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你》 第一章 “盖世太保来了!” “真的假的?!他要真跳过来,这可是震动业界的大地震啊!” “假不了啦,昨天至少有五十个人亲眼目睹,咱王董亲自到大门迎接盖世太保,再将他请进去电梯,上到二十楼的董事长办公室。” “原来王董一个月前将笔电事业处独立出来,却悬着部门负责人的缺,为的就是请来盖世太保坐镇呀。” 程小薇低头处理帐务,耳边尽是“盖世太保来了”的谈话声,想当然耳,就是董事长请来了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准备帮公司赚大钱了。 此人竟能博得“盖世太保”的封号,可见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物,她直觉就想到严厉、冷酷、强悍、管理下属像带兵打仗一样…… 幸好这不关她的事。她只是会计处的小职员,她只盼能看到笔电事业处的盈收数字每月递增,这样她也能沾光多拿一点年终奖金。 “不是听说他要娶杰森电子简董的女儿吗?”会计处的同事们开始扯八卦。“怎么一下子就投靠敌营了?” “简莉娜?算了,她是出了名的娇贵任性,盖世太保怎么受得了?就算他们简董拿一堆股票和分红诱惑,也阻止不了盖世太保出走的决心,更何况……嘿嘿,咱立星王董的千金可是美丽可爱多了。” “说起黛如,连我是女生也喜欢她。”几个女同事纷表赞同。“她见了人就打招呼,完全没有骄气,人漂亮,又亲切,啊!她现在不就在笔电事业处?王董这招高明!既帮公司找到人才,又找到好女婿。” “我也不必再花心思帮黛如介绍对象了。”洪语芯坐下来,摊开厚厚一本传票册,转头笑说:“小薇,妳怎么都不说话?”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盖世太保,听起来好像大坏蛋要来了。” “妳没听过盖世太保?”洪语芯惊讶地看她。 程小薇摇摇头。 她和语芯一样的年纪,但语芯一毕业就进立星科技,足足累积了近八年的资历,在会计处已经算是个老大姐;而她却是一年前才和应届大学毕业生一起考进立星,到现在仍在摸索会计处的工作,对整体科技业的现况更是一知半解。 她胸无大志,能够领一份薪水,有得吃,有得住,生活过得去就好;那些经济情势、业界竞争的大事纪,等一年后准备升级考试时再说吧。 “盖世太保就姓盖呀!”洪语芯拿笔写了下来。“这是锅盖头的盖,但用在姓氏就要念成。来,每日一字,盖,三声盖。” 程小薇一看到那个“盖”字,脑袋突然发胀,有一种极度不祥的感觉;再看到语芯继续写出“俊珩”两个字,陡地一股冷气从脚底窜了上来,冻得她全身发寒,眼睛都直了。 盖俊珩!没错,再眨眨眼,她相信全台湾绝对只有这唯一一个姓盖名俊珩、而且又是如此优秀的家伙。 “再考考妳,这个字要怎么念?”洪语芯笑着指向“珩”字。 程小薇几欲脱口而出,喉咙却像堵了一团泥土,连呼吸都堵住了,嘴巴也僵硬地努不出嘴形。 “珩,二声。”洪语芯进行她的国语文教学。“这人名字难念,三个字里头大概只能念对一个字。他本人也一样难缠,对部属是出了名的严格,出去谈判又强势到打遍天下无敌手。反正,人家听到他的名字,又是害怕又是敬畏,干脆就叫盖俊珩为盖世太保。” “他很强?”程小薇勉强吐出破碎的三个字。 “超强的!”洪语芯用力点头说:“听说他大学时代就是风云人物,念的是电机系,应届考上商研所却不去读,当完兵再考上电机研究所,好像所上跟杰森电子有合作案,所以他念硕士时就在那边打工,毕业后留下来,很受重用,从工程师到业务、到主管,业界都猜他会娶简董的女儿,然后晋身杰森的决策高层,哪知道他会跳到我们立星。” “喔。” “对了,你们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妳没听过他吗?” “没有。” “他毕业后妳才进去,没交叉到吧。” 程小薇不敢再说话。幸好语芯总是忘记她毕业很久了,若让语芯问出她和盖俊珩只差两届,两人曾在同个校园相处过两年,那么,很快地,所有的陈年旧事就会全摊在阳光下了。 那些陈年旧事……有多久了?久到她几乎遗忘了,不管是刻意的,还是因时光流逝而淡忘的,直到五分钟前,“盖俊珩”这个名字突然出现,那些过往记忆顿时像山洪爆发,纷纷乱乱地冲击她的脑袋。 “盖世太保带来三十几个工程师集体跳槽!”又有同事宣布最新的消息。“人事处那边已经拿到档案,今天就要帮他们加保劳健保。” “天哪!他们简董一定气昏了!”洪语芯惊奇地说:“这下子杰森和立星的仇恨更深了。” 会计处昨天刚赶完月底报表,正是休闲八卦的大好时光,甚至主管钟经理也跑来探听消息,让一群女生笑话他知道的八卦比她们少。 程小薇安静地敲她的计算机,企图让眼底和手指的数字驱除仍然混乱不成形的记忆;可敲着敲着,那些有笑、有泪、曾经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过去竟慢慢汇聚成形,出现了一个带有阳光笑容的年轻大男孩。 她用力咬了下唇瓣,努力集中精神敲数字,任那些盖世太保如何杰出、如何苛求部下、如何过关斩将抢订单的流言飘过,当作是耳边风,毕竟那是别的部门的事,事不关己。 怎会事不关己呢?她越不去想,越是感到不安,万一……或是说“不幸”碰上了他,她该怎么办? 她该如何面对十年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她甩了一巴掌,从此决裂分手的初恋男友——盖俊珩?! 她是多虑了。公司这么大,他在笔电事业处,她在会计处,业务完全没有接触,怎会碰上他呢?更何况他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忙人。 传消息的那天,正是盖俊珩第一天到立星上班的日子。然后就听说盖大副总经理一下子在总公司,一下子在工厂,忽然又到了深圳,接着跑到北京,下次听到就变成了洛杉矶,大家都以为他回来了,结果人还在法兰克福拜访经销商。 程小薇拎着早餐,为一个月来的忐忑担心感到好笑。她到底在怕什么呀?难不成还怕他像武侠小说中讲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十年了,一切早已云淡风轻,她都忘得差不多了,恐怕工作忙碌的他也不复记忆;而且他功成名就,做的是大事业,看的是大格局,他大人大量,又怎会来计较她一个小女子年幼无知的举动呢? 现在不就是同事!她已经设想好了,要是见到他,她会大方地说声嗨,笑一笑,握握手,顶多再问候一声最近好吗,这不就得了。 再说,十年不见,她变了许多,说不定他不认得她了…… “等等!”眼见前面的电梯门就要阖起,她赶忙大叫。 关到一半的电梯门再度打开,她一个跨步,踏进了人挤人的电梯里。 “对不起!对不起!”耽搁了电梯关门,一定要说声道歉的。 “几楼?”旁边一个声音问她。 “六楼,谢谢。” 她话一说完,这才惊觉这个问话的声音似曾相识,彷佛就在她的耳畔,先对她吹了一口气,然后以唇贴上她的耳垂,轻声细语跟她说…… 她震骇地转头看去,瞬间对上了一双极度冰冷的黑眸。 盖俊珩!错不了,这个月来,她看过所有有关他的报导和照片,再揉和过去支离破碎的记忆,她心目中的开朗大男孩已然消失,而是变成了身边这位西装笔挺、神色冷峻成熟的高级科技新贵。 四目相对的一剎那,她知道,他认出她来了。 她在百万分之一秒内收回视线,同时心脏剧跳,脑袋充血,整个人就像搭电梯从二十楼直接坠落地下三楼,有一种迎接死亡的绝望感。 电梯没有摔落,二楼电梯门开,爬山扭伤脚踝的小杨喊着借过,她不得不往后退,背部稍微贴上了盖俊珩的手臂,待小杨一拐一拐地出去后,她慌忙缩回僵硬的身体。 电梯门关,她蓦地懊恼不已。她怎么没跟着小杨出去呢? 再来是三楼的李经理,大家自动挪挤身形,让路给他出去,这又将她挤向盖俊珩。这次,她感觉他的鼻息喷在她的颈间,不是热的,而是令她全身发毛的冰冷。 四楼没人出去,却进来三个壮硕的大男生,再将她往里边挤进去,这下子她的背部完全贴在盖俊珩的身侧,她除了像个殭尸般绷紧身体外,只能放空脑袋,不去想,不去感触,更不敢转头看他。 电梯里出奇地安静,没人说话,只有嗡嗡的风扇运转声。五楼跳空,六楼终于到了,她马上拨开前面的大男生,以最快的速度挤了出去。 “小薇!小薇!”洪语芯亦是突破重围,在后头喊她。“好挤!一大早就在维修电梯,大家全挤进来了,真受不了。” “维修电梯?”应该就是维修直达十楼以上的那部快速电梯吧。 “盖世太保刚刚在妳旁边耶,妳有没有看到?” “哦……” “妳怎么了?脸色不大好?”洪语芯扶了她的手臂,侧头看她。 “电梯好挤,好像快窒息了。”女性的触摸令她放松了绷得死紧的肌肉,她不觉舒了一口气。 “说的也是。”洪语芯也是大大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盖世太保在里面,还充当电梯小姐按楼层,大家吓都吓死了,没人敢吭声。” 说了一会儿话,来到座位上,程小薇如释重负地坐下来。 好像什么东西不见了。一盒鲜奶,一块面包,没错啊,这是她每天固定的早餐组合;她再打开包包,发票和钱包都在里面,没少任何东西。 她又翻了翻包包,突然“啪”一声,一份便利商店的免费化妆品目录丢到她桌面。 她记起来了,她在超商顺手拿了这份目录,边走边瞄,进电梯前匆忙塞在腋下,然后在电梯里挤呀挤的……她蓦地背部一僵,完全不敢抬头望向站在她办公桌前面的来人。 “妳在找这个?”那袭铁灰色的西装发出冷冷的声音。 她何止不敢抬头,连声音都不见了,脑袋再度充血昏胀。 犹记最后一次见面,他就是穿着西装。那是他第一次穿西装,英俊得不可思议,帅气、耀眼,就像个童话中的白马王子,微笑奔向她…… “啊!”会计处众人看到贵客,一个个惊疑不已。 “咦?!”钟经理正好从他办公室走出来,也是掩不住惊讶。“盖副总,早啊!怎么有空过来?” “钟经理你早。”盖俊珩问声好,视线又移回眼底下那个低头的女子。“你们同事丢了东西,我帮她送过来。” “怎好意思麻烦你亲自送来,打个电话叫小薇上去拿就好了。” “我只是来瞧瞧,这位小薇小姐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学妹。” “是吗?小薇?我想到了,妳跟盖副总同校……” “盖副总认错人了。”程小薇又将头压得更低。 “原来我认错人了。”盖俊珩勾起嘴角。“是长得很像,又不太像。” 程小薇虽然低头看桌面的广告目录,但她可以强烈感受到他那道灼灼逼视的目光,正烧得她全身发烫,背脊直冒冷汗。 “钟经理,不打扰你们,我上去了。”确认目标后,他就走了。 “盖副总慢走。”钟经理送了出去。 贵客一走,会计处立刻沸腾,大家啃着早餐聊了起来。 “好恐怖!皮笑肉不笑的,枉费那张帅到破表的脸孔了。” “他说小薇像他学妹,该不会是那个魔女学妹吧?小薇妳知道吗?” “不知道!不知道!”程小薇慌忙将面包塞进嘴里。 平时大家蜚短流长,她都听到了。科技业就这么一个圈子,不同公司的同学朋友学长学弟见了面、打了电话,便开始传递马路消息,尤其盖俊珩跳槽的大事更带来不少新鲜劲爆的话题。 大家最津津乐道的不是他的成就,而是他“奋发图强”的经过。 那是一段爱恨交织的血泪成长史:他大学时代爱上了一个富家千金,任那魔女也似的大小姐予取予求,毫无尊严地当一个爱情奴隶,最后在毕业舞会上,大小姐嫌他寒酸不体面,甩他一个巴掌,少年盖俊珩当下幡然悔悟,慧剑斩情丝,从此奋发向上,成就了今天的一番大事业。 “难怪盖世太保不爱简大小姐了,他一定很讨厌任性的娇娇女。” “他怎么说小薇长得像魔女学妹呢?小薇这么秀气,安安静静,讲话小小声的,气质应该完全不一样,他还追过来看,难道……” “他就是恨呀!他恨打他耳光的魔女学妹,非得追杀仇家不可!” 程小薇正在囫囵吞面包,一听差点吐出来,忙喝口鲜奶咽下去。 她记起了她看过的一篇专访,那位记者在最后提到盖世太保意志坚定,执行力极强,想做的,没有做不到,想要的,没有要不到。 她不寒而栗。若他真的记恨她那一巴掌,她还活得下去吗?她竟肖想说声“嗨”就打发掉他男人复仇的决心? 完了!完了!她瞪着他拿过来的广告目录,慌忙以拇指和食指指尖捏起一角,像拿烫手山芋般地丢进垃圾桶。 立星科技大楼,十二楼,笔电事业处副总办公室。 “为什么做不出来?”盖俊珩板起脸孔说电话。“明天我就过去。你最好能赶出样品,如果赶不出来,我陪你们做……不用过去?!你现在才跟我说这句话?就算你做得出来,我也不放心这种赶工品质……不要说了,我说去就去,你们最好懂得什么叫做危机意识……” 坐在他前面的陈曼蓉还在等他讲完电话,听到了这里,穿着孕妇装的她自动起身,拖着脚步,慢慢走出去,回到她的秘书办公桌,打电话给旅行社,订好机票,同时手上已写好支出凭证,丢进转出公文的盒子,然后发信给昆山厂的秘书,告知班机时间请他们准备接机,最后再将飞机时刻传到盖俊珩的手机。 她走回副总办公室,听到他已转为和缓却不失强势主导的语气。 “debug就先照我的方式处理,有问题再打电话过来。” 先骂一顿,再以超强的专业能力指出问题,给予技术指导,如此恩威并施,刚柔并济,怎能不叫部下心服口服,又敬又畏呢? “班机时间传给你了。”她在他的大办公桌前坐了下来。 “嗯。”盖俊珩拿起手机,确认行事历,点了点头,以为她要出去了,却见她仍是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前面,又抬了眼看她。 “老板,我要辞职。” “我给妳今年第十五次的答复。”冷脸继续摆下去。“不准。” “独裁!霸道!”陈曼蓉低声抗议。 “妳可以请安胎假、产假、育婴假,就是不准妳辞职。” “好,我不辞职可以,你也赶快让我找到职务代理人。”她将一大落的履历表推出去。“里头随便挑一个,都行。” “不是面谈过了?全部不合格,我不用。”他翻了一下便说。 “你太严苛了。”陈曼蓉火气上来了。“英文没加s不行,过去式用错也不行。人家来跟你面谈,一定会紧张,出点小差错有什么关系?就算是英国人美国人文法也不一定正确。” “她说错了就傻笑,你去跟客户谈事情,可以拿傻笑搪塞吗?!以为她是女生,撒娇装可爱就有用?!” “你火气比我还大?”陈曼蓉反而笑了。“还有呢,嫌人家脸色黄,嫌人家太瘦,嫌人家结婚有小孩的,嫌人家高材生放不下身段帮你提皮包,你这样违反工作平权喔,小心被告。” “我条件列得很清楚,要跟着我的,必须身心健康,服从性高,抗压性强,能配合我加班出差的时间工作,其余免谈。” “找得到才怪。”陈曼蓉咕哝一声。 照他这个标准,她既是别人家的黄脸婆,又准备生小孩,压力大就吼老板、骂老板,再哭给他看,他怎么不赶快嫌弃她呀! “我要回家安胎啦。”她哀号着。 “才五个月,我看妳跑来跑去都没问题,生产前再说。” “我高龄产妇耶!”陈曼蓉下最后通牒:“三十五岁才生头胎,不对,生下来都三十六了,你敢害我出问题,盛彦第一个就不饶你!” 搬出了宋盛彦,盖俊珩无话可说。曼蓉跟他三年,已经喊了三百次要辞职,她再怎么跟他拗,他都可以摆脸色拒绝,但若真的让同学兼好友的盛彦出马帮爱妻说话,那就是:她这回是认真的了。 生小孩是女人大事,曼蓉过来立星之前已跟人事处谈好安胎假事宜;就算她不需要安胎,他也得考虑她四个月后的产假,找到适当人选交接已是迫在眉睫。 他再度翻过手上厚厚一迭履历表。这是黄总经理、人事处林经理、笔电事业处刘协理三位立星资深主管帮他筛选出来的名单,为的就是在不对外招募的前提下,找出最适合又忠诚可靠的秘书。 “你也不用再挑了。”陈曼蓉见他翻看履历表,指了外面的大办公室,笑容暧昧。“黛如最好。” “她身分特殊,我第一个不考虑的人就是她。” “你种族歧视喔。人家是公主,你歧视贵族。” “哼。”他对冷笑话不予置评。 “哟哟,王董的意图都这么明显了,你还在装傻,不是每个大小姐都像简莉娜……” “妳们女人为什么不能少说一句话?” 陈曼蓉吐舌缩肩。她可以在工作上跟老板说三道四,却是不能提到感情问题,甚至不能催他赶快交女朋友,好不要这么变态地勤奋工作。 盖俊珩快速地翻完履历,还是不满意,一抬头,就看到曼蓉垂着头,一副小媳妇的委屈模样,他立刻想到早上那双逃避畏缩的眼眸。 “妳帮我调个档案,会计处的程小薇。” “会计处谁?” “工程的程,大小的小,蔷薇的薇。” “小薇,这名字听起来好可爱,是小妹妹哦?”陈曼蓉笑嘻嘻地看他,抓起电话拨到人事处。“林经理您好,我是笔电的曼蓉……是的,谢谢帮忙,再跟您要一份人事数据……程小薇。” 讲完电话,陈曼蓉将话筒搁回去,转述说:“林经理好像很惊讶,他说程小薇是新人,才来公司一年。” “一年而已?”盖俊珩趁这个空档,已经签完三份公文。他放下笔,眉头轻皱,焦躁地晃了晃桌上的鼠标。 陈曼蓉难得见他神色浮躁,敏感地察觉到程小薇一定很特别。 “急什么?我才刚讲,你也让人家调档案。” “传过来了。”他立刻打开公司内部的电子信箱。 陈曼蓉走到他身后,一起浏览程小薇的履历数据。“咦?我还以为是年轻妹妹,原来不小了……她小你两岁?同校?会计系?吓?!” 她差点尖叫,难道这位程小薇就是传说中的魔女学妹?! 但她有她的职业道德和朋友道义,他不想说的,她也不会问。 “她待过兆荣工业?不是几年前倒了?”该问的还是得问。 “没倒,是股票下市。债权银行和员工自救会合作,赶走原来的董事长,找来专业经理人重整公司,现在重新上了轨道。” “你很清楚喔,我还以为你只知道科技产业。” “因为我买了他家的股票,下市时一股只有五毛钱,拿来当壁纸贴都嫌丑。” 陈曼蓉感受到他极为强烈的怨念,不觉心情变好,开怀大笑。 “哇哈!你不是很懂投资理财?你叫我买的股票都赚耶。” “那时我年轻不懂理财,缴过学费才懂得设停损点断头,与其被套牢了,赔惨了,不如小赔一点点,赶快出场。” 嗯,他果然感触深刻。陈曼蓉又看着履历说:“她毕业后在兆荣待了四年,可是她没写做什么业务。咦?后面空三年,然后才考进立星。” “公司重整,一定有人事变动,当然没工作。” “也许她这三年另有工作,只是不想写出来。可惜了她有工作经验,却是用公开招考的方式进公司,只能做初级职员,以大学应届毕业的资格起薪。她当初应该跟人事处争取更好的叙薪和等级才是。” 她说了老半天,老板完全没反应,而是将游标移回履历表上面的大头照,看得出神。 照片里的程小薇有一双大眼睛,五官清秀,长发披肩,微微笑着,怎么看都是一个清纯乖巧的邻家女孩,这会是甩人巴掌的千金大魔女?! 老板垂下眼,静默五秒钟,那是做重大决策、风雨欲来前的宁静。 “我今天什么时候有空?” “你十分钟后要去董事会报告,中午君悦饭店有校友会饭局,三点见厂商,嗯,大概就两点到三点之间。” “妳叫她两点上来面谈。” “耶?!” 程小薇不安地绞着指头,偷看一眼坐在大办公室桌对面的盖俊珩,一对上他的目光就低下头,随机又转向侧边的陈曼蓉,以眼神求援。 她十五分钟才认识陈曼蓉,但已能感受她的善意;她安慰她不要紧张,不要害怕,盖副总人很好的,问什么回答什么就好。 陈曼蓉朝她点头微笑,指了指她前面的盖副总,她却又低下头。 “程小姐,你知道国内有哪几家生产笔电的大厂?”盖副总问话了。 “呃……有我们立星。”她努力回忆卖场看到的品牌。“阿奢、阿梭斯、索尼、头西霸……”她越说越小声,知道自己说到国外品牌了。 “我们立星的笔电使用哪一家公司的面板?” “有达?” 陈曼蓉为她捏了一把冷汗,是“有达”的竞争对手“其镁”啊。 “我再问你,你对于阿奢和阿梭斯在小笔电的竞争有何看法?” “啊……我、我……”程小薇慌了,她是看到很多人用小笔电,却不知道这两家在竞争,所以她只能说:“我不知道。” “我看你不是假装不知道,而是真的不知道。”盖俊珩靠向椅背,直直看着她说:“你对于立星在做什么是一无所知。” 任谁都听得出他嘲讽的口气,但她有一个最好的理由。 “我……我做会计的,而且才刚进公司一年。” “这跟职务和经验无关,我问的是基本常识,大学生都知道。” 这样最好!程小薇只求老天保佑她不合格,让他当场轰出去。 “你平常讲话会像这样结结巴巴吗?”他又问。 “会……” “你过去有秘书经验吗?” “没有。”她倒是不结巴,立刻回答。 “你在兆荣工业不是担任董事长的秘书吗?” 陈曼蓉差点插嘴问说“你怎么知道?”但她还是忍了下来,非得看清楚老板演的到底是哪出戏。 苦主程小薇则是心脏重重一跳,又有了那种电梯坠落的无助感,脑海里只是嗡嗡响着:他怎么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稍微抬眼,才看到他薄薄的唇、直直的鼻,就再也不敢往上和他的目光接触,当然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都做些什么?”盖大人继续诘问。 “接电话、影印、泡茶、擦桌子……” “不只这些小妹做的事吧。”盖俊珩靠在椅背的姿态舒适极了。“生产管理,公关发言,参加商展,拓展国际市场,资金调度,投资控管,处理债务,清算公司财产,我说的对吗?” 程小薇差点晕倒!她都忘了,他说的竟然比她记得的还清楚。 “我、我没有……没……” “你有男朋友吗?” “有!” “他在做什么?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他在美国念经济学博士。”程小薇对答如流,完全不结巴。“时间到了我们就会结婚。” “那么,至少半年内,曼蓉安胎生产期间不会请婚假吧?” “这、这个,呃,不……不、不一定……” “好,这就样,你录取了。你明天过来报到,今天是星期三,接下来就让曼蓉带你两天,下星期一我出差回来,要看到你完全接手。” 他一口气说完,程小薇圆睁双眸,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也许她能听到的,只有她不断加速剧烈搏动的心跳声。 陈曼蓉是很习惯老板明快果断的行事风格了,可瞧瞧现在是什么情况?老板那张牙舞爪的阴森森模样,简直是大野狼在欺负小白兔,她再怎么好奇他们的关系,也得先跳出来主持正义。 “两天太短了,我来带两个星期。” “你不是要回家安胎?”盖俊珩给她一记白眼。 “盖副总,我会计处还有工作……”程小薇心情紊乱极了。 “我会打电话跟钟经理要人。”盖俊珩说着便拨内线。“钟经理吗?我是盖俊珩……您好您好,是这样的,有事跟您讨论……” 程小薇目瞪口呆,就看他由一张冷脸转为笑脸,方才逼问的语气也转为商量的口吻,先夸赞会计处人才济济,然后谈到正题,还问候起钟经理的痛风毛病,说要介绍某个很高明的中医。 她总算领教到盖世太保的本事了,她无助地望向走到她身边的陈曼蓉,想说些话,试图挽回一线生机。 “不行的,太赶了,而且我、我……我没有意思……” “公司要用人,请你尊重公司的调动。”这冷到令人皮皮针锉的回应自然是盖俊珩说出来的,他已讲完电话,又命令说:“好,你可以回去交接工作了。曼蓉,你去看厂商来了没。” “我送你出去。”陈曼蓉先瞪老板一眼,再扶着程小薇起身。 程小薇以最快的速度逃出这间办公室,可逃得了此时,又能逃得过明天,以及未来许许多多个明天吗? “就……就这么决定了?”她感觉自己在发抖,再确认一遍。 “老板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陈曼蓉苦笑,她是又同情又想看好戏的矛盾心理,只能再度安慰说:“小薇,你别怕,盖副总公私分明,他一定是肯定你的能力,这才会用你,你不要想太多。” 她知道什么了吗?程小薇一惊,正好看到小妹带来两个客人,忙说:“谢谢,我没事,你忙。” 快步离开吵嘈忙碌的笔电事业处,她没坐电梯,而是转入楼梯间。 她还是无法接受事实。她得慢慢走下楼梯,慢慢消化她的惊骇,慢慢让心跳恢复正常,慢慢磨着,慢慢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还能怎么办?她需要立星这份薪水,她已经没有能力和条件去找更好的工作,即使盖俊珩要报仇,想整死她,她也得咬牙挺住。 还没回到会计处,就听到里头叽叽喳喳的兴奋谈话声,钟经理竟然在门口迎接她。 “小薇,恭喜!”钟经理不知道在高兴什么。“早在盖副总找你去面谈时,我就有预感,他一定是发现人才了,果然是你呀!” “对啊!”同事们也帮她高兴。“有一次我们去吃合菜,我看你用英文跟那两个阿兜啊背包客解释菜色,我就知道你英文超好的。” “经理跟我们说,盖世太保说你英文好到吓吓叫,还会七国语言,这就是他需要的秘书,说得钟经理不得不放人。经理,是不是啊?” 他用这个理由要人?从头到尾,盖俊珩问了她一堆私事,就是没面谈她的英文,她隐约记得他好像在电话里掰了一些她能力很强的话,只是那时她惊吓过度,以致于现在完全没印象。 程小薇欲哭无泪。当盖俊珩的秘书绝对不是英文好就能胜任的。 “公司这两年最大的目标就是冲笔电事业,小薇,加油!加油!”钟经理兴奋地比手划脚,只差没拿加油棒了。 “经理,我觉得太突然了,可以不去吗?” “盖副总亲自要人,人事处也全力配合调动,你就安心去吧。” “可是我的应收账款还没做完。”程小薇仍在做垂死挣扎。 “那个没问题,谁都会做,我再交代下去就好。” 谁都会做?这么轻易就撵走她?好不容易大家“恭喜”够了,她终于回到位子坐下来,仍是两眼发直,处于高度痴呆的状态中。 旁边的洪语芯滑着办公椅过来,轻轻拍了她的手臂。 “还好吗?” “不太好。”她回了神,叹口气。 “哎!”洪语芯拍拍她。“其实你毕业这么久,又待过上市公司,应该有很丰富的工作经验,让你从初级职员做起,真是大材小用了。” “没有,我没什么特别的经验。”她哭着脸。“我不想离开会计处,我喜欢这里,大家感情很好……” 这里就像是避风港,让她安稳歇息,重新站起,可惜好景不常,明天她就要驶入惊涛骇浪中了。 “你去那边大家感情还是很好呀,有空再找你一起吃饭。” “好。”她有点想哭了。 “我觉得……”洪语芯欲言又止。“如果盖世太保太过分,公报私仇,故意让你不好过,你别闷在心里,尽管跟我说,我会陪你争取权益到底,顶多就是调回会计处罢了,他还能拿你怎样?” 程小薇心头一跳,或许,语芯早就猜到了;望着好同事的鼓励眼神,她很感谢她并不说破或追问,并且以这种委婉的方式帮她打气。 “想说话时,随时打电话给我。”洪语芯又微笑说。 “好!”她精神来了,靠着友情的支持,她一定会撑下去的。 第二章 星期日早上十一点半,占了整层楼面的笔电事业处悄然无声,一片幽暗,只有最后方副总办公室外面的办公区域亮着日光灯。 程小薇埋首研究工作资料,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全盘了解笔电事业处,甚至弄清楚公司的整体营运情况,可是资料太多,不是存在公司电脑里,就是太重带不回去,她索性跑来加班。 “小薇,我送便当来了。”陈曼蓉出现在她眼前。 “啊!不好意思!我给你钱。”程小薇赶忙站起来。她本已准备好面包来“野餐”,曼蓉打电话给她,知道她来公司,便说要过来看她。 “不用啦,我请你。”陈曼蓉看到摊了一桌的文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薇,要麻烦你了。我是头好壮壮啦,只是不好容易怀了孕,子宫一收缩我就害怕,我真的很希望宝宝能在一个良好胎教的环境中成长,不要整天跟着他妈妈忙碌紧张,还要受老板的鸟气。” “我没关系的,你好好安胎,让宝宝健康生下来最重要。” “谢谢了。不要太晚回家,早点回去养精畜锐,明天老板回来,又有得忙了。” “好的。” “我要赶快下去了,我老公早楼下等我。” 程小薇知道他们要回婆家吃饭,昨天曼蓉就邀她了,但她不好意思再叨扰他们夫妻的周末家庭生活。 昨天星期六,曼蓉还来公司帮她恶补;傍晚她先生过来接人,夫妻俩一起请她吃饭。宋盛彦话不多,人很和气,看得出他对曼蓉十分体贴。 当她知道宋盛彦是盖俊珩的同学时,差点吓傻。后来才知道宋先生是工作两年后才考进研究所和盖俊珩当同学。两人再一起进入杰森电子,而宋先生却在一年前来到立星,目前在光电事业处任职生产经理。 他为什么离开杰森,她没问;诚如他们夫妻俩也绝口不问她的私事,只是聊着他们买房子、产检、去哪里度假的生活琐事。 大家都有自己的问题和心事,或许等到更熟悉了,才能聊开吧。 陈曼蓉走到电梯间,转头看着总是若有所思的小薇。 “小薇,有些话上班时候不方便说,现在我想告诉你,老板这人没有私心,以后你自己体会,纯粹当同事的话。他是一个很好的主管。” “喔。” “在某种程度上,他也很依赖他所信任的人。我相信,他绝对是了解你的能力和极限,所以才要你接下这份工作。” “嗯。” 程小薇还是无法回应。她不明白为什么陈曼蓉要说这些事,或许是知道他们的过去,先给她心理建设吧。 话说回来,她不得不承认盖俊珩是个“好”主管,因为他做的第一件“好事”,便是帮她加薪。 送曼蓉下去后,她回到位子上,打开便当,趁热吃了起来。 人事处林经理在星期四上班前找她辟室密谈,说盖副总昨天下班前亲自送上签呈,要求他的新秘书加薪,以符合能力和责任的比例原则,所以她的薪水一下子多了一万八,是以初级职员等级做到退休的最高薪。 看在钱的份上,她只能很没志气地认命工作。 吃完便当,她又开始看资料,看着看着,便有了困意。 她这几天睡不好,一闭上眼睛就梦到笔电满天飞;而夏天天亮得早,外头才蒙蒙亮她便吓醒,赶快拿起床边的资料继续用功下去。 可现在瞌睡虫大胜,她不想用功了,便推开文件趴到桌面,挪挪椅子和手脚,为自己调整一个最佳的午睡姿势,再满意地闭上眼睛。 没开空调的大办公室有些闷热,她不在意,反正只眯一下,一下下就好,能做个好梦是最好的了,不作梦也罢,她这个年纪已不适合作梦了。 沉闷的午后,沉睡的人儿,隔着厚厚呃玻璃帷幕,隐约传来外头的车流声音,同时带动着电梯运转而上的轰轰低频震音。 沉滞的空气流动了起来,门开,门关,一个男人提着一只轻便的旅行袋走了进来,穿过大办公室,站定在程小薇的桌前。 从他由电梯出来到进入办公室,虽不是惊天动地,但也发出不少声响,她竟然还睡得这么沉! 盖俊珩皱起眉头,抿紧嘴角,直直地瞪视她,好似这样看下去,就可以将她“瞪”醒;可惜的是,睡美人好梦正酣,完全不知大祸临头。 