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欲》 第一章 序章 对于我自己来说我就是法律。 我是获取者。 ——edith södergran〈强权〉 谁知道圣经里的索多玛故事?有人听过庞贝城毁灭的种种传说吗?不知道,没听过,不要紧。那与此无关。 色欲是否罪恶?是否导致世界毁灭?纵欲无度的人类是否该死?难以肯定,但,见着那个女人,连说三个“是”,好像也非错。 那个女人——简直在呼应她心中的答案——一身若隐若现薄纱睡衣,情趣多过遮掩。羞耻心?男女之事没有这种东西。大可不用回避,那个女人本欲教人瞧见。让嫉妒愤怒化作利爪将她撕扯。疼痛在心头像蛇盘绕,毒液染噬血流,她不再纯洁,是一朵剧毒的爱情花。 莫霏喜欢的花是虞美人,更偏爱罂粟,特别是多刺玫瑰红的品种。她的私人对象上常见罂粟科植物装饰,今日亦然,公文包纹饰不是山茶花、不是樱花,没有蝴蝶、蟾蜍或锁头,黑亮鳄鱼皮革上镶烙一枝比玫瑰孤傲的金英花,铁灰色的窄裙套装看来虽显制式刻板,左膝盖的单边衩上依然开了朵鲜活红罂粟,好像那花刺在她大腿肌肤,好像她真真切切、自自然然是一朵罂粟花。很多人干脆叫她“poppy”,更直接的,称她为“morphine”。 罪恶啊!艳丽绝伦的背后竟是罪恶!男人说,霏霏,别种毒花。 围篱里,她种的风信子、忍冬花、矢车菊和雏菊在大晴天下,被压得一片烂,无存一朵完整花苗。母亲说,霏霏,千万别走进拥有漂亮花园的房子,即便那儿种了妳最爱的花,只怕妳进去了,浑身是伤地出来。 妈妈,别担心,没有那样的花园,何况房子是自己的,不是谁设下的甜蜜陷阱…… 莫霏移动步伐朝着白色双层楼房前进。那白,象牙一般,圣洁是杀戮的褪色,哪有平和、哪有安谐?暴风雨后的朝阳特别清新,同时充满讽刺。男人说,霏霏,种毒花,归会死。 归——是男人饲养的宠物兔,曾经死过一次,却如怪猫披着原名重返他们的世界。 “我是瑰。”女人倚门的姿态,风情款款,嗓调也是十足娇懒,还戴了兔耳朵,连名字都和男人的宠物同音。“瑰——玫瑰的瑰,妳一定听过。” 莫霏走到门厅,沈凝地垂眸。脚下的高跟鞋沾了残花落瓣和泥泞,她勾抿唇角,像在笑,这种时刻,她该笑吗? “当然,”她抬眸,把视线往女人脸容瞅。“妳的名字很好听。” 孟千瑰,梦中的千朵玫瑰,真是好名字,是不是好女人呢?莫霏想,所有男人都觉得她是好女人,就算是坏女人,也是最好的坏女人,完美的情人,绝对配合男人的趣味,帮他实现任何幻想。 “我从来不愿戴上这对兔耳朵。”莫霏指着孟千瑰头上的装饰,语气平常地说:“谢谢妳陪我丈夫排遣无聊时光——” “妳错了。”孟千瑰摇头,粉红长耳朵煞有其事地跟着微晃。“我和汤舍真心希望回到过去的快乐时光,在妳出现之前的快乐时光。” “是吗?”莫霏点点头,从孟千瑰身旁通过,进屋去。 “我回来了——”孟千瑰旋足,缓步跟着莫霏,慢慢地说:“这个屋子不需要两个女主人。” “我了解。”莫霏应道,回望孟千瑰——她的另一个身分——男人的旧情人。现在,梦中的千朵玫瑰不是过去式,不是回忆式黑白照片,她鲜明无比、满绽艳泽地在莫霏眼前搔首弄姿。 “但是,孟小姐——”莫霏嗓音不软不硬,出奇悦耳地传出。“汤舍是我的丈夫,现在还是。”这次,她真的笑了,姝丽清绝的美颜上不单是客气,还多了抹干练的自信神情。 孟千瑰顿时语塞。“妳……”沈了几秒才说:“妳是想用婚姻绑他?” 莫霏再次笑了,笑声娇朗。她不信任婚姻,但她结婚,因为她信任的——原本信任的——那个男人向她求婚。“妳要嫁给他吗?”她问孟千瑰。 孟千瑰窘愣,说不出话来。 莫霏微笑。“他一定没告诉妳,这幢屋子在我名下,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她边走边说,在楼梯廊厅中央的大陶瓮旁停了停,伸手摸摸突出瓮缘的玫瑰花,气味很香,花瓣厚实,可食。男人安心在屋里放这种花,归吃了不会死。只不过—— “这房子的确不需要两个女主人。”莫霏撇眸,瞧那兔女郎一眼,转开脸庞,往楼梯起阶提脚,一步一步走上去。 这房子不需要两个女人,男主人甚至是多余! 汤舍躺在床中央,浑身乏力。他宿醉起不来,嘴里呢喃着:“霏霏,给我水……”他忘了妻子出差,不在身边。这段时间,他过得浑浑噩噩、太过放纵,昨晚怎么回家,全无印象。 “汤大师、汤大师!你有在听吗?”床畔桌上,他十五秒钟前按了免持听筒的电话机,像是唱盘跳针,重复传扬一串叫唤。“你有在听吗?汤大师、汤大师、汤大师——” “不要再叫了!”汤舍两鬓痛得快炸掉,狠丢枕头,发怒地吼道。他最恨人家叫他汤大师,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是在教煲汤的,更夸张就当他开澡堂的。他可是堂堂苹果花屿名门之后,祖上几代被冠了“爵”,大部分的人们也尊称他汤“sir”,就事务所的菜鸟见习生满口“汤大师”。 “汤大师、汤大师……”扩音功能赛过闹钟,非将他吵醒不可。 “他昨天太过劳累,”一个嗓音体贴地响起。“让他晚点回电话。” 汤舍没再听见扰人的跳针叫唤,宁静将他包围,一股香味旋在鼻端,很舒服,他却无法沈回梦中。 睁开眼,头颅里仍闷着宿醉的威力,疼得他皱眉又合眸。 “如果你不希望看见归死掉……” 他听见妻子的声音,恍若在宣判什么般的严肃。 “请你们搬出这幢房子……” 这时,他头再痛也得张大眼睛。妻子正站在床左侧,靠近他一向睡的这边,她的脸有点冷,事实上,她是个热情开朗的人,平日喜欢自己烘焙面包,他因此为她建造独一无二的窑炉。 “妳回来了。”汤舍喉结蠕动,发出沙哑声音。“我买了很多玫瑰,插在瓮里,看到了没?”这些话,他说得极快,竭力摆脱昏梦,免得再次听到妻子说奇怪的话。他想,那绝对是梦中话。 “妳出差前说回来要做玫瑰蔓越莓杂粮面包——”打个哈欠,他坐起身,伸懒腰。“我把花——” “我要在庭园种罂粟花。”莫霏打断男人的声音,取回发话权。“从今天开始,我会用白罂粟籽、蓝罂粟籽做面包。玫瑰花请你带走,离开我的房子。” 汤舍皱眉,翻身下床。莫霏看见他穿着可笑的大红心内裤,那红心在他两腿间鼓胀得真像一颗心了。这男人的心长在下半身!色欲无穷! 莫霏头一扭,往房门走。 “霏霏!”汤舍抓起床尾凳上的睡袍,一面趿室内鞋,追问妻子。“妳刚刚说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他穿好睡袍,在起居间通口拉住妻子的手。 莫霏回眸,瞪着汤舍。“放开我,你没资格碰我,现在只有我有绝对的权利做决定。” 汤舍依旧没听懂妻子的意思,眉头越皱越紧。“什么叫做我没资格?” “汤舍,你醒了?”一个亲昵叫唤介入他们夫妻之间。“需不需解酒茶?” 彷佛,他喝太醉,乱七八糟的梦不放过他,酒精让他的报应来得又急又快又无情。他这辈子没做过太缺德的事,和前女友分手分得一乾二净,对妻子百分之两百的忠诚,一场虚假艳梦——谈不上是春梦——居然使他前女友出现,和他妻子正面遇着。这是他最艰难的课题,尤其他感觉妻子柔细的手在他掌中一寸一寸地脱离……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别在妻子出差孤枕难眠的夜晚上酒吧,更千千万万别喝醉。” 家庭生活太过美好,他从来不知道,苹果花屿的婚姻法如此荒谬。 “难道没有其它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遗憾语气中实有幸灾乐祸。“你被抓个正着——” “那个女的利用我!我是被设计的——” “所以,”律师敲敲木质良好的桌面,接续被打断的发言。“你根本没把我的话听上心,才会被设计。想想苹果花屿这名称的原由,为什么叫苹果花屿?我们的先人预示、期勉我们避开诱惑的果——” “毒蛇无所不在!”愤怒的抗辩。这已经不是果的问题了,是逃不过存心的恶意吞噬! 律师摊摊手。“你该庆幸你晚了些年岁出生,早些时候的苹果花屿旧法,像你今天这种事,你妻子可以当场要你吃下毒药谢罪。回去问问你奶奶,她们老一辈的女性是不是家里都放了氰化物——” “哪有这种事,少胡说了。”汤舍终于听不下去,从背墙的长沙发站起,偏转身形,长腿迈不到一步,探手推开虚掩的门。不需要太多余的示意,礼节在这一秒钟也是矫情,他晓得门里的人早听见他,像他听见他们的交谈一样。 “君特舅舅,”关好门,汤舍大方出声。“你故事要说多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听说服用氰化物死时会抓着喉咙发出一声痛苦的鸭叫,虽说时间极短,但,呱地一声赴死,还满蠢的……”直言直行现身于蓝君特的办公室。 办公室向阳的落地门掩落一层泰丝遮帘,几缕微光穿隙潜透,细细徐徐地在偏移,墙角的大型立钟正好当当响起午茶时间,伯爵茶香散逸在空气里。还算方正的格局中,实木雕刻的骨董办公桌像审判台,让人一进门非得对上桌位主人审视的目光。 “我正在和委托人谈事。”蓝君特谴责地盯一眼门前的汤舍。“你吵个什么乌鸦?” “乌鸦?”汤舍拉拉身上时髦有型的黑羽毛西装。