责任值得我牺牲我的婚姻,甚至孩子;也别再把我当什么家族继承人了,请爸认真考虑二叔的女儿们。老实说,这些年我真的受够了。”说完,他平静地走去打开冰箱,拿了一盒巧克力冰淇淋往客厅走去。 “欢欢,叔叔请你吃冰淇淋好不好?” “谢谢叔叔。” 慕家三个老人看着客厅里那对显然还没相认的父女,都有着不同程度的难过和感慨。 “也许,这件事我真的做错了。”慕风奶奶自言自语地说。 “妈,你别想太多,还是随他去吧。”慕风爸爸对母亲说。 慕风妈妈的眼睛一整晚都没离开过欢欢,心疼着她这些年的日子不知怎么过的。她好自责,当年怎么不敢勇敢地跳出来帮帮子榆,要不今天也不会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父女同处一室却不能相认。一想到慕风此刻的心情,真叫她这个当妈的人感到无比心酸。 “今晚你和欢欢会住家里吧?”慕风妈妈走到欢欢身边,摸着她的头发问。 “不了,我答应外公用过晚餐会去他那边坐坐,今晚可能就住他那里了。” “这样啊。”慕风妈妈难掩失望,眼睛盯着欢欢的脸,舍不得离开。 “你明天有什么计划?要不我们明天全家一起出游?”慕风爸爸冲着欢欢一笑,然后说道。 慕德一向严肃,竟主动提出要全家出游,让慕风有些讶异。 “明天我打算带欢欢到香港迪士尼玩,机票已买好了,所以……” “没关系、没关系,你们既然安排了节目,就照表操课不要紧,全家出游的事下次还有机会,下次再说。”慕德只好这么说。 欢欢吃完了巧克力,慕风抽出面纸仔细地帮她擦嘴。 “我们要走了喔。”他跟欢欢说。 “好啊。”欢欢点点头。 “那你是不是应该跟新的阿祖、阿嬷及阿公说再见?” “还要说谢谢。”她纠正他。 “嗯,你说得对。”慕风对她一笑。 “阿祖、阿嬷、阿公,谢谢!我们要走了,再见。”欢欢童稚的嗲音群聊听在大家耳里,觉得分外不舍。 “载着孩子,车子要开慢点。”慕风妈妈交代。 “奶奶,爸、妈,我们走了。”慕风说。 “欢欢,下次你会再跟爸……”慕风妈妈话未说完,慕风及时接话:“是叔叔。” “呃,对,是叔叔,一起再来看阿嬷吗?” “不知道。我要问妈咪可不可以耶。” “喔,对!是该问妈咪。” “妈,我要走了。” “好,路上小心。” 一家四代告别。 慕风妈妈好想哭! 子榆望着欢欢的空床,好想哭。 欢欢从来不曾离开过她身边,一直以来都像只小麻雀在她身边吱吱喳喳个不停,现在不在,屋里静得不像话。 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就是不晓得自己哪里不对劲。 慕风不知道会不会在她睡前泡牛奶给她喝? 她睡觉之前都要听收音机的音乐兼上大号,还至少要听一个笑话才肯睡,这些她好像忘了跟慕风交代。 可是她又没有慕风的手机号码,她该怎么跟他讲? 还有,台北热,慕风一定会开冷气;可是在高雄,因为家里没冷气,只开风扇,欢欢怕热,一向都不盖被的,在台北她铁定会踢被子,慕风不知道会不会起来帮她盖被子? “你不吃饭,走来走去干什么呢?”来好婶问。 “你先吃吧,我不饿。” “想孩子啊?” “厚,真不该答应慕风的,他没带过孩子,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纰漏。” “他是孩子的爸,会好好照顾她的,你就别担心了,吃饭吧。” “不知道他明天会不会照约定带欢欢回来?” “会啦,你不必担心啦,你就当她和幼稚园的老师去户外教学,你赶紧把饭吃一吃,去睡个觉,明天孩子就回来了。” “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来好婶摇摇头。“真拿你没办法。” 子榆好不容易熬到周日,可是她等啊等,都等不到慕风将孩子带回来给她,她又没办法联络到他,简直教她快急疯了。 连着失眠了三个晚上,加上等不到孩子的焦急,她又气又急。周一,她早早起床等着要赶赴分行见慕风;要是见不到他,她也可以问到他的联络电话。 十点多,慕风才走进总经理室,正要打电话给子榆跟她解释昨天没带欢欢回来的原因,谁知电话才拿起,就见子榆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你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没把欢欢带回来?你晓不晓得我每天想她、等她,等到天亮?” 慕风放下电话,把办公室门关好,然后泡了一杯热可可,放在她面前。 “对不起,是我的错,孩子我已经送到幼稚园了。” “你不守信用,太过分了!”她怒咆。 “我们去香港迪士尼玩了两天,周日才回来。我看她太累了,才在今天早上赶回来,我没留你的电话和手机,所以联络不上你。别气了,喝杯可可吧。”他心平气和地说。 子榆不经意地望了那杯可可一眼,却惊在原地。 那只白色磁杯盛装着的巧克力色的热可可,看来是如此眼熟,往事不由得重回心头——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夜晚,她那喝醉酒的父亲回到家,跟阿嬷要不到钱,拿起扫把就要打阿嬷,她当时不知哪来的勇气,拿起水果刀就往父亲手臂上奋力刺去,父亲开始追打她,她听到阿嬷大喊:“快跑!子榆快跑!”她遂夺门而出;她跑到菜市场去,躲在一个角落大哭。 慕风和老羊当时刚去飙车回来,听到哭声,慕风闻声找到她,马上找了一间饭店安顿她。 那一夜,为了能离开父亲,她要慕风带她走,然后在那个下雨的夜把自己给了他。 那一年她十八岁,和二十三岁的慕风骑着机车到处逛,逛累了就住饭店,直到七天后,慕风把钱都花光了,他们才回到基隆。 她那醉醺醺的父亲在得知她的下落后,立刻一状告到法院。她很清楚他心里的盘算,他是想借机海捞慕家一大笔钱;为了不让他如愿,她怎么都不肯承认和慕风发生了关系,在法庭上她只是避重就轻地说和慕风一起出游。只是,天不从人愿,慕风的官司都还没落幕呢,她就发现自己怀了孕。慕家为了平息这场风波,遂答应慕风娶她,她的父亲也拿到了他要的一大笔钱。订婚的时候,子榆永远忘不了慕风的奶奶看她及她父亲那鄙夷、不屑的眼神,让她羞惭得无地自容,仿佛她全身上下充满一种永远洗不掉的低下污秽,不论自己怎样在功课上或是各方面下工夫,多么努力不让人看不起,都在慕风奶奶那轻蔑的眼神里碎成一片片,她的自尊在和慕风订婚那天就没了,甚么都不剩了。 原以为就算没了自尊,但至少可以远离她父亲。可她和慕风未婚有子的事在镇里传得沸沸扬扬,有的人在她背后对她指指点点,也有人当着阿嬷和她的面谈论着,因为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也只好装作无所谓了。 只是,看着他替她挑礼服选喜饼,她忍不住会怔怔望着他开心的脸,扪心自问:真要结婚了吗? 何以他们两人会走到结婚这步田地? 当年她的确是喜欢他的陪伴没错,因为他总是像太阳照耀大地一般那样自然而然地对她好,大方支持她做的每一件事,除了嘴里经常嚷嚷着要追求她让她很不习惯外,他其实从不曾勉强她任何事。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被父亲殴打逃家被他发现那一晚,她哭着求他带她离开那个让她痛苦万分的家,她心里清楚是自己利用了他对她的好;她天真地以为用自己的身体报答他,两人便互不相欠;谁知后来竟演变成两人奉子成婚,实在是万万想不到的结果。婚前,她心里总觉得这样的结局太荒唐,甚至觉得自己拖累了他,因为内疚、忧虑和那种说不出来的荒谬感,让她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慕风发现了之后,执意要带她出去走走。坐在他的奔驰汽车里,她以一种再认真不过的语气问他:“在我们还没正式结婚以前,你还可以反悔,真的!如果你现在不想结这个婚,我不会怪你。” 他转头看着她,眼神中有着她很陌生的认真。“你后悔了?” 她沉吟了片刻,喃喃说道:“我不知道。” 他拍拍她的肩膀。“好啦,快别胡思乱想了,我们连宝宝都有了,当然要结婚,不然宝宝该怎么办呢?” 宝宝? 她真的有办法当一个宝宝的妈妈吗? 慕风看她秀眉微蹙,对她一笑。“好啦,如果想这些事让你不开心就别想了,我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你一定会感到很开心的。” 她看着他的眉眼。世上真有那种地方吗? “相信我,你也会喜欢那里的。” 车子开进一条狭小的产业道路,沿着蜿蜒的山路,他们来到一处被梧桐树包围的一栋小木屋。 她转头看着慕风。“这是……” 他还来不及回答,屋里一只黑得发亮的大狗就朝他扑来,吓得她惊呼一声。 “别怕!它叫黑龙,我们熟得很。”慕风拍拍那只过度热情的狗儿,还不忘转身跟她解释。 “黑龙,外公呢?”慕风问。 狗儿象听懂了他的话,往屋内狂奔。 子榆跟着慕风走进屋去,只见窗明几净的屋里有人声音宏亮的唱着英文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肉香。 不久,一名顶着一头凌乱白发、戴着耳机的老公公从里面走了出来,一双精锐的小眼睛看了看慕风,又看了看子榆。“小子耶,你带这丫头可来得真是时候,我刚炖了一锅红烧牛肉,还做了十来个馒头,你这小子可就及时现身了。” “我鼻子灵嘛。”慕风回了一句,转身看着子榆。“这是我外公。” 子榆第一眼就对慕风的外公感到十分好奇,他看来不仅精神奕奕,而且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和慕风十分神似。 不知怎地,她很自然地就唤了他一声:“外公。” 听到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唤他外公,老人家心里觉得十分有趣,望着慕风的眼睛闪着顽皮的兴味。“她叫我外公,说!小子你是不是好事近了……” “再两个礼拜我们就要结婚了。”慕风答。 “唔。”老人家简短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不同于别人的大惊小怪,他的反应平常得像是他们要结婚是件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的事那般。 “漂亮的小姑娘,咱们的午餐就让它在炉子上多炖些时候,现在没什么事,不如咱们去喝杯咖啡?” 与其说是询问,还不如说是指令。慕风的外公秦青云领着他们往客厅旁另一个房间走去。 当子榆看见挂满四面墙、各式各样的咖啡杯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那琳琅满目的杯子实在是太壮观了! 青云解释道:“慕风的外婆喜欢收集瓷杯,四十几年的收藏都在这四面墙上了。” 在慕风和子榆听来,总觉得老人家话里有很深的思念和感伤。 慕风弯腰拿出咖啡豆,然后转身从柜子里拿出外公和自己的杯子。 “外公,子榆要用哪个杯子?” “让她自己挑啊,墙面上的都可以,看她喜欢哪一个,挑到的杯子就是她的了。” “喔,外公,不行!这些都是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尽管不能很确切知道这些杯子的来处,可是子榆仍然可以看出所有杯子都是质地很好的瓷杯。 “怎么不行咧,再怎么富有纪念意义,还不就是杯子。就当我替慕风外婆送给孙媳妇的见面礼吧,快去挑。” “可是……” 慕风拉着子榆。“我外婆会很高兴她的杯子有了新主人,你就别推辞了,快挑一个。” 子榆只好站起来,一面墙一面墙慢慢看,最后她看上一个纯白色郁金香花苞模样的咖啡杯。 慕风帮她把咖啡杯取下来。 当秦青云看见她挑到的那只杯子时,忍不住惊奇地望了子榆一眼。 慕风发现外公异样的神情。“怎么啦?外公。” “喔,没什么,我只是要说子榆真有眼光,那个杯子正是你外婆最喜欢的杯子。” “喔,不好意思,那我再换一个好了。” “不、不,不要换,它是你的了。” “可是这个杯子对你的意义一定很重大。” “是很重大。不过,”秦青云抬眼望了望慕风,再看看子榆,“丫头啊,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正为了什么事不大开心?” 子榆原想否认的,可是看着外公那炯炯如炬的眼,觉得自己瞒不过他,遂坦然承认:“是。” 慕风讶然转头看着她。 秦青云对她一笑,笑容有几分淘气,眼神却是温暖的。 他说:“你猜怎么着,为什么慕风的外婆特别喜欢收集咖啡杯?” 慕风和子榆面面相觑,一脸困惑。 秦青云接着说:“因为她认为人的心情就像杯子,杯里也许装了冷开水,也许装了热咖啡,装着的饮料你喜欢的就会喝完,不喜欢的也许放着,也许倒掉;但不管怎样,杯子都不该随着盛装的东西而改变,所以她特别喜欢这个含苞待放的白色瓷杯,还特地替它起了个名字呢。” “哦?什么名字?”慕风听得有趣,忍不住问。 “白色的瓷杯。”秦青云一本正经的说。 闻言,慕风笑了起来。“拜托!这算哪一门子的名字?它本来就是白色的瓷杯啊。” 子榆望着外公。“我想,应该是仁慈的慈,悲悯的悲。白色表示纯洁和希望,外婆是借着瓷杯和慈悲的谐音取这个名字,有自我勉励的意思。外公,是不是这样?” “嘿!对!就是这意思。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这个杯子还真是非送你不可了。” 闻言,慕风马上阻止外公。“外公,既然这是子榆第一次用这个杯子,我们别让她喝咖啡。” “为什么?”秦青云不解。 “因为你煮的咖啡又酸又苦,不适合拿来当第一次嘛。” “咦!” 慕风继续解释:“第一次当然应该装最喜欢喝的饮料,因为这铁定会成为一个天长地久的回忆,当然要充满甜蜜才对嘛。” 说完,他又蹲下来,在矮柜里翻找,最后拿出一罐可可粉,像个孩子般诚挚地看着她。“喝可可好不好?” 他都替她未来的回忆这样仔细算计好了,她怎么舍得辜负他的心意? 遂答应他。“好,就喝热可可。” 他满意地听着她的答复,认真地替她调着可可粉,表情慎重得像在进行什么重要仪式般。 是因为他的表情,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这个男人…… 眼前似曾相识的情景,一样的纯白色瓷杯,一样散发着温暖香气的热可可,她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 算她怕了他。 不管任何时候,她当下有着什么不快和痛苦,他总有本事模糊她的焦点,拉着她走出情绪的风暴;也因为明白这一点,她不敢靠他太近,因为她深切地知道,每次要离开,都会变得更加艰难。 “快喝吧,可可要冷掉了。”他的声音温醇,像冬天里温暖的炭火,不自觉想靠近,那样恬适的温暖最能让人松了戒心。 她拿起杯子,慢慢啜饮着热可可。 “心情好多啦?”他眼里洋溢着笑意。 “这么多年了,你泡的可可还是这是好喝。” 他笑着接受她的赞美。 她忽然有些感慨。 这样的场景真是奇怪。他既是她分居中的丈夫,又是她的老板,在他的办公室聊着彼此间的共同往事,而她其实应该义正严词地和他划清界线才对。 可他好整以暇地替她泡了杯可可,就瓦解了她所有的武装,只是,一旦她不对他发脾气,她突然就慌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他,她总不能再爱上他一次…… 是的,她不能。 她必须彻底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慕风,我想请你帮我最后一次。” “你说。” “请你签字,我们离婚吧。” 第七章 他曾经想过两人再次见面后的各种可能。 复合,是他最希望的结局;他也想过,或许她不再爱他了,他告诉自己,如果真是如此,他会不计一切代价把她追回来。 但再度分离也该是一个选项,可他的确不曾如此假设过,或许这事来自潜意识的抗拒。 所以乍听她的请求,他有半晌不知该如何反应。 最后,他终于从紊乱的思绪中找到重点。“那孩子怎么办?” “我们可以共同监护。”她说。 “那是不是意味着你决定告诉欢欢实情了?”慕风问。 她其实没有。 可这也是早晚要面对的事,既然要解决,那就让她来说吧。 “是。”她回道。 “但你怎么忍心我们父女才相认便马上分离?除非你有非离婚不可的理由。”慕风咄咄逼人地问道。他必须知道她心里真正的想法。 非离婚不可的理由? 子榆感到为难。到底要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慕风答应签字?她灵机一动,想到了陆雅夫。 “你有没有想过,我有了新的对象,我想开始……新的生活。”她终于说。 这无疑是个令人难受的答案,他很难假装没听见或没这回事,他甚至没机会替自己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来阻止她提出这样的要求。 而眼前她就坐在他面前,等着他回答。 他看着她,突然间过往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好吧,我答应签字。不过……” 子榆抬眼。“不过什么?” 慕风收起原本深情注视的眼,淡然说道:“在签字之前,我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子榆问。 “我在欢欢的幼稚园附近买了一块地,打算盖一栋楼,将来就留给欢欢。为了让她感受到家的感觉,所以我希望这房子建好之后,室内设计的工作就由你来做,这是第一个条件。” “那第二个条件是?” “第二个条件是我要在大高雄地区找块地盖大楼,成立汇融集团的金控大楼,所有的室内设计也由你来做。”他说。 “可是,我不懂室内设计啊。” 对于她的反问,他完全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说道:“我这个投资计划,需要一个专案负责的主任,李经理跟我推荐你,我也答应了,这份人事命令会在月底宣布,在月初执行。你所需要的所有专业技能的师资及训练费用将有公司负责。这样,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可是我不懂,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子榆真被他搞迷糊了。 “我认为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不过就是说yes或no,然后选择你想要的结果,其余的就和你不相干了。” 他不再看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卷宗开始专注于公事。 是的,她已经把她的要求说出口,而他也有所回应了,那她还在等什么呢? “好,我同意。可是,我希望你对我的一切经济资助也到此为止。请你体谅我想经济自主的决心。” “既然你提到了决心,我想请问基于什么样的考量,你需要下那样的决心。” 子榆沉默了半晌,最后终于说:“我们过了六年没有你的生活,然后你来了,一眼瞧见我困窘的生活,不问我是否同意,出手阔绰地改善了我的生活,哪天要是你走了,请问我该如何自处?” 原来从见面到现在,她无时无刻不在做着和他分离的准备。 这认知让他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可他必须承受她所做的一切决定。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你都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女人,所以,如果我们注定要分离,我想,你是不需要做任何准备的。至于这份新工作,纯粹是因为你的能力合适,我不可能把公事上的职务当玫瑰花束,只为了取悦一个女人。”他说。 “是。”她脸上的表情因为困窘而有些潮红,原来是她自己想太多了。她怎么没想过,他是为了他女儿才做这所有的一切,而不是因为她。 慕风抬眼,眼里再无任何情绪。 “很好。等你完成这两件事,你就会拿到你想要的离婚协议书。至于告诉欢欢真相的时机,就等你拿到那张协议书后再说吧。”他说。 “好。” “你去忙吧。” 她对他颔首,维持基本礼貌,然后离开他的办公室。 走进电梯,她在电梯的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她刚谈妥一笔好交易,不仅完全没有损失,甚至还对她极为有利,可是为什么她一点开心、甚至松了口气的感觉都没有? 