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文俏酒娘》 楔子 江夏离站在那株细细的柳树旁,一手扯着柔嫩的柳枝,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站在对面的人说话—— 「夏离,我知道这件事很对不起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歉意。」 说话的是一名俊秀青年,月白色的长衫衬托着那张年轻的面庞颇为风流,只是他的眉宇间满是愁容。 「自小我们一起长大,你素来知道我的心思,最怕对不起别人,但我没想到我最对不起的人会是你。夏离,我是真心向你道歉,你在我心中是最好的红颜知己,我和你可以无话不谈,所以爹娘为我们订下这门亲事时,我很开心,只是……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桐哥,看你急得都出汗了。」江夏离笑咪咪地抬起袖子,替他擦去额上的薄汗,眼角余光瞥到不远处一抹浅紫色身影,心下了然地又笑道:「你都说我是你的红颜知己了,你的心思我岂能不懂?父母为我们订亲时的确没问过我的意思,你和静雪两情相悦,我又岂能做棒打鸳鸯的恶人?你放心,你尽管退婚,爹那里我会去和他说的。」 柳舒桐长吁一口气,躬身说:「夏离,你不愧是我的知己。世上的女人如你这样识大体的实在不多了,日后你若有为难之处,尽管来找我,我就算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她笑看着那对身影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到,才低下头看着自己一直扯着柳枝的手掌,掌中全是碎了的叶子,染上点点的绿色汁液,翠绿的颜色此时看上去竟是那么刺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江夏离,你还真是个自讨苦吃的人!」剩独自一人时,她依然微笑,但当她向旁边跨了一步,打算离开时,却差点摔倒,刚才她站得太僵硬了,竟然连双腿都麻了。 突地,一辆马车快速从她身前经过,飞快的车轮差点将她剐倒,接着马车紧急停了下来。 有个娇俏女孩子掀开车帘探出头来喊道:「喂!你怎么样?伤到没有?」 江夏离对着那名女孩子笑答,「当然伤到了。」 女孩子吓了一跳,「啊?伤到哪里?」 她见那女子像是要跳下车查看,便大方地摆摆手,「你走吧,我的伤口你是看不到的。」 伤在心底,滴血无痕,除了自己,还有谁会知道? 第一章 熙来攘往的彭城小街上,有一间小小的酒坊,酒幌很新,印着「秋实」两个字。店铺不大,除了柜台之外,只有三、四张桌子,十来把凳子,但每天在酒坊前排队买酒的人,将近有百来位。 路过的外地人看到此景,不禁好奇地打听,「秋实?这名字取得奇怪,这家店的酒是不是格外好喝?」 排在最后一位的客人回头,笑道:「这家的酒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这间店不过是去年才开的,比不了后街那家百年老店的陈酿,不过在这家买酒有一件事,是其他店比不得的。」 外地人被勾起了好奇心,急问:「什么事?难道买酒还送小菜?」 客人笑答,「差不多吧,老板娘是个说故事高手,每七天她就会写一段故事出来,一月四次,连成一篇,内容环环相扣,特别精彩,但如果不是在这间店买酒,是看不到她写的故事的。」 外地人不解地问:「不就是写文卖钱,再好看的故事有必要让这么多人跑来买酒换文吗?不如一人买文,众人同赏,岂不省钱?」 闻言,客人反而不高兴了,「老板娘早就有说过,买酒不在乎多少,哪怕只买一杯,也是份捧场的心,但若是分文不取就要白看文章,那她以后宁可搁笔,再也不写了。」 外地人不禁哈哈笑道:「这老板娘脾气还真大,改日我也买一篇故事来拜读一下。」 客人打量着外地人,「兄台,看你这样子,也该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不妨把你的故事也卖给老板娘,经她一番润色,你就是传奇人物了。」 外地人不可思议地张大眼睛,「怎么,老板娘不但卖故事,还会买故事?」 「是啊,若你的故事够吸引人,老板娘不惜花重金买下,若是你怕人知道,会隐去你的名字,省得日后麻烦。」 外地人再笑道:「真是个有趣的老板娘!高价买文,低价卖文,她就不怕入不敷出吗?」 「这就不晓得了,看这老板娘,该是大家出身,也许有些私房钱吧。」客人见队伍稍微移动了下,急忙往前蹭了几步,再回头对外地人诚心的建议,「你既然这么好奇,不如也买份故事读一读,就什么都明白了。」 江夏离很少到前店去看,她手下有两个伙计,卖文也好,卖酒也好,都能替她打理好,除非有客人要来卖文,她才会出去招待,要不然平日她都待在后院的小书房里,认真地写故事。 在东岳,抛头露面的女人虽然不少,但是像她这样靠卖文字为生的女人,大概找不到第二个了。 市井之中,卖的最好的文章,多是青楼艳史,要不就是鬼狐稗史。 唯独她,剑走偏锋,最喜欢写些江湖轶闻、豪杰侠客,下笔大器,文字简洁犀利,故事中时常穿插悬疑的案情,引人入胜,一时间洛阳纸贵,小小的彭城,每七天到她酒坊前排队买酒看文的人络绎不绝,她也越写越上瘾。 虽然伙计常常提醒她应该提高酒钱,她也只是用笔杆敲着桌子,哈哈一笑,因为她志不在赚钱。 这天天色渐暗,小街上的喧闹声逐渐安静下来,写累的江夏离伸开双臂,舒展了一下酸疼的臂膀,又伸直了双腿,轻轻地捶压一会儿。 突地,伙计小四突然跑来喊了声,「当家的,有人要卖故事。」 「知道了。」她应了一声,从桌上抽了几张白纸,拿着砚台和毛笔,晃晃悠悠地走到前店。 和几位老客人打了声招呼,她的目光便落在窝在角落,正大口大口喝酒的一名中年大汉身上。 看那人模样潦倒狼狈,此时已是深秋,她已穿上夹棉的衣服,这位大汉仍仅着单衣,衣服破旧不说,还散发着刺鼻的鱼腥味。 江夏离皱皱眉头,用手捂住鼻子,走到他身边,「这位大哥是刚从海上打渔回来?」 那人抬起头,斜睨了她一眼,阴暗的角落中,他虽然满脸沧桑,一双眸子却湛湛有光,「你就是那个会写故事的小姑娘?」 她笑应着,「是啊,大哥要卖什么故事给我?按照规矩,大哥要先说个大概给我听,我觉得值钱,才会让大哥说细节,然后按故事的精彩程度决定付给大哥多少酬劳。」 「也算公道。」大汉在脏兮兮的衣兜里摸了摸,摸出一枚钱币,递给她,「我要讲的故事和这东西有关,你认得吗?」 江夏离接过那枚钱币,正反看了看,却不认得。钱币似是青铜制的,但可能因为年代久远,青铜都变色了。 「这不是咱们东岳的钱币吧。」她仔细辨认着上头的字,「东……野?」 「对,东野。」大汉又拿回钱币,「这枚钱币是从一艘东野国的沉船中打捞出来的,至少有两、三百年的历史了,那艘商船上还有不少宝物,以及……尸骨。」 她一听,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强笑提醒,「大哥,我从不写鬼狐妖怪之类的故事,而且我向来最唾弃偷坟掘墓的事情,捞沉船里的东西也算。」 大汉笑道:「傻丫头,一听就知道你是外行,这打捞沉船也是门手艺,那些死了的人,不比埋在土里的,都是魂断他乡,把他们打捞上来,让他们重见天日,他们若地下有知,还要说声感谢呢!」 江夏离这时才听出几分兴趣,坐到大汉对面,看他已经喝光了一壶酒,便吩咐小四,「再打一壶来!」然后转向大汉一笑,「我不收你酒钱,算我请客。」 「够爽快。」大汉似乎有些醉了,捏着那枚钱币,眼神变得迷离,「当初我家那口子也是个很爽快的人,可惜啊……死得早。」 怕他一感慨,说跑了题,她连忙追问:「大哥要卖我的故事,是和打捞沉船有关呢,还是和这艘船本身有关呢?」 「都算不上吧,应该说……和这艘沉船背后的利益有关。」大汉把身子往前一探,盯着她说:「你知道这艘船若是捞出来,里头的东西转手一卖,能卖多少银子吗?」他伸出一只手,用手指算了算,「至少值这个数。」 「二十万两?」江夏离数着他翻手的次数,试探的问。 大汉笑着点头,「而且只多不少。」 「这么说来,谁能把这船捞出来,谁就可以发大财了?」她想着,「可是也要看这船沉在哪里啊,难道人家东野就不想捞吗?再说,打捞一艘沉船,肯定要花费不少人力物力,谁有这本事?」 大汉神秘兮兮地反问她,「难道你没听说过海上龙王吗?」 江夏离怔了怔,「海上龙王?你是说……温家?」 「除了温家,还有谁能出得起银子,又调得动人手?那么大一艘船,就沉在公海,没有千把人将海域封锁起来,一旦捞船的事情被邻国知道了,肯定都要吵着分一杯羹,只有温家啊……」大汉晃了晃酒壶,笑说着,「我看过你的文,写得还不错,我这背后的故事若是写出来,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只是你若一直搭着你这不怎样的酒来卖,可就糟蹋了。」 她下意识咬着食指,想了片刻,问道:「这么值钱的故事,大哥想卖多少银子呢?」 「若是卖别家,千把两银子也不嫌多,只是那些人的狗屁文章我看都懒得看,更何况这故事要写出来还有些风险,若得罪了温家,可是要倒大楣的,你若是有胆色,我就用这个价钱卖给你。」他又伸出一只手,举到她面前。 「五百两?」江夏离更加犹豫了。平心而论,只听这几句话和一枚古钱币,实在不能判断这大汉要讲的故事够不够精彩,而且若真的牵扯到温家,的确会招惹不少麻烦。 温家,东岳最大的海业霸主,拥有的大小商船不下百余艘,造船、航海能力一流,连海运方面也独占鳌头。这些年,海盗猖獗,唯独温家的船,海盗连动都不敢动。 东岳本来不重视海军的训练,据说因为温家的兴起,皇帝也有意请温家帮忙训练调教一支海军,以防邻国从海上来袭,所以温家和皇室的关系也极为密切。 在东岳,原本最大商家为东川的南白北君。白家是做丝织业,君家是玉器业,虽然都是富庶大户,但联合起来,还敌不过温家一年海运所得的利润。 前年,皇帝亲自手书「瀚海山庄」四个字赐给温家,这块匾额到现在还挂在温家的大门上,「海上龙王」的美誉也渐渐流传开来,所以即使温家没有人做官,地方官员哪一个不是要鞠躬哈腰地拍温家的马屁? 这样一个厉害的家族,若是成为自己的敌人,会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江夏离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大哥,这五百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你看我这儿不过是个小小的酒坊,一时间要拿出这么多银子,着实不容易,等我先合计合计,再翻翻我压箱底的钱匣子,看看能不能凑出这笔钱来,明日再答覆您如何?」 大汉笑答,「当然,我也能理解当家的难处,明日我再来,若你不买,我当然也不会强求。」 见他起身,她马上招来小四,「再给大哥把酒壶打满了。」 「当家的会做人。」大汉回头又笑了笑,迈着有些醉态的步子走了。 待他离去,小四凑到她身边提醒,「当家的,故事再好也不如命值钱,他的事儿既然和温家有关,还是少碰为妙。」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江夏离淡淡地回应,「等明日他来了,就说我有事出远门,帮我推掉吧。」 「好咧!」小四灿烂地笑着,「当家的,今天有好多客人问您那篇《江湖豪侠传》几时完稿?下一个故事要写什么?东头的刘掌柜说能不能只将结尾卖给他看,他愿意出五十两银子。」 「老狐狸,五十两银子就想独霸我的结尾?让他慢慢等去吧,这回我写得高兴,这个月是写不完结尾了,没准还要再写一个月。」她又伸了一个懒腰。「行了,你收拾收拾吧,我去后院睡觉了。」 * * * 酒坊的后院只有三间小平房,江夏离住的虽说是较为宽敞的一间,也不过只够放一张书桌,一张床和一个柜子,就满了。 因为天冷,她将火盆放到门边,半夜三更她正睡得迷糊,忽然听到火盆被门撞到,发出响声,她本以为是风大吹得门晃动,没多加理会,但是紧接着她又听到窗外传来声响,她正好侧躺着面对窗户,便微微睁开眼睛一瞄,不看还好,一看她差点惊叫出声—— 只见一根细细的小棍子正从窗缝伸进来,小棍子上带个钩儿,似是要勾开窗户上的挂钩,窗外还有一道黑影。 「有贼!」她随即从床上一跃而起,用力敲着墙壁大喊,「老王!小四!快来抓采花贼!」 随即,小棍子迅速被抽走,映在窗纸上的人影也倏然不见,被她惊醒的老王和小四胡乱披了件衣服就冲过来,看到站在门口的她,马上问道:「当家的,采花贼在哪儿?」 「走了。」她呼出口气,指了指地上的一个脚印。「还好我没睡死,要不然他就得手了。」 老王毕竟年纪大些,有些阅历,低头看了看脚印,「这人个子挺大的,未必是采花贼。」 「为什么?」 小四笑答,「因为当家您的姿色,不足以被人家采啊!」 江夏离气得抓起地上一块石头,用力朝他丢了过去。 「臭小子,你说谁没姿色」 他一个闪身躲开了,「我说得没错嘛,当家的本来就不是个美人儿,那个采花贼若知道您姿色平庸,大概也不会在这么冷的晚上,费劲跑这一趟。」 老王踢了他一脚,「别这么没大没小的。我说这家伙未必是采花贼,是因为听说采花贼都是用迷香把黄花闺女迷倒,但是这家伙好像没用这招。」 「大概是个新手,或没钱买迷香。」小四嘻皮笑脸地解释,随即打了个哈欠,「好啦,看来那小子早走了,今晚也不会再来,当家的,您还是去睡觉吧。」 她死盯着脚印,刚刚看到黑影时的心慌尚未褪去,心中还有很多的疑惑。想来住在这儿也有两年了,邻居还算和睦,彭城的治安也不错,偷盗之事鲜有听说,今晚怎么会有人要摸进她的房间? 是采花贼?是盗匪?还是想提前来偷看故事结尾的酒客? 不过她向来自视潇洒,既然贼人已走,也的确无须在这件事上多加琢磨,便回房抱着枕头继续睡大觉了。 * * * 第二天清晨,江夏离醒得比较早,却一直不想起床,直到听到外头传来小四的惊叫—— 「我的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当家的快出来!出人命了!」 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抓起外衣边穿边往外冲,厉声喝道:「大清早的,嚎什么丧,还嫌我的烦心事儿不够多吗」 来到前店,但见小四脸色煞白,靠着门板,颤巍巍地指着门口。 江夏离伸头向外一看,只见一个人趴倒在她的店门口,一动也不动,像是真的死了般,而且看那人的样子、衣着……竟然就是昨天来她店里卖故事的中年大汉! 她壮着胆子走上前,蹲下去伸手探探他的鼻息,顿时脸色一变,连忙站起身,咬着牙推了小四一把,「哆嗦什么,赶快去报官啊!」 他被她推出了店门,双腿一软,跪倒在尸体旁,吓得惨叫了一声「妈呀」,接着便连滚带爬地往县衙冲去。 彭城府的差官来到酒坊时,门前早已聚集了好多人,差官边 喝,边将围观的百姓推开,大声问:「谁是掌柜?」 江夏离迈出一步,站在门槛上,应道:「是我。」 差官说:「这人既然是在你们店门前发现的,只怕你们也脱不了关系,麻烦掌柜的和我到府衙走一趟吧。」 小四慌张地追出来,「我们又不是杀人凶手,怎么掌柜的还要跟你们回去?」 「按例总要问讯一下,再说,谁知道你们和这死人有没有牵连。」其中一个差官凶巴巴地说了几句后,又笑咪咪地附到江夏离耳边小声道:「掌柜的,偷偷告诉您一声,府衙里不少兄弟都在看您最近写的《江湖豪侠传》,连知府太爷也是,所以您就放心吧,不会为难您的。」 她叹口气,「我若是说不去,大概就是妨碍公务,有杀人之嫌了。差官大哥,那就麻烦您带我走一趟吧。」 * * * 彭城府衙不似其他城郡那样气派,现任知府刘青树年轻有为,自认是个清官,不愿剥削百姓,所以连府衙门口的两座石狮子,都显得灰头土脸的,从未修缮过。 江夏离以为自己要被带到公堂上问话,但是府内的差官却说:「知府大人请您到后堂一叙。」 看来这知府倒是很客气,她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心,也稍稍定了些。 穿过公堂,后院是小小的三进。第一进住的是刘青树的手下、家丁和奴仆,第二进住的是他的家眷,第三进才是他的书房和寝室。 她就是被带到了后院最大的一间正房前,一个差官扬声禀报,「大人,酒坊的掌柜已经带到。」 「是江姑娘吧?请进请进。」刘青树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年轻干练,一双剑眉斜插入鬓,顾盼之间颇有神采,今天只穿了深蓝色的便装,微笑地拱手道:「江姑娘,久闻大名了。」 江夏离急忙屈膝一礼,「不敢,给大人添麻烦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姑娘遇到这种事才真是麻烦,放心,我只是例行公事地问一问,并没有为难之意。姑娘请进。」 见他如此平易近人,笑容可掬,她心中的畏惧又少了些。 跟着进门后才发现,除了刘青树之外,里头还坐了一个人,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年纪,五官细致秀雅,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的,月白色的长衫上有用银线绣的精细花纹,虽然身为男人,但是一双手修长光洁,如玉石一般美丽,整个人贵气优雅,可见出身绝不一般,让她一下子看傻了眼。 彭城里也有这样的人物吗? 她好奇地打量着那个人,但那人只是低着头,闲闲地喝茶,没看她,直到她的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才懒懒地微抬起头,向她投来目光。 只这一眼,江夏离的心顿时怦怦地撞了几下,连忙将视线收回。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可以漫不经心地刺穿人心,彷佛他只要看你一眼,便知道你心中是爱他还是恨他。 这人到底是谁? 奇怪的是,刘青树也没有替两人介绍,便开门见山地问:「听说姑娘的酒坊门前死了一个人,那个人姑娘认得吗?」 「就算是认得吧,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谁。」江夏离苦笑道:「昨天他到我店里来卖故事,但是要价太高,我一时付不出来,所以说好今天他再来一趟,我再决定要不要买他的故事。」 「哦,卖故事的?」刘青树想了一下,又问:「我并非想刺探姑娘的秘密,但是这人要卖的故事,也许和他的死因有关,请问他有没有和姑娘说过他到底要卖怎样的故事?还有,是否曾给姑娘看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说那故事和一艘沉船有关,还给我看过一枚东野国的古钱币。」她说到这里,明显感觉到那名男子又再次看向她,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刘青树思忖了下,「沉船?」他转头问那名男子,「廷胤,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有所耳闻。」依然是懒懒的声音,「该是距离彭城五十里海外的那艘古船,上百年了,没人打捞过,前些日子陛下还问我,能不能派人把它捞出来。」 江夏离听到这里,浑身大震。她知道这人是谁了! 廷胤,温廷胤!温家第四代少主,亦是现在名满天下的温船王。 他这样一位大人物,怎么会出现在小小的彭城府衙内? 她不敢久视温廷胤的眼,急忙说道:「我所知的也就只有这些,因为我还没付钱,他不肯再多透露什么。」 刘青树再问:「难道他就没告诉你,这艘船背后的故事可能和什么有关?」 江夏离当然记得那大汉曾经说过,他的故事和沉船背后的利益有关,但是那利益似是和温家更有关系,而温廷胤此时就在自己面前,她该怎么说? 于是她选择隐瞒,摇了摇头,「没有。我想他大概是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枚钱币,就想骗我说有什么值钱的故事要卖,看那人一身潦倒,日子过得应该很不好,这种人的话不足为信。」 刘青树笑道:「姑娘笔下的江湖豪杰不多是这种外表不惊人,内藏惊人本事的厉害角色吗?怎么到了现实中,姑娘就小看人家了?」 她尴尬地解释,「写文的人总是自以为能掌控一切,但事实上,什么都掌控不了,比如我的店门前会出现死人这件事,就是我打死都想不到的倒霉事儿,我真不愿意相信他是个身怀绝技的江湖高手,会因为身负惊人秘密而被人杀死在我的店门口,我宁可相信他只是宿疾病发猝死。」 「有趣。」他点点头,「我会叫手下尽快查明此人的死因,不过,日后若还有要打搅姑娘的地方,请不要见怪。」 「大人客气了,身为彭城的百姓,应当尽力配合大人查案,大人若查清他的死因,也等于是还我清白,否则街坊邻居还不知道会怎么议论我呢。」 「你来彭城多久了?」这一声慵懒的询问,来自坐在她斜前方的温廷胤。 没想到他会和自己说话,江夏离吓了一跳,本能地回答,「有两年了。」 「只身一人来的?」他又问道。 她老老实实地回答,「带了家里的两个下人。」 「亲人还在?」 「嗯。」 「那你为何要独自住在异地?彭城有什么吸引你的人或事吗?」 温廷胤一开口就这么咄咄逼人,让江夏离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他讯问的对象,但他的气势又让她不能不回答,直到这个问题问出口,她的咽喉忽然像梗住了一样,愣了好半晌,不知道该怎么说。 刘青树看出她的为难,跳出来解围,「廷胤,这是人家的私事,你何必问得这么细?」 他淡淡一笑,「是私事还是公事,尚未可知,别忘了,她店门前刚死了个人,还是在你的管辖之内。」 江夏离一听,马上板起脸,「温船王的意思是,我大老远跑到彭城住了两年,就为了杀一个穷困潦倒的渔民?」 温廷胤若有所思地眯起眼,「你怎知他是渔民?」 「那一身的鱼腥味,隔着八里地都闻得到,若非渔民,怎么可能会染上那么重的味道?」 「还有呢?」 「还有……他手上都是老茧,虎口和手掌外侧都有很深的勒痕,可以想见他一定经常拉动渔网之类的粗绳,才会留下那样的痕迹,他的肤色黑中透红,显然长年曝晒在太阳之下,而且他说话有本地口音,和人讲价钱时喜欢用手势比划,据说彭城的渔民都是这样和人交易的。」 刘青树睁大眼睛,不禁笑赞,「江姑娘若是男儿身,我定要请你做师爷了!仵作能从一具尸体上看到的,最多也就是这些了吧。」 江夏离喘了口气,「写文的人,眼睛总是比别人尖一些,心思细一些。」她瞪着温廷胤,反问道:「不知道温船王还有什么要讯问小女子的吗?」 他耸耸肩,似是无话可说。 她屈膝向两人再施一礼,「若是刘大人也没什么问题了,民女想先回酒坊去,还有不少客人需要招呼。」 「姑娘请便,其实在下也在等姑娘的文章。」刘青树亲自将她送出院子后,回到堂中,对温廷胤说着,「何必为难一个小姑娘,这件事和她应该没关系。」 「你是知府,审问案子你比我在行,可是不要让感情埋没了你的理智。」他从容起身,「那人在临死前一天,要卖自己的故事给她,然后又死在她的酒坊门口,不管怎么说,她都脱不了干系,我劝你还是盯紧些,这丫头绝不一般。」 刘青树笑了笑,「难得有能被你温船王说是不一般的人,但她不过是个编故事的丫头,能有多大本事兴风作浪?」 「她是京城口音,看气度应该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却只身来到这么远的彭城,而且只带了两个下人,身为女子,本不该抛头露面,她偏偏开了男人喜欢的酒坊,又卖些低俗的文章博人注意,如此反其道而行的做法,若是在青楼之中也算正常,但在彭城,她图谋的是什么,你难道不奇怪?」 刘青树倒不以为意,「你分析起事情来头头是道,倒是和她有些相似。这么说,你对她很好奇喽?那这个案子就交给你办好了。」 「我哪有这闲工夫!」温廷胤脸色一沉,「若不是千姿要来这里办事,一定要我陪同,我此时就算不是在山庄,也该在我的船上。」 「温船王日理万机,我的确不敢叨扰,那你几时走?」 「明后天吧,等千姿把事情办完了就走。」 「令妹有什么事情要办?若我帮得上忙,说一声便是。」 温廷胤摇摇头,「那丫头神神秘秘的,说是一定要在彭城,由她亲自去办,否则她想要什么,还有我办不成的吗?」 刘青树耸耸肩。东岳之中,能夸下如此狂语的人,大概只有两个——一是当今皇上,另一个就是他温廷胤了。 第二章 江夏离觉得自己真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人,不但倒霉事一件接着一件,而且一件比一件要命,这回居然会和一条人命扯上关系,虽然她问心无愧,但一想到温廷胤那种咄咄逼人的口气,她还是很火大。 就算温家是很有名的大富之家,他温廷胤也不应该在知府的地盘上,对她颐指气使的,活像在逼供她这个无辜百姓似的。 现在她要庆幸自己昨天没有一时冲动花重金买下那个大汉的故事,若那故事真的和温家有关,现在人又死了,她很有可能会成为头号嫌犯。 回到酒坊,排队的客人明显比平日少了许多,想来是因为出了命案,很多人都觉得不吉利,纷纷躲开了。 小四站在店门口等她,看到她回来,马上跑出来迎接,「当家的,怎样,知府大人没为难妳吧?」 「你看我像是被大刑伺候过吗?」她摆摆手,「不过被人讯问了一番而已。」 「啊,知府大人还是找您麻烦了?」 「不是知府。」她不耐烦地走进店内,忽然发现角落坐了一名女客,因为店中几乎从无女客,所以这名少女的出现,格外显眼。 她与女孩儿对视的那一瞬间,对方立刻笑盈盈地站起身,试探性地问:「您就是……当家的?」 「是。」江夏离觉得这女孩儿的眉眼似是有些眼熟。「姑娘是……」 「我是从京城来的。」女孩儿看着她,满脸喜色,「妳叫我千姿就行了,听说当家的姓江?」 