流动的空气缓缓停滞下来,时光也仿佛停顿。 十年了,她的睡相依然不变。 她总是向右侧趴睡,让那张姣好的脸蛋暴露在外,白白给别人欣赏的机会;他在图书馆一定会坐在她的右边,拿衣服或书本纸张帮她遮掩,务必将睡着了就不设防的她防护得滴水不漏。 那时的她,青春,亮丽,每个星期要上美容院保养头发,三个月就换一次发型,全身上下皆是最新流行的名牌服饰,就算到楼下买饮料,也要扑个粉,更别说每晚都得使用专柜保养品,仔细地从头到脚抹过一遍。 今天的她,看的是邮购目录的化妆品,留了直长发,再扎个低垂的马尾,没有刘海,没有染烫,没有造型;她上班时甚至没化妆,只搽了淡淡的口红;虽是天生的白皙肌肤,却显得过度透明苍白,尤其在日光灯照射下,更显死白。 再往下看,平价的上衣,洗淡的牛仔裤,脱下平底包包鞋,十指曾经涂上鲜艳指甲油的脚趾头展现自然的本色,搁在地毯上。 他硬生生转过视线,走向他的办公室,拿出钥匙打开门锁,却又不禁回头,看是否惊醒了她。 她睡得很好,不只睡相没变,那一睡下去就很难醒来的习惯也没改变,总是要让他又摇又喊的,像王子吻公主一样地吻醒她…… 他猛然转回头,不再看她,但已经瞥见她汗湿的上衣,炽热的室内高温让她的背部和腋下出现一片汗渍,额头也泌出细汗。 他忽然也觉得热了,伸手用力扯开领带,走进他的办公室。 体育馆热烘烘的,就算冷气全开也降不了里头几达沸点的高温。 音乐碰碰响着,人影扭动摇晃着,新生舞会热热闹闹地展开了。 主办的学生会活动部几个臭男生聚在一起,话题自然是正妹。 “看到没?那个很亮的女生,会计系的新生,注册那天差点引起暴动,他们管院的学长撇下自己的学弟妹,全部跑去看她。” “好像很漂亮。”他瞄了过去,光影交错,看得不是很清楚。 “这里有水吗?”她来到这个角落。 “有。”他指了旁边的大茶桶,顺手递给她一个纸杯。 她接了过去,却是停住不走,他以为她要说谢谢,却见她眨着一双大眼睛,努力在昏暗的灯光喜爱看他胸前的工作人员名牌。 “咦!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他故意复述一遍,已知道她想问什么。 “怎么念?”她抬眼望向他。 “你说呢?” “盖俊衍。” “错!” “盒俊洪?” “错!” “盖俊行?” “哈哈哈!”一群大男生已经笑翻天,猛拍他的肩膀,“我还盖高尚,你真行呢!” 他也笑得很开心,他很习惯了,从幼稚园到大学,十个老师有八个会念错,不会念错的一个是国文老师,另一个是从不点名的教授。 “都不对?”她轻轻咬着下唇,似乎仍在思考该怎么念他的名字。 “我这姓的名人很少,史记上倒有一个,就是荆轲刺秦王里头,瞪荆轲的那位刺客。”他笑说。 “荆轲是刺客耶,还有人敢瞪他?”她长长的睫毛眨了眨,突然抬起头,苦苦思索的表情转为明朗的笑靥,好似瞬间就抛掉没必要的困扰。 “不管了,我国文本来就不好。不过,我英数啵棒的,英文九十八分,数学九十五分。” “很强喔,会计系数学要很好吧。”他倒很惊讶她的英文高分,毕竟那是要考作文的。“好吧,不考你国文,我告诉你。” “当当当,答案揭晓——”旁边的大男生鼓噪着,制造音效。 “不要说!”她突然高举右手,阻止他们说下去。 一群大男生张大了嘴,愣愣地看着学妹修长好看的五根指头。 “我自己找答案!”她说完转身就走。 “跑掉了?” 大男生们大失所望,一哄而散,跳舞的去跳舞,帮忙的去帮忙,他也离开大茶桶基地,去巡了一圈舞会会场,尽他活动部长的责任。 按理说,他是老骨头,又是活动部长,应该下场与民同乐,可是为了筹办这场舞会,他忙得累翻了,走完一圈后便倚在角落墙壁当壁草。 一曲快节奏的劲舞结束,灯光亮起,会场出现片刻的安静,就在上千人的呼吸喘气声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清脆高扬的叫声。 “盖俊珩!” 他惊讶地站了出来,东张西望看是谁在喊他,会场众人也是拉长脖子,好气地寻找这声娇脆嗓音的来源。 仿佛巨星出场,所有的人纷纷让开一条路,目光全放在那位众所触目的新生学妹身上。 灯光下的她就像夜空里最耀眼的星星,美丽的脸蛋五官分明,微卷的短发俏丽活泼,一双水灵的大眼睛闪动着星辉,滴溜溜地在人群中寻索着,她眸光所过之处,人们惊叹、赞美、艳羡的声音此起彼落。 他有如扑向光源的飞蛾,不由自主地走向她,她一找到了他,脸色转为欣喜,快步朝他跑来。 “你的名字叫做盖俊珩!”她对着他,再说一遍。 “答对了!” “哈哈!”她掩不住得意的神色。“我跑到外面书店翻字典,还翻了三本,终于让我确定你名字的正确念法。” 或许是因为跑步回来的关系,她小嘴微张,还在微微喘着气,脸颊也浮起两朵可爱的红晕。 这个学妹不只长得好看,也很不一样,他想认识她更多。 “学妹你的名字?” “程小薇。工程的程,大小的小,蔷薇的薇。” 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他的心也亮了起来。 慢板的舞曲扬起,他微笑伸出手。 “学妹,我可以请你跳舞吗?” “好!”她大方伸出右手,搭在他举起的左手掌上。 他带着她踩了华尔兹舞步,颇惊讶她流畅轻盈的步伐。 “你跳得很好,以前参加过舞会?”他由衷赞美。 “我在美国学的。” 然后她说,从她国中毕业那年开始,连续三年暑假到美国,英国、加拿大游学,今年考上大学,她不游学,而是单枪匹马去欧洲自助旅行。 “你自己一个女生敢自助旅行?”他惊讶极了。 “怎么不敢?”她扬起小巧的下巴。“我事先查过旅游书,规划好行程,机票、火车票、旅馆也都订好了,我有现金,也有信用卡。” “就算有完全的装备,万一临时出事,像是旅馆突然没房间,火车罢工不开,那你怎么办?” “哈,还被你说中了。巴黎有家旅馆说没我的订房,我叫他再查,他又说没有,我说请你们经理出来,看这是不是订房汇款证明。拗了半天,原来是他们搞错了,一直跟我说对不起,又送我好多巧克力。” “你英文这么好,该不会是用英文跟他们吵架吧?” “对啊,法国人不爱说英文,还讲输我!” “厉害!你才十八岁,你爸爸妈妈放就心你自己出去?” “当然不放心。我去游学还有寄宿家庭照顾我,去欧洲什么也没有。我保证每天打电话回家保平安,请他们让我出去闯闯。”她声音娇甜好听,却又带着年轻女孩少有的坚定语气:“怕的话,就不要出去。” 她美丽,她聪明,全身上下散发着超乎年龄的胆识和自信,他轻搂她柔软的身子共舞,目光再也移不开那双充满光彩的亮丽眼眸。 “你去欧洲,一定又学了新语言喽?” “对啊!我教你,发问的你好就是蹦啾!” “这我听过,那意大利文?” “俏喔。” “西班牙?” “喔啦。” “俄文?” “我又没去俄罗斯,而且俄罗斯不在欧洲。” “算吧?我虽然念工科,但我还记得,乌拉山以西算欧洲。” “真的吗?” 他不自觉地捏住她的手掌,怕她又要突然离开,跑去查书。 “我下次说给你听。”她倒是没跑开,而是眨着她又长又黑的睫毛,问说:“我去哪里找你?” “我每天中午都会到社办,学生会活动部。” “好!我会用俄文跟你说午安!” 他跟她聊了又聊,舞过一曲又一曲,当中她也被别人邀了过去,但他始终没有让她离开视线,下一曲立刻邀回来。 舞会结束,有人说要去夜游,他邀她同行,她爽快地答应。 近三十个人骑摩托车往北海岸杀去,她坐在他的机车后座,大方地抱住他的腰,一路跟他说说笑笑,他却莫名其妙地全身发热。 一群年轻的疯子尽情挥霍青春。深夜的沙滩上,大家都累了,聊天的、打牌的、玩营火的、挖弹涂鱼的,一个个东倒西歪,露天而睡。 她歪着身子靠在漂流木上,左手枕着头,大片月光洒落,为她右边脸蛋着上柔和的粉影;她嘴角扬起,不知梦见了什么好玩的,笑得很开心。 他拿掉一只爬向她脸颊的寄居蟹,脱下外套,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初秋的夜晚,凉风习习,他不想睡,只想看着她、守着她,今夜,明夜,未来的每一夜、每一夜…… 好舒服,好凉快,好像来到了海边,吹着凉凉的海风…… 猛地身体一沉,好似有人用力扯她的脚,想将她拉到下面的地狱去。 程小薇立刻惊醒,满头大汗,顺手拿了桌上的手帕擦了擦。 过来一会儿,她才逐渐恢复意识,晃了晃头,喝了一口水。 还真的有风耶,她拂开黏在脖子的发丝,享受那股清凉意。 等等!哪来的风?假日不开中央空调,她也没开逃生窗,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她看到了地上的一只冷风扇。 是曼蓉回来了吗?昨天曼蓉在时,大方地从副总办公室拿出盖俊珩的私人所有物,说老板常常假日到公司,没冷气就吹自己的电风扇。 电风扇并未直接对着她吹,而是摆了一个适当的角度吹向壁板,再让凉风弹回来制造微风,桌上的纸张微微扬起,却没被吹散,因为全让滑鼠、笔筒、手机、杯垫、文件各式各样的临时“纸镇”压住了。 她抬头找人,却听到后面的副总办公室传来声响,门口地面映有亮光,她蓦地全身一僵,暂时停止呼吸,捏紧了手掌里的手帕。 她瞪眼看去,她不是魔术师,不会凭空变出一条手帕,而且还是男人的格子手帕! 盖俊珩竟然回来了?她吓得立刻丢开手帕。 遇到鬼也没这么恐怖,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可以假装没听到、没看到,只要不站起来,就不用跟他打照面,可是……她想上厕所啊。 勉强看了两行字,她站起身,戏剧性地“啊”了一声,然后再走到副总办公室门边,努力拉起自己的嘴角。 “盖副总……”声音好像在抖。 盖俊珩抬头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桌上堆满了他不在时所累积下来的文件;之前曼蓉将全部卷宗锁进他的柜子里,告诉她,老板通常很早来上班,这些就是他的早餐配菜。 何止是早餐,还是假日下午茶呢。 “你一个人在办公室,为什么没锁门?”盖副总劈头就是训话。“万一小偷进来,公司机密整柜被人偷走,你能负责吗?” “我、我有注意门户……”她低下头。 “都睡死了,你有听到我进来吗?” “没……没有。可、可是楼、楼下有警卫……” “警卫也有顾不到的时候,而且现在歹徒凶狠,要是拿刀子逼你做什么,出事了怎么办?”他越说声音越高。 “对不起。”这的确是她不对,说再多的理由也没用,她只能快快认错。“我、我下次会改进的。” “吃过饭没?” “吃了。” “还有事吗?”他显得不耐烦,垂眼看文件。 “没……还是,呃,这两天您不在,先跟您报告几件公事?” “明天上班再说。” “那个……电风扇?” “给你吹。” “我……我要回去了。”再跟他单独相处下去,她铁定会惊恐而死,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电、电电风扇……” “你放着就好。”他再度抬眼直视她。“三件事,我要求你明天上班要做到。” “是。”她戒慎恐惧地回应。 “第一,讲话不准结巴。第二,不准穿那天那种制服的白衣黑裙。第三,不准白着一张脸过来,做得到吗?” 她张口结舌,无法回答,什么叫做白着一张脸? “你不是要回去?” “是、是是。” 她慌慌张张地回到座位,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桌面,提着两大袋无关机密的资料,准备拿回家苦读。突然想到他的指示,或许,她得先去百货公司买件新衣,她不能提这么重的东西去逛街。 唉,薪水还没领到,就先透支了。 “出去记得锁门!”里头又传来命令声。 “是。” 她提起一袋重物,踉踉跄跄来到大办公室的玻璃门前,差点一头撞开,推了一下才发现他已锁住,忙拿出钥匙,蹲下来开锁,火速闪了出去。再蹲下来锁上,一起身就冲向电梯间,完全不敢回头,怕会看到那双始终灼灼逼视的烫人黑眸。 呜呜,接下来的日子,她该怎么度过啊! 陈曼蓉很有义气,不顾老板的青眼和白眼,继续带她两个星期。 两个星期平安无事过去了。今天,是曼蓉第一个不在的日子,程小薇做个深呼吸,轻拍一下胸口,开始独立奋斗。 “美桦,抱歉,副总要最新的北美市调报告,麻烦你先给我。” “不是后天才deadline吗?没那么urgent啦。”施美桦讲话总会喇几个英文单字,看也不看她。“我有自己的schedule,时间到了就会给你,你不要拿副总来催我。” “呃,那个,我是想说,先提醒你……” “知道啦,都是我有我的schedule了。” “是、是。” 程小薇在这里是新人,年资浅,又不熟悉笔电业务,说话做事自然是战战兢兢,小心谨慎。 笔电事业处人多事杂,业绩压力又重,她做得来吗? “给你!这个月的欧洲市调。”旁边办公桌的王黛如站起身,递出一份档案夹,笑说:“电脑档也传到你信箱了。” 王黛如虽是董事长的独生爱女,但她没有享受特权,大学毕业从基层做起两年,自己开车找停车位,跟大家加班吃便当,一起挨盖副总的骂;她待人有礼,乐于助人,在公司里颇得人缘,许多不自量力的男生想追她,当然是吃了闭门羹。 程小薇望着她那张带有笑意的脸蛋,心底有一种砂纸磨过的涩涩感觉,是这样温柔美丽又明事理的好女孩才适合盖俊珩吧。 “黛如,谢谢你。”她接过文件。 “副总逼得很紧,我才不敢到了期限才交件,万一缺什么资料被他抓出来,我又得熬夜催欧洲那边,然后又影响到你这边的汇总整理,再影响到他们高层做决策……哈,我还真像是副总训话的口气。” “副总要求很多。”她比任何人都怕。 “小薇,你一定很厉害,你这个秘书工作很有挑战性,很多人都想做,曼蓉一直叫我主动争取,可是我不想忙到没有自己的时间。” 她也不想啊,但既然可以多领些钱,也只好多做事了。 “你这么忙,约会这么办?男朋友不会抱怨?”王黛如又问。 “他没意见,他在美国念经济博士。” “真的呀!”王黛如眼睛一亮,忙将她拉到玻璃帷幕窗边讲悄悄话。 “他念哪个学校?你们多久见一次?交往多久了?” “交往……交往三年。去年、去年他回来,有见面。他学校……”程小薇记得王黛如高中大学皆在西岸的加州念书,思绪便往东走。“威斯康辛。” “madison?” “是!是。” “很好耶,你去看过他吗?”王黛如又兴奋地问。 “没有。我才七天休假,去美国太赶,再说刚来这边,不方便请假。” “说的也是,那你想他的时候怎么办?” “大概也只能这样了。”王黛如拿指头划了划玻璃大窗。“这年头即使网络缩短了距离,还是没办法取代真正的身体温度。” 也许她想到什么事了,程小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该工作了!”两个女生异口同声,相视而笑。 程小薇在大办公室绕一圈,催案子,收公文,转述事情,一路“请,谢谢,对不起”说了n遍,这才回到自己的办公桌。 “程小薇!”雷公吼人了。 “有!”她从椅子上弹起来,快步走进副总办公桌。 “你上班是来做事,不是聊天。”盖俊珩的冷脸千年不变。 她只是顺便多说几句话,应该不算聊天吧。她本想辩解,想想还是算了。他眼睛锐利,嘴边也锐利,她说不过他。 “是。” “有事拿起电话吩咐一声,不必你亲自去说、去拿。” “我想……多跟同事熟悉熟悉……” “你要联谊,吃饭或是下班有的是时间,你上班就是以副总秘书的身份要求同事做事,你过度谦虚,别人还看扁你。” “是。” 被同事看扁是小事,她只怕被他踩扁;如今,她的生存法则就是唯命是从,他的要求,她尽量做到。 他不要她白着一张脸,她便化了淡妆,毕竟她也明白,现在常要接触客户或其他主管,总得让自己亮丽些,精神些。 他不要她穿白衣黑裙,她便加上一件平日拿来挡冷气的浅蓝色薄外套,或是换穿稍有花样的浅色衬衫,搭配深色窄裙。 他不要她结巴,她少说少错,要是多说几句,一定又结巴。 至少在目前为止,他皆针对工作要求她,并没有整她的意味。 “这边公文拿出去。”老板不再看她,指了一叠卷宗夹。 她走到他桌边,伸手抱起公文,他侧过头,视线往下,移到她那双昨天新买的黑色高跟鞋。 她浑身一热,很想请他不要再那么注意她的服装仪容了。 电话铃响,盖俊珩接起来,听了一下,便冷着脸说:“好,我后天听你们简报……时间呢?”他却是抬起头来看她。 她知道那是研发小组打来的,脑海迅速转过他后天的行程,再考虑到工厂来回和必然冗长讨论的开会流程,立即帮他拟定时间。 “下午四点半。”她说。 “下午四点半我到。”他又朝电话说:“希望这次是最后修正……你要休假?没问题你当然可以休,小孩放暑假了,多陪陪他们……大家休假时程排好,不要让我找不到人,你也不希望爬到合欢山上或是在花莲看海豚表演时接到我的电话吧。” 最后那句话颇具威胁性,却又带着一丝感性。程小薇和他共事这段日子以来,其实已能察觉,他好像满照顾员工的,虽是要求严格,但也能适时给予奖励。 “还有,你们不必订便当。”盖俊珩又说:“我叫外送……哼,敲诈我……你们最好让我满意到请你们吃生鱼片,不然只有五十元便当。” 她很想笑,但只能紧紧抿住嘴角,待会儿她出去得找出日本料理店的名片,订上二十人份的寿司大餐。 “程小薇,你等等。” “是。”她站定脚步。 “星期六早上有一场主管高尔夫球联谊,你一起去。” “那……那是高级主管……”她吓到了。 “你是我的新秘书,有的公司部门主管还没见过,而且这次深圳、昆山、泰国、欧美几个事业处的主管也会回来,大家见过了面,以后联系上也比较好说话。” “可是、可是……”那个场合太高级了。 “我叫你去就去。好了,没事就出去了。” “是……”唉,她还能怎样,她只能去了。 第三章 如果可以的话,盖俊珩很想将手中的高尔夫球杆横在大腿上,狠狠地用力折成两半。 当然了,他力气再大也折不断高硬度的不锈钢铁杆,更不能在立星科技高级诸公面前做出这种近乎白痴的暴力行为。 所以,他仍是稳稳地执住球杆,盯牢小白球,腰一扭,手一挥,咻! 小白球直飞蓝天,划出一道又高又远的完美抛物线。 “好!” 高阶主管们纷纷称赞他的球技,董事长王富礼望向远处的落球点,有感而发说:“希望我们笔电事业处也能一飞冲天。” “董事长找来了盖副总,没问题的。” “年轻人的,看你的了。”王富礼一掌重重拍在盖俊珩的肩头,颇有深深期许和勉励的意味。 “董事长您放心。”他的回答简洁有力。 一群人继续往前走。难得假日有空,王富礼邀请这些劳苦功高的主管和家属联谊聚餐,以示慰劳,想打球的就打球,不想打球的另外在别馆里从事他们喜欢的休闲活动。 不过呢,这群人里面还有一个非主管、非家人、非杆弟的苦命员工,那就是被要求出面“见客”的程小薇。 盖俊珩回头看她跟上了没,一见到她那身“奇装异服”,又是手背青筋暴突,恼得想拗断球杆。 她到底会不会穿衣服?竟然穿了平时上班的衬衫窄裙高跟鞋到高尔夫球场! 她身边的王黛如见他往这边看过来,立刻展露笑容,高举右手朝他挥了挥,他立即避开视线,绷着脸孔转回身。 “呵,小薇,副总好像很担心你走不动?” “不会吧,他是在找你。” 程小薇见王董事长不时就跟盖俊珩说几句话,除了表示器重外,当然更明白王董今天特地找黛如来的原因。 “他才不会找我。”王黛如缩回招呼的右手,笑说:“除了公事,他不跟我说话的,你没看我故意跟他打招呼,他好像被鬼吓到。” “呃,他是不好意思给人看到……” “哈哈,盖世太保会不好意思?小薇你别说笑话了。公司的传言听听就好,虽然我爸爸很欣赏他,我也很崇拜他,但就是止于工作。”王黛如小小声地说:“我怀疑他是工作狂,根本不懂得谈恋爱。” 他懂得的。程小薇抿唇不语。 “简莉娜跟他分手后,到处哭诉他无情无义,说吃饭时各付各的,他先买电影票会跟她收钱,超没情调的。”王黛如越说越高兴。“又说她买衣服时,他每件都说好看,眼睛却盯着手机上网。” “喔。” “简莉娜在社交圈说咱副总的坏话,那些千金名媛本来对他还有幻想,这下子全部放弃,偏偏我爸爸一厢情愿。” “我想,那只是简小姐的片面之词。而且,董事长了解他的优点。” “工作和爱情不一样。”王黛如语气变慢:“工作你可以冷,可以酷,这样就不会感情用事,执行效率就高;可是恋爱不像我们做笔电,非得测试到键盘能承受两千万次的敲击,或是荧幕开阖可达十万次。爱,就是一种直接的感受,没有数字可以量化,更不用开开关关十万次才能证明……唉,天气好热,我在说什么呢,可以去写写黛黛小语了。” 程小薇心头好像被骚动,有一种痒痒的、说不出来的毛躁感觉。她直觉黛如必然有她感情上的深刻感受,这才会出口成章吧。 喜欢了,爱上了,就是了,不需理由,也不需验证。 “我觉得咱副总这么没情调,大概是他心理创伤很深。”王黛如很快转为明朗笑容,八卦下去,“听说他念研究所时,狂追一个外文系系花,实在黏得太讨人厌,被系花甩了一巴掌——” “吓!别说了,他来了!”程小薇赶忙岔断她的话。 也幸亏流言传了这么多年,转了这么多手,早就传讹了,跟她无关。 盖俊珩走了过来,程小薇早已手足无措,低下了头,感觉他的目光牢牢地盯在她身上,稍早那种尴尬脸红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本想今天是来拜会高级主管,并不是来打球,所以便穿上平日上班的正式行头,谁知一来到别馆,便见人人一身polo衫、长裤、钉鞋,而家属们穿得更随兴,夹脚拖、七分裤、潮t……各种流行休闲款式都来了。 当盖俊珩看到她时,上上下下足足看了她一分钟,一句话也不吭,但从他那双冷到可以射出冰刀的眼睛看来—— 他、很、不、高、兴! 可再怎么不高兴,他还是带着她介绍给各个高级主管认识;那些大头反而没有“她穿错衣服”的神情,大概就是认定她只是跟班的秘书,本就该做秘书的打扮。 此刻,她这身不合时宜的衣着再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幸亏她戴着黛如临时帮她买来的遮阳帽,稍稍掩示了脸上的惊惶。 “你穿成这样,不要再跟着我们走。”即使阳光普照,盖俊珩的声音还是冷得可以结成冰块。“回去别馆那边休息。” “喔。” “我们一起去。”王黛如挽着她就走。 “我自己回去就好。”程小薇很乐意离开,但黛如不是应该照她父亲的意思,陪在盖俊珩身边吗?“那个……董事长?” “太阳好大,我都快晒成肉干了,让他们老人家去健行啦。” 程小薇不敢回头,或许她身后那位“老人家”还在瞪她的这身穿着。 看似平坦的高尔夫球场草地却是高低起伏,她来时已经走过一遍,现在还要往回走,但能脱离盖世太保的视线,她倒是走得又快又急。 “哎呀!”她突然惨叫一声,定住不动。 “怎么了?”王黛如赶紧扶住她。 “脚……脚抽筋了……” 程小薇坐在儿童游戏区边,拿起一颗彩球抛了下,看着黛如陷在泡泡彩球堆里,和一群小朋友玩得不亦乐乎。 今天还好有黛如,几乎全程陪伴在她身边,化解了她不少陌生尴尬的场面;一个备受宠爱的年轻千金小姐能有此良善体贴的个性,那是她过去万万不懂,也做不到的,她衷心希望黛如能找到一个真心爱她的好男人。 那人会是盖俊珩吗? 时光将他淬炼成一个冷面干练的社会精英,在紧张快节奏的生活里,他是否还能匀出心思去呵护一个好女孩?还是挂着一张冷脸,要求约会对象吃饭后自己付钱,存心让所有女人讨厌他,如流言所说的,他受伤太深,所以排斥爱情和婚姻? 她是罪魁祸首? 她把玩着手掌里的红色彩球,好似看到他那颗被她糟蹋而淌血的心…… “黛如,该回去了。”王董事长和一群主管来到游戏池边。 “爸,你们谈完了?”王黛如顺手抱起趴在她身上的小女生,笑着还给她的妈妈。 打完高尔夫球后,大家共进一顿气氛愉快的午餐,饭后“忧国忧民”的主管们不免还是谈起了公事,夫人们则去做spa 或聊天,还有什么都不做而过来陪小孩玩耍的小薇和黛如。 “本想说假日让大家轻松一下,结果又讨论了两个小时的公事。”王富礼看了手表,笑说:“也该回去了,我去工厂瞧瞧。俊珩,麻烦你载我们黛如回家。” “是。” “爸,我跟你去工厂。”王黛如赶忙说。 “不用了,我会留在那边吃晚饭,晚点才走。你们年轻人也不用急着回家,看是要去哪边喝咖啡,还是看场电影,我老人家绝不过问。” 王董一再制造机会,意图明显,同行的主管和夫人们都笑了。 送走王董后,其余主管也一家一家离开,只剩下依然面如表情的盖俊珩、拿手机传简讯的王黛如、还有脚底抹油准备开溜的程小薇。 “程小薇,你去哪里?”冷面魔王发威了。 “我、我……我回去了。” “你早上不是搭黛如的车来的?” “我没开车,我跟我爸来的。”王黛如诧异地帮她回答。 程小薇不敢抬头,因为盖俊珩本来要载她来,是她说黛如要来接她,这才逃过与他同处一车的浩劫。 看来,她仍然劫数难逃。 “你怎么来的?”他又冷冷地问。 “搭公车、转火车、等客运,还有,呃……呃,走路……” “透早就出门了?” 五点。她不敢说。 “小薇,我们一起搭副总的车子回去。”王黛如适时化解紧张气氛,挽起她的手臂,迳自往停车场走去,低声说:“副总要载你来,你就给他载呀,还怕他载你去卖?” “我不想麻烦他。” “那你也跟我说一声,你可以搭我爸的车。”王黛如理解她怕老板的心理。“再说,是他叫你来的,别帮他省汽油钱了。副总!” 盖俊珩听到这声叫喊,脸色又是一僵。 “你待会儿能不能送我去sogo?” “可以。”盖俊珩打开他bmw的驾驶座车门,无视两位女士,竟然自己坐了进去。 “黛如。”程小微惊慌地说:“董事长不是要你跟副总出去走走?” “谁跟他出去走走呀!”王黛如笑着比个噤声手势,这才打开后车门坐进去。“我们几个同学约好今天吃晚饭,现在过去时间差不多……小薇,快进来,别再晒太阳了。” 她招呼小薇上车,又倾身向前说:“副总,抱歉,我和小薇坐在一比较好聊天,不是不懂礼貌喔。” “无所谓,你们聊。门关好。” 程小薇慌忙将松松卡住的车门打开,再碰地用力关上;她觉得这个举动似乎有毁损人家爱车或是抗议上司凶恶的嫌疑,慌张的偷看他以眼,不巧对上他后照镜的一双冷眸,吓得又低下了头。 “我也sogo下车。”她打定主意和黛如同进退。 “你去哪?”王黛如不解地问说:“你今天累了一天,脚又抽筋,不是说要赶快回去休息吗?” “我、我我去逛逛百货公司……” “程小薇,你脚抽筋?”司机出声了。 “副总。”仍是王黛如代答:“你叫小薇来,没跟她说穿休闲一点,害她穿高跟鞋走来走去,肌肉绷的太紧,小腿就抽筋了,脚跟也磨破皮。” “去医院。” “副总不用了!”程小薇忙说:“磨破皮的地方已经贴ok绷,黛如还帮我推拿,我好很多了。” “你会推拿?”还没上高速公路,冷面副总就开始飙车。“你们知不知道,不懂拿又随便乱捏,有时候会越推越糟?” “副总你放心,我学过芳疗。”王黛如很有信心。“我知道要怎么按摩才不会造成伤害,可惜没有精油,不然小薇你会恢复得更快。” “是啊,我觉得很好,没问题了。”程小薇也很欢乐地说。 一路上,两个女生就从芳疗聊起,讲精油,讲穴道,还在彼此身上捏来捏去,一个钟头的车程完全当前面的副总司机是透明人。 但程小薇不像黛如那么自在地谈笑,她声音小小的,动作也小小的,就怕接触到后照镜里不时瞟过来的那双冷眸。 “到了,副总谢谢。”到达目的地,王黛如道谢。 “我也下车,副总再见。”程小薇坐在后座右侧,自是要先下车让黛如出去,正是她顺便开溜的大好时机。 “程小薇,你回来!”盖俊珩以闪电般的速度下车,大声吼人。“你身体不舒服,要去哪里?” “我没有不舒服,我、我我我要去买衣服。” “你脚受伤,一张脸晒成黑炭,还有力气逛百货公司?” “哎呀,我怎么没注意!”王黛如端详了下。“小薇,你的脸有点红喔,那个遮阳帽根本挡不住大太阳嘛,你赶快回家敷脸,不然皮肤很快就受伤了。” “你因工受伤,我载你回去。”盖俊珩说。 “我没受伤,真的不麻烦副总,我很好……” “上车!” “副总,就请你送小薇回去喽。”王黛如爽朗地挥挥手。 程小薇很想跟着黛如逃走,可是她两腿又酸又痛,根本举不起来,只能杵在原地。 站在交通最繁忙的路段,已经有车子在按喇叭,还有指挥交通的急促哨声,她一慌,就在那道灼灼逼视的目光下坐回车子。 盖俊珩走过来帮她关车门,碰地一声响,她惊觉自己仍坐在后座。 后座就后座,他爱当司机就给他当司机;此刻,她已顾不得礼不礼貌那一套职场法则,反正她就是不会跟他坐在一起。 “你住哪里?”他发动车子,冷冷的声音问道。 “啊,前面有公车站牌,我去搭公车。” “住哪里?” 她低下头。 “你不说,我也知道。”他往她住处方向驶去。 她这样算不算被挟持呢?一路上,她不是低头绞她的手指,就是无奈地张望车外马路,考虑着要拿出化妆包里的口红,在车窗上写下大大的sos求救字母。 “需要去看医生吗?”男人的声音打断她卡通化的幻想。 “不需要,真的不需要。”她忙说:“我去买酸痛药布贴贴就好。” “你脚不舒服,为什么不早说?”他的声音更冷了。“我不想将我的部下操刀受伤生病。” “可是……是副总叫我跟在后面……” “我是想让你更熟悉其他主管,但你不舒服就要讲,不要逞强。” 她被念得七荤八素,明明是他命令她,她也乖乖听话,他倒是回头责骂她? “我没有逞强,我、我……” 她已不知该如何为自己挣个道理。打从重逢后,她就处于劣势地位,任他召唤、调动,再被迫当他的秘书,她从来就是不乐意也不情愿。 她是表达过没有意愿,但立刻被他强势否决。现在回想,若是她坚持留在会计处,或是去人事处据理力争,强烈表达她不愿意调动的心志,那么,是否这一个月来,她仍是在会计处过她太平清静的好日子? 甚至,她可以故意出错或不听话,让他不得不撤换她;可是她又不愿意这么做,一来是为了公司,避免造成笔电事业处的忙乱,二来是——她的确具备他所要求的能力。 他们从来没有一起工作过,他对她的了解全部来自过去,有的是他本来就知道的,有的可能是他从报纸或产业新闻报导侧面了解的。 那些全是过去式了,他却不断地拿他所认知的她来要求她! 车内静默无声,她的思绪已然澎湃。 “我想……”她开口说:“我过去会什么,不代表我现在仍然会,请你不要以过去的观点来要求我。” 这是两人重逢以来,她第一次提到了过去。 “你的意思是,我要求太多?” “工作上的要求我做得到,但有的要求不合理。” “不合理你为什么不反对?” 她心头一突,他又将问题转回原点,归咎于她的沉默和……懦弱? “你、你……你不让人有反对的机会……” “你反对过吗?你争取过吗?你完整表达过你的意见吗?” 没有!她全身发寒,完全没有! 因为她怕他,眸中难以言喻的惶恐让她逆来顺受。 “当我问你的工作经历,你没有否认,也没说我讲的不对。