她心里其实知道为什么,只是,她不能、也不想承认,那是因为她不仅还爱着他,还自觉对他有所亏欠——她先是利用了他,后来又辜负了他的感情。当年如果她够坚持,是不是他们的婚姻就不致走到这地步? 走出电梯,她转身绕到洗手间去,躲在最后一间厕所里安静地流出眼泪。不管到底有多少后悔,她再也回不了头了。 饭店里。 慕风穿着衬衫,扣子只扣了下面两颗,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手里轻轻摇晃着高脚杯里的酒。 他已经不言不语一个人坐在那里很久了,久到让老羊看了有点担心。 “老大,一个人喝酒容易醉,要不,我陪你喝吧。”老羊坐了下来。 “子榆的办公桌都弄好了吧?”慕风问。 “好了,就摆在我的桌子旁边。”老羊说。 “联络到邱嘉禾教授了吗?” “是。他已经同意当我们建案的顾问,并且个别对大嫂授课。” “幼稚园那块地的设计图完成了吗?” “好了。明天会去申请建照。” “很好。你去睡吧。”慕风突然说。 “老大,你是不是在担忧什么事?” “没有。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老羊观察了老大和大嫂好几天,怎么看两人都不像即将要复合的模样;再加上那个叫陆雅夫的律师依旧每天送花来,看他们两人在柜台有说有笑,难怪老大会觉得闷。 “老大,你把大嫂调到我们办公室来这招可真厉害,这样,那个姓陆的应该就不好意思像只赶不走的苍蝇,整天在大嫂身边飞舞了吧。” 慕风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再倒了一些。 “老大,或者,我们干脆来个釜底抽薪,告诉那姓陆的,大嫂和你的关系。”老羊继续献策。 “不必。”慕风仰头又喝了一杯酒,随后警告他:“你别插手管这件事。”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决定要和子榆离婚了。” 老羊闻言一惊。 “那……那你为什么要帮她升职,还请室内设计界最有名的老师教她专业技能,还要帮她考到证照?” “这是我欠她的。” “你哪有欠她什么!”老羊因不平而鬼叫。 “当年我曾答应要带她走,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却始终还留在原地,这是我欠她的。” “拜托!当年是她自己要求你带她走的,又没人逼她,是她自己的选择好不好,什么欠不欠的!” “当年她才十八岁,懂得什么是选择?如果这个婚姻真是个错误,当时早已成年的我,恐怕必须负最大的责任。现在,我不过是还她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也算公平,没什么好说的。” 老羊看着老大,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慕风抬眼看着他。“不是要陪我喝酒?还傻站在那里干什么?去拿杯子。” “是。”老羊应着,突然对有着真性情的老大感到心疼。 但慕风的心思和忧伤除了和老羊喝酒的那一晚被老羊看穿之外,之后便再也不曾表露出来。 白天,他是以汇融集团商业利益为重的总经理,对员工有着高度的期许和要求,哪怕是子榆也不例外。 这天,子榆拿着卷宗垂头丧气地走进慕风、老羊和自己的共同办公室,暗自伤着脑筋。 “怎么了?不是去法院吗?”慕风头虽没抬,但似乎嗅到了她的不顺利。 “总经理,你交代要标的那块地我没标到。”她很抱歉地说道,幸亏这只是慕风要投资用的,不是要建金控大楼那一块。 “差了多少钱?”他抬头问。 “差了快五十万。我真不明白,对手用那种价格怎么可能有利润?” 她自言自语地说。 “你把得标厂商的资料,还有那块地的相关资料送上来,我们来研究研究。”慕风交代着。 “是。” 接下来,慕风告诉她对手的来历,告诉她为什么对方标那样的价格还有利润,还告诉她要怎样评估地价、税金及其它相关费用的计算等等。 “明天,你再去法院标地号二七六五之七这块地。以我的估计,这家建设公司也会去标,他的价位大约会开在一千三百三十万左右,你只需要一点策略就可以顺利标到这块地。” “什么策略?”子榆兴致勃勃地问。 “我们一起吃饭,我告诉你怎样执行这个策略。”他说。 他们一起去吃日本料理。 子榆帮他准备好大一杯白开水,听着他说:“其实会去标法拍物件的都是那几家。因为你是新面孔,头几次人家不会注意到你,随着你在标场出现的次数,别人也会开始把你当作竞争对手来研究;所以,保持神秘,不轻易出手你就有机会可以抢得契机。比如这次要和我们竞标的这家建商善用恫吓法,许多小建商或是投资客一知道他们要来标,就干脆不去标了,他们就可以用很低的价格抢到很不错的物件。” “这样啊。”她猛点头。 “所以,等一下,我们用过餐就去买衣服。” “买衣服?”干嘛买衣服? “今天你是不是穿这套衣服去标地?” “是啊。” “大家一看就知道你是受雇阶级,很快就可以知道你的底线到哪里,难怪你抢不到。” “这么厉害?” “商场如战场,穿的衣服有时候就像战士的战袍,马虎不得。” “我明白了。”她说。 讲完这些,慕风低头认真吃着自己盘里的饭。 自从和慕风把事情说开之后,他们之间好像就只剩下公事的关系;可是尽管她神经再大条,也隐约看得出他一直利用机会很用心地在教她一些事情,那积极的态度像是他们之间已没有多少时间了似的。 饭后,她被他带到一家装潢现代化、摆设简约的服装设计公司。他解释这公司里面的设计师是他的好朋友。 “嗨,慕总,什么风把你吹到高雄来了?”穿着细跟红色高跟鞋、白色上衣白色长裤,腰间系着红腰带的高挑短发女孩从透明的楼梯上走下来。 “春棠,这是我的专案主任叶子榆,以后会代表我在高雄地区标一些土地和推些建案,她需要一些行头,你帮她挑些合适的衣服,必须兼顾知性、专业、优雅,却又不能太阳刚。” “我明白了。”春棠走到子榆面前递上自己的名片,让店里的小妹为客人递上茶水。 春棠按开几个按钮,两、三面镶着镜面的墙门自动打开,竟然全是衣服。春棠跟助理说了几组号码,衣服马上被陆续拿了出来。 子榆一一试穿。 慕风就坐在前面,以最专业的眼光看着子榆和衣服的组合,他点头的便被拿到一旁,他摇头的便被收回。 衣服一套换过一套,她从一开始的腼腆,渐渐变得可以把镜里的女子当成别人来欣赏,那时她才知道慕风是对的,他的品位高雅又大方,而这是她从不曾发现的。 慕风刷卡后,只拿了一套衣服,然后留下一个地址,让春棠派人将衣服送到地址上的地点。 看看时间,她才发现时间过得真快,都已经下午三点多了。 “我们不回行里吗?”她问,发现慕风并没有把车开往分行的路上。 “没听过一句话吗?”他问。 “嗯?” “一双好鞋可以带人走到幸运的地方,为了走向日后的幸运和福利,你还需要几双好鞋。” “不,我脚上这双鞋够好了。” “别跟我争辩。” 她只好依他,一口气买了六双手工缝制皮鞋。 “这么多鞋,我根本穿不完。况且穿这么好的鞋去上班,女同事会轮流问。”她有些焦虑。 “她们是可以问,但你不必每问必答,不是吗?” “这些治装费我要过些日子才能给你喔。”她又补了一句。 她这些见外话却让他感觉有些受伤。 “我的工资也不便宜,你要不要一并算给我?”他反问。 知道他不高兴了,她遂闭上嘴。 两人在车内沉默了一会儿。 “前面有一条巷子,里面有家火烧咖啡馆,他们的咖啡和手工饼干满好吃,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好啊。” 他们停好车子,慕风跟着她侧着身子挤进一条小巷子,找到子榆口中那家火烧咖啡馆。 他们走进咖啡馆,慕风要了黑咖啡,子榆点了拿铁,两人坐在窗边,看着路上的行人。 “为什么店名叫火烧咖啡馆?”慕风问。 “喔,我听老板娘说过,他们夫妇原本是开婚纱馆的,后来迷上咖啡,就把两人的积蓄都拿来开了一家咖啡馆,结果一把火将他们在前面大马路的店给烧了,群聊独家制作后来家人又拿了些钱资助他们,不过因为钱不够,只好把店开在小巷里;为了激励自己一定得把店重新做起来,把欠的债全部还清,所以店名便取作火烧咖啡馆,说是为了几年几年前的那把火。” “很有意思。”慕风说。 “是啊,以前每当我心情低落的时候,都会到这里来坐一坐,吃吃老板娘用心做的手工饼干,看看他们的招牌,知道在不同的角落有人和我一样身陷困境却还在努力,我心里就会觉得好过很多。”子榆笑着说。 他知道她不是在抱怨,也相信她此刻并没有陷入她所谓的困境中,她只是单纯地想和他喝一杯咖啡。 他看着她,西照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头发上,闪着金黄色的光,他竟有些舍不得移开目光。 也许他们将来再没机会携手走过后半辈子,但是,至少他们曾经在一个宁静的午后,坐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弄里一起喝咖啡、吃饼干,分享一个让人听了感到有点温暖的小故事。 这是他们两人混乱、匆促、聚少离多的婚姻里少有的从容。 他喜欢这种缓慢的步调,想到等一下他们还可以一起去接欢欢,他想,所谓平凡的幸福,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第八章 “老大,副总要我问你,你之前说我们公司的办公大楼要南迁是不是确定了?”老羊和子榆坐在会议桌前问着坐在主席座的慕风。 “不。咱们北部的业务量仍要维持住,所有的人事都不异动。至于这边的金控大楼,等建好了,我们要就地找这里当地的人才。”慕风说。 “子榆,金控大楼的预定地,你找得怎么样了?”慕风问。 “我在工业区外环道和市区各看了两块地,现在还在作市场评估,明天就可以把评估报告交给总经理过目。” “好。” “那幼稚园附近那栋屋子的简图交给邱老师了吗?” “这个周末我们会碰面。他说我们第一次上课,就以那栋屋子当教材。” “嗯,很好。” 三个人讨论得正热切,老羊的电话突然响起,办公室里的讨论暂时停止,两人听着老羊对着话筒说—— “妈,我有事走不开,周末我们见面再谈好不好?” “啊,就真的走不开啊。” “不想嫁就算了,我们不必勉强她吧。” 老羊很快瞄了慕风一眼。“他很忙,没空听电话。” 接着迅速挂了电话。“妈,再见!” 慕风冷眼看着他。“你干嘛?作贼心虚哦?干嘛挂你妈电话?” “没事。”