“你的品味与楼下门房一致——” “你这话说得很不聪明——” “是吗?君特舅舅现在是打算告我,还怎样?”汤舍挑衅地伸展双臂。“我饿着肚子,赶来赴你的约,你好意思要我在走廊傻等?” 为了赴这个约,他来不及换衣服,把设计师女友下一季的最新作品穿下伸展台,像个蠢蛋飞车赶过来,领巾、礼帽没摘,白皮鞋白长裤镶了水钻,说是反映黑寒冷冬的洁白雪,他这一身,高调至极,抵达此处那刻,门房看傻了眼,问他是要去兔子洞变什么乌鸦魔术吗?他回答门房,去兔子洞是与艾丽斯喝下午茶,他神经错乱行了吧…… 新一季才开头,那些设计师天马行空的创意已经搞到来年春夏秋冬,衣服穿换得比一般人快。汤舍常在想,女友保养品用得凶,是不是这个原因——季节过得比别人快,连“老”也得快人好几倍? 拿掉斜戴在头上的银白礼帽,汤舍径自走往斜对办公桌的窗台卧榻落坐。卧榻几随时备有茶点。这是蓝君特的习惯,办公室像一间茶艺廊,墙上柜架不摆书籍卷宗,供着一个一个奇怪茶壶,瓷的、铁的、锡的、木的茶叶罐也有上百只。蓝君特每天选用特定的壶泡该泡的茶。今天喝伯爵茶太普通,英国骨瓷壶同样太平常,显然手上正进行的案子没啥大不了。 汤舍扯扯嘴,放好帽子、脱下参加丧礼也能穿的别出心裁西装外套,松开红色长领巾——这领巾是女友最得意的新作,造型是削下的苹果皮,端结一个张嘴毒蛇头,缠缠绕绕后,毒蛇之牙正好在男人喉结位置——他把它扯下,铺在茶几上当桌骑,用热茶壶压那毒蛇头,移好点心,他开始喝茶,吃咸派。 派馅是他没吃过的柠檬香肉末,派皮撒了黑黑白白的小点,像胡椒粒、像芝麻粒,他觉得,这非胡椒,当然也不会是芝麻,应该是罂粟籽,印度、犹太、中东料理常用的。 “滋味不错、滋味不错!”连赞两次,他倒第三杯茶,问:“小厨房里请了新厨娘?可以请漂亮的新厨娘泡杯咖啡——” “小汤,”蓝君特中断和委托人的谈话,转动高背皮椅,离座,绕出办公桌,对着汤舍指指门板。“出去外面吃。轮到你,我会叫你进来。”语气听不出坚持,倒像随口说说。 “不是要我一定得来当重要证人?”汤舍压根没当一回事,慢条斯理喝茶吃派,目光流转,瞟睨坐在办公桌前的男子。 男子穿着实验室白袍,是一名外来物种移除专家,大概实验做到一半,临时跑来插队找律师。毕竟心有烦忧事,哪生办法冷静做研究。 “事情还没解决吗?”汤舍抹抹手,离座走上前,拍拍坐在桃花心木椅里的男子,取笑多于安慰地说:“加油,老兄,把外来的东西移除,或者说消灭,可是你的专长,就像我的专长是修复人们情感之——” “你别说话!”男子回头,且惊且闷地怒视汤舍。 汤舍举双手投降。“请见谅、请见谅,我无意打探他人隐私,只是,‘巢’那边……”欲言又止,他假意笑笑,装得一副尴尬。 男子叹口气,转身,双肩垂下,很沮丧。 汤舍恢复泰然自若,退离男子背后,坐回窗台吃吃喝喝。他说的“巢”是一家酒吧。男子最近惹的麻烦在那儿传开了。据说是趁妻子出差把情妇带回家过夜,狂欢忘形被妻子逮个正着。 真的太不小心了。汤舍掏出方帕掩擦一下扬撇的唇角,又啜饮起茶来,品红酒似地咂咂舌,沈醉半晌,抬眼看向办公桌那头。 陷入静默的外来物种移除专家可能在苦思对策,反观意态闲适微靠办公桌边缘斜站的律师,似乎太悠哉。 “君特舅舅,”汤舍开口。“这件案子很难解决?”身为男人,义气他是有的。“救救同胞吧,这种事——” “有点棘手。”蓝君特出声,点了根烟,转向男子介绍汤舍是他的外甥,苹果花屿婚姻法修法总召蓝凯特的儿子,有什么闷气尽管招呼在汤舍身上。 “君特舅舅,”汤舍摇摇头,马上从“同胞”变节。“男人不知餍足又没技巧,把情妇养回家中,难道是我母亲的错?”为母亲说话。 这小子老大不小,尚未脱离伊底帕斯情结?!蓝君特暗暗一笑。 桃花心木椅里的外来物种移除专家明显一颤,僵住了。“不知餍足又没技巧……”低低哀喃。 蓝君特随后扬言。“小汤,凯特堂姊女权至上,她主导修定的婚姻新法,搞得我都不敢结婚了——” 汤舍这回点头。“我母亲确实如此,不过,你刚也说了,根据旧法,男人一踏错脚步,就得吃氰化物。现今新法,保留我们可贵的生命,难道不是我母亲的功劳?” 蓝君特冷撇嘴角。“说得好像凯特堂姊是苹果花屿所有男性的再造之母。” 汤舍的确有点骄傲。“真正的男子汉只要对自己的妻子百分之两百忠诚,便可无所畏惧。” 这话肯定是他母亲从小灌输的!蓝君特看着汤舍。“小汤,你很可怜。”同情地说了句,转道:“你不是苹果花屿法界人士,所以不清楚你妈主导修定的新法,看似和平,其实让男人生不如死——” “不犯错哪来生不如死?”汤舍自认大男人坦荡荡,活得自在潇洒,走路有风。“君特舅舅,你不要把你不婚的借口推到我母亲身上,我建议你有男友的话,带回去给长辈们瞧瞧无妨,蓝家其实很开化——” “我一句你一句,口才真好,你没当律师实在可惜。”蓝君特话锋一转,切断外甥瞎聊语气,坐回高背皮椅里,将指间抽没两口的烟捻熄于桌上烟灰缸。“小汤,听着,你那件案子我交给阿获处理——”按下电话内线通讯,简洁快速交代完毕,微敛的双眸扫回汤舍脸上。“你过去找他,关系人到齐了,就等你——” “在阿获那儿?”汤舍起身,但疑惑。“阿获何时负责处理这类案件?”结婚、离婚、通奸、外遇……乱七八糟旷男怨女纠葛关系,不都由蓝君特像编排狗血戏码一样地处理? “那件案子戏剧挑战性淡掉了,双方达成共识,只是要再确认一下你的证词,给阿获收尾。” 意思就是蓝大律师早玩腻,不起劲。 汤舍可耻地看了看蓝君特,蔑笑一声,站起,穿回外套,绑好领巾,戴礼帽,走台步一样,离开蓝君特的办公室。 “蓝络法研中心暨律师事务所”是一幢罗马房屋式建筑,不那么典型,可该有的采光井、天井蓄水池、庭园、柱廊仍维持一番传统风格。沿着蓝君特办公室外的窗廊到底,转个弯,汤舍发觉自己绕错方向,正往偏远的楼厅走,脚步停下,欲踅回,眼尾余光锐利一闪,他猛地侧头瞅看。这边的回廊窗墙钉了长排不伦不类的木架! “搞什么?”汤舍吼着。这幢屋子可是苹果花屿登记在案的历史古建物,哪个该死家伙胆敢乱破坏?他快步趋近查看。 “最近要修缮上槛雕饰,木架是方便工匠们垫高行动。”一阵低沈嗓音和着皮鞋稳重的踩踏幽响传来。 汤舍同时看出木架并无破坏建物本体。怒意消散,他退两步,旋身,遇上他母亲的另一个堂弟——他的另一个舅舅——蓝卓特。 “午安。”蓝卓特正拐过廊弯走来,手里提着公文包,身上特殊的长披风还没解卸,看来刚自法庭回来。 汤舍没向他问候。这屋子有太多舅舅,非要一个一个打招呼,礼哪行得完,时间都给矫情形式浪费了。汤舍只想关心、留意自己要知道的事。“我没听闻最近有报修缮?”质疑腾冒出他的口,现在不是晚辈对长辈,是专家对外行人。 蓝卓特双脚一停,瞥凝汤舍,无觉被冒犯,脸容波澜不兴,甚至有丝疏离的冷酷。“千瑰的新作?”视线掠过汤舍的衣着,双眸稍有闪荡,亮了一下,好似惊叹,结果是窗外流光的反射。“领巾很好看。”他眼沈语沈,教人感受不出赞美,比较像敷衍。 汤舍也敷衍地说:“多谢卓特舅舅称赞,我会转告千瑰。” “嗯。”蓝卓特挪移目光,淡淡一句。“要来我办公室坐坐吗?”语毕即走,没诚没意,并且省略汤舍先前的询问,不给个答复。 汤舍亦非真心想透过一个外行人知道任何古建物维修的相关事。他没等蓝卓特走远,自顾自地面朝窗墙,抬头若有所思审凝上槛雕饰,然后鄙夷地瞅着木架,再撇头望一眼蓝卓特自由走动的身影。三十秒过去,长廊剩他一条人影,他转个方向,走另一侧回廊下楼。 出了门厅,对街一名女子从路树与路树之间走出来,横越车流不多的岩板坡道,来到事务所前,她举步踩上雨廊阶梯,素雅的白色西装领短外套让她整个人都在发亮,也许是错觉。在这苹果花屿日落晚的季节里,阳光持久,照得每个人闪闪灿灿到天黑。汤舍站在门厅,看着女子拾级时梨色长裤下穿凉鞋的脚露出粉色趾头。他没见过这名女子,她的样子不像要来委托案件,她非常漂亮,不会有男人舍得背叛她、跟她离婚。 “有什么问题吗?”注意到他的视线,女子走上雨廊就止步,扬眸疑问地对住他。 那清丽剔透的一睇令汤舍局促地发出声音。“我是汤舍。”莫名其妙自我介绍起来。“苹果花屿古建物维护专家、建筑界奇葩、空间结构设计鬼才——” “很精采的头衔。”女子笑着点点头。 汤舍下意识止住话语,眼光发直缠锁着她瞧。她有点不一样,笑容不像一般女性那种柔美、温婉或娇媚,怎么说呢?这完全是一种感觉,击在他心头的感觉,很实在!没错,很实在!她的笑容美丽而实在! “你去兔子洞与艾丽斯喝下午茶吗?” 汤舍猝地凝定乱飞的思绪。“妳说什么?”他竟然对着一抹实在的笑容发呆。她很漂亮,但不是如仙的梦幻,他走个什么神? “你不是去兔子洞与艾丽斯喝下午茶吗?”她语调清晰,脸容又一个美丽实在的笑靥。 汤舍还是没听懂她说什么,正确来说——是没在听,纯粹将她的声音当作一串歌。她的声音其实和她的笑容一样,非软腻娇甜饱含女性特质那种,听起来感觉这是一个理性的女人,偏偏,好像是他有点不理性,听觉陷入无法解释的愉快情境,眼睛一对上她的脸庞,脑海飘飘悠悠忆起一则奇趣报导—— 科学家研究分析发现,罗马市中心的空气含有古柯碱成分。怪不得他到罗马旅游,总看见成群结队的年轻人窝在街头、广场或喷水池周围悠哉嘻笑聊天,神态举止懒懒恍恍。