即使你说谎,也行,毕竟你该考量自己的感觉,也要保护自己,我不能强迫你。” 那么说,是她自己傻傻地裁进他为她挖的坑了? “我录用你当我的秘书,不为别的,只为你有一张出色的履历表,你的经验和能力完全符合我的需求。” 她履历表又没写出他所提及的工作经验! 她好懊恼当初怎么没有否认到底,说来说去,仍是她那莫名奇妙的恐惧作祟,让她怕到无话可说。 为何怕他?不敢说,不敢看,甚至不敢争取自己留在会计处的权利? 难道是一种补偿心里? 过去,是她不好,是她欠他,她不知道他是如何熬过一巴掌后的难看场面,在她甩出耳光的那一瞬间,她赢了,但她赢得很不痛快。 这些年来她几乎不愿意想到他,只因为一忆及他那受伤忿怒的眼神,她就心虚、害怕。 这个恐惧没人知道,她也藏得很好,直到一个活生生的盖俊珩再度出现在她的生命力。 若两人不共事,她远远地看着她也就罢了,偏偏他将她拉到他身边,对她发号施令,即便看不出他报仇的意图,但她怎能不延续那股积累多年的恐惧,任命又认分地认他奴役驱使呢? 说来说去,还是他们的过去害她失去了自我:或是简单地说:这就是她的报应。 她一直低着头,扯转包包的带子,满脑子就是她的活该、她罪有应得、她恶有恶报…… 车子向前行进,并没有停在过去的一点。 但遇到红灯还是得停下来,盖俊珩抬眼望向后照镜里的她。 “好,如你所说,你不要我以过去的观点来要求你,那你自己能不能放掉过去,只是以一个具备优秀工作能力的程小薇来担任我的秘书?” 放入黑暗里突然跳出一颗明亮的太阳,她尚且纠缠难解的心结,他几句话就打发了? 只是担任盖俊珩副总经理的秘书那么简单? 没有过去,起点就是从共同为立星可及工作开始?她手里揪成一团的带子送了开来,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是……是这……这样吗?” “你再结巴,小心我fire你。” 后照镜里的他快速移开凝视的目光,踩下油门继续往前走。 哇哈哈,她好想大笑。所以,那些报仇啦、轻伤啦、怨恨啦全是她以“受害者”自居而衍生出来的自虐清洁?人家盖先生身心健康,心胸狂打,不屑计较旧恨,她却白白担心受怕了这些日子! 今天,她以小小的受伤换来彼此的开诚布公,绝对值得;就算他还是摆出一张冷脸,但此刻看来,竟是酷到帅呆了。 既然都讲开来了,她目前的工作上已是渐入佳境,又能领到更高的薪水,她当然不会傻的想要逃开了。 而且——嘿,是他说的,有意见就要表达。 “副总,麻烦前面再过去一点点,有一间屈臣氏,我去买酸疼药布。”她说出她的第一个意见:“然后我在这边搭公车就行了,谢谢副总。” “你脚受伤,我帮你买。” “可是我还要买面膜。” “我去买。” “副总?”她只能眼睁睁看他下车。 留在路边临时停车的车子上,她度秒如年,一下子就怕警察来开单,一下子又怕后面的车叭她,等了又等,张望了又张望,他终于回到扯上,递给他一个袋子。 她打开一看,里面有面膜、酸疼药布和ok綳,她心脏怦怦跳,这个大男人真的帮她买面膜? “我叫店员帮你挑的。”他发动车子,主动告知。 “喔,谢谢,一共多少钱?” “等一下再算。” 车子继续往前驶,她仍是安静地坐在后座,他则打开收音机听音乐。 相安无事,很好。她将药布的成份看了十遍后,开口说:“副总,我住的地方快到了,前面有一家自助餐,我那边下车买便当,再回去。” 赶在他说话前,她又强调说:“我走得动,而且我要挑自己喜欢的菜,我自己去买。” 他静默一会瞄了仪表上的时间,五点四十分。 “是该吃晚餐了,你顺便帮我买一个便当。” 程小薇以为他会回家跟父母吃饭,还是他已经另外买房子自己独立生活了呢? 他停车,给她一百块,她买好便当出来后,他刚把车子挺近路边的停车格。 “副总,这是你的鸡腿便当,加卤蛋九十五块。”她递出袋子,再将五块钱丢进他的掌心。 “你吃什么?”他盯着她手里的袋子。 “卤肉饭便当。” “没加蛋?” “没——” 下一刻,年薪千万的盖副总当街抢夺她的便当,再将他鸡腿便当的塑胶提袋塞进他手里。 她被抢的措手不及,只能结结巴巴地:“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我不想吃鸡腿,不行吗?” 那凶恶的口气立刻令她放弃换回便当的念头。 “我给你差额三十五块……”她拿出钱包。 “不必。你今天辛苦了,算我请客,刚买的东西也算送你。” 唉,她好哀怨。忙了一整天,就赚到这三五块、一包酸痛药布、一盒ok綳、一盒面膜;她随即想到那个传言,当他和女生吃完饭后,是否就在街上掏起钱算起账来了?那场景不就跟现在一样?只是她不必忧郁地掏钱给不解风情的他。 她想笑了,心头却是蓦然一酸,一股热流直直往眼里冲去。 明明是一个活动量大、食量也大的大男孩,每回他们一起吃饭,他却总是拼命将好吃的炸鸡腿、卤牛肉、嫩鱼片夹给她吃,她嚷着吃不下,也将自己的白饭拨了三分之二给他…… 不想了,不是说不再谈过去了吗? 她眨眨眼,刻意挤出微笑。“副总,谢谢你,我回去了。” “嗯。” 走了两步,回过头,他显然没有开车离去的意思。 “副总,你、你不用送我……” “我没送你,我在散步。”还是一成不变的冷调调。 他是怕她走不动,还是又会抽筋吗?她硬着头皮,拐进了巷子。 巷子两边是看起来有点年纪的五层楼公寓,从巷口第一间屋子的围墙便开始拉起白布条,像条白龙似地连绵到巷尾;而中间的一栋公寓更是从上到下像缠綳带似的挂满了白布条。 ……抗议黑心房东!擅自变更格局! ……市长打人,这种房子你敢住吗? ……官员无能,百姓悲哀! 盖俊珩边走边看抗议文字,最后瞪住站在绷带公寓大门前的她。 程小薇无处可逃,她总不能闯进别栋公寓蒙混他吧。 “这是怎么回事?”他寒着脸问。 她诚实说明:“以前房东将三楼隔成出租套房,邻居本来也没说什么,后来是新闻说,这样做恐怕会影响建筑结构,刚好房东又买了五楼和隔壁四楼,准备改装成八间小套房,邻居发现就抗议了。” “没去检举?” “有。只是人家来看了以后,不了了之,大家气得跑去找市议员,开记者会,房东好像有去申请许可,不知道结果如何。” 她上到三楼屋子,开了门锁进去,走过短短的阴暗走廊,来到最后一间房间,开了铁门锁和门锁两道管卡,打了开来。 他都跟到这边了,她还能不让他参观吗? 约三坪的小房间,一张单人床,一张小书桌,一个塑胶衣橱,再加上两个大纸箱,剩下的空间只容一个人站在里面。 “没电视?没网络?外面也没客厅?”他站在门外说。 “阳台有洗衣机啦。”她笑笑地说:“这里租金便宜,又是自己的独立空间,窗户这么大……” “肖查某!”紧闭的窗外传来吼声:“乎我钱啦,凭爸抹饮酒!” “不给!不给!你有才调自己赚钱自己饮!” “呵,后面的防火巷距离比较近。”她赶快说:“他们常常吵架,吵一吵,男的睡着了,就没事了。” 盖俊珩握住拳头,再将这间小房子从上到下看一遍,那表情有如在审视她的化妆穿着,脸孔綳得像块石头。 “一层房子可以隔成八间小套房,三楼已经隔了,五楼还要再隔,老公寓承受的住吗?” “这是大家担心的,其实我们这层的管线已经出问题,造成楼下经常漏水。”她嗫嚅说着:“我租约就要到期,正打算搬家,免得天天看邻居脸色。”也免得看他那副很不高兴的脸色。 “找到新房子了没?” “正在找,没那么赶。” “怎么不赶!万一房子倒了,压死我的秘书,你叫我怎么办?” “不、不会的……不会说倒就倒……” “我有个朋友,整年往大陆、美国跑,他的新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去跟他说,叫他租给你。” 程小薇相信,这个朋友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就是盖俊珩本人,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脏又开始咚咚作响,恐惧心情也死而复生,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强烈而坚决地表达她的意见—— “我不要。” 第四章 “刘协理,这个专案就请你follow up。” “没问题。”刘协理是笔电事业处的第二把交椅,点点头,又说:“盖副总,有关那个……” 他还要再谈业务,却见该副总一双眼睛瞄向了前方,原是俯身靠向他桌沿的身体往后倚靠椅背,双手叉到胸前,好像准备看好戏。 刘协理也看过去,那边程小薇站在施美桦的桌边说话。 “美桦,麻烦跟你要九月的市调报告。”程小薇客气地说。 “你好烦,我下午再给你。”施美桦撇了嘴。 “你不是写好了吗?”程小薇微微一笑,瞄准敌人桌上市调小组专用的咖啡皮档案夹,直接抽走。 “喂喂!你怎么随便拿我的东西,还没写好啦!”施美桦伸手去抢,却拿不回来,猛地站起身叫嚷。 “你写完了,不然你不会有空整理你的客户资料。”程小薇指向桌上文件。“如果你真的赶不完,可以告诉我一声,我会帮忙,毕竟我也不想挨副总的骂,否则,请你不要让我为难。” “呦,仗着是副总秘书,会说教了哦?”施美桦冷笑一声。“帮忙?你来这里有多久?我可是打从一开始就做notebook,足足有四年丰富的经验,你在这里只是菜鸟!” “是的,我经验不足,还请你多多指教。”程小薇依然保持微笑。 “你……”施美桦无法再对着一张笑脸发作,也找不到着力点“欺负”她,只好用力坐下来,唠唠叨叨地说:“英文好?我英文也很好啊,托福还考六百分……” 同事们看完两个女人的战争,笑着继续工作。 刘协理笑说:“美桦似乎对于不能当上你的秘书还在耿耿于怀。” “她工作表现值得肯定,就是个性娇,还需要时间磨练。”盖俊珩淡淡地说。 “小薇进步很多。”刘协理有感而发。“说实在的,副总你当初用她时,我还担心她不能胜任,没想到现在做得很好呢。” “她可以的,人的潜能无限大。” 盖俊珩将目光转回刘协理桌上,拿笔在纸上轻轻点着。 他无意激发她的潜能,事实上,她目前的表现只能说是“恢复正常”。 那个见了他就低头、讲话结巴、唯唯诺诺、不时流露出惊恐神情的程小薇,绝对不是他所认识的她。 再看她的外型打扮,讲好听一点是简单朴素,他却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黯淡,褪色,没有精神,像一朵凋萎中的蔷薇。 时光飞逝,人会改变。现在的他也绝对不是她印象中的他,他又怎能要求她非得重回过去光采亮丽的模样? 况且,是他自己说了,他要她放掉过去—— 可恶!他妈的见鬼了撞邪目耳被塞糊住才能放掉过去! “呃,呵?”刘协理向来对盖世太保副总十分服气,难得年轻人冷静和霸气兼具,思虑清晰,遇上问题总能迎刃而解,可现在怎么了,就见他一支笔在白纸上拼命打叉叉,难道……吓吓!他说错话了吗? “啊,我认为职务轮调可以让同事熟悉……”他还是继续说。 “是有必要做职务轮调。”盖俊珩回神,停下又打了一个叉的笔。 “我们是新单位,要有自己一套完善的轮调规划,你跟几位经理讨论讨论,看要怎么做,再跟我说。” “是。” “刘协理,这是你的……”程小薇走过来,正要放下公文夹,赫然见到被前方隔屏挡住的盖大副总,吓得一句话再也说不出来。 “又去周游列国,聊天打屁了?”冷冷的声音问道。 “没、没没有……” “有时候亲自讨论业务比较好啦。”刘协理深知小薇秘书见了副总就口吃的毛病,忙充当好人打圆场。 “有事去跟刘协理报告吧。”盖俊珩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 程小薇不自觉地拿手掌按上心口。吓死人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怪她太专心跟同事谈事情,没注意到他进门就直接到刘协理这里。 虽说她不再那么怕他了,但她能闪则闪,就怕他要强迫将他“朋友”的房子租给她。 回到座位上,她忙碌起来,便忘了后头办公室那位冷面先生,直到处理完桌上公务,已是十二点十五公分,大办公室只剩两、三个同事还没去吃午饭。 她敏感地探头张望副总办公室。很好,人不在,她放松身子,稍微歪在椅子上,打开网路连上租屋网站。 房子很多,但要找到满意的很难,而她看中意的,别人也中意。 她打完一通电话,不禁唉叹一声,又被人捷足先登了。她白天上班忙碌紧凑,晚上又回去得晚,根本没空联络房东看房子。 “还没找到房子?”平空冒出冷冷的声音,立刻冻僵她的手脚。 “还、还没,很快啦,再看看、再看看,就有了。” “不是租约这星期就到了?” “那个语芯、会计处的洪语芯……”感觉他站立在身边的巨大身形压力,她根本不敢抬头,只想早死早超生,便一鼓作气地说:“她说,她哥哥结婚搬出去,房间空下来,我可以搬过去。” “这样?” “是的。”她迅速关机,收拾桌面。“啊,我去吃饭了。” “就算是熟悉的同事,你在人家家里每天进进出出,他们有自己的家庭生活,你能叨扰多久?” “等找到新房子,我就会搬走。”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一次搬好,一劳永逸?” 她当然也希望这样,但人生并非一帆风顺,总得先爬过这座山,再爬那座山,先走这一步,才能再走下一步…… 可是她走不出去,盖俊珩挡在她旁边,还拉了椅子坐下来,抓过她桌上的便条纸,写下一个地址。 “这是我朋友的房子,五十坪,四房,已经装潢好,还没住过,他人在美国,希望有人帮他缴水电费、扫地拖地板,维持环境整洁,不要等他回来了被断水断电,变成一间鬼屋。” 那是一个不错的地段,离捷运站不远,到公司很方便。 程小薇有些心动,但她还是有理智的。 “等他回来,我就得搬出去,这不是一劳永逸的地方。” “都说他到处乱跑了,就算回台湾,没两天就会走,我叫他去住饭店。” “不行啦,那是他的房子……” “他没棉被没枕头没碗没筷,你叫他怎么住?他顶多就是过去看看房客有没有照顾好他的房子。”盖俊珩看着纸条,慢慢地说:“他会等到结婚才搬进去。” 程小薇一直将这房子的主人当作是他,乍听之下,竟有些微的酸涩感觉,所以,他是买来当新房,等着和女主人一起入住的喽? “如果、如果他要结婚了……”总不能继续鸠占鹊巢吧。 “他很宅,不会那么快结婚。” “喔。”程小薇缩了肩,低声问:“就、就我一个人住?” “不然你打算跟谁同居?” “我、我再想想……”她被他轰得一再低头,赶快再找理由:“这么大的房子,租金一定很贵……” “三千块,水电瓦斯电话你自付。” 太便宜了吧?五十坪耶,现在一间小套房少说也要一万以上。 “低租金,是要你帮人家打扫房子,注意门户,知道吗?” “知道……”她惊恐地抬头。“不!等等,我又没说要搬……” “星期六我帮你搬家。” 面对那双永远灼灼逼视的黑眸,她知道,她逃不掉了。 “好棒、好大的房子!”洪语芯拉着行李箱,一进门就兴奋嚷嚷。 “好像样品屋喔,好漂亮!”王黛如也放下手里的水桶脸盆,跑到客厅的大落地窗前张望。 程小薇则是拉着一只大行李箱,呆愣地站在门边。 这是她第一次进来新的租屋处。原以为是一间做好基本装潢的空荡荡屋子,没想到一入眼就是整套全新的米黄色布面沙发,一张光可鉴人的木质大茶几,还有墙上一架四十二寸液晶电视。 简单的几件家具,顿时让她有了“家”的感觉;她下班后不必再窝在窄小的房间里,她可以歪在沙发上翘腿看电视…… “不要挡路。”后面传来冷冷的声音。 “啊!”她吓得跳开一步,差点忘了帮忙开门、然后又出去般箱子的盖俊珩。 他说要帮她搬家,她百般推辞,找了黛如借车,又找语芯帮忙,两位好友情义相挺,二话不说就答应,盖俊珩知道了也没说什么,一大早仍是将车子开到她住处楼下,毕竟还得他拿钥匙开门进新屋。 也幸亏来了一位“壮丁”和一部大车,黛如也不必来回两趟载送,三个女生便拿着带得动的行李共乘一部车,剩下三个笨重的纸箱和两个大棉被则由男生负责。 “不去看房间?”盖俊珩搬好纸箱,关上大门,又问。 “喔,好、好……”程小薇茫然往前走。 “副总,小薇住哪间房间?”王黛如和洪语芯兴致高昂地穿梭在几个房间中参观,顺便帮她问出了问题。 “随她挑,我朋友不管。” “这么好!”王黛如马上就说:“这间很大,又有观景窗,啊,是主卧室。”她放弃推荐,明白小薇一定不好意思住人家的主卧室。 “还是这间?”洪语芯指了一间。“里头钉了一排书架,小薇你的书可以摆上去,可是……没衣橱?这柜子抽屉不够摆衣服吧?” “这样好了。”两位军师立刻达成共识。“小薇,这间就当书房,另一间当卧室,反正都给你用。” “我住这间。” 程小薇挑了厨房旁边最好的房间,麻雀虽小,一样有订作好的衣柜、架子和书桌,单人床摆上未拆封的床垫,这里应是作为客房。 “是比较小,不过窗户大,采光一样好。”洪语芯走到床边,很满意地说:“对面是公寓,靠巷子,又安静。” “哎,看得我也想住了。”王黛如笑说:“副总,你朋友还要不要分租?” “董事长同意你搬出来吗?”盖俊珩一手一只行李箱,正拖了进来,照例是冷淡的语气。 “怎么帮我爸管教起我来了?”王黛如微微噘起了嘴。 盖俊珩一看到她的表情,立即避开视线,又走出去。 “盖世太保怎么了?我们是电灯泡吗?”洪语芯惊奇地说。 “才不是。笔电事业处每个人都嘛知道他很怕当我爸爸的女婿。”王黛如笑嘻嘻地说。 “这样哦?”洪语芯下意识地看了程小薇,随即笑说:“那我再帮你找其他适合的对象,只是没办法像他那么优秀。” “算了,普通人就行,女人要的就只有一个爱你的好男人,唉。” “黛如你别灰心,感情可以慢慢培养。”程小薇刻意忽略心底的感觉,用力挤出微笑。“你们认识的时间还短——” 碰!地板震动,也震断了她的话,盖俊珩重重地扔下棉被袋。 “程小薇,你要不要整理东西?” “我再慢慢整理,快中午!”程小薇慌忙低头看了手表,说出她既定的计划:“谢谢你们过来帮忙,我请你们吃饭。” “好啊,我们就不客气了。”两个女生开心地说。 “副总如果您有事要忙的话……”程小薇很委婉地说。 “我饿了。” 她头皮发麻!副总大人帮她搬家,喊肚子饿,她还能坐视不理吗? 搬好家了,秘书工作熟了,呃,应该是天下太平了吧? 不知不觉地,或是习惯成自然,程小薇渐渐地不那么“怕”盖俊珩了。即便业务繁重,待处理得事情怎么做也做不完,不时还要被他念上几句,但她已能放下防卫紧绷的心态,单纯当他是一个要求严格的上司。 走近副总办公室,盖俊珩正在讲内线电话,她才放下一大落公文,他搁在桌上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这种情况常常碰到,不待副总大人的眼神或手势,她立即拿起那支公司支配给他的专用手机。 “笔电事业处您好。” “叫盖俊珩听电话!”女人好凶的口气。 “请问小姐您哪里找?”她弯身拿笔准备记下。 “这不是他的手机吗?叫他听电话就是了!” “对不起,盖副总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还是请您留下大名。” “我简莉娜,你马上将电话转给他!” 杰森电子的简大小姐!盖俊珩的前任女友?程小薇惊讶得忘记回话。 “陈曼蓉,我说话你听到了没?”简大小姐好大的口气。 “抱歉,我不是陈曼蓉。” “对喔,她大肚子了。哼!从早到晚和盖俊珩在一起,也不知道她肚里的小孩是谁的!” 程小薇开始讨厌此人了,这种子虚乌有的闲话,亏她一个大企业老板的千金讲得出来!再怎么讨厌,她还是得礼貌地说话。 “简小姐,您要不要留个话,我再请盖副总给您回电。” “他到底在干什么?” “对不起,他正在忙……”她望向还在讲电话的盖俊珩,他似乎已察觉到这是一通难缠的电话,也抬眼看她。 “他今天几点下班?”简莉娜又问说。 “这不一定,简小姐应该知道盖副总很忙……” “你是他秘书,怎么不知道他的行程?你跟我说!” “抱歉,我不方便透露。简小姐,我会请盖副总……” “哼,不方便透露?”简莉娜带着讽笑。“盖俊珩从我们杰森电子带走多少业务机密,我们都还没跟他求偿呢。”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遇到这种蛮横无礼的大小姐,程小薇埋藏多年的战斗因子被挑动了,她不愿再居于被动听话转达的秘书角色,她必须导正视听,不为盖俊珩,而是为了公司,为了事实真相。 “我想简小姐一定是误会了。”她下意识地走离盖俊珩的桌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盖副总过去在杰森电子做的是智慧型手机代工,他现在在立星科技负责的笔电,又怎么会有业务机密的问题?” “怎么没有?他都知道我们怎么制造的,怎么争取订单的,哼!还跳到你们立星去,摆明了就是跟我们杰森电子作对!” “是吗?简小姐,我想请你了解一下,手机代工是要向爱波争取订单,再由他们技术指导,做好了交货给爱波,无关销售;而我们立星科技不仅没做手机代工,而且我们的笔电从研发、生产到行销全球,都是自己来的,这不只是两种不同的产品,更是两种截然不同型态的产销流程。” “你说我分不出手机和笔电的不同?”简莉娜大声尖叫。 程小薇忙把手机拿离耳朵,就在此时,一只大手将手机拿了过去,她虽吓了一跳,但也很乐意将这通纠缠不清的电话交还给盖俊珩,谁知他只是按了一下,将通话转成扩音,再默默无声地交还给她。 “简莉娜找你。”她压低声音说。 盖俊珩拿食指比在唇上,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她,示意她继续。 看他半个屁股倚在办公桌边缘,双眼似笑非笑,又摆出那副轻松看好戏的抱胸姿态,程小薇很想将手机扔还给他,可是……唉,她不能。 过滤闲杂人等的电话是秘书的工作,她得自己“解决”掉简莉娜。 “喂,人咧?”简莉娜的声音从扩音传了出来。 “对不起,简小姐,我刚才只是说明立星科技笔电事业处的产销流程。啊,糟糕!不小心跟您透露我们公司的生产机密了。” “你!还没见过你这么不懂礼貌地秘书!”简莉娜已是恼羞成怒。 “你们会生产笔电,我们也会!” “是的,我今天看到报导,贵公司简董事长在做了多年笔电代工后,有意成立自己品牌的笔电部门,我想笔电市场有了贵公司加入,大家良性竞争,生产出更好的产品,也是一桩美事。” “我们有的是人才,到时候你们就小心了!” “我们不怕竞争,不过我想请贵公司也要小心,千万不要将代工的专利技术用到自家的笔电,以免吃上侵权官司。” “乱七八糟讲些什么?你比陈曼蓉还啰嗦!”简莉娜显然不想再继续专业的话题。“盖俊珩到底在干什么?还不能听电话吗?” “他真的在忙,请问……”哼,他在旁边纳凉! “我今天打电话来,就是叫盖俊珩看报纸,教他知道杰森电子也要进军笔电市场!” “我会转达盖副总,请问简小姐还有其他事吗?” “你叫他……算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敝姓程……” 握在掌心里的手机再度被拿走,那抢夺速度之快,几乎连她的手背也一起抓了过去。手机离手后,程小薇慌张地退后两步,与他保持距离,不安地搓揉被他碰触有如烫伤似的手背。 “简小姐,我盖俊珩,有事吗?”盖俊珩冷冷地对着手机说。 “啊……”简莉娜显然愣了一下,这才说:“你忙完了?” “还没。” “杰森电子准备成立笔电部门,我特地告诉你一声。” “谢谢。” “你跟老朋友讲话都这种口气吗?”简莉娜不满地说。 “老朋友知道我忙,不会耽误我上班时间。” “也不过是叫你准时下班陪我吃饭,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跟我摆脸色!”简莉娜的语调越说越尖锐。“盖俊珩,我只能说,你为了避开我而离开杰森,连去年的分红和几千万的干股都不要,损失太大了。” 盖俊珩看了程小薇一眼,她这时才惊觉自己已将手机还给他,不该再杵在这边听他讲电话,急忙转身离开,偏生这时桌上内线电话响了起来,她只得过去接听。 她不想一心二用,但一只耳朵听着电话,另一只耳朵还是听到盖俊珩说:“简小姐,你高估自己了,你该知道我离开杰森的原因;如果你认为令尊宠爱你,愿意听你的话,你就该劝他不要只想着赚钱。” 程小薇听不到简莉娜的声音,因为盖俊珩已关掉扩音。 她在便纸条上写下来电者的留言,应该要走出去了,却还装模作样拿笔在便条纸上虚画着,听他那平板的声音说:“还有,年初我在晶华饭店帮你付了两千五百元的大餐费用,麻烦你开张抬头支票寄到……” 她差点笑出,而盖俊珩不再说下去,显然是被挂了电话,他不慌不忙按掉通话键,若无其事地坐回他的主管大椅。 “副总,这是郑协理的留言。请问还有其他事情吗?” “我离开杰森电子时,签过禁止竞业条款,两年内不得接触智慧型手机业务。” 为什么跟她说这事呢?四目相对,一接触那双黑黝黝的瞳眸,她立即垂下视线,不敢去猜测那无尽深黑里德涵意。 莫非是想告诉她,他离开杰森电子,走得干干净净,一刀两断、再无牵扯,不只没有业务瓜葛,也包括那位简大小姐? “那是不平等条款吗?”她只能挤出一句相关话题。 “两年,还好。现在技术日新月异,你生产出一个新产品,一推出就过时,就算两年后我再接触智慧型手机,以前知道的都不管用了。” 其实,若今天他真的掌握杰森电子的业务机密,简董事长必然不会轻易让他离开,这个道理……呃,大学生都知道,她问也是白问。 可好像她这么一问,他也这么一答,有如聊天般的对话在无形中缓和了始终充斥在他们之间的某种奇诡气氛。 “有需要换手机号码吗?”她问说。 “我名片印的就是这个号码,再换太麻烦,她也不至于白目到这种程度。以前我就警告过她,打骚扰电话是有刑责的。” 可怜的简大小姐,竟然被讨厌到这种程度。她觉得好笑,却又心头一惊!那她是不是也被厌恶、被痛恨?他甚至一通电话也不打,一句话也不辩驳,就任两人硬生生地分了、断了。 错在她,她活该被讨厌。直到这时,她才明白,只要一天在盖俊珩身边,她就一天无法挥掉过去,那个什么“放掉过去”、“重新开始”全是口号,过去的印象痕太深,不可能磨灭得掉。 如今,她只能努力熬,熬到曼蓉放完产假回来,她一定要离开了。 “没、没事的话,我、我……出去了。”她慌慌张张地跑掉。 又结巴了。盖俊珩看她差点踩歪了高跟鞋,嘴角浮起一抹很淡、很淡的微笑。 刚才听她条理清晰地讲电话,他知道,过去的程小薇回来了。 她的工作表现不只让他放心,也颇得部门主管和同事的激赏,他总会在进出办公室时,刻意去捕捉她脸上的亮丽神采和自信笑容。 可她为什么一跟他说话就要结巴,就要慌张呢? 他拿起桌上的原子笔,那是她刚才拿来写留言的,他抚了抚,摸了摸,转了转,再紧紧地握住,眼睛盯住大片透明玻璃墙外面的她。 然后他打开抽屉,将这支最普通不过的原子笔丢了进去。 “曼蓉,再一个月就生了,身体还好吗?” “唉,肚子大到走不动,整天摊在沙发上看电视。” “好像要走动走动,运动一下比较好吧?”程小薇没生过小孩,只能凭印象问说。 “是啊,每天就等我老公回来带我散步。”陈曼蓉在电话那头哎哎叫。“整天待在家里好无聊,前两个月的度假感觉都没了,看书看不下,电视新闻每台都一样,要我上网又坐不住,更别说做家事了。” “怀孕后期比较辛苦,你就当作是帮宝宝调养身体。”程小薇先是安慰,再试探地说:“等你放完产假回来上班,就不会无聊了。” “嘻嘻,那可说不定,我可能会请育婴假喔。” 程小薇一听,有如五雷轰顶。土星科技订有留职停薪的育婴假,曼蓉要是申请那么久的时间,她不敢相信自己能熬得下去。 “咱立星对待女员工真好,喝!杰森就不一样。”陈曼蓉又呱啦啦地说:“一知道你怀孕,巴不得你赶快辞职,连产假都不想给呢。” “你还是回来上班吧,你比较适合当他的秘书。”她直接哀求了。 “老板对你不好?他凶你,你就给他凶回去啊。” “可是……”她心虚地探向后面的副总办公室,不料才一转眼,就看到桌边站着那尊总是神出鬼没的大魔王,不用看也知道他正在盯她。 已经六点了,早过了五点半下班时间,她现在应该不算是占用上班时间讲私人电话——呃,虽然桌上还有一堆东西待整理。 “啊,我不说了,再联络。” “老板来了对不对?”陈曼蓉听她语气,好笑地说:“帮我把电话转给他,好久没跟他哈啦了。” “喔。”程小薇很乐意让大魔王转移注意力,立刻起身,恭敬地将话筒递给盖大副总经理。“副总,曼蓉要跟您说话。” “嗯。”盖俊珩走近一步,就站在她桌子前面讲起电话,语调平平地说:“有事?很好……满意……可以……胡说!” 程小薇坐回位子,本想专心整理文件,可是盖俊珩就靠在她前面桌沿,那袭深蓝色的西装外套下缘也落到了桌面上,随着他讲话时微乎其微的震动,她就愣愣地看着他的西装在桌上轻轻扫着。 这样看着他,没有负担,没有压力,距离却有又这么地近,近得她想去抚摸西装的布料,间接感受那久违的热度…… “程小薇,曼蓉跟你说话。”突然话筒递到了她跟前。 “喔,谢谢。”她接过电话,小心翼翼地贴上仍然发烫的听筒。 “呵呵,小薇啊,老板还是老调调。”陈曼蓉开心地说:“我问他,你表现得好不好,他说很好。我问他满不满意,他说满意。我说,那我不回去了,就给你当他的秘书,他说可以。然后我叫他不能虐待你,他就老大不爽了。” “喔。”她很想回应,抱怨几句,可是她没办法说呀。 “好了,不跟你说了,他一定还在旁边盯你,有空再聊喽。” 放下电话,她硬着头皮站起身,视线从他的长裤、西装下摆、领带、领口、下巴、鼻子,终于来到了那双黑黑冷冷的眸子。 “请问副总有事吗?” “我先走了。公文锁好,房间锁好。” “是。”她僵硬地回应。 这不用他过来这边等她讲完电话,再亲自交代吧?他若先走,她自然会将待办公文放进他的柜子,再锁好他的办公室,无需额外说明,顶多打个手势或留张便条即可。 他等了这么老半天,又被迫跟曼蓉哈啦,只为了交代这句废话? “副总,抱歉让你久等了。”王黛如拎着包包过来,准备下班。 他在等黛如,不是等她讲完电话?程小薇陡生一股怅然的失落感。 “事情处理好了?”盖俊珩仍是那淡淡的口气。 “是的。德国那边交代清楚了。”王黛如回答。 “走吧。” “我堂姐婚宴啦。”王黛如忙弯下腰,小小声地跟程小薇笑说:“嫁给咱代工伙伴的小开,我爸叫副总一定要去,还不准我今天开车,就是要他下班载我过去。” “你不换套晚宴服?”程小薇用力地扯出笑容。 “我妈妈帮我带到饭店,去了再换,哎唷!”王黛如警觉地直起身子,果然见到盖副总已经走到大门,正冷着脸回头等她。“小薇,摆摆喽,副总不在,你也早点下班。” “摆摆。” 