「对。」 「看起来妳似乎比我稍大些,那我就叫妳一声江姊姊呗!」女孩个性爽朗,彷佛与她一见如故,亲热地就给两人安排好了座次。「我是特意从京城来见姊姊的,来得唐突真抱歉,不敢提前约请,是怕姊姊拒绝,我会没有面子。」 「姑娘您真客气。」江夏离猜测着女孩儿的来历及来意。 对方虽然说了自己的名字,却没有说姓氏,像是刻意隐瞒,看她的一身贵气,虽然钗环首饰不多,但所配戴之物,绝非廉价货,光是手上的玉镯,想必就值个三五千两。 京城里的官宦富商不少,不知道这女孩儿是哪一家的千金,专程来找她又是为了什么…… 答案没有让她等太久,因为这个叫「千姿」的女孩子,主动把话讲明了,只是说的时候有些吞吞吐吐,扭扭捏捏。 「我在京城就已经拜读了姊姊的文章,因为文章传过去需要些时日,总是看不痛快,我听说姊姊这篇《江湖豪侠传》就快要完结了,可是文中那对苦命鸳鸯还没个谱儿,这次特意来找姊姊,就是想恳请姊姊,千万要给他们一个好结果啊!」 听到这番话,江夏离不禁笑了,「姑娘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书中的月娥和李飞求情?这两人又非书中的主线,妳又何必这样上心。」 千姿急道:「姊姊的故事,男人看的是江湖豪情,女孩子家看的自然是儿女情长,姊姊随意几笔就勾得人牵肠挂肚,若是到最后,两人的感情还是无疾而终,那才是造孽呢!」 虽然知道有不少人喜爱阅读她的故事,但是这样真挚和她面对面探讨的,千姿是第一个,眼见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不惜千里而来,只为求她替故事中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人物安排一个美满的结局,她不禁被感动了,于是微微点头。 「好,就依妳了,我定让他们白头到老。」 「真的?!」千姿喜出望外,拉着她的手晃啊晃的,「姊姊妳真是太好了!这样吧,我来一趟不容易,能见到姊姊是缘分,既然姊姊这么给我面子,我要请姊姊吃一顿!」 江夏离捂着自己的肚子一羞,「别说,折腾了一个早上,我还真饿了。妳来彭城是客,我应该尽地主之谊,我知道前面那家梨香阁的饭菜不错。」 千姿抿嘴一笑,「我家有几个不错的厨子,我带来了,要不然妳尝尝我家厨子的手艺吧!」 * * * 她猜得出千姿出身大家,但是有哪个富商出门还带着好几个厨子同行的,这是多大的排场? 直到她跟千姿来到海边,看到那艘华丽的三层大船时,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低呼道:「这是妳家的船?」 千姿拉着她上船,「是啊!不过我不喜欢,太招摇了。其实我家另有一艘白色小船,虽然只能坐二三十人,可是布置清雅,船行时又格外幽静,不像这一艘,声音太响,晚上我都睡不安宁,可是我哥不同意用那艘船,说太小家子气,要带的人和物又多,装不下。」 江夏离低呼问:「妳该不会姓温吧?」 她猛地回头,吃惊地张大眼,「妳、妳怎么猜到的?」 「全东岳除了温家,还有谁能有这样的大船?更何况,我今日刚刚在府衙见到了温家的大少爷。」 「妳说我哥啊?」温千姿偷笑着,「他和这里的知府刘青树是朋友,我说我有重要的事要来彭城一趟,他就顺便也来看看他的故友,没想到你们倒先碰面了!怎么样,我哥那个人……很难相处吧?」 原本以为她会称赞自己的哥哥一番,没想到她对哥哥会是这样的评价,致使自己心中原有些闷堵,此时也被她逗笑了。「是挺难相处的。」 「妳大概想不到,我们家中敢和他说话斗嘴的人,只有我一个,其他人都躲着他。他那个人,初见时你会以为他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但只要说上几句话,就会让人气得七窍生烟,但是碍于他财大势大,没有人敢惹他,他也就是在皇上面前有几句客气话罢了,但是一出皇宫,就变了嘴脸,上个月他还骂皇上老奸巨猾,故意耍花样套他的银子花。」 江夏离越听越开心,不知不觉把温千姿当作自己的闺中密友,「妳哥脾气这么臭,就没人劝他收敛点?」 「我爹娘去世得早,以前虽有姑母主事,但对他特别溺爱,自然把他宠得无法无天了。」温千姿带着她来到大船三层的一间宽敞明亮的大舱内,吩咐左右手下,「让后厨备一桌看得上眼的饭菜来,今天我要请客。」 本来不想和温家人扯上关系,但就是这么巧,刚刚被温廷胤气到,偏偏又和温千姿做了朋友,想来这也算是缘分,她就顺其自然,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有个有钱的朋友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温家厨子做的饭菜的确好吃。 满桌的精致小菜,真让人想不到是在船上做出来的,就算在京城的大饭庄,也少有能做得如此色香味俱全的料理。 「你哥很讲究吃吧?」江夏离忍不住问。 温千姿笑着摇头,「其实他并不讲究吃喝,是我喜欢,所以让家里的厨子常常变换菜色。怎么样,这里的每道菜都是我亲自试吃过的,我最喜欢这道三色豆泥,除了我家厨子,别家都做不出来,上次皇后还借了我家厨子去做这道菜呢!」 江夏离微笑听着她滔滔不绝地讲着认为有意思的事情,京城这两个字,便不断出现在脑海中。 京城……她已经两年没有回去了,那里的人和事,彷佛都变得模糊了。 彭城是个好地方,山明水秀,临近大海,又属边陲,民风纯朴,治安良好,是个适合安家养老的好地方,每天随着晨夕交替,她甚至忘了时光是怎么流逝的,这样的日子惬意到了极点,即使有再多的伤痛,也可以在这种环境中,慢慢地疗伤,让伤口愈合。 直到温千姿忽然提到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这本已不痛的伤口,猛地狠狠抽疼了一下―― 「下个月,京城的柳家二公子就要成亲了,说是要用西海的珍珠做一艘珍珠船给新娘做聘礼,已经约好东川的君家帮忙制作,可是西海的珍珠一定要从我家的商行买,要我说,若是夫妻恩爱,有没有这种东西也没关系,若是夫妻之间一点情意都没有,就算金山银山堆在眼前又怎样,柳二公子未必就能美满。」 「为什么?」江夏离呆望着眼前淡雅的青色桌布,状似无所谓的问。 「柳家以前是做皮货生意的,近年来开始做起船运生意,柳二公子要娶的这位赵家姑娘,是皇后的表妹,任谁都看得出来是为了利益而联姻,这样的婚事岂有真情?我最不屑这种人了!可偏偏我家是做生意的,所以珍珠还是得卖,不过我已经交代下去,就给他们成色比较差的珍珠,然后再提高价格,坑死这个冤大头。」 她嫣然一笑,「就不怕砸了你们温家的招牌?」 「不怕,这点小事还砸不到我家招牌,明年皇上要向我家买船,那件事若办成了,才是大买卖。」 江夏离听了半晌,忽然问道:「这附近有一艘沉了的古船,妳知道吗?」 「古船?妳是说那艘东野的商船吧?」温千姿果然知道,「我哥曾想找人去打捞,据说里面有不少好东西,但是因为沉在公海里,打捞权不知归谁,这种事要不就是秘密的做,要不就是大张旗鼓,无论哪一种,都肯定会有人吵着要分钱,我哥说这是个麻烦,还是不碰为妙,不是他怕得罪谁,而是他最讨厌麻烦。」 就在此时,温家的仆人上船禀报,说有人找小姐。 温千姿站起身,「我去看看,妳可以在船上四处走走,我哥不在,妳可以随便看。」 * * * 江夏离的确对这艘船充满好奇,像她这样靠想象赚钱的人,一旦遇到新鲜事物总要留心查看一番,所以得到温千姿的许可后,她便沿着三层的船舱一一看去。 三层除了这间最大的船舱是吃饭用的,隔壁的两个船舱都装饰豪华,门口的婢女说,一个是温千姿的卧室,另一个是温廷胤的。 这种地方一般涉及主人最大的隐私,她不想让人家误认为自己想窥探人家的秘密,只在门口匆匆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二层被分隔成了七八个小房间,左边三间是家丁和婢女们的住处,右边有两间都装满了书籍,看来温廷胤也是个好书之人,这点倒让她对他的反感少了几分。 待她走到最里面的一间船舱时,发现这一间船舱比其他几间都要大上两三倍。 船舱的中央放着一张宽大的桌子,舱板上悬挂着一张巨大的地图,确切地说,是一张航海图。 江夏离走进去,在那张航海图前站定。这上面不仅绘有东岳和西岳的海域,周边十几个国家,都被绘制其中。 密密麻麻的路线看得人头晕眼花,有些地方用旗子标示出来,不知道代表着什么?有些地方则用奇怪的印章盖了一个印记,其中,距离彭城最近的一个小标记旁边,写了「东野」两个字,大概就是东野沉船的所在吧…… 她正看得出神,突然听到身后的舱门眶当一声,她猛然回头奔到舱门口,用力推了推,推不开,用力把舱门把手往下压,竟然也打不开?! 她慌了,以为有人故意和她开玩笑,便用力拍门呼喊,但是喊了半天都没有人理睬,直到她拍得手掌都疼了,才又泄气地坐回舱房中央。 细细回想,到底是什么人把她关在这里?将她关起来,又有什么好处? 从昨天店内来了个要卖故事的大汉,晚上有人企图摸进她的房间,到早上看到那大汉离奇死亡,然后她被带到官府问话,偶遇温家大少爷温廷胤,回到店里,温廷胤的妹妹温千姿又出现,还是她的忠实读客,请她到温家的船上做客…… 这些事碰巧都在这两天内接连发生,而她就是那个最无辜的人,从一名普普通通的掌柜,成了一桩阴谋的受害者。 若是将她关在这里的人,就是将她扯进那起命案的黑手,那下一步,那个人会怎么做?杀了她,让她背黑锅? 想到这里,她不禁不寒而栗。谁能这样一手遮天地掩盖事实的真相? 温廷胤吗? 若是他为了打捞沉船泄密之事追杀那个知情的大汉,又因为怕她知道秘密要杀她灭口,假借妹妹之手将她骗到船上……反正除了温家人,没人知道她到了这里,而小四和老王只知道她和一个外地来的少女一同离开,但他们肯定不知道那人就是温千姿。 好,这回可真是妙,她江夏离没有在京城心碎而死,却莫名其妙即将死在一艘船上。 她在舱内找了一角,盘膝坐下,不再浪费力气挣扎喊叫,这船极为结实,舱板都是铁铸的,除了门之外,再无出口,凭她一己之力,肯定逃不出去的。 她只能选择安安静静地等待。 若她想错了,温千姿不是要害她的人,一旦发现她失踪了,应该就会来找她,说不定早晚会找到这里,她现在只能赌一赌了。 但是就这么干坐着实在太闷了,因为关了门,舱内黑漆漆的,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江夏离摸黑找到中央的那张桌子,她记得桌上有一套笔墨纸砚和火烛。 她摸索着找到了烛台,幸运的是,手往旁边一伸,也摸着了火石,于是她点燃蜡烛,就着微弱的烛光,拉过纸笔,继续写她尚未完稿的《江湖豪侠传》虽然自以为死期不远了,但是写文的人一旦沉浸到故事当中,很快就会达到浑然忘我的状态。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手边的最后一张纸就快用完时,忽然听到舱门传来声响―― 她又喜又怕,不知道来人是谁,是来救她的,还是来杀她的? 舱门打开,外面已是黑夜,月光斜照在那人身上,映出一片水银色的光泽。 「妳是谁?」语气震怒,「谁准许妳擅自到这里来的?」 听到那人的斥责,江夏离反而松了口气,揉了揉已经酸麻的腿,她举起桌上的烛台,「打扰了,温船王,是令妹邀请我上船的,我只是一时好奇进来看看,却被人关在这里出不去。」 「好奇?我这里没什么值得妳好奇的。」温廷胤走进舱房,在烛火的掩映下,五官更显俊秀,但视线却极为阴冷。「恕我直言,该不是什么人派妳来打探我温家的机密吧?」 江夏离自嘲道:「我这个靠卖文字赚钱的穷苦百姓,有谁能看得起我,给我这样的生财之道?再说,我也不过是今天才认识温家人,否则你们远在京城,我在小小的彭城,就算有心刺探,又何来机会?」 她拿起写好的故事,客客气气地对他屈膝,「无论如何,我还要多谢温船王救了我,否则我就要饿着肚子在这间舱房内过夜了。」 「站住。」温廷胤见她要走,忽然喝止,「把妳手里的东西放下。」 「这些?」她举起那迭纸,「这不过是我刚才无聊写的东西。」 「纸和墨是这房内的吧?」他盯着她,「未经主人允许,擅动物品,我没要妳赔偿已经很客气了。」 「赔偿?呵呵,原来温船主是这么『大方』的人啊!」她鄙夷地挑起眉,「我可以赔啊,不就是纸和墨吗?我店内多得是,一会儿叫人给你拿些来。」 「拿?说得轻巧。」他噙着一丝冷笑,双手抱胸,「这纸是我特地在琉璃斋订做的,用的是上好的蔷木熬成的纸浆,还到吉庆坊印上金鹏山庄的标记,所有标记都是用金粉印的。至于这墨,是年初皇帝送我的,是西岳送给他的礼物,有什么特别我不清楚,只知道整个东岳只有十块,七块在宫中,其他三块在我这儿。」 江夏离瞪着他。他是不是故意敲诈她?但她又不是有钱人,他就算要敲诈,也该知道她不是个合适的对象。 心知自己现在在别人的地盘上,而且无论财力势力,就是个子也赢不了,和他讲理,根本是拿鸡蛋砸石头。 她只好退让一步,「好吧,既然我赔不起,这纸我可以留下,但纸上的文字我要带走,因为是我写的东西,将来要卖钱的。」 温廷胤好笑地瞅着她,「姑娘说错了吧,这纸是我的,墨是我的,上面的字,自然也是我的。」 气得头顶都要冒火了,她深深觉得温廷胤是世上最不讲理的人,忍不住暗自诅咒,最好刮个三天三夜的大风,把他的船吹到像那艘东野船一样,沉到海底去。 她想了片刻,忽然眼珠一转,笑道:「那好,纸还你,墨也还你。」她将那迭纸从身侧拿出,看似要交到他的手里,忽然双手一扯一分,将一迭纸分成两半,然后三下五除二,就将完完整整的纸撕成了碎片,最后将碎纸往桌上一丢,「这下就算还了个干净吧?」温廷胤的眉峰一蹙,看看那堆纸片,又看了她一眼,「妳可以走了。」 「多谢。麻烦转告令妹,多谢她款待,这一行让我――毕、生、难、忘!」说罢,江夏离昂着头迈出船舱。 他望着她骄傲离去的背影,脸上慢慢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 * * 江夏离以为离开温家的大船后,大概不会再有机会见到温家人了,没想到第二天,温千姿居然又出现了,还带着礼物,说是来赔罪的。 「江姊姊,真是对不住,我的一位表亲住在彭城,听说我们来了,便叫我过去陪,我因为正陪着妳,原本让下人把她打发回去,没想到她就在岸边等我,非要拉着我陪她去买胭脂水粉,我想着去去就回,谁料一去那么久,等我回到船上,才听说妳不小心被关到指挥舱了,这食盒算是我的赔礼,妳可千万不要记恨哪!」 一番表白,暂时解开了她心中的疑惑,但想起自己昨天的倒霉事,心情还是很不好,便淡淡客套地表明自己并不介意。 温千姿也是个聪明人,从她的表情就看出她心中必然还窝着一口气,便小心翼翼地问:「我听说后来是我哥把妳救出来的?」 「如果妳是指让温家大少爷冷嘲热讽外加一顿喝斥,算是我被『救』的代价,那么,算吧。」到现在提起那件事,江夏离还是铁青着一张脸。 就因为温廷胤不肯让她把自己辛辛苦苦写好的一场大戏带回来,害她熬了整整一夜,才凭着记忆复写了一遍,她和温廷胤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 温千姿一听,瞪大眼睛,似是想笑又不敢笑,「我就说我哥那个人嘴巴臭,果然得罪妳了,妳不要和他计较,他看谁都不顺眼,今天早上还把我臭骂了一顿。」 「我可不敢和温船王计较,我有几个脑袋,除非我活腻了。」她冷笑了几声,懒懒地想要打发客人走,「温小姐哪天回京城?」 「大约明后两日就走吧。」 「那我先祝妳一路顺风。」 看出她不想再说,温千姿也不好意思多加打搅,只是殷殷嘱咐她千万别忘了要让《江湖豪侠传》里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经过昨天,江夏离对这件事已经没有那么好兴致了,只是敷衍地响应,就送她走了。 转过身来,小四好奇地问她,「当家的,那位姑娘看起来很不一般,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 「无论是哪家的,都离咱们越远越好。」她冷冷地瞥了小四一眼,「你难道忘了,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是咱们最惹不起的。」 他沉默半晌,吶吶地说:「当家的,您是不是还在记恨京城的赵小姐?」 「记恨?」她鄙夷这个字眼,「我压根儿不知道她是谁,怎么会记恨?!」 她迈步刚走,就听到小四在她身后嘀咕,「看来果然还在记恨。」 江夏离立刻收住步子,恶狠狠地回身骂道:「你记住,这辈子我都不会让恨这个字留在我心里,因为若是我用力去恨别人,最后被伤的,只是我自己,我江夏离是那样的傻瓜吗?」 小四被她狰狞的面孔吓到了,瑟缩地躲进柜台后方。 老王在旁边一言不发,此时看了小四一眼,又看看江夏离,叹气道:「那姑娘似是京城来的,小姐不想托她给京里的人捎个口信吗?也许……老爷还在牵挂您的下落。」 「我在京中已无亲友了,每年我只要记得在我娘的坟前烧些纸钱就好,至于其他人……我可顾不得了。」她将昨晚熬夜写完的那些文章摔到柜台桌上,吩咐着,「你把这些文章拿去刻印,这回要三升酒才能换三张纸。」 「当家的终于肯涨钱啦!」小四欢呼一声,立刻活了过来。 江夏离冷着面孔,迈步回了后院。 * * * 温千姿回到船上,先去找哥哥温廷胤,绕了一圈,才在指挥舱里找到他,只见他坐在桌边,正在拼着什么。 她气呼呼地走进去,劈头就问:「哥,你昨天到底对江姊姊说了什么?把她气成那样!我好不容易和她成了朋友,还说服她答应遂了我的心愿,让月娥和李飞能成就美满姻缘,可是今天我再问她,她就有一搭没一搭的,没什么兴致了,一定都是你害的!」 他并未抬头理她,只是漠然地响应,「原来妳千里迢迢来到彭城,就是为了和这个不入流的写手要一个结尾?这件事妳若早说出来,又何须这么麻烦,给她一千两银子,自然能让她写出妳想要的。」 温千姿气道:「你除了用银子砸人,还懂什么?写文章的人是最讲究风骨的,所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你甩点银子就能让她听你摆布,那她岂能写出那样动人心魄的故事来?」 「动人心魄?妳也太抬举她了。」温廷胤将双手从桌上撒开,眼前是重新被拼黏好、数张写满了字的纸,都是江夏离昨天盛怒之下撕碎的。 「这上面的文字没有几处禁得起推敲,她自以为写得圆满,其实漏洞百出,这种文章,说它是三流太看得起,蒙一蒙彭城的百姓就罢了,真不明白怎么妳和皇后都看得津津有味。」 「你这种愚人,怎么会懂得它的精妙所在。」她一边取笑着,一边惊喜地抢过那几张纸,「天啊,你从哪儿弄来的?」 「就是妳那位了不起的江姊姊昨夜留下的『厚礼』。」他冷哼一声,「我以为是什么鸿篇巨著,就这种文章,京城替人算卦写状的地摊写手都不比她差。」 「和你这种庸人谈论江姊姊的文章,我真是蠢。」温千姿懒得理他,拿着那几张纸就要跑回自己的船舱,打算先睹为快。 他在她身后冷冷地说道:「千姿,别怪我没事先提醒妳,这个女人绝不简单,现在已和命案扯上关系,妳还是离她远一些好,明日我们就回京了。」 她回头对哥哥做了个鬼脸,不置可否地跑掉了。 温廷胤将那些剩下的碎纸片都扫到旁边去,拉过一张纸写上几行字,开头就是――因与命案有涉,打捞东野商船事宜暂缓,原地待命。 第三章 江夏离很少亲自出面卖文章,并不是她认为这件事轻贱,而是不想和看文章的人太过亲近,以免左右自己的文思,反正她卖文有固定的价钱和时间,老主顾都习惯了,也不会和她太啰唆什么。 平日店里喝酒买酒的客人比较少,但七天一到,店里就会一下子挤满了客人,当天卖掉的酒不下七八百斤。 距离下次卖文还有几日,她的文章早已提前写好,便想抽空出去走一走,算是去去自己这几日的晦气。 可是人才刚走到巷口,就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儿跪在地上,一身素白,头上还插了根稻草,身前有张白布,赫然写着四个吓人的大字:卖身葬父。 江夏离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这小女孩儿着实可怜,想来她若非走到绝路,不可能小小年纪就要卖身。 周边有几个邻居对那小女孩指指点点的,不知道在嘀咕什么,但却没有人上前关切。 于是她便主动走上前问:「小妹妹,妳爹走了?」 女孩儿闻声抬起脸,素净的小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皮都已哭肿,两颊上还有两块红斑。 「您是……那个酒坊的当家吗?」 小女孩儿一开口就让江夏离吃了一惊。她怎么会认得自己? 「我是,妳认得我?」她来这里两年了,从未见过这小女孩儿,想来她应该不是附近的邻居吧? 那女孩儿一下子匍匐着扑倒在她的脚前,抱着她的腿哭道:「当家的,您就收下我吧,我爹总是死在妳的店门前,就算是可怜我……」 江夏离听得头皮发麻,又不敢把腿抽回来,也不知道该不该扶起她,有些手足无措,「妳、妳快起来,妳说妳爹是死在我店门口的那个人?」 「是。」女孩儿抹着眼泪点头。 隔壁的邻居忍不住插话,「丫头,妳爹死在人家店门口这件事,妳知道给人家添了多少晦气,妳还上门来找麻烦?妳家就没个能主事的大人了?」 女孩儿哭着说:「我娘死得早,家里只有我和我爹,爹那天说要出门赚一笔大钱,没想到就……」她仰着头对江夏离乞求,「姊姊,我会洗碗、洗衣服,不会给您添多少麻烦,我吃的饭比一只小猫还少,您只要赏我一口剩饭吃就行了。」 「江老板,这事儿还是交给官府办比较好,反正她爹的尸首在府衙里呢,本就该是官府善后。」有人给她出主意。 江夏离看着那女孩儿不断流下的眼泪,默然伸出手,将她扶起来,「妳叫什么名字?」 「杏儿。」 「杏儿,以后叫我『当家的』,店里的桌子都让妳擦,我屋子也归妳打扫,若是打扫不干净,我可不会给妳饭吃。」 她故意板着脸说这番话,小姑娘一听,一声欢呼,连忙跪下,又给她磕了好几个头。 此时迎面来了一名差官,看到那女孩儿,不禁皱起眉,「这丫头来烦妳了?小姑娘,知府大人不是说了吗?衙门会出银子帮妳处理妳爹的后事。」 杏儿挺直了脖子说道:「为人子女者,若不能为亲手葬父,何谈至孝?」 她忽然说出这几句文绉绉的大人话,倒把江夏离给逗笑了,「是谁教妳说这种话的?」 杏儿眨眨眼,「以前去看戏听到的,我说得不对吗?」 「说得对,非常对。」 江夏离牵着她回了酒坊,小四看当家的带回来一个身穿孝服的女孩子,一脸困惑。「当家的,这是……」 「她叫杏儿,你去给她买些衣服,不用太艳丽,她现在在服孝。」她低头看着杏儿,「并不是我不让妳穿孝服,而是妳既然要在我的酒坊干活,总不能一天到晚穿着一身白,会把客人吓跑的,明白吗?」 「杏儿明白。」杏儿拚命点头,拉拉她的手,将一个东西塞进她手心里,「这是爹留给我的,说可以卖好多钱,当家的,这个东西您收着吧。」 她摊开手掌一看,竟是大汉当初给她看过的那枚古钱币,她急忙将东西塞回杏儿手里,「杏儿,这是妳爹留给妳的遗物,妳还是自己收好吧。」 杏儿怯怯地看着她那副如临大敌似的紧张模样,只好将钱币重新收好。 江夏离松了口气,沉声道:「杏儿,我收留妳,是因为不想妳在外面流浪,被坏人欺负,和妳爹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一点我必须事先言明。」 杏儿张着一双纯洁无辜的大眼睛瞅着她,也不敢发问。 「妳爹只是碰巧死在我的店门口,我和他并不认识,所以要记得,我不是妳的仇人,而我留妳,也不是为了当妳的恩人。」 她一本正经地和杏儿讲明两个人的关系,也不管小小年纪的她能不能理解这看似简单却又复杂的人情关系。「杏儿,在我店里做事,一要勤快,二要手脚干净,否则我用不了妳几日,也不管妳有没有别的去处,就会赶妳走的。」 听懂了她的威胁,杏儿赶快又拚命点头,「我知道,当家的是可怜我才收留我的,我一定会乖乖的拚命干活,绝不给您惹麻烦。」 「那就好。」接着她抬头看向那名跟着自己走进酒坊的差官,「莫非知府大人有事找我?」 「是啊,知府大人说有些事还想问问姑娘,想请姑娘到府一叙。」 「我就知道这事情没个完。」江夏离暗自嘀咕,只能嘱咐小四和老王,「好好看店,我再去府衙一趟。」 小四随口说了句,「当家的,是不是知府大人看上您了?听说知府大人年纪也不大。」 「掌嘴!」她将脸一沉,「胡说八道什么!」 差官笑道:「小哥真逗,我们大人已经有一妻一妾了,恩爱着呢,你们当家的要是也嫁过去,只能当老三了。」 江夏离的脸色更加难看,对杏儿冷冷交代,「做事机灵点,看哪儿脏就立刻去收拾!」 * * * 再次来到府衙,江夏离的心情比上一次稍微轻松些,但是疑惑也更多了些。 能和刘青树说的,她都已经说了,但他今日又找她来,会是为了什么事? 依然是府衙的后堂,他依然是一身便装见她,也依然是那样温文有礼的笑容,满是打扰到她似的歉意。 「江姑娘,真不好意思,又把妳请来。」 「帮助大人尽快破案是我的义务,大人有什么要问的,不必和我客气。」 「昨日我已叫仵作验了那人的尸首,可以断定,那人是中毒身亡。」 「中毒?」她有些讶异,「他看起来一文不名,有什么人要加害于他?」 「这正是本官要查的。」刘青树认真地看着她,「也是本官要请教姑娘的,那日他在姑娘的店里,是否用过什么酒菜?」 江夏离陡然警觉起来,意识到今天他找她来的本意,但她不好在他面前反驳什么,只好故作平静地回答,「我那里不卖饭菜,只有酒,他喝了至少两三斤,又带了些走,那些酒都是酒坊里长卖的,酒坛都放在前店的柜台旁,大人现在就可以派人去取来查验。」 刘青树被她坦白的样子反而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姑娘不要误会,这也是公事公办,并没有要怀疑妳的意思,他离开酒坊后吃的任何食物,能查的,我也会一一查过。」 「民女当然信得过大人,彭城向来安宁,都是大人的功劳。」