他不耐烦地抓了抓头。 “没事?才有鬼。”慕风对他的话压根儿不信。 电话此时又响了起来,老羊很快抓起电话,慕风扬眉看着他,低声命令:“给我。” 老羊只好把电话转给他。 慕风听着电话,微笑说道:“是,没有问题,真有必要,我会亲自押他回去。当然!好,快别这么说,好,再见。” 挂了电话,慕风对着老羊说:“好啦,别使性子了,我给你十四天假,去把你跟小倩的事办一办吧。” “这事不急,过些时候再说吧。” “还不急,你们订婚都大半年了。你妈说了,小倩他爸说你这个月要是再不上门迎娶,就不把女儿嫁给你啦。” “不嫁就不嫁,我无所谓啦。”老羊说得潇洒。 慕风拿出车钥匙,对老羊说:“兄弟啊,你从现在开始放十四天婚假。车子呢,你先开回去,婚宴前一天我会赶回去当你的伴郎。现在你要再罗唆不上路,我保证你很快会领到失业给付。” “但是你……”老羊欲言又止。 “我不必你瞎操心。对了,你的婚宴费用我负责,我们兄弟一定要喝个痛快!好啦,时间宝贵,你快回台北去吧。” 老羊知道慕风是认真的要赶自己回台北,绝不会准他留下来。 他也只好听老大的话了。 拿了车钥匙看着慕风。“那我回去喽。” “有欠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慕风交代。 “我不会对你客气的。”老羊笑说。 “大嫂?”老羊忽然对一旁沉默着的子榆唤了一声。 “咦?”子榆一脸困惑地看着他。 “到时请和大哥一起到台北来喝我的喜酒。”老羊提出邀约。 这份邀请让子榆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她尴尬地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应付还是承诺,只好当老羊是被喜事冲昏了头,忘了她和慕风的尴尬关系。 “老大,那我不在这期间,我的工作怎么办?”老羊问。 “你放心去结婚吧,我会帮你处理。”子榆很讲义气地跳出来说话。 “喔,那好。”说完,他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和拿出办公桌抽屉钥匙,也要了她的手机号码。 “好,老大,大嫂,我走喽。”说完,不等两人回应,匆匆走了出去。 子榆动手收拾好桌上的文件。 “后天台北总公司的副总经理会带所有的一级主管下来开会,这里的会议室太小,麻烦你另外找一处可以容纳二十个人的会议室。” “要派人去高铁站接他们吗?” “你打电话给孙副总的秘书了解一下他们的行程,还有,明天我有几个很重要的客人会从新加坡过来,晚上我要请他们吃饭,麻烦你先帮我找个饭店订餐。” “知道了。” 一整天,子榆除了忙自己的评估报告,还要忙老羊的工作,忙得连上厕所都快没时间,好不容易下了班,接完孩子,吃过饭,突然接到老羊的电话—— “大嫂,我忘了跟你讲一件事。” “可不可以拜托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叫我?” “又没人听见,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好啦,说吧,有什么事?” “这次南下,我帮老大带了十套西装和十件衬衫,高雄太热,西装他没怎么穿,可是衬衫他今天已经穿到第十件了,我前两天本来要请服务生帮他拿去送洗的,结果有事一忙就给忘了。也就是说,麻烦你今天一定得到百货公司帮他买几件衬衫,要不他明天就没衣服可以穿了。” “……”她不懂,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还有,你明天早上记得打电话叫醒他,有时候他吃了安眠药会睡得太熟。”老羊继续交代。 “真搞不懂,慕风怎么舍得让你跟别人结婚去,他这公子哥是这么地依赖你。”子榆说得很不以为然。 “我想,他生为富家子弟并不是他的错。从小他就象兄长一样照顾我,我对他做的这些实在微不足道;至于大嫂你,虽然我实在不清楚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但在我看来,他对你,绝对称得上是照顾有加。”老羊不知是不是即将结束单身生活,心头突然对慕风多了许多牵挂,不知不觉就对子榆说出这些有点重的话来。 只是,说的人并不曾多想,听的人心里会有什么感受,他只是听到子榆说:“好,我知道了,我会尽力做好代理人的职责。” 子榆会如此承诺是因为老羊不知不觉间讲到她心里最心虚的地方;她仿佛听到心里某处有个巨大的回音在说;对呀,她确是负了他啊。 拿起安全帽及机车钥匙回头对屋里喊:“阿嬷,我有事出去一下,十点以前回来!” 当慕风打开饭店房门看到子榆时,看来相当惊讶。 子榆把右手提袋举高,让他看了一眼,放下左手的包包,随即解释:“老羊说你的衣服忘了送洗,明天没衣服穿了,打了电话让我帮你买套衣服。你要不要试穿看看?”说完,已经把衬衫拿了出来。 慕风看了衣服一眼。“不用试穿了,你大老远跑去帮我买衣服,不可能没弄清楚我的尺寸,就算你忘了,你也会问老羊的。” 说到老羊,晚上八点多这个时候,他都替慕风做什么?她这个特助代理人努力模拟可能的情境,努力进入状况。 “你吃饭了没有?”她总算想到他可能还没吃。 “不饿。”他果然说。 “想吃什么?我去帮你买。” “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煮碗面给我吃吧。”他要求道。 她看他身上的衬衫依旧是上班时穿的那一套,便说:“呃,好啊,那你先去洗澡,我去准备。” 他微笑点头,走进浴室。 子榆打开冰箱,除了啤酒、饮料和一些零食,再没别的。她只好走出饭店,在附近找到一家超市,买了锅干、高汤、葱酥、肉片,丸子,蛤蛎、鸡蛋,鱿鱼片、青菜和面条,再买一些小菜,赶回饭店,用电磁炉煮了一大碗什锦面。 慕风洗好澡,腰间围着一条大毛巾走了出来,头上还湿着呢,便闻到一股很平实很家常的香味。 “洗好喽?来吃面吧。”子榆替他摆上碗筷,拆了小菜的包装纸,再替他倒上一大杯白开水。 那一瞬,慕风真有种错觉,他们就是过着寻常日子的平凡夫妻。 他胡乱擦了擦头发,坐到茶几旁准备吃面。 子榆抬眼,没料到他会光着上半身,瞅见他精实的肌肉,她莫名有些赧然。不管怎样,他们都曾经、甚至到现在都还有夫妻之名,她不需要费力想,脑海中便自然浮现两人亲密的画面。 他低头吃着面,湿漉漉的头发还滴着水,子榆怕他发上的水会滴到面汤里,顺手拿起他放在一旁的毛巾,擦着他的头发。慕风无法避免地再度闻到那股淡淡的栀子花味道,转头看着她,四目相对那一刹,似有什么同时闪过两人心间。慕风很自然地伸手揽着她,倏忽间忘记了天地,俯身吻着她的唇瓣。没错啊,那是他朝思暮想的味道呀,他往下亲吻着她乳白色的颈项、乳峰;他不信她会忘了他,她怎么可以轻易便忘了他们之间曾有的亲密过往?放弃她,天知道,他心底有多么不甘愿,他甚至带点愤怒及惩罚地重重吻着她。她呻吟一声,他随即又不舍她难过,变得更小心翼翼,怕弄碎了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也是因为那样的温柔让子榆背叛了自己的理智,她张开了双腿,让他进入,贪婪地攀着他的腰,因为他轻易唤醒她的身体最深处的欲望;她放任自己,不再勉强自己必须独立坚强,他身上干净的味道、他的温度、他的爱抚都让她觉得自己不孤单,他们亲密地结合在一起,和多年前的任何一次都相同,他们一起达到令人忘我的高潮。 他们躺在沙发上,谁都不想先发出声音。 慕风怕刚刚那一幕只是一场梦,子榆则希望那真是一场梦,梦醒了,他们刚做过事也该忘了。 她起身,穿好衣服,拿起她原本带来的包包走进浴室,找到老羊所说的脏衣篓,从包包里拿出洗衣剂,倒在洗脸台上,并在浴缸里放水。 “你这是在干嘛?” “洗衣服。” “你不必做这种事,衣服明天请服务生拿去送洗就好了。” 子榆大吼:“不!我要洗!我答应过老羊会处理这些事,我拜托你别管我好不好!” 慕风静静看着她。“你这是何苦?你到底是要为难我还是为难你自己?”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上这儿来。”她喃喃自语,心底一片空白,接着低头用力地搓洗着衬衫,像是只要使劲就能洗掉现实的窘境那般。 慕风拉起她的手。“够了,你没做错什么事,我送你回去。” 她抬头看着他,眼里尽是迷惑不安的担扰。 他温柔而坚定地对她说:“你绝不会有事,我保证。” 她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她心底深层的害怕与顾虑,可是,在他温柔的注视下,她相信了他。 她相信他不会带走欢欢,不会强迫她回去他的家庭,一切都会和原来一样。 慕风将她揽进怀里,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唉,她心里的冲突,他一目了然。 看着她嘴里说着要离开他,在他怀里却又那样安静。说她有了新对象,叫他如何相信? 子榆在慕风的怀里,有那么一会儿,她真希望时间就这样静止,群聊嘟嘟校扫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她感受着他的温度,到底两个人在一起要有什么样的条件?为什么他们之间明明相爱,却还是得不到幸福,这到底是为什么? 回头,她无法面对他那总是敌视她的家人;不回头,她却越来越难放手。在回头与不回头之间,是个难字。 她不想推开他。不过今天就算是她孤单人生中少有的奢侈吧,就只有今天一天也好。 “你帮我泡杯可可,我帮你把衣服洗好。高雄够热,浴室里晾一晚应该快就干了。” 他对她坚持不置可否:“嗯,好吧,如果你非得去洗那些衣服。” 晾好衣服,她走出来,茶几上多了一杯热可可,她看着穿着白色浴袍的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杯酒。 “忙完了吧?可可帮你泡好了,过来喝吧。”慕风说。 她接过杯子,坐在他对面,静静喝着杯里浓醇香甜的可可。 “欢欢在家啊?”他问。 “对。老羊说他积了一堆衣服忘记送洗,要我替你买些衣服好替换,我觉得没必要这么浪费,所以只买了一套,想说衬衫而已,过来顺手洗一洗就好。不过,不知道会耽搁多久,所以我叫她在家里写功课,九点她就得上床睡觉了。” “欢欢不难带吧?” 