搞不好他现在就是那副德行,他肯定自己就像那样!这想法一窜出,汤舍赶紧摇晃脑袋。管它古柯碱吗啡还大麻,苹果花屿可不是罗马! 汤舍凝神,坚定意志,把胶着在女子脸上的视线移开,随意、放松地瞟掠,瞥着她左手提了装花的篮子,一瞬间,犹如找到可以解除尴尬窘态的话题,他冲口问:“妳去采花?” “湖畔开了一片——” “这该不会是罂粟花?”汤舍紧瞅篮中的花。他知道湖畔开了一片——就在岩板坡道路树下方,走过石阶小径,可入眼——艳丽的花海,但从来没人会把那野生罂粟摘来律师事务所,即使花朵有多么诱人。 “是罂粟花。”她回答了他的问题,走上门厅,行经他身旁。 “这是正义之所,”汤舍旋身跨步,挡住她,说得义正辞严。“妳不能把罪恶之物带进去。” 她歪歪头,提高篮子,弯挑唇角。“植物有什么罪?”美眸直视汤舍的眼睛,汤舍一阵傻愣。她接下去说:“有罪的从来是人类的行为。” 汤舍这下成了雕像,嘴里迸不出一个字。她笑了笑,绕过他高大的身躯,消失了。 “喂!”汤舍转头。 “啊!”她同时回眸。 “妳是谁——” “我忘了说——” 两个人的声音碰在一起,目光也碰在一起,这次,她没有笑,他等着她“女士优先”。 她说:“我就只是莫霏。”缓缓地别开脸庞,提着满篮罂粟花,往大门走进去,声音幽雅地继续传递—— “这儿不是什么正义之所,律师很多时候是在担任罪恶的化妆师,不像你那般了不起,汤大师——” 汤舍抽震,彷佛跳了脚,皮鞋跟底敲磨大理石一声怪响,几乎要追进关阖的门里告诉她他最讨厌人家叫他“汤大师”! “只是莫霏……”他呢喃,冷定情绪,咀嚼一般地呢喃:“就只是莫霏、就只是莫霏吗……” “苹果花屿的空气含多种迷药成分,特别是帕帕维尔湖城区测得浓度甚高……” 香草气味弥漫的镜台室里,嵌墙的薄屏幕传送着晨间新闻画面,汤舍以为听见旧闻回放,关掉哗哗洒下冷水的莲蓬头,将没掩实的雾面双折门整个拉开,踏出电话亭般的淋浴间,水痕淋漓的脸庞朝往大镜子对墙。屏幕中,大理石为主建材的房屋一幢拥托一幢,高低有序地挨着岩板坡道迎光发亮,每幢屋子都有好几扇窗,外墙都有天使雕像,很平常的罗马市中心建筑群。 “果然是旧闻回放。”汤舍甩头,大掌抹开额前湿发,不屑地嘀咕。“报到没啥可报——”他本是这么认为,下一秒,尾音陡失,双眼随着屏幕里拉进放大的焦点一寸一寸地瞠瞪。 那可不是一幢有味道的罗马房屋?不在罗马的罗马房屋!屋前门厅有人影晃动、进出。 “蓝络法研中心事务所一带更分析出吗啡……”男性播报员的嗓音配合着画面,听来比平常亢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幻想?昨天遇见一个叫莫霏的女子,今天呼吸的空气要充满莫霏? 被镜头捕捉的男人,站在罗马房屋门厅,衣着和这个季节不符,面对女人时踌躇的模样有点蠢。女人一下子就离开了,男人呆杵许久,夕阳打照他露在帽子底下的半张脸。“吗啡吗啡”报着的男主播突然评论起画面中人,说是吗啡效果,让人自在得想干么便干么,没半秒,男主播又自作聪明且兴奋地认出那衣着不对应季节的男人是前一则时尚新闻报过的名人。 汤舍立刻抓过遥控器,关掉电视。“什么鸟新闻。”低狠狠地啐了一句,喃道:“我可以告他,我一定要告他。”那该死的电视台与主播,在他看来,他们才像嗑了药的疯子!还有那些无聊科学家,是否也“创作贫乏”?在苹果花屿学起罗马人! 放下遥控器,汤舍转对镜台,扭开洗脸槽水源,弯身俯首,掬了几把水泼脸,昂起头,拱肩,瞪着镜子里关闭的电视屏幕。幽旷空间静得听得见水管里的神秘细响,彷佛一种饥渴声,彷佛一种吞咽声,他的喉结无意识地蠕动,水滴顺着他的下巴滑过颈部。他抓抓头,跳了跳,关掉水流。太安静,他受不了。他习惯有人声,歌唱、吟诗、脱口秀、播报新闻都好,就是别静得让他浮躁。 汤舍拿起丢在置物台的遥控器,重新打开电视,男主播仍是吗啡吗啡——莫霏莫霏——地报不停。 他换个频道。年轻女歌手在唱老男人的〈hallelujah〉。 哈雷路亚。让他像圣徒一样受洗。哈雷路亚—— 汤舍放下遥控器,保留这个频道,进淋浴亭,再冲一次冷水澡。〈hallelujah〉尚未结束,他走出来,往泡澡间去。 舒服躺进温暖的浴缸温水中,是他最喜欢的清晨活动,没理由为一个怪梦冲两次冷水澡。 哈雷路亚、哈雷路亚,让他像无欲无求的神职者,治理牧区、为迷途羔羊们祈祷送圣餐。 “吃饭了,今天是胡萝卜和牛蒡。偶尔吃素,会有神清气爽的轻盈升天感。”哪需什么空气中的古柯碱和吗啡? 晨浴过后两刻钟,汤舍穿着白背心、棉麻功夫裤,盘坐在露台干净柔软的草坪上,右手托着水晶钵,左手拿取钵里的切块根菜往草坪扔抛。 哈雷路亚。音响扬声器圣赞着。今早很美好,旭日飘荡的光带像一层薄削橙皮,绕在薄荷茂盛的东面大理石凭栏。这座空中露台花园是汤舍不秘密的秘密基地,角落高台有古罗马风格赏景喷泉池,可以供人边泡澡边品红酒还饱览苹果花屿海景风光,池子下方各种香草绿篱架充当的小吧台,要喝什么奇怪特调,都不是问题,靠房子出入口的铺木宽廊也放了让人酒醉休憩的沙发床。他深交浅交的朋友均被允许来参观、烤肉、游戏、赏景、开派对,但通常是他独自一人在这儿席地放空。 世上的道理总是这样,越不想被打扰,越有人要挖破树洞纠缠你,放开禁令让秘境深根钻出土壤,偏不会有人好奇来探。幼年时,他不懂这个道理,觉得大人都在跟他作对。他曾经爬上屋顶,把母亲的文件撕成碎片、把父亲的计算机往下摔,他要一屋子高谈阔论研讨时事的大人听听他的声音、注意他伟大不凡的举动。他们不理睬他,他连被打一顿都没有。他起了拗性,也关起房门,自成一国,用积木盖封闭的城堡,一待个把小时不出来。最后,双亲来了,用钥匙开他的房门,钻进他盖的积木城堡里,把他的秘密基地挤坏。 成长的过程,他渐渐为人所知,名声响亮了,对他感兴趣的人多了,躲藏遮掩反会助长猎奇心态,他索性要拍让人拍、要问让人问,太超过搞得他不爽,告就是了,他的母系家族有一票律师,阵容坚强,可比军队,没多少人敢惹他,他保有安宁的生活,过于安宁的生活。 “快来吃,”拣一块胡萝卜塞进嘴里,汤舍咀嚼着喊道:“很美味,快来吃,归——” 草坪中央的石柱给水槽飞来大鸟小鸟全家福,其中一只降至草坪,啄食他丢的根菜。他吞下口中的生胡萝卜,又丢出一块较小的牛蒡,吓得那鸟儿振翅惊飞,打旋好几圈,才栖往给水槽,偎着同伴理羽、饮水。 “抱歉了。”汤舍笑了笑,暂停丢食动作,手朝后伸,摸着放在铺木宽廊地板的遥控器,拿起来对向给水槽,一按—— 石柱上头开水花,鸟影飞窜虹网。 “啧!”汤舍咬牙。他按错键,把小喷泉转成消防栓功能,本想弥补刚刚受惊吓的小鸟,让牠们戏水尽兴,现在搞得好像恶意戏弄小动物。 一只竖耳兔子从矮树丛中跳出,彷佛抗议他弄了大洪水,浑身湿地扑跳过来。 “归!”汤舍赶紧按掉给水槽水源,起身去把兔子抱过来,上铺木宽廊的沙发床,用毛巾弄干牠。 牠毛短,没花太多时间。一会儿,汤舍便把圆身的牠放回草坪,让牠自在跳、晒太阳。汤舍铺张防水垫,盘腿坐回草地上,继续托钵丢食。 “过来用餐。”他对兔子说,眼睛注视牠的行动。 跳在阳光中,那张兔脸更像戴面具了,耳朵侧颊眼周罩着神秘黑,鼻部纯洁白倒v,好像超人有s,牠也有古老品种特征教人辨识。汤舍最喜欢牠前半身白色、后半身黑色、脚掌全白,看起来像穿了裤子的模样。女友说牠是荷兰兔,品种纯正。他不清楚是不是,反正没有血统书,牠是他在湖边捡到的野兔,事实上,他怀疑牠是狗,也一直把牠当成狗养。这是他第一次把兔子当狗养,神奇的,被他养活了下来。 “过来,归——”汤舍吹哨。 那兔子摇着屁股,像狗儿摇着尾巴,跳到他前方,边跳边食,拣着主人丢出来的根菜,吃没几块,昂直身体,后肢站立,动也不动。 “不吃了?”汤舍持续丢着食物,看那直立身躯的小畜牲蹙蹙鼻端。五秒过后,趴下跳开,把这露台空中花园跳一圈,不再进食,还过分地吐出牛蒡残块,发出哧哧声。 “不满意?”汤舍挑眉。“你得减肥,知道吗?”懒懒站起,将整个水晶钵端到兔子面前摆好,旋足走回铺木宽廊,才又转头道:“我是为你好,怕你跳不动。最近已经有人开始叫你‘胖兔归’——” 神奇的兔子!汤舍瞠目结舌,丢了声音。他的兔子正以一种超越《艾丽斯梦游仙境》时间兔的诡谲方式,跳跃、飞过那钵素食。 “靠!”汤舍大叫一声,恢复嗓音。“你最近交了飞鼠朋友?!”快步走到宽廊围墙边,那儿他架了高倍数望远镜,平时用来观星,现在,他改变朝天的主镜筒,像大炮对往楼下。 他的住所邻近海岸树林,马路上常有动物横行穿越,擅闯民宅翻垃圾桶或捣乱庭院开运动大会,厉害一点的,沿着水管灯柱爬上公寓大楼阳台花园交朋友。他的露台曾来两只松鼠,和归成了兔朋鼠友。 “莫——”下意识地沈喃,汤舍调着焦距,他还没找着归的松鼠朋友飞鼠朋友,倒是先瞧见一抹人影正在朝他们这栋楼走来。可能他多想了,她单纯是个普通行人,一直走在他视野里的普通行人—— “莫霏……就只是莫霏……”高倍数望远镜使他将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来这儿干么?住在附近吗?他昨天才第一次见她,他们这一带可没什么吗啡成分! 