江夏离笑盈盈地赞美了几句。 即使刘青树自诩清高,不听阿谀奉承,但她的话并不算夸张,听来很是受用。 「哪里,这也有彭城百姓的功劳,江姑娘之所以会选择彭城定居,想必也是因为这里民风纯朴,恬淡幽静吧?」 「是。」 「不知道江姑娘祖籍哪里?」 她犹豫了一下,「这和这桩案子有关吗?」 刘青树笑着摆手,「只是随口问问,姑娘若是不愿意说,也不勉强。」 江夏离咬咬下唇,「京城。」 「哦?京城可是好地方啊,繁华极胜之地,姑娘怎么会离开那里,辛苦地独自来彭城生活?」 见他越问越多,她暗自猜测他这次找她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只是为了查案而例行问讯,还是对她有所怀疑而暗中摸底? 他微笑着等待她的回答,似是不准备结束这个话题。 她只好抛出一个答案,「我在京城没有至亲的人了,其他亲友也不容我,我只好离开了,而彭城靠山临海,又正如大人所说,民风纯朴,我就住下了。」 刘青树貌似感慨地叹了口气,「亲人之间若是不能亲近,还真不如找些相处融洽的邻居。京城的人,多少有些盛气凌人,我当初十年寒窗苦读才考上功名,不过和京城的那些官员实在相处不来,所以一有外放的机会就立刻领命赴任了。看来我和姑娘都是直肠子的人,不曾费心在经营人事上,否则……何必会有今日?」 「大人今日怎么了?虽处庙堂之远,却一样在为朝廷谋事,不是吗?」 江夏离的话引得他笑着点点头,「姑娘说得对。」 接下来刘青树又和她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便将她送出了府衙。 * * * 刘青树的两次传唤,似公似私,让江夏离的心不免忐忑起来。他到底是怎么看她的?只是把她当作和事件有所牵扯的普通证人?还是个有杀人嫌疑的坏人? 在从府衙回酒坊的路上,她边走边想,这个案子到现在有许多让她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在大汉死的前一夜,有人企图僭入她房间,那件事到底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她到温家的船上做客,明显是被人故意关进了船舱,那人是谁?关她又有什么目的?幕后的主使者到底是不是温廷胤? 她想得出神,完全没注意到周围的景物,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惊呼一声――「小心!」 她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猛地被人从旁边推了一把,差点将她推倒在地,但与此同时,有一根又粗又长的木棍子从她眼前掉落,若非她被人推开,木棍子肯定直接砸中她的头。 「天啊,真是太惊险了!这木棍差点就砸到妳。楼上的谁啊,那么不当心!」 救命恩人比她还要愤怒,而且这声音听来着实耳熟,她随即抬眼望去―― 「温小姐?」 「别叫我什么温小姐,旁人那么叫也就罢了,妳还是叫我千姿吧!」温千姿心有余悸地看着那根棍子,「我正好要去店里和妳告别,我们明天就要回京城了,总觉得那天还有些误会没解开,怕妳不开心……哎呀,算了,先不说这些了,我上去看看,到底是谁这么不留心,实在太危险了!」她边说边挽起袖子,彷佛要上楼去找人打架似的。 江夏离笑着将她拉住,「算了,也许是不小心碰落的,不必计较。」 「那……我再请妳吃顿饭,一来算是妳给我饯行,二来就算我给妳压压惊,如何?」 面对温千姿的赤诚,再加上刚刚还救了她一命,江夏离不好拒绝。不过―― 「能不能不去妳家的船上吃?」她可不想再看到温廷胤的臭脸。 「巧了,我正好看上城里的一家饭馆,就在街对面――」温千姿用手一指,对面果然有一家名叫「春色无边」的饭庄。 江夏离便和她一起上了饭庄,才刚推开雅间的门,就想掉头离开――怎么最不想见谁,就一定会见到呢? 只见温廷胤靠坐在雅间的窗边,依旧用那副懒洋洋的表情看着她们俩。「说要去请贵客,请的就是她?」他的眉尾似是挑了一下。 「若知道是要与温船王同席用饭,我这个自不量力的小民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来的。」 她欠了欠身,就要转身离开,温千姿急忙笑着将她一把拉住,「江姊姊别走,给我个面子,我知道我哥那天一定说错话得罪妳了,我代他向妳赔个不是,明天我们就走,好歹你们今日也解了这个心结。」 「真是不敢当,温船王身为商行巨擘,我这个小女子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岂敢和他有什么心结!」 温廷胤看着她那一脸假惺惺的笑容,不悦地皱眉,「既然说怕我,就不要不阴不阳地和我说话,我生平最不喜欢伪善的人,妳不就是恼恨我不让妳把那几张纸带走,毁了妳所谓的心血吗?要我说,妳若是聪明,还是重写一份好,免得日后让人看了更加笑话。」 江夏离本来不想和他再起冲突,可他这样鄙视她的文章,让她再也忍不住了,于是一屁股坐到他的对面,似笑非笑地问:「哦?温船王几时看过我写的东西,怎知我写的东西会让旁人笑话?」 他勾起唇角,「漏洞百出,文字粗疏,通篇都是自以为是的自言自语,强加妳的想法于书中人物,这样的文字还不值得一笑?」 温千姿见她脸色都变了,急忙伸手拦阻道:「哥真是的,你又没有认真看过江姊姊的文章,只凭那零星几段能说明什么?你以为像你的账本一样,一是一、二是二吗?总要先知道前因后果才看得懂,江姊姊,不必和我哥生气,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气人,我不是和妳说过了吗?」 江夏离咬着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还是把怒气给吞了回去,反而回以一笑,「都说温船王贵人事忙,平时难有机会亲近,今日我也算是受教一番,不虚此行了。这顿饭还是我请吧,温小姐不是说了,就算是给你们饯行。」 「给谁饯行还不一定呢!」温廷胤话中有话,很是古怪,但他并没有拒绝她请客的意思,只是端着那用丝绸包裹的菜单,随意地翻弄,「这家饭庄有什么特别的菜,非要妳跑到这里来吃不可,家里厨子做的已经不合妳的胃口了?」 温千姿知道哥哥是在同她说话,立刻答道:「家里厨子做来做去都是那几种口味,这家店据说是彭城里本地菜做得最好的,尤其是那道什么……」 「千手观音。」江夏离笑着替她把话说完,「这家店最拿手的菜就是这一道,是用时下少见的菊花做陪衬,用鸡肉、鱼肉、猪肉、虾肉等四种肉做成丸子,再用老汤熬煮,酸甜带点辣味,但是汤头又极为鲜美,是这家店的招牌菜。」 「没错没错,就是这道菜!还是江姊姊熟悉。」温千姿忙将写着菜单的水牌从温廷胤的手中抢过来,塞到她手上,「那就麻烦江姊姊点菜吧。」 「其实我在吃的方面是个外行。」江夏离看着水牌,「只是当初初到这里,第一顿饭就是在这家饭庄吃的,吃的第一道菜也是这道千手观音,便马上爱上了,也爱上了这个地方,才会决定住下。」 「故事编得不错。」他再度开口,依旧充满嘲讽,「不愧是靠写字卖钱的,只是这故事和妳写的文章一样,漏洞百出。」 「哦?」她平心静气地问:「温船王何以见得我是在『编』故事?」 「非要我说破?」 温廷胤漆黑的瞳仁顿时闪烁着幽凉的光泽,看得江夏离心头一紧,但立刻故作无知地回道:「我又没有藏着包着,还有什么怕说破的?」 「妳的全名叫江夏离是吧?」他望着她,「京城人士,住在城东月子巷。家中还有父亲和几个姨娘,另有姊妹四人,妳爹是礼部侍郎江……」 「够了!,」她震惊地一拍桌子,「你凭什么查我的底?」 「查妳?」此时换温廷胤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了,「我有那么无聊吗?妳有什么值得我费心去调查?只不过有人曾和我提起过妳罢了。」 一旁的温千姿也非常诧异,「哥,原来你早认得江姊姊?是几时的事,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一个和我毫无关系的人,我能记得她的名字已经很难得了,妳还要我天天把她挂在嘴边不成?」他白了妹妹一眼,很鄙夷她的无知问题。 江夏离的指尖不知何时变得冰凉,温廷胤那张俊美的脸,此时看来可恶得让她想甩上几个巴掌泄恨。 他凭什么这样轻轻松松地,就将她隐藏了这么久的前尘往事,从她的记忆深处拉出来?京城的人,京城的事,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谁也休想用那些东西来牵绊住她。 她转身走出雅间,温千姿以为她动怒要走,急忙追上去,但她只是走到外面唤来一名伙计,扬声说道:「这雅间里坐的是咱们东岳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怎么你们掌柜的也不亲自来招呼?这菜牌上的菜肯定不是你们店里最好的,我都点不出口,你们掌柜的要是不想丢脸,就尽快带着他的压箱菜上来伺候着。」 伙计听了随即愣住,半信半疑地伸长脖子往里头瞧了一眼,好在伙计是有眼力儿的,打量了一下温千姿和温廷胤,立刻意识到他们的确不是普通的客人,连忙蹬蹬蹬地跑下楼去通知掌柜。 江夏离说完,又转身回房,笑容也重新挂在她的脸上,「就我一个人,怕招呼不好温船王,所以叫掌柜的亲自来招呼,温船王不介意吧?」 「客随主便。」他抬了抬袖子,将脸转向窗外。 对面那片楼面,同样店铺林立,撞进眼里的是对面店铺的招牌:青记沽衣。 * * * 江夏离若早知道这顿饭会花掉自己二十两银子,她是绝对不会充大头请客的。要知道,在彭城,二十两银子可是一个普通百姓家大半年的花销,她的文章虽然卖得不错,但一个月的进帐也不超过百余两,所以付出这二十两时,她真是又心痛又恼恨。 温千姿倒是吃得挺高兴的,还坚持一定要送她回酒坊。 而她则是一直冷眼观察温廷胤的反应,他吃饭时安静多了,那张毒舌嘴也很少再说出让她想发火的话来。 这个温廷胤,真像是她的仇家,特意来这里给她难堪的。但也正如他所说――他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他以前也不认得她,现在也没有必要和她过不去,如果……那个死人和他没有关系,那就更没必要了。 在温千姿送她回酒坊的路上,她特别提醒,「回京城后,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我的名字,一个字都别说。」 「姊姊的家人既然都在京城,应该很惦念妳的,妳难道不想见他们吗?」不懂她的心意,却并非不明白她的意思。 江夏离淡道:「这件事我不便和妳多说,只要妳能帮我保守秘密,我就很感激了。」 「这没什么问题,可是……姊姊,我想劝妳一句,人生短短,不到百年,能和家人相守的日子本就不多,何不珍惜呢?」 温千姿的一番忠告虽然出自好意,她却觉得非常刺耳。难道她就不想有一个平静温馨的家,每日和和睦睦地和家人一起度过吗?无奈…… 当晚,她一直在想自己最近遇到的事,那个始终盘旋在心底的阴影还是没有解开,明日,温家兄妹就要离开了,不知道那些倒霉事是不是也会跟着一走了之? 小四和老王忙着收拾店铺的桌椅,然后用门板将门关好,然而就在上最后一道门板的时候,忽然有人用兵器撞开了门板,大声说道:「你们掌柜的在哪儿?我们是知府衙门的人!」 「不是都去你们衙门两趟了,大晚上的,知府大人还要升堂?」小四不悦地噘起嘴。 没想到那差官铁青着脸,用力用刀鞘撞了门板好几下,喝道:「少废话!我们有知府大人亲笔写的公文,你们掌柜的有重大杀人嫌疑,今天必须去府衙受审!」 这下子小四也傻了,在原地转了几圈,急得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还是老王锁定些,问道:「知府大人是听了什么人的谣言吧?我们东家清清白白的,向来是个安分守法的百姓……」 「这些话你还是让你们掌柜到知府大人那里说吧。」差官用刀鞘拍得门板啪啪响,「快点!」 江夏离听到声音走出来,一看到这个阵仗就知道了,自己千怕万怕,最怕的倒霉事还是找到了她的头上。 她也不想和一个差官在这里纠缠,冷静地推开小四,「行了,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相信刘大人不会无缘无故冤枉我,一定是出什么岔子,我还是去一趟吧。」 就这样,江夏离大半夜的被带到了府衙,这是她第三次来这里了,和前两次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她没有去后堂,而是被带到空旷阴冷的正堂,上方「明镜高悬」四个字,让人一阵心寒。 刘青树今天穿着官衣,正襟危坐在大堂主位上,十几名衙役板着面孔,分列两旁。 她走到堂上,屈膝跪地,「民女江夏离,叩见知府大人。」 「江姑娘,深夜传唤妳来,依然是为了妳酒坊前的那宗悬疑命案。本官之前曾多次向妳询问,可是妳一直不说实话,现在到了堂上,妳可要想清楚,隐瞒真相,对妳没有一点好处。」 江夏离坦坦荡荡地响应,「大人,民女也算出身清白之家,虽然谈不上饱读诗书,可也是明理之人,命案是否发生在我店门前尚不可知,不能因为有具尸体出现在我店门口,而我又主动报官,便说这起命案与我有关,请大人举出实证。」 刘青树不再像之前那般温和可亲,死板板的端起冰冷的官家脸,一拍惊堂木,喝道:「果然是个刁嘴的丫头!若要证据,本官就给妳证据!」 他抬手一扬,便有一名差官端出一件东西,送到她面前。 「这是本官白天命人潜入妳的后院时,从厨房中发现的一把菜刀,刀上还有血迹,经仵作查验,刀刃与大汉胸口的致命伤痕完全吻合,由此可见,那人是死于妳的刀下!」 江夏离震惊地高声叫道:「大人!您……不是胡涂了吧?那人死时,身上毫无血迹,显然并不是中刀身亡,大人前日不也说他是中毒死的,怎么一转眼就变成被人用菜刀杀害?更何况这把刀我从未见过,怎么就成了杀人凶器?」 刘青树冷笑了声,「果然诡辩。之前本官邀妳到府内一叙,本希望能以理感化妳,令妳俯首认罪,可惜妳冥顽不灵,本官只好拿出铁证了,现在铁证如山,妳还不承认?看来不用大刑妳是不会招供的,来人啊!打她二十大板!」 说完,他正要伸手到竹筒抓签,忽然有名师爷模样的人跑上来,在他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他犹豫了一下,又将手收了回去。 「先将嫌犯收监,择日再审!」说完便起身要走。 江夏离大声说道:「大人,朗朗乾坤,日月可鉴,我江夏离若是杀人凶手,愿身首异处。若大人为结案而胡乱定我杀人之罪,大人,您的良心何在?」 刘青树不理她,几名衙役将她拉起,把她关进一间单独的牢房内。 铁门一关,衙役便在外面喊道:「劝妳早早招供,就可以免受皮肉之苦。」 她冷笑反驳,「我向来不会做颠倒事非黑白之事,要我替别人顶罪……除非我死!」 「这牢里冤死的也不只一、两个,还怕多妳一个吗?」 衙役们说完,便笑着扬长而去。 她双膝一软,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四周一片漆黑,彷佛她现在的心境,看不到一丝光明。 江夏离啊江夏离,妳到底是得罪了哪方神明,竟然让自己陷入如此悲凉无依的境地? 第四章 刘青树一路笑着走进后堂,看到对面坐着的那个人,便开口道:「我才不过审了她几句,吓唬她的板子都没打,你就叫人把我叫回来,怎么,你还怕我不懂得怜香惜玉吗?」 端然稳坐在那张宽大的黄花梨椅子中的,正是温廷胤,他冷淡地说:「你会不会怜香惜玉我管不着,不过这丫头我用得上,你若是打伤了她,我岂不是白费这一番心思。」 「这件事说来真有意思,既然你怀疑有人故意陷害她,就直接提醒那丫头不就得了,何必非要这样大费周章地救她?」 他慢条斯理地回答,「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有人故意在设圈套,那丫头也许无意之间知道了什么秘密,才会被人盯上,想灭她的口。」 「只凭她在路上差点被一根棍子砸到,就说她会被杀人灭口?你是不是有点太小题大做了?」 「她当时遇险的地方,是一家沽衣店,我叫人去查了,那根棍子是从二楼掉下来的,但是我的人回来禀报说那间是空屋,根本没有住户,显然是有人临时利用了一下,否则哪有这么巧的?」 刘青树沉吟道:「这件事,貌似简单,背后其实有大文章,我这里未必审得出结果,但现在把那丫头收监,也不能收一辈子,总有要放出来的时候,那……」 「既然你审不了,何不上交京城的刑部?」温廷胤出了一个主意,「就说上面有话,关系重大,要求押解上京受审,这个烫手山芋也可以转给他人。」 「你说得简单,押解犯人上京?先不说她根本就不是犯人,我不能无缘无故冤枉一个好人,再说,就算她是犯人,我总要先递份呈报,待刑部肯接手,我才能派人送去。」 「不必这么麻烦,明日我就回京,人,我就给你一同带回去。」 温廷胤的话让刘青树一愣,「你把人带走?以什么名义?替我押解犯人,还是……」 「随你怎么说吧。」他像是懒得想这件事了,站起身准备要走,「明日正午开船,你派两个差官把人送上去就好了,其他的事交给我。」 刘青树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廷胤,我认识你也有七八年了吧,从没见你对谁的事这么操心过,这人世上每天生老病死的事情可多了,你若是都像管这丫头一样去管,你不累死才怪!那么大的家业还不够你操心劳力?」 温廷胤没理他,抬脚往外走时,又丢下一句话,「记得,明天正午之前把人送到船上去。」 * * * 次日,当江夏离被人押到海边的时候,她依然沉浸在昨夜被无辜下狱的震惊之中,刚才差官把她从牢房里叫出来时,她以为自己又要过堂了,没想到却是被带出府衙,关进一辆马车内后,竟被带到了海边。 「差官大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她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该不会她还没有被定案,就要被推进海里吧? 差官不理她,将她推到一排甲板前,那里已经站了一名便装的中年男子,看到她便问:「是刘大人送来的人吗?」 「是,人已送到,你们看看,若是人没错,就在公文上签个字吧。」 江夏离眼睁睁地看着两边的人「交易」自己,那中年男子在一份公文上签了个字,然后对两位差官拱了拱手。 「辛苦两位差官大哥了。」接着对她躬身道:「江小姐,请上船吧。」 「上船?」她这才留意到不远处的那艘大船……何其眼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瞠目结舌又满头雾水。 中年男子笑答,「姑娘有什么疑问,请上船问我们船主,他在船上等您。」 咬咬唇瓣,她回头看着那两名还站在原地、手扶刀柄的差官。看来她虽然没被枷锁束缚住也逃不了,今日这条「贼船」,是必上无疑了。 也许,她这些日子以来的谜题,都能在那艘船上解开,但,也未可知啊…… 唉,既已落魄如此,唯有顺从了。 随着中年男子的引领,她见到了温廷胤,依然是在那间指挥舱中,他坐在宽大的桌子前,两手交握,审视着面前那张硕大的海洋地图,若有所思。 当下人通报江姑娘已到时,他才侧了侧身,瞥了她一眼后说:「进来吧。」 江夏离站在舱房内,背脊一阵阵的发凉。 她一直认定自己是被卷入一个阴谋之中,也曾经猜想这些是否和他有关,但是当她真的被人从牢房中押解到他的船上时,她才确信自己真的猜对了,更不敢相信他竟然有如此能力,可以随意调动支配朝廷官府,对付一个平民百姓。 「不感谢我的救命之恩?」温廷胤侧过身看着她,「否则,妳现在已经披枷带锁了。」 「感谢你?」她狐疑地问,「难道是你把我从监牢中救出来的?」 「不算是吧。」他微微一笑,笑容诡谲地说:「只是做个顺水人情。妳的案子太重,刘青树审不了,只能将妳转送到京城的刑部,而我正好要回京,就帮他这个忙了。」 「这么说,我要被押解上京?」江夏离冷笑一声,「那还真有意思,我几时变成了钦命要犯?」 「妳做了什么事,妳自己知道。我说了,我只是做个顺水人情。」 他不屑的表情激怒了她,怒道:「既然如此,温船王为何不把我五花大绑,就不怕我这个犯人跑了?」 温廷胤好笑地反问:「茫茫大海,妳想跑就跑得掉吗?我不绑妳,是碍于千姿的面子,她还不知道妳的事情,一会儿我就说妳要上京探亲,与我们同船,妳应该也不至于非要把妳丢人的事情张扬出去吧?」 江夏离连声冷笑,「好,想得真是周到……我三生有幸,能坐温家的船入京受审……」 「的确有幸。」他望着她那张臭脸,「我劝妳还是好好想想,入京之后该如何为自己辩护吧。对了,还有……」他很坏心地冲着她眨眼,「如何面对妳的家人,以及,妳的前任未婚夫。」 她真希望这一刻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就算不劈死温廷胤,也要劈沉这艘船,她宁可死了,也不想背着莫须有的罪名被人侮辱。 这时候,温千姿也得知她上船的消息,满是惊喜地赶来,一把拉住她的手。 「江姊姊?妳怎么会上船来?」 温廷胤斜睨着她,似是在用目光挑衅,看她敢不敢说实话。 她瞪着他,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这要多谢温船王的慷慨仗义。」 「好说。」他转过头去,不再插话了。 温千姿还在好奇地问东问西,因船已经开了,显然江夏离要与他们同船而行。 事到如今,既然不愿以犯人自居,她只能按照温廷胤编造的谎言,暂时应付他妹子的诸多疑虑。 温千姿不疑有他,虽然也不解她怎么会在一夕之间突然改变了心意,但依旧好心地安抚,「既然姊姊想回京看望亲人,当然还是要坐我们的船最可靠,我早就说了,和家人相守的日子本就不多,姊姊一个人漂泊在外,怎么会不想家呢?」 她的沉默在温千姿看来是因为羞涩,却不知道她此刻的心情比起外面的大海,更加波澜起伏。 这一趟回京之路,注定无法惬意,更不会是一条坦途了。 * * * 江夏离从来没有坐船远行过,以前虽曾坐画船在京郊的湖面游玩,但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实在禁不起一点风浪,有一次湖面上起风,船身不过晃动了几下,她就恶心得两天都吃不下饭。 这一次乘船回京,不是一天两天的路程,虽然温家的造船技术堪称顶尖,这艘大船又非常平稳,但船开了不过一个时辰,她就感觉吃不消了。 温千姿亲自替她安排住进自己隔壁的房间,这房间虽比温家兄妹的稍微差了一点,却也布置得很舒适,所有桌椅都用钉子牢牢钉在地上,不会因为风浪而滑动。 她躺在床上,希望可以缓解晕船造成的恶心头昏,偏偏无论怎么努力都睡不着觉,头还是晕得一塌糊涂。 不久前温千姿曾来看望过她,给她带了些药膏和一盘山楂果,说这些东西可以帮她缓解晕船,但她吃了用了,也不见有多大起色。 差不多到了天黑时分,她开始不停地吐,吐得昏天暗地的,胆汁几乎都要吐出来了,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更别说吃晚膳了。 温千姿来叫她用膳时,见她居然是这副模样,吓了一大跳,急忙叫来船上随行的大夫帮她诊视。 还好船上备齐了草药,大夫开了方子,就叫人去煎了一碗药汤让她服下,说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江夏离卸了头上的钗环,将长发散下,解了外衫,用厚厚的棉被将自己紧紧包裹住,胃部不适,头疼不止,再加上前途渺茫,她忍不住将身子蜷缩在被子中,开始一阵阵地颤抖。 「怎么,吓哭了?」忽然间,头上传来她最不想听到的戏谑之音。 她微微探出头来,皱着眉说:「我向来不知道什么叫流泪。」 「那妳做啥一直打咚嗦?还是妳被吓到了?」他抱臂胸前,瞅着她,总是那样鄙夷的笑,然后丢了一只瓶子到她身上。「吃了这个。」 江夏离强撑着伸出一只手,颤抖地摸到那只瓶子,狐疑地问:「这是什么?」 「毒药。」他把雪白的牙齿一露,还真有几分阴森。「怎么,不敢吃?」 她赌气地揭开瓶盖,将里面的几粒药丸全倒进嘴里,也不用水送服,使劲嚼了几下,就吞进肚子里了。 温廷胤看着她笑道:「有点胆色,难怪可以杀人。」 她将瓶子用力往他身上丢,他伸手一抄,稳稳接住。 「江夏离,我是妳的救命恩人,可叹妳太蠢,不知道感恩。」 「救命恩人?」她用被子将口鼻都遮住,冷笑之声闷闷地从被子下传来,「我怎么觉得是自从遇到你开始,我就一直在倒霉?」 「哦?妳是这么想的?」他弯下腰,看着她冷汗涔涔的雪白小脸,笑容更加俊朗,「那我可以向妳保证――妳会一直倒霉下去。」 江夏离盯着他,「为什么?我几时得罪你了?」 「是的。可惜妳知道得太晚了。」他直起身,淡淡说道:「不过妳还有悔过的机会,等妳想起来了,若是来向我求情认错,我可以帮妳洗脱罪名。」 「慢着!」见他要走,她马上强撑着坐起身子,「你总要给我些提示吧,是你在彭城的时候我得罪你了?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仅有的几次斗嘴,应该算不上什么得罪吧? 温廷胤悠然转身,「好,给妳一个提示……三年前。」 她顿时愣住,傻呆呆地看着他离开船舱,舱门重重地关闭。 三年前?那时候她还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小姐,既不得宠,也无姿色。 温家的大名虽然早有听说,但和她家并无交集,她并不记得到府中做客的名单中,有过温廷胤的名字,否则她那些一直梦想找个有钱夫君的姊姊妹妹们,岂不早就吵翻了天? 