她顿了一下,才缓缓地说:“因为她是早产儿,体制比别人差,我又是新手妈妈,状况是不少。她三岁以前我几乎每周都要带她上医院,幸好现在都过去了。你看不出来她是早产儿吧?” 慕风脑海里浮出欢欢笑容灿烂的模样。“不,你带得很好。她看起来很健康,很有活力,是个让人看了就会留下好印象的美丽女孩。” 闻言,她红了眼眶。 “其实有两次我差点失去她,她十个月大的时候持续发烧不退,烧到四十度,诊所要我转诊到区域医院。我天天看着病床上的她哭,没办法想像她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幸亏阿嬷在旁边支持我,她告诉我只要妈妈相信孩子会好,孩子就会留下来;我就是相信阿嬷的话,我们才又度过另一次很严重的肠病毒。” “这些年你辛苦了。”他说。 是啊,回想来时路,的确很辛苦。 曾经在一个深夜里,她守在小病床旁看着打着点滴的孩子。心里倏然一惊,要是这孩子最终没能平安度过,她要怎么跟慕风交代? 她熬不到他回来,是她的错。 她自私地决定把孩子带在身边,拒绝慕家的金援,却又没那本事照顾好孩子,那确实是她的错。 是她把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所以无论如何她必须陪孩子平安度过;是因为罪恶感和对慕风的亏欠和补偿心理,她才能撑到如今。 如今听他亲口这么说,她沉积多年的愤怒、委屈和无助都在瞬间释怀。 “你不怪我带着孩子……不辞而别?” 他摇晃怀中的酒怀,沉思了一会儿,才缓连缓说道:“说不怪,其实是骗人的。我在美国联系不到你,直觉家里出了事,便马上赶回来,看见你的留言,简直难以置信。我们家不仅开药厂,还开了医院,而我的孩子只不过是早产,怎么可能没救?但我的家人只简单告知说你拿了钱便走,没人肯跟我说实话。我疯了似地找你,可是你和阿嬷都搬走了,没人知道你们搬去哪里,连你爸都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你不会无缘无故离开我,我想尽法办想知道真相,但家里没人肯告诉我实话,所以我就搬出去和外公同住,外公鼓励我在台湾完成学业,一边寻找你的下落,并帮助我成立汇融集团。这些年我在外公和老羊的协助下在建筑业打下很不错的根基;前几个月,老羊回基隆看他一位姨婆,他那位姨婆和阿嬷是好朋友,是她告诉老羊说你们在高雄。当时外公建议我们另外拓展金融业版图。老羊一方面找你的下落,一方面群找聊可独家能合作的几家金融机构谈合并的案子,意外知道你是员工之一,这个案子才会这么快就确定了。” 子榆讶然听着他的话,心里忍不住os,那他是不是等一下就要盘问她所谓的事实真相? “真相我都知道了,所以,如果你要问我是不是会怪你不辞而别,不,我不怪你。” 子榆垂下头。“谢谢。”她由衷地说。 “唉,真要谢我,就请我吃饭吧。” “可是……人言可畏。” “人言可畏?”他苦笑,跟自己的妻子吃饭也人言可畏?“那就这个周未中午我上你家吃饭。我会低调,骑脚踏车过去,这样行吧?” “那,好吧。”她犹豫了一下才同意,随即看看自己手上的腕表。 “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说完,拿了提包转身要走。 “今晚,就留下来吧。”慕风说。 她愣了一会儿。 顺从本能是件容易的事,可是早已做好的选择,再怎么不愿意都该去执行,因此她转过身来看着他。“你要怎么定义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可以,但是今晚发生的事,并不会改变我们目前的状态,甚至是未来。”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满室淡雅的馨香。 慕风的房子很快就建好了,子榆也开始上课了,她动手绘制那房子的设计图,心里忽然忆起她曾经问过邱嘉禾:“老师,请问要怎样才能把室内设计这个工作做到符合客户满意?” “室内设计这个工作,说穿了就是两个字:取悦。所以设计师必须充分和客户沟通甚至挖掘出客户隐藏在心里的真正要求,你才能设计出让客户感动及最舒服的空间。”老师说。 她看着萤幕里的图稿发呆。 慕风买这栋房子的需求是什么?投资?自住?还是度假? 她缓缓抬起头来,看见慕风也盯着她看。 他笑说:“我看你发呆很久了,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建这栋房子?” 他扬眉,不知她何以有此一问。 “这个涉到室内设计,毕竟投资、自住或是度假,整个的设计方向很不一样。” “唔,这样啊,那我想想。”慕风其实心里早有答案,可是他怎样才能不着痕迹? 短暂的沉默后,他略带感性地说:“这几年我盖了好多好多房子,帮助许多许多人圆了成家的梦,可自己却像个游牧民族,住过许多地方,拥有许多房子,可是那些地方和那些房子都不过是暂时的栖息地,所以我想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里面有欢欢的房间,屋里有真正烹煮食物的香气,将来等我们父女相认的时候,她可以在这屋子里成长。你懂我的意思吗?它不该只是一栋房子,将来必须还是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等她长大了,我要把房子当成礼物送给欢欢。大约是这样的概念。” 子榆低着头,眼角不觉感到湿润。 她听懂了。他要的,不就是一个家吗? 可六年前他还仅是德兴集团的继承人,她的忧郁就足以把自己给毁了,她心里清楚,她不是那个能给他一个家的人。 可是帮他设计一个让孩子充满回忆的地方,一圆他心里的梦,她想,她应该可以做了。 “我知道怎么做了,谢谢总经理。”她说。 周未。 子榆早早上菜场买菜,她要亲自挑最新鲜的虱目鱼和虾子,因为群聊制作慕风今天会过来吃午餐。 她昨晚都在想中餐要煮什么。欢欢很大方地替她开了菜单。“当然是吃世界最好吃的虱目鱼粥和虾卷嘛。我们两个都很爱吃啊。” “你怎么知道他也爱吃虱目鱼粥和虾卷?”子榆一脸惊奇。 “我们常去吃啊。”欢欢说。 “常去吃?”他工作其实挺忙,怎么有那时间? “对呀!慕叔叔每天下午都会来幼稚园陪我聊天,顺便等你。像最近你比较晚来,阿祖就会跟小林老师说他可以带我回家,我们就会绕去吃好吃的东西唷。”欢欢说得眉飞色舞。 “你很喜欢慕风叔叔啊?”子榆试探地问。 “嗯,他对我超级好的!而且他很好玩喔,会讲许多奇怪的故事给我听,都是故事书里没有的喔。” 这让她想起他最近确实每天下午三点多都说他有一个重要的约会,原来是去见欢欢。这是不是就是人家说的父女连心?如果是,这恐怕也不是她能阻止的了。 她坐在客厅的茶几旁,挑拣着碗豆夹,突然听到好热烈的欢叫声,一抬头,欢欢已经奔向慕风。“叔叔!” 慕风以眼神示意她把花束拿去,然后蹲下来空出手抱住欢欢。 “欢欢公主,今天我们中午要吃什么?” “给你猜。” “给点提示吧。” “一种东西长长的,上面要放红红的酱有没有?”欢欢比手划脚。 “嗯,热狗?” “不对!” “我们常常去吃的那个啊,外面酥酥的,里面有点粉红色的那个。” “外面酥酥的?臭豆腐!” 欢欢笑得好得意。“你好笨喔!不是啦,你每次都点五条那个啊。” 慕风假装陷入苦思。 欢欢再提示:“每次你都吃三条,我吃两条,要配酱种咸稀饭的东西啊。” “上面要放红红的酱?” “对!” 慕风将指头一扭,响了一声。“虾卷!” “答对了!”欢欢显得乐不可支。 “好,欢欢你去帮我倒杯水来,叔叔渴死了。” “好!”欢欢去倒水。 慕风坐到子榆身旁,问道:“你在忙什么?” “拣琬豆夹,中午炒花枝。”她答。 “阿嬷呢?” “我小舅公家里的神明作生日很热闹,她说要回去住两天。” “这样啊。好啦,咱们的午餐得做什么准备工作?我来帮忙。” “你行吗?” “你这样问,是男人都不可能默不吭声吧。” 她笑了起来。 欢欢端着茶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来。“叔叔请喝茶。” “谢谢。”他接过,喝了一口,大声赞道:“嗯,真没喝过这么好喝的白开水,我们欢欢公主倒的,就是不一样。” 欢欢开心地呵呵大笑。 慕风拍了拍手。“我们来帮妈咪的忙,一起动手做我们的午餐好不好?” “耶,好!”欢欢拍手同意。 “好吧,那你帮忙剥虾子,然后把它剁碎吧。”子榆开始分配工作。 “妈咪,那我呢?” “来,这支夹子给你,把鱼刺给小心挑出来。” “啊,这样好无聊啊。” “怎么会无聊呢?这样吧,你挑一支鱼刺,我发给你五元奖金,怎么样?” “好!”欢欢欣然同意。 在子榆的指挥下,他们在一团混乱中完成了午餐。 “好了,菜都上桌了,你们去准备碗筷,我把厨房收拾一下。”说完,开始清洗锅具和料理台。 等她把厨房都擦拭干净,欢欢已经大喊:“妈咪,都准备好了,快来吃饭了!” 子榆微笑走向客厅。 慕风已经把白玫瑰花束插在水桶里,桌上还有一瓶汽水和香槟。虽然她的客厅很平实,也没有像样的花瓶,但经过他们父女的布置,还是有欢乐的气氛。 慕风挑眉,觉得这顿午餐很有趣。“我们吃饭吧。” 看他们父女俩吃得津津有味,还有说有笑,子榆默默看着他们,脸上一直维持着淡淡的笑容。 唉,她所能为他们做的,恐怕也只有如此了。 慕风吃得兴起,拿起相机。“子榆你坐过来,我们拍张照片。” 他这么高兴,教她不忍拒绝。 她坐在他左侧,欢欢坐在右侧,让他有种家人团聚的圆满感觉。他拿起相机拍下这一刻,希望能永远留下这个画面。 接连几天,子榆都在忙新大楼用地位置的评估报告,后来慕风决定选市区那一块地。可她忙了三天,只查到那块地是一家叫嘉诚建设公司所有,上门拜访了几次,他们都没卖地的意思。没办法,她只好走进便利商店点了杯咖啡,找了座位坐下来打电话给老羊—— “老羊,不好意思,你这么忙我还打电话来烦你。” “大嫂,快别这么说,是老大让你问我什么事吗?” “不,不是。事情是这样的,慕风决定要买市内那块地建大楼,可是我去拜访了三次,他们并没有卖地的意愿,你看这该怎么办?” “是私人土地还是建商的?” “是一家叫嘉诚建设公司的地。” “喔,是嘉诚啊。如果是这家公司的地,你去一百次也签不下来。这样吧,你直接去跟老大讲,我们老大亲自出马就一定有办法签下来。” “慕风跟嘉诚很熟啊?” “他跟嘉诚的幕后金主很熟,总之,只要老大出面,一定ok。