汤舍着魔似地猛调焦距,仔细观察女人的一举一动,忽地,她在他镜头里抬眸,他震了一下,赶紧把主镜筒碰歪。见鬼!他在躲什么!汤舍不禁暗骂自己没出息。这儿是海岸山崖上公寓大厦的顶楼,他大可安心偷窥。 重新把大炮镜筒瞄回楼下、调焦,汤舍单眼贴近目镜。女人消失了,大概进入建筑遮廊下。他四周探找,不知道她走进哪一幢建物,她几分钟前就在他们楼下徘徊,莫非进入这一幢?! 汤舍离开围墙边,走向落地门,进屋里。他想下楼找个究竟,通报系统在这时响起,设定的等待时间一过,楼下管理室门卫的声音遍传他房里。 “汤sir,有您的访客——” “什么访客?”汤舍反射地问道,快步通过卧房起居室,穿行长廊短廊。 “我没见过这位女士……”门卫的声音一路跟着他。 他走到客厅,找到通报系统遥控器,取消原先的设定,到门厅,按开嵌墙的辨识屏幕。 “您要让她直接上楼吗?”门卫的声音这会儿只透过屏幕扬声功能闷闷小小地传出。 汤舍盯着屏幕里的女人形影,没回答门卫的询问,直接开门,去搭电梯,下一楼。 真被他猜中!那女人不但进了这幢建筑,还说要找他?! 电梯一层一层往下降,他还真迫不及待想弄清楚,他和一个初见未达二十四小时的女人有这般关系热络到登门拜访的程度? 汤舍出了电梯,站在公共门厅即瞧见透明隔门外的女人。与昨天不同,她今天穿了裙装,军绿及膝窄裙、珍珠光泽衣衫,高跟鞋与衣服同色系。他看得见她线条优美的小腿,她似乎很习惯那种女强人套装式的打扮,手上提着灰白漆皮公文包,头发梳绾得一丝不苟,还好簪了花朵发饰提了点女性柔气。她没坐在宾客沙发上静静等候,一副熟朋友似地站在接待柜台前与门卫交谈着,也不知是说了什么,两人都笑了。汤舍移到隔门框柱,把手放进狮口辨识器,两扇厚实的玻璃门滑开了。 “对对对,”隔门一开,什么声音都挡不住。“他昨天回来穿的那一套,真的像是要去兔子洞与艾丽斯喝下午茶……哈哈哈——”站柜台的门卫忘形地笑得很嚣张。 “声音放低些。”另一名门卫从后方管理室走出,警告同事。“汤sir突然没了响应,好像亲自下楼——” “喂!”门卫未传达完讯息,踏出玻璃隔门外的汤舍已扬声喊道:“就只是莫霏——” 莫霏转头,看着男人走过来。“你好像不太高兴?”一开口就这么说。 两名门卫屏息瞅着汤舍。 他的确不太开心,几乎是愤怒。 “听说你昨天在蓝家——” “我告诉妳——”汤舍截断莫霏的音调,盯住她。他昨晚睡前,便是想到这个女人,想到和这个女人的相遇,他索性把话敞开说。“妳听清楚,《艾丽斯梦游仙境》是我最喜欢的故事之一,我不会在意妳的不屑态度,妳尽管取笑我。” 莫霏挑眉,表情像是惊讶。“我取笑你?”红唇露出微笑。 “我说了,我不在意。”汤舍冷眄莫霏的笑脸,说得轻松写意,并补道:“艾丽斯和桃乐丝是我最喜欢的两个小女孩。” “喔!”莫霏更加挑眉,点了点头。 汤舍额际一阵抽跳,皱眉。她点头是什么意思?他忽有所感——对方以为他有恋童癖!于是,很大声地说:“我的恋人是美女设计师孟千瑰。” 真是坦白而骄傲,还用“恋人”这个辞,他真传统老派,十足符合古建筑维护专家的身分。 莫霏明了地深深颔首,朝着男人回应。“那么,你是很多男人的敌人,孟设计师有许多追求者,他们个个穿她的衣——” “又怎样?”汤舍急声接道:“只有我能穿上她的‘国王的新衣’!” 听他说得不遮不掩,莫霏垂下脸庞,眼睫毛低低敛着,沈吟久久,不柔不甜但好听的嗓音传出:“汤大师——” 汤舍顿了一下。 她说:“你这是性骚扰。” 第二章 哈雷路亚! 幸好—— 他不是大卫,不是参孙。她不是波斯巴,不是大莉拉。 色欲不存在他们之间。 她说他性骚扰,过于言重,他觉得是她太敏感,泼猫似的让人碰不得尾巴。 她说,明知道有不能碰的尾巴,偏去碰,难道不是戏弄骚扰? 他直觉她存心诬蔑正直良德人士。 汤舍很不高兴两名门卫看戏似的眼光乱扫,遑论他们的耳朵拉得长过兔子,仿佛伸缩自如的天线,正进行接收与窃听,有职业素养的门卫在这种时刻该充耳不闻。汤舍在莫霏指控他之后两分钟,想也不想地抓住莫霏手腕,拖着她往玻璃隔门里走。 什么性骚扰?他现在拉着她上楼,关进房间,把她摔上床,压着她,才叫性骚扰。 “你这样算是强暴。”无声爬升的电梯里,莫霏的一字一句正如暴力子弹打得汤舍痛跳。 “你有必要用这么恐怖的字眼吗?”汤舍猛转头,斜睨冷静的莫霏。“现在到底是谁在性骚扰谁?”强暴?亏她说得出口——即使她可能看透他的想法。但,想法归想法,他不会那般对待她。 汤舍唾弃所有违反他人意愿的暴力。当然,这也是想法。 “你弄痛我了。”莫霏挣动被汤舍牢握的腕。 汤舍抬起手,惊觉自己用力过猛,把一只女性纤纤玉手捏得素白无血色。他赶紧放开她的手腕,盯着自己的指痕印在女性肌肤上,他说不出道歉的话。她不应该穿七分袖衬衫,她今天露了修长小腿,线条完美细致的皓腕也不像昨天躲在薄外套长袖中,继昨日见过她的脚趾后,他今天看到她的脚踝、她的手腕——女人最能展现性感的地方,她难道不知道对男人而言这才叫骚扰? “我该去验伤吗?”莫霏揉着手腕,瞅望汤舍的脸。 汤舍转开脸庞,逃不过三面光丽镜子一面锃亮钢板反射的影像夹攻,他闭上眼,说:“你听着,门卫是这样告诉我的——”沉了几秒,镇定地睁眼,选择一个倒影,对上那清绮眼神,发出声音。“你找我,是你,要找我。”语气略带强调。 莫霏点头,将公事包挂在右肘,掌心不断揉摩着左手腕。“你的怒气似乎未消,我来得不是时候?” “我没有什么怒气。”这位大师很会睁眼说瞎话,万花筒似的电梯把他愤盈的表情、筋脉张浮的胳臂照得丝毫无遗,他的双手握得像两颗大石头,他却装得好声好气道:“你来拜访我,我难道不该请你上楼喝杯咖啡,稍早让你站在公共大厅,是我太失礼。” “你真客气。”笑容浅浅,莫霏眼睛看着显示板上跑动的箭头与数字。“我不敢太打扰汤大师,听说你的住所是禁域,不熟的人不给进,我原本打算约你到附近露天咖啡座——当然,这杯咖啡得由我来请汤大师。” 两次。她说了两次“汤大师”,连同刚刚在楼下大厅是三次,加上昨天是四次! “四、次。”汤舍低声咬牙。 “什么?”莫霏扬睫,疑问地对着汤舍。 汤舍板着脸。“找我什么事?”四次,他可以忍。 “倘若汤大师还为所里回廊窗墙修缮的事不愉快,我先向你致歉。”莫霏放下双手,站妥一个高雅姿势,朝汤舍四十五度鞠躬,而后说:“大迈是我的朋友,老师要我处理这件事时,我自然想到他,没料到会造成汤大师对蓝家的——” “停!”汤舍喊了一声。电梯停了,门开了。汤舍往外走,走五步,回过头。 “汤大师?”莫霏也出了电梯,跟着汤舍的脚步,他停,她也停。他死盯着她,她就摆出疑问表情。 别开冷脸,汤舍又走了十来步,通过拱券,站在廊道口,再次转头看莫霏。 这时,他才说:“大麦?一种谷物?” 她沉顿,一会儿,好笑地摇头。“不是。你是不是还没吃早餐?” 汤舍没回答莫霏的问题,迳自说:“所以,是那个姓舒的大迈?不是谷物、植物、动物——” “是动物,是人类。”莫霏仍弯扬唇角,保持笑容。 汤舍立即暴躁地抓乱头发,连问两次—— “你和舒大迈是朋友?你和舒大迈是朋友?”这比她叫他七次“汤大师”刺破他的忍耐极限更让他发狂。 莫霏慎重地点头,回应道:“我差点忘了大迈和汤大师同一业界,你们也是朋友吗——” “我跟那个汉堡男不是朋友!”反威地大吼一声,汤舍怒气腾腾地挪动步伐。 一户汤舍的邻居正好开门,男主人和女主人带着三胞胎男孩走出来。小家伙们似乎听见他的吼声,吓着了,一反平日的活泼好动,两个缩躲在妈妈裙摆后,另一个抱着爸爸大腿,怯生生地偷看他。 “是阿舍叔叔呀,怎么不问好?”那母亲温声柔语。“这么没礼貌,以后不能再吵着要看归归……” 那父亲表情尴尬地朝汤舍点个头。“你好,汤先生,有客人啊?” “嗯,是。”汤舍一脸干窘,不自然地挑扯嘴角。“要带孩子们去湖边野餐吗?今天天气很好。” 那父亲附和道:“对对对,今天天气很好,好得让人心情平和愉快……”哈哈地笑了几声,拉着三个小家伙排排站好,向阿舍叔叔问早。 汤舍走上前,蹲低高大身形,友善亲切地对小家伙们笑开俊脸。“今天要游泳,还是划船?” “抓兔兔!”几个小家伙互相指着吊带裤上的兔子图案,齐声回道:“不要游泳,不要划船,要抓兔兔!” “抓三只吗?”汤舍点点他们胸前,三只兔子三个姿势,应该是手巧的母亲亲自绣的。 小家伙们头颅往同一边歪,被阿舍叔叔问住了,好半晌才仿佛心灵相通地说:“抓一只,扑一只归归。”阿舍家的归归是在湖边抓回来的,他们也要同心协力抓一只。 “好,抓回来和归做朋友。”汤舍笑着,大掌摸摸小家伙们的头。 小家伙们顺他的话尾高声喊:“做朋友、做朋友、做朋友要相亲相爱!”调皮本性一恢复,嘻嘻哈哈地跑开,要父母追。 匆匆道别,小家伙们的双亲提着野餐篮,往电梯间追孩子。 “好热闹。”莫霏望着那一家子欢乐的身影,直到他们淡出拱券,她转回头,嗓音跟着传出。“汤大师好像很喜欢小孩子——” “我们到里面说。”汤舍站在三胞胎家的对门,把手指伸进门上的小狮口。门啪地一声,开了。 莫霏行至汤舍背后,轻声耳语——几乎是轻声耳语——地道:“很特别的门锁,楼下的也是,一个大狮口——” 汤舍一个猛烈的回首,眼露凶暴。莫霏美眸一愣,身躯闪颤,不是惊吓害怕,她一点也不怕这个住在狮口里的男人。 “怎么了?”她只是好奇。“我说了什么惹你不高兴?” 汤舍推开门,往屋里走。“进来。”他不相再让左邻右舍三方四正斜对门碰见他在走廊上失控大吼。 静静地踏入门内,过了门厅,莫霏发觉玄关很宽绰,像间别致的房室,一架骨董黑钢琴取代玄关桌靠墙直立,没有椅子,音箱上头艳绽大红玫瑰,她猜有一千朵。一千朵玫瑰的对墙上,挂了达利的画,她记得名称是什么手淫者的,真了不起! “你在做什么?”背后的脚步声没跟上来,汤舍头一转,寻瞅猎物似的,目光如箭。 莫霏敏感地将视线从达利的画作移开,对上汤舍,伸手碰触骨董黑钢琴,纤指更往音箱上的玫瑰掠了一下。“能弹出一室玫瑰香是吗?” “当然。”汤舍答道,走过去,掀开琴盖,双手当当当像在打人地落在琴键上。 音都跑掉了,这琴不用来弹奏的,是摆设——他一千朵娇妍玫瑰专用的花器。 他一个古建物维护专家,对骨董这般舍得,可见一千朵玫瑰的宝贵。 砰地全上琴盖,汤舍盯住莫霏。 莫霏捧场地拍了拍手。“你真的很喜欢爱丽丝。”尽管音跑得厉害,曲调旋律还是在的。“汤大师琴艺了得。” “就只是莫霏。”汤舍绷凛着俊脸,语气硬邦邦地说:“这屋里,禁止大师这个字眼!” 莫霏纤指点唇,突来一个嘘声。“别说。” 汤舍一愣,对着她眼神灵动、贼溜却美丽的怪相,下意识噤声,连呼吸也屏住了十秒钟才反应过来,迳自扭头离开。现下,是他在订规则,她把他的警告听进去最好,不用装模作样说什么“别说”。 “喂!”汤舍走远一小段,脚下忽停,回身,好似不甘心。“我告诉你,我痛恨人们叫我汤大师,但汤大师好过那个姓舒的,——是吧,大迈,大迈克,活像汉堡名称,两层还三层——” “hallelugah——”莫霏蓦地打断汤舍,嗓调像吟唱。“hallelujah——” 汤舍看着她步态徐缓地移近,恍了恍神。 “你在听hallelujah?”莫霏说。她喜欢这首歌,喜欢男人带着忏悔般的沙哑声唱这首歌。 “是的。”汤舍定神,目光沉聚,嗓音浑浑厚厚地发出。“我是圣徒,别诬蔑我对你性骚扰。”说完,他旋足,往里走。 哈雷路亚。 他喜欢女性唱hallelujah,像清晨浴室里的电视频道那样,可惜他收藏的专辑是原版原唱,不过,没关系,他此刻要去关掉音响。 哈雷路亚,就让她,为她诬蔑他性骚扰,唱出哈雷路亚,作为对他的真诚道歉吧! 莫霏没再出声,安静自若地走在汤舍后方。 hallelujah越来越清晰,进了客厅,通过大理石拱门,那歌声更加神秘且开阔,直到他们真正走入其中。 哈雷路亚。 搭配神秘和弦的画面太奇妙! 哈雷路亚—— 那应该是一只兔子,跳上沙发床旁的大理石小圆桌,吃起白瓷盘中的香煎火腿。 凉风在hallelujahk 柔吹着。莫霏意外看到这一幕。汤舍啪啪啪快步跨出落地门,走在铺木宽廊,大叫—— “归!” 那神奇兔子昂首半秒,不停地愉快鼓动丰颊,乐食他吃了三分之二的早餐,以及一杯喝剩的黑咖啡,毫不在意主人警告的喊声。 “不准碰咖啡!”不说还好,说了倒像提醒,两只长耳朵瓷盘边饰转成马克杯别出心裁的杯耳,嚣张摇动着。 汤舍缓下脚步,深叹口气,拿这杂食小畜生没辙。“归啊——”拉长声调沉唉,他说:“你的松鼠朋友后来没再找你玩耍,肯定是吃了你请的啤酒火腿肠,拉肚子拉到上天堂……”他亲眼见过归请那些小东西吃他的啤酒火腿切片。他的兽医朋友曾告诉他,小动物乱吃人类食物是在冒生命危险,一旦拉肚子,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会嗝屁,其余百分之零点零一指的是归这种该被解剖研究的怪东西。 “怪东西。”忽来一个弦外之音。 汤舍吓一跳般地回望。 莫霏站在落地门里,美颜泛着兴味,笑出声来。 “那是一只兔子吗?” 汤舍没答话,双眼沉睇她脱下高跟鞋,裸足踩出门外。 “需要脱鞋吗?”纤手都已提着鞋了。 没必要回答她的问题,这女人自主过了头。汤舍转开视线,走往圆桌边,差一步,他能抓到那只不听话、兀自沉迷不该沉迷之物的怪东西,可惜他先被女人再起的嗓音抓住。 “汤大师——” 真是体贴,因为他说汤大师好过大迈克双层三层汉堡,所以她唤他汤大师?这一刻,汤舍愿意将她想成体贴。 “汤大师,听这首歌,我喜欢脱鞋——” “请自便。”汤舍当然也回以体贴,只是没看她一眼,愠色浮染的鹰眸对住大理石圆桌上的兔子,低吼:“别吃了,归!” 兔子理都不理他,喝咖啡、咬火腿,不亦乐乎。 主人尊严荡然无存。 “你知道你这个样子像什么吗?”汤舍火大地拉提声线。“你这个样子像极了hasenpfeffer。等会儿,我找个陶锅,把你塞进去,倒红酒开火煨炖,当然,我会剥下你的毛皮,用来做围巾——”堂堂大师级人物威胁起一只小兔子。 “这段话足以让人进监牢。”结果,换来女人的威胁。 在赞美主之中,汤舍回过头,整张脸逆光,黑沉沉。 “是宠物吧?”美眸瞅跳桌上的可爱怪东西,莫霏问着汤舍。“汤大师不知道苹果花屿的宠物特别法比动物保护法严厉吗?” 汤舍额心皱摺,双肩拱起,凶着一张脸逼近莫霏。“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妈是蓝凯特!苹果花屿什么乱七八糟怪法,宠物猫宠物狗宠物鱼宠物蜥蜴宠物他妈的死掉统统要举行悼念告别式,我哪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他妈的够清楚了!”粗言咒骂,颈侧青筋毕露。 “你很生气?”莫霏毫无避退,美眸一瞬不瞬对住男人。 汤舍嗅到一丝女人唇膏的气味,倏地将脸往后拉。“我为什么要生气?”放松拱起的肩,语气却软不下来。 莫霏指指汤舍背后。“你的宠物也叫瑰?和孟设计师一样,玫瑰香的瑰?” 见鬼的玫瑰香!汤舍昂着下巴,乜斜眼,盯着女人启合的唇。他才觉得她唇上搽了玫瑰香,会不会中毒啊?会不会使吻她的男人中毒啊?肯定会!他差点忘记她叫莫霏!她一定是罂粟花毒! “你拿她没辙?”莫霏唇角微提,好像在嘲笑他,伸出一根纤指。 汤舍怒看莫霏一眼,顺着她指的方向转头。不听话的兔子清空了他的早餐餐盘,想必也快将咖啡喝光了。 汤舍满腔恶气无地发,嗓音突爆。“胖兔归!” 骄傲的兔子闻声,抽顿一下,迟缓地转动身子,面对主人。主人直探一双捉拿的魔掌,它跺起后脚。 “干什么?”汤舍斥道。 生气的兔子发威了,后腿一蹬—— 他的咖啡杯飞了起来,兔子也飞了起来! “归——”汤舍拉长音,伸长手,也不知道是要接杯子,还是抓兔子。 总之,他都没构着。他的杯子撞上石灯柱,掐瑶脆响,他的兔子腾越绿草坪,咚咚遁逃。他手忙脚乱半爬半跪在沙发床,摸找摇控器,甩丢几颗抱枕,找到武器,手臂往后摆甩—— 开关启动了。 砰地一声,灵活的兔子跳进矮树丛却像遭遇什么强大反作用力般地倒弹出来,四脚朝天躺在草地上。 莫霏眨了眨眼,以为看错。 哈雷路亚。他真的在虐待动物! “哈哈哈……别以为躲得了,我设了铜墙铁壁——”汤舍大笑,往沙发床躺靠,面朝草坪,抛玩起手中的摇控器。他把树丛中的兔子洞全关上了,他要好好教训一下这只自主过了头的兔子。 莫霏转头瞅望狂笑的男人。“你会被抓去关。”她放下公事包和高跟鞋,走离铺木宽廊,踩草坪行至兔子身旁,蹲身查看。 还有呼吸,肚皮暖呼呼,她一摸,怪东西蜷缩四肢,像是怕痒,真有趣! “没事吗?”莫霏硬是将手穿进兔子遮挡肚皮的四肢之中,“是女生吧——” 兔子敏感地抖颤,霍地弹起,一个小跳,停得像雕像,昂首对住莫霏。莫霏笑了笑,摸摸它的下巴,摸摸它的头和耳朵。 “看样子没有脑震荡。”美眸瞟凝矮树丛,她瞧不出畅茂青绿里隐藏什么机关,即使有,应该不是致人于死的那种。“叫瑰是吗?”怪东西被她摸顺了,傻乎乎、软趴趴地偎来,她将它抓抱在胸前,站起往铺木宽廊走。 男人离开了沙发床,蹲在石灯柱前捡拾破碎的杯子,没了怒极的狂笑声,他的背影看来平平静静,是个好主人。 “他很疼你——”莫霏揉揉怀里的兔子,走上宽廊,一面说:“把你的名字取得跟孟千瑰设计师一样——” 咚!兔子惊醒似地从莫霏怀抱中跳落地。 汤舍回首,瞥瞪兔影,怒道:“看你干了什么好事!”捧着一把碎瓷片,地上还有没捡干净的。 莫霏配合男人,将兔子重新抱回,免得它乱跳,弄伤自己,毕竟它的主人相当重视它。 “你这浑蛋打破我杯子!”汤舍这一吼叫,莫霏松了一下手,兔子再次跳离。 汤舍继续咆哮:“你是故意的!浑蛋——” “它是你的宠物。”莫霏出声。“你还帮它取了一个和孟设计师相同的名字。”提醒他别再骂他心爱的——宠物。 “浑蛋!浑蛋!浑蛋!”他疯了似地非得计较,兜着双手碎片对兔子发飙。 兔子当他透明人,昂抬头颈,姿态像袋鼠。 莫霏蹲低身子,介入人兔对峙的诡异情境。“你很喜欢这个杯子?”美眸凝眄汤舍,她再问:“这是你最爱的杯子?” “这是千瑰新手做给我的杯子。”没说喜欢不喜欢,但回答得很用力,愤恨难消。 话说完没两秒,兔子出人意料的一个动作,踢翻汤舍双手,碎瓷片散花地喷洒。 “小心!” 汤舍朝莫霏扑挡,重心难稳,两人摔跌在一块儿。碎瓷声落定后,汤舍撑起身躯,看着躺倒的莫霏。 “你没事吧?” 莫霏睁开反射性紧闭的双眼,摇摇头,发乱了。“显然这个瑰不喜欢那个瑰……” “你真有心情开玩笑。”汤舍微皱双眉,拉起莫霏。 