程小薇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摆摆的声音,她只觉得喉咙干涩,眼睛也涩涩的,看着他们一双人影走出去,也听到了同事们的欢呼声。 欢呼是因为总被凑成一对的他们终于走在一起了,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近水楼台,多几次相聚的机会,说不定很快就冒出火花来了。 是该祝福他们的。程小薇说不上那种感觉,当她接到简莉娜的电话时,她不以为意,还很乐意杀杀简大千金的锐气;然而面对黛如时,她只能吞下难以言明的酸涩,揉揉微疼的心口,以微笑面对一切。 别再想了,趁副总不在,赶快整理整理,她也要下班休息去了。 夜里,她撕开一个大纸箱。这是她搬来后,最后一件尚未整理的行李。平常工作忙累,衣物皆是一点点、一件件、一天天慢慢整理到柜子里去,而最不急需使用的这箱书便留到了最后。 她拿开最上头的几份笔电业务相关资料,现出了下面她大学时代念过的会计专业书籍。 两年前,她重拾书本准备公职和会计师考试,但她那年的高考只能瞪着题目发呆,提早交卷出场。 幸亏她还能应付立星招考的初级会计考题。既然有了稳定工作,加上书本早就改了好几版,就算留着当作工作参考用书也嫌旧了。 审计学,丢了吧。她随意翻过几百页的内页,确定没有夹钞票还是书签纸条,这才笑着撕掉最后署名的空白页,放到地上。 就这样,翻过一本又一本的教科书,地上也叠起一大堆准备拿去回收的旧书。早知道用不到这些书,又何必辛辛苦苦从台北搬回高雄,又从高雄搬到台北,然后再从租屋处搬到这里来? 该放掉的过去,一定得丢弃,否则就是累赘。 她拿出最下面一本中级会计学下册,又是觉得好笑。准备高考竟然没念到这本,到现在还当做垫底的压箱宝,实在是她连上册都念不完了,更遑论下册,恐怕这本书从毕业后就没再拿出来过吧。 她随手一翻,便碰触到封底里头一层硬硬的东西,她疑惑地拿出一张五乘七的护贝照片,顿时哗啦一声,厚厚的书本掉落地面。 心跳如擂鼓,咚咚地敲醒她的回忆,她只能呆愣愣地凝视照片。年轻快乐的他和她啊!他,阳光帅气,牙齿笑得白白的,左手搭在她肩膀上,调皮地在她肩头比出v字形胜利手势;她,倚在他的肩窝,头歪歪地装可爱,笑容明亮甜美,两手也往前比出v字形;她仿佛还能听到他们一起喊声“耶”,齐齐向着镜头绽放出青春无敌的笑容。 她忘了什么时候夹进去的,但一定是她大一下学期修中级会计学、也是和他热恋时所拍的照片,却是距离他们分手的日子再没多久了。 许许多多的往事突然涌现,来得太快、太猛、太多,有如狂潮席卷而来,她无法一一回想清楚,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与他相处时的快乐与甜蜜。 分了就分了,都十年那么久了,如今的他,很淡,很远,很疏离,他不再属于她,而将属于另一个更好性情、更温柔可人的女子。 她后悔吗?她从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就算是自己不对,她也不后悔的;巴掌打都打了,她还能收回去吗? 可是,看着照片里开朗大笑的他,她的心竟是微微地痛了起来,起初是小小的,如针扎般的刺痛,再来是被揪住似的闷痛,好像有人用力捏压她的心,不让她的心脏搏动,而痛楚的感觉越来越大,从心脏,到喉咙,直窜到她的眼底,最后化作朦朦胧胧酸酸热热的一片水雾。 她眨下眼,滴掉那串不该有的泪珠,打开抽屉,拿出剪刀。 今夜,她正式向过去道别。 第五章 上班时间过得很快,从早忙到晚,一看表,竟然已经晚上九点。 盖俊珩心浮气躁地移动滑鼠。他明天一早出发到东欧,连交代、该分派的事情都交代分派了,但还是得将手边的工作做一个收尾。 曼蓉今晚七点生下一个三千两百公克的男宝宝,他着实为她和盛彦高兴,也打电话恭喜过了,那他还在不爽什么,心浮气躁什么? 只因为盛彦说,曼蓉休完产假,就准备回家上班? 从大片透明的玻璃看出去,外头他的秘书早已下班,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椅子空荡荡的,看起来好不寂寞;大办公室另一边角落还有人。 “副总?”王黛如走到门边,敲敲他的门板,探进来问说:“我们要走了,宗宪要锁门,副总是不是一起离开?” “我有钥匙,晚点再走,你叫宗宪巡好空调和电灯就可以离开了。” “他正在巡,那副总再见了。” “那个……” “副总还有事吗?”王黛如等着他说话。 “我的秘书……”盖俊珩迟疑片刻。“我问你,程小薇男朋友在哪里念书?念第几年博士?” “副总关心小薇了。”王黛如露出微笑,一五一十地回答说:“她男朋友在威斯康辛大学校区,好像第三年吧。小薇说是人家介绍认识的,身高一八0,三十岁,老家在南部,不过都移民到澳洲去了,他说不定念完书也会去澳洲,不然就留在美国找份金融研究的工作。” 他得到的讯息比预期的还多,听了心情却更差。 他只有身高赢人家五公分,年纪老了两岁,学历是硕士,家住台北,没钱住到澳洲去天天看无尾熊……去他的!他跟人家比什么比呀! “嗯,我问,是偶尔要关心下属。”他觉得要自圆其说一下。“我当主管的,给的工作量不能多到耽误人家的感情生活。” 王黛如怎可能没察觉副总和小薇之间的异样呢,光是出租“朋友”房子又帮忙搬家这事就值得玩味,不过她和洪语芯都不是八婆,她们心照不宣,当事人既没解释,她们也就静观其变。 但此刻,她还是想捉弄一下难得吞吞吐吐的副总。 “那么,副总您关心我吗?”她笑问。 盖俊珩脸色一僵,绷起早已绷得紧紧的脸。 “副总放心,我会尽快找到对象,好让我爸爸不要那么注意您。” “你赶快回去。”盖俊珩赶人了。 黛如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但他就是当她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优秀部署,纯粹以上对下、以长对幼的心态来看待她,他也如此看待处里的每一个未婚的年轻女孩子。 不来电就是不来电,再当同事十年、二十年还是同事,若能看到这些女孩子一个个有了幸福的归宿,他也会衷心祝福她们的,除了她…… 今天下午他在外面,七点回公司时她已经下班,虽然已透过电话交代好事情,但他明天一早就要搭飞机,接下来一个星期将见不到她。 他按了又按滑鼠,连续开了七、八个档案,很顺手地拨了手机。 “我问你,斯洛伐克的市场资料你传到哪里去了?” “就、就传你的信箱,档名slovakia,我、我我一起传的……” 那结巴的语气令他气闷,她就不能好好跟他说话吗? 当她说时,他已经看到了slovakia档,旁边一个档案是slovenia,而他却是将后者当做是前者,猛点个不停,打开的当然是错误的档案。 两个国名是很像,但向来脑袋清楚的他,还不至于搞混吧。 “好,我看到了。”他若无其事,很自然地接下去说:“你房子住得惯吗?” “呃,习惯,呃……呼!” “怎样?” “没、没……没……呼呼!”她明显地大口喘气,随即快速地说:“对不起!副总没事的话,那就再见。” 竟然挂他电话!他恼得死命按下通话键,一听她接起就吼道:“你最好跟我说现在你发生什么事!” “没、没……我……”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顿悟,难不成她正在跟男人嘿咻?所以才有这种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可她那条件超优越的男朋友不是在美国吗? 她劈腿?他又不是她男友,也不是她老爸,他管她劈柴劈腿! “没事就好。”他极度压抑声音,右手拳头抵紧在桌面。 “副总……”她怯怯的声音传来。 “什么事?”他本想挂电话了“你知道哪里可以找锁匠?” “找锁匠做什么?” “门、门门锁住了,我出不去……” “我立刻过去!” 他收起手机,啪地阖起笔电,放进公事包,锁抽屉,关门,旋风也似地冲到了电梯间,那里两个最后离开的大男生正等着搭电梯下去。 “銮思,大门给你锁,记得设定好保全。” 电梯门开,副总大人率先冲进去,留下两个面面相觑的大男生。 盖俊珩以最快的速度一路飞车,直接驶向大楼的地下停车场,上了电梯,拿出钥匙打开大门,客厅黑漆漆的,他按亮电灯开关,随即冲向小房间门前。 “程小薇!你在里面吗?”他拍了拍门。 无人回应。 “程小薇!”他背脊发凉,左手拍门,右手转动喇叭锁,达到临界点的焦虑心情让他的声音变得颤抖:“小薇?小薇……” 手中喇叭锁转了两下,便觉松动,垮垮地卡在门里,无法转开。 “干!锁坏了!烂建商!”他气得踢了门板,再拿出手机拨她电话,门后很快传来音乐声,原来她就在门后。 “唔呜……” “门打不开,是不是?”他语气转为温和:“你别急,不要怕,我马上帮你打开。” “呜……呜,我怕,我好怕……” “别怕,你手机先放下,人靠在门边,我人在这里,你先听我说话。”他将手机放进口袋,蹲下来察看门锁构造,同时已经想到借由谈话分散她的注意力,但一时想不出话题,情急之下,便扯开喉咙唱到:“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 他一边唱着,一边转动门锁,试图自力救济打开;在这个她需要他的时候,他压根儿匀不出时间找锁匠或打电话骂建商。 他很快找到诀窍,当他将喇叭锁用力推向前时,整个结构会变得较为稳固,他可以在这个时候转动圆形的手把,找出卡榫的那一点。 “不知怎么哗啦啦啦……开了!”他赶紧站起,推开房门,却感觉一道阻力,原来是她倚着门坐在地板上。 他慢慢地推开,她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爬起来。他打开容身的宽度后便钻了进去,蹲下来看她。 她脸色苍白,两眼无神,像一团烂泥巴摊垮在地板上,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哼着:“不知怎么哗啦啦啦,我……我,呜呜,摔了一身泥……” “小薇,怎么了?” 他瞧向窗户,寒冷的冬风正从大片敞开的纱窗吹进来,他觉得有点冷,她却像做过剧烈运动似地流了满身大汗。 他先扶她起身坐到床沿,再去关窗户,隔绝外头的冷风,然后到外面拿了一把餐椅,靠在房门以避免不小心再度关上。 “我、我我关了门,就、就就就打不开了……”她慢半拍,这时才回答他的问题。 “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我……我我我以为自己可以打开,试了又试,就算打不开,我、我我也会找人帮忙,可是、可是,突然、突然……”她又开始大口喘气。 “你哪边不舒服?”他紧张地俯身问道。 “我好怕,我怕永远被锁在这房间里面,出不去……” “你明天没来上班,我会缉拿你到案。” “你明天又、又又又不在……没人知道……” 他的“笑话”显然无效,她额头又开始冒汗,一双大眼抬起,焦躁地在房间内游移,好似找不到一个聚焦的定点,蓦地她冲到窗边,手一抬便打开窗户,再推开纱窗,眼见就要探头出去…… “你干什么?”他及时拉回她,顺手将纱窗推回去。 “我好闷,吸不到空气!”她声音变得慌张,又想探出去。 “房间里有空气,你坐下来,心情才会平静下来。” “不行,不行的……”她眼眶里滚动的泪水终于掉下来,虚弱地说:“我会死掉,没空气,会死掉……” “没事,没事了。”他再度抓回她想开窗的手。 她终于放弃开窗,就任他抓着,两只眼睛瞧着头上的灯光流泪。 他什么时候见过她这副可怜兮兮的软弱模样?平常她再怎么怕他,顶多是令他气结的怯懦神态,现在这个样子,更令他气结,气到—— “我都说没事了!”他心一横,顺势抱住她颤动的身子,拍了拍她的背。“门已经打开,你出来了,没事了。” “呜……”她闷声哭泣。 “好啦,很害怕吗?没事了,我在这边,不怕了,门开开的,不会再锁住,别怕了喔。” 他一边说,一边想咬下自己的舌头。这简直太破坏他的形象了! 可是,没人能咬牙切齿地说出安抚人心的话,说着说着,他脸部的线条也柔和了。 过去的她,是不哭的。他唯一一次看她流泪,是在两人生涩疼痛的第一次。在最后彼此筋疲力尽时,她趴在他身上,脸蛋紧贴他的胸膛,他怜爱地抚摸她的头发,忽然摸到她脸上不住滚落的泪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地拭去她的泪,再送上他最缠绵的深吻…… 他轻拍她的手掌一僵,察觉到自己不应有的生理反应,立即回到现实,稍微推开了她,语气干涩地说:“你要不要去冲个澡?放松一下?” “我洗过了……”她抬起脸来,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更显迷茫。 “你流很多汗,衣服都湿了,也该换掉。” “哦?”她双眼还是雾茫茫的,似乎听不懂他的话。 彼此凝视,他看到的不再是害怕逃避的眼神,而是原始单纯的直接注视,瞳眸里晃动着盈盈水光,仿佛无言地向他寻求安慰,那娇弱模样十分陌生,却也令人心怜,他情不自禁,想要伸手去为她拭去泪水…… 相对看了半晌,她终于发现她看到了谁,惊叫一声。 “啊!你来了?” 她双手一推,他也顺势松开手臂,两人皆是不自在地退后一步。 “我我、我……我没事了。”她恢复了见到他就结巴的本色。“谢、谢谢谢谢副总,你可以走了。” 他这么好用?帮她开了门,用后即丢?他也恢复了冷冷的脸色。 “你去洗澡,我检查这屋子所有的门窗。” “喔。” 她没有反对的理由,默默地去衣橱挖出衣服,再默默地走向浴室。 她掩上浴室门,又打开,以一种哀兵的姿态看他。 “你浴室门不用关,我不会进去。”他立即走开。 她没说话,便将浴室门板轻轻掩至最小缝隙。 他随即开始检查屋内门窗,一扇扇去转动把手和锁柄,发现厨房通往后阳台的喇叭锁也有些松动。 她很快就冲好澡,洗去一身汗水,换了一套休闲运动服。 他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看电视,她慢慢走来,坐到另一张沙发。 “副总,谢谢你。” “你不知道房间的门锁坏掉?” “我不知道。我本来就没关门睡觉。” “你不怕?” “不怕,屋里又没别的人。”她低下头,欲言又止,指头绞了绞,见他没说话,好半天才又迸出:“门关住了打不开……才难受。” “幽闭恐惧症?”他已猜到她的症状。 “是吧?”她声音小小的,没给他肯定的答覆。 “什么时候开始的?” “唔。” “是你爸爸公司出事之后吗?”他继续追问。 她身体明显地抖动一下,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又马上低下头。 “好像是。” “你爸妈知道你会这样吗?” 她摇摇头。 “你爸爸还在高雄?” “他现在在上海。他有个朋友找他,希望借重他在工具机方面的专业和技术,我爸也想重新开始,就带我妈妈一起过去。” “所以你家就只有你一个人在台湾?” “还有叔叔、阿姨,他们都在高雄,周末有空我会回去看他们。” “你这个……症状,需不需要看医生?” “不需要。已经很久没发作了,刚才就突然爆发……唉,我也不知道,明明找锁匠来就好,可是我一秒钟也待不住,我不想被困在房间,越去想,就越受不了,刚好、刚好你打电话来……” 她还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头说话,如果不是盖俊珩就坐在旁边的沙发,别人可能以为她在自言自语。 她需要找人说话吧。盖俊珩心头一紧!莫非打从四年前他父亲公司出事后,她就一人单打独斗,没有奥援,没有可以抒发压力的谈心对象,以致于闷出心病来? 他记起了她独自待在大办公室却从不锁门,不是她不注意安全,而是她根本不愿意把自己锁住吧。 “那时兆荣工业爆发财务危机,被怀疑掏空资产……”他试图寻找她心结的源头,一面注意她的反应,只见她还是低头,呆呆地捏着指头,便又问说:“都是靠你撑过来的?” “不完全是,我只是帮我爸。”她声音低低的:“公司出事时,我知道该怎么办,找干部开会,找银行,找董事,找股东,爸爸急得高血压发作,就送他去住院,我再回到公司,继续寻求解决问题的管道。但是欧美工具机市场持续低迷,订单变少,我爸投资的连动债又惨赔到一文不值,根本没办法赎回,所以我们还是付不出料款和员工薪水,但我爸绝对没有掏空资产,绝对没有,公司的厂房、土地、机器都在。” 该是激动的,但她语气仍是平平板板的,也不停地抓捏指头。 “是的。”他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兆荣工业只是投资失误,造成巨额损失,但生产营运还是正常运行,所以银行团才愿意接手重整。事情能够圆满解决,对员工、对股东、对债券银行都好。” “我爸却留不住了,他势必要辞职以示负责,离开我阿公白手起家的公司,其实……我也有责任的,我该阻止他买连动债。世上哪有那么好康的投资,保证每年获利十几亿,骗人,都是骗人的!” 她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起伏,像是风吹过水面微微扬起的波纹,乍听之下还是十分平静,可是她却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捏着指头。 他注意到了,她不是捏指头,而是拿指甲互掐,将两只手掌的指头的手背掐出一个又一个红痕。 “不要掐!”他大吼一声,立即起身,走过去用力握住她的双腕。 他双手这么一握,将一直低头的她拉得仰起身来,圆睁一双惊恐地大眼,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不要掐你的手。”他抑不过度高昂的声音,轻轻地放下她的手。 “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不需要自责,你爸爸已经有新的事业,你也有份好工作……” 她双手虚浮在空中,两眼直愣愣地听他说话,蓦地站起身来,朝他大声喊道:“怎能过去就过去了?我离开公司后,每天闭上眼睛就想到这一切经过,没有一天睡得着,我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害爸爸丢了公司,可是我闷,我难过,我要跟谁说?爸爸血压高,妈妈早就心力交瘁,我没有朋友,没有姐妹,写了好几十页的日记,都是垃圾,越写心情越糟,看到四面墙壁包围着我,忽然就不能呼吸了,我、我……” “小薇,没事了。”他用力按住她的肩膀。“看着我,没事了。你说的,我都听到了,你可以再慢慢跟我说。” “我不想说了。”她流下泪。“那是垃圾,越说越臭。” “你就当我是垃圾车,将垃圾倒得干干净净。” 她痴痴地看着他,润湿的睫毛眨也不眨,一双黑瞳漾出薄薄的泪光,好一会儿,泪眸才缓缓地弯眯起来,嘴角也轻轻地扬起。 “盖俊珩,不要说这个了,好不好?” 因着她喊他的名,因着她的轻笑,他的心竟是大大地震动。 “好,不说这个。”他镇定地放开重压在她肩头的双手,换个话题。 “曼蓉今天晚上生了。” “我知道。我接到她先生传来的简讯。”程小薇终于放松僵硬的身子,仍带着那轻笑。“大家约好过两天去看她和贝比。” “房间和厨房的门锁你不要碰,等我回来,再联络物业管理公司派人修理,这新房子还在保固期间,建商要负责的。” “喔。” “你早点睡。” “对啊,我好累,我想睡了。” “嗯,我该走了。”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不知道是谁该先去睡,或是先走。 “我看你睡着了,再走。”他以主管优势发号施令。 “喔。” 或许她今晚这一折腾,真的累坏了,也或许她习于听令,他一说完,她没有反对意见,就转过身,摇摇摆摆地走回房间去。 更或许,这是她对他的信赖?盖俊珩看她走进房间,灯也不关,拉起被子倒头就睡,不觉浮现起这样的想法,从而产生一种他也说不上的奇异满足感——她知道他会帮她关灯、关门,所以她很安心地去睡了。 他拎起丢在大门边的公事包,关掉客厅大灯,打开大门,右手紧握门把,停伫片刻,脚步却是踏不出去。 他没有办法离开她。即使她睡在他坚固的堡垒里,但今夜的她是软弱无助的,万一半夜她梦靥,醒来必然需要一双臂膀的呵护…… 碰!他关上大门,就站在黑暗的客厅里,瞪着自己映在门上的暗影。 过了五分钟,他才转过身,轻悄悄地往小房间门外那块亮光走去。 如他所料,她侧身蜷缩床上,眼睛阖起,神情平静,已然熟睡。 她半张脸陷在枕头里,两只手臂缩在胸前,整个人躲在棉被里,就像是个脆弱的胎儿瑟缩在母体子宫里,将自己保护住。 她哪里的男人不找,偏偏找到一个远在美国、不能随时挺身而出保护她的家伙!那家伙知道她有幽闭恐惧症吗?知道她经历公司濒临破产危机的压力吗?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该死家伙又懂得安慰她吗?他爱她吗? 他无来由的心急!莫名其妙地生气!手指却已悄然伸出,想要去抚摸她手背掐出的红红指甲痕,那虽然不是伤口,但他看着就是痛。 几乎要碰上她的脸庞时,他猛然缩手,这才发现自己蹲在床前,脸已经靠在枕头边,以一种极为亲昵的姿势看她。 他无声地叹口气,站起身,打开床头灯,就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张被盖下的护贝照片。 他迟疑着,并不怎么愿意拿起翻过来看,已猜到那是她和男友的合照,但也说不定是她和父母的合照,她想念远在上海的父母…… 心念才动,他翻过照片,瞬间就被震得无法动弹。 是他!一张早已烧毁在他记忆中的照片! 他凝看那两个比出胜利手势的年轻男女,那时的他们,天之骄子,学业、爱情、社团学分样样兼修,大学生活充实无比,前途远大光明,就算有难关也能轻易踏破,即将为自己赢得人生的胜利金杯。 太年轻了!他看了片刻,默默放下照片,保持原来被盖下的形态,关掉卧室大灯,然后在黑暗中,他来到主卧室的大窗前。 窗外的城市仍未安眠,远处几栋大楼亮出一块块白的、黄的灯光。 每一扇窗里,都有一个人的生命故事,不登堂入室,便难以知悉那人的一切;否则,就只能在外面捕风捉影,做无谓的猜想。 他很闲吗?明早七点的飞机,他还在这里寻找一个模糊的影子? 影子既已模糊,就不该去做无谓的追寻。分手后,心里早就没有她了,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愿想起;可他却会被报纸上有关“兆荣工业”的新闻所吸引,有他不懂的股票增资或更换会计师这类的财务议题,也有他大致了解的新型工具机专业内容,他皆一个字一个字读了下来,总在字里行间被“公司发言人程小薇”几个小字狠狠地揪痛了心脏。 不看不就得了!但,他还是着魔似的,看到兆荣工业的新闻就追了下去;接下来,兆荣发生财务危机、员工和股东抗议、董事长避不出面、发言人重申经营的诚意……随着时间过去,从产业头条新闻变成简单的几行字交代,最后是兆荣工业交由银行团重整。 他总以为在这事过后,她嫁给了传闻中的那个田侨仔小开,或是出国去了,他们共同的朋友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她,却也没人和她保持联络。 模糊地影子更模糊,仿佛破碎成透明的雾气,彻底消失了。 直到电梯门开,她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正好碰上急寻适任秘书的时机,他已告诉自己千万遍:用人唯才。 更何况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和她只有公事,再无私人牵扯。 那他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但,他还是走不开;或是,不愿离开…… “妈,我晚点回去。”他打电话回家。“你帮我拿两套内衣裤,还有那套黑色西装,衬衫,配两条领带,两双袜子,放在我的登机箱。” “你母仔没空。” “那你叫爸爸听电话,还有,再加一件毛背心。” “死囝仔,三十几岁了还不娶某,要你爸你母帮你整理行李!” “今天情况特殊,明天五点就得赶到机场,怕没空整理行李。” “又加班啦?叫你赶快娶某,就不会一天到晚想加班!” “不是加班,是朋友有事。”老妈没有一句话不扯到结婚的。 “朋友?喂!你听!”老妈的口气变得兴奋,显然正在推旁边的老爸。“嘻!阿珩啊,跟女生睡觉要负责,记得娶人家回来喔。” “哼,随便你猜。” 挂了电话,他的视线落在眼前黑乌乌的玻璃大窗,那里映出一个黑乌乌模糊不清的自己。 看不出轮廓,看不清眉目,更看不到他已然混乱波动的内心。 她,亮丽耀眼,活泼大方,很多人想追她,但她不为所动,快快乐乐地参加各项活动,自在地跟每个男生谈笑。 他心急了,他的目光永远随着她移动,却迟迟不敢表白,怕惊动了她,万一连朋友也当不成,他不敢想像没有她明媚笑容的空虚日子…… 还好,他有一个最大的主场优势,那就是她是他学生会活动部的一员,他们几乎天天见面,跟大家一起办活动,一起聊天吃饭。 “糟糕!”李志伟冲了进来。“曹董事长被大雾困在香港,他秘书打电话来,确定今天晚上回不来了。” “那他的演讲怎么办?取消?延期?”另一同伴问道。 “延期怕是曹董很难乔出时间,而且都快学期末了,也找不出时间再举办一场演讲。可是取消好可惜,我们这一系列的企业家讲座很受欢迎,连教授都跑来听耶。”大家既是惋惜,却又无计可施。 “再找个企业家来演讲啊。”她清脆地大声说着。 “临时能找谁?现在都中午了。”大家纷纷摇头。“大老板都很忙的,这样突然找人很不礼貌,而且丢给他讲题,人家也没时间准备。” “找我爸爸如何?” “对喔,你爸爸也是大老板,可是他不是在高雄?” “阿俊?”又有人问身为活动部长的他。 他望向她,她以自信的笑容回看他,无需多言,他明白她做得到。 在她身上,永远天下无难事,主持活动的干部感冒失声,她自告奋勇接下主持棒,还把活动气氛带动得更热闹;夜游时,一群女生躲在男生身后尖叫,她一马当先拿手电筒探路,还嚷着要去鬼屋探险;露营没水洗澡,她拿毛巾抹抹脸,也不会像其他女生抱怨连连。 “包在我身上,我去打电话。”她说完便跑出去。 他不放心,怕她挨她父亲的骂,立刻跟了出去。 她站在公用电话前,一看到他,立即露出甜美的笑靥,炫得他失了神,只能像个呆瓜站在旁边听她讲电话。 “爸爸,好啦……你不是很会讲话,公司员工都很怕你上台训话呢……大学生又怎样,我们又不懂工商界的东西……顺便来打打我们兆荣的知名度,不然人家都以为电子业才有新科技,我们做机械的也很先进啊……好,我先帮你拟个大纲,你就讲自己的经验……飞机越早到越好,不要晚过六点……爸爸,谢谢你,你最好了,等你来喔。” “没问题!”她挂上电话,朝他比个ok的手势。 “这样对你爸爸不好意思,还麻烦他赶来。” “碰到问题总是要解决的。我爸疼我,算是帮女儿一个忙,也帮女儿的朋友——我们活动部一个忙,你可不要忘了给他车马费。” “这当然,谢谢你。” 他已经搞不清到底谁才是活动部长了,所有的事情到她手里,就会变成由她主导,将疑难杂症处理得妥妥帖帖,他在旁边反而像个跟班的。 他甘愿。他喜欢看她发光、发亮,展露她最美丽的自信神采。 两人站在公用电话边,他冲着她傻笑,她则眯眯微笑,看着看着,忽然两个都不自在了,各自转过视线,去听那走廊外的蝉鸣唧唧。 “阿俊,听说今晚演讲有问题?”一个女生打破沉默。 来人长发披肩,长腿裹着合身的牛仔裤,模特儿般的脸蛋和身材早已为她赢得校花的美誉;而她不只脸蛋,也有内涵,还有个说出来吓死一票男生的头衔,那就是学生会会长,法律系三年级的张慧慧。 “解决了。我们请小薇的爸爸过来,不会开天窗了。”他笑答。 “这样啊,小薇,谢谢你,也帮我们谢谢你爸爸,让这系列讲座可以做个圆满的结束。”说起来张慧慧算是他的“上司”,所以她过来了解活动情况也是正常的。 “学姐,不客气。”她带着礼貌性的微笑。 “我知道兆荣工业,昨天收盘二十九块三,上一季每股盈利有三块半,工具机出口可是在前三名,订单都排到明年了呢。” “这你也知道!”他实在有够佩服这些女生了。 “我证券分析社可不是参加好玩的。”张慧慧笑着拨开被风吹乱的长发,不经意现出成熟的女人韵味。“小薇,抱歉,我晚上有法律服务社的社区咨询,就不过来听你爸爸演讲了。” “没关系。” “对了,阿俊,你舅舅店面的租约问题,我帮他问到一位律师学长,他星期六会过来法服社,我再介绍你们认识。” “好啊,谢谢你的帮忙,那星期六见。” 张慧慧跟他们道别,蝉声依然唧唧吵嘈,她低着头,拿电话卡在水泥栏杆划呀划的,他没见过她这种“深思熟虑”的模样,便笑说:“张慧慧以后一定是个超强的律师,说不定会从政,当个女总统。” “我想双主修法律系。”她抬起头,突然说:“这样我不但可以考会计师,还能考律师。” “干嘛这么拼?”他诧异地问说:“光考上会计师就很厉害了。” “不是拼,是增强自己的专业能力,现在不也有医生跑去念法律?既是医师,又是律师,这年头一张执照不够,一定要拿两张。” 他隐约感受到了她好强的个性,求好,求完美,求高人一等。 他早就注意到,她跟任何女生讲话,她还是能自在地跟她们相处、聊天,唯独张慧慧一出现,她就会变得较沉默,较黯淡。 黯淡,是因为张慧慧锋芒毕露,完全掩盖了她这个稚嫩小大一的光采,即使有人期许她取代张慧慧成为新一代的校花,但显然她绝对不会满足于当一个只有脸蛋的校园美女,而是要像张慧慧一样展现更过的才干。 或许多几张执照对她将来的工作有帮助,但他喜欢的是她自身散发出来的亮丽神采,从她的眼神,从她的话语,而不是跟其他女生比较出来的。 那天晚上,他坐在台下,听她父亲程金龙谈企业经营。程先生经验丰富,言谈风趣,充满自信与霸气,他便知道她得自她父亲的真传了。 演讲结束,一再谢过程伯父的帮忙,程金龙隔天公司还有要事,坐上计程车赶赴机场搭最后一班飞机;而他像往常一样,骑摩托车载她回去。 她考上大学时,她父亲便为她买下学校不远处的大楼住处,她不跟其他女生挤宿舍,而是像公主一样,高贵地住在她漂亮的城堡里。 