可是,他又说自己曾在三年前得罪了他,便确定地点一定是在京城,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本来就头昏脑胀了,这件事让她更加头疼欲裂,但也不知道是他给的药起了作用,还是大夫帮她开的汤药起了作用,也或许是她这两日太过疲惫,没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没想到睡到半夜,船身忽然开始剧烈摇晃,她几个翻滚,竟滚落到床下,摔得七荤八素,猛地醒了。 睁开眼,她发现除了固定的桌椅和床外,其他东西都叮叮当当地摇晃个不停,整个船身就像一个大摇篮似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起伏不定。 她挣扎着爬起来,胃是酸疼的,但因为都没有吃东西,已经吐不出什么来了,她只能爬到门口,用力拉开舱门,哪晓得迎面一片海水打了过来,立刻将她半个身子都溅湿了。 「回去!」一声低喝随着一个人影迅速地从旁边冲过来,接着她被一个很大的力量推回舱房,房门再度被关上。 她气喘吁吁地看着他,相信自己的眼中一定有惊恐。「怎么回事?」 「最普通的海上风浪,没什么。」他虽然也是一身的海水,但的确比她镇定不只百倍。 船身又晃了一下,她几乎栽倒,他拉了她一把,她就这么恰巧跌进他的怀里。 她喘息着连忙道歉,但双脚发软,根本站不住,几乎要将他也拽倒了,于是他将她拖到床边,从床下拽出一条长长的绳子来。 江夏离瞪大眼睛问道:「你要干什么?」 「妳若是不想骨折或摔死,这是最有效的保护自己的方法。」 他把她塞进被子里,然后用绳子将她和被子、床绑在一起,果然,无论风浪再怎么大,船身再怎么摇晃,因为床不会动,她也不会动了,可是,头晕却是止不住的,她挣扎了几下,艰涩地说:「我……我又想吐了。」 「妳还有得吐吗?」他嘲讽道,转身就要走。 她在身后虚弱地喊了一声,「喂……等等……」 他又停下来,看她一脸憔悴,头发散乱,脸色白得像鬼一样,除了可怜,还是可怜。 「想让我帮妳?」他站在床边,俯身瞅着她。 此时船身摇晃的情况比刚才稍微好了一些,但她眼中的他,却仍在不停地上下左右摇摆。 「你……知道怎么治这晕眩吗?」她不想向他低头,但是不得不承认,在航行经验方面,她与他有天壤之别。 「吃了那么多药还不见好转?」他坐到床沿,「那就还有一个办法,可是……我怕妳不肯。」 「我肯!」只要能止住这该死的晕眩恶心,让她做什么都行。 那抹诡异暧昧的笑容又浮现到他唇角,「是吗?这可是妳说的,不要后悔。」 感觉到风浪的确渐趋平稳,他将绳子解开,将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掀开一角,一只手伸了进去,按住她的胸口。 她原本纠结的五官一下子更加纠结,瞠目结舌地瞪着他,似是想喊又不敢喊,张着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个穴位叫鸠尾穴,专治晕船。」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一下一下按揉着那个穴位,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她的肌肤上,她全身的皮肤随之紧绷。 他看着她羞窘的模样,故意又将头低了几分,更靠近她,小声说道:「可惜妳不敢脱衣服,否则按揉的效果会更好。」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她苍白的脸颊,她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一动也不敢动地闭紧眼睛,眉心紧紧纠起,就像受刑似的承受着他指尖的力度。 「妳也有怕的时候吗?」他仍不停地讽刺她,「我以为妳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呢!妳那篇烂文章里不是写着――杀身成大义,天地自飘零。谁能千秋岁,无非一梦醒。人生如梦啊……爱也好,恨也罢,都是一场云烟,哪有什么可值得畏惧的?」 她倏然张开眼,紧盯着他嘴角的笑意,「你是柳舒桐的朋友吗?你想说什么?我都已经放手了,还有什么爱恨可说!」 「妳真的放手了吗?若是放了,为何还要委屈自己躲在小小的彭城?若真的放手了,为何还要用本名写什么文章?妳想引得谁来同情可怜妳?妳以为妳抓得回那个男人的心吗?告诉妳,男人之心最善变,我们喜欢的,永远是最鲜嫩的花朵,而不是期期艾艾的路边杂草。」 泪水猛然涌入她的眼眶,她努力张大眼睛,因为只要自己稍稍阖上眼,泪水就会从眼角滚落。 她恨死温廷胤了!这个男人以前并不识得她,为什么会如此了解她的心思?一句一句,毫不留情地拆穿她的伪装,将她最不愿示人的那一面赤裸裸地剖析,却将这件残忍到底的事情,又做得如此漫不经心,满不在乎。 她咬牙切齿地说:「温船王,我若是曾经得罪了你,你可以有千百种整我的办法,但是你现在用的方法,却是最最卑劣的那一种,让人瞧不起!」 他一听,手指顿时停止按压,眸光深沉地凝视着她,「妳错了,江夏离,我现在用的,是唯一有效的办法,妳该感激我的,因为妳自以为是的做法,根本救不了妳,能救妳的人,只有我而已。」 * * * 江夏离不知道自己这一晚是怎么睡着的,隔天醒来之后,头依然在晕,踩在地上的脚步都是飘的,彷佛船身还在摇晃个不停。 她晃晃悠悠地来到铜镜前,镜中那个不人不鬼的丑样子,让她看了发愣好半天。 这镜子里的人是她吗?两天前,她还是彭城最年轻的女掌柜,开着小酒坊,写着心爱的文章,有众多人给她捧场,日子过得惬意逍遥。 一转眼,她成了杀人嫌犯,坐在这艘船上,驶向她不愿回去的京城…… 她到底是得罪了天,还是得罪了地?为何要这样折腾她? 若当日她不赌气离开家,就算她是家族中人人鄙夷的笑柄又怎样,至少不会和杀人扯上关系,顶多一辈子嫁不出去而已。 能怎样?又能怎样?江夏离,妳这一辈子就栽在妳这个要强的倔脾气上! 此时有人敲门,温千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江姊姊,早膳准备好了,妳要吃吗?」 她没有回答,因为根本没力气。 温千姿似是也没有一定要等到她回答,就自行推开门,见她坐在镜子前,便笑道:「妳已经起来了?怎样,是不是也饿了?我叫他们给妳熬了点清粥,还准备了点咸菜,妳别嫌简陋,大夫说妳昨天吐到伤了脾胃,只能先吃这些东西。哎呀,我帮妳梳头吧。」 从镜台上找来了木梳,温千姿站在她身后开始帮她梳头,江夏离自始至终都由她摆弄着,不发一语。 待温千姿替她梳好头后,又说:「哎呀,忘了给妳带一套干净的衣服了,妳等等……」说完便疾步跑回自己房间,拿了件雪白的衣服托到她面前,笑道:「江姊姊,这是我的衣服,妳先凑合换上,等回了京,我再叫人重新给妳备几件。」江夏离看着那件衣服,终于感慨地开口,「你们兄妹的个性真的差好多。」 「大概因为我们不是同一个娘生的吧。」看到她眼中的诧异,她解释道:「我娘是我爹的二房,我三岁的时候她就去世了,五岁的时候爹也死了,我不是和妳说过,家中就由一位姑母主事?我们几个孩子都是姑母抚养长大的,不过我一直黏着哥哥,他总说我是他甩也甩不掉的尾巴。」 「和他在一起,不会被他那张毒舌嘴欺负吗?」 温千姿笑了,「起初是哭过,后来知道那不过是他说话的习惯,也没有恶意,所以我就不在乎了。」 婢女此时前来禀报,「小姐,我们就快登岛了。」 「好的,我知道了。」温千姿将衣服放在床上,「妳先换衣服吧,一会儿我带妳上岛去玩玩,妳呼吸一下岛上的海风,头就不会晕了。」 「上岛?我们不是直接回京?」 「不是,路上我们还要在这个岛上停留一天。」说完,她便先离开了。 突地船身一震,似是靠岸了。 江夏离换了衣服,随便吃了几口清粥,就跟温千姿下了船,踩在陆地上的感觉真是不错,虽然她的身子依然有点轻飘飘的。 举目看去,温廷胤已经站在前方,他负手而立,面前还有十几名陌生男子,个个都身带武器,但却笑容可掬地和他说着什么,这边还有人忙着从船上卸下货物。 她好奇地问:「这些是什么人,也是做买卖的?」 温千姿抿嘴一笑,「我说出来,妳要吓死了。」 「嗯?」 「这些人是海盗。」 江夏离真的吓到了,「海盗?!」 「是啊,为什么温家的商船可以在公海上肆意行走,这下妳明白了吧?我们温家不在朝为官,虽然有自己的海上力量可以保护船队,但是要和这些游勇的海盗打交道,一味用强是不行的,这些货物就算是送给海盗的礼物,而他们也算讲信用,每年拿了好处之后,就不会再打温家商船的主意了。」 她冷笑一声,「都说官匪一家,原来不只是官匪,官、商、匪,三家都是相通的。」 温廷胤此时正好向两人走来,听到了她的话,讽刺地笑着,反问道:「妳这个靠卖文为生的人,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 「是啊,我不仅识人不清,不辨忠奸,而且不通常理,不解风情,真是天下第一的蠢人。」 她突然嘲讽起自己,温千姿听了好困惑,「江姊姊,妳这是怎么了?」 他却听得笑容满面,「难得妳终于看清自己一回,只是这蠢病可是最难治的,妳若是想治,我或许可以给妳一些很有用的药。」 江夏离绽开一个过分灿烂的笑颜,「那就多谢温船王了。」 温千姿好奇地看着两人,明显感觉他们之间似乎不太对劲,想再多加探问时,忽然瞄到斜前方有道人影闪过,立刻笑着跑过去,「孔大哥!」 看着她冲到一名海盗身边,那海盗的身材比一般人高了一个头,听她叫他「孔大哥」?这人还真是孔武有力,人如其名!想到这里,江夏离不禁笑出声。 温廷胤听到她的笑声,回头看她,「看来今天是活过来了,不是昨天那副死样子。」 一提到昨天,她倏然想起昨夜两人暧昧的对话和暧昧的行为,一下子全身肌肉又紧绷起来。 「过来。」他勾了勾手指头。 江夏离很不情愿地走过去两步,「温船王有何事见教?」 「若是我说,把妳卖给海盗,妳愿不愿意?」他笑咪咪地贴在她耳边说。 她感觉他温热的气息喷拂在脸上,一阵酥麻,不禁微微缩了缩肩头,但紧接着又立刻斜眼瞪着他,「我不相信我能值几两银子。」 「可是这里没有女人,相比之下,妳就值钱了。」 他迎上她不满的目光,用一种想要看进她内心深处的眸光紧瞅着她,她想要闪躲他这奇怪的视线,却又无法克制地被他幽深的黑眸所吸引。 她还在恍神之际,他忽然一伸手,抓住她手腕,将她扯到旁边的一艘小船上,她晃了几下,立足不稳,还以为自己就要掉到海里去。 「喂,你还嫌我死得慢啊!」她气得回手捶了他的胸口一拳,却听到他愉悦的笑声。 「开船。」温廷胤命令道。 「等等,开船?去哪里?」她惊慌失措,又不敢站着,只好赶快坐下来。 船上有两名船工,一左一右划着桨,慢慢来到旁边的海面上,在那里,有一张巨大的网,盖在大海中央。 快到网边的时候,他用手一指,「这就是沉船所在。」 她一怔,立刻明白,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沉船居然会紧邻海盗的老巢,难怪温廷胤会和海盗的关系如此密切,除了要买通海盗帮助温家商船货运正常之外,想来这打捞沉船,海盗也必然会要求分一杯羹。 「这艘沉船,对温家来说很重要吧?」她好奇地伸长脖子,想透过海面看到些什么,但能看到的,仍旧只是茫茫大海而已。 温廷胤骄傲地勾起唇角,「若说重要,并不是在于它里头藏有多少财宝,而是打捞它代表着一种能力,虽然连同周边国家在内,有不少人觊觎这艘船,但是上百年来,却始终没有人真正打捞过。 「究其根本,是因为船体过大,腐朽太久,若想整船捞起,几乎是不可能,而要潜水分批去取,能打捞出来的数量也很有限,再加上因船沉得太深,潜水的人下去之后也待不了多久,就必须上来。所以,始终没有人真能打捞这艘船。」 他今天的话是不是有点多?江夏离狐疑地偷瞥着他。这些事就算不是秘密,以他骄傲的性格,也不会和她交代这么多,她又不是帮他打捞沉船的合伙人。 温廷胤说完这番话,便问摇船的船工,「近来有人靠近过这艘船吗?」 船工回答,「方圆三里之内都有人把守,所以没人可以靠近,不过前一阵这附近的船多了些,老大派了快船去察看,对方也跑得很快,所以没有碰上面。」 他一笑,「所谓『觊觎』当如是。」 江夏离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不只是你一家想打捞这艘船,也不只是你一家正在准备打捞这艘船,还有别人也准备插手?」 温廷胤将一只手伸进碧蓝的海水中,沉声说:「这世上有许多谜题,而谜底,就像是被大海隐藏的宝藏一样,需要妳慢慢去发现,妳自以为已经知道答案了吗?错了,妳才刚看到谜面而已。」 第五章 温廷胤伸出手掌,也不知怎的向左右一分,两名海盗竟不由得松开手,连退了几步才站稳,江夏离也在转眼之间被他拉入怀里。 海盗头子斜睨着他,冷笑几声,「好啊,你果然是个练家子!我就说你必有功夫在身,逼了你好几次,你都不肯动手,非说自己只是商人,不是江湖人,现在为了这个丫头,你终于肯出手了?」 话音未落,那大汉五指如鹰爪般抓向温廷胤的脸,他向后疾步倒退,把江夏离紧紧护在怀中,身形极为轻灵地左飘右闪,躲开敌人的攻势。 忽然间,海盗打了一声呼啸,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笔直地跌进地面突然出现的大洞中,她惊呼一声,想推开温廷胤,但他依旧牢牢抓着她,丝毫没有独自逃生的意思,结果两人就这么一起跌入漆黑的地洞中―― * * * 江夏离揉着肿胀的膝盖,轻声问道:「温……喂,你怎么样,伤了没有?」 「我不叫温喂。」他幽幽地开口,「我总比妳强些。」 「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她低头忏悔,「其实我本不该多此一举的。」 「也没什么,对方今天本来就是想和我翻脸,我还在想怎样才能和对方摊牌,趁机好好谈一谈,所以妳搅和得好,免得我们谈不拢撕破脸,这里毕竟是对方的地盘,一旦撕破脸,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可妳这么晚了到这儿来做什么?」 「还是那个老问题。」她轻叹一声,「我本来是想问你,为什么一直对我冷嘲热讽,还说我得罪了你,不过现在看来……我不只是得罪过你,还连累了你,咱们困在这里,能出得去吗?」 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立刻紧张起来,「对了!你妹妹还在他们手上!」 「没关系,孔峰不会为难千姿。」他答得胸有成竹。 她又悄悄揉起了膝盖,静默了片刻之后,重新开口,「那个叫孔峰的人说,打捞沉船所得的利益要与你们四六开,谁是四?」 他回道:「打捞沉船需要大笔的金钱投入,谁有钱,谁就是最大的东家。」 「可你现在却想放弃打捞,所以他们就赚不到这笔钱了?」 「在那个死人去酒坊找妳卖故事之后,到发现他的尸体之间,妳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他忽然转变话题,让她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回想那个晚上,的确有件事是她未曾和刘青树提过的,并不是刻意隐瞒,而是她从未真正将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今天他一问,她也不知怎的,就说了出来―― 「有人半夜企图潜入我的房间,被我发现,喊破了,他就跑了。」 「是什么人?」 「不知道,我喊的时候他还没有进来,我出去的时候他已不见踪影了。」 他沉默片刻,又问:「妳上次在饭庄门前遇到千姿时,是不是有根木棍差点砸到妳?」 「是啊。」 「妳都没想过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啊?」江夏离又被问倒了。半路从上方掉落的一根棍子,会和半夜企图潜入她房间的采花贼有什么关联? 但毕竟她是编故事出身,脑子稍微转转,就被可能隐藏的真相吓得手心直冒冷汗。 「难道……有人想杀我?!」 他平静的回答,「妳一定是知道了什么秘密,所以才要被人灭口,妳到现在还能平安无事,难道不应该感谢我?」 江夏离张口结舌,整个人呆愣住,细细回想,的确,很多疑虑似乎都可以揭开它们的第一层面纱……但是,若真的有人想杀她,幕后主使又是谁?难道不是最想打捞沉船的温家人吗? 她在黑暗中用力瞇起眼,都看不到温廷胤的身形轮廓,但他却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漠地说:「妳不用怀疑我,这件事与我无关。」 「你确定?」她似笑非笑地反问,「你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嫌疑犯。」 「若我是那个幕后主使,妳现在还能活命吗?」 闻言,想想他说得也没错,若是要杀她,早就可以动手了!于是她一脸尴尬,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想找找有没有逃生的机会,但是伸出手去,竟然摸不到洞壁,看来这个洞穴比她想象的还要大。 「自行逃生的可能性不大,我们最好还是乖乖地坐在这里,等他们放我们出去。」温廷胤听到动静就知道她想做什么,彷佛在黑暗之中他有一双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睛。 「你刚才若是不救我,他们会把我怎样?」她好奇地问。 「留下妳做压寨夫人。」 他的回答竟惹得她笑出声,「不用吓唬我,我又不是你妹妹那样的美人儿,男人见到我不会起色心,那几个海盗再缺女人,也不会看上我的。」 「妳把自己看得如此低?」他哼哼一笑,「我是该说妳有自知之明呢,还是说妳太过妄自菲薄?」 「随便你,反正我肯定说破了你的心事。」她一笑,「不过无所谓,我从来也不指望自己能变成一个美女,就算这辈子都没有男人喜欢我又何妨?」 「妳好像错估了自己的价值,不管妳之前的那个男人怎样看妳,起码……妳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轻贱。」 她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对她这么和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靠近她的,甚至握住她的手,她看不见他,却更深刻感受到他手掌的温热,指间的力度,让她陡然忘记自己正身处险境,她以为她好像依靠在最可信赖的朋友身边,听着朋友诚恳的谆谆教诲。 可是这个朋友,竟然会是她最看不顺眼的温廷胤? 真是太奇怪,太不可思议了…… 她屏住呼吸,寂静的黑暗中,她居然可以听到两人的心跳声,只是她的心跳是这么的不稳定,几下快,几下慢,难怪觉得胸口一阵阵地难受,呼吸也变得紊乱,而他的……却比她要平稳得多。 她深呼吸几下,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和他保持一致。一下、两下、三下……当两个人的心跳声融合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绪也慢慢平静下来。 「那个……温家现在既然是你在主事,他们不会想杀了你,或者……拿你做人质去勒索吧?」 「有可能,若真是那样,也只有等。」 听他将自己的生死说得如此轻松,反而让江夏离着急起来,「那怎么行?总要想个办法和对方好好谈一谈。」她突然站起身,伸出手走了几步,摸到墙壁,边用力用拳头敲着,边向上喊道:「喂!有没有人?」 「别费心劳神的,他们想放时,自然会放我出去。」 他拉了她一下,想让她坐下来别白费力气,怎知她膝盖上的肿胀因为拉扯扭动而剧烈疼痛起来,让她禁不住痛呼一声,直接摔进他怀里。 「受伤了?」他听出不对劲,心头一紧,连忙伸手去摸她的腿,「总不是骨折了吧?」 「没有,只是刚刚摔下来时,膝盖撞到地了。」她挣扎着想要离开他的怀抱,怎知他却紧扣着她的腰不放,相信自己此时的脸一定红透了,因为她感觉到脸上的热度比以往高了许多。 「既然不会武功,以后就不要行侠仗义,妳真以为妳是妳故事里的侠女,可以在百步之内就杀人于无形?」 虽然他说出来的话依旧不动听,但江夏离却觉得他的气息、心跳让她安心,心情也渐渐放松下来,「你怎么知道?我很好奇,你到底几时看过我的文章?」 「几时看的并不重要,妳将武功肆意夸大,增添其玄妙,只有千姿那种根本不懂武功的人,才会被妳骗,但看在行家眼中,简直可笑。」 「看文的人不就是想看夸大的事实?若故事和现实一模一样,还有谁会有兴趣看?」 「那也不能违背最基本的常识。就像船行于海,再好的船也不可能飞起来,妳笔下的人物,都可以被形容成羽化登仙,那还是人吗?」 江夏离不服气地嘟起嘴,「都说了只是书中的人物,谁要认真谁才是傻瓜。」 「看来妳听不进批评,只愿意听好话,好,就不说这武功过分夸大之事,妳自以为把官场中的勾心斗角描写得入木三分,但依我看,若是官场人物都这么单纯,做皇帝也太容易了, 「若光看五官长什么样子,就能分辨忠奸善恶,所有好人都是一脸正气,方脸阔鼻,器宇轩昂,所有坏人都是尖嘴猴腮,眉目猥琐,见之可憎。呵,江夏离,亏你们家也是官宦之家,妳爹算好人还是坏人?他长得是哪一种的脸?」 她一时语塞。不得不承认,他句句在理,但她本对他心存芥蒂,他说什么她都想反驳,现在让她反口认可他说得对,真是难以做到。 此时头上本来闭合的板子,忽然被人打开来,一道刺眼的光射了进来,江夏离马上弹离他的怀抱,温廷胤望着她,有点难以接受突如其来的空虚感。 孔峰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们两个聊得差不多了吧?要不要我搭个梯子把你们拉上来?」 「不必。」温廷胤抬起头,朗声道:「你只要让开,我自然能带她出去。」 「且慢,若是我说只许你们其中一人出来,你们两个……谁先出来呢?」 突然抛出的问题,让江夏离和温廷胤同时一愣。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难抉择。 若孔峰在上面设下埋伏,先出去的人必然先遇到危险,但是留下的人,未必能有平安逃脱的机会。也就是说,危险其实无所不在。 江夏离想了想,大声道:「我先出去!」 孔峰冷笑一声,「小姑娘,自己在下面害怕了吧?」 她小声对温廷胤说:「我先出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若是能逃,就赶快趁机逃走。」 上方的光束射入洞内,刚好照射在她身上,温廷胤凝眸望着她,没想到她竟如此为他,「妳若出去,可能就是一死,他们是不会放过妳这毫无利用价值的人。」 「我已孑然一身,还怕死吗?」江夏离一笑,抬头说道:「不过我不会武功,我可蹦不出去,你放个梯子下来。」 「放个梯子,你们俩岂不是都要一起上来了?」孔峰探了探头,「要不然放个篮子下去,让那丫头坐篮子上来。」 温廷胤终于不耐烦了,起身,拉起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腰上,小声说了句,「抱紧!」 江夏离不明白他要干什么,本能地抱紧他结实的腰部,温廷胤看了眼头上掀开的地板,一手扣住她的纤腰,带着她忽然向上纵身一跃,两脚在墙壁上蹬踏了几下,竟蹿出了地穴。 孔峰在上面看着,也不由得拍起手来,「不错不错,这一招『飞燕凌空』我可使不出来,看来教你功夫的师父是岭南岳家的?」 温廷胤没空搭理他,待江夏离站稳后,连忙低头询问:「膝盖疼得厉害吗?」 「还好,应该还能走。」她还有点晕晕的,不由得开始崇拜起他来。 她天天写什么侠客,哪想得到真正的武林高手就在自己身边,还是个商界贵胄,若是用他当故事主角,一定很卖钱。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得笑话起自己来――真是个写文章的命,明明知道这个男人惹不起,竟然还想把他写进故事里。 温廷胤见她还能笑得出来,想来她的伤势大概不重,这才回头去看孔峰。「你关我也算关过了,还有什么气没出够?」 孔峰哈哈一笑,「打捞沉船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兄弟准备了大半年,你一句说不捞就不捞,我怎么和兄弟们交代?刚才那么多人看着,你总该给我这个当大哥的一点面子吧?」 「你这么急的性子,也不等我说完就发脾气。」温廷胤挑着眉眼笑了笑,「真不知道我家千姿喜欢你什么,还总和我称赞你稳重可靠。」 江夏离惊讶地发现孔峰在听到温千姿的名字时,那黑黝黝的脸竟然露出几分羞涩。 孔峰眼睛眨了好几下才哼哼道:「你那个妹妹……可是难缠。」 「难缠也是你自己招惹的。」温廷胤微笑着打趣,「还有,皇帝那边是有意让我帮他造船,至于训练海军之事,还不会假手于我,他一直怀疑我与你们有交情,岂会真的让官匪私通?不过你要提醒一下底下的兄弟们,做事不要太张扬,上个月吏部孙尚书的一船私货被你们扣下,是不是?」 「你消息向来灵通,我也不瞒你,是又怎样?那一船其实多是丝绸,我们这些大男人留着也没用,卖又卖不出去,正好送你,你拿些东西来换就行,我虽然不识货,也看到庆毓坊的账单在箱子里,可见这一船只要一转手,就能卖不少钱,你不会吃亏的。」 温廷胤冷笑道:「你果然只能做个强盗,做不了商人。这种抢来的货,又有账单可查,你以为说转手就能转手?好歹我们温家也是做正经生意的,庆毓坊这货被你劫了,他们店里自然会有纪录,若是市面上出现,他们即刻就能报官,到时候官府顺藤摸瓜,找到我们温家来,我要如何交代?更何况……这一船绝非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真以为它是那个孙尚书的私货吗?」 