莫霏瑟缩了一下,汤舍听见她的抽气声,接着,她说:“我的手好像受伤了——” “是吗?”汤舍松开抓着她双臂的手,让她坐上沙发床,盯着她用右手托住左腕。 “有些扭伤——”莫霏抬眸,可能因为疼痛,语气略显短促不顺。“我想是扭伤……你有没有冰敷袋——” “我看看。”汤舍坐落她身旁,小心接过她的手,尚未按压、翻转,就发现她的关节有异样。“是不是很痛?”他稍微碰触,观察她的表情。 她的发饰不知道掉哪去了,发缯垂在颊畔,模样虚弱,隐隐颤抖一阵,回答不出话来。 “比扭伤还严重,应该是脱臼。”汤舍做出判断,眉头揪成一团。 这时,闯祸的兔子跳了过来,待在莫霏脚旁。 “你走开!”汤舍凶吼。 兔子不理汤舍,直贴莫霏的裸足,蹭了蹭。 汤舍离座,逮住兔子,托着它圆胖的身躯,走往草坪。“我一定会好好跟你算帐。”拿出遥控器解除矮树丛中的障碍,先放生,晚点儿,等他处理好受伤的女人,再来“杀生”。 咚咚咚地跳了跳,它停住,捡食草地上的根菜,把他之前丢的牛蒡、胡萝卜都给吃了。 “居然像只正常的兔子。”汤舍嗔怪地盯瞅宠物一眼,旋脚,变身拎起铺木边缘的高跟鞋,走回沙发床前,单膝落地,半跪着,大掌托握女人的裸足套上鞋。 “这是忏悔吗?”莫霏提了口气,淡淡逸出笑声。 汤舍抬仰脸庞,双眉再次皱得仿佛连成一线。“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睇着她右手垫高左腕,他说:“我必须送你去医院——” “那正好。”她也说了一句,声音飘在hallelujah之上。 哈雷路亚、哈雷路亚—— 圣音回旋,晨光似环,兔子改邪归正,吃素了。 汤舍都昏头了,搞不清楚自己干么抱起女人——她受伤的是手,不是脚,而他,已帮她穿上鞋了,不是吗?哈雷路亚。 是罪恶感。 他们一主一宠害她受伤,他深感歉疚,他的兔子吃起素来,他理当亲自送她就医。到达医院,他迅速下车,绕过车头,打开前座车门,伸手要抱她下车。 她说:“汤大师,我的脚没受伤——” “我担心你痛得昏倒。”他马上反应。“我让你不舒服吗?”他现在讲的每一句话,都像告解。 她却回道,“这句话比国王的新衣更像性骚扰。” 当莫霏的高跟鞋踏出车外,锥跟在大理石地板敲出清脆声响,汤舍确定这个女人绝对不会昏倒。他关上车门,走在她背后,尽管他认定这女人不会昏倒,罪恶感并没在他心中减去多少,他真是善良正义过了头。是啊,他听了一早的hallelujah,背上长出纯白翅膀了! 遥望莫霏直挺挺的背脊,汤舍停不住跟随的脚步,换得莫霏回头对他说:“汤大师,我不要紧。再痛,我仍可以自己走进去,你的车不要挡在急诊救护车道上。” 没出息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汤舍踅回车边,斜睨车窗倒影。他穿着背心、功夫裤出门,脚上还是一双室内鞋,若让设计师女友瞧见他这般不修边福现身公众场合,她铁定七天不同他说话,来场冷战。 鸣笛声猝然逼近,揪心刺耳。汤舍回神但没时间回头,直接上车,驶离急诊救护车道未及两秒,闪红灯的紧急医疗专车映进照后镜中。汤舍微眯双眸,调整镜子角度,眼神一诧,往后转个头,车子滑出车道,车身顿了一下。车轮小小擦撞到木船花坛边缘,他低咒自己,不该在引擎发动的状态下分神。端坐回身,他打转方向盘,把车开往停车处。 “祈祷医院”算得上是苹果花屿最人性、体贴的医疗机构,停车处像座美丽森林,让人一下车,多半忘了这儿是医疗院所,紧张、忧虑情绪被花香、被树木进行的光合作用稀释了去。 汤舍停妥车,望着挡风玻璃外的花团锦簇蜂舞蝶飞,深呼吸,打开敞篷,放低椅背躺下。树荫挡去大部分的阳光,依稀可见填塞绿筛孔中的蓝天。风一吹,他昏昏欲睡,似乎真睡了久久,阳光像剑穿着落叶射下来,他作恶梦似地弹起身来,车门开也没开,长腿一提,跃出车外。 跑在扁石行人步道,经过停车处出口苹果树林外的卖花木屋,汤舍忍不住旋足进去。 小店装潢奇特,比他帮归设计的兔子洞更像兔子洞,不知是否他太高大,感觉天花板很低,他手一伸,触摸那纹路原始的木质,一盏灯像蜘蛛网,结在他掌边,他以为张开五指能碰着,却是扣了个空。这天花板巧妙挑高,运用灯具烁耀错觉,教人难以察判。 “是不是有种服用变大变小药的感觉?”一个声音在问。 汤舍垂眸。娇小的女子站在他身旁,瓜子脸堆满笑意。转开脸,他望回天花板,说:“那不是夏绿蒂的网吗?”他辨识灯具上光丝曲折出来的字型。 “欢迎光临爱丽丝花店。”女子说。那夏绿蒂的网灯,将灯投射在进门的客人身上。 汤舍发现了,灯前细阴影扭成一个“爱丽丝”。真体贴!他扯唇,似笑非笑,若有所思。 “先生,来探病吗?要水果花篮,还是鸡精花篮?”爱丽丝花店的娇小女店主询问着。“或者,其他营养保健品花篮?任君选择——” 把访客未尽周到的疏忽都考量了!真体贴、真体贴! 汤舍说:“不需要。”他探什么病,他是送一个体贴的伤者来就医!双腿迈开,他转身要离去,猝又回转。 “那么。”思量地说:“你这时有没有罂粟花?”他应该也要表现一下大男人的体贴! 娇小女店主露出像猫一样的笑容。“没有人探病送罂粟花的……”她摇摇头,回身往里走去。“幸亏我这儿什么都有,当然不缺罂粟花。”很快地站定梯形花架旁,她撇首瞅望汤舍。 “你要包成束,还是做成花篮?我觉得买盆栽也不错,病人出院可以继续种——” “都来。”汤舍回道。体贴要做得彻底,才是真! 买花花了不少时间,但带上女人喜欢的花,是基本的绅士行为。 汤舍提了个花篮,臂弯像抱了一个婴儿般地挟着花束,怀里兜了盆栽。全是罂粟花。 走进急诊中心,汤舍自觉夸张得可以——看过女人拿罂粟花,隔天信以为她喜欢罂粟花。她可没告诉他这等私事。相反的,他发神经自招喜欢爱丽丝,天晓得她下午会不会约他到“桃乐丝咖啡馆”喝下午茶。 “苹果花屿有桃乐丝咖啡馆吗?”汤舍沉喃。也许有、肯定有。他现在手上抱的花是爱丽丝花店的罂粟花。桃乐丝咖啡馆,有什么不可能? “你来了。”有点熟但疏离的男性嗓音响于他后方不远处,可以说是在他耳畔。 汤舍这才真正回了神,转身对着之前出现在他照后镜里的男人。“卓特舅舅。”果然不是他眼花看错。“你从救护车上下来,发生什么事?” 蓝卓特眸光沉闪了一下,定定看着汤舍。“不是你的助理告知你?”放下挽高、沾血的衣袖,他穿上西装外套。“千瑰出了车祸,我正好在现场——” “什么?”汤舍一震,压塌了怀中的花束。 “我打了你住处的电话找不到——” “我不在家。”汤舍移动步伐,一步比一步快。“千瑰在哪儿?” “镇定点。”蓝卓特挡住汤舍。 尽管大部分医院急诊处人们行色匆匆是常态,祈祷医院并不如此,服务台与高级旅店差不多,环境气氛平和,走廊厅道不见挨躺病患的床架、轮椅,放眼所及皆如教堂祈祷室的洁净。除非左右两侧那一道看似长墙的冰冷隔离门滑开,飘出哭号痛叫,否则感觉不出这儿归属医疗院所。 “我没办法像这些人一样呆坐着祈祷!”音调如咒骂,目光扫掠服务台前方一排一排候等椅座上的伤病患家属。汤舍觉得这些人打从骨子底没人性,他们的亲人朋友在急诊急救,他们坐得安稳、没焦没虑,脸上表情像在笑,嗑药一般的轻飘飘。 只有他一个人正常,急呼呼奔走,担心生死徘徊的人。 “孟千瑰小姐的家属——”右侧。一道钢铁门冒出白雾,打开了。 蓝卓特让开身,汤舍先走过去,他随后。甥舅一起进入那道喷气的怪门里。 汤舍朝没有掩帘的病床趋近,蓝卓特停在诊疗台附近,和正在脱手套洗手的医师谈话。 “脑部检查正常,就皮肉伤而已,但伤口有点深,那么漂亮的脸蛋可是破了相……”蓝卓特的医师朋友常祈祷洗净双手,拿过护理人员递来的检查报告,一面看一面惋惜地说着。 “美容整形技术发达的年代,破相是谬论。”蓝卓特回道。 常医师摇头哼笑。“蓝律师,你讲这话很冷酷无情。” “没事,我先走——” “我刚刚走错诊疗室,好像看见你的学生——啊!现在应该是你的秘书还是助理——” “莫霏?” “是了——莫霏,她真是个美女,和床上那个一样——” “不一样。” 不一样。床上的美不美无关紧要…… 孟千瑰躺在病床,刚挨了护士一针,意识不算清楚,也非模糊,她听得见男人的声音,皱皱眉,掀扬眼睫。 “千瑰!”汤舍一见女友张眸,关切地俯低脸庞。 孟千瑰视线一下无法对焦,刚睁眼又闭合。 汤舍急问:“你怎样?是不是很痛?”厚厚的纱布占了她大半额头,看起来挺严重。 皱紧的眉头没舒展开,孟千瑰细弱地呢喃:“我破相了吗?变丑了……人家会怎么看我……” 她从来就不怕痛,没有什么比“美”更重要。 汤舍松了口气,她没事。他很确定她没事。“没事就好——” “哪里没事?”孟千瑰坐起身,美眸这会儿睁得大大的,和鬈发乱得像会飞。 “后天还有一场秀,我这个样子怎么出席——”看清眼前的汤舍,她整个人发起怒来。“你在干么?”纤指指着他上身下身。 汤舍明白意思,直说:“出于紧急、出于紧急——” “紧急就能不修边福?紧急就能邋遢?紧急就能遗忘品味?”孟设计师怒之又怒,大概是伤口很痛。 汤舍自恼没将昨日那条蛇头毒牙苹果皮领带挂在脖子上。比起品味,孟千瑰更喜欢寓意讽刺的美学!“你难道不能把我想成成“底层的珍珠”?”汤舍为自己的汗背心、功夫裤说项。 孟千瑰撇开脸庞,躺回枕上,不看他。