短短的路程很快就到了,今晚的她很安静,除了跟父亲谈笑撒娇外,其它时候皆保持沉默,完全不像平时活泼开朗的她。 他停在人行道上,没有熄火,以为她会照常跳下车,然后跟他说再见,却不料她虚抱他腰的双手突然用力缩紧,将他紧紧抱住。 “盖俊珩,你喜欢我吗?” 他浑身一震,差点摔车,腰杆挺得直直的,她的一双手是一圈紧箍咒,在这瞬间锁住了他的身体和灵魂。 “不喜欢的话,你直说,我知道该怎么办,我们还是学长学妹,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低低的,带着预留退路的预防语气。 “你先下车。”他很快镇定下来,轻拍她交握在他肚子上的双掌。 她松开手,默默下车,拿下安全帽,刻意调转目光看路上的车子;他则是熄了火,踩好摩托车的脚架,拿下安全帽放在坐垫上。 “这顶安全帽,是我买给你的。”他取过她手里的粉红色安全帽,放在后方的坐垫上,两顶帽子并排一起,像两颗偎依的头颅。 “这个位子,是你专属的,呃,虽然有时也要载别的女生跑活动。” 他搔搔头,紧张得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了,随即放下手,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慢慢说:“但是——你知道的,我只送你一个人回家。” 她仰起脸看他,两颗又圆又黑的瞳眸像黑水晶闪动,朝他绽放神秘动人的光芒。 “我喜欢你,小薇。”他终于说了出来,顿时勇气倍增,拉起她的双手,握住那软软的手掌,又说:“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她还是看着他,睫毛轻眨了下,脸颊缓缓地浮现两朵红云,为她白皙的脸蛋添上醉人的颜色,也许是害羞的,但她依然直直凝视他,不说话,不眨眼,仿佛要将他看到地老天荒。 他被她看得浑身发热,年轻男孩的冲动呼之欲出,心跳更加剧烈,指掌间不觉出了力,不住地摩挲她软嫩的掌心。 终于,她轻启唇瓣,声音轻轻地、甜甜地、如梦似幻地—— “俊珩,我好喜欢你,我要当你的女朋友。” 他再无畏惧,双臂猛然举起,将她环抱入怀,紧紧拥住,再拥住,两人的心终于紧贴在一起。 初夏的夜晚,马路上人车川流不息,但他们再也听不到任何城市喧嚣,从此刻起,他们只会听到为彼此欢喜悸动的心跳声了。 好暖!好暖和的胸膛啊。很久很久以前,她老是偎着这么一块温暖的所在,在那里磨蹭着,滚动着,撒娇着,久久不愿离开…… 咕咕咕咕咕…… 公鸡闹钟惊醒她的好梦,程小薇吓得弹跳坐起,发现双手双脚正抱着暖呼呼的棉被,那正是她以为的温热来源。 发什么春梦!她感到懊恼,伸长手去按掉闹钟,一个不小心碰歪闹钟,将床头柜上的照片给推挤到地上。 糟糕!她完全清醒,慌张地捡起那张护贝照片,打开抽屉扔了进去。 早该剪碎照片的。但她拿了照片,却是怎样也狠不下心剪断那年轻快乐的笑容,又不知该如何处理,便随手丢在床头,有时拿来瞧一瞧,直看到心头酸酸的,便将照片盖住不看;隔夜躺到床上,却还是忍不住拿起来看,然后心头又酸酸的,再盖住…… 他应该没看到吧?她顺手关掉床头灯。犹记得她躺下不久,就听到闷闷一声“碰”,那是他离去关上大门的震动声,然后她就睡死了。 昨夜,她是严重失态了。 现在回想起来,她窘迫到无地自容,可是昨夜软弱的她已失去防卫能力,好像跟他说了很多话,宣泄了一些情绪,还让他抱抱…… 啊!眼睛涩涩肿肿的,她按了按眼皮,果真哭过了? 还好今天不会见到他,她瞧了闹钟,六点三十五分,此刻他应该准备登机了吧。 想了想,她觉得应该表达一下他赶来“救”她的感谢心意,不管他可能已经关机,便拿了手机发出最简单的简讯:祝一路平安。 待她梳洗完毕,回到房间,发现她有一则新讯息。 那是他发来的:祝好眠。 有没有搞错啊,天亮了,还要她好眠? 年轻的美梦早已结束,她回到现实,准备上班去喽。 第六章 奇怪,她的原子笔怎么又不见了? 上星期才跟总务申请五支,但她丢笔的速度已经让她没脸再拿了。 大办公室里几十个人,你拿我的笔,我用你的笔,拿着用着就变成自己的,这种事屡见不鲜,她也不会刻意去抓“小偷”;但自从她发现原子笔迅速消失后,便在笔杆贴上写有她名字的自黏标签。 她在黛如的笔筒发现过两支,小雯一支,宗宪一支,当然,她笔筒里也有三支别人家的笔。 问题是,她这一个月来申请的二十支原子笔哪里去了? “我中午去看曼蓉,你一起去。”冷不防后面来了声音。 “可可可是……我要去吃饭……”她宁可自己去,也不要跟他去。 “买便当过去吃。” “啊!”程小薇逮到走过去递送文件的王黛如,忙唤她:“黛如,副总要去看曼蓉,你要不要一起去?” “好啊,我好想再去看她的贝比喔。”王黛如兴奋地答应。 “十二点下去停车场。”盖俊珩面无表情地转回他办公室。 程小薇偷偷喘了一口气。自那夜失态过后,他出差,回来,两人继续一起工作,也继续和平共存,相安无事。 每想到他在门后唱小毛驴给她听,她就想哈哈大笑,同时又酸酸涩涩地想哭。她是谁呀,竟让一位大副总为她开门,又唱歌哄她;在她最无助恐惧的时候,她只能抓住他的声音,紧紧跟随,不敢放开。 但事后,她还是得放了开来…… 他不再提那夜的事,找了一晚约师傅修理门锁,他到场亲自监工,确定没问题后,他就走了。 “副总,不好意思。”王黛如唤住她他,直接摊开她拿过来的卷宗夹。 “这边请你签名,我就可以赶快转到企划处。” 盖俊珩回过身,一面快速浏览过文件内容,手指一面在他秘书的桌上摸呀摸的,摸来了一支原子笔,签上他的名字。 “谢谢副总。”王黛如高兴地带着卷宗夹走了。 程小薇本该为了省一件业务而高兴,但她却轻松不起来,因为她眼睁睁看副总大人捏着她的原子笔,“顺手牵笔”地走回办公室。 啊啊!她不敢叫出来。只是一支公司发下来的普通原子笔罢了,还不能让他拿吗?而且他是“初犯”,她并没在他的笔筒发现她失踪的笔。 想了半天,还是无解,唯一能解的是,她最好自己买一支造型特殊、别人一拿就知道拿错的原子笔了。 “哇,你的产妇营养午餐好丰富。”王黛如说。 “是啊,热量和营养调配得嘟嘟好,可是让你天天吃差不多的鸡腿啦猪脚啦,又是米酒,又是药膳,吃久了也会腻。”陈曼蓉贪心地看着两个客人的汉堡和可乐。 “你明天就回家了,想吃什么就尽量吃。”程小薇笑说。 她们先上来坐月子中心看贝比,午餐是盖俊珩停好车后买来的。曼蓉的先生宋盛彦也趁中午休息时间过来看老婆,两个男人很认命地外面会客区吃饭,将房间留给三个女人去呱喋谈天。 “记得还要喝副总送的鸡精,把你补得肥嫩嫩的,好能健健康康地回来上班。”王黛如指了桌上摆着的鸡精礼盒。 “呵,他来看我三次,总共送了六打鸡精,提着都不嫌重。”陈曼蓉笑说:“他呀,就只会送鸡精。以前盛彦生病时,他也拼命买鸡精。” “你老公生病?”程小薇十分诧异,宋先生气色很好啊。 陈曼蓉停下筷子,将饭碗放回餐桌,沉默了片刻,这才说:“他在杰森电子连续赶工一个月,每天回家睡不到三、五个小时,甚就留在公司打个瞌睡,结果做到爆肝,是真的爆了肝,肝指数冲破一千,差点死在机台。” “后来呢?”程小薇和王黛如追问。 “当然住院去了。”陈曼蓉现出气恼地神色。“结果呢,过没两天他主管打电话来,叫他赶快回去上班。医生说不行出院,我那死脑筋的老公还说他要签切结书出院,是让老板给挡了下来,说他会处理。” “副总那时是更高阶的主管吗?就准了病假?”王黛如问。 “才不是。老板那时只是协理,而且跟我老公不同部门,他就去跟我老公主管说,跟人事室说,甚至跟简董都说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准我老公再请三个月的病假,好好休养再回公司。” “结果?” “哼,上头的人说,要嘛,一个星期就回来,部门不能缺人,不然就辞职,好让他们赶快补缺。你们说你们说,我老公为了公司做到爆肝,结果竟然情个无薪的病假都不肯给!”陈曼蓉说着便生气了。 “不要生气,你坐月子要心平气和。”程小薇赶紧拍拍她的手。 “对,我不生气,绝不生气。”陈曼蓉拿双手在脸上揉了揉。“跟他们生气是白白坏了自己身体。” “副总最后帮不上忙?”王黛如又问,“帮不上。他面对的是一个没血没泪的剥削制度,他力不从心。杰森电子这些年的劳资纠纷你们也听说了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后来你老公就辞职了?” “身体健康最重要,我们不想花时间力气再争什么了,反正还有我一份薪水,他也看破了,辞职休养半年,完全恢复了健康,顺利找到咱立星的工作,然后我也怀孕了。”陈曼蓉带着微笑,掩嘴小声地说:“本来以为我年纪大,不容易怀孕,后来检查才发现是他精子有问题,其实就是工作太累,影响到精子品质。” “看来我们立星功德无量了。”王黛如笑说。 “黛如,我虽然实际在立星待不到两个月,但我感觉得出两家公司截然不同的气氛。这边也是很忙,也要加班,但大家就是很有士气,愿意为公司努力;那边则是愁眉苦脸,每个人活像被榨干了的菜脯。老板以前常常帮部属争取权益,可是连作业员一个月三、四千块的加班费也被删掉,他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找简董吵,被列入黑名单,找个什么绩效不彰的理由扣住年终分红不给他;他是感念简董栽培之恩,不愿闹开,正好王董成立笔电事业处,找到了他,他就过来了。” “所以副总不是为了简莉娜离开?”王黛如做下结论。 “哈哈哈!”陈曼蓉开怀大笑。“简莉娜还没那个分量!要不是看在简董的面子,老板根本不会跟她吃饭,就算吃了饭也不会有结果。” “那你看过副总的女朋友吗?”王黛如继续好奇地追问。 “跟他那么多年,倒是没看过他交女朋友……” “黛如,我觉得董事长还满照顾员工的。”程小薇忙说:“以后你爸爸给你接班,你也要记得照顾我们这些劳工朋友喔。” 陈曼蓉本来是说得口渴了,拿起杯子喝水,却被小薇抓住这停顿的机会扭转开“副总女友”的话题,她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我知道自己有几两重。”王黛如摇手笑说:“不可能接班啦,现在都嘛交给专业经理人。不过,我爸就我一个女儿,他说以后股票还不是我的,就算我不当董事长,拥有那么多股票也会被推选为董事,董事就是要懂事,懂得董事会的决议内容,帮公司做决策,所以我得多学一点,以后进董事会才不会被人家笑。” “其实你每个部门去实践,了解公司运作,以后当女董事长更好,更能为女性员工福利着想。”陈曼蓉说。 “这个当然。工厂附属幼稚园就是第一阶段的实现目标,务必要让每位女性员工都能安心工作,带着孩子跟我们立星一起成长。” “唉!要等我这个宝贝儿子长大成人,还好久啊。”陈曼蓉莫名地唉声叹气。“想到要栽培他,我就烦恼。听说念到大学毕业,至少得少花上八百万呢。” “你们有经济基础,又是双薪家庭,应该没问题。”程小薇说。 “应该没问题。”陈曼蓉无意识地覆述一遍,又说:“可是我又想到,等他上小学,我都四十几了,跟他同学的妈妈比起来,不知道会不会看起来很臭老,害他觉得自卑?” 程小薇和王黛如对看一眼,感觉曼蓉变得怪怪的。 “还有咧,等到他二十岁,带女朋友回来见我,我那时都快六十了,人家女孩子一定吓一跳,还以为我是阿嬷,说不定很高兴,想说这婆婆很快就翘了。唉,我得存一笔钱,预备将来去拉皮割眼袋。” “曼蓉,别想那么远。”王黛如笑着劝说。 “对,不必想那么远,可我想到明天回家后,我得自己照顾,如果他溢奶,呛到了怎么办啊?我年纪大了,体力不像年轻妈妈,到底半夜爬不爬得起来喂奶,会不会听到贝比的哭声……” “曼蓉你?” “你们不要看我,我自己明白,这叫产后忧郁症。” “有跟医生说吗?”程小薇关心地问。 “医生说,很多人产后都会有情绪低落的现象,他开始给我放松安眠的药,虽然他说这药没副作用,可是我不敢吃,怕吃了影响母乳。不是有妈妈吃烧酒鸡然后喂奶,结果宝宝醉了吗?我不吃,不吃。” “曼蓉,忧郁就是忧郁。”程小薇说:“就算我叫你不要想那么多,你还是会想。那么该吃药就吃药,让自己放松些;可是,你如果怕吃药会影响母乳,那你就将药包和贝比放在一起想,看看哪个更重要,是现在哭着要喝奶换尿布的贝比?还是担心那个搞不好都还没生出来、把你当阿嬷的媳妇?那你就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问题了。” “啊……”陈曼蓉不再垂头丧气,眼里有光。 “你先生知道你这样吗?” “知道啊,我也跟他讲了一大堆没意义的话,有一天晚上我们坐在这边看电视,我突然莫名其妙哭了,他还哄了老半天,后来我想想这样不行,他上班很辛苦,我不能再让他烦恼。” “你很爱你先生。”程小薇笑说。 “难为情!”陈曼蓉捧住了双颊,露出腼腆的笑容。 “我看他陪伴你的样子,感觉得到他很爱你、很在意你,他一定会倾听你的问题,陪你度过难关的。” “还有我们呀,欢迎随时打电话来骚扰我们。”王黛如也说。 “不要被副总抓到就好了。”三个女生同时笑说。 “你总是被当坏人。”门边传来宋盛彦的声音。 两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回到房间门外,听走了女人们的私密话。 盖俊珩没什么表情,叉着双臂,照样是那副唯我独尊的冷调调。 “聊完了?该回去了。” “刚刚俊珩问我,你会不会请育婴假。”宋盛彦跟老婆说。 “老板你希望我请?”陈曼蓉刻意反问。 盖俊珩不回答,转身就走,他带来的两个女生也赶快跟上。 “小薇!”陈曼蓉及时喊道:“快过年了,你爸妈不在台湾,到我家吃年夜饭吧。” “曼蓉,谢谢,我会去高雄叔叔家过年。” “这样呀,那你要早点买车票,好像一下子就抢光了。” “放心,开放订票前,我就会挂在网上等着。” “需不需要发动同事帮你订票?”盖俊珩开口问道。 “不,不不不需要!谢谢谢谢。”程小薇慌张地低下头。 “老板你怎么欺负人的,讲句话就让小薇怕成这样!”陈曼蓉察言观色,试探地说:“我看,我还是赶快回去拯救水深火热的小薇吧。” 盖俊珩脸色更臭,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两个女生也跟曼蓉说再见。 陈曼蓉笑了出来,产后忧郁症不药而愈,她跟老公眨眨眼,夫妻俩都明白,最不易流露情绪的盖先生已经流露出他最真实的情绪了。 过年长假的第一天,除夕日,阴雨绵绵,程小薇睡得晚晚的才起床,悠闲地吃顿早午餐,将整间房子扫过一遍,拖过一次地,当作是除旧布新。下午三点半,她又躺回床上,悠闲地翘起脚来看小说。 手机铃响,看到来电是盖俊珩,她悠闲的兴致全被吓跑了。 “程小薇,你下来。”他劈头就说。 “嗄?什么下来?” “穿好外出的衣服,到楼下lobby,我等你。” “我我……”她慌张地说:“我、我人在高雄啊。” “你不下来,可以,今晚我就在这里和警卫先生吃年夜饭。” 他不再给她回话的机会,说完就挂断。 她心脏乱跳个不停。怎么可能?他怎会发现她没去高雄过年? 放下手机,她走了两步,低头看到今天仍未换下的睡衣,心想不如装傻,就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间里,不要下去就没事了。 但他有大门钥匙啊!除了她发作那夜之外,他不曾主动开门闯入,但难保他等得抓狂了,还是会上来按门铃、开门、再揪她下去。 咦!要揪她去哪里? 她想拨电话给他,告诉他她确实在高雄;犹豫再犹豫,十五分钟过去了,他倒按捺得住性子,没有打来催她。 她投降了。此人向来说到做到,坚强的意志力令人生畏,继而屈服,她不忍心看他坐在冷清的lobby里,度过一个孤独的大年夜。 换了衣服,她来到楼下,电梯门开,就看到那双瞪住她的黑眸。 “你叔叔没邀你去过年吗?”他走进电梯,按了地下二楼。 “有,他们有找我去。我爸也叫我去,我说订不到车票,同事很热情,邀我到他家过年,今年就不回去了。”她嗫嚅着说完。 “走吧。” 走进停车场,他领她来到停车位,开了右前门,示意她坐进去。 这不是她第一次坐他的车,却是第一次和他并肩坐在一起。他才坐下关起车门,她已觉得浑身长刺,扎得她坐立难安。 “我们家族年夜饭都是聚在一起吃的。”他发动车子离开,跟她说明:“我二舅开餐厅,每到过年就送给厨师大红包,请他们留下来准备大餐,将所有的亲戚朋友召来一起吃顿年夜饭,人多也热闹。” “我这样去不好,都不认识。”她低声说。 “很多人我也不认识。我舅妈娘家那边,还有我表嫂家族那边,每年总会冒出很多新的远亲、姻亲、小朋友,席开三十桌,就像你去吃喜酒,不可能认识所有出席的亲友。” “可是……我不是你家的亲戚,万一人家问起……” “你就说,你是林家刘叔公的外孙女。” “喔。” “我们五点开席,吃到七、八点,还有余兴节目,结束后我再送你回来。”看来他已经规划好她今晚的行程。 “本来,我也准备好我的年夜饭了。”她无力地小小抗议一下。 “泡面?料理包?好,丰盛一点,小火锅是吧?还不是一个人吃!你根本就没订车票,打算自己过年吧。”他鼻孔哼出来的声音转为低沉。 “去那边热热闹闹的,有过年的气氛。” 她该说谢谢吗?他都能猜到她会躲起来自己吃年夜饭,她在他面前,已是无所遁形,完全被他所掌握。 “你、你怎么知道我、我我没去高雄?”她得弄清楚。 “你说是下午一点的高铁,我十点半就到楼下lobby,等到十二点半都不见你出来,就知道你没去。” “那……那你来做什么?” “送你去车站搭车。” 然后,他又等到三点半才打电话给她?这三个小时他在做什么?坐在那儿发呆?手机上网?跟警卫聊天?回家睡个午觉? 她不敢再问。知道了又如何?她会因他苦等就感动得更卖命工作吗? 那他怎么不去等黛如?等宗宪?等美桦?找他们吃年夜饭? 车内音乐轻扬,她满脑子胡思乱想,很快地来到市区内的餐厅。 餐厅里人声鼎沸,小孩乱跑,有人在台上唱歌,久未见面的亲友聊天寒暄,两人一前一后分别进去,他将她单独安插到厨师家人那桌,她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当她说她是林家刘叔公的外孙女时,同桌的大人只是笑着点点头,并不清楚她到底是哪家的亲戚。 五点开始上菜,各家年轻小辈充当服务生,进进出出厨房端菜。不知是否他刻意安排,他坐的方向正好面对她,即使隔了远远又斜斜的七、八桌,但只要望过去,就能看到彼此。 幸好他没时间注意她,她可以大胆直视非常忙碌的他。一下子帮忙端盘子,一下子小孩爬到他身上要抱抱,还有两组人马带着年轻女孩过来,他也急忙站起寒暄,分明就是人家介绍对象给他。 他身边那位很开心的妇女应该就是他妈妈吧,她猛拍高她一个半头的他,看样子正在大力推销她的好儿子。面对亲戚长辈,他没敢摆出冷脸孔,而是露出僵僵的笑容,然后一双眼睛便望了过来。 程小薇立刻低下头吃她的菜。 今天,她看到了他父母亲,还有他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和他们的孩子,很快乐、很热闹的一家人呢;曾经,他是那么渴望带她回家见他父母,她却一口拒绝,认为自己还年轻,不享受拘束…… 她将注意力拉回她这桌,餐厅气氛热络,大家很快聊开,她也和同桌小朋友聊读书学才艺的事情,不让别人有机会多问她的背景。 “各位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伯伯阿姨婶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大家好!”一个男人跳上台,抓了麦克风大声喊着。 “好!”所有人齐声回应。 “大家来这边吃团圆饭,就该认识众家亲朋好友,首先登场的就是最受欢迎的认亲大会,答对了有红包拿喔。” 台下响起如雷掌声,程小薇也跟着拍手。 “老套!就不能变点新花样?” 身后响起她最熟悉的声音,她吓了一跳,拍手再也拍不下去。拜托! 他能不能不要老是这样神出鬼没啊。 目光回到台上,她立刻明白他躲到这边来的原因了,因为墙面已降下布幕,打出“盖俊珩”三个大字。 “今年进步了,不写大字报,用投影机。”冷冷的声音又哼着。 “第一题,请正确念出我表弟的名字,我找个人……” 一堆小孩子挤到台前,争先恐后举手大叫。 “选我!选我! ” “不选你们了。”主持人大摇其头,指着台下小朋友。“去年你、你、还有你都猜过了。”随即他笑嘻嘻地抬起手,比向左边一桌。“我们有请廖家今年的新女婿。阿杰先生,就是你,有钱没钱取个老婆好过年,过来过来!给你认识一下这位葛格。” 阿杰先生在众人掌声中出场,略显尴尬地摸摸头走到台上。 “这位葛格,不对……”主持人歪头看着名字。“算起来你要喊他一声表舅。来,表舅的名字怎么念?” 阿杰先生看了看那三个字,以肯定的语气大声对着麦克风说:“盖俊行!” “哗哈哈哈哈!”全场哄笑。 “呵,他是卖笔记型电脑的,不是开水电行。没关系、没关系,你至少讲对两个字了,我这表弟的确很英俊、潇洒,不是盖的。”主持人故意讲了台湾国语。“来来,红包一个。” “十块钱。”盖俊珩又是冷冷地说。 程小薇拼命拍手,看他被人拿来寻开心真是一大乐事啊。 “快走!”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拉了她就走。 “咦!”她还想看好戏耶,可是他的手劲好大,她只能跟着走。 “我再找一位新朋友来答题,那位好像是……”主持人的眼睛骨碌碌地台下搜寻着,一下子说不出名号。 “林家六叔公的外孙女啦!”有人帮他回答。 “对!在哪里?在哪里?”主持人和大家开始找人。 “怎么不见了?”厨师一桌诧异地望向空掉的位子。 “五叔公,你家六叔公的外孙女呢?”主持人大声问说。 “林家这辈我最小,我活到八十岁,拿来的弟弟?见到鬼了。”身体硬朗的五叔公声音十分宏亮。 “哎呀!”主持人跺了脚。“林家只到五叔公,没有六叔公啊!” “那是谁?”众人纷纷问着。“是盖家老三带进来的吧。” “阿姑!姑丈!”主持人顾不得猜谜,正确答案脱口而出:“你们家盖俊珩带女朋友落跑了啦!” 手机响个不停,有的是来电,有的是简讯,父母哥哥嫂嫂甚至侄儿皆展开夺命连环call,盖俊珩懒得再看,伸手进口袋,直接关机。 “有人找你?”程小薇问道。 “不管他。有吃饱吗?” “有,吃得很饱,谢谢副总。” “嗯。”一声副总让他的脸孔绷了起来。 她不敢再看他,不喊他副总,又要喊什么?低下头,不自觉地拿右手拇指去揉抚左手手腕。他刚才有如挟持人质,一路拖她到停车处——其实也没那么粗鲁啦,一出餐厅他便放缓脚步,好像拉着她散步…… 她屈起左手臂,横贴在身体上,拇指扔抚着他握过的手腕之处。 “你年假要做什么?”他又问说。 “我有几十本小说,平常没时间看,就拿来慢慢看。” “明天有计划去哪里走走吗?” “我看天气阴阴的,又冷,还是待在屋子里躲在棉被里看小说比较舒服。”她将理由说足:“我准备的食物也得吃掉,怕放久了不新鲜。” “后天我哥哥跟嫂嫂回她们娘家,我和我爸就跟我妈回娘家。” “喔。”干嘛跟她交代行程?她又有了芒刺在背的感觉,但不说话的沉闷更令她不自在,便顺势问了下去:“那不就是回你外婆家?” “我阿嬷今天也有来,八十几岁了,很健康,你有看到她吗?” “我不知道是哪位。”她察觉到他期待的语气,心头一跳。 “年初二就可以看到她。听我阿嬷跟我大舅住在新店山上,那边空气很好,看出去是整片绿色的山林,我阿嬷还自己种菜,采来自己吃。” 他似乎意有所指,暗示她年初二去看他阿嬷,但她还是用力按住左手腕猛烈跳动的脉搏,不愿猜测他含糊不清的邀请。 “谢谢副总,不敢再叨扰您。今天晚上很谢谢您。” “我年初三飞美国。”他也变成惯有的冷调调。“资料我会带齐全,应该不会有特别紧急的事情。” “我手机会开着,必要时我会回公司处理,请副总放心。” “若是必须回公司,记得填加班单。” “好。” 话题回到公事,非常好,上司和下属的楚河汉界分得清清楚楚。 “去看夜景。” 简单的四个字立刻将她推进河里淹死,呛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该反对吗?说她要回去看小说?看电视?睡大头觉?只消她说一句,表达她坚定地反对意见,就算他不爽,丢她下车,她也会如释重负,轻松愉快地自己走回去。 几欲说出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像吞药丸似地,猛然用力吞了下去。 离开了他,回到她一个人的小房间,她真的比较开心吗?虽然她可以这样解释,他特意带她参加家族的年夜饭聚餐,只是单纯犒赏他劳苦功高却孤单一人过年的秘书;但,她已经无法忽视他一而再、再而三对她的“特别待遇”。 他就是“要”她,以上司命令下属的立场“逼”她就范,他对待她的态度如此不寻常,早已不是正常的职场同事相处关系了。 他在找机会报仇?呵,要报仇她早就被整死了,还等到现在? 她不敢多想,此刻唯一的念头竟然是:她好想、好想留在他身边。 只要两人静静地,或是谈着无关痛痒的话,隔着这段安全距离,她就可以偷偷地感受他的情绪、他的体热,以及他说话时振动她心弦的力道。 曾以为再也不可能在任何男人身上感受到的心悸,如今回到了她身边,她怎舍得离开?就算用偷的,也要用眼睛偷看、耳朵偷听、鼻子偷闻,甚至以心去偷偷感觉他的一切,再将这个感觉偷偷地藏进心底。 原来,这才是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感觉,想着他,思念着他,眷恋着他,时时刻刻心里都缠绵着他。 “去看夜景”这四字让她投降了。她累了,老是防卫着他,恐惧着他,何不正视她过去的糊涂和错误,重新发掘自己真实的感情呢? 她闭上眼睛,将哽在喉间的苦果吞了又吞。她早已失去爱他的资格,能偷到现在一点点相处得时间,是她奢侈的小小心愿。 车子行进间,轻柔悦耳的钢琴音乐流泻而出,仿佛带人来到一个宁静的山谷,那里绿草如茵,流水淙淙,抚慰了她疲惫的心灵。 她真的累了。这顿年夜饭她吃得很饱,人饱了血液往胃部集中,脑袋自然空空,她索性装睡,不必跟他说话,却能肆无忌惮地和他在一起。 装久了,就变成真的了;当初以为不爱他,就真的以为不是了,任凭爱情从手中轻易溜走。 汽车微微的震动像缓缓推动的摇篮,音乐空灵柔和,直接送人入梦。 即使是轻微得几不可闻,盖俊珩还是听到了她沉缓的呼吸声。 他放慢行车速度,怕道路不平的颠簸会惊动她,不时趁着空档,转头看她的睡颜。 她头歪歪地靠向车窗,就连睡着了,也要避开他这短短的十几二十公分距离。她既然这么怕他,他又为何老是将她带到身边,让她害怕呢? 若他还有一点点做人的良知,他就该远远地推开她,不让她为难害怕,更避免自己一天天、一步步向她靠近…… 可是,他今天是彻底疯了,他到底在做什么蠢事? 为了是否逮她下来吃年夜饭,他可以坐在lobby五个小时,思考再思考,犹豫再犹豫,这不是总能迅速做出最佳判断和决策的他。 之所以能做出最佳决策,是因为他纵观全局,全面掌握资讯,推演出所有的可能性,然后为公司寻得最有利的方向;但一面对她,都已经一再将她拉近身边,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无厘头地开车上山,在夜雾迷茫中,继续寻找他依然抓不住的方向。 他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爱得狂烈的笨小子,今夜却还在做笨事?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七章 她是他的宝贝的钻石,她为他闪闪发光,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哎呀,会计好难,好复杂。”她趴在床上,看没两行就叫。 “很难吗?”他正在书桌边念他的工程数学,走过来坐在床沿,拿起她的中级会计学翻了翻,笑说:“都是加加减减的小学生算术,比起我们的高等微积分、工程数学,只是小case。” “厚,看不起会计喔,你自己来念念看。算了,你都大四了,也没机会修会计了。”她抓回课本,又摊在床上看起来。 “小薇,我决定考商学研究所。” “什么?你不是在准备你们电机所吗?”趴着看书的她坐起身。 “商研有乙组,就是给我们工科考的。” “喂,毕联会会长!”她喊了他这学年的新头衔,仍当他在开玩笑。 “现在都十月了,你要忙活动,要约会,准备考商研怎么来得及?” “我修过经济学,再去补习班补一补。” “你修的是那种给工科念的简单经济学,程度不够啦。” “考上了,明年就跟你一起在管理学院,陪你到毕业。” 他不管是否有空准备考试的问题,他只有想跟她在一起的决心。 “你为了我,打算转行?”她的大眼闪动着水亮的光芒。 “是的。” “然后毕业后你也跟我回南部,我们一起工作,一起打拼?” “是的” “俊珩,我好爱你喔。” 她双手圈上他的脖子,仰起脸蛋,朝他展露最美的笑靥。 他低头吻她,探寻到她软嫩的小舌,细细品尝她的甜蜜,越是深吻,越是如痴如狂,气息也变得浊重了。 他几乎每天来她的住处,但他向来只敢在客厅和她拥抱亲吻,或是坐到她书桌前看书,他极力克制自己,不要不要千万不要靠近那张有圆顶梦幻粉红纱帐的席梦思睡床。 但今天,年轻男孩的欲望控制不住了,睡床柔软,人儿更柔软,他和她吻到全身发热战傈,互拥倒在床上,他随即翻身紧紧压住了她。 热吻从脸颊滑到了耳边,他朝她吹了一口气,她咯咯笑着,他的手也从她上衣下摆探伸进去,大胆而热切地揉抚那每次拥抱就让他血脉贲张的浑圆。 “俊珩,我爱你。”她低喃着,声音变得缥缈了。 “小薇,我爱你,好爱好爱你。”他吻着她的耳垂,柔情低语。 若亲吻和做爱就是爱情,那世上也不会有分手这回事了。 年轻的他们,贪恋着毕此的青春肉体,因着更多的亲密接触,他们以为这样就是更爱对方,并且以各自的认知继续“相爱”。 “俊珩,我要迟到了,你赶快来载我!” 他飞车赶过去,却忘了其实她直接搭计程车到学校还比较快。 “俊珩,灯泡坏了,你过来帮我换。” 晚上十一点,他推开明天要考试的书本,从家里赶去,旋下灯泡,再转上一个新的,很简单的一个动作。 “俊珩,你怎么去那么久?我都饿死了,啊,鱼排饭?前天吃过了呀,我不吃。” 