「难道不是?」 他看了眼江夏离,「下个月是皇后的大寿,这是孙尚书要送给皇后的寿礼。」 孔峰恍然大悟,「难怪那几个守船的拚死也要守住这一船货,不过送皇后就送皇后吧,干么遮遮掩掩的,外面又用了些松香、竹雕之类的旁货挡着,怕人知道似的。」 「你不知道,皇后最喜欢的就是庆毓坊的织品,但是庆毓坊这几年东西越做越少,皇宫给的价钱又低,他家已经转而将最好的东西私下向外贩卖,但这件事又不能让皇家知道,所以这卖货和买货都变得极为隐秘。孙尚书想讨好皇后,又不想让皇帝知道这货是从庆毓坊买的,只能先私自买货,运回京城之后,再更改账单,假称是海外购入,就算皇后猜出来了,但出于十分喜爱,也不会揭发出来。」 双臂向上一伸,孔峰大叹道:「怎么这么多弯弯绕绕?你们做买卖的人心思就是狡诈,我就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江夏离听了也怔住。她平时写文,虽然也写了不少尔虞我诈的事情,但并未真正了解现实中商场和官场的险恶,现在听温廷胤这么一说,才晓得即使是冰山一角都如此重重迭迭,真相诡异,更别说这么大的天下,已非她之前一笔所说可以说尽的了,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温廷胤又看了她一眼,对孔峰说道:「既然那船货你留着也是无用,不如我给你做个顺水人情,将船上的东西重新运回京去,孙尚书那边我自会再帮你讨要一笔钱,就算是他和你赎回货物的赎款。」 孔峰全身一震,喜道:「那老家伙肯出这钱吗?万一他要再筹款另购……」 「庆毓坊的货至少要提前一年预定,寿期将至,他哪还变得出第二船货来?这笔钱他出定了,你就放心等着收银子吧!」 * * * 没想到温廷胤和孔峰之间的冲突这么轻松就解决了,江夏离走出大堂时,好奇地问:「你们俩的关系到底是朋友、兄弟、合伙人,还是未来的妹夫?」 「我以为妳不屑知道我的事。」唇角一勾,他笑得有些狡黠,同时发现她走路的样子一瘸一拐的,口气顿时沉了几分,「还说妳膝盖没事,怎么走路像是瘸了腿的鸭子?」 「这点小伤没什么,比起晕船,我宁可自己是只瘸了腿的鸭子。」有了刚才的「同甘共苦」,她好像对他的揶揄也不那么介意了。 温廷胤瞧了她一眼,忽然将她一把抱起,在她惊呼时喝道:「大晚上别鬼哭狼嚎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强暴妳。」 江夏离又惊又羞,被他这么一说,更说不出话来,就这样被他抱着,直至回到她和温千姿的房门口。 「不用我抱妳上床吧?」他斜着眼对她笑。 她的脸早已红得像刚出锅的红烧大虾,小声呢喃了一句,「不用,别让你妹妹看见……」 温廷胤将她放下,提醒道:「今晚的事情不要让千姿知道。」 她疑惑地问:「你是怕她担心?」 「妳刚刚不是问我和孔峰是什么关系吗?这个答案现在还不好说,所以我不希望千姿被牵扯得太深。」 江夏离惊讶地说:「如果你不希望千姿陷进来,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她被牵扯其中,你看不出来她现在情根深种了吗?若是你日后和孔峰翻了脸,那千姿该怎么办?」 「几时妳们倒真成了一对好姊妹了,这么为彼此着想?我这个当哥哥的都不愁日后的事情,妳愁什么?」 温廷胤又讥讽了她几句,转身要走。 她在后面拉了他一把,「喂……」 温廷胤回过头,「不是说了,我不叫『喂』。」 「温……船王。」她现在叫着这个称呼,总觉得很别扭,想了想,又改口道:「温大少,等日后到了京城,你真的要把我交到刑部去?」 他挑眉,不答反问:「不然呢?难道把妳藏到我的瀚海山庄里?」 江夏离咬咬唇,「能不能帮我不要让这件事传出去?即使我问心无愧,也不希望京城里江家的人知道我被牵扯进这桩官司。」 温廷胤默默地看着她,眸光闪过一抹复杂,「妳当初离开京城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柳舒桐另结新欢而伤心出走,还是因为他家的退婚让妳在江家无立足之地?妳若说实话,我就帮妳这个忙。」 「探听别人的隐私……是不道德的。」她已经将唇瓣咬出一排牙印。 他随即一笑,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向下微微一扯,不让她再咬自己。「若是别人的隐私,我才懒得知道,不过别忘了,妳曾经得罪过我,算是我的敌人,对于敌人,我当然要做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江夏离总在和他对视时败下阵来,因为他眼中的笑意太过清亮,太过逼人,却又太过深邃,彷佛她只要多看一会儿,就会被吸进他的目光中。 不过这一次,她却恼怒地瞪着他,压低音量喊道:「我真的不记得我曾经得罪过你!要不然这样,你说说我到底是怎么得罪你的?我再告诉你,我为什么离开京城。」 「和我做买卖?」温廷胤松开手,笑容恣意得近乎放纵,「妳难道不知道,和别人做生意本钱一定要相当,妳手中有足够的资本和我相抗吗?这桩交易可不对等,我若是答应了,我就是折本,而我温廷胤向来不做赔本生意,妳还是自己慢慢想吧!至于妳所谓的『隐私』,等我们回到京城,自然会有人主动告诉我,我也不急于一时,妳还真当它是个值钱的东西?」 刚刚心底还洋溢着春风般的暖意,怎么一转眼,就被这家伙打击得变成萧瑟的秋风? 江夏离望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真想直接脱下鞋子,朝他狠狠丢过去,可是一弯腰,膝盖就疼得不行,害她只好扶住门板,一步步缓慢地蹭回房间。 房内,温千姿还在呼呼大睡,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江夏离看着她熟睡的可爱面容,不禁长叹一声。真不知道自己遇到这对兄妹后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预兆着他们就是自己命中的灾星? 第六章 这一晚最终总算平安度过了,不过第二天当江夏离看到孔峰的时候,仍心有余悸,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生怕这海盗又突然翻脸,把他们丢进那漆黑的地穴之中。 孔峰却像全然不记得昨晚发生什么事情似的,照例和温廷胤大笑着说话,而温廷胤也是一副吃好睡好的知足样子,连笑容都比前一天多了许多。 回到温家的船上,温千姿伸了个懒腰,「唉,还是住在岛上时舒服,都不会像船上这样晃来晃去的。」 温廷胤取笑道:「妳就直说妳是舍不得走吧,要不我让妳留下来做个镇海夫人如何?」 被说中心事,即使再洒脱,也不由得羞红了脸,她顿足跑回自己的舱内。 江夏离却叹了口气,「你若是无意将她许配给孔峰,又何必这样逗弄她?女孩子的心思本就纤细,付了情,是一生一世的,若是有一天你和孔峰翻脸,你教她情何以堪?」 「当初柳舒桐弃妳另娶时,妳情何以堪?妳是过来人,我倒要讨教讨教,日后也好对付千姿那个傻丫头。」 她一下子变了脸色,沉声道:「温大少爷,千姿的心有没有我的心硬,我不知道,只是你若疼惜你的妹妹,就千万别让她承受我承受过的痛楚,因为那一点也不可笑。」 温廷胤见她盛怒拂袖而去,神色有些复杂。 此时,旁边有人上前禀报,「孔当家送上船的那些箱子都已经装好了,是否现在开船?」 他点点头,「开船吧,路上不必再做停留,尽快赶回京城。」 * * * 江夏离因为在生温廷胤的气,没胃口吃饭,再加上她一上船就晕,所以就在船舱内躺了一天。 晚些时候,温千姿过来给她送水果,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再找大夫看看,她只是摇摇头,客气地谢过她的好意。 温千姿笑着替她剥了个橘子,「我知道妳一定又和我哥生气了,他那个人啊,妳别看他嘴巴臭,其实也有一副好心肠,妳知道孔峰大哥为何会和我哥关系这么好吗?几年前,孔峰还只是个小渔民,因为缴纳税款之事和官府闹不合,结果拉了一干兄弟就占据了那个小岛,当起海盗。 「有一年我哥的商船出海,遇到他们,妳别看他们自称海盗,好像多么厉害,我们温家的商船上可是有最厉害的火炮的,两边一打起来,不过三两下,孔峰就被俘虏了,是我哥大人大量,不和他们计较,说他们只是为了养家蝴口,也不容易,便放了他们,所以后来孔峰只要看到温家的商船就会立刻避开,不只是怕我们家的火器,也是感谢我哥当初放了他一条生路。」 这其中的缘故温廷胤没有和江夏离提过,她一愣。 「可是……他们再怎么可怜也是海盗,妳哥若真有意帮他,何不……」 「何不给他们一份清白事情做,是吗?」温千姿一笑,「我当初也问我哥一样的问题,可是他说,这些人出身微寒,心中本就有着一份自卑,现在当了海盗,气势就壮了些,心里的野性也多了些,若要降服他们并不难,只是他们当回人下人,肯定心有不甘,勉强反而不好,倒不如收为己用,更加有利可图。」 她干笑几声,「哈哈,果然是商人口气,唯利是图。」 「难道妳觉得他说得不对?」 「对,当然对,谁让他是妳哥!」江夏离表面故意嘲讽,心中却不得不认同温廷胤的话。毕竟要给一个人一条活路并不难,要让一个人觉得自己活着有尊严,却很不容易。 她不就是为了这份尊严,才离乡背井的吗? 「还有啊,妳看这个橘子……」温千姿笑盈盈地捧起橘子,「这其实是我哥让我拿给妳的,他说晕船的人多吃些这种清凉酸甜水果,可以缓解一点身体的不适。怎样,他还算得上细心周到吧?」 没想到温廷胤竟然还会想到她,江夏离看着橘子鲜艳的橙色表皮,嘴角终于缓缓挑起一丝弧度。 * * * 江夏离感觉自己的身体状况似乎好了一些,也比较能适应摇晃的船身,便下了床,打算去谢谢温廷胤难得的关心。 她没有多想,直觉他会待在指挥舱里,果然,她一推开门就发现他趴在那张硕大的桌子上,沉沉地睡了。 想来这一路的航行,即使是已习惯水上生活的他,也会感到疲倦,更何况昨夜还和海盗有一番斗智斗勇,更是身心俱疲了吧?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快靠近他时,他的眼睛倏然张开一条缝,蒙蒙眬眬地看着她,却没有看清,只是含糊地问:「千姿?」 「是我。」她不知自己的语气怎么变得这么柔和,像是怕惊扰到他。 他扶着桌子坐起身,揉了揉眼,「肯出来见人了?」 江夏离早就猜到他肯定不会说什么好话,也没生气,便顺着他的话点点头。 「是啊,出来见人了,第一个来见的就是温船王,好让您知道,我这个囚犯到现在为止,一直都很乖,不曾有任何叛逃之心。」 他哼笑道:「这茫茫大海之上,妳就算是会游水,也跑不到哪里去,更何况妳还是个旱鸭子。」 「你怎么知道?!」她讶异地问,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会游水的人不会一上小船就哇哇大叫,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原来在小岛时,他便看出来了。 她苦笑道:「从小就没什么机会学,也没想到有一天我的性命会交给这片茫茫大海决定。」 「妳的性命不是交给大海,是交给我。」他用手肘撑着桌面,手掌托着脸,就这样斜看着她,眼神有几分戏谑,却又似有几分认真。 江夏离睫毛一闪,「当初,你为何要接下我这个烫手山芋?和杀人嫌犯挂上关系,对你又没什么好处。」 「没办法,刘青树是我的故交,他托我的事情,我总不好拒绝。」温廷胤懒懒地又伏倒在桌上。 看他桌上似是摆了很多写字的纸,她便好奇地伸头一看,结果密密麻麻的全是账本上的数字。 「温家每年应该有上百万两的买卖吧?」江夏离看他虽然闭着眼,却并不是真的疲倦。 他哼了声,「怎么,妳想替官府查我的帐?该交的税款,我可是一个铜板也没少。」 江夏离一笑,又靠近桌边,细细地看了眼桌上的几张账单。 「东岳向来北富南贫,但是这几年因为东川白家和君家的没落,已经渐渐没有了往日的辉煌,你看你这些船,十成倒有六成是开往南方沿海城镇的,成交的数字也比北方多了三成,可见东岳的南方开始慢慢崛起,难怪彭城人的腰杆儿都好像硬了许多。」 温廷胤一听,又马上坐起来,双眼竟比刚才还亮,「妳对数字也挺留心的。」 她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得意,「当年我爹总是让我打理家中的账本,看多了,就习惯把事情兜在一起想,不过,我家一年的用度也不过千把两银子,和你家可不能比。」 他眼珠一转,「一个小小的侍郎大人,一年的俸禄不超过五百两银子吧,竟能用去千把两,不知道还在何处有进项啊?」 江夏离发现自己说溜了嘴,不由得吐了吐舌头,「好啦,你这个对官场了如指掌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爹再贪,也算是贪官里的清官了,否则一年怎会只有千把两的花销,要不是那几位姨娘太爱打扮,也无须花这么多银子。」 温廷胤将她拉到桌边,拿起一张纸问道:「算算这条船,这一趟航运下来,净赚多少?」 她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船上的货物价值十万七千四百零六两,路上的损耗是二百三十一两,再加上船工费一千二百七十六两,税费扣掉一千一百一十二两,运抵港口之后,货物的卸运费是四百五十七两,你将货物加价三成出售,最后净赚两万八千二百二十三两八钱。」 她毫不费力地飞快算出数字,还忍不住咋舌。 「你这一趟船工费就占了开销的大头,竟比税费还高,难怪有那么多人愿意到温家船行做事。」 「这一艘货船需要至少一百名船工,分两班划船,连续航行十五天才能完成一次航运,他们赚的也是辛苦钱,所以一般一个人一两个月就走一次船,否则身体吃不消。」 温廷胤望着她,「妳算账倒比我找的那些账房先生还快些,那些人磨磨蹭蹭,这点帐要算一笺茶的工夫,若是把一年的账目算清楚,没十天半个月根本算不完。」 江夏离笑着问:「怎么,现在觉得我有利用价值了?要不然,你帮我和刑部说说,就让我先保外候审,你就做我的保人。」 「还说我是商人,我看妳倒是很会利用人。」温廷胤笑道,「这件事还是等到了京城再说,刑部那里我虽然有点关系,但是要给妳这个杀人嫌犯说情……可也是要疏通银子的,妳有银子让我去疏通吗?」 她低着头,「走时那么匆忙,店里的伙计说不定还以为我被关在大狱里呢,更别说银子了,我现在身无分文……」 她看着他桌上的纸笔,忽然眼睛一亮,「或许你借我笔墨纸砚用用,咳咳,当然不是你所用的什么琉璃斋的纸和皇上送你的墨,最普通的就可以了。」 「妳不会又想靠卖三流文章赚钱吧?」温廷胤说出的话依然不中听。 这一回江夏离压根儿不生气了,只是歪着头对他笑,「就算是又怎样?你看不起我的东西,却有人看得起,你若是不信,我写几章出来,你叫人以我的名义在京城兜售,多了我不敢保证,一天赚进十几两银子总是没问题的。」 「十几两银子?!」温廷胤不由得嗤之以鼻。「妳知不知道一条死人的命,在刑部叫价多少?十几两银子,妳连天牢大门的守卫都贿赂不了。」 「死人的命都有人叫价?」她瞠目结舌。 「妳也写官场,难道就没想过这一点?」 「想过是想过……」江夏离说得有些不坚定,「只是没想到现实中的官场真的这么黑暗。」 「这也是买卖,有买自然就有卖,更何况比起被判刑之后死路一条,多一条生路有什么不好?别和我说穷人难道就该死那样的蠢话。」他盯着她的嘴唇,阻止她将要脱口而出的反问。 她想了想,苦笑道:「的确如此,这世上既然有钱,就不可能有绝对的公平,钱多的人自然高高在上,如你,钱少的人自然卑微低贱,如我。」 温廷胤神情郑重,「钱多钱少和是否尊贵卑贱并无关系,重要的是妳认为妳应该怎么活着,我认识很多穷人,活得也挺开心的,他们也没有认为自己卑微低贱,倒是妳,是不是过于自怨自艾了?」 「话虽如此,但是一文钱也会难倒英雄好汉,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能潇洒超然的又有几个?」 温廷胤望着她只是笑,没有再反驳。 * * * 用过晚膳后,一名小丫鬟捧着文房四宝来敲江夏离的门,说是大少爷命她将这些东西送来的。 她如获至宝,连声让那丫鬟记得转达谢意,铺开纸张,自己动手磨墨。 虽然这些日子烦心事不少,前途漫漫不可知,但是只要一投入到自己笔下的世界,她真是可以做到无忧无虑。 温千姿知道她在写文,想先睹为快,又怕打扰到她,几次只敢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不敢进去。 有一次她又跑到门口偷看,被温廷胤撞见,他便取笑妹妹道:「又不是新娘相看新郎,这么鬼鬼祟祟的做什么?进去看不就好了!」 「你不懂啦,写文的人最烦被人打断思绪。」温千姿挥着手,想将他赶开。 温廷胤看了眼在舱内奋笔疾书的江夏离,不禁笑道:「我是不懂妳们女孩儿的心思,一个胡乱编出的故事,还引得妳们如此牵肠挂肚。」他拉着妹妹就往她的房间走,「妳若是真怕打扰到她,就少来这里烦她,妳一趟趟跑来,焉知她没有被打扰?」 温千姿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回走,果然一整天都忍住没有再来。 江夏离写累了,就直接躺倒睡觉,睡醒又继续写,就这样没日没夜的写了将近两天,再一觉睡醒时,忽然觉得神清气爽,好像一桩心事了结了似的。 睁着眼睛想了半晌,方想明白,是她昨天晚上终于将这篇文章写完了,多日的心愿可不是了结了吗? 推开舱门,外面的阳光直接照射在她身上,那一瞬间的光亮和温暖,犹如一个拥抱她的旧友,让她身心都充满暖意。 「肯出来见人了?」依然是那戏谑的口气,一模一样的用词。 她刚要笑着回应,忽然惊呼一声,反身就跑回去,将舱门紧紧关上。 并不是怕和温廷胤说话,而是她忽然想到自己两天来,压根忘了要梳洗,只怕早就变成一副鬼样子,怎么还敢出去见人? 好在过不了多久,有个丫鬟就捧着热水盆和布巾进来,笑盈盈地说:「我们家大少爷说您也许需要用到。」 江夏离一边用布巾洗着脸,一边想――温廷胤真没有她之前想的那么可恶,起码他还是个很懂得体贴别人的人,若他的嘴巴不要那么刻薄,这个人……其实还满可爱的。 「船就快靠岸了,少爷说已经给您另备了一身衣服,上岸前请您换上。」 她看看自己的衣服,已经穿了数日,还是温千姿送她的,温廷胤这一句更衣的吩咐,倒让她的心头又沉了一下。 更衣,更什么样的衣服呢?难道是囚服? 等那身衣服拿到她面前时,她不禁笑了。 那是一件桃红色的衣裙,颜色艳丽得像是春日早熟的春桃,别说是囚犯,就是新娘子都未必会穿得这么花稍。 她捧着这身衣服去找温廷胤,「我就穿着这样子去刑部待审?刑部的那些官老爷们不会以为我要故意示威吧?」 他笑着反问:「妳怕了?」 「不可能不怕,我不怕死,怕的是屈死。」抬眼望去,已经可以看到海岸线,距离京城最近的港口就在眼前,她知道,从这里改坐马车,只要再一天的路程,就可以回到京城的腹地,在那里,有她最不想见的人,她能躲得开吗? 船渐渐靠近岸边,江夏离依稀看到岸上有几辆豪华的马车,「是瀚海山庄的人来接你?」 温廷胤遥遥看着,笑容中的怡然自得不知何时已经收敛起来,目光变得冰凉犀利。「我回山庄,只要一乘马车就好。」 「那就是赶来拍你马屁的人了。温家大少果然是前呼后拥,风光无限啊!」她也反过来打趣起他。 「刑部会派人来接我去大牢,还是直接受审?」她没有看到囚车,也没有差官。 「妳真这么急着想去坐牢啊!」他古怪一笑。 突地,船身震了一下,已经靠岸,船工抛下船锚和踏板,岸上的人簇拥着挤到甲板边,纷纷说着客气话,热情地向缓慢走出去的温廷胤行礼。 江夏离刚走下甲板,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边走,正在犹豫时,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她顿时心神大震,不可置信地仔细一看,竟然……真的是他――柳舒桐! 她的身子陡然僵住,五官也像被石化了似的,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温千姿从后面推了她一把,她才有些茫然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温千姿笑道:「不是到岸了,怎么还不走?看来妳晕船的毛病已经好了,一会儿妳和我坐一辆马车吧,就是鹅黄色的那辆。」伸手指向岸上,全然没有发现她的神情变化。 「我只怕……不能和妳同行了。」江夏离快速转身想躲回船上,怕被某人发现她的存在。 温千姿急忙跟上去,「妳不和我们同行,难道妳还有别的车马?还是妳家人会来接妳?」 「家人?」江夏离仰首望着天空,苦笑道:「我不会去打扰他们的,无论是福是祸,总该由我一人承担。」 「怎么说得这么晦气?」温千姿不解地说,「哪里会有什么祸!回家是喜事,妳家住在哪里?对了,我哥知道,让他送妳……」她回身马上大喊,「哥!你知道江姊姊的家在哪里吧?」 江夏离本想捂住她的嘴,却晚了一步,因为温千姿这一喊,原本没有留意到她们的人,倏然间,一同将目光投了过来,而她最不想见的柳舒桐,自然也看到她了。 「夏离?」 说不出这一声呼唤背后的情感是惊喜还是惊讶,江夏离只想找个角落将自己埋起来,不再让人看到她,但是转眼间,柳舒桐已经奔到她面前了。 「谢天谢地,终于见到妳平安无事。」他长吁一口气,一把握住她的肩膀,满脸兴奋,「夏离,妳爹也很担心妳,听到消息说妳好像在彭城,我正打算忙完我的婚事就去找妳。」 江夏离抬起头,也是一脸粲然笑意,「桐哥真会开玩笑,你新婚燕尔还跑到外地找我,静雪若是知道了,可要吃醋了。」 「静雪和我一样担心妳,一直催我快点找到妳呢,怎么会吃醋?对了,我一会儿送妳回家,妳爹看到妳回去,肯定很高兴……」柳舒桐搭着她的肩,就要带她离开。 她急忙挣脱,「桐哥,我有些事情要办,暂时不便回家……」 「妳要做什么?」他怔了怔,「妳不是赶回来参加我和静雪的婚事?」 「夏离是我特意请回瀚海山庄的客人,自然不便住到别的地方去。」温廷胤的声音忽然从半空中响起,江夏离还在恍神之际,手腕已经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向后一扯,差点倒在身后人的怀里,但是紧接着,她的肩膀就被人揽住,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了。 柳舒桐震惊地看着两人,半晌才开口问:「温少爷和夏离是……」 「朋友。如你所见,很好的朋友。」温廷胤温柔地微笑,低头对江夏离说道:「夏离,妳不是说要在我的观鱼湖自己动手钓鲈鱼来吃?妳若不早点动身,晚上是吃不到美味的。」 她非常不解他为何会编出这样一套说辞来?但显然的,他在帮忙掩饰她此刻的尴尬,于是她只能低着头,含糊地应着,任由他拉着自己走向一辆宝蓝色的马车。 温千姿跟过来也要上车,温廷胤却瞪她一眼,「去妳自己的车上。」 「可是……」她的手指着先上车的江夏离。 「我有事要和她谈。」温廷胤极少用这么郑重其事的神情命令妹妹,所以温千姿悄悄瞥了他一眼,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一个人乖乖地上了她的专属马车。 他回头看着岸上那一群人,微笑道:「有劳各位特意来给我接风,不过我这一路实在有些困倦,想早点回山庄休息,各位有什么事,请明天晚上过来吧,我请了客人在家中摆席,有兴趣的,可以来凑个数。」 * * * 江夏离沉默不语地看着温廷胤,他上了马车后,就有人递上一迭厚厚的书册,似乎都是账本,他一本一本地翻着,没有理会她。 「我们现在是要去刑部吗?」她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 「去刑部做什么?」他头也没抬,语气却是一贯地轻佻,「我已经表明妳是我山庄的客人,明晚还要给妳摆席,难道妳要我领着客人们去刑部大牢给妳摆接风宴?」 江夏离诧异地反问:「不去刑部?那你如何向刑部和刘青树交代?」 「这就是我的事情了,我都不急,妳急什么?」温廷胤白她一眼,忽然伸了个懒腰,将账本丢到她的怀里,「真懒得一回来就没完没了地看这些数字,妳若是太闲,就先替我看看,我想睡一会儿。」 她哭笑不得的看着他像支使手下丫鬟一样地支使自己,却并不生气,大概是因为他有办法暂时不让她去面对那场莫名其妙的官司吧……虽然她还是不明白他保护自己的原因何在,但眼下只能躲一天是一天了。 她拿过账本,从第一页开始慢慢翻看,将每一个数字深深印在脑海中,但看到一半时,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些账册涉及温家的商业机密,岂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叫外人看的? 即使温廷胤再怎么不把她放在眼里,也不至于对她如此坦荡吧?更何况,柳舒桐他们家也是做买卖的,也涉及到船运,温廷胤既然知道她和柳舒桐的关系,总应该对她有所防备才对。 想到这里,她将账册轻轻阖上,望着温廷胤,眉心微蹙,被他捉摸不定的行为和言谈,惹得心绪有些混乱。 原本在小憩的温廷胤忽然睁开眼瞅着她,懒洋洋地问:「有话问我?」 「我在想……你到底是我的灾星,还是福星。」她轻声道。 他挑着眉笑问:「那妳希望我是哪一个?」 「自从遇到你,前前后后就出了不少事,若说你是我的福星,我真说服不了自己,可是……今天你的确救了我一命。」 「不让妳和旧情人一起走,就算是救妳一命了?」他戏谑道,「妳是怕见他,还是怕见妳的父母?」 「也许……并不是怕。」她垂下眼睑,「只是不想面对而已。