“我被车撞伤了,你很开心,还采花庆祝……这野花一点美感也没有——” “这不是采来的野花!”汤舍音调着急。“我等会就买一千朵玫瑰花来——” “你要解释什么?”冷漠的质询打断汤舍。 蓝卓特讲话的态度永远带着讨人厌的律师习气。汤舍转过头,有些烦躁地冲口道:“我没有什么该解释!卓特舅舅,感谢你送千瑰就医,千瑰没事了,你忙你——” “我今早吩咐莫霏找你商量事,她此刻正在这急诊处接受治疗,你要不要解释一下?”蓝卓特沉眼看着汤舍,把他当成杀人犯一样。“莫霏是我很重要的助理——” “我会负责医疗费用,直到她康复为止。”汤舍这下的心虚被蓝卓特捉个正着。 “所以,是你让莫霏受了伤——” “我也受了伤!” “我和归害她受伤!” 两个声音同时抢白。 病床里的孟千瑰听着男人嗓音绕着一个女性名字,早就越听越感委屈而不甘心,她忿忿扬声坐起。 汤舍一副“你要怎样”的表情,瞅睐蓝卓特。“是我和归害她受伤。”重复一次,怕他没听清楚另一个罪魁祸首。 蓝卓特眼神一掠,看向孟千瑰。汤舍下意识被他的视线牵动,循着望去。 孟千瑰感受到男人的瞅视,皱眉喊道:“走开!统统走开!” 汤舍猛地明白了什么,回眸对着蓝卓特。“你以为——” “不要在这里吵闹。”蓝卓特旋足即走。 汤舍跟了两步,返回床边。“千瑰——” “不要叫我!”孟千瑰跳下床。“我会自己回工作室!”说着,她在蓝卓特之后,走出喷气的怪门。 汤舍真觉一头灰雾冲着他笼罩。好像所有受伤的人都是他害的,无数的气喷在他脸上,他是活该倒楣。出了钢铁门,他已找不到女友身影。 蓝卓特等着逮他似地说:“莫霏的诊疗结束了。”目光从汤舍脸上移往另一道钢铁门。 这霎时,汤舍不仅眼睛跟着蓝卓特,连脚步也自动往他注视的门移动。那门像怪兽大口,一张,将他吸进去。 莫霏坐在诊疗椅,左手像是进行了大工程,用悬带吊挂在向前。医师正细心说明她该注意的事项。莫霏听了,皱皱眉。 “这样会影响我的工作——” “叫你老板帮你请个助理。”医师建议她。 莫霏笑了。“哪有这个道理——助理请助理?” “我要是你的老板,一定帮你请。”医师回应得慷慨。 “真谢谢你,dr.fly——” “王医师,巡房时间到了。”一个提醒嗓音让莫霏与医师的交谈停顿下来。 回过神,医师说:“你休息,晚点儿再走——” “我得去看看大迈。”莫霏站起身,看见进门的汤舍。 “你可以走了?”汤舍朝她走近。 她说:“汤大师,我的脚没有受伤,当然可以走。” “你真有幽默感。”医师一笑。“是啊,我确定你的脚没受伤。”看了眼汤舍,丢下话。“她还不能走。”他先行一步,去巡房。 莫霏移脚,汤舍也移脚,他说:“医师说你还不能走。” 两人中间隔着一堆罂粟花。莫霏垂首,盯着花。 “他们给我注射一些药,等观察时间过,才能放人。”她简单说明,抬眸对住他。“汤大师,你知道罂粟花的花语吗?” “什么?”汤舍脑中一顿。 “希望。”她说话的神情像在讲条件。 他便问:“希望什么?” 莫霏眸底溜过微光,退两步,右手指指吊着的左腕。“希望你好好补偿这个——” “好像很严重。”汤舍盯着和她衣着不搭配的悬带三角巾,说:“有点糟糕,糟糕得不得了,像是在圣母院里展出杰夫与小白菜……”病痛缠身,心情往往够烂了,这些医疗物件就不能设计得更具品味与美感吗? “我买了些花。”他终于了解为何探病得买花。 “你买得真多,但这不能当作完全的补偿。”莫霏伸探右手,抽一朵花,弯挑红唇,淡淡露齿。 这笑容专业极了,经过计算似的。汤舍学建筑,很懂计算,可面对莫霏这抹笑容,他茫然地愣住。 然而,她保持这抹笑容,往下说:“我需要一个助理,汤大师——这花,就麻烦你了。”把抽自他胸前花束的红罂粟长梗穿进三角巾边缝,姝艳花形展露其外。 那医疗悬带,真的很丑,他却觉得她的举动性感得不可思议!那横插进三角巾中的罂粟花,花瓣微掩,使她的左手指尖忽隐忽现,指甲时而粉红,像花苞。 他似乎听到什么东西的爆裂幽响?甩甩头,怕是他脑袋坏掉,发疯! 他可笑地要相信了,相信—— 苹果花屿的空气含有麻药迷毒成分。 第三章 “首先,请你跟我来——”这句话本身是迷药。 汤舍没问莫霏要去哪儿,她一旋身,他就跟上,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他忘了走多远,也没记拐了几个弯,上了几层阶梯,过了多少拱门,来到急诊处的后花园,站在园径,眼睛望着东方的建筑。太阳盹在绿色斜屋顶,半盖洁白云被。有些病患从那建筑出来,于花园里散步着,沉思着,与病友闲谈着,朝西方海滩走去,看来虽无愉快也宁和,很平静,像急诊处那些祈祷的人一样。 他说:“这是病房区?” “没错。”她回头,停了停脚。 他紧张起来。“医师要你住院?”该不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严重后遗症吧? “你老实告诉我,你的伤是不是很痛?” “morphine!”一阵高呼旋来。 仿佛有人比她痛,所以大叫回应他的问题。 汤舍眯眼遥瞅,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病患,以这样被制约般的方式,回应他问题里的“痛”。 “morphine.morphine----”那人拄着拐杖,离他们少说二十五公尺,但正在接近,且速度快得出奇。 用不到十秒,他的模样越来越清晰。他有一张男人看了,会很想痛记扁的脸--- 至少汤舍时常有这样的冲动---他身着住院病患穿的叠襟衫,腿上打着石膏,完全不影响他移动,他甚至不需使用无障碍设施,顺利过了头地从台阶下来,沿着园径来到他们前方。“morphine!”又是一声叫痛似的调调儿。 莫霏转过身,惊讶眨眸。“大迈,你能下床了?”他前不久住进医院,躺在病床吊着腿,听说得牵引个几周。 “我觉得没那么痛了,而且我的右边是好的。”以右脚跳了跳,舒大迈这才稍微瞥眸。“好久不见,汤爵---” “我叫汤舍。”汤舍相当反感这位同行称他“爵”,别人以此称他,是出自于对他家族的真心尊敬,这位同行这般称他,则是刻意讽刺他个人。汤舍还以颜色说:“大迈克汉堡,你听着---” “morphine。”舒大迈打完招呼,即将汤舍空气化,心神放在莫霏身上。“你怎么受的伤?苍蝇王说你来了,我以为你来看我,没想到是挂急诊,我听了马上冲下来。你看起来有点严重。”皱眉打量着莫霏的手。 “没你严重。”莫霏也打量着舒大迈的伤腿。“长迎说我的伤很快会好。”她要他放心。 “长迎是那位帮你诊疗的医师?”汤舍不甘被忽视,插嘴提问。“他不是要你住院---” “他没要我住院。”莫霏微侧身形。汤舍随即站近,抱着花的手轻碰她弯挂的肘关节。她回正身,像在避开他。他奇怪地看她一眼。她说:“我请你来这儿,是得让你和大迈见面谈谈。” “我和汉堡男有什么好谈?”汤舍半是轻蔑半是不悦。 “你刚刚说什么?”舒大迈倒是好奇地斜提眉梢问道。“我几分钟前好像漏听了汤爵的指教?” 汤舍冷哼。“我说你像发情的兔子。”一见异性,跑如跳,哪像个伤患! 舒大迈点头,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皮革册子,翻开记下。“汤爵称赞我很有活力。”边写边念道。 “你在乱写什么!”汤舍单手抢过册子,看得眉峰怒昂。“汤爵嫉妒我很有活力?”一字一句自牙缝迸出。 “别闹了,汤爵。”舒大迈夺回册子。“这是灵感存摺,极隐私。” “你写了我‘嫉妒’你!”汤舍强调,要不是拥着满怀罂粟花,他铁定揪起这个同行的病患服领子。 “大迈的伤可能要休养一些时候。”莫霏开口。像一个暗示。 “我可以让他休养更久。”汤舍应道。 莫霏挑眉。“你真体贴。”她说:“这些花当作探病礼送给大迈,可以吗?汤大师---” “谢谢了,汤爵---”像是汤舍抢小册子那样,舒大迈双臂一张,三秒内接收汤舍怀里所有的花朵。 汤舍拔高嗓音。“我叫汤舍。”眼睛瞪着莫霏。“我叫汤舍。”重复一次,绝对针对她。他莫名在意汉堡男在场的此刻,她称呼他汤大师。 “我知道你叫汤舍。”莫霏美眸眯瞅,下巴微微抬高,右手捋捋颊畔发丝。 海风吹袭,绑架浪涛的私语,配她这个表情很生动,宛如有一个计谋在脑中成形。汤舍恍地觉得她有几分像那个卖罂粟花给他的女老板,她们同样是瓜子脸,但莫霏的五官更为美艳---与其说她们像,更正确,应该是她像那个女老板卖给他的花。 危险的罂粟花! 汤舍一个冲动,把舒大迈拢抱的花劫回。这动作比抢册子更大,更夸张,似要找架打,挥倒了舒大迈的一根拐杖。 舒大迈踉跄出个伤患样子,怕跌跤的反射举动使他收紧手臂,花束花篮还让他抱得牢紧,就盆栽回到汤舍手上。“汤爵,你这是干什么?” “测试你的活力灵敏度。”汤舍回答得一派自然。“显然,你脚受伤,手的反应也变笨拙了。” “你要告他吗?”莫霏捡起舒大迈的拐杖,美眸睐向汤舍。“欺负伤者是犯罪的行为---” “你要告我吗?”汤舍拿过拐杖,朝舒大迈推递,再把取回的罂粟花盆栽塞给莫霏。“这些你拿回去种。你家有花园吧?没有我去帮你设计一座---” “我家有花园---” “那很好,这花一定要种在你家的花园。”他语气果断,很强势。