他汗流浃背,好不容易排队买到了便当,她却不吃,他只得再出门,绞尽脑汁,大街小巷寻找让她保持苗条身材又能吃饱的食物。 他甘愿。他像呵护一株蔷薇,用心照顾她,将她养在他的温室里。 “俊珩,你好厉害!考上了!你考上了!万岁!”她蹦蹦跳跳,开心大叫,当着众人面前就抱住他。 再多的辛苦都值得了,为她跑腿,为她读书,为她做什么都好,他爱她,他要当她最完美的情人,更要她持续为他绽放最亮丽的笑容。 “俊珩,我要去听多明戈的演唱会,可是票好难买喔。” “我去排队!” 他义无反顾,开放买票前两天就准备折叠椅、报纸、扑克牌。和另外两个男生占到最前面的位子。 “你怎么买四张票?”她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看到了他热烈欢喜的脸孔,笑说:“另外两张拿来当黄牛票卖呀。” “一个人可以买四张,两张我们的,这两张是张慧慧和她室友托我买的。” “拿去退!”她变了脸色,挥手打掉他手里辛辛苦苦熬了两夜买来的票,没有好口气地说:“她不会自己去买吗?” “她也有过来排队,昨天下午她来排,让我去上课。” “你的意思是说,我没帮你去排队,你很不爽吗?” 她走进浴室,碰地一声用力关起门,震掉了他的满腔热情。 头一次,他强烈感受到她的骄纵任性。 他将张慧慧的票和同学交换,避免座位连在一起的尴尬,但她还是看到了坐在另一排的张慧慧,立即垮了脸不再说话;音乐会开始,灯光聚焦舞台,观众席一片黑暗,他悄悄地伸过手,才碰到她手背,她随即挪开,还刻意将身体往旁边靠去,不跟他并肩相偎一起。 结束后,观众鱼贯出场,她不让他牵手,头也不回地走入散场的人潮里,他想追过去,她又钻又跑的速度更快。 这是他所深爱的女朋友?他去大楼找她,她不肯开门。 “活动部庆祝你考上研究所,竟然没找我?”过两天,她找上了他。 “你不是说要准备期中考,还有分组实习报告,你很忙?”他压抑着声音说:“忙到没空跟我见面。” “那你至少告诉我他们帮你庆祝,我也是活动部的。” “你今年都在忙系学会,活动部都不去了,新进来的学弟妹又不认识,没去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你把我当作是见不得人的女朋友吗?你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好能再给你多把几个学妹!”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吗?” 她是未经琢磨的钻石,处处是锐利的棱角,极易划伤他人却不自觉。 他们开始为一点鸡毛蒜皮小事吵架,他不愿彼此关系变得如此紧张,仍尽量顺从她,讨她的欢心。 她叫他过来听会计系杰出校友的演讲,他原是答应了,后来又跟她道歉,因为那天早就安排举行毕联会干部会议,他是会长,当然得主持会议,规划好最后一次重大活动——毕业舞会。 他从活动中心出来,仍和张慧慧以及几个干部讨论事情,一抬眼就看到她咬着唇瓣,神情悒郁地等着他。 他匆匆向伙伴们道别,骑了摩托车载她回去,来到大楼楼下。 “对不起,今天会议我不能缺席。”他再度道歉。 “张慧慧拱你出来当毕联会会长,你就听她的话,当得很愉快哦?” 她劈头就丢给他一串酸溜溜的话。 “那时没人要出来竞选啊,大家串联起来,一致投票给我,我也推不掉。”他继续耐心解释:“况且我读了商研,多个社团领导人的经历,对以后进大公司总是有用的。” “你倒好,以前张慧慧找你当活动部长,现在你也找她当干部!” “会出来做事的就这些人,我不找她,要找谁?我也有找其他女生,你不要这么小心眼好不好?” “我小心眼?好啊,你去啊,去啊!去找张慧慧!”她用力扔下安全帽,碰地砸落人行道上,滚了开去。 “去就去!”不可理喻!他也生气了。 他一再忍耐,一再退让,他们的爱情早已质变,就像涂着糖粉的气球,一戳就破。 可毕竟,他还是爱着她的,一个星期不见她,他就紧张得发慌。 他骑摩托车来到她住的大楼,却见她走在前面的人行道,垂着头,背着一个大书包,无精打采地往学校方向走去;既不招计程车,也没等公车,更没有他的摩托车接送。 那落单的背影令他心疼,女孩子嘛,偶尔撒娇耍点脾气,他就让着点,她是他的公主,他不要她不开心。 “小薇,上来。”他将摩托车骑到她身边。 她看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你再走下去,至少迟到十五分钟。” “你管我迟不迟到,教授又不点名。”她还是走她的。 “安全帽给你。”他从坐垫下的置物箱拿出一顶安全帽。 她停下脚步,一双大眼睛直视那顶崭新的粉红色安全帽,好一会儿才接过去,默默戴上。他帮她调整扣带,再轻轻拍了拍她头顶。 她跨上机车后座,如往常抱紧了他的腰,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给你。你会来吧?”他递给她毕业舞会入场券,期待地问。 “唔。”她没回答,拿了入场券,转身走向教室。 他松口气。骄傲的她不愿先给他好脸色,他也就摸摸鼻子算了,但他知道,既然她接下入场券,就一定会来。 舞会当天,他向大哥借来一套上班的正式西装,妈妈一早帮他结好领带,他整天不敢松开,还顶着大太阳,亲自跑去花店拿他订的花束,小心翼翼地捧回舞会会场,怕是店家忘了送,或是送的时候碰坏了。 “这花献给谁?”张慧慧走了过来,笑问他。 “送小薇的,最近……哎!想让她开心点。”一言难尽。 “情侣吵架啦?”张慧慧笑着举起花束,左右看了一下。“玫瑰花,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朵?想跟她长长久久?” “嘿。”他不好意思回答。 “哈,她年纪还小,好好哄着她吧。” 他藏好花束,吩咐志伟见机行事,好同学跟他拍胸脯保证没问题。 舞会即将开始,还不见她来,他既着急又落寞,他赶紧跑去打电话,却是没人接听的噜噜声,或许她已经出门了。 今晚的毕业舞会照例由校长夫妇和毕联会会长开舞,他暂且撇开等待的焦虑情绪,露出笑脸,等待司仪和校长说完了开场白,便由他邀请张慧慧一起开舞。 灯光打在他们身上,大家不看老夫老妻的校长伉俪,而是那对有如金童玉女般的杰出毕业生。他一身笔挺西装,张慧慧一袭飘逸长裙,两手互牵, 缓缓踏着舞步,约莫过了一分钟,才有一对对男女走进舞池, 聚焦灯光也转为撒遍会场的七彩光影。 他按捺住在会场中寻她的冲动,与张慧慧跳完一曲,音乐结束,在下首曲子尚未播放出来的空挡前,他听到了那声清亮娇脆的叫声。 “盖俊珩!” 他欣喜若狂,转过身子,就看到她穿着细肩带的银红色小礼服,有如仙女下凡一般向他走来,他露出笑容,赶紧迎了过去。 她站定在他面前,仰起头,一双大大的黑瞳瞪住他,那里头没有欢喜,没有笑意,却好似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将他看到无地自容不可。 他感到惊惶。志伟呢?志伟说看到她一出现就会拿花出来,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碰碰的重音快节奏响起,身边的人扭动身体跳了起来,他不管志伟了,正待邀请她跳舞,蓦地,她扬起右手,用力往他脸颊打了下去。 强烈的音乐重音抹消了响亮的巴掌声,但他们身边的同学已察觉到她的暴力行为,一个个停下舞步,震惊地看着他们。 他被她这个耳光打得措手不及,脑袋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站着,望看她那张拧住眉头的清丽脸蛋。 “为什么不跟我开舞?”她的声音敲进了他耳朵里。 脸上辣辣的,刺刺的,好似爬满了蚂蚁,不住地啃咬他的血肉,又像被针戳得千疮百孔,全身血液由伤口流出,一直流、一直流…… 她的力道很大,但不致于打出伤来,但他的确在流血,他的灵魂被狠狠撕裂,破了一个大洞,那种痛无法形容,几乎痛到宁可死去再也不愿醒来,可他却意识清楚地站在这里,承受着这难以承受的巨大痛苦。 父母都没这样打过他,他这么爱她,为她做了那么多,只愿她好,只愿她开心,她却轻易一个巴掌抹煞了这一切。 爱恨只是一线之隔,她的巴掌瞬间将他扬到了恨意那边。 他傻,他笨,他是世界第一等的爱情大笨蛋!他竭尽所能,付出他所有的情意,但他得到了什么?一个让所有人看笑话的大耳光? 他还是呆立着,就看她像只趾高气扬的孔雀,扬起微笑,转身离去。 曾是甜美亮丽的笑容怎会变得如此可憎呢? 重金属音乐持续撞击他的心脏,越来越多的同学停下舞步,往他这边看过来,志伟这时才捧着那一大束花出来,不解地看着仿佛时间静止、全部凝住不动的这一群人。 他没看到那束花,也没看到身边的同学,他穿出人群,走出会场,将年轻的劲歌热舞抛到身后。 明明是炽热的六月天,为何下起了冷雨?他仰看乌黑沉重的夜空,让雨丝淋上他仍然刺痛的脸庞,再用力扯掉束缚住他脖子的领带。 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骑着摩托车胡冲乱跑,不知不觉骑上了山,山上的道路更黑,雨雾更重,他的心更冷,更冷了…… 好冷。 她轻轻打个哆嗦,似醒未醒,朦胧之中,眼睛又酸又涩。 过去,她爱他并没有他爱她的多,虽是她率先表白,但她只是被动地接受他源源不断涌来的情意;她从来就没有好好爱过他,自以为在谈恋爱,实则满足她被宠爱的虚荣心罢了。 他以她为中心,她也以自己为中心,还要全世界以她为中心。 “毕业舞会本来就是毕业生当主角,就算你是学长的女朋友,也轮不到你跟他开舞,你好歹让一下学姐嘛。”社团朋友这样说着。 “小薇,你误会他了。”甚至张慧慧也出面说她:“你们之前吵架,他准备一束花跟你道歉。我跟他开舞又怎样?我们是毕业生代表啊,你一句话也不问,就这样对待他,实在太伤他的心了。” “你太不给学长面子了,当着这么多同学,还有校长、老师、教官面前给他一巴掌,你是存心让他难堪,你这样是爱他吗?” “他那么爱你,你伤害他了。这是你不对,你去跟他道歉。” 所有认识他们的朋友都这样说,口径一致要她去道歉。 说来说去,全是她的错?她承认,打人是她不好,可她手掌也很痛耶!她精心打扮,为的就是跟他开舞;他不找她,反倒先送张慧慧玫瑰花,再跟她开舞,将她冷落在一边让人看笑话,这口气教她怎吞得下去! 既然他爱她,那他不会先过来解释他和张慧慧的关系,或是为之前的吵架跟她道歉吗?她何必拉下身段,弱了自己的气势! 她等了等,却再也等不到总是主动找她、约她的他。 好,他不来,有什么了不起,她那么漂亮,条件那么好,还怕找不到更好的男生吗?被她一巴掌就吓跑了,以后怎么当她老公呀。 “盖俊珩商研所没去报到,当兵去了。” 她当作没听到,没去报到是他自毁前途,不关她的事。 事件过后,她成为全校女生的公敌,人人见了她就嘀咕,认识她的朋友也不愿跟她打招呼;但她无所谓,上了大三,追她的男生依然前仆后继,她约会了一个又一个,也甩掉了一个又一个,就这样一直玩到毕业。 “盖俊珩考上电机所,他要回来了。” 她似乎听到有人这么说着,她不动声色地查了榜单,果然看到他那独一无二的名字;这也是她最后一次知道他的动态。 他回来念书又关她何事?她毕业了,大家各走各的,从此再也不会碰面,快乐玩四年的大学生活,再见啦。 她回到高雄,进入父亲的兆荣工业,她人漂亮,能力又强,帮助父亲将公司经营得有声有色,追她的男人条件更好了,有身份,有钱财,有房子,有跑车,到了差不多想结婚的年纪,她挑了又挑,最后在一个市议员的博士儿子和一个田侨仔小开之间徘徊不定。 两个竞争者追求得很勤快,天天约吃饭。就在这时,公司发生财务危机,消息一曝光,再也没有男人找她,甚至没有一通询问安慰的电话。 公司紧急会议里,曾经奉承她为大小姐的主管全部变脸,质疑她的执行能力和资格,逼她叫董事长出面,还扬言要罢工抗议。 这是父亲的公司,她必须保住,不再是为了自己还能继续当大小姐,而是为了数以千计需要养家糊口的员工。 她放下大小姐的身份,不断鞠躬,不断道歉,语气谦卑,低头恳求银行贷款,低头请求员工原谅,低头拜托大股东不要再卖股票…… 当她再抬起头时,她发现,她长大了。 她之所以能过上养尊处优的顺遂生活,那是因为她有一个富爸爸,有一颗好脑袋,有一张美丽的脸孔。从小到大,父母爱,长辈疼,更有一群男生众星捧月奉她为公主,她要的,唾手可得,她视这一切为理所当然。 当这一切消失时,她只剩下孤独却必须学会独立的自己。 泪水溢出眼角,无声滚落,她醒了过来,欲拿手指擦掉泪痕。 手一抬,身上盖着的一件外套滑了下去,她急忙拉起,这时才发现车子不再有行进间的引擎震动,已经停住。 这是盖俊珩的外套啊,她吃惊地坐直身子,转头向左边看去。 “你好像在做梦?”他一双眼定定地看她,不知看多久了。 “喔,是是。”她左手抓住他的外套,右手好似睡醒抹脸般地抹了抹,不着痕迹地抹掉泪水,扯出笑容说:“我梦到以前公司的一个经理,他凶巴巴骂我,我就吓醒了。” “这位梦中的经理该不会是我的化身吧?”他淡淡地问。 “没、没有……”虽然极有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她不敢说出来,忙望向车外。“这哪里?” “猫空。” “哇!十一点半了!”她看手表,更是吓了老大一跳。 她竟然睡了这么久,手一推便打开车门,顺便放下那件烫手的外套,走到车外呼吸一口清凉的空气。 “你还好吗?”他也立刻下车,快步走到她身边。 山区幽暗,原是处处灯火辉煌的茶艺馆皆关门休息,只有几块地方还有亮光,旁边山路有车子驶过,大概是吃完年夜饭,上指南宫去拜拜。 他占到了路边一处景观超好的停车弯,放眼看去,视野广阔,原是万家灯火的台北盆地,也不知是天气不好雾气太重,还是大多数人关灯离城回家过年,今晚的夜景一片晦暗,只看到孤伶伶的101大楼闪动着微弱的夜灯。她不觉有些失望,轻轻哎了一声。 “你要不要紧?”身边的他又问,一张脸几乎快贴到她鼻子了。 “啊!”她看到了他明显流露出来的担忧,立刻明白,她这一连串的举动一定让他以为她又发作了。 “我很好,没有幽闭恐惧,我只是坐得骨头酸了,出来伸伸懒腰。” 她一边说着,一边随意甩了甩手。 “没事就好。”他点点头,若无其事地望向眼前的夜景。 她乱七八糟地甩手,顺便偷瞧了格外沉默的他。 心头热热的,即便他对她是同事的关照,她已经偷偷地满足了。 “你离开兆荣后,都做些什么?”他忽然间说。 “我几乎有大半年陷在忧郁状态……”她兀自偷偷感受与他相处的宁静气氛,一时之间将他当成谈话对象,话便说溜了嘴。 他转过身,又以那双深不见底的瞳眸定定地看她。 “也不是啦!”她忙避开他询问的眼神。“可能之前太累,忙完以后就摊着不想动了,后来想想这样不行,就开始准备找工作,或是考公职,可是工作难找,考试又是每考必败,还好,后来考上了立星。” “还好。”他也如是说。 真是还好!她到立星,他跳槽过来,缘分又将他们拉在一起,让她记起过去的一切;如果可以重来,她会放掉骄纵刁蛮,放掉无理取闹,不再以幼稚的方式向他索爱,而是好好珍惜他对她的疼爱—— 好后悔,她好后悔就这样放掉了那么疼她的他。是的,她终于愿意承认,她好后悔好后悔好后悔离开了他! 后悔无益,她能做的,就是抹捧心痛的眼泪,正视自己的错误。 过年就要除旧布新。今夜,天时,地利,人和,正是老天爷给她一个彻底放下过去的机会。 她鼓起勇气,正提上一口气准备开口,心脏却怦怦猛烈跳个不停,撞得她差点站立不稳,顿时将她的一鼓作气个给打回体内。 事到临头,她不能退缩,纵使再怎么害怕,也得诚实面对他。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你怎么了?”他走近她,紧张地问她:“哪边不舒服?” “对不起。对对对……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到底发生什么事?慢慢说啊。”他按住她的肩头,神情焦急。 “对不起,毕业舞会,我我我……” 原来是这件事!刚才他转过无数念头,可能是她删掉了重要档案,或是骂跑了哪一个客户,还是她根本就是商业间谍,偷走公司机密…… 最遭的情况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她是为了毕业舞会的事跟他道歉。 “对不起,我我我脾气很坏,刁蛮不讲理,我我……” 她结结巴巴的,眼泪也啪啦啪啦掉个不停,落到脸颊,落到衣服,落到地面,应该是无声的,但他却听到了重重敲击他心坎的声音。 若早几年想到这事,他仍会愤概,也会升起恨意,但岁月流逝,恨意慢慢沉淀下来,凝结成心底的一块化石,渐渐地,他也没什么感觉了。 他还有很多事要忙,学业和工作的压力接踵而来,年少轻狂的初恋已不复记忆。 他从来不期望她的道歉,舞会那夜,他的心就死了;可此刻她突如其来的道歉却让他的心变得有点不一样,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活动。 心底始终紧紧塞住的那块化石松开了,崩解了,不见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他逸出了淡淡的笑容。 “做错了,就该认错,不然,堵堵的,心里难过。”她声音哽咽,说着便拿右手拳头往心口敲了敲,那模样真像是小孩加强语气的动作。 “别再想了。”他拿下她的手,轻轻握住。 “盖俊珩,对不起。”她抬起头,一双泪眸直直凝视他,声音微微颤抖:“你愿意原谅我吗?” “没什么原不原谅的,这事就当作过去了。” “可是……呜,呜呜……”她垂下眼睫,泪流不止。 她哭声低微,唇瓣紧抿,像是极力抑住不要哭出声,然泪水仍像瀑布般流泄个不停,似乎不得到他的答案,她就会继续这样哭下去。 这简直就是在跟他撒娇! 他无力招架,更不忍她哭得一抽一抽的纤弱身子。 “好,我原谅你。” 有如一道特赦令,她顿时停止哭泣,抿住的唇瓣微微张开,再努力睁开她红肿的双眼,痴痴地望着他,似乎仍想再确认他所说的话。 “我原谅你,小薇。”他再说一遍。 “呵。”她笑了。 这一笑,却又挤出更多的泪水,但她还是笑着,扬起她美好的菱唇,弯着她圆圆的大眼,开开心心地笑着。 “傻瓜,哭成这样。”他也露出微笑,情不自禁伸手捧住她的脸蛋,以指腹为她拭泪,柔声说:“过年了,要开心。” “嗯,要开心。” 泪眸含笑,有如沾着露珠的红蔷薇,露珠晶莹剔透,点缀在艳红柔嫩的蔷薇花瓣上,她正为他绽放最美丽动人的微笑,引诱他去采摘。 此时此刻,他明白了,爱就是爱,他就是爱这样的她,为他而喜,为他而泣,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依然如此。 即便曾有不堪的过往,但若她将这个道歉提早十年呢?他相信,他绝对抗拒不了她的泪眼攻势,必然轻易饶了她,再度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爱情里没有理性,爱上了便是疯狂,所以再次见到她,他还是很没理性地抓她当秘书,找机会跟她在一起,做着他也匪夷所思的行为。 更何况,十年了,她也长大了,变得成熟懂事,善体人意,他愿意更珍爱一个已经懂得会爱他的女子。 “小薇……”他以唇贴上她的脸颊,轻吮起她的泪珠。 顺着咸咸的泪水味道,他很快来到她的唇,彼此唇瓣才刚相贴,她明显地身体一颤,他立即抱住她,不让她继续颤动,更不让她溜走。 四片唇瓣就这样静静贴着,仿佛正在唤起久远的记忆,时空瞬间移动,跳跃了十年,他和她,依旧相爱,而且,还要爱得更深,更热烈。 他轻柔地吻她,以他的唇来印记她的唇,柔情的动作持续着,再缓缓地转为炙烈。他双臂圈紧她,唇也锁紧了她,狂野地探入寻索,交缠住她柔滑的小舌,密密封吻她的软唇,只让那迷醉也似的低吟逸入他的体内。 这是一个充满占有和情欲的成人之吻,他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游移。 碰!碰!远方夜空响起闷闷地烟火声,是子夜了,他依稀想着。 感觉怀中的她在扭动,他还是强势地拥住她,不让她挣脱,并且更加深入他的吻,唇舌紧密相缠,舔舐再舔舐,吸吮再吸吮,犹如想将她生吞活剥吃了进去。是呀,他饱胀的欲望已经明显地宣示,他就是想吃了她! “俊珩,别。”趁着他的吻移到耳垂,她无力地喊着。 “小薇。”他朝她耳朵吹了一口气,正待说出他的心声,“我……” “我男朋友电话!”她急急地大叫一声。 轰地一声,那块大化石飞了回来,立刻将他砸成肉饼,趴跌到地上爬下起来。 他颓然松开了手臂,火热情欲徒降到冰点。他东想西想,好不容易弄清楚了自己的心路历程,决定再度正视他的感情,却忘了她已有一个交往三年余的男朋友。 “手机、手机!”她趁机挣开他的拥抱,慌张地跑向车子,拿出她袋子里正响着音乐的手机。“我、我我我男朋友打来的。” 他的心被紧紧地揪住,只能怪自己失去理性,此刻被她抛下的他显得十分可笑,又有些可悲,就看她接起手机,语气高昂地谈天。 “对,去同事家……哈哈,女的啦……有啊,年夜饭很丰富,吃得好饱……会的,当然有谢谢人家……要保重喔,新年快乐!拜拜。” 唉,她当然要瞒着男友,骗说是去女同事家吃饭,毕竟她本来是不出门的,是他强拖她出来吃年夜饭,又来这里看什么也没有的夜景。 语气甜蜜,神态活泼,她的一切美好只属于她的男友。 他站在旁边,唯一的念头就是:这回,他完全失去她了。 讲完电话,她握住手机,回到他面前,好似要解释什么地,呐呐地说:“我们约好到了十二点,要说happy new year 的。” “对不起,我很对不起。”现在换他道歉了。 “别、别别放在心上。”她转过头,偷偷抿了抿唇,将他的气味藏进心里,再用力眨眨酸热的眼睛。“我忘了,哈,忘了,忘了。” 刚才的事,困窘且尴尬,不能再说,只能回忆。 他不敢再看她,只能望向远处天空爆出的一朵小火花。 刹那间的灿烂,稍纵即逝。 “他对你很好?”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他很好。” “你会跟他去澳洲吗?” “如果、如果结婚的话……” “你们会在台湾请客吧,记得放喜帖给我。” “一定的。” “再看一会儿烟火,我送你回去。” “谢谢。” 啪啦啪啦,恭贺新喜的鞭炮声陆续在城市里响起,还有各式爆竹烟火声响,碰!噗!啵!轰!有直冲夜空的快速光箭,也有天女散花似的红红绿绿彩色光点,还有光芒四射像喷泉般的飞炮,夜空处处开花,光彩闪耀,喜气洋洋。 他们站在山头上,彼此隔着一段很宽的距离,夜风吹拂着他单薄的衬衫,也吹动着她凌乱的头发,却再也无法将他们的距离吹近。 冬夜十二点,山上更冷了。 第八章 陈曼蓉休完产假,回到了公司;可是她的老板似乎还没做好准备,仍未空出她原来的秘书职位。 陈曼蓉坐在副总办公室里,看看程小薇,又看看老板,不禁要摇头。 唉,纵横天下的老板竟然左右为难,搞不定两个女人。 “曼蓉,我调你到亚太行销小组。”盖俊珩先说话。 “好啊,好啊,我本来就想做marketing了。” “副总,请让曼蓉继续当你的秘书,我请调回会计处。” 程小薇语气坚定地提出要求,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要求调回会计处。 早在曼蓉确定销假回来上班前,她便开始整理相关交接文件,并且明确告知盖副总她的意愿,甚至已写好请调申请书盖了印章交给他。 但他什么也没说,那张申请书应该还扔在他的抽屉里。 过去既已经了结,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办公室里有了片刻的沉默,早晨的阳光洒落盖俊珩背后的玻璃大窗,程小薇觉得有些刺眼,垂下了眼睫。 “那你去亚太行销小组。”盖俊珩又说。 “我要回会计处。”她重申她的意愿。 “我去会计处好了。”陈曼蓉自告奋勇,反正只能留下一人当秘书,那她绝对是该识相滚蛋的那一个。 “你念外文的,懂什么会计?”盖俊珩没有好脸色。“你先出去。” “我出去坐哪里?又没我的位子。” “曼蓉,你坐你本来的位子,电话应该很多,就先麻烦你了。”程小薇露出微笑,正好借机让曼蓉重回她的工作岗位。 陈曼蓉出去后,办公室又陷入沉默,忽地桌上电话响了起来,盖俊珩没接,响过两声断掉,应该是外头的陈曼蓉代为接听了。 他还是直直看着她,背光的他显得脸色更黑、更冷、更硬了。 “你现在的薪水符合秘书工作责任繁重的程度,如果调回会计处,可能会被降薪。” “除非犯错降职,我从来没听说公司调薪后又给员工降薪。”她已不怕他的恐吓。“再说,我会向钟经理报告我过去的兆荣工业的经验,请求符合我薪水等级应有的工作,绝不尸位素餐。” “你回会计处,只是去编几张报表,你的能力绝对可以做更具有挑战性的工作。” “请副总不要看轻会计处的工作,虽然幕僚单位没办法帮公司赚钱,但却是帮公司把守各项重要数据的关口,包括如何提列折旧、如何计算存货成本,如何节税,然后编出最正确的财务报表,让决策阶层和股东了解公司的资产、负债、营收、损益情况,其中关联到繁琐的会计准则和种种税法,没有一颗清楚的头脑,是做不来会计的。” 一连串专业术语说得他脸色发青,眉眼嘴角绷得更紧。 “会计处的钟经理怎么说?” “他说,如果副总放人,他欢迎我回去。” 她不会说的是,钟经理露出怀疑的目光说:别开玩笑啦,你那么优秀,盖副总不可能放人,他要真放人,我绝对第一个抢你回来。 “你目前工作表现不错,我签你升等为中级职员。” “谢谢副总的提拔,我今年七月就可以参加公司内部升等考试,通过了就能晋升一级,不差这几个月。” “如果考不过呢?” “我对自己有信心。” 总之,她要走就是了!盖俊珩很闷,闷到他已经便秘三天了。 她去意甚坚,他还能以什么理由留住她? 只想多看她一眼啊。 自她道歉后,整个人脱胎换骨;或是说,她早已像蛰伏的幼蛹,一日日蜕变,抛掉了那层束缚她的茧壳之后,重新长成斑斓的彩蝶。 她讲话不再结巴,条理清晰,充满自信和笃定;看她穿衣服,还是一样最简单的白上衣配深棕色的窄裙,但穿在她身上就能显出专业俐落的ol风格;发型也是一成不变的长马尾,却能流露清新知性的熟女光彩;脸上薄施脂粉,恰如其分地突显出她的明眸大眼、粉嫩肌肤以及那张尝起来很可口的小嘴…… 他浑身炽热,无意识地摸起一支笔,往摊开的公文签下名字,借以转移注意力,掩去这不应再有的非分之想。 才写了两三划,便觉得痒痒的,一看之下,手里那支笔的笔端缀着一大坨粉红色的羽毛还是绒球之类的东西,正在搔着他的手背,同样是粉红色有卡通娃娃的笔杆上贴着一张写有“程小薇”的小标签。 他向来不讲究用笔,除非签约,他才会拿出珍藏的万宝龙钢笔,否则平时签公文或写便条,随便抓了笔就写。 “这是什么笔?”他瞪着那毛茸茸的玩意儿。 “报告副总,这是我的原子笔,你昨天顺手拿了,请还给我。” “拿去。” “副总,如果没事的话,我这就出去和曼蓉交接业务;还请副总签好我的调职申请书,我尽快送人事处。” 程小薇拿起他放在桌上的笔,说完立刻自动离开。 其实,她还是怕他的。不怕他丢出来的繁忙工作,也不怕他不让她走,怕的是他变得阴郁的脸孔,和那总是欲言又止的神情。 “继续当他的秘书有什么不好?”陈曼蓉拉了她坐下说:“他高兴,我可以做行销,你继续累积经验,一举三得呀。” “我们不适合一起工作。”她低头说。 “因为以前?” “是的。”她总算能正视这件事了,便说:“你和他就是上司下属,单纯为公事而有接触,甚至你可以用客观的立场去管他、念他;但我只要看到他,就会参杂个人的情绪,相处起来有点别扭,而且他也会变得怪怪的,我怕再这样下去,会影响公事。” “的确是怪怪的。”陈曼蓉笑说:“老板做事向来英明神武,可独独对你,就会出现短路状态。” “谁短路了?”后面冒出副总大人冷冷的声音。“你们交接两个月。” “两个月?”陈曼蓉惊讶地转头。“那时候两天就要打发我,现在两个月地肯让小薇走?” 盖世太保不回应,迳自转回他的办公室。 “两个月就两个月。”陈曼蓉倒也不在乎。“两个人做一个人的工作,会不会浪费人力资源啊?” 程小薇稍微放下心,虽然他没有明确点出她的去处。至少,她将不再是他的秘书,她会缩短交接的时间,或是去请钟经理尽快来要人。 “这位先生找副总。”妹妹带来一位胖胖的男士。 “您是李先生?”陈曼蓉赶紧起身招呼。 “是,我是李志伟,刚刚打电话来要找你们副总。” “对不起,我还没跟他说,您稍等一下。”陈曼蓉忙进去通报,又回来说:“不好意思,副总正在讲电话,请您先进去坐。” “谢谢。你是跟我讲电话的陈小姐?”李志伟大事业掏出了名片,笑眯眯地递出去。“这是我的名片,我跟盖俊珩是老同学了,这位小姐……吓?” 正要递出的第二张名片停在半空中,客人眼睛瞪得圆鼓鼓的。 程小薇觉得这人很面熟,长相平常,却是面熟到令她很不安。 “程小薇,是你?”李志伟喊了出来。 “是啊,她是小薇,你们认识?”陈曼蓉感觉有事要发生了。 “老天,真的是你!你一点都没变。”李志伟瞪成了金鱼眼,不住地惊呼着:“老天!老天!你现在跟阿俊在一起?” 听到他喊阿俊,又是老同学,程小薇更是心惊肉跳。 “我志伟啦!”李志伟指着自己,兴奋地说:“盖俊珩电机系的同学,以前也是学生会活动部的,你好像忘记我了。对嘛,你那时候眼里就只有我们最英俊的阿俊同学而已。” 程小薇记起来了!他们一票男生里,就有这位爱耍宝的胖胖志伟,只是他现在稍微瘦了些,发线高了些,穿起西装,她一时认不出来。 “天啦!你们竟然又在一起!奇迹啊!”李志伟还是叫个不停。 “你怎么来了?”盖俊珩快步走出来,脸色很臭。 “我去隔壁栋拜访客户,想说你来立星好久了,就顺路上来看看,跟你说声哈罗。” “好了,你看到了,可以走了。” “哪有这样子赶老同学的!”李志伟很不满。“好久不见程小薇,大家叙叙旧嘛,你们复合了也不通知一起,真是不够朋友……” “进去!”盖俊珩将老同学拖进去他的办公室,碰地关起门,哗地放下百叶窗帘,隔绝了众人的视线。 “糟!会不会在里头揍同学?”陈曼蓉赶紧附耳去听。 不只是她,在场所有的同事的眼睛耳朵全放到那间紧闭的办公室,以及呆呆站立的程小薇身上。 因为李志伟的出现兼嚷嚷,盖俊珩当天就签了请调申请书。 她和曼蓉交接一个星期,回到了会计处。 这本来就是她期待中的结果,有什么好落寞的呢?