你既然认得他,他和我退婚的事情,想来也是他告诉你的,否则你不会这么清楚我的底细,那么你应该知道,我娘是我爹的三姨娘,已经去世多年了,我在家中并不得宠,只是因为自小爹娘将我们姊妹都送到学堂读书,才认识柳家人,柳舒桐自小和我谈得来,我父亲觉得我家能和他家联姻是件好事,便为我们定了亲。 「两年前,我的一位远房表姑搬到京城来住,带来了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静雪表妹……」 「后来人家一见钟情,于是和妳退了婚。」温廷胤听得腻烦了,提前替她说了结果。「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你们成了亲之后他才变了心,那妳岂不是要守活寡?若是他到时休了妳,妳不是更没面子?但妳非把自己逼到离开京城,真是自虐。」 江夏离苦笑着摇摇头,「你不懂,被退婚固然伤了我的面子,也伤了我的心,但我离开京城,不全是因为如此……」 温廷胤望着她的眼,微笑道:「让我猜猜……妳离开京城是想引起他们的愧疚之心,然后害他们一辈子都活在内疚之中?」 「你真的以为我会是这么单纯的人?」江夏离的脸上忽然浮现起以前从未有过的深沉。 「从柳舒桐接近赵静雪时,我便看明白了,柳家经商,而赵家也是经商出身,但赵静雪的母系一族和皇室曾有姻亲关系,所以赵家很希望能借助这个关系,为自己谋得更大利益,相比之下,我父亲毕竟只是个小小侍郎,自然不比她有利用价值。」 她见温廷胤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自己,无奈地苦笑。「你没想到我早已想明白了这一切吗?不仅是柳舒桐,连赵静雪看上柳舒桐也是有原因的。柳舒桐年少风流,女孩子看了都会喜欢,但赵家已是没落贵族,虽有地位却无财力,否则也不会寄居到我家,赵静雪若是嫁到柳家,对赵家的重新兴旺是有好处的。」 说到这里,她的神情又黯了几分,「其实赵静雪本是个挺单纯的孩子,只是她娘太会调教了,让她也变得越来越有心机。她刚到我家时,想吃一颗桃子都客客气气地询问,后来……她可以堂而皇之地拿走我新做的衣服,只因为她『很好心地认为』我的脸色太不配这种艳丽的颜色了。」 她伸开胳膊,摆了摆袖子。这件艳丽的桃红色衣服是他为她挑选的,当看到这个颜色的时候,她觉得有几分好笑,却又有点骄傲。温廷胤是个很有眼光的人,他亲自挑选这个颜色,必然是觉得她穿这个颜色不难看。 他望着她的笑容,似是猜出她的心思,也挑唇一笑,「那妳应该庆幸,摆脱了一个会将妻子当作梯子来爬的未婚夫,也远离了一个将亲人当作自家奴仆来奴役的表妹。这么说来,妳跑到彭城当个酒坊的掌柜,还真不像是为情伤心走天涯。」 「自然不是。柳舒桐退亲之后,父亲虽然很少说话,但看得出他是有些失望,不过不管怎么说,赵静雪也是我家亲戚,不过家中那些姨娘和我几位同父异母的姊妹一天到晚都在说风凉话,唠唠叨叨的,我实在是受不了这份憋气,便给爹留了字条,带了两位仆人,就离开了京城。」 「就是妳酒坊里的小四和老王?」 江夏离却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你又不曾去过我的酒坊。」 温廷胤笑道:「我就算没去过,也是知道的,别忘了,妳可是得罪过我的人,妳的一举一动,我当然关注。」 老话重提……江夏离现在对他的话总是半信半疑。按说温廷胤应该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但是他又时常会做一些不合乎身分的诡异举动。 比如说,突然从刘青树手中接下押送她的这件事,好吧,就算他是出于人情,顺手带上她这个麻烦,那现在该将她移交刊部了吧,怎么又私自决定把她先带回瀚海山庄,还大张旗鼓的说要把她当作贵客来招待?若是被刑部的人知道了,不是会治他一个窝藏罪犯的重罪吗?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看向温廷胤,忽然发现他的一双眸子如幽深的海水一般,青湛湛地笑望着自己,那笑意的背后,似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春光旖旎,让她先是一怔,继而――脸泛潮红。 第七章 江夏离这位「贵客」,在瀚海山庄出现后,受到多方瞩目,温家人都好奇地来打听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会让温廷胤如此特别对待。 温千姿很骄傲地向大家介绍她是一位了不起的着书人,但她从其他人眼中看到的是不解和轻视。 也是,除了温千姿那种对她笔下故事极为热中的读者之外,谁会正眼瞧她这个三流写手?连温廷胤都对她的写文能力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 所以,那为她举办的接风宴席,她也兴趣缺缺,能躲就躲,反正她也明白,那些蜂拥而至的宾客们,都是冲着温廷胤而来的,至于温廷胤,从他们回到瀚海山庄之后,她就再也没看到他了,不知道是去处理船行的事务,还是躲清闲去了。 但柳舒桐也来了,他成了所有人中唯一一个为见江夏离而来的宾客。 他一入山庄,便急切地到处找她,她本来是躲在一处假山后,但见他锲而不舍的样子,心想若是不出去见他,他是不会走的,她只好无奈地走出去招呼。 「桐哥,你也来啦。」 一见到她,他立刻将她拉至一边,急急地说道:「夏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妳不是在彭城吗?怎么会认识温廷胤?他又怎么会和妳这么……亲密?」 江夏离暗中叫苦,心想这些问题,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该怎么回答? 四处看看,却不见温廷胤的影子,这个答案又只能由自己解释,只好硬着头皮半真半假地说:「我和他的妹妹在彭城认识,正好我要回京,他便让我坐他家的船,一起回来了。」 「可我看他对妳的样子――」 柳舒桐还想再问,江夏离忽然打断他,「桐哥想知道什么?一定要我说我和温廷胤有什么暧昧吗?温家少爷是何等身分,我这个没财没势的丑丫头,他岂会放在眼里?你就不要替我操心了。」 他忧郁地望着她,欲言又止,斟酌了好久才说:「夏离,我知道我退婚之事伤妳很深,我也和静雪商量过该怎样弥补妳。她说妳在家中过得不开心,才会离家出走,她对妳也颇为愧疚,甚至愿意效仿娥皇女英,若妳不介意――」 「我介意。」她再度打断他的话,正色道:「桐哥,你要三妻四妾无所谓,但我不愿意为了填补别人的愧疚,而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你若是对我还有一份尊重的话,就请不要再羞辱我一次。」 柳舒桐有些尴尬,「好、好,只要妳高兴,怎样都行,只是我总要提醒妳,温廷胤这个人绝不简单,都说无奸不商,他年纪轻轻,就成了温家的主事者,不只是因为他做生意极有眼光和魄力,再加上他的心计深沉,已不是同龄人可以比拟的。 「最近我们柳家有生意要与他合作,他一直没有痛快地答应,可是据我所知,他已经私下采取行动,截留了我们许多的货源,显然想要自己独吞。妳也说他是何等身分,为什么独独对妳这般不同,妳可曾想过其中的缘故?」 江夏离故意打了个哈欠,显得有些不耐烦,「你是想说,他要利用我是吧?好的,我会留意。不过我也不会待太久,就算是想亲近温船王都没什么机会了。」 「妳哪天回家?我已经派人给妳父亲捎了话,说妳回京城了,他必然想早点见到妳。」 她叹了口气,「桐哥,你还真是……热心肠。」 若爹知道她回来了,无论如何都会想要见她,而日后她要是被押到刑部受审,父亲很可能也会得到消息,真是想瞒都瞒不住了。 「到该回家时,我自然会回家的。」她都快没有辞句可以应付他了,正好此时瞄到温千姿从斜前方走过,忙说道:「温小姐有事找我,我先过去问问。」 说完,她丢下错愕的柳舒桐,快步往温千姿那走去,才走到一半,忽然一旁斜伸出一只手,将她一把拉到一稞大榕树的后方,她还来不及惊呼出声,已经看清了对方的脸,马上镇定下来。 「温船王终于肯出来见人了?」好老套的招呼,她自己说出口后都想笑了。 温廷胤笑咪咪地看着她,「孺子可教。只是在面对柳舒桐的时候,怎么那么不潇洒,还说妳心中对他没有怨恨。」 「堂堂温家少爷,瀚海山庄的主人,居然也会听壁角?」她看到他,忍不住牵起一丝笑容。 「不听壁角,真不知有人在背后这样编排我的不是。」他懒懒地回答,「看来温家和柳家的生意合作可以全面告停了。」 江夏离吃了一惊,「不会吧?你只是为了柳舒桐说了你几句坏话,就连生意都不和人家做了?你的心胸怎么这么狭窄!」 他冷笑一声,「这时候还为旧情人说情?难道妳没看出来我是在帮妳出气?」 「帮我出气?不敢当,我是何等人?草芥小民一个,蒙您不嫌弃,视我为得罪过您的敌人,虽然至今我仍不知原因,但只要您不挟怨报复,我就千恩万谢了。」 温廷胤一笑,「我是说妳得罪过我,可我没说过我恨妳。」 「那我算什么?」她仰着脸问他,一脸疑惑。 他习惯性地捏住她的小下巴,还用指腹轻轻磨蹭了一下,「这个答案,我很快就会告诉妳,妳要有点耐心,妳这个编故事的人,难道不知道故事的高潮,往往都在结局揭示谜底的一剎那吗?」 她愣住了,不为他眼底的笑意,不为他亲昵放肆的动作是如此撩人,只因为她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竟然习惯了他的放肆和亲昵,习惯了与他如此平等平静的对话。 今生,他是她第一个可以坦诚相待的人,心中的秘密从不曾对别人讲过,竟能对他倾诉。 这是不是该说,温廷胤这个人有很大的魅力呢? * * * 江夏离在瀚海山庄住了几日,温廷胤不时常露面,倒是温千姿很尽地主之谊的陪她在山庄中四处闲逛,向她介绍山庄的诸多景色。 温家家业大,人口众多,不同人住的院落很不一样,京城虽然是繁奢之地,但温家占地之广袤,足以和皇宫媲美。 她打趣地说:「听说皇帝和温家私交很好,他若是来看过你们家的宅子,只怕连皇宫都不愿意回去了。」 温千姿捂着嘴笑,「妳说对了!年初我们家刚刚重新修整完毕,皇帝就来过一次,边看边皱着眉说:『你们家这样造宅子,是逼着朕迁都吗?』」 江夏离张大眼睛问:「那妳哥怎么说?」 「他啊,他就一撇嘴,回道:『皇宫的工匠不知道扣了多少您修园子的银子,才把皇宫修得那么小家子气,与我们家的宅子无半点关系。』」 她一听,噗咕一声笑出来,几乎可以想象温廷胤说这句话时的轻佻张狂。 皇帝竟然也没有治罪于他,只是工部的大人们大概要不得安宁了。 这一日,温千姿忽然拉着她要出门,神神秘秘地说有人要见她,她问那人是谁,温千姿只是笑而不答,反正只要不是去刑部,她也无所谓。便跟着温千姿坐上马车,行驶了很长一段路,下车之后,她顿时愣住―― 眼前那高高的红墙和金色的琉璃瓦,以及门口那几名身着紫衣的太监,这里是……皇宫?! 温千姿显然常来宫里走动,门口的太监一看到她,立刻笑着迎上来,「温小姐到了,皇后娘娘特意让奴才在这里迎候。」 「皇后?」江夏离吓了一跳,万万没有想到要见自己的人,竟然是一国之母。 温千姿对她扮了个鬼脸,「江姊姊不会生我的气吧?皇后听说我认得妳,便主动让我带妳入宫的,妳的文章早就流传到京里了,宫中很多人都在读,皇后娘娘说最喜欢妳写的《桃花女侠列传》,只恨那个结局不完满,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带妳到宫中来,和妳好好探讨一番。」 江夏离没有受宠若惊,反倒开始冒冷汗。她一直觉得自己编的故事在市井之间流传也就罢了,无论如何登不了大雅之堂,但是转念一想,若是连皇后都欣赏她的文章,那她平白遭受的冤案就有希望昭雪,认识皇后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正往里走时,迎面恰好有一名太监领着一人往外走,两边人一照面,温千姿先笑道:「哥,你竟比我早来一步。」 看着温廷胤,江夏离总觉得他今日神色有些凝重,不知跟皇帝谈了些什么,关切地看着他,可身在皇宫四处都有耳目,又不好多问,怕给他平白惹出什么事来。 看到她们两人,他也是一怔,接着皱起眉头,「妳又乱把人往宫里领。」 江夏离赫然一惊。莫非温廷胤是担心她入宫之后,他窝藏罪犯的事情会暴露?于是她连忙说:「那我就回去吧。」 温千姿不明就里,一把拉住她,气呼呼地反问:「江姊姊怎么不能入宫了?是皇后娘娘要见她的,这皇宫可不是你开的,难道还要你说了算?」 温廷胤看着江夏离,「想见皇后吗?」 她嗫嚅道:「也不是那么想……我不大懂规矩,怕见了之后应对不当,会出岔子……」 温千姿在一旁相挺,「怕什么?皇后娘娘很好说话的,再说有我陪着,不会出错的。」 温廷胤又看了她半晌,忽然拉起她的手腕,「我带妳去。」 * * * 方皇后十四岁入宫,十七岁因为生下太子而晋升贵妃,二十三岁被册封为皇后,可说是过得顺风顺水,养尊处优,虽然现在将近五十了,皮肤依旧白嫩光滑,若不是眼角有些细纹,江夏离还以为她不过三十出头而已。 方皇后看着他们这一行人,不禁笑道:「廷胤可是很久不到我这边走动了,怎么今天有闲情逸致来看本宫?」 温廷胤躬身行礼,「千姿又来打扰娘娘,我平日调教不当,怕她鲁莽无礼,让娘娘看笑话。」 「好个有心的哥哥,只是千姿到本宫这里来玩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算她口无遮拦,你还怕本宫会降罪于她吗?这位想来就是……江姑娘了?」 她随即将目光投向站在旁边的江夏离,「一直只是与姑娘神交,看妳的文章很是老道,没想到妳的年纪这么轻,今年……有二十了吗?」 「十八岁。」 「十八岁,该嫁人了,有人家了吗?」 皇后的殷殷关切让江夏离很是尴尬,但又不得不回答,「还没有。」 「听千姿说,妳好像也是出身官宦之家,妳父亲是谁?」 又是一个不愿意回答却不得不回答的问题,「江冉。」 方皇后颇为讶异,「礼部侍郎江大人?本宫听说妳住在彭城,可是江府就在京城啊,怎么会让妳一个人流落在外?」 这段故事,温千姿也不知道,也忍不住关切,「是啊,姊姊家在京城,怎么妳会独自一人到彭城开个小酒坊?江侍郎家……对了,那个柳舒桐的未婚妻子,不就是江侍郎的一位表亲吗?」 听到柳舒桐这个名字,方皇后眉骨一沉,「柳家公子吗?哦,本宫想起来了,据说他原本有位自小订亲的未婚妻子,后来又看上赵家姑娘的美貌,便退亲另聘,那位被退了亲的小姐,似乎就是江侍郎的女儿吧。」 话说到这儿,已是无处可躲,江夏离只好微微一笑,「皇后娘娘所说的人就是我。」 「什么?!」温千姿几乎跳起来,立刻变得义愤填膺,「柳舒桐那个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好人呢,居然做出这么绝情绝义的事情来!我江姊姊哪里不好,他凭什么有了新人就忘旧人?江姊姊,妳远走他乡,难不成就是被他们逼的?」 温廷胤忽然插话,「女人关心的事情,果然就是婚丧嫁娶,人家江柳两家的事情,妳这个温家姑娘这么操心做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 「不是这么说,妳要怎么说?」他脸色一沉,温千姿立刻噤声。 方皇后笑道:「廷胤,还说你妹妹,你来我这里到底有什么事,总不会真的是来看她的吧?」 温廷胤一笑,「皇后娘娘到底慧眼如炬,廷胤也就不瞒您了。刚才皇帝给我出了道难题,要我在东岳成立商会,联系其他商户,由我做大东家,可这明明是得罪人又给自己找麻烦的差事,您知道廷胤性子散漫,又最不喜欢管教人,这个差事,娘娘能不能帮我想办法推掉?」 方皇后四两拨千金,「本宫向来不管国事,皇上让你去做的事我又不懂,更插不上话。对了,我记得皇上前些日子一直叨念着什么你要打捞一艘沉船,你若是想讨好他,就用那艘船去交换啊!」 「唉,娘娘不知道,那艘船很难打捞,而且现在又被四方人马盯上,是个烫手山芋,我只想尽快丢掉,皇上若是拿此事做为条件,我还真是左右为难呢。」 多亏有温廷胤帮忙转移话题,江夏离才没有被继续追问柳舒桐退亲之事。 后来方皇后留他们吃午膳,恰逢皇帝也来了,一见到温廷胤竟然在皇后这里,不禁打趣,「廷胤是来找皇后说情的吧?今日谁说情也没用,这个商会首座的位置你是坐定了。」 「陛下总是喜欢强人所难。」温廷胤笑道:「陛下是觉得户部无能吗?由我来打理商会,商人若是串通一气,户部在收税时可是会多了不少麻烦。」 「难道你敢背着朕和那些人勾结?」皇帝一瞪眼,「朕重用你,你可不要辜负了朕。」 「陛下的器重……就怕是人不能承受之重啊!」 他的抱怨并没有引起皇帝的响应,因为他正好奇地打量着江夏离,「皇后的宫里几时又多了这么一位俏佳人?这位该不是廷胤的什么人吧?」 温千姿介绍,「皇上,这是我的朋友,皇后娘娘特意召她入宫来聊天的。」 「这位是礼部江侍郎的女儿,是位了不起的才女呢!」皇后笑赞,「对了,江小姐今年十八岁,还没有许配好人家,皇上要不要来做个大媒?」 皇帝笑问:「皇后就是喜欢给人家做媒,前些日子不是刚将玉锦公主许配给豪战将军的儿子?这一回妳心中是不是又有合适的人选了?」 「是啊。前些天工部尚书王大人的夫人入宫来和我聊天,说起她家的儿子,今年二十了,还没有娶妻,想让我帮她找一个门当户对、才情相貌都匹配的佳人,你看,这不就遇到了江家小姐吗?这真算得上是天作之合啊!」 皇帝显得乐观其成,「哦?原来还有这缘故?这么说来那还真的是……」 「真的是乱点鸳鸯。」温廷胤忽然开口,一抹古怪的笑容在他唇角浮起,「娘娘真是心急,虽然江小姐说自己还没有人家,可并不代表江小姐就没有可成亲的对象。」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除了他自己,皆同时困惑地看向他。 方皇后首先开问:「你说本宫乱点鸳鸯,那本宫倒要问问,谁才是江小姐的良人,你知道吗?」 「当然。」温廷胤笑望着江夏离,「夏离,我知道妳不好意思在娘娘面前直说,可若再不告诉娘娘,妳真的就要被指婚给人了。」 江夏离眨巴着眼睛,真不知道他在出什么招,自己该怎么接,只好嗫嚅着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实话实说啊。」他伸臂揽过她,笑盈盈地看着瞠目结舌的众人,「我和夏离 已经私定终身了,只是她刚回京就被我拉回山庄去住,还没有告知她的父亲。而我这边,娘娘知道,自从姑母去世之后,也没有什么长辈需要我去通禀,只是没想到会多了娘娘这位好心人。」 「你、你们几时好上的?」温千姿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怎么不知道?」 「妳的心思何曾放在我这个做哥哥的身上?妳只在乎妳的孔大哥吧。」温廷胤用眼神示意妹妹闭嘴。 皇帝在旁赞同,「这也算是桩喜事了,廷胤的婚事,从你姑母在世时就一直惦记着,可惜你眼光太高,东挑西拣,都没看上的,难得你终于想明白了,好,朕会送你一份大礼,你若收了朕的礼,就更不好意思推托朕的事儿了吧?」 「皇上真是会打算盘,一份小小的礼物就要廷胤操心劳力那么多事,唉……夏离,妳说我该不该答应呢?」 江夏离早就被他搞得晕头转向,反应不过来了,她万万想不到温廷胤帮她解围的方法竟是这一招,此时他又抛来一招,她已无法应对,只好苦笑回答,「皇上的旨意,你敢违抗吗?」 「既然如此,那我就只好接旨了。」温廷胤倏然跪下,朗声道:「草民温廷胤接旨。」 皇帝哈哈大笑,拉起他,「行了,怎么像是唱戏的戏子似的,还和朕演这么一出?」他又看向江夏离,「看来江姑娘会是你的贤内助,你可得好好待人家。」 「请皇上放心。」温廷胤温柔地望着江夏离,「我会照顾好夏离,这一生,不让人有机会欺负她。」 * * * 江夏离脚下像是踩着轻飘飘的云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皇宫离开的。 温千姿拉着她准备上马车,温廷胤却从另一边拽住她的胳膊,「跟我走。」 看了两人一眼,温千姿忽然一笑,「我真没想到你们两个人会对上眼。江姊姊,我哥向来眼高于顶,心比天高,但妳放心,他既然选中了妳,就绝对不会反悔,否则我这个做妹妹的也不饶他!不过这样最好,回头让那个柳舒桐知道妳要嫁给我哥,一定气闷到死。」 江夏离抬头望着他,轻声说:「在皇帝和皇后面前,你不该撒下这么大的谎,日后该怎么圆?」 「妳怎知我是在撒谎?这种大事,我从来不开玩笑。」温廷胤毫不意外看到她惊疑不已的眼神,「想听我的解释并不难,只是妳要先陪我去个地方,回头我再跟妳解释。」 温千姿将她往哥哥身边一推,「那你们说悄悄话去,我先回家。」 她无奈地长叹一声,「好吧,我了不起的未婚夫大人,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去一个好地方。」温廷胤笑着将她拉上自己的马车。 她相信跟在他身边,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或许应该说,这个男人带给她的「惊喜」,总是一个接一个,谁知道接下来又会是什么! 不过不管怎样,他连在皇帝面前宣布两人定情这种漫天大谎都敢说,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不过在半个时辰之后―― 好吧,她现在相信温廷胤真的是个什么都敢做的人了,他竟然带她回江府?! 江夏离下了车,一眼就看到那红底金字的府牌。「江府」两个字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她的记忆中,连门口的家丁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没认出她来。 「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她终于知道什么叫「近乡情怯」了,看到这两扇已经有点褪色的朱红色大门,她直想掉头就走。 温廷胤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将她死死抓住,「妳怕什么?有我陪着妳,妳又不是欠这府里的人情。」 「我现在怎么见他们?刑部那边……」她急急地低喊,耳畔已经听到家丁惊诧着大呼小叫―― 「是三小姐回来了!快去告诉老爷!」 「刑部的事情妳无须操心,从今日起,妳只要记得一件事――一切有我。」他深深望着她,眼中没有往日的轻佻和戏谑,没有丝毫玩笑意味。 他是认真的,而且如此坚定,这让江夏离不禁一时恍神,甚至没有察觉他已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夏离?真的是妳?」江冉得到消息,急急忙忙出来,一看到女儿,随即长出一口气,「舒桐说妳回京了,我还以为他在骗我,怎么回京不先回府里来?」 他快步走到女儿面前,将女儿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在外面这两年吃了不少苦吧,好像瘦了不少……」 江夏离对父亲其实是有许多不满,她一直觉得父亲是个胆小怕事的懦夫,不仅在官场上毫无建树,家事上也无打理之能,任由几位姨太太在府中兴风作浪,他身为一家之长,既做不到公平处事,也立不出任何威信。 当日她出走他乡,一方面是因为家中的人事让她不胜其扰,另一方面就是对父亲有太多的失望。 但是今日父亲这一声呼唤,却忽然触动了她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不知怎的,眼泪一下子涌入眼眶,倏地跪下,「爹,女儿不孝,劳您牵挂。」 江冉一把扶住她,也跟着眼泛泪光,心疼的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廷胤拜见伯父。」 温廷胤忽然躬身深拜,江冉这才惊了一下,连忙看向旁边这位气度清华的俊美男子,「公子是……」 「温廷胤。」他微笑报出自己的名字,看着江冉惊愕的表情。 「温……」江冉看看他,又看看女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夏离微微点头,「他是瀚海山庄的……大少爷。」 「夏离介绍得太生疏了。」温廷胤笑道,「什么大少爷,伯父直接叫我廷胤就好了,来得仓促,忘了给伯父带一份拜礼,请伯父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温船王到访,真是蓬荜生辉啊!」江冉虽然官拜侍郎,但在朝廷中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而温廷胤却是东岳响当当的大人物,夸张点说,温廷胤只要轻轻一咳,引起的震动都足以让半个东岳摇晃。 这样的人物忽然来访,而且和女儿的关系似乎十分亲密,简直是让江冉惊喜交加,连忙亲自将温廷胤请进府里。 府内的姨太太们和几位娇小姐知道江夏离回来了,都赶忙跑到前厅张望,见到江冉正亦步亦趋小心陪同着温廷胤,更是加倍好奇。 「这丫头当初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被柳家退婚,又没脸见家人,所以才莫名其妙地跑了,一走两年,也不捎个音信回来,现在又是去哪儿带了个男人回来,不知根不知底的,竟然就敢往家里领?」 江夏离依稀听到几声议论,现在她才发现自己也是有虚荣心的,当这些姨娘姊妹在说着风凉话的时候,她真的很想坏笑一下。 一位姨娘拉过她,故作关心地问:「夏离,这位公子是谁啊?」 她故意神情淡然地回答,「是我的未婚夫。」 姨娘马上惊诧地怪叫,「几时定的亲?怎么也没听妳爹说过?」 