“今天回家马上种下!”手受伤也得种,种鲜种活种出满园艳灿灿!认为他欺负伤者---欺负她,就去告,他不怕她告! 犹若在法庭遇上对手,莫霏眼神亮了亮,须臾,将盆栽退回。“你的露台花园青绿多于花红,难道不想种一株罂粟吗?” 汤舍冷眄着她和她手上的罂粟盆栽。“我没那么爱种花,我屋里有一钢琴玫瑰,你不是看见了吗?” “我来种。”舒大迈手一抬,抓住盆栽半边。 “你最好有时间种。”汤舍不把盆栽交给舒大迈。“你以为蓝络的案子那么好做?有一丝偏差闪失,他们会告死你。”不妥协的手劲,冷声冷调命令:“放手---” “我觉得你在恐吓我。”舒大迈扯紧盆栽。“我很想告你,汤爵。” “尽管去。”汤舍嗤哼。“你能修好窗---” “关于这件事---”莫霏一出声,两个男人齐把视线朝向她。 “你手受伤,要种这盆花,让我来帮你。”舒大迈对莫霏说着。 汤舍趁他分心,将盆栽整个拿过手。 “先别说种花的事。”莫霏看向汤舍。“关于窗墙,老师们的意思是由你来接手修缮。” 汤舍定住,像是没听清楚莫霏说什么。 “让汤爵来接,是正确的,他不会有犯冲的问题。”舒大迈发表看法。 汤舍一明二白,单手扯起舒大迈胸前衣料,吼道:“我就跟你犯冲!我为什么又得帮你擦屁股!” “你说这话,我感觉很不好,我还没伤到要人帮忙擦屁股的程度,何况下身冲洗烘干功能齐全,用不着擦---” “你何不干脆去死!”汤舍也不管他受伤,重重推他一下才松手。 舒大迈倒退了三步,拐杖往后撑抵,稳住身形,他拢好掉了一些花办和装饰的花束花篮,说:“终有一日,你也会需要我帮你---” “世界末日也不可能。”汤舍没让舒大迈把话说完,无情地转头离开。 “汤大师---”莫霏在他背后叫唤着。“汤大师----” 汤舍头也不回。他非常,非常,非常厌恶被叫汤大师! “汤舍,汤舍---” 但,就算女人改变对他的称呼,他一样不回头。他的女友出车祸受伤破相,他有什么好回头。 “汤舍,你别走---” 莫霏越叫,汤舍越是走快。他要回去守在受伤的女友身边,可当她跑来,追挡在前,他却是说:“我要回去种这朵罂粟花,你让开。” 莫霏吃了风似地轻咳。“抱歉,可以请你等一下吗?”说起话来,气息未恢复平顺。 汤舍皱拢眉头。“一刻也不能等,我要回去种花。”他盯着她,都已受伤绑吊悬带三角巾,还穿着高跟鞋跑得喘吁吁,她真不怕摔断另一只手! “好。”缓口气,莫霏让开身,调匀呼吸,徐慢地说:“等你种妥,我们再谈。”目光从他抱在胸怀的盆栽移回他脸上。 汤舍拉下脸来。“我不会接那家伙摆烂的工作。” “等你种好这盆好再说。”莫霏重申,右手朝他的罂粟花盆栽摸覆着,像她今早在他的花园摸他的兔子那样。 汤舍视线与她交对。依稀,他成兔子归,她摸着的,是他的胸腹,而不是他胸腹前的盆栽。 一股暖热腾涌,汤舍已感到怀里开了花,开满了女性妩媚艳情的罂粟花。莫非,是苹果花屿空气里迷药成分所致之幻觉,他难以控制唇舌,低沉嗄哑的嗓音自喉咙滑出--- “我要回去种下她。” 莫霏颔首,红唇像花办扬绽一样弯起。“相信我,她可以使你的花园增添从未有过的绮丽风情。” 绮丽风情,是吗? 汤舍很想干脆地对莫霏说她就是她自己口中的绮丽风情,他眼前的一朵罂粟花。 看着玄关黑钢琴音箱上的玫瑰花,汤舍进家门,随手把罂粟盆栽和玫瑰摆在一起。走离两步,踅回,双眼定望两种不一样的花。 玫瑰有千朵,壮丽绚烂,浩大之美,却显得像陪衬,仿佛他刚摆上去罂粟花才是主体,是花中的王。 汤舍觉得这盆栽摆在音箱上不妥,他拿下它,但他确实没那么爱种花,遑论种出满园花团锦簇,绮丽风情。他喜欢可以打坐翻滚,躺成大字的绿草地,真有兴致要赏花,他到帕帕维尔湖畔,那儿什么奇花都有,他正是在那儿的罂粟花丛捡到归的。 思考了几番,汤舍又把盆栽摆回去,摆在千朵玫瑰中央,看它被娇艳玫瑰掩了形,掩了色,掩得蔫蔫无生气。 “抱歉了,莫霏---”长指离开罂粟花盆栽,汤舍踢掉沾尘的室内鞋,赤脚往里间走。 他没打算将盆栽移植到露台花园,只是不愿让那个脚缠石膏的舒大迈将它得到手。他得忘掉一路萦绕脑袋的绮丽风情,就让它在千朵玫瑰中被埋葬吧,虽然有点可怜...... 汤舍再瞅一眼音箱上的风景,玫瑰长茎牢牢密密箍围罂粟盆栽。他感到这是令人安心的画面,hallelujah回荡着。 他出门前没关掉音响,老男人唱一整天,他的罪恶都被净化了。 这天,这个休假天,他去过祈祷医院,如去教堂,他不关音响---- 哈雷路亚,哈雷路亚,他打电话到花店订一千朵玫瑰花,他能忘掉绮丽风情。 睡了一个梦无痕的觉,汤舍睁眼,脑袋空空,电话铃响充塞他耳朵,间或“哈雷路亚,哈雷路亚”,他双眸发直,宛若上了天堂。 第一百响后,电讯系统跳入自动接听,接自隐嵌床头的小机关现声--- “还没醒?”是蓝卓特。“莫霏那边,去看一下,我放她几天养伤假,记得负起你该负的责---” “我缴清诊疗费,昨晚请人找了居家照护到她家。”汤舍望着挑高的床架。 “我女友也受伤,我关心别人比关心她多......” 通话系统一串嘟嘟嘟。蓝卓特说完该说的就断讯,没听汤舍半字梦里话。然后,系统恢复待机,静寂无声。 “我做的还不够吗?卓特舅舅---”汤舍犹自喃喃低语。“要不要我干脆娶她,以身相许,以性赎罪---这帝王床是我拣海边的漂流木,搭苹果花屿大主赠与的桃花心木建造,是拉姆三世的春床,摩登伽的淫床,要不要让她躺上来试试..... 她的手受伤恐怕没法自己来,我倒是知道怎样让她上天堂---” “你满嘴淫秽言词,早餐还吃不吃?”床幔被扯开,像是有人来抓奸。 汤舍彻底惊醒,坐起身,瞪着站在床尾的蓝获。 “你怎么进来的?”他下床,急找睡袍。他习惯裸睡,却不习惯这种被抓奸似的感觉。 “我前天等不到你的签名,昨天联络不到你人,今天只好亲自上门。”蓝获说。 “我是问你怎么进来的?”语调凶怒,他这个王八蛋表哥点燃他从未有过的起床气---尤其在这个他作春梦的早晨里。“你这叫擅闯民宅,妨害隐私吗?我可不可以告你啊?” “你买屋当初不是把家有亲戚的生物特微输入系统,要大家随时来烤肉开宴会---” “可恶!”汤舍骂了一句。他怎么忘了自己这么蠢!“所以你现在来了,连个门都不敲?是想开宴会,还是烤肉?” 蓝获眉峰略耸。“我记得你养了一只兔子,多重了?适合烧烤和重量是---” “goddamnyou!” “你的音响可是播着哈雷路亚?”蓝获以为自己听错了。 “fuck!”汤舍抓起床上的遥控器,关掉通宵达旦运转的音响,一手绑起腰带,一手指着蓝获的鼻子道:“根据苹果花屿的宠物特别法,你刚说的话足以让你进监牢!”fuck!他干么讲跟莫霏一样的话! “你在生什么气?”蓝获将手中纸袋塞给一直绑不好睡袍系带的汤舍。“血糖太低?欲求不满?” “你很爽?”汤舍怒得拉掉老绑不好的带子,襟摆敞着面对蓝获。“我很不爽,很火大!可以吧?” “我可以等你五分钟自己解决。”蓝获指一下他双腿之间,转身离开他的卧室。 “我要告你!你这是性骚扰!”汤舍吼道。妈的,他干么一直学莫霏讲话? 是欲求不满吗?大概。 他梦见莫霏一整晚! 记忆之鸟回笼了,这觉非梦无痕,而是他睡得有够累,累到醒来忘记梦里和莫霏谈赔偿的惨烈----他不是她的对手,她一句话不说,光用双眼就把他瞅得无所遁形,狼狈讨饶,答应把他所拥有的全给她。她却是仁慈,只要他脱掉衣物,他脱得一丝不挂,铃声猛响,接着,他就醒了。 真是欲求不满的蠢梦!相信佛洛伊德也会这么讲,潜意识中,是他想脱莫霏的衣服,想看她赤裸裸的娇躯。 汤舍一向信仰性得到完全的满足能有所大作为,他能被尊称“大师”,也是因为他从来不违背,压抑欲望。这个早晨,他欲望强烈地醒来,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窝囊。 “什么自己解决,当我毛头小子。”汤舍恨恨咬牙,抬起胳膊发泄地要把手中物丢向墙,食物香味阻止他的动作进行。 收回臂膀,汤舍垂眸凝视手中的纸袋---桃乐丝咖啡馆,一字一字,会动会放大般地跳眏他眼帘。他旋过身,朝房室隔门走去,步伐之快,像一枝射出的箭。 “蓝获----” “这么快?”蓝获坐在汤舍的起居房窗边,闻声缓缓转头,看着汤舍从滑门里踏出,他抬手挽袖,瞥一眼腕表,宽厚地说:“五分钟还没到。” “这是什么?”汤舍大步走来,将纸袋往蓝获脸庞凑。 蓝获不愠不火拨开纸袋,笿道:“早餐。” “我是说上面印着桃乐丝咖啡馆---” “当然。”蓝获打断汤舍的强调语气。“是我从桃乐丝咖啡馆外带的---” “苹果花屿什么时候有这家店?你什么时候变成如此友爱表弟的表哥?耍我吗?” 汤舍踢了一下空椅,不是故意,但躁气全倾而出,像个闹别扭的毛头小子了。 “坐下,汤舍。”蓝获轻拍桌缘。 “少命令我。”汤舍坐入被撞歪的安乐椅中,稍抬踢痛的脚瞧了瞧。他皱起眉--趾甲裂了,难怪有点痛,而且越来越痛。放下纸袋,他站起身。 蓝获打开纸袋,取出三明治和咖啡。“性没得到满足,至少好好填饱肚子。你别多疑,也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不是特地点这份早餐给你。” 汤舍一听,坐回椅中,掀开咖啡杯盖,一口饮完杯中物。分量真少,也是他刚刚