不必见到那双紧迫盯人的眼睛,她在这里安心自在,更能发挥工作效率,上班日子过得忙碌且充实……但,心底那种空空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呢? “小薇?” “啊!”程小薇回过神,看到筷子上的肉片,便吃了下去。 “看你夹了菜,就忘记吃,不太开心哦?”洪语芯关切地问。 “没有啦。”程小薇忙吞下一口饭。 “施美桦到处搜集消息,讲得很难听,你不要在意她。” 有些流言传到她耳里,不再是校园魔女学妹的巴掌事迹,而是小薇大小姐回到南部之后,每天跟男人约会,照样指使男人当她的奴隶,帮她买名牌包、送昂贵首饰,欺骗了不少男人的金钱和感情,加上她挥霍成性,趁掌管公司财务之便,挪用公款,最后弄垮了父亲的公司。 然后,落难的小薇大小姐发现旧情人出现,千方百计当上他的秘书,企图重修旧好,好能继续欺骗他的金钱和感情…… “她爱说就让她说,大家都知道我怕盖副总怕得要命,能躲就躲。” 程小薇完全不在意,比起心底那种摸不着的空虚感,这种流言不过是桌上的灰尘,抹了,就不见了。 “那就好。”洪语芯放下心,又说:“盖副总让你调回来,本意也是想保护你,免得再给人家乱猜,可就是有人喜欢八卦。” “我准备搬家,不能再住在他的房子,否则就是真的八卦了。” “确定是他的房子吗?如果是他朋友们的,环境这么好,交通又便利,你也有缴房租,还是懵懵住吧。” “他说要我缴水电费,可是我从来没收到帐单。有一次我故意去大楼物管那里部达个月管理费缴了没,那先生查了一下,就说,啊,盖先生预缴到六月了,不是这个姓盖的,还有谁了?” “呵呵,既然是他的心意,你还是住下来吧。” “我有男朋友,他也该有自己的感情,不能再纠缠不清了。” “说的也是。你很理性。” 吃完午饭,两人离开自助餐店,商业办公区的街道和骑楼到处是出来吃饭的人潮,两个女生东张西望,正打算找间不用排队的饮料店。 “咦!那不是黛如和盖副总?”洪语芯望向对街的星巴克。 程小薇也看了过去,一大片透明的落地玻璃窗边设了一条长桌,客人就坐在高脚椅上,面对外面的马路喝咖啡。 王黛如和盖俊珩并肩坐在一起,黛如不知说了些什么,脸上笑靥灿烂,说着说着又侧过身体看他,还推推他横放在桌台上的手臂,讲个不停,而他仍是摆着那张一成不变的冷脸,看不出他的心情。 才子佳人终于在一起了。程小薇本想说些什么话,心底空虚的那块地方突然涌起满满的酸涩,像一股大洪水向她扑来,淹向胸腔,淹向喉咙,淹向鼻子,然后淹到了她的眼睛,看出去雾茫茫的全是水花。 幸好她还能看到自己就站在一家便利商店门前,立即钻了进去。 “啊,我去买奶茶好了。” 洪语芯听到她那哽塞的颤音,再看对面那对喝咖啡的男女一眼。 看来,小薇不在意流言,却很在意盖俊珩;至于她要选择美国男友还是盖副总,只能问她自己喽。 “啥?你叫盖副总假装是你男朋友?” 午休时间,立星科技后头巷子的花海咖啡厅里,陈曼蓉和洪语芯的惊喊声破坏了宁静的喝咖啡气氛,程小薇则是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戏不是这样演的吧?她才心酸酸没几天,就雨过天青啦? “他说荒唐,说他没空,又骂我无聊。”王黛如表情很无辜。 “小姐呀,我也想骂你了,这什么鬼主意!”陈曼蓉摇头。 “该不会是前两天中午,你们去星巴克喝咖啡,坐在那边当展示橱窗给人家看?”洪语芯问。 “对啊,就是那天。我想说公司里不方便说,就请副总喝咖啡,结果被好多人看到,都跑来问我是不是在跟副总约会。” “是有人误会了。”洪语芯笑看身边的程小薇。 “啊,小薇,对不起。”王黛如忙双手合十,往她前面的程小薇拜了拜。“我应该先跟你报备。” “干嘛跟我报备?” “你不是喜欢副总吗?” 不去正视的问题,轻易被王黛如点了出来,程小薇心脏又咚地重重一跳,再这样下去,她的心脏可能不堪负荷了。 “不要乱说了,我有男朋友。”她很镇定地回应。“就算以前有什么,那都过去了。” “是啊。”陈曼蓉说:“原来黛如你跟小薇一样,也有个在美国的男朋友,你瞒着大家不说,是想再找机会挑更好的男人吗?” “我不是故意瞒大家的,本来是想说,我们不会有结果,说了只会增加困扰;可是,我既不想去相亲,也不想接受男生的约会,每天还是跟他上网聊、写信,两年下来,我发现更爱他了。” “为什以不会有结果?你爸爸反对吗?”陈曼蓉问。 “其实我爸爸很开明的。以前我跟男生出去,他说不要抱个小孩回来叫他阿公就好。”王黛如笑了笑,又低下头说:“至于那个……了,我们在一起两三年,渐渐有了感觉。可是我知道,我毕业了必须回台湾,一方面我有事业心,想进公司学习,一方面也想陪在年纪越来越大的爸妈身边;而他修的是生物科技,什么基因治疗的,那边研究环境好,去年他拿到博士后还是继续作研究,他希望在美国待个十几年,等到有个小小的成果再回来贡献所学,这么一来,我们势必不会有结果。” “他就让你回来了?” “他告诉我,就做你想做的事吧。我们分开的这两年,他圣诞节都会回来看我,我知道,他在等我。”王黛如说着,眼眶便红了。 “有这么好的男人等你,你还不要他?” “就是他很好,我不能再耽误他,就跟他说我有男朋友了,他反应好激烈,说他要立刻回来,见见那个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所以你才找上副总?” “是。” “平常看你满聪明的,怎变得幼稚了!”陈曼蓉以大姐姐的姿态念她一句,又问:“副总不答应,接下来你怎么办?还想骗你男朋友吗?” “我不知道。只好坦白从宽,求求你们告诉我该怎么办。” “若是相爱,就不该有欺骗。”程小薇好像说给自己听似地,“伤了他,也伤了你自己。” 王黛如听了,流下眼泪,洪语芯递出面纸给她,问说:“我先了解一下,他回来是想找‘那个男人’打架吗?” “他说:我要问那个男人,他能给你什么!他敢不敢承诺给你一生幸福!呜呜,他一向很内敛的,第一次看他这么凶。” “他这样说,你会有压力吗?” “不会耶,还觉得甜甜的。”王黛如抬起泪汪汪的眼睛,露出甜蜜的笑容,突然嘴巴一弯,放声大哭。“呜哇!我不知道他这么爱我啊!” “好好面对自己的感情吧。”身边的陈曼蓉拍拍她。 三个女人静静地喝她们的咖啡,让黛如去理清自己的感情。 “咦!你的手机在响。” “喂。”黛如摸出手机,一接听,眼睛就直了,仿佛受到极大的惊吓,声音也颤抖了。“啊……你……我……公司后面,有一间花海咖啡。” “怎么了?”三个女人忙问她。 “他回来了!跑到公司找我。” “你跟他讲花海咖啡,他知道地方吗?”陈曼蓉说。 “要不要回拨给他?我来跟他说地址。”洪语芯拿她的手机。 “等等。”王黛如放下手机,双手拨弄一下头发,慌张地拿出一面小镜子,左看看,右瞧瞧,又紧张地翻她小小的手拿包,“我哭得丑丑的,不能见他,口红、口红……啊!我的蜜粉放在公司,教我怎么补妆!” “女为悦己者容啊!”陈曼蓉笑说。 “不可能!他怎会突然回来?他得天天照顾他研究的小老鼠耶。”王黛如不打扮了,抱住头当鸵鸟。“一定是我听错了,对,听错了。” 三个女人让她去喃喃自语,陈曼蓉转过身,和面对大门的洪语芯和程小薇一起等待即将到来的贵客。 午间的花海咖啡,坐满了来休憩谈天、放松心情喝咖啡的上班族,方才黛如的哭声已经扰动了平静的气氛,现在三个女人又如临大敌似地瞪着门口,搞得大家也神经兮兮地一起望向那道木头门。 门被推了开来,清脆的铃铛声叮当响,走进来的竟然是盖俊珩。 他锐利的目光一扫,立刻对上了程小薇逃开的眼神。 “在这里。”他向后头的人说。 他身后走进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士,随他站定在四个女人的桌边。 “黛如。”男士凝视那只不敢抬头的鸵鸟。 “啊!”王黛如抬起头,愣愣地望着他,眼泪立刻滚了下来。 “我回来看你了。” 泪眸对看了好一会儿,王黛如终于站起身,投向男友的怀抱。 一对恋人相拥,结局圆满,咖啡屋里的客人纷纷拍手。 洪语芯是花海的常客,她和程小薇帮忙收拾好桌面,将杯盘送回吧台,陈曼蓉则是向盖俊珩笑说:“老板,给黛如下午请个休假吧。” “你对跟她经理说,假单出来我就签。” “你们两个坐下来慢慢聊。”陈曼蓉转向两个略显不好意思的情侣。 “我们先走了。” 一行人离开花海咖啡,程小薇非常刻意地拉着语芯落后好几步。 “老板,你怎么来了?”陈曼蓉问。 “同事在午休,只有我在办公室亮着灯,他冲进来就要找黛如,还问我是不是那个要娶她的上司,我说没有这回事,叫他自己去问黛如。他打完电话,问我花海咖啡在哪里,我就带他来了。” “呵呵。”陈曼蓉笑说:“你心肠真好,助人姻缘有福报喔。” “他急得差点跟我翻桌,再跟他说什么往右拐,第几条巷子的,他根本听不下去。”盖俊珩淡淡地说:“我顺便出来吃饭。” “你怎么还没吃饭?不然也托谁帮你带个便当嘛。”陈曼蓉哇哇叫着。“这时间餐厅的菜差不多都没了,你要多吃青菜啊。” “快一点半了,还不回去上班?”盖俊珩看到前面的一家面馆,快步走过去。“我去吃牛肉面。” “记得叫盘烫青菜。” 这时,程小薇才走向曼蓉身边,问说:“你为什么叫他多吃青菜?” “他便秘。” “噗!”洪语芯笑出声,随即援手说:“我也知道便秘很难受的,只要我出国玩,出去几天就会便秘几天。” “曼蓉,他这个症状很久了吗?”程小薇又问。 “也不会啦,可能是最近要推出新产品,产销各个环节都得盯紧。你别看他好像很沉着,一副天塌下来了他也能顶着的自信模样,那是压力锅,闷在里面就便秘了。” “你叫他去买纤维粉,吃了帮助消化排便。”洪语芯说。 “蔬果要吃,补充纤维粉也对,但我觉得……”陈曼蓉转向关键人物,意有所指地说:“他需要的纡解压力的管道。” “他应该懂得跑步、做运动纡解压力。”程小薇被看得心虚。 “他是有在做运动。再说,工作上的压力他可以骂我们这些倒楣的属下,或是因为产品大卖而消失;但有的压力嘛,像是他想说些什么话,做些什么事,却敢说,不敢做,唉,不便秘才怪。” “他压力这么大?”换成洪语芯看程小薇了。 程小薇不敢再回应,都离开他的势力范围了,一切到此为止;她所知道的,不过是笔电事业处的盖副总有便秘的毛病罢了。 可为何,心闷闷的,郁郁的,好像压下了一朵大乌云呢? “便当。” 十一点五十五分,陈曼蓉送上一个便当到副总桌上。 “沙拉。” 然后是一个透明塑胶盒,里头装满五颜六色的水果和生菜沙拉。 “我没订沙拉。”盖俊珩皱着眉头。 这一星期来,陈曼蓉不知道是哪根盘不对,只要他待在公司,中午没有饭局,她就会问他要不要订便当,若是催他出去吃饭,然后每天必定有一盒像眼前色彩缤纷令人垂涎三尺的沙拉。 他摸了下盒子,刚从冰箱拿出来的,凉凉的,沁人心脾。 “不用钱的,内无毒药,请安心食用。”陈曼蓉说完就走。 “你站住。”盖俊珩哪能继续让她欺瞒下去。“你不要再跟我说,这沙拉是便利超商买一送一,你吃不完送我当堆肥的。” “我好心送沙拉给你吃,你不知感恩,还有意见?” “如果真是买一送一, 那我谢谢你,但上面没有标示,这并不是超商买的,而且超商的份量不会这么多。”太可疑了。 “路边摊买的。” “也不知道干不干净,我不吃。” “不干净最好,拉掉你一肚子大便!” “我又不是天天便秘,早就好了。” “就算好了,更要维持每天应该有的纤维摄取量,免得又堵住。” “你什么时候变成营养专家,把我当贝比养?” “喝!要养你这么在只的贝比可辛苦了,人家好心送你沙拉吃,你还问东问西的,很不可爱耶。”陈曼蓉趁机痛痛快快削了老板一顿。 “你还没回答我这沙拉哪里来的。” “好啦,就我帮盛彦准备爱心便当,一颗生菜那么大颗,一粒苹果那么大颗,盛彦也吃不完,就分一半给你喽。” “你从来就不是一个会下厨的贤惠太太。”盖俊珩勾起招牌冷笑,拿起手机。“我马上跟盛彦求证。” “喂喂!”陈曼蓉笑眯眯地。“有人听说你便秘就忧愁了,可是又不敢当面叮咛你,只好捧着一盒沙拉来拜托我。” “这样?”盖俊珩摸向沙拉盒子,若有所思。 “她叫我不能说,可这种事能瞒多久?我这么奸巧的人能帮她编的理由都编了。嘿,也许她怕东窗事发,再送个几次就不送了。” 他掀开沙拉盒,清新的果菜香气扑鼻而来,立即挑起他的食欲。 有时候太忙,他会失去胃口,但为了撑住一天的精力,他还是勉强食不知味地扒光便当,若能配些开胃菜,那他吃起饭来就更愉快,消化也会更好了。 “我去吃饭了。”陈曼蓉看他不说话。“你沙拉不吃就给我。” “休想。叫你老公做给你吃。” 赶走曼蓉,盖俊珩倒出小塑料袋里的酱汁,叉起一片小黄瓜吃下。 仍是他最爱吃的凯撒酱。过去几天他吃就吃了,没去怀疑,但今天知道是她特地做的沙拉,也特地放入他最执着的凯撒酱,这盒沙拉对他而言,已是意义非凡。 那时年轻的他,独独对沙拉酱挑嘴,不爱甜腻的千岛酱,不爱偏酸的和风酱,若有机会吃沙拉,他一定舀上一大匙酸甜咸各种滋味兼有的凯撒酱,但大多数的平价牛排餐厅并不提供凯撒酱,他便宁可干嚼生菜,也不沾其它酱汁。 她笑他,说他是牛吃草,拿叉子在她盘子上头满满的千岛酱抹了抹,再去抹他的生菜,他不再坚持,反而很乐意吃下。 只因那是沾有她气味的酱汁,他吃的不是千岛酱,而是他对她的喜欢、包容和宠爱;现在回头看,或许这个大男孩爱得太痴傻,但,又有谁能深深牵动他的喜怒哀乐呢? 过去如此,现在竟然还是如此? 其实在除夕夜,他就已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重生骤起的感情却硬生生让那通电话给断了,从此他只能退开,看她越走越远…… 他再叉起一片苹果,放进嘴里慢慢噘着。 削过的苹果泡过盐水,所以不会“生锈”,依然保持润泽的果色,盐水带出甜脆的风味,吃得他满嘴生香,神清气爽。 切成细丝的紫高丽菜和红萝卜,撕成小块的鲜脆莴苣,脆甜爽口的红甜椒,玉米粒、青豆仁,佐以水煮的两大朵绿花椰,还有几颗圆滚滚的小番茄,这是她为他贴心准备的沙拉吧。 她对他,还是有感情的吧? 第九章 除夕夜的热吻依然在烧灼着他,她的回应是如此地强烈而真实,他每回想到,就恨不得变身为爱情强盗,直接拿锁开门闯进去,狠狠地吻她个够! 有些事情慢慢变得清晰,他总怀疑,她是否爱她的博士男友? 她累积了休假,却不去美国看他,去年也没听说他回来,这两个人到底在谈什么恋爱?还是像禁不起考验的远距离恋爱,久了,感情自然就淡了、没了?或者是,两人根本就是不合,也就逐渐疏远了? 那他到底在退让什么? 爱情里没有理性,更是自私的,不战而退绝不是他的作风,面对情敌,占有主场优势的他决定不再当个孔融让梨的尖头鳗。 她尚未跟人家论及婚嫁,他为什么不能追她回来? 王黛如订婚了。 她男友回台仅有短短三天,登门拜访王家父母,提亲,买戒指,举行简单的订婚仪式,订好七月的婚礼,等放暑假时再回来结婚宴客。 消息轰动了立星科技,大家一方面祝福黛如,打听这位王董女婿是哪里跑出来的人物;另一方面则是关注被“抛弃”的盖副总,他既然无缘成为驸马爷,那么,是否有可能跟他“改邪归正”的魔女学妹重修旧好呢? “小薇啊,副总一直问我有关你男朋友的事,我跟他说,我知道的就这些,你自己去问小薇啦。”王黛如打来电话,提供线报。 “喔。”程小薇听得心脏怦怦跳。“他问,我答,没有在怕的。” “没有在怕?”王黛如笑声愉快。“那你回来笔电事业处,填我辞职空出来的这个缺,副总一定很欢迎。” “我的专长是会计。”程小薇再度使出她最擅长的转移话题招数。 “你就嫁去美国当家庭主妇,真是可惜,叫董事长帮你开间分公司吧。” “哈哈,我倒是可以开一家我们立星笔电的专卖店,怎样?调你过来,你跟你男朋友的距离就更近了。” “算了,售后服务我做不来。”程小薇又问:“婚事准备得怎样了?” “宴客的事让‘大人’们去忙,我只要挑婚纱、打扮得美美的就好。”王黛如似有感慨。“哎,我还是很难想象,我会为了爱情放弃这边的一切。” “你没有放弃,你还是可以常常回来看你爸妈,也可以持续了解立星的营运状况,做为当董事的准备。而且,你还拥有更多。” “啊,小薇你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为什么我早两年没想到这些呢?不过,如果没有分开,又怎能发现他的好,也发现我对他的感情呢?” 程小薇心念微动,但她很快抑下没必要的想法。 “我爸本来是有些失望啦。”王黛如又说:“但既然女儿爱上了,他也没办法,现在竟然开始打算投资生物科技。还有啊,你得小心我爸又会帮副总介绍女生。” “这……这关我什么事?” “对喔。”王黛如别有意味地说:“我总是忘了你有‘男朋友’,我表妹刚好申请到威斯康辛,我哪天去找她玩,顺便帮你去看看‘他’。” 含混几句带过去,讲完电话,程小薇看着电脑荧幕发呆。 既然他会问黛如,也一定会问曼蓉,她不能再做沙拉了。 开始她不做,他还会留心多吃蔬果吗?但她也不能一直麻烦曼蓉叮嘱他,曼蓉看她的眼神就跟黛如刚才的口气一样。 为他挂心,却为自己制造难题,她想了又想,还是头痛;她能做的就是赶快专心回到工作,不要再让心思飞到十二楼去。 不知过了多久,会计处突然骚动起来,她抬头一看,竟然是盖副总俊珩先生大驾光临。 她心头一惊,立刻低头,习惯性地避开那双一进门就锁定她的灼灼黑眸,却是无力阻止他往她座位走来的脚步。 “哎呀,盖副总,有空过来?”幸好半路被钟经理拦截了。 “是这样的。我记得上回钟经理在主管会议报告过新的存货评价方式,很对不起,我还是不太明白,所以过来这边跟你们请教请教。” “请教不敢当,进来我办公室坐坐,我跟你详细说明。” “钟经理您忙,不打扰您,我直接问主办的小薇。” “小薇?对了,是小薇负责的。”钟经理眼睛一亮,立刻成人之美。 “呵呵,我忙,我正在忙,盖副总你问小薇就对了,您忙两个区会议室慢慢谈,慢慢谈啊。” “可能要看电脑系统,我坐这边。”盖俊珩已来到苦主身边。 “椅子来了。”不待钟经理指示,已有热情的同事推来一把椅子。 “小薇,你好。”盖俊珩坐下来,气定神闲地说。 “盖副总好。”程小薇趁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是以他一坐下,她也不看他,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明年元旦开始,即将实施新的第十号‘会计准则公报’,以后认列存货跌价,不再使用总额比较法,而是改采逐项比较法,这样才能看出真正的存货跌价损失。” “嗯嗯。” “这是新的存货计价测试系统。”她将电脑荧幕转个角度,让他看得更清楚。“基本上,还是维持原来的输入方式,指示在成本的存货评价方式所造成的计价方式结果,从而帮助贵处有效评估存货管理和产销流程。” “嗯嗯。” 她又说了许多新制的作法,讲的口干舌燥,却还是听到他便秘的嗯嗯声,明明就是他要求会计处提供两种制度的比较报表,他不懂才怪! 他是故意的! “你有没有在听?”她抬眼直视他。 “有。”他的眸光须臾不离,带着微笑。 “有关测试新系统的事,我已经跟负责的小雯说过,不需要劳驾盖副总亲自过来。”她以公事公办的客气口吻说着。 “笔电生命周期很短,容易有存货压力,我还是必须了解。” “我想以盖副总的能力,不管是用什么会计制度,都可以将存货压到最低,为公司创造绝佳的绩效和利润。”她将电脑荧幕转回去。“我的报告到此为止。如果没事的话,我要忙了,请您不要坐在这里影响我办公。” “我的影响力这么大?” “盖副总不送。” “我还有事要说。”他屁股黏得牢牢的,不肯起身,一双眼睛寻索着她退缩的神情,刻意放大音量说:“谢谢你送我的生菜沙拉。” 程小薇顿时凝住敲键盘的动作。 他竟然当场放火,烧得她无处可逃!她手掌热,背脊热,心头热,全身都热,恐怕也一定脸红了,同事正在旁边偷听偷看,这怎得了! 这是谢谢你请我吃年夜饭——话到嘴边,她说不出口,即便理由正当,礼尚往来,但她能让同事听到吗? 早知道就不要天天送沙拉,她简直是作茧自缚! “我想请你继续帮我做沙拉。”他又说。 “你、你你想吃的话,自己去买。”她努力说出话来。 “我只吃你做的。”他掏出皮夹,拿出两张千元钞票。“使用者付费的道理我还是懂得的。” “这做什么?”她等着他放在桌上的钞票。 “这年头青菜水果的价格比肉还贵,一份沙拉的成本都超过一个便当了,今天之前的爱心沙拉,就当作是你送我的;从明天开始,扣除假日,我一个月付你两千块,请你每天帮我做沙拉。” “没工夫。” “对了,你不要再买塑胶盒,请用可以重复使用的保鲜盒,环保很重要,我们只有一个地球。” 她该说不吗?难道还有两个地球? “记得,我每天都要,就算中午有饭局,我还是会带回家晚上吃。” 他简直是在命令她,却是露出慈祥的笑容,谆谆叮咛:“至于出国期间,就省下了,我再叫曼蓉给你我的行程。” “我拒绝。” “不然这样好了,你哪天请大家同事一起去你家厨房,你教我们怎么做出又新鲜又可口的沙拉,你们说这样好不好?”盖俊珩说着,还向四周伸长脖子或是站着往这边看到同事们巡了一圈。 有好戏看,又有好东西吃,同事们纷纷点头,大表赞同。 程小薇只能暗中叫苦。若同事真的拗她去“她家厨房”,然后知道她正住在盖先生的房子里,这下子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一再问自己,却是越想越慌。 抬起眼,那个放火的大魔王正在微笑,照样是淡淡地勾起他的嘴角,可那深深的瞳眸里,已燃起两簇前所未有的熊熊烈火。 盖世太保发动攻势了! 盖俊珩走会计处之频率,已经像是在走他家的灶脚。 他有时是来还环保鲜盒,有时是大喇喇开冰箱拿走他当日的爱心沙拉,偶尔充当送件小弟递个公文,通常他会跟看见他的同事打招呼,并不去打扰程小薇工作;但大家都知道,只要他一走进来,他的目光从头到尾就只放在他学妹身上。 “小薇,公司里有人开赌盘。”洪语芯将椅子滑过来,小声地咬耳朵。“赌你跟盖副总能不能修成正果。” “这有什么好赌的!”程小薇好恼,她都“屈服”在盖俊珩的“淫威”之下,日日被“奴役”做沙拉了,还让同事当连续剧看、猜结局! “报我明牌吧。” “连你也……”程小薇不理人了。 “我知道,你很困扰。”洪语芯收起玩笑神色。“我不知道你跟你的博士男友交往到什么程度,你几乎不提他的;但我知道,你很重视副总。你每天帮他的沙拉变花样,郑重地从袋子里拿出来,再放进冰箱;到了下午,就不时往大门那边看,等着人家来还盒子。” “厚,盖副总请大家喝珍珠奶茶,你就被他收买,讲些五四三,破坏我跟我男朋友的感情?” “那要看你跟你‘男朋友’到低有没有感情……啊,来了来了。”洪语芯看到贵客,急忙连人带椅子滑走。 程小薇瞧向电脑荧幕右下角的时间,他算得很准,下午五点三十五分,已是下班时间,他过来说话,不算影响工作。 “保鲜盒还你,洗干净了。”高大的身形站在她旁边。 “唔。”她默默收下。 “晚上要一起吃饭吗?” “我不饿。” “可以送你回去吗?” “我有事。” “这笔还你。”他显然找足了理由赖在她身边,拉把椅子坐下,将手中牛皮纸袋一抖,哗啦啦倒出了一堆贴有她名字标签的原子笔。 “这?”这不就是她早以为人间蒸发的原子笔吗? “我今天翻抽屉找文件,两支原子笔滚了出来。再一摸,发现下面压着这么多支笔,有名字的是你的,没名字的应该也是你的。”盖俊珩拿起一支没有贴标签的原子笔,在指间转了转。“因为是你拿过的,我就收起来,想据为己有。” “这、这这这是公物!”明明理由充足,义正辞严,她却结巴了。 “对,是公物,所以我拿来还你。”他再拿起一支贴有名字标签原子笔,以指甲去撕剥标签。“撕掉你的名字,就可以分下去用。” 也不知道是否故意,他撕了老半天,却还在那边剥呀剥的撕不起来。 “有点东西黏住了,就再也撕不开了。”他定定地看着她。 “怎会撕不掉?”她不理会他的话,拿起一支笔,以指甲从标签角落处剔起,很快就撕了下来,却只是撕掉一层薄薄的纸膜,她的名字还是牢牢地贴在笔杆上。 该用怎样的强力剥除剂来分开彼此呢? “我男朋友要回来看我。” “什么时候?”他脸色一沉。 “下星期三。” “又不是寒暑假,他怎么有空?” “人家有空就是了。” “我请你们吃饭,我也想认识学妹你的男朋友。” “不用。”她立刻回绝。“他、他……我们、我们会很忙的。” “忙着做什么?”他那阴郁的神色简直快打雷下雨了。 “吃饭、逛街、讲话……”她发现自己竟然乖乖配合一问一答,恼得嚷道:“你不要管那么多,好不好?” “好,我不管。”他倒是笑了,恢复正常的淡然表情。“反正我每天都很忙,那天我有什么行程?” 她瞧向钉在板子上的纸张,那是曼蓉影印给她的一周既定行程表。 “那天你要去南科,晚上跟厂商吃过饭才会搭高铁回台北,所以不用帮你做沙拉。” “真可惜,没机会见到他。那他会在台北待几天?我再找……” “我们见面后,他马上要回南部老家扫墓。” “你会跟他去?” “没错!” 星期三,下午五点四十分,她出现在公司楼下大门。 盖俊珩站在旁边大楼的招牌柱子边,偷偷观察她的动向。 半个钟头以来,立星科技大楼前面来来去去的男人全被他盯住,每过来一个,他就怀疑是那家伙,心里开始大肆批评人家的穿着长相气质,等到人家走过去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她要陪那家伙回老家扫墓,其中意义不言而喻,教他怎能不心急! 至少,他要见识那家伙是圆是扁。要死,也要死得心甘情愿。 或者,等那家伙回去了,嘿,占有主战场优势的他再来拟定其它攻击策略——除非,他们真的很相爱…… 他黯然地望向她,那期盼的亮丽神采是为谁而展露呢? 她怎地招计程车了?不是男的过来找她吗?按理说许久不见,说什么也要赶快见面,就像黛如的男友直接从机场冲到公司一样。 他也赶紧冲出来,拦了一部计程车,开了右前门坐进去。 “咦?”运将狐疑地看他一眼,不坐后面,是来抢劫吗? “跟着那部车,左边前面第三部,车号五四三,看到没?” “看到了。” “跟紧点,千万不能跟丢。”他紧张地盯着。“我会多给你钱。” “先生,你放心,就照常跳表,现在下班时间车多,谁也跑不掉。” 运将老大显然经验丰富。 二十分钟后,她在百货公司下了车,往里头走进去,他赶紧掏出一张千元钞,说一句不用找了便下车。 最可疑的地点在十一楼,他耐着性子等候另一部电梯上去,一出电梯就看她跟一个男人抱在一起。 刹那间,天崩地裂,日月无光,绝望的利箭穿透了他的心。 他急忙按住墙壁撑住身体。忙了这么大半天,难道就是为了目睹这个令他心碎的场面? 就此收手吗?他握紧拳头,很不甘心,非得瞧清楚那家伙不可! 此时,两人已经分开,他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个头发稀疏、身材略矮微胖的老男人! 她挽着他,笑意甜美,开心地一起走进餐厅里。 他又气、又急、又心痛,她什么样的男人不找,偏偏找一个老男人! 等等!那男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她爸爸程金龙! 靠……他靠边走,来到洗手间,先解放憋了一肚子的酸水,再洗把脸,对着大镜子整理服装仪容,拨拨头发,调整领带,拿卫生纸擦去皮鞋的灰尘,最后以洗手乳浆双手洗得香香的。 要见长辈,怎能不慎重呢?备战完毕,他走进了餐厅。 “先生,请问几个人?”服务生过来问他。 “我跟朋友约在这里……”他往坐了约六成满的用餐空间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他的猎物。“谢谢,我看到了。” 可怜的猎物正低头看菜单,不时侧过身跟旁边的父母亲讨论。 “小薇,好巧,你在这里。” “吓!”程小薇当场呆掉,笑容收不回去,僵在脸上。 盖世太保神出鬼没,果然不是盖的。今晚,她已无生路。 “小薇,他?”程金龙疑惑地问。 “伯父,伯母,抱歉,我先自我介绍。”他掏出名片,恭敬地双手呈上给未来的岳父大人。“我是盖俊珩,小薇的学长兼同事。” 程爸爸和程妈妈靠拢一起,将名片拿得远远的,眯起眼睛看上头特别印有注音的名字:盖俊珩 “原来是立星科技的副总。”程金龙明白立星副总这个头衔的分量,赶忙站起来跟他握手。“麻烦你照顾我们小薇了。” “伯父不要客气。”盖俊珩回握,再赶紧请老人家入座。“您坐,请坐。出了公司,我就只是小薇的学长,以前在学校时有见过伯父。” “真的?什么时候?”程金龙开始感兴趣。“你也坐。” “有一回我们活动部演讲差点开天窗,小薇临时找您过来。” “啊,好久以前的事了。”程金龙恍然大悟。“那时小薇介绍几个同学,我都忘了,倒是记得有一个长得特别高、特别帅的,就是你?” “就是我。”不是他自夸,那票男生里又高又帅的只有他。 “盖副总,你的姓很特别,如果没注音,我一定念错。”程妈妈说。 “伯母,请不要喊我副总。”盖副总总十分谦虚。“我爸妈叫我阿珩,同学喊我阿俊,你们喊我小盖小盖,还是小俊小珩都行。” 鸡皮疙瘩掉满地!程小薇瞪着他,有如看到外星来的异形怪物。 “你不是现在应该在南部?”好不容易抢到说话的机会。 “我上星期就将行程提前,改成一早下去看工厂,中午跟厂商吃饭,下午就回来了。”他故作诧异状。“咦!曼蓉没告诉你?” 看来曼蓉的确是个忠心可靠的秘书。可就算告诉她又如何?她没跟任何人透露今晚的行踪,这样他也有本事一路跟踪过来,她根本提防不了他。 “因为回来晚了,我就不进公司。”盖俊珩又说:“想说今天南北奔波很辛苦,就来这边吃顿大餐慰劳自己,没想到会遇到伯父伯母。” 程爸爸和程妈妈对看一眼,老人家怎会看不出这个年轻人的心思呢? 还有女儿那咬唇瞪眼的不自在模样,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一起吃饭吧,先点菜,先点菜。”程金龙笑着递菜单过去。“喜欢吃什么就点,小薇说她要请客。” “伯父,伯母,你们先点。”盖俊珩推让着,谦虚极了。“你们难得回来一趟,又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请让我这个小辈表示一点心意,请你们这顿饭。” 接下来,边吃边聊,起先是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谈经济,谈工作,谈工具机,谈手机,谈电脑,盖俊珩什么都能聊,也注意到旁边不住微笑、较少说话的程妈妈,聊起了银发族最近流行的葡萄糖胺,还说他下回去昆山厂时会抽空到上海看伯父伯母,然后当父母的免不了开始探听盖先生的学经历和家庭背景。 