「还没有来得及禀报父亲大人,今日就是特意回来看望父亲,顺便告知这件事的。」江夏离的态度依旧淡然。 其他几位姨娘也跟着大惊小怪,「天啊!你们竟然私定终身?这种大事怎么也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夏离啊,就算柳家不要妳,妳也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在外面随随便便就找个人就把自己嫁了啊!」 她冷冷的一笑,「多谢各位姨娘操心,不过这是我的事,我想我自己能做得了主,而且爹也不会反对的。」 此时,赵静雪也得到消息赶来,娇娇怯怯地唤了一声,「夏离,妳回来了?」 江夏离回头看着过去的情敌,以前对她或许曾有过几分怨恨,几分可怜,但是现在,这些复杂的情绪都渐渐淡去,她只是微微点头一笑,「静雪,好久不见,听说妳的大婚之日快到了,可我还没来得及为妳备下一份厚礼。」 「妳回来就好,否则我心中一直有愧……」赵静雪紧紧握着她的手,「我……我和舒桐说,若妳不嫌弃,我其实愿意做妳的妹妹,和妳一起……」 「妳本来就是我的妹妹啊。」江夏离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妳就别多想了,好好过妳的日子,我现在过得也挺好的,妳没有半点对不住我。」 赵静雪惴惴不安地打量她,「可妳当初蓦然出走,一走就是那么久……」 「我只是想过自己的生活,不想再关在这府里一辈子,仅此而已。」她偷瞥温廷胤那边的状况,只见父亲一直和他说话,父亲对他的态度简直不是普通的客气,根本近乎谦恭了。 她反而不习惯这样的父亲,心中不免又有几分酸楚。父亲这一生都希望能往高处走,奈何无财无势、朝中无人,好不容易想借助她和柳家的婚事,帮助自己往上爬,结果又被赵家人捷足先登。 现在温廷胤的出现,犹如将一个黄澄澄的大金元宝突然砸到他眼前,不把他砸得乐晕才奇怪呢! 可是,温廷胤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看着他和父亲应对自如,从容潇洒,她甚至忍不住有些小小的幻想――若他真的是自己的未婚夫婿,对自己何尝不是一桩美事? 既可以在众亲友面前扬眉吐气,这一生也不用再担心会孤独终老,或者被草草许配给某位不知道底细的公子哥。 但是啊但是……这样的美事又岂会落在她的头上?温廷胤在她眼中,绝不是个愿意牺牲自己而救助无关人士的英雄侠客,现在他不惜牺牲自己要替她挣回的,难道仅仅是她丢掉的那一层薄面吗? 傍晚,江冉坚持要留温廷胤在府中用膳,他借口还有要事要忙,便带着江夏离走了。 她看到姨娘们的眼中充满鄙夷和不解,显然是在唾弃她还未成婚,就与男方如此出双入对,甚至公然住进男方家,大概自己脸上已经被那群女人印上了「寡廉鲜耻」四个字吧! 准备上马车时,江夏离低声问:「我已经陪你演了一出又一出的戏,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我身上打什么样的算盘?」 「如意算盘。」温廷胤拉着她进了车厢。「刚才妳那些姨娘肯定为难妳了吧?妳没有告诉她们我是谁?」 江夏离叹道:「让我怎么说呢?我都不知道你除了是瀚海山庄的大少爷之外,还能是我的什么人?温廷胤,我承认,若说出你的身分,我必然大长面子,也能一吐多年来的怨气,可我又不是傻子,你认识我才几日,我既不是倾国倾城的美女,也不是让你可以倚重的大户千金,最要命的是,我现在还有官司在身,怎么可能做你的未婚妻子?」 温廷胤悠然一笑,「妳说得都对,但只有一件事很关键,妳却未曾想过。」 「什么?」 「不管妳是否是倾国倾城的美女,也不管妳是否是大户千金,更或许是要被刑部缉拿的要犯,但只要我温廷胤选中妳做我温家的媳妇,妳就只要做江夏离就好了。」 她倒吸一口气,「温廷胤,你要真是我命中注定的良人,我今日该立刻去拜菩萨,拜天地,感激他们给我这份好姻缘,虽然我向来不信神佛……可是啊可是,你还没有给我一个足以让我信服的理由,让我能想明白,凭什么这天大的好事会落到我头上?」 他促狭地眨眼笑道:「该说妳是走了狗屎运了。」 江夏离原本认真地等他能说出几句感人肺腑的好听话,可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位大少爷,竟然能说出这么市井的粗话,让她差点没岔了气。 第八章 乘着小船回到岛上,温千姿还没有回来,江夏离有点困惑地问:「你就任由你妹妹和海盗这么亲近?」 温廷胤笑道:「和海盗亲近怎么了?他们是海盗,又不是杀人犯。」 「难道他们就没有杀过人?」她冷笑一声,「既然是盗匪,就不可能不作奸犯科,看来你胆子挺大的,敢和海盗交朋友,还敢拉着我这杀人嫌犯到处闲逛。」 「我若是胆子不大,瀚海山庄便不会有今天。」他的笑容里总有股傲视天下的味道。 江夏离本来很不喜欢他的笑容,但是他刚才的话却触动了她――有些事情,她的确没有想明白,太多疑虑积压在心里,是否也遮蔽了她的眼? 她对温廷胤所有的怀疑,是出自理智准确的判断,还是成见使然呢? 这一夜,他们没有在船上休息,而是在海盗的小岛上。 这座小岛面积不大,但是高低起伏,到底住了多少海盗,一眼看不出来。 江夏离好奇地问温廷胤,「朝廷不会派人剿灭这些海盗吗?」 温廷胤笑道:「海盗隐身之处很难直接看出来,朝廷的海军本就实力不足,若要剿灭他们,谈何容易!」 温千姿自从上了岛就好久没有现身,直到用晚膳时,才看到她喜孜孜地从某个地方转了出来。 江夏离好奇地看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忍不住问道:「那个姓孔的,妳和他很熟吗?他是这里的头儿吧?」 她抿着嘴笑,点点头,「孔大哥是这里的首领,我是三年前认识他的,他为人很好,正直又热情……」 看着她神采飞扬,喋喋不休地赞美那个海盗的诸多「美德」,真是想笑。 一个海盗,靠打劫商船为生,还能算得上「正直」?但看温千姿现在的样子,显然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情人眼里出西施。她又岂能在这个少女面前说她心上人的不是? 不过最让她不解的是,就算温廷胤很开明,总不至于会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一个海盗吧?难道商匪之间也会有联姻的可能? 晚上,她被安排和温千姿睡同一房,听着外面的海浪声,似乎还有些晕眩,不知怎的,温廷胤那张脸,就这样浮现出来。 那个人,也像是一道谜题。既有贵公子的骄傲,也有商人的精明,那张毒舌嘴又时不时能说出几句道理来,但最让她费解的,还是温廷胤之前和她说的那段话―― 她,到底在何时何地,曾经得罪过这位大少爷? 耳边传来温千姿轻微规律的呼吸声,显然已经睡熟了,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找温廷胤把话说清楚。 但是她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穿好衣服后就离开房间,漫无目的地走了出去,一直走到前堂,发现那里灯火通明,似是有不少人正在推杯换盏。 一走近,果然看到堂内人影晃动,还听到一道浑厚的嗓音响彻堂内―― 「温少爷向来是个痛快的人,这回既然说好是四六开,为何突然变卦,难道你要反侮不成?」 温廷胤的声音软软地响起,「现在有了变故,觊觎这船的不只我一家,前阵子连皇上都问起来了,我若是太早动手,反而给自己惹麻烦。」 「该不会是你想独吞吧?我听说皇帝老子要让你帮他训练什么海军,肯定是为了对付我们用的。哼,温廷胤,你一边吃着官家,一边吃着我们匪家,黑白两道你通吃,可是我告诉你,这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们温家也不是横行天下的玉皇大帝,能只手遮天!」 突然间,一个杯子摔在石板上,堂内一片骚动,江夏离不知怎的,心中一紧,疾步奔进堂内。 她的突然出现,让乱烘烘的正堂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她。 姓孔的那名海盗几步来到她面前,打量了眼,问:「这丫头是你带来的?」 温廷胤站起身,神情郑重地回答,「是的。是我的客人。」 江夏离震了一下,不只是因为那名海盗看自己的眼神太过古怪,还因为温廷胤介绍她身分时的特殊用词。 客人?!他不想张扬她身为杀人嫌犯的事实吗?他这么说,是为了维护她的尊严,还是他自己的面子? 海盗古怪地笑问:「是客人,还是你的女人?」 「客人。」温廷胤将字音咬得更重了些。 「既然不是你的女人,那么……留下吧!」 海盗忽然一把抓住江夏离的肩膀,将她往旁边一扯,另有两名海盗笑嘻嘻地走上前,就将她的左右手臂抓住。 「慢着!」温廷胤提高声音,眼神冷凝如霜,几步走到他们中间,沉声说:「我说了,这是我的客人,谁也不能为难她。」 「这丫头听到我们的对话了,焉知她日后不向朝廷告发你?若是朝廷知道你和海盗有勾结,皇上还不是要找你们温家麻烦。」 「那就是我的事情了,不劳你费心。」 江夏离都还没有问清楚温廷胤为什么要说他们俩已经私定终身这种大谎,他又做了一件让人非常不可思议的事――命人准备聘礼送到江府。 他事先并没有和她商量,她也不知情,只是突然间,那些向来看不起她的姨娘们一下子来到瀚海山庄见她,一个个眉开眼笑的,连声和她道谢,让她一阵莫名其妙。 「夏离这个孩子啊,真是个仁义的好孩子,妳看看,给自己找了一门如意婚事不说,还惦记着我们这一大家子人。」 「妳让人送过来的东西,我们都收到了,真是不好意思啊,收了妳这么重的礼……对了,妳昨天怎么不告诉我,那位公子就是温家大少爷?唉,妳这孩子,这事儿还有什么好害羞的!」 「若知道那人是温家少爷,我们总要好好款待一番的,哪能让你们饿着肚子走啊!几时再回家?我们姊妹说好了,亲自下厨做些拿手小菜,温少爷可要一起来品尝品尝。」 江夏离挂着一抹浅笑接受诸多的讨好和溢美之辞,心中却在想,这事儿越来越像真的了,但别人都觉得是真的,她自己却依然像场梦,没有半点真实感。 仔细回想起来,从她和温廷胤第一次见面起开始,她绝没有想到那位高傲、咄咄逼人的贵公子,日后会和她有任何牵扯。 直到后来上了温家的船,她也尽量和温廷胤保持距离,因为她打从心里知道,自己与他本就是两种人,在上船之前是两种人,下船之后更是两种人。 他是一呼百应的巨贾,而她只是离乡背井的平民女子。 即使海上遭遇风浪时,曾与他有过短暂的肌肤相亲,即使在海盗的岛上,与他被共困在同一洞中,她也不敢想会与他有怎样的发展。 但现在事情发展急转直下,简直可以比拟她笔下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唯一不同的是,那些故事是她可以掌控的,而这一回,却远远超出她的掌控。 白天整日她都没有见到温廷胤,问了下人,才知道他有事去船行了,想来他日理万机,她也不好去打扰,只好乖乖待在府里等他回来。 没想到温家的亲戚们也得知两人即将结婚的消息,很快,众多亲戚也跑来问候讨好她。 江夏离今日又证明了一件事――越大的家族,其中的关系越是错综复杂,一旦翻脸,反而让人更加觉得可笑。 不过,做温家的少奶奶实在是没什么坏处,有吃、有喝,还有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嘘寒问暖,无论她想做什么、去哪里,都有人立刻帮她打点好。 「享受」着这一切的江夏离忍不住对温千姿笑道:「妳哥给了我一个女人想要的一切,可是我却不知道我凭什么可以得到这一切。」 温千姿对她有可能成为自己嫂子这件事,似乎比自己嫁人还要兴奋,「凭什么可以得到?就凭我哥喜欢妳啊,这有什么好质疑的!」 「但他几时喜欢我的,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一直想象着各种人的命运,但唯独对自己的感情世界懵懵懂懂,当初和柳舒桐订婚,虽是父亲之命,但她和柳舒桐毕竟相识多年,对他也有好感,所以就接受了。 现在和温廷胤的婚事,全是被动接受,时间仓促到都来不及想自己是不是喜欢他,若喜欢,能有多喜欢?日后自己若要嫁给他,能不能过得很开心? 温千姿见她皱着眉头,就猜她必然想了很多,便劝慰她说:「妳现在也不必多想,那么多的女孩子,成亲前都没有见过丈夫一面,还不是过了一辈子,好歹我哥这个人,无论人品、相貌、家世,都是上上之选,妳还愁什么?若错过了他,妳想再找个有他一半好的,都不容易了。」 江夏离不禁被她逗笑了,转念一想,她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她眼前最大的难关,不是温廷胤是不是真的喜欢她,以他的身分,娶妻是多么重大的事,他也不会笨到乱开玩笑,所以,他要娶她,肯定不是她吃亏,她最应担心的,还是那桩命案。 温廷胤就这样私自把她这个要犯扣住,还堂而皇之地把她介绍给皇帝,就算温家财大势大,总不能不和上面打招呼,就直接把她保下来吧,那岂不是太目无王法了? 但这件事,她又不能和第三人去说,免得又给自己和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一直合计着,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按住温廷胤,和他详谈一番。 但是不到天黑时,忽然又有一名不速之客,急匆匆地来找她―― 这人是柳舒桐。 * * * 江夏离认识柳舒桐已经超过十年了,她记忆中的他,一直是个翩翩贵公子,学堂中的学生那么多,他读书向来都是最好的,时常得到先生的赞赏,说他「温文如玉、敦厚可亲」。 下了学堂,他又堪称同龄人中最风流惆傥的一个,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无论走到哪里,眉梢眼底神采飞扬,从容不迫,甚得女孩子欢心。 但今日的柳舒桐,像是个气急败坏的困兽,好不容易由人引领着找到她所住的小院时,冲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夏离,这一次妳无论如何要帮我!我们柳家都会感激妳的大恩大德!」 她一头雾水,但见他满头是汗,脸色都变了,就知道一定出了大事,急忙请他坐下,让他慢慢说。「桐哥,出了什么事?」 柳舒桐全没了往日的风度,用袖子用力擦去脸上的汗,「妳知道我家是做生意的,除了几百亩的田庄收成,最重的生意一直是山货、皮货和海运。虽然不是什么豪富,却也足以温饱,但前几天,我们家收到消息,说是田庄的佃户忽然要一起退租,哪怕按照签订的租约退还双倍租金也无所谓,还有几个月就要收成了,这眨眼间,让我去哪里找人照顾田庄? 「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和西岳那边的山货买卖也做十年了,一直都很稳定,昨日却忽然收到西岳买家捎来的信,说是明年不再从我家进货,除非我们能降价四成,这不是明摆着要白拿吗? 「更糟的是,皮货的货源也出了问题,原本说好下个月交货的两千件皮货,竟然被人高价收走,工房中的工人现在不知是辞是留,若不辞,就要白白花钱养着,若是辞了,这些工人手艺都是最好的,必然会被人聘走,以后若是再想请回来都难了。 「而海运……唉,居然被海盗劫了货,三大船的货物,价值十万两,里面还有皇后娘娘托我家采买的一颗夜明珠,价值连城啊……」 江夏离安静地听着柳舒桐叙述着种种惊人的变故,始终不知道这些事情能与自己有什么关系,直到他说到「海盗」时,她忽然一惊。这些事真的只是巧合吗? 他一口气说完,嘴唇都已发干,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夏离,妳会帮我的对吧?这些事情若是都压下来,对我们柳家就完了。」 「可我不懂生意,也……不认识什么海盗,要我怎么帮你?」 柳舒桐瞪大眼睛瞅着她,好像她在开玩笑,「夏离,妳是真的不明白吗?这些事情总不会是凑巧都落到我家头上的,必然是有人在背后操控,要置我们柳家于死地。」 江夏离的心头一紧,一个名字呼之欲出,但她还是神色平静地问:「那到底是什么人,要和柳家这么过不去?」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夏离,妳是个明白人,难道真要我说出来?」他看了看左右,确定四下无人,这才低声说:「除了温家,谁有这份财力,谁有这个理由,和我家如此过不去?」 她却微笑道:「应该不会吧,难道你们柳家在生意场上曾得罪过温家吗?」 柳舒桐重重喘了几口粗气,「我们柳家做事向来谨小慎微,哪敢得罪温家这样的海上霸主,就算是生意上有些来往,也绝对到不了得罪对方的地步。」 「那我就不懂了,既然没有得罪过温家,怎么就认定是温家做的?」 柳舒桐急死了,「夏离!妳向来是个坦荡的人,今日怎么这样拐弯抹角的,既然妳逼我把事情说穿……好,我说,我们柳家唯一得罪的就是妳,温家未来的少夫人!」 江夏离知道他必然会这么说,但是当他说出口时,她却忍不住笑了,「桐哥,你真的认为我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吗?只因为你退了婚,我便要记恨你一辈子?即使我现在要另嫁他人,还要逼着我的未婚夫为我出气?我若真提出这样的要求,温廷胤又会怎么想,说不定会误会我对你余情未了。」 柳舒桐反而被她问倒了,怔了一下才又开口,「夏离,不管怎样,我希望妳能念在我们两家的旧情,帮柳家一把,就算是为了我,和温家说个情,请他们放柳家一马,我在这里给妳赔个不是了。」说完他起身长长一揖,几乎躬身到地。 见他如此低声下气,想起他平日的意气风发,她不禁觉得心酸,不好再拒绝,只能答应帮他去问问温廷胤。 他又再三恳求拜托后,才一脸愁容地离开。 待他一走,江夏离走出小院询问守门的奴婢,「少爷回来了吗?」 婢女微笑回答,「少爷已经回来了,说如果江姑娘会完客,请到万海阁去见他,奴婢这就为您引路。」 江夏离哼了一声。原来一切都已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 * * 万海阁是温廷胤的住处,三层的楼阁,青黑色的琉璃瓦,一走到这里,人就不自觉肃穆起来,感觉连呼吸都要变得谨慎。 江夏离走上楼梯,听到楼上传来温廷胤和什么人说话的声音―― 「若是不够吃,我叫他们再做一碟过来,妳不要狼吞虎咽的,难道一路跟妳上京的人,都不照顾妳的吃食吗?」 紧接着又听到一名男子暸亮的嗓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难道会故意饿她吗?你别看这丫头看起来瘦小,其实饭量大着呢,你都未必吃得过她。」 她心中不解,又觉得那男子的声音有些熟悉,便快步奔上楼,一推开三楼的正屋大门,里面的烛光一下子晃晕了她的眼,同时又听到那名男子的笑声。 「哈!这丫头还跟着你呢!」 待江夏离适应了光亮,随即震惊地瞪着那名男子,直到温廷胤的笑声扬起,「妳这副表情是想说妳不记得他是谁了,还是想说妳不敢相信他会出现在这里?」 「是不敢相信。」她咽了口口水,「你们的胆子真是太大了。」 真的不敢相信,海盗头目孔峰竟然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温家的大宅里,若是被官府知道了,会引起多大的风波? 「我也的确不想招惹他这个麻烦,但这件事必须他来做,我才放心。」温廷胤看着她笑,接着将眼神往旁边一瞥。 江夏离这才看到坐在旁边,正低头忙着大吃大喝的那个小女孩儿,她定定地看了女孩儿半晌,才犹豫地喊道:「杏儿?」 那女孩儿一听,转过脸来,用袖子抹去一嘴的油腻,哇的一声就哭出来,起身冲到她面前,扑倒在她脚边,边擦着眼泪边说:「当家的,总算见到您了!自从您被官府带走,就没人知道您的下落,我和四哥哥到官府门前打听了好几次,都没有打听到您的下落,直到孔大叔来接我,说带我上京见您,我就立刻来了。」 她连忙扶起她,看向温廷胤,「你这一回又是出的什么招?该不会是叫这丫头帮我到刑部作证吧?」 他深沉地笑道:「当然是叫她来作证,只不过不是为妳作证罢了。」他对孔峰使了个眼色,「有些事情还是你先说为好,免得她以为我在骗她。」 「这事儿其实很好说明白。这丫头死了的那个爹,原本是我的手下。」 「什么,」江夏离呆住。 温廷胤在旁插话,「妳不是早就看出那人原本是个渔民吗?我也告诉过妳,孔峰的出身就是个渔民。」 孔峰续道:「死了的那个人叫马长来,是最会潜水的一个兄弟,大概一个多月前,我第一次派人下海去探查那艘古船的位置,就是叫他去的,这家伙回来后带了几枚铜钱给我看,我叫人送去给温少爷,证实这条船正如传言所说,乃是两百年前一艘从东野开来的商船,船上货品无数,价值肯定超过二十万两了。」 「但打捞这艘船难度很大,而且光是要投入的花销,至少就要七八万两。」温廷胤又插了一句话。 江夏离倏然转身盯着他,「你的意思是,那个死在我门前的马长来,原本是为你干活的?他带着一枚铜钱来找我卖故事时,曾说过这故事和你们瀚海山庄有关,然后他就莫名其妙被人毒死在我的店门口,这个幕后凶手……是不是你?!」 温廷胤还来不及回话,孔峰便先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哟!妳这女人还真会想啊!温廷胤是什么人啊,有必要和一个小渔民过不去吗? 「是那个马长来自己贪心,在我底下干活,又偷偷接了别人的私活,想将打捞沉船的秘密泄露出去,对方没有答应他开出的价格,他没脸再回岛上来,就想将这件事当作故事卖给妳,偏偏本想出钱的主儿不想得罪温家,怕他走漏消息,便派人灭了他的口,才有了那桩命案。」 她觉得这个故事太过玄妙,的确值得写出来卖钱,但至于它的真实性…… 「这毕竟是你们一家之言,不过……」她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有点愤怒地问:「既然你们早知道其中的缘故,刘青树要抓我去刑部问案,为什么你不替我证明我是无辜的?」 温廷胤沉默了一瞬,忽然对孔峰说:「你带这丫头先下楼去。」 他识相的拉上杏儿,还不忘回头打趣道:「你们俩越来越像小两口了,几时让我喝你们的喜酒?」 「自然少不了你。」温廷胤一笑,打发了他。 江夏离依然瞪着他,「闲杂人等都离开了,温少爷准备怎么应付我?」 「不是应付,而是给妳一个交代。」他知道她现在很生气,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事情真相―― 「把妳抓到彭城府衙,给妳扣上杀人嫌犯的罪名,是我的意思。」 她一下子怒气攻心,身形微微晃了晃,举手示意他闭嘴,「等等,让我想想,这件事听起来实在可笑!堂堂知府大人,擅抓民女,扣上莫须有的罪名,竟然因为商贾的授意?温少爷,你觉得我该怎么做?信你还是不信你?信你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平心静气地站在这里听你说完;不信你的话……又该怎么办?」 「我知道妳很生气,但是万事都有因。妳曾经说过,在马长来去世前夜,有人企图潜入妳的房间,而后在彭城的街上,妳又差点被棍子砸中,当时我就问过妳,是否真以为那是巧合,还是有人想杀妳,我现在可以明白告诉妳,是有人想杀妳,而想杀妳的人,就是杀害马长来的人。 「当日马长来带着那枚铜钱到妳的酒坊去卖故事,已经被人盯上了,半夜企图潜入妳房间的人,其实正是马长来,他预感不妙,又不敢去找官府,便想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妳,可惜妳喊了出来,妳的伙计也跑出来,倒把他吓跑了。 「第二日他又去找妳,路上被人下了毒,走到妳的店门口时刚好毒发身亡,但妳因此也成了对方下手的目标,若非妳身处险境,我又必须尽快赶回京城,我不会出此下策,以官府之名,强行带妳离开。」 江夏离咬着牙,冷笑一声,「你这个故事越编越像真的,我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漏洞,我只问你一句,这些细节你是怎么知道的?」 「孔峰早已察觉马长来有问题,派兄弟盯着他,惊吓到他,所以他一直在躲避两边人马的追捕,他翻墙进入妳的后院时,正巧被孔峰的人看到,一知道这些事,我马上写信送到彭城,让刘青树缉拿凶手。」 「说了半天,那幕后指使者是谁,你倒说出个人名来。」 「柳舒桐。」他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个名字。 江夏离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心头狠狠一震,脱口道:「不可能!」 「不可能?!」温廷胤冷笑,「妳以为柳家是什么正常生意人吗?当年柳家是靠贩卖皮子山货起家,与山贼也有勾结,后来举家迁到京城,把以前的家底洗白了,人人都以为他们是清白家世,可他们依旧不安分。 「这次柳舒桐和赵家联姻,两家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抢在我之前打捞那艘船,费尽心机买通马长来,又因为价钱谈不拢而杀人灭口,那艘船现在我已经不想捞了,就让他们去,看他们有没有这本事!」 她恍然明白,「所以今日柳舒桐来找我,说你为难柳家……不是为了我,而是因为柳舒桐也想打捞沉船,所以和你结了怨?」 温廷胤斜睨着她笑,「敢在我的桌边夺食,我佩服他的胆量,若有本事,生意大家做,可是我最痛恨在背后搞阴谋诡计,自然不会让他好看,不过妳若说是不是为了妳……也有为妳出气的意思。