不过,如果他们去酒店喝酒,你一定得跟去,因为老大不能喝太多酒,他有轻微胃溃疡的毛病,别让他喝太多了。” “喔,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合上手机,子榆慢条斯理地将咖啡喝完,又点了一杯,带回分行。 走进办公室,慕风正在讲电话。子榆把咖啡放在他桌上,自己坐回座位等着他。 慕风讲完电话,拿起咖啡,挑起眉望着她。“是不是事情进行得不顺利?所以买咖啡跟我赔罪?” “对呀,很惨耶,我去了三次,很诚恳地跟对方谈,可是他们还是不愿意卖那块地。” 慕风喝了口咖啡。“对方是谁?” “嘉诚建设,老板叫张士元。” 慕风用手摸了摸下巴。“嘉诚建设啊,好,没问题,我亲自找他们老板谈。” 慕风拿出手机拨了几个电话,约了几个人明天晚上到酒店喝酒。 子榆想起老羊交代的话。“总经理,明天你要去谈这笔生意,可不可以带我去?” “那是酒店,你不适合去。”他拒绝了。 “这是我的案子,现在我又是特助代理人,怎么会不适合呢?” 慕风看着她的表情。“那些生意人一到酒店,全都变成色色的男人,你不怕?” “不怕!”有他在,她真的不怕。 “那……好吧。”他勉强同意。 她对他露出一抹笑容。 约定的那天晚上,子榆薄施脂粉,穿着一身裤装,跟阿嬷说她和慕风出去谈生意,会很晚回来,随即走出门去,坐上慕风的车。 虽在黑暗中,他仍看出她打扮过。“本来上班你都只擦口红的,干嘛今晚要化妆?” 发现他对自己观察得这样仔细,她有些讶异。 “呃,我想酒店的小姐一定都和很漂亮,虽然我只是去旁观,也不好显得太随便。” 她的理由可爱得让他发笑。 他简单交代:“因为你和酒店小姐一比,自然气质出众,那群色鬼一定会猛灌你酒,你可别照单全收,否则会喝死你。” 她看着他,心里os道:她今晚的核心任务,本来就是来看着他别喝太多酒,他的叮咛岂不和她来的任务背道而驰? 酒店里的摆设果然极尽奢华。 设计繁锁华丽的水晶吊灯和打得发亮的大理石地板,放眼望去,来来往往的都是面容姣好的高挑女子,在在说明这里真是男人的天堂。 他们被带到一间宽敞的包厢,里面已经坐下三名中年男人。慕风一见,便对其中一名胖胖的男人伸出手。“哎,保叔!谢谢你给面子,愿意下来让我作东。” “我一听说你有难,当然得马上出手相助,要不我怎么跟你外公交代呢,你说是不是?”胖男人用力握住他的手笑说:“来来,我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嘉诚建设的张董,这位是黄总,这位是汇融集团的慕总。” 三人互换过名片,保叔发现了子榆。“慕风啊,你身边这位美丽的小姐是?” “喔,她是我的特助,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 “你的特助?那你身边原本那个小杨咧?他上哪儿去啦?” “他请了婚假,所以他的工作暂时由这位叶小姐代理。” “叶小姐啊,长得真漂亮呢。” 子榆向他微笑致意。 “哎,各位贵宾,来来,大家坐,别站着啊。”酒店里的妈妈桑带了几位小姐走了进来。 服务生进来送茶、递酒、送毛巾。 酒店小姐帮大家斟酒。 慕风先敬大家,接着说明来意。“我们汇融集团近来想朝金融业发展,所以想在高雄盖一栋金控大楼。找了好久,发现一块地满合适,查了一下,原来是张史的嘉诚建设所有,所以呢,想请张兄割爱。当然了,价钱各方面都不是问题。” “老实说,这块地的位置是真的好,许多人找我买,我都舍不得。近来建筑业不景气,我还有些建案卖得不是很好,所以还没想到要盖那一块地。黄总和我说过,要是今年建案没办法销售出八成,我们打算把那块地规划成停车场,暂时先养着。”张总说。 慕风闻言,仔细分析了下。 看来嘉诚建设是有资金压力的,规划成停车场的投资报酬理应该救不了他们,这笔地谈成的机率颇大,关键只在金额。 慕风笑着。“张兄看来是做大事的人,建停车场不是把格调给做小了吗?我说过,我们要发展金融业,自然不缺资金,今天张兄把地卖给我们,大家作个朋友,需要我们银行融资,一句话没问题。保叔,你看,我对你的朋友这样够诚意了吧?” “嗯,看得见你的诚意。小张,你听我说,你呢,也不过是卖一块地,就可以得到汇融集团往后的资金援助,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你要放弃了,下回可别说保叔不帮你。” “保叔都这么说了,我们当然得交慕总这个朋友,慕总找个时间,我们来谈签约的事吧。”张上元说。 “啊呀呀,来来,张董真够阿沙力的。来,我敬你。”接着他又敬了保叔和黄总。 “嗯,叶小姐,你们慕总亲自出面帮你把案子给谈妥了,你怎么没有出来敬张董和保叔呢?” 子榆举杯就要敬。 慕风使了一个不赞同的眼色。 “黄总,不好意思,她不会喝酒,还是由我帮她敬各位。” “嗟!哪有这种事,慕总要英雄救美得罚三杯喔。” “好,就三杯。”慕风拿起酒就要喝。 子榆站起来。“黄总说得对,我该敬各位的。我干杯,各位随意。” 说完,豪气地干了杯中的酒。 慕风错愕地看着她。 “哎,好一位酒国女英雄咧,什么不会喝,慕总你真是客气了。” 接下来,子榆不顾慕风的拦阻,只要他们找她喝酒,她就接过他的酒杯把酒给喝了。美女当前,她又笑容灿灿,没人舍得拒绝她。 “哎,慕总啊,你上哪儿找来这么忠心耿耿的属下,你瞧瞧,整晚都在替你挡酒呢。” “真难为她了。她大概是听了我特助的交代,真以为我酒量不好,所以护主心切;不过,你们看,她真的快醉了,我得先送她回去。保叔,不好意思,我得先告退了,你们继续玩,今晚我埋单。” “应该的,这么好的……呃,属下,当然要好好珍惜,先送她回去吧。”保叔意有所指地说。 慕风奇怪地看了保叔一眼。 保叔对慕风眨眨眼睛,小声说道:“以后别带老婆到这种地方来,嗯?” 慕风这才想起,保叔和他们家极熟,一定参加过他的婚宴,以老人家而言,他的好眼力真教人敬佩。 回头,他把喝得脸色发青的子榆扶上车。 “你这是干什么?来的时候不是交代过你,不要喝酒吗!不交代还好,都交代你了,你却是整晚抢着喝,你当那是解渴的乌龙茶吗?” “我、我没醉呀,你别忘了,我有一个酒鬼父亲,我当然、当然也是海量好不好。”说完,那个自称海量的女人呕的一声,趴在窗口往外猛吐。 慕风减慢车速,然后在路边停车。拍着她的背,递面纸给她。 等她的状况看来还可以,他才又发动车子。 “以后不要再这样喝了,很伤身体的。”慕风忍不住又念她一句,转头,见她已经睡着了。 他考虑了下,打电话回去给来好婶,说子榆喝醉了,他带她回他住的地方睡,今晚不回去了。 来好婶没说什么,只是“喔”了一声,两人便结束了谈话。 慕风抱着烂醉如泥的子榆回到饭店,帮她洗净脸上的残妆,脱掉她的脏衣服,换上他的睡衣,抱她到床上安置。 弯腰捡起刚丢到地毯上的包包,包包里有些东西滚了出来,他一一收拾进包包里,赫然发现他的药;他拿出那罐治胃溃疡的药,瞬间明白了她整个晚上的怪异行为。 他笑着摇摇头。 这女人真是矛盾得紧,既然存心护着他,那仅仅护一个晚上又有多少用处呢? 他苦笑。 拿起睡衣,进浴室盥洗。 天亮,子榆只觉得头痛欲裂。 慕风把一片土司和一杯牛奶送到她面前。 子榆见到他,有片刻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头很痛吧?起来把早餐吃一吃,吞片阿斯匹灵吧。”他温柔地说。 “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醉倒了,我只好把你送到这儿来,免得阿嬷还要起床照顾你。” “怎么?我整晚大吵大闹吗?” “大吵大闹是没有,只是不停地打呼呢,有高有低,可热闹了。” 子榆一脸怀疑。 她会打呼? “真的!”他憋着笑说。 她把枕头砸向他。“你骗人!” 他捡起枕头,坐到她身旁,柔声说道:“好,是我骗人,你的睡姿很优雅,快把早餐吃了吧。” “那你吃早餐了吗?”她反问。 “吃了。” 她吃了几口,才想到现在到底是几点,她还得赶回家换衣服上班呢。 “现在几点了?”她语气有点紧张。 他叹了口气。 “你真是醉得厉害,醉得忘了今天是周末。” “真是忘了。” “所以时间多的是,你尽管慢慢吃,不用急。” “可是欢欢今天要上学。大礼拜没休息,我得赶回去送她去幼稚园。” “你好好休息吧,我去。” “不,我跟你一起回去。” 他无奈地看着她。“你一定要这么见外吗?” “有些事,能不开始就不要开始吧。” “也对。免得分离时彼此多了些牵挂是吗?”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可是听他直接这么说出来,她听了还是会难过。 他默默送他回家,再接欢欢去幼稚园;走时,甚至没跟她道别。 她告诉自己,这样也好,真的。 她早晚要习惯没有他的生活。 金控大楼的预定地已经签约过户完成,并开始动工,室内设计图在邱老师的协助下也已绘制完成。 慕风的住处已经完工,子榆也接洽好装潢的公司,只有院子里的植栽她不知道慕风想种些什么,所以,她在陪他开完会分行的例行会议后,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她问:“总经理,你的房子最近要开始作室内装潢的工作,但是院子里的植栽,不知你想种些什么?” “我有一些花苗,苗圃的土要运过来之前?你先跟说?我让人把花苗送过来让工人种。” “好,我明白了。” 忙完分行里一些例行公事,子榆开始替慕风挑家具,以布置自己的家的心情,试着替他圆心底那个梦。 她买了纯水机,相信爱喝白开水的慕风会需要;选择黄色灯光,他说过,那种灯光才有家的温暖感觉;欢欢的房间贴了粉色是碎花壁纸,粉色的窗帘满是kitty猫图案;客厅和厨房,她以乡村风家具为主轴;书房走的是中国风;主卧室是维多利亚风格;他的健身房则走地中海风格;浴室充满现代感;两间客房,她设计得很有南洋味。 老羊婚假结束,回到慕风辫边,她有更多的时间沉浸在室内设计的趣味当中,所有的东西都是她亲自挑选,花了近一个月将一切都摆设妥当,慕风的花苗也送来了,当她看见所谓的花苗竟全是栀子花,她惊讶极了。 她怎么从不知道他和她一样都喜欢栀子花? 当最后的窗帘也装上后,她请人将室内外都彻底打扫干净,将钱付给工人,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检视一遍,走到主卧房时她摸着新床罩。 