程小薇完全插不进一句话,好好一个安静温馨的家庭聚会,就让他给破坏了——变得更愉快、更欢乐;能见到爸妈笑得如此开心,听爸爸眉飞色舞谈他的新事业,她也很感安慰。 他还是没变,本来就是一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风趣,活泼,热心,有能力,有干劲,只是进了职场之后,职位不断升迁,他必须摆出一张符合工作需求的冷脸,当个盖世太保。 “你别净顾着说话,饭也要吃。”她忍不住提醒口沫横飞的他。 “是。”他乖乖住口。 “小薇,你帮俊珩夹菜。”程妈妈已经改口喊人家名字了。 一会儿,俊珩先生的盘子里已经堆满茭白笋、豆苗、青豆、山苏,以及当作配菜的葱丝、莴苣和芜萎。 “小薇你别只挑菜,也夹个排骨还是虾仁呀。”程妈妈又说。 “他吃素。”程小薇头也不抬地说。 “咦?”程爸爸和程妈妈不解,明明才见他吃一块醉鸡的。 “小薇知道我消化不好,所以总要我多吃纤维质。”盖俊珩微笑解释,刻意看了她一眼,再大口吞下一大片莴苣。 程爸爸和程妈妈相视而笑。既然这个年轻人已通过他们审核女婿的基本条件,接下来当然是乐见其成了。 “我们小薇很细心,很懂照顾人。”程金龙说起女儿的好。“以前我住院,都是她在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所以我很快就好起来了。” “她现在不时打电话到上海,提醒我们该吃药啦,要运动啦,要多穿衣服啦,叫她爸爸不要熬夜赶工。”程妈妈也笑说。 “我们就这一个女儿,从小就宠她,穿好的,用好的,打扮得像公主一样。我们带她出去,人家说程董你女儿好漂亮,我们就很得意。”程金龙语气转为黯然:“本想说给她找个好女婿,一辈子让人疼着,没想到公司出事,她为了我,为了公司,吃了很多苦,唉!” 程爸爸说得感伤,叹了一口气,程妈妈眼眶也红了。 “爸、妈,你们不要再说这个。”程小薇忙劝说。 “我们叫她一起去上海,她说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要留在台湾找工作。”程金龙欣慰地说:“她考入立星,我们也安心,可是有时候想到她一个人孤单在台北,过年也买不到车票回去……” “伯父伯母,你们放心,今年大年夜小薇和我在一起。” “呵?” “我请她到我家吃年夜饭,然后一起去猫空山上看夜景。”他如实报告。“伯父伯母打电话来时,我就在她身边。” “哎呀,小薇,你怎么不说呢?”程家父母喜出望外,原来早就进展到这种程度了。“还骗我们说是去女同事家。” “爸、妈,你们水果吃一吃,去搭车了。”程小薇转开话题。 “清明快到了,伯父伯母回南部扫墓?”盖俊珩问道。 “是啊,这两天先找亲戚朋友聚聚,星期六上班上学的才有空,家族再一起去扫墓,小薇你星期五晚上回来吧?” “嗯,星期五下班后走。”程小薇声音扬高:“爸呀,我就要回去了,叫你们飞高雄,结果你们又从桃园绕来台北这一圈。” 似是埋怨的口气,可那皱眉撅嘴的表情,加上带着娇嗲的嗓音,根本就是女儿在跟老爸撒娇。 “想早点看到我的宝贝女儿啊。”程金龙笑得合不拢嘴。“顺便和你妈妈来台北逛逛,好几年没来了。也幸好来了,这才能认识俊珩。” “伯父伯母很疼小薇,我想请伯父伯母允许,让我陪小薇一起下南部。”果然,盖俊珩再度发挥厚脸皮的功夫。 “当然可以!你过来认识小薇的叔叔舅舅阿姨,大家熟悉一下。” 用餐结束,盖俊珩抢付账、提行李,搭捷运找座位,护送未来的岳父岳母到车站搭高铁。程小薇拿出订好的车票,送父母进闸口,再等到他们上月台,这才正式和父母道别。 “伯父伯母再见!” “盖副总再见。”她也以最快的速度道别。 才踏出半步,右手掌已被他握住,手臂一紧,完全走不动。 她挣了挣,他却是握得更牢;她抬眼看去,就看到一张带着神秘冷笑的俊脸,阴森森,幽沉沉,令她毛骨悚然,血液冻结,心跳停止。 今夜,她是逃不出盖世太保的魔掌了。 第十章 一路上,她有很多逃脱的机会,像是在人多的车站大喊救命,或是向计程车司机说这人是挟持她的歹徒,最后还有大楼警卫可以求援,但她皆一一放弃了。 他的手是那么牢靠地紧握着她的,当两人并肩坐在计程车后座时,他还将她的手拉到他大腿上,以他双手不住地摩挲着。 他不愿放开,她也贪恋他的掌握和热度。没有他的日子,她并不觉得失去什么;然而再度有了他时,她才知道,她放开了多么珍贵的宝物。 不过呢,当她抬头看到那张冷脸时,她还是认为保命要紧。 他们一路沉默回到住处,他大方地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她趁他开灯、关门之际,拔腿冲向她的房间。 灯亮,门关,同时一双健臂箍住她的腰,迅速将她带进一个火热的怀抱,她都还没站稳,他热烫的唇瓣已然覆上。 她喘着气,试图转头,他霸道地以手掌扶住她的后颈,不让她扭动,她的唇立即沦陷在他急躁探入的舌里。 他的吻很不温柔,猛烈得像一场超级强烈台风,瞬间将她笼罩在他的暴风圈内;又像是一头发怒的野兽,凶恶地撕咬着她,大肆蹂躏着她的唇舌。在两人紧密交缠的嘴里,他疯狂地缠卷,不客气地啃咬,她在他的强袭之下,不止失去了呼吸,也失去了自我,已然全身瘫软的她,只能承受他更加狂野的掠夺。 这是惩罚之吻吧,若连十一年前的那巴掌一起算,她甘愿受罚。 她抬起僵在身侧的两手,慢慢摸索上他的腰,有如蜗牛爬行般,再慢慢往后摸索,一寸寸爬过他的身体,最后,在他背部紧紧交抱住。 他身体一震,热吻暂时停歇。她主动进攻,舔上仓皇舌尖,才要深入缠绵,他已敏锐地回击,再度延续方才的深吻,而且变得更加炽热,更加激烈,狂骤的吻雨落在她嘴里、她脸颊、她脖子,来来回回,一吻再吻,又吮又舔,重重地,深深地,密密地,好似不这么将她狠狠地吻到全身种满他的印记,无以宣泄他所有的情绪。 他下体的膨胀始终紧抵着她,不时因他的动作而摩擦到她的敏感部位,令她忍不住逸出呢喃,才朦胧意识到这可能是要命的挑逗时,他的手掌已来到她的胸侧,来回用力地压揉她的浑圆。 她的喘息更加剧烈,也听到他变得浊重的呼吸声,就在她以为两人的激情即将一发不可收拾时,他却缓下了动作。 亲吻由深而浅,缓缓地退了出来,转为在她唇瓣上辗转轻吻,再如蜻蜓点水般地落在她的眼睛、鼻子、额头;胸前的爱抚也变成柔缓抚摸她的背部,最后,他按住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推了开来。 他的热气尤薰炙着她,这短短的分开距离令她怅然若失。 她又期待什么呢? 如果这是惩罚,那他达到目的了。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对上了他深不见底的黝黑双瞳。 “美国威斯康辛博士生的男朋友?嗯哼?” 那由鼻子喷出来的声音简直像高八度的汽笛,刺得她耳膜发疼。 “念经济学博士,交往快四年,身高一八0,移民澳洲。请问,他叫什么名字?大学念哪里?修哪门经济学?移民澳洲哪个城市?” 她想说些什么,这时才发现嘴唇被吻得麻麻肿肿的,一时动不了。 “说不出来?说谎前记得打草稿喔。”他露出得意的笑。 说了一个谎,就必须以更多的谎去掩盖,她事迹败露,已经无法再胡说更多不存在的事情了。 “你还不是唬我说,这间房子是你朋友的。”她终于出声反驳。 “你可以有一个虚拟的男朋友,我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刚买了房子的朋友?” “你、你你你打一开始就是存心骗我,要拐我住到这里来,我我我……” “我我我什么?”他很恶劣地模仿她的结巴。“这屋子本来就是结婚用来当新房的,你先住进来有什么不对?” 直到这时,他一直牢牢注视她的目光才转向屋内,准备正式宣示他屋主的主权,却一眼看到她放在房间外面的两个大纸箱。 “你这是干什么?”他冷了脸。 “搬家。” “不准!” “你自己说的,出了公司,你就不是盖副总。”她多说几句,嘴唇总算恢复灵活。“你不能命令我。更何况现在你也不是我的直属上司。” “好,不是盖副总,是关心你的学长,如何?” “唔。” “找到新房子了吗?”这是深长的殷切关怀。 “差不多。” “我不喜欢模棱两可的答案。”这是标准的盖世太保说话方式。 “房东也要筛选房客,他说过两天会通知我。就算不成,我还有其它选择,反正,一定会搬出去。” “你哪里都不搬,只能住在这里。” 事到如今,她已不容许他再横行霸道下去,她必须表明立场。 “盖俊珩!你到底想怎样?我们不可能了!”她嚷了出来。 “为什么不可能?”他倒是笑了,温温的,不是令人毛毛的冷笑。 “那个以前……那个、那个总是心理阴影……” “你要我原谅你,我也原谅了。” “原谅是一回事,能不能再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 “说来听听。别老站着,坐下来。”他迳自坐到单人沙发里,舒适地往后靠,跷起二郎腿,叉起双臂,一副大老板听属下说明的姿态。 她抿住还是麻麻的唇瓣,坐到另一张长沙发远远的那一端。 “当我打算执行一项重大方案时,竟然有人反对。”他又盯着她说:“我会请对方提出足以说服我的理由。” “就算你没心理阴影,但我有心理阴影。” “说明白一点。” “盖俊珩,我这不是在跟你作简报!”她好恼他的语气。 “很凶,很好。”只要她凶,他就笑,而且是越凶笑得越开心。“你的确不是作简报,我们关系平等,平起平坐,你可以多叫几次我的名字,我绝对不会介意。” 她是流泄情绪了。以前她一味害怕,不说话,不抵抗,他也无可奈何,现在她开始“反抗”,他倒是乐在其中。 但,话总要讲清楚,她要告诉他,他们为什么不能再在一起。 她正想开口,脑袋竞是一片空白。 其实,在今晚被他撞破真相之前,她早已忘了她为何不敢再去爱他。 一开始,确是她严重的心理阴影:但除夕夜那晚,他亲口说了两次原谅她,那是破解她阴影的魔咒,让她重新看见阳光;然而,他和黛如的阴影还是存在,她只能默默退开,默默祝福他们。 “我以为,呃,你和黛如,那个……这个……” “我和黛如从来没有那个这个,你不必退让,拿假男友欺骗我。” “我又不是欺骗你。”她说出原因:“打从我进立星,语芯就想帮我介绍对象,但我不想跟男生交往,干脆跟她说我有男朋友。” “哦?不想跟男生交往,是你还爱着我吗?”他微笑看她。 “才没有!”她胀红脸嚷回去。“我早就忘了你。” “很不幸地,我也早就忘记你。不过呢,月下老人好像不死心,又把我们牵在一起。”他慢慢地说着:“有个男朋友来疼你,不是很好?” 他话中的暗示令她心跳加速,恍惚想着,当她失意时,有一个胸膛可以让她哭泣;当她疲惫时,有一副肩膀可以倚靠,而那个人是谁? 她瞧向他,他也深深地看着她,不再有开玩笑的神情,也不再摆着老大的姿态,而是上身前倾,双掌交叠放在膝上,眼神温和而专注,好像正准备倾听她的话。 到了此刻,她是彻底卸下心防了。他,盖俊珩,过去她哇啦啦地高声谈笑,他陪在旁边开心听着,现在,他仍然愿意继续听她说话。 若有些事情让他明白,或许会“吓退”他,但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差别,他早已走出她的生命;而他值得更好的。 “因为……”她缓缓说出:“那时候我很低潮,还没有完全从我爸爸公司重整的事件中走出来,整个人总觉得很累,懒洋洋的,什么事都不想做,不想出门,只想睡觉,也许,我猜是忧郁症。” “去看医生了吗?” “没有。我既然知道原因,就知道该怎么办。爸爸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上海,我明白到了那里,一定会受重用做行销或管理职,但以我的身心状态来说,我没有信心,我不认为撑得住新生的压力;为了不搞垮我爸朋友的公司,更为了不让我爸妈担心,我留了下来。” “你可以不必一个人这样子硬撑。” “我没有硬撑。我告诉自己,觉得累,没关系,那一次做一件事就好,无论如何,就是要重新站起来,一步、一步慢慢站起来……” 她不觉握紧拳头。勇敢面对过去的她,的确站起来了。 “爸妈离开后,我一个人上台北,去便当店配菜装便当,去超市当收银员,赚一小时九十块的时薪,维持自己的基本生活开支,也让自己慢慢回到人群里,同时我有空就念书,准备各项考试。” “然后考上了立星?” “是的。回到你的问题。我刚到立星时,还在调整自己,我不愿在身心还没恢复健康之前,又要去面对一段可能会造成更多困扰的感情,所以我以‘我有男朋友’的名义婉拒了语芯的好意和别人的追求。” 她喉头微哽,低头避开仓皇灼灼注视。 “男人年纪越大越是现实,你这个女生没工作,或是出了问题,他们转身就走。”她幽幽说着。 “是的,我很现实,现实到以为你有男朋友,怕破坏你们的感情,于是转身就走,没想到是被你当笨蛋耍。”他语气扬高。 “我没这个意思!”她慌张地说:“我真的以为你和黛如……” “黛如!又是黛如!明明两个对对方都没意思的人,硬被你们凑在一起!”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再说,黛如男朋友回来后,你明明知道我爱你,为什么还是不跟我说明白?” 轰轰轰!她耳鸣了吗?还是地震了,为什么她会感到晕眩呢? 好像……她听到三个强烈震撼她的关键字,可是他语气凶巴巴的,完全跟那三个字搭配不起来。 “本来我除夕就想说了,偏偏来了那通该死的电话。”他还是凶巴巴地抱怨着。 “我爸妈打来的新年快乐电话,你怎能用这种字眼形容?” “好、好,我说错了。”他举双手做投降状。“是该死的我误会那是你该死的博士男友打来的,害我当场变成该死的大笨蛋。” 天知道当她骗他说是男友电话时,他失魂落魄的模样让她有多难受! 总以为他可以有更好的黛如,却不知她已经重新回到了他心中。 “如果不是你偷偷摸摸帮我做沙拉,让我起了疑心,我到现在还便秘!”盖俊珩讲着讲着又大声了。“没有一个属下能够蒙混我,偏偏我被自己蒙混,看不出你在蒙混我!” “你凶什么凶!”她抬头看他,也气呼呼地嚷回去:“老是摆主管威严,以上欺下,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对不起,小薇,对不起。”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坐到了她身边,轻搂着她的肩头。“那我让你在上面,好不好?” 他一语双关,真是邪恶!她转头瞪他,但他们的距离近到几乎脸贴脸,她不但瞪不到他,反而让他的热气给薰得又低下头。 “我们换个立场,你来当大主管,我当小职员,你尽管来问话,要凶我、要骂我都行,把你想问的话通通问出来。” 好!这是他说的,她要他对所有的蛮横行为做一个合理的交代。 “为什么要我当你的秘书?” “想亲近你。” “为什么要我住这里?” “想保护你。” “什么找我吃年夜饭?” “不想看你孤单。” “为什么?” “我爱你,不需要原因,就是爱你。” 她心悸了,眼眶热了,他一再表白,她却是害怕到不敢接受。 “我、我很坏,很任性……” “我已经有治你的方法了。” “我、我有幽闭恐惧症。” “我会唱小毛驴给你听。” “不能唱别的吗?” “可以,我接受点歌。”他握住她的手。“再不行,我带你去看医生,顺便看我的便秘。” “又、又又不同科……”老天!他别老是让她又哭又笑的。 “那是心理上的便秘,需要心药医。” “我、我我我还没调整好……”再挤一个理由。 “不,据我的观察,你调整得很好,不管是在工作上或是和同事相处上,你已经展现出应有的成熟和智慧。” “我对你……对你还没调整好。” “是吗?”他照样以他的双手合拢她的手掌,像是将一件宝贝藏了进去。“好,既然你还没有调整好,那我等你、陪你,直到你可以接受我的那一天。” 她眼泪止不住,溃堤似地冲出,喉头哽咽,无法说话,更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能任那打从心底满溢而出的泪水不停地流着。 “小薇,我想陪在你身边。”他声音在她耳畔,低低的,柔柔的。 “当你恐慌时,你可以立刻找到我;当你想说话时,你可以有人倾听;或许我工作很忙,也或许我会出差,但我要你记得,我爱你,我等着你来找我,等着听你说话,也等着你再来爱我。” 她早已再度爱上他了,她愿意更爱他,竭尽所能回报他对她的爱。 泪珠大颗大颗滴落在他的手背上,缓缓地沿着指头和肌肤流下,他不挪动,不擦拭,只是承接着。 风风雨雨,已有依靠,当她无助时,他就是她的庇护所在。 她伸指为他拭去手背上的泪痕,轻缓地抚过他的指节,彼此的指头偎依相缠,互相寻觅对方,最后,再紧紧交握住。 泪眼朦胧里,看着两人十指交握,她哭得更凶。 “你爱得爱哭了。”他轻叹一声。 “我爱哭,你就不爱了,是不是?”她呜呜抗议着。 “让我瞧瞧,这位是程小薇小姐吗?”他抬起她的下巴,装模作样地说:“是长得很像,可她以前不哭的,还很凶悍,会打男生……” “不要说以前了啦!”她脸蛋陡然胀红。 “不行耶,你过去记录不良,得罚你留校察看才行。” “什么、什么留校察看?” “留校察看,就是你得留在这里,这是一个惩罚。”他轻柔地为她拭泪,不住地抚摸她的脸颊,语气柔和得一点也不像在宣判罚则。“罚你跟我住在一起,睡在一起,一辈子来疼我、爱我、宠我,好不好?” 她痴痴地望着他,不用他来说,她早就想将以前不懂得去爱的、现在已经爱的、未来还要继续爱的,将她所有的一切的爱,通通都给他。 “好……”千言万语,就让这一个字来承诺吧。 她的声音消失在他的吻里,他寻索,她迎接,两人紧紧拥抱。重新点燃爱之火,一下子彼此的身体便热了,他啃吻着她的脖子,令她全身酥软,再顺势将她推倒在沙发上,伸手去解她的衬衫钮扣…… 铃铃……铃铃……就在此时,盖副总最没情调的手机铃声响当当了。 他的手僵住,胶着在她唇瓣的吻也停住,不到一秒钟,他又探索下去,似乎不想理会这通杀风景的电话。 “电……电话。”她喘着气,伸手摸进他的西装口袋,帮他拿出来,再以最快的速度塞进他的手掌和她的胸部之间。 他看到来电,不得不接起手机,脸色很臭,声音却不敢太放肆。 “没加班。我在新房子,今天不回家睡……是,就是她……放心,一定带回去给你们看……你儿子绝对是个负责任的男人,拜!” 在他接电话时,她已起身“逃”开他仍然不断伸过来的爪子,站在房间门口听他讲完电话。 “我妈打来的。”他指了指手机,然后收进口袋里。“自从我家人知道我带了一个可疑女子去吃年夜饭之后,他们开始逼供。我不说,他们就去找现场目击者的手机、相机、录影机,还去调餐厅的监视器画面,就是要把你找出来。你可能不知道,现在我家上至八十五岁的阿嬷,下至三岁的侄儿,每个人都认得你。” 她出名了吗?想到即将和他家人会面,脸颊不觉又烧热起来,抬眼看他一脸坏坏,摩拳擦掌,好像准备过来抓她继续方才被迫中断的运动,忙说:“我也该打电话给我爸。” “爸,你们到了?”她走进房间,拨了手机。 “到了。你阿清堂哥过来接我和你妈,现在刚到你叔叔家。” “这就好,爸爸妈妈晚安——” “俊珩有送你回去吗?” “有。”还同处一室呢,你女儿危险了。 “我和你妈都感觉得出来他对你很有心。小薇啊,你到现在还没嫁出去,我们当父母的——” “爸爸啊!”她赶紧打断:“有事等我回去再说。” “好!好!记得叫他一起回来。” 讲完电话,她将手机放到桌上,愣愣地看着桌面。 接下来该怎么办?出去主动诱惑他?等他过来?还是叫他回去? 想了又想,她瞧见身上弄皱的衣裙,决定还是先冲个澡。 正拿出换洗衣物,就见他轻松地哼着歌走进房间,大手往她床铺一揽,将她的棉被枕头抱个满怀,随即走了出去。 “喂!干嘛拿我的枕头被子?” 他不回答,还故意跨大脚步,让她追到主卧室。 主卧室变了。原是尚未拆封的双人床,如今拿掉了塑胶套,变出一套紫罗兰花朵色系的床单,仅是这样一个颜色的变化,再点亮两盏床头灯,顿时就让冷清的主卧室变得温暖鲜活。 “怎么会有床单?”她惊讶地问道。 “当初装潢好,设计师就放了一套搭配设计风格的床包在衣橱里头,你没找开看过?”他把她的棉被和枕头丢到床上。 “别人的衣橱,我不会打开来看。” 其实,是她根本以为里头是空的,完全没有打开的念头。 “你打扫的很干净,随时可以进来睡觉。”他笑容可掬。“我有枕头套,没有枕头芯,有被套,没有被胎。这被套是可以当凉被用,但现在天气凉凉的,不够暖和,所以就拿来你的棉被过来,反正待会儿我们叠在一起,一颗枕头一条棉被也就够了。” “你!”真是越来越邪恶了,她转身就走。 “小薇!”他立刻攫住她,热吻也随之欺上。 今夜,是过去的结束,也是未来的开始,再也没有任何障碍能阻止他爱她的心志,看样子,他不达目的是绝不罢休了。 这就是盖世太保,她只能屈服,心甘情愿任他惩罚。 不过,忙了这么晚,又吻到一身燥热,现在她只要做一件事。 “先、先先先洗澡好吗?” “好!”他露出邪恶的笑容。“我们一起洗。” 好邪恶啊! 他的手像一条毒蛇,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动,抚过了大腿,再移向最神秘敏感的深处,先在门口徘徊,来来回回地挑逗她,然后缓缓地吐着蛇信,滑移进去。 大魔王!大色狼!大猪哥!哪里学来这么多招式!当他秘书被他操,不当他秘书也被他操……哎呀呀,真是不雅!近“猪”者赤,近“魔”者黑,她的思想也变得很邪恶了。 “噢!”她终于被他吵醒,睁开眼,窗帘透出幽微的天光,天色仍早,她投降似地喊道:“别闹了。” 他不理会她,迳自做他的手指早操,同时吮吻上她的雪峰。 “痛!”她叫了出来,也搞不清楚是哪里痛了。 昨夜被他又咬又吻,又压又扭的,这会儿全身伤痕累累,筋骨酸痛,只要他稍一碰触,她就再也承受不住,只能无助地闭上眼,摊软了身子,任那条大毒蛇攻城掠地。 她躺卧在柔软的云海里,随那轻涌而起的波涛摇荡,耳边吹进一股微风,他炙热的唇含着她的耳垂,柔柔地舔着,轻轻地吻着。 “小薇,我爱你。” 心很暖,很满足,很欢喜,这是她百听不厌的一句话,只要她听了,眼睛就会湿湿的。 “来,跟我说爱我。”他轻吻她湿润的眼角。 “唔……”她是想说,可是她竟累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 “快说。” “喔……”人家想睡啦。 “再不说,就不让你睡。” “哼……”用威胁的? “说了再睡,好吗?”他语气温柔,却加重了他的动作。 “啊!”她浑身战栗,脚底发麻,几乎无法承受他猛烈的撞击,整个人仿佛被抛上了外太空,失去了重力。 不行了,她累摊了,她受不了了,昨晚缠绵得这么晚,一早又要做运动,她睡眠不足是要怎样上班啊。 好啦好啦,也不过三个字,说就说,说完就拜托他饶了她吧。 “我……” 下秒,她已坠入最深沉的梦乡,任大毒蛇乱爬乱咬,她也不管了。 睡觉真好,睡在一个安心温暖的怀抱里更好,因为她知道,她的王子会保护她,让她安安稳稳地作个好梦,直到时间到了,王子就会吻醒公主,召唤她回到人间…… 铃铃!铃铃……唉,他的电话真多啊。 “喂……”她爬到床头,摸索到手机,含糊出声。 “老板,八点四十了耶,你是不用打卡啦……咦!你?” “啊!”程小薇清醒了。 “小薇?怎么是你?”陈曼蓉先是惊声大叫,随即想到可能原因。 “老板在会计处?” “呃……” “你跟老板说,总经理找他,叫他赶快回电。” “喔。”还好曼蓉立刻挂了电话,她正待起身穿衣,盖俊珩走了进来,他已穿好衬衫,打好领带,梳理整齐,容光焕发,副迎着朝阳准备去上班的好青年形象。 “曼蓉说总经理找你。”程小薇缩回棉被里,递出手机。 “曼蓉吗?”他拨了手机。“我还在家里,大概半个钟头后到公司,有事你先帮我看着,电话帮转给总经理。” “你还在家里?”陈曼蓉尖叫之高,程小薇也听到了。 这厢误会可大条了……嗯,是事实,不是误会。 盖俊珩等不到曼蓉转接,直接挂掉,再拨给总经理,报告昨日和厂商会面的情况,并且交换一些意见,讲完后,摆上正经八百脸孔的盖副总立即化身为邪恶的大野狼。 他笑眯眯地坐到床沿,轻抚她裸露在被外的肩头,摸着摸着还不过瘾,又低头去亲吻她的肩膀。 “要帮你请假一小时?半天?全天?” “要请假我自己请!”已经迟到了,至少得请一个小时。她挪了挪身子。“你别挡在这里,我要去上班。” “我等你,我们一起搭捷运去公司。” “不要!”她伸出一根指头,徒劳地推他。 “今天我把车子开回来,明天开始,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上班了。” “不要!” “都不要?”他伸手进被窝里,摸索着她柔滑美好的裸身,笑说:“那你在家当我的老婆,天天想着法子伺候我吧。” “喂,你不累吗?”她又被摸得差点瘫软,忙喘一口气。 “精神超好的,还很亢奋。”他神采奕奕地说。 “去!”一脚踢开他,再用被子蒙住自己。 才蒙一下下,她立即掀开,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她还没做。 “等等,回来。” 走出一步的他乖乖回来,站在床边看她。 她跪坐在床上,觉得这样还不够构着他,像直起身子,伸长手搂住他的脖子,往他左颊用力闲了一记,朝他说出她的心声,“俊珩,我爱你。” 仓皇眸光立即转为灼热,定定地凝视她。 “好了,去上班。”她露出微笑,再往他右颊亲一个。 说完,她放开手,跪坐回床面,仰头看他,准备和他说再见。 他还是不动,灼灼的目光往下移,定睛在她一览无遗的胸部上,她随即拉起被子掩住,朝他摇了摇头。 他很克制地收回贪恋的目光,举手指了自己的唇。 讨糖吃的小孩!她笑了,反正都答应了宠他,再多宠一下也无妨。 她又直起身子,往他温润的唇瓣啄了一下,马上缩回手,滚进被窝里去,将自己裹得密密实实的。 不能再诱惑他了,否则今天笔电事业处的大魔王就无法上班了。 至于她,也是要上班的——可是,糟了,眼睛会不会泡泡的?嘴巴会不会肿肿的?脖子会不会被种草莓?这教她如何出门见人?尤其是曼蓉很可能会问她怎会在“老板的家”接手机……糟糕糟糕!刚才他好像没刮胡子,刺得她痒痒的,给人看到了又会作何猜想? 哇哇!不敢想了,她得赶快跳起来打电话给他,叫他进公司前得想办法将胡子刮干净,然后她也得快去洗脸,以最佳的化妆技术将自己遮掩得毫无破绽,打扮得美美的,火速赶去上班了。 七月盛暑,王家嫁女。立星科技的王董事长办喜事是何等盛会,大饭店里宾客云集,放眼看去,不是身价百亿的大老板,就是台面上的政治人物;而在公司里总是很神气的盖世太保,只能被贬到边疆地带。 一对新人过来敬酒,满桌同事纷纷站起来,朝新人欢呼举杯。 “黛如,恭喜恭喜,要幸福喔!” “谢谢!”王黛如挽着她英挺的老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大家都要幸福喔。嘿,你们这对!什么时候?” “十月。”被问到的盖副总微微笑。 “要寄婚纱照和影片给我看喔。”即将远赴美国的新娘子嘱咐。 “一定的。”回答的是程小薇。 热闹的宴席散去,一对恋人手牵手,并肩走在人行道上。今天饭店停车场客满,他们得走上长长的一段路到他们停车的地方。 夜空里,有难得一见的一轮明月,温柔地俯瞰这块土地。 “我听到有人说……”程小薇笑个不停。“如果你勤劳一点去追黛如,今天的男主角就是你了。” “讲什么鬼话!”盖俊珩用力捏了她的手。 “好痛!”她又是笑。“你想追,也得照照镜子,人家还看不上呢。” “哼。” “她老公真的很爱她,给她自由,让她回台湾发挥所学,然后耐心等待,等到她发现他对她的爱……” “你怎么老是说别的男人的好话?”盖俊珩老大不高兴了。 “没有哇,这是刚才婚宴他们放的影片说的,你都不认真看?” “为什么现在婚礼一定要做这种两人交往过程的影片?” “流行吧。”程小薇忽然心虚了。“我也觉得不需要做这种影片,挺麻烦的,要去找旧照片,或是讲一些恶心巴拉的话。” “你可以拿以前我们合照比v的那张。” “算了算了。” “不能算了。”现在换他认真了。“不然有人说,我追的是中文系的学妹。又有的说,是我劈腿才会被甩耳光……” “不要说了啦!”她听到敏感字眼就两颊烧红。 “我必须导正视听,告诉大家,大学时代的我用情专一,只爱会计系的学妹程小薇,可是——”他故意停顿,低头去看她已经低垂到不能再低垂的脸蛋,捏捏她的指头,笑说:“你说说,后来发生什么事?” “后来?后来就在一起了啊。” “中间似乎漏掉了很多情节,能不能请你补充一下?” “过程不重要,有结果才是重点。”她正经地说。 “你这回不能再呼咙人了,回家得用功,为下周末的开庭做准备。” “美女检察官会盘问?” “何止检察官,各路人马全杀来了。”他凝看她的神情,再用力一握她的手,柔声问:“怕吗?” “不怕!” 路灯下,她一双黑瞳熠熠生辉,闪动着自信亮丽的光彩。 盖俊珩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她。这就是他的小薇,美丽,大方,成熟,自信,永远吸引着他去爱她。 他和过去学生会的朋友们仍有联络,大家维持一年一次的聚会,聊聊彼此的近况。这回聚会经由李志伟大事业四处宣传他和小薇复合的消息,未演先轰动,查弊案出了名、被封为美女检察官的张慧慧早就打电话来,说她一定会拿出专业本领,向他们问个追根究底。 他笑着摸摸亲亲老婆的头,很乐意全盘托出他们的恋爱史。 “找一天晚上你先跟我作个简报,我们得说法一致,免得你把我说得像坏人一样,又让他们穷追猛打问个不停。” “抱歉,盖副总,我下班时间是不作简报的。” “怎么不能作简报?”他搂住她的腰,笑得好得意,靠上她的耳边说:“今天给你在上面,换你来疼疼我。” “你、你不累啊你?”她唯一能抗议的,还是这句话。 “没关系,明天不上班,我们可以战得晚晚的,再晚晚起床。” “我不要!” 抗议无效,他的大掌握得又牢又紧,她又让他挟持回家去了。 看来,她永远也逃不出他的魔掌了。 一轮明月缓缓移动,照亮了城市里的每一扇窗,在每扇窗的后面,都有一个故事,而那故事仍然继续进行着,以一生的时间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