夏离,他和妳退亲这件事,真的完全没有伤害到妳吗?妳在彭城一窝就是两年,只是为了和家人斗气吗?我以前也问过妳,妳用真名写文,难道就没有一点想让他幡然悔悟的意思?」 江夏离垂下眼睑,咬着唇瓣,「温廷胤……你真是个生意人,你每件事都计算周密,我自叹不如,可是你做了这么多,不管是为了替我出气也好,还是为了救我也罢……总有个起因……」 她说到一半,只觉头上黑影遮下,再抬头时,正对上那双让她总看成海一般深湛的眸子。 「这个起因还不够吗……」 他又一次捏住她的下巴,柔软的热度覆上她的唇瓣,让她震惊得甚至忘记闭上眼。 「真是个笨丫头……看来柳舒桐还有一个优点可取,就是在妳面前他算得上君子了。」 她青涩的反应惹得温廷胤低声嘲笑,接着就是海上风暴般天旋地转的热吻,吞噬着她残存的理性,让她双膝一软,竟昏倒在他怀里。 * * * 江夏离觉得每个人一生多少都会发生一些丢人的事,她也不例外,比如小时候口没遮拦,说些让大人笑话的童言童语;或是走在路上,因为新裙子太长而被绊倒了,又恰巧被同父异母的姊妹们看到;更或者……就是本来到手的如意郎君,被人抢去,让自己成了笑柄…… 可是这所有丢人的事情加在一起,都不及这件事来得丢人――她怎么会因为温廷胤的一个吻,就昏了过去,而且还一直昏到夜色深沉之时。 迷迷糊糊醒来,感觉到四周夜风清凉,她撑起身,看到倚着窗棂独自出神的温廷胤,只是这样看着,不由得也看呆了。 温廷胤的容貌极为俊雅,再加上天生的清华之气,透过月光看去,他的眉梢眼底,温柔得几乎可以让人的心底荡出水来。 她看了他很久,直到她下意识地长叹了一口气,温廷胤听到声音,侧过脸来,凝望着她,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好一会儿,她才尴尬而羞涩地咳了一声,硬是挤出一句话来,「很晚了吧……我、我该回去休息了。」 「又想跑?」温廷胤坐到床边望着她,「妳想知道的事情,我还没有全部告诉妳,妳怎么舍得走?」 他突然靠她这么近,她又是一阵晕眩,嘴唇彷佛还能感觉得到他的温度,脸上一阵阵发热,只能低着头说:「你这个人……说的话总像是编出来的故事,谁敢相信?」 温廷胤笑着捏住她的下巴,「我第一次见到妳的时候,妳可不是这么胆怯畏缩的啊。」 她一愣,抬起头疑惑地问:「你第一次见到我……到底是在哪里?」 他悠然一笑,「妳还记得三年前,在东海岸上遇到的那个卖鱼大嫂吗?」 听他这么一说,江夏离的思绪蓦然回到三年前――那年在东海岸边,她到底做了些什么…… 第九章 一、缘起 温廷胤这一趟远行,是他掌管温家船行这条巨轮后,最远的一次。 周边几个国家,他用了十个月的工夫,一个个走到,和那里的船行老板们见面,想试着连手做一个可以跨国跨海共同经营的船行。 但结果并不乐观,各国的船行故步自封,死守着自己的海域,若是跨海……需要多国朝廷的批文,手续非常麻烦,没有人想尝试,让温廷胤很不痛快。 好在还是有签订一些合作契约,总算弥补了他空手而归的尴尬。 他知道,自己能坐上温家主事者这个位置,一半原因归功于去世的姑母,倾尽心力力保他,所以他必须全力以赴,以慰姑母在天之灵。 一大家子的人,上百双眼睛,都盯着自己,这其中不乏盼着他倒霉出丑,好冷嘲热讽一番的,他又岂能给那些人机会看笑话,所以他要加倍努力。 当他所乘的船停泊在东海港口时,因为比预估的早了几天,港口处并没有温家人来接他,而他正好想清静一下,于是信步下了船,也不让侍从跟随,一个人在港口上踱步,漠然地看着阔别近一年的故国风景。 忽然间,他听到一道清脆的女声大声说道―― 「这位大婶,话不是这么说的,妳做买卖虽然辛苦,但我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妳若次次都这么缺斤短两,一年下来赚的钱,都够买间房子了,我们难道就该白白为妳掏造房子的银子吗?」 他顺声看去,只见一名身穿淡青色衣裙的少女,正在摊位前和卖鱼的大婶理论。 年轻的青衣少女应该是大家出身,虽然站在如此腥臭的摊位前,但气度从容,五官虽谈不上让人惊艳,可眉目如画,如清水玉莲般高雅。 只见大婶的脸涨得通红,气哼哼说:「这位姑娘,您要是不想买,走就是了,别挡我生财。」 那少女却微微一笑,「大婶,我是要和您讲道理,道理说明白了,我自然就会走。」 她检起一块石头,蹲下来在旁边的地上给中年大婶算起帐来―― 「刚刚我买三斤鱼,结果您少给了我三两,鱼一斤是十六文钱,三斤鱼您多赚了我三文钱,看起来是不多,但我瞧您这一车鱼,少说有两三百斤,那您这一车若都是这样卖,三百斤鱼,您就多赚三百文,一个月就是九千文,几乎是一吊钱了。 「想来您卖虾蟹也是这样做,赚的银子更多,就算您一个月多赚一吊钱好了,一年就是十二吊钱,也就是十二两银子,最廉价的房子,无院无廊,市价也不过才十两银子,若是自己盖就更便宜了,所以这位大婶,我说您让我掏钱帮妳盖房子,难道说得不对?」 温廷胤一听,忍不住笑出声,眼见那位大婶脸都黑了,可少女还郑重其事地讲道理,「您说我们家肯定比您有钱,所以吃点亏无所谓,其实不然,越是大家过日子,越要勤俭着花,否则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大婶,您今日这样赚钱,等于是拿良心换银子,别人认清了您的人品,以后谁还敢来您这里买鱼?到时候别说您连一间房子都造不出来,可能连您这辆拉鱼的车子都要赔进去。」 大婶一气,将秤盘一丢,大喊道:「妳这个臭丫头赶快给我滚!」 少女嫣然一笑,「我会走,可不会滚。不过这钱我还是会付给妳,因为妳的鱼真的很新鲜。」 那名少女付了钱后,笑盈盈地拿着鱼走向旁边的马车,温廷胤就站在马车的后面,听到她的丫鬟一边开门,一边小声对她说―― 「小姐,您何必和这个卖鱼的费这番口舌?不就是老爷想吃鱼吗?让厨子去买就好了,何必您亲自跑一趟?」 「爹想吃的鱼一定要颜色鲜亮,眼平肚鼓鱼鳍小的,口感才好,那些厨子买的总是不合爹的心意。」 「那也不必为了三文钱和她这样争执,都辱没您侍郎府小姐的身分了。」 少女顽皮地对丫鬟眨眨眼,「日子每天都过得这么无聊,不给自己找点乐子岂不无趣?」 温廷胤看着少女笑容可掬地提着腥臭的鱼钻进马车,而跟在她后面的丫鬟却是一脸的瞠目结舌,顿时生出几分好奇心,马车离开时,他特意看了一眼车厢后面的挡帘,上头绣着马车主人的姓氏:江。 二、续缘 两年前 温廷胤不像一般的富家公子,喜欢附庸风雅地踏青赏花,船行里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事要他去处理,忙到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唯有妹妹温千姿的要求,即使他再忙再累,都一定会拨空做到。 那天温千姿听人家说城东的万柳林景色很美,坚持要去看看,于是他叫人备了马车,抽了半天的工夫,陪她去了一趟万柳林。 他真不觉得一整片柳条摇摆有多美,但妹妹倒是很兴奋地在柳树群中东晃西荡的,一下子就跑到看不见人影。 温廷胤便随意找了柳树坐下,背椅着树干,阖眼小寐。 昨夜他一直忙着处理一单运往海外的货物,这一单货都是瓷器,最怕碰撞,偏偏在运上船时,还是被船工摔了一箱,整整摔掉他两千两银子,除了震怒,他不停思考着如何处理,才能圆满,所以根本没办法好好休息。 才刚闭上眼没多久,他便听到一道懊恼的男声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响起―― 「夏离,我知道这件事很对不起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歉意。」 他无意探听别人的秘密,只是这一男一女大概聊得太投入了,竟完全没有留意到他就坐在不远处。 听了几句之后,他便明白那名男子懊恼的原因――退婚。 他该说这名男子还有些廉耻之心吗?起码他没有打算坐享齐人之福,现在重要的是那名新娘子,会不会撒泼打滚,哭喊着不肯退婚呢? 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听到的,是一道出奇冷静的温柔声音―― 「你都说我是你的红颜知己了,你的心思我岂能不懂?父母为我们订亲时的确没问过我的意思,你和静雪两情相悦,我又岂能做棒打鸳鸯的恶人?你放心,你尽管退婚,爹那里我会去和他说的。」 这是何等的器量,这女子竟然不争不吵、不哭不闹,只是平静地接受自己被人抛弃的事实,还愿意给予这个负心人一切可能的帮助? 温廷胤睁开眼看去,看到一对璧人正联袂离开,也看到一道落寞的身影倚着柳树独自出神。 那少女或许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可他分明在她的唇角看到一丝无奈的苦笑。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江夏离,妳还真是个自讨苦吃的人!」 他听到她的自嘲,骄傲而又悲凉,让他这个旁观者也跟着心生感慨和敬意,明明如此违心,却还能笑着成全别人。 江夏离,妳该是个怎样了不起的女孩儿? 突然间,他看清了她的眉眼,记忆的闪电一下子劈落――竟然是她?! 那个一年前在东海岸边为了三文钱和鱼贩斤斤计较的丫头,今日竟能如此云淡风轻地了结自己的婚事。 这样的女孩子,那个蠢男人竟然不要?他该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呵护才对。 不过他不要也好……他不要,我温廷胤要! 后来他们乘坐马车路过那少女身边,差点将她剐倒,当温千姿掀开车帘询问她时,温廷胤将身子紧紧靠着车壁,没有出声。 现在还不是相见的最佳时机,他相信,终有一日,他们会相识的。 三、求缘 那一天,温千姿嘻皮笑脸地来到他的书房,「哥,我这几天想出趟远门,能不能让我坐那条白色的『雏凤』?」 他正在忙事情,便随口问道:「妳想去哪里?」 「彭城。」他倏然抬头。彭城?他知道那里有谁……江夏离。曾经想过要找机会接近她,但是在万柳林偶遇她之后,他又忙着一次商行,再回来便得到消息,说她一个人离家出走,跑去遥远的彭城,开了一间小小的酒坊,当起了掌柜。 这丫头做事总让人出乎意料,但彭城实在有点远,那边又没有生意,若没有一个很好的借口就突然出现,只怕会吓到她,所以他暂时按兵不动,希望能寻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 现在……时机到了。 「妳一个千金小姐,跑那么远去干什么?」他不动声色地抬出长兄的气势。 温千姿挽着他的手臂,软语恳求,「我有事要办啦,必须去彭城,你就行行好,让我坐雏凤去,少则半个月,最多一个月,我就回来了。」 他皱着眉好似思索了很久,才说:「雏凤太小了,这海上的风浪岂是妳见过的,我正好也有事要去找孔峰,还是坐『缚龙』吧。」 「你要和我一起去?」温千姿有点为难地想了想,又笑道:「也好,我也想念孔大哥,这一回就让你跟吧!」 温廷胤瞥她一眼,「妳若哪时真的想好要做海盗的妻子,最好先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可不想皇帝因此迁怒我们温家。」 她眨眨眼,「放心,我有分寸,而且我相信若真的到那个时候,哥一定有好办法的,对吧?」 就这样,他以护行为名,得以和妹妹一起到彭城。 在彭城府衙,第三次见到了江夏离,那也是他第一次和她真正面对面,第一次开口和她说话,她全然不知这个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是谁,而他却已经知道这个女人会是他今后要携手共度一生的对象。 他知道她的性格,知道她的身世,知道她这两年的经历,甚至连她所写的文章他都读过,从她的文字,他更深刻地了解这个小女人。 她有很多常人没有的奇妙想法,也有着许多男人都不及的豪迈侠情,她向往潇洒如风的生活,却也渴望平静平凡。 她曾经距离他那么远,是别人生命的一部分,现在她距离他已经这么近了,他即将把她纳入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将她关进船舱内,借故再度接近她――揶揄、戏谑、冷嘲热讽,都不过是引逗她的手段罢了,而且她根本没有得罪过他,都是他胡诌的,不过她很迟钝,迟迟没有看出他的心意,但他没办法在彭城停留太久,更何况,还有个幕后黑手威胁着她的生命,所以他必须尽快出手―― 四、缘情 江夏离真的没有想到,三年前一时的玩心,会给自己带来这样一段缘分。 那年她的父亲到东海送一位代表东岳出访他国的老友,她因为在家里闷得慌,便主动要求陪父亲一起去。 在东海停留了一晚之后,他们便返回了京城,而和卖鱼的大婶发生争执,便是那一天的事情。 「其实我当时让她赚那三文钱也没什么不行,我只是觉得……人要靠本事吃饭,而不能靠这点骗人的小伎俩,否则就算是赚了钱,也赚不回别人对她的尊重,一个人活在世上,若是不能被人尊重,未免也活得太卑微了。」她小声解释自己那日的行为。 温廷胤笑道:「妳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又没说妳不对,我也看不上那些靠小聪明去骗钱的人,就如柳舒桐。」 江夏离此时望着他,「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自小活得不是很开心,你家也有一大堆亲戚,你自然知道,有身分地位的,在府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没身分地位的又是什么日子,我爹没有儿子,我娘出身低微,又去世得早,几个女儿中,我虽然不能说是最不得宠的,却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我若是男子,可以考取功名,去外面闯一番事业,但身为女儿,让我今生注定只能相夫教子。 「被柳家退婚时,我是挺伤心的,不仅仅因为和柳舒桐这么多年的情意就此斩断,还因为我原本希望借这桩婚姻可以让自己在父亲心中的位置有所改变,不过这点小小的奢望破灭了,我还成了笑柄。 「是的,其实我也是这么虚荣,因为我确实是被伤害的那一方,只是我不想告诉任何人我被伤到了,因为在痛的时候流泪,不可能得到别人的同情,既然如此,还不如笑着面对。」 温廷胤沉静地望着她,听她终于将心事倾倒出来,嘴角慢慢牵起一抹温暖的笑容。 「不过,关于柳舒桐想杀我的事,其中应该还有些曲折。廷胤,我第一次这样叫你,是想问你,可不可以――」 「不可以。」他看穿她的心事,在她还没有将请求说出口便打断了她。「妳想为柳舒桐求情,也要看他犯下的是什么错,若只是因为他妄想和温家抢生意,我可以饶他一次,但他们现在犯的是命案,难道马长来就该死?」 一句话将她堵得语塞,呆了半晌才说道:「那么,或许我去找他谈谈……」 「谈什么?让他主动投案?」温廷胤不屑地冷笑,「这件事并非柳舒桐亲自出面,而是花钱雇凶,我叫杏儿来京,一是让她到时可以作证指认那个雇用她父亲的人,二来也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但我并没有指望可以借此拉出柳舒桐这条大鱼,证明他就是幕后主使。 「他再笨,也应该有办法让自己脱身,我不是刑部尚书,不能判他的罪,但在生意上要弄垮柳家不是什么难事,这不仅仅是为了妳,也是为了无辜死去的人,和被迫成为孤儿的杏儿。」 她彻底哑口无言,只能感慨,「我和你讲道理,永远都讲不过。」 「那是因为我永远比妳有道理。」 江夏离被他噎得牙儿痒痒的,忽然扑上去狠狠咬了一口他的手腕。「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她看着他手腕上的两排牙印,嘿嘿一笑,「老被你欺负,今日总算是解了气。」 他举起手腕看了看,一笑,「这就算是啮臂盟了,看来妳早已认定自己是我的人了。」说完,他突地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她毫无防备,连忙紧张地问:「做什么?」 「这一回不许再晕了。」他霸道的命令,随即封住了她的唇。 * * * 没多久,柳家便落没了。 在一年之内,经历了佃户退租、货源截断、契约终止等多重打击后,柳家在京城的几个重要店铺都相继关门。 柳舒桐和赵静雪的婚事因此被搁置。 江夏离一直住在瀚海山庄,柳舒桐曾几次要求见她,她都避而不见。 关于马长来之死,和自己曾经遇险的事情,她也没有问过柳舒桐,因为答案无论是什么,她都不想知道了。 杏儿就跟在她身边,刚开始总是必恭必敬地叫她「当家的」,直到她笑着说:「杏儿,这里不是酒坊,妳就叫我一声姊姊吧。」 杏儿一下子热泪盈眶,颤巍巍地叫了一声「姊姊」,江夏离将她一把抱住,小女孩儿又一次痛哭失声。 她的亲姊妹中,都没有一个人像杏儿这样和她亲密,所以她也觉得自己彷佛凭空多了一个小妹妹值得疼惜。 那一天,她带着香儿,和温千姿一起又去了万柳林。 春风拂过,柳条轻摆,满眼如烟绿色,映得人心情畅暖。 曾经,这里是她的伤心地,那一次目送柳舒桐和赵静雪相偕离开之后,她再也不想看到这遮天蔽日的春色,心境便如秋风般萧瑟。 何曾想过,枯木也有回暖逢春的时候…… 杏儿久在彭城海边,也不曾见过这样的美景,拉着温千姿一起,开心的在柳树之间穿梭。 江夏离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夏离……」 她停住脚步,头也没有回,轻声应道:「桐哥。」 「为何一直不见我?」柳舒桐的声音依然有点距离,没有靠近。 她沉声说:「有些事,不见不说最好,为你为我,还留最后一分颜面。」 柳舒桐沉默良久,艰难地开口,「彭城之事……虽有我的授意,但我真不知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下人擅自作主对妳不利,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她一笑,「都过去了,逝者已去,你后悔无用,而我,既然还有幸活着,便不会再怪任何人。」 「我知道妳不信我……是我先负了妳……」 「桐哥,一个家族的兴衰,不应背在一个人的身上,但你现在的确应该思考如何重振柳家声威,我不敢叫你去投案,想来你也不会这么做,那就在有生之年,尽力做些什么,向上天赎罪吧。」 她笑着向前方摆手,叫道:「杏儿,不要走太远,晚上妳不是还想吃我给妳做的糖醋肉丸吗?」 身后的人不知何时走的,他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但是她能和他说的话,已经说尽。 过去的情也好,恨也罢,就一笔勾销吧。 当她和杏儿、温千姿一起回到马车前时,惊讶地发现温廷胤正微笑地倚着马车,等待她们。 「哥,你几时来的?」温千姿笑道:「是不是怕我把你的未婚妻子拐跑了?」 温廷胤望着江夏离,「刚做了件东西送妳,结果妳不在府里,我只好送来这儿了。」 「什么东西啊,还要特意跑到这里来?」温千姿好奇地拉着江夏离探头看向车内,只见里面摆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书匣,黄杨木做成的盒子,精雕细刻,光看盒子就觉得赏心悦目。 温千姿迫不及待地先一步将盒子打开,里面摆放着一本素雅的线装书。 江夏离捧起那本书,随手一翻,只见里面用小楷端端正正抄录的正是她刚写完的那部《江湖豪侠传》。 她一时间有些疑惑,温千姿却一眼看破,惊呼道:「呀,哥你什么时候亲笔抄写了一遍江姊姊的书?」 「这是……你抄的?」江夏离还不熟悉温廷胤的字,更想不到他会为自己做这件事。 他笑着回道:「书中有谬误的地方,我都帮妳重新做了修正,日后若要再拿出去卖,才不会被人笑话。」 她噗吓一笑,感动的将书紧紧抱在胸前。 「你就不会说两句好话哄我开心吗?为我做了这样的好事还要笑我。」她原本满心的感动,都因为他的话而感到好气又好笑。 「若我说这是我送妳的正式聘礼,这算不算是好话?」温廷胤微微躬身。 江夏离一下子呆住,顿时觉得有股热源从心中直冲头顶。 温千姿很识相,随即拉起杏儿说要和她比跑步,两个人就先离开了,让他们有机会独处。 温廷胤搂住她的纤腰,柔声问道:「妳不是一直觉得我去妳家提亲太独断专行吗?这一次我来问妳的意见,对妳够尊重了吧?」 她撇嘴笑答,「该说你有长进了,还是变得更独断专行了?所有人都知道我要嫁你,现在又装模作样地来提亲,昨天我爹还特意跑来问我几时嫁你,说府里特地把我以前住的房间重新布置了一番,还说要让我风风光光的出嫁,连皇后娘娘都传我进宫两次,教我怎么做好你的贤内助,可江府那几个姨娘姊妹我都懒得应付,你们温家这么一大家子……我怎么能当好当家主母?」 「妳总要担心这么久以后的事,那这一生岂不是都不要活了?管他那么多做什么,娶妳的人是我,又不是我们整个温家。」 她笑着贴紧他的胸膛,「我这个人其实是挺散漫的,遇到你这样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件好事,若有我不想做的事情,我就都推给你去做,只是我日后若还想写文卖钱,不知道还要听你多少冷嘲热讽。」 「妳要做什么就去做,只有一件事,妳得帮我。」他狡黠地笑,「昨天我已经辞了三个负责算账的师爷,账目这种事情不能出错,而且必须保密,与其叫那些酒囊饭袋去做,不如交给妳我更放心。」 她挑挑眉,「哈,原来你娶我是为了省算账师爷的钱?」 「就算是吧。」他的笑容惹得她扬手一打,他顺势将她拉上马车,关上车门。 不远处,偷窥到这一幕的温千姿,正微笑着教杏儿背一首诗――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杏儿用童稚的声音一句一句认真地背诵后,不免好奇地问:「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温千姿没有解释,只是笑道:「杏儿,妳要记得把这满眼的春色记在心里,总有一天,妳也会拥有属于妳自己的无边春色。」 一年好景君须记。 每个人的春天几时来到,谁又可知呢?老天啊,您要认真安排哦…… <<全书完>> 湛笔夜话之五十二 湛露 老爸去世的头一天晚上,我去医院给他送晚饭,他已经有好几天不能睡觉了,白天也不能休息,因为病,他不能躺着,只能白天黑夜都坐在轮椅中。 我一勺一勺喂他吃饭,他好像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闭着眼,勉强张开口。 血压、心跳,都已经测不出来,可他居然还顽强地活着。只是皮肤冰凉,彷佛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我看着他,泪如泉涌,冲出医院之后,一路走一路哭着回家。 第二天一早,我为他买了一个骨灰坛,特意挑选了一个上面刻着「天堂仙境」字样的,希望他在去世后还能去到一个美丽的地方。 他生平最喜欢美丽的风景,自由自在飞翔的小鸟们,倘若人死后真的会去到另一个世界,我希望那个世界是他喜欢的。 祸不单行!我的房子下水道忽然又犯了老毛病――开始冒水。我得到消息赶回去的时候,屋中已经泛滥成灾,一屋子都泡在臭水中。 所有的邻居都跑出来帮我扫水,我一边扫,一边站在房子中大声地哭,说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若是老天逼着我们全家走到绝路,就让我们一家三口的忌日在同一天吧! 当下水道刚刚疏通完毕,我又赶回老妈家,吃了几口泡面,想着已经迟了给老爸送午饭,还要尽快赶去。邻居阿姨过来看望我们,我当着阿姨的面说:「谁能给老爸一针安乐死?我真的不希望他再继续痛苦下去了!」 一语成谶。 几十分钟之后,护士哭着打电话给我,说老爸已经没有心跳,要我快点赶去。我手忙脚乱地抓起早上刚刚为他打包好的衣物鞋子,甚至顾不得安排好老妈,就冲了出去。 赶至病房时,老爸已经离世。护士抱着我哭,说他曾经叨念着我们到了中午怎么还没有过来。 我顾不上嚎啕大哭,一边要忙着请医生开死亡证明,一边给老爸擦洗换衣。 老爸虽然走了,但是身子还是热的,我总幻想他还能说话,所以一边帮他穿衣服,一边叫他―― 老爸!老爸,还能看看我吗?还能说话吗?你别怪我,我真的不是故意不来看你,实在是忙不过来了。你早上说想换一家医院,我没有答应你。因为我知道任何一家医院都救不了你,我只希望你能再减少点颠簸之苦,你能理解我吗? 老爸,老爸,老妈说你最疼我,最担心我,可是你怎么忍心离开?怎么忍心丢下我和妈妈? 六月份我告诉你病情的时候,你笑着说你不会死的,你会坚持活下去,你要等那款最好的数字摄影机上市……可你为什么失信? 老爸,这辈子无论我想要什么,你只要答应我了,一定会办到。 只有这件事,我要你活着,你却失信了。 在墓地安放老爸的那一天,我的身边只有好友阿光和她的老公,萧瑟的秋风中我举着伞,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回头对红着眼眶的阿光说:「不要哭,我今天绝不哭他。」 但当石碑封上的一刻,我的眼泪还是流下来了。 老爸,你就这样潇潇洒洒地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想我们的时候记得回来看我们。那个世界如果真的很美丽,就为我们建造一个新家吧。总有一天,我们全家会在那个世界相聚的。 老妈说,她下辈子还找你。 而我,下辈子还愿意做你的女儿。 老爸,昨天晚上我梦到你,宛如生时,捧着一碗牛肉面吃得很开心。 你在天堂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