将来这里会有个女主人,希望她能给慕风她无法给的家的感觉。呆坐了一会儿,她走到玄关,按熄所有的灯,关上大门。 唉,真快!慕风房子的设计装潢已经全部完成了。 第九章 隔日。 天气很好,晴空万里。 可子榆心里却是阴阴的,太阳好像忘了照在她身上,她甚至感到有点凉。手里崧紧握着慕风新家的钥匙,感受那微微刺痛的感觉,她非得这样,才能转移自己心理那隐晦不明的淡淡忧伤。 慕风见到她,倒是很开心。 “嘿,成绩不错唷,你这个月标到两笔新土地,今年年终奖金可能会大丰收喔。” 她打起精神,不想当个扫兴的女人,她掏出钥匙。“好消息不仅一桩呢,瞧!你的新居我已经全部打点好了。” 子榆努力振作自己,所以完全没发现慕风原本焕发的神情在听到她的话后,明显变得黯然。 “很好。”他简单回应着,喉间分泌出一种苦涩的味道。 老羊抬头看着他。 慕风和老羊四目相对,他以平稳的声音说道:“找一天到我的新居吃饭吧,把阿嬷和欢欢都带来,就当作是庆祝我的新居落成吧。” “好。”子榆同意。 “老羊,日子定了之后,麻烦你帮我找个外烩厨师。”他继续很有很有条理地交代。 “是。”老羊应道。 交代完这些琐事,他便走了出去,一整天都没有回办公室。 直到下班时,子榆忍不住问:“老羊,你知不知道慕风到哪儿去了?” “你总是步停地伤害他,既是如此,又何必问他的行程?”这是第二次,老羊话越说越不客气。 子榆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来好婶看到她的神情,马上停下手中的动作追问:“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事。幼稚园的老师说慕风带欢欢回来,他们回来了吗?” “说是要去逛夜市,不回来吃饭了。” “喔,我有点累,先去睡了。阿嬷,晚饭你先吃,别叫我。”说完,她走回房间,盖上被子,开始放声痛哭。 哭累了,昏昏沉沉地睡着。 会这样结束,不是她当初可以预料到的。 慕风新居落成的餐会客人不多,只邀请了子榆、来好婶、欢欢和老羊,加上他自己,只有五个人。 慕风带着欢欢参观她的房间,当她看见柜子上满满的玩偶,开心地叫了出来:“哇!好漂亮的娃娃喔,怎么这么多娃娃呀?” “喜不喜欢?” “喜欢!” “那都送给你好不好?” “真的吗?”她一脸不敢相信,随即认真地摇摇头。“不行,妈咪会骂。” 慕风抱起她,“只要是我送的,你妈咪不会骂。” 欢欢偏着头想想。 好像对耶!慕叔叔每次带她出去都会买玩具给她,妈咪通常只会问一下,都没骂她。 慕风抱着她下楼,走到厨房冰箱拿冰淇淋。 “慕叔叔,妈咪说这是你买的新房子,以后你都会住在这里吗?”欢欢张着大眼睛问。 慕风看了一眼正在餐桌上插花的子榆一眼。“那要看慕叔叔的小朋友愿不愿意跟我住,如果她要跟我住这里的话,我就会陪她住这里。”他说得很平静。 “慕叔叔你有小孩哦?” “嗯?有一个。” “是男生还是女生?” “跟你一样是个漂亮的女生。” “她读书了吗?” “跟你一样念幼稚园。” “那她叫什么名字?” “叶雅欢,你可以了喔,去客厅吃东西,别再吵慕叔叔了。”子榆终于忍不住,担心他们两人一问一答,会问出什么不该问也不该答的。 欢欢噘着小嘴,捧着冰淇淋走去客厅。慕风帮自己倒了杯水,也沉默地走到客厅坐在欢欢身旁。 突然间,她像个不受欢迎的外来者,站在慕风干净明亮的厨房和客厅的走道之间,突然不知该如何自处。 幸亏厨师在这个时候带着他的助理过来,她只好选择窝在厨房里。 老羊挑的厨师果然非常棒,很快就作好了午餐,菜作得非常精致,她试吃了几样,都非常可口。 中午十二点整,他们五个人准时坐在餐桌旁。 欢欢仍旧像只小麻雀似地问个不停,慕风都非常有耐心地一一回答。 其余三个大人都安静地吃着饭,气氛怪异,一点都没有新居落成的欢乐,倒是多了些说不出的疏离和不自在。 这种气氛让子榆很难受,所以,她打算一用完餐就告辞。因而当厨师送上最后一道菜时,她心里有种快解脱的感觉。 谁知整个午餐都没理她的慕风突然举怀敬她。“子榆,首先,我要谢谢你,这房子你帮我设计得好极了,我很满意。金控大楼预定地的案子也已经在积极进行中,前阵子你又帮我买到两块很便宜的土地,你实在帮了我许多忙,我深信以后你必定可以独当一面,我答应给你的礼物当然不能食言,我们干了这一杯,我祝你将来一切顺利。” 子榆表情木然地干了手中的酒。 慕风把一个圆筒交给她。 子榆很清楚知道那是什么,可她发现自己伸出去接的手竟然颤抖着;接过那圆筒,就意味着他们的关系终将结束,这是她下过决心要促成的结果,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没有足够的坚强可以面不改色地接受这样的结果。 “谢谢。”她垂眼,轻轻地说。事到如今,也只剩这句能对他说了。 她牵起欢欢和阿嬷的手,然后缓缓走了出去。 慕风眯着眼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口。 “老大,你不追出去吗?” 慕风没回答,只是点起一根烟,慢慢抽着。 “难道就……这样?”老羊问。 “没错,就这样了。”慕风按熄烟蒂,转身往屋内走去。 “老大?” “别再说了,你把东西整理整理,我们后天回台北。”慕风头也不回地说。 走回房间时,他看了一眼餐桌,满是杯盘狼籍的景象,正是一幅曲终人散的景色。他快步走回房里,躺在床上,这才发现。他真的好累了。 慕风隔天并没有去上班,只有老羊到总经理室去收东西。子榆觉得奇怪,问道:“慕风怎么了?今天怎么没来上班?” “我们明天回台北。”老羊牛头不对马嘴的冒出这么一句。 子榆一惊。“明、明天?” 为什么这么突然? “那……他还会回来吗?” “回来干嘛?这里只是一个满是伤心记忆的地方而已,不是吗?”老羊没好气地说。 “我只是问问,没有别的意思。”子榆轻声说道。 “唉,大嫂,有些话我不知该不该说。虽然老大知道我告诉你这些事一定会很生气,可是如果不告诉你,我大概会闷死。” 子榆抬头,眼里满是疑惑。 “昨天晚上我问老大,为什么急着走?既然都签字离婚了,难道不带欢欢走?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虽然我也很爱欢欢,可是两个大人一左一右抢着要她,不管谁抢赢,终究都会伤到孩子。而且和子榆比起来,欢欢就是她的全部,如果我硬要带走欢欢,她会过不下去,既然注定要有人难过,那就让我来承受吧,至少我还拥有一半的监护权,我还是可以来看看孩子。” 闻言,子榆一阵鼻酸。 “大嫂,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怎么会满脑袋想的都是要离开老大?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对你的用心良苦?为了能让你实现当室内设计师的梦想,他找最好的邱老师帮你一对一上课;为了让你离开他之后,可以独当一面,他把汇融金控大楼及他建的房子都让你设计,让你有承作个案的经历。你知道你拿到汇融集团的设计案,对你将来拿案子有多大的帮助吗?还有,他教你怎样去进行法拍交易,无非是要让你将来的工作更加顺遂,要不,群聊制作我们汇融集团这么大的公司,怎会在意法拍的那两笔小小土地?他全是为了你呀。”老羊忍不住将慕风原本的计划一古脑儿的说出来。 “你不要再说了!”子榆捂住耳朵。她不想再听了。她没要他那么做,她没有! 她无法安坐在办公室里,她请美芳帮她请事假,然后搭公车回家。坐在公车上,她看着两旁的商店从车窗前飞逝而过,惟独她糟透的心情却高挂心头,挥之不去。六年前她刚离开慕家时,虽然同样有种迷惘的心情,却还夹杂着一丝解脱的感觉,可是这次不一样,她真觉得体内某处像裂开了那般疼痛,只是她叫不出来,甚至也哭不出来。 下了车,她慢慢走回家,只是快到院子时,她忽然听见欢欢说话的声音,心里正奇怪着她不是去上学了,怎么又回来了? 正要走进去,突然听见慕风的声音,她又躲回围墙外。 “你要好好疼它喔。”慕风说。 “慕叔叔,我们该给它取个名字吧?”欢欢问。 听到这理,子榆忍不住好奇,偷偷往里头看,只看到一只白色毛绒绒的小狗。 “嗯,我想想看叫什么好,叫球球好不好?”慕风问。 “不好。”欢欢摇头。 “不然叫乐乐?” “我叫欢欢,它叫乐乐,好好笑喔。”欢欢放声哈哈大笑,小手一松,抱在怀里的狗便给掉了下去,叫了一声,往门外急跑而去。 欢欢见狗儿跑了,马上追出去,慕风随后跟了出去,一部载着便当的机车从马路那端快速骑过来,眼见就要撞上他们父女,子榆不知哪来的力气,两手用力一推,右手推开慕风,左手推开欢欢,她滑倒在路上。 机车骑士紧急煞车,却还是止不住往前滑行的机车,车轮压过子榆的腹部,机车倒了,便当散了一地,欢欢转头看见妈咪,放声哭了起来…… 慕风疯了似地回头抱起她,对着机车骑士大吼:“快叫救护车!” 子榆浑身痛楚地醒来,床边围绕着来好婶、慕风和欢欢的脸。 子榆欲抬起手摸欢欢的脸,却发现疼痛异常,只好放弃,她对着欢欢微笑着。“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欢欢摇摇头,两只眼睛里满是惊惧。她一度以为妈咪死了,是慕叔叔一直跟她保证妈咪会没事,她才比较不害怕。 子榆接着看着慕风。“你也没事吧?” 慕风摇头。“我很好。” “那就好。”她安心多了。 忽然间,她想起那位机车骑士,有点困难地望着慕风。 慕风马上了解她的意思。“机车骑士也没事,我都处理好了,你安心养伤。” “对啦,慕风都处理好了,你就不要担心了,想吃什么跟阿嬷说,阿嬷去帮你准备……”来好婶这桩意外吓得一夜没阖眼,见到子榆能醒过来,感到无比安慰。 子榆看到阿嬷白苍苍的头发和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不孝,如果她就这么走了,把欢欢留给阿嬷,她要怎么办? 不晓得为什么,她很自然地脱口而出:“阿嬷,我对不起您,这辈子让你为我操了这么多心。” 来好婶握住她的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欢欢也哭了起来,“妈咪你不要哭,我看见你哭,我也好想哭。” 慕风默默退出病床,走到护理站告诉护士病人醒了,点滴也快没了。 老羊这时提了一大盒鸡精走进来,看见慕风站在电梯口的走道上望着窗外的景致。 “老大?” “你回来了。” “怎么样,大嫂醒了吗?” “醒了,护士正在帮她换点滴。” “喔。”他也站在一旁,陪着慕风看着窗外。 “老羊,你信不信命运这回事?” 老羊搔着自己的眉毛。“信啊,怎么了?” “有时候我忍不住要想,我是不是命中注定得跟叶子榆这么痛苦地纠缠不清?连想放手都不能。” “这大概就是我妈说的相欠债吧。”老羊感慨地说。 两人谈着谈着,忽然看见来好婶走了过来。 “咦!你们两个在这里啊,子榆又睡了,可能太虚弱了。我回去煮点鱼汤就过来,我会来陪她。你们有事先去忙吧。”来好婶牵着欢欢说道。 “阿嬷……”慕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来好婶阻拦了。 “什么都不要说了,子榆的个性很倔的,你还是照计划回台北去吧。阿嬷来跟她说。” “好吧,阿嬷,那一切就麻烦你了。” 来好婶点点头。 他们一起走进电梯,来好婶想到什么似的,又问了一句:“对了,你什么时候会走?” “如果没有其它事,应该会改成明天下午。”慕风说。 “阿嬷新腌制了一罐酸梅要送给你,明天要走之前过来拿好吗?” 慕风点点头。 电梯门开。 来好婶婉拒了慕风要载她一程的提议,自己搭公车回家。 慕风看着阿嬷和欢欢的背影,蓦地,觉得心酸。 老羊把车开到他身旁。“老大,不要再想了,上车吧。” 病房里,子榆喝着阿嬷煮的鸡汤,看着阿嬷说:“我问过医生了,他说我很好运,只是几处肌肉挫伤,右手稍微扭到,吃几天药、休息个几天就没事了,所以等一下我会去办出院,你等一下先回家睡个午觉,我办完手续会自己搭计程车回去。” “这样啊,那很好啊。不过,阿嬷不累,反正回去也睡不着,你陪阿嬷聊天好不好? “好啊。”子榆让阿嬷帮她把枕头垫高。 “最近我常常梦到你阿公,我想可能我能陪在你身边的日子也不长了。哎,说实在的,时间过得真是快,我好像不久前才嫁给你阿公怎么一转眼我身边就只剩下你和小欢欢。你还记得你妈妈当年离开你的情景吗?” 子榆摇摇头,她一点也不想去想起那个曾经遗弃自己的女人。 “我知道你不说,并不表示你想她。阿嬷知道她现在人在台中,开了一家小吃店,听说生意还不错。她曾经偷偷来看了你几次,所以,我想她是爱你的,只是她有苦衷。你知道你老爸整天醉醺醺的,醉了也要打,赌输了也要打,有几个女人受得了这样的生活呢?所以,你不要怪她。” “阿嬷,我们不要谈她好吗?” “你让阿嬷讲,不然我怕以后就再没机会讲了。” “你再讲这样,我不要听了!”她生起气来。 “你知道吗?其实有一次,阿嬷背着你到鱼市批鱼,看着大海,曾经有那么一刻就要背着你跳下去,可是你忽然在我背后呵呵呵地自己玩得笑出声音来,我想,或许你的将来会跟你妈和我大不相同。为了你,我应该要比别人更勇敢。幸好,你很争气,读书以后每次考试都第一名,让阿嬷很开心。后来,因为你爸的缘故,你跟慕风跑了,大家都以为我会很伤心,可是其实我并没有,我相信你一定找到了可以飞走的方向,因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糊里糊涂就跟一个男孩跑了,让自己的人生不幸,让阿嬷伤心,后来发生的种种,其实,认真想起来也不是慕风的错,慕风虽然看来一副凡事都不在乎的模样,其实是个重感情又很良善的孩子,这点阿嬷相信你比我还清楚。我只能说,你只是运气比别人差,所以比别人更辛苦。一直以来不管你做什么,阿嬷都支持,可是这次阿嬷觉得你做错了。” 子榆红着眼眶看着阿嬷。 来好婶继续说:“虽然阿嬷没读什么书,可是,阿嬷知道,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一定要勇敢,要勇敢去面对你害怕的事情,你和欢欢将来才会有好的生活。我相信慕风一定在等你回去,他也一定会帮你面对所有的困难,你要是坚持不回慕风身边,欢欢就不会有一个完整的家,这对爱你的他们两个人来说都不公平。你要好好想想,阿嬷不希望你做出一个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决定。听阿嬷的话,带着欢欢,回慕风身边去。” 子榆静静听着阿嬷的话,没有说话。 “你好好想想,阿嬷不吵你,先回去了。”来好婶说完,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走出房间。 慕风在回台北前绕到子榆的住处,来好婶倒了杯水给他喝。“你等我一下,我用个袋子把梅子装起来,你比较好拿。” 不一会儿,来好婶拿了她新手腌制的酸梅给老羊。 不觉又叹了口气。 慕风关心地问:“怎么了,阿嬷怎么在叹气?” “没有啦,看你要走,心里有点不舍啦。” 慕风搂着她的肩。“阿嬷别这样,有机会我会回来看欢欢和你。” “那时候就不一样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要保重。”来好婶只好说。 慕风眼睛看着屋内,像放不下什么似的。 “老大,走吧。”老羊已经在催他。 “阿嬷,你也要保重自己身体。我走了。” 慕风说完,转身离开。 可就在他快走出院子时,他听见一声小小声、带些害怕和不确定的童稚声音喊着:“爸爸?” 慕风回头,看见欢欢抱着乐乐倚在门边,张着一双不解的眼睛望着他。他一个箭步跑回去抱紧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子榆跛着脚从房里走出来,看着他们父女相认的画面。 她知道,这次她没有做错。 她听见欢欢在问—— “慕叔叔,妈咪说你就是我的爸比,这是真的吗?” “是。” “妈咪还说,你在跟我玩找人游戏,所以你要先装作别人,然后看看我能不能找出自己的爸比?” 慕风抬头看着子榆,谢谢她替他编了一个这么完美的谎言。 “对呀。”他笑说, “可是这样不对喔。”欢欢坚持。 “哪里不对?” “你还没讲游戏开始就玩了。” 在场的大人都被她逗笑了。 “好,下次我会注意,要玩之前要先讲游戏开始,这次原谅我好吗?” “好吧,可是下次不可以了喔。” “一定。” 后来欢欢看到慕风穿西装打领带。“爸比你要去哪里?” 突然大家一阵尴尬。 欢欢走到子榆面前问:“那以后我也会跟大家一样,对不对?” “什么?”子榆不了解她的意思。 “现在游戏玩完了,我们可以跟别人一样,爸比、妈咪和小朋友都住在一起对不对?” 这个问题一样没有人回答。 欢欢等不到答案,担心得几乎要哭出来。 慕风看了不忍,看往子榆。“当然是这样,对不对?” 子榆微笑地眛着欢欢。“对!从今以后,欢欢就和爱她的爸比和妈咪,还有阿祖,我们一起生活,再也不分开了。” 欢欢开心地跑去让子榆抱着。 慕风和子榆相视一笑,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等孩子睡了,慕风问她:“怎么会突然改变决定?” “当我眼睁睁看着你和欢欢就要被车撞上的那当下,我便想通了,我几乎在一瞬间失去你们两个,那是我无法承受的,所以,我应该选择面对,我想,再艰难的日子我都熬过了,不过就是面对你的家人,为了你和欢欢,我应该再勇敢一次。” 慕风搂着她。“我们一起面对,这次你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后记 最近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实在是感到非常的恐怖。故事写着写着,好不容易写到第七章,起身去喝杯水,电脑突然挂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所以不断告诉自己,应该只是突然秀逗,让电脑休息一晚就好了。 过分乐观的美德没能救得了我,笔电还是开不了机。 我只好去找找看有没有备分档,以前都会作的,可是这部少来业的、认分的笔电从来没出过事,所以导致我的松解,遍寻各个文件档,埪找到一页,区区一页恐怕解救不了我的懊恼。 幸而,我一向乐观过人,便拿着笔电积极送修,心想,修好了,或许档案还在吧。 谁知,我只是告诉x店员要先报价,店员边填单子边说:“也对啦,这么旧的机子了,万一修起来和买一台新的差不多,那多冤枉。” 这是什么鬼说法,竟敢这样说我心爱的笔电,真有股冲动换别家修,可是最后还是忍下那口气,极尽优雅的说:“那一切就拜托你了。” 忍了七天,打电话去问。电脑已回到x坤店。 “修好了吗?”想当然耳。 “没有。” “没有?”我音量提高八度。 “对啊,因为他们打电话要跟你报价时没打通,就把电脑寄回来了。” 我哀求:“不要这样啦,帮个忙帮我联系一下,我要修,要修!不要再把电脑送回来了。” “喔,好吧,我帮你联络看看。” 接着我抱着培养耐性的心情又等了七天,再打电话去问—— “我的单据号码是******,请问我的电脑修好吗?” “它被送回我们店里了,我正要打电话通知你说。” 我变得歇斯底里,对着电话足足抱怨了分钟,想说讲了这么多,应该足以让店员深深觉得对我造成的不便有多抱歉、多失礼、多不应该。 可他却说:“那你现在到底要拿回去还是送修?” 这人要不是有十足的内力,绝对酝酿不出那样十足的杀伤力,一句话听得我仿佛被点了穴般停在原处动弹不得,最后小猫似的说:“送修。”挂上电话,家人全部围着我。 我怒眉一扫,全部的人倒退一步。 老公一句:“很气哦?” 我的歇斯底里症再度发作,狂吠了一大串狠毒且级数够高的创意字汇,可惜客厅里的人全逃光了。 又等了十天,我再打电话,这次我有气无力的问:“这次该修好了吧。” “好了。”店员说。 这次我忘了所有的不愉快,付了钱,带回我心爱的笔电,迫不及待的打开档案。 空的。萤幕一片白茫茫。 我气得多吃了一碗饭,还自暴自弃地不运动、不洗衣服,只看电视。这样过了三天,我终天回到电脑前,竟又发现没法开档案。 这一吓,非同小可。 x店员告知:“送原厂本来就这样,把所有的都砍掉,你要的那些作业环境要自己灌啊。” 我没气得中风真是奇迹,最后,我跑去一家招牌看来破破的、写着维修电脑的店,终于修复了我的笔电。 打开word,重新开一个新档案,看着萤幕里天地雪白一片。 我对着笔电说:唉,姐妹,死里逃生,我们重新来过吧。 不过这次我有了万全准备,我在电脑桌上放了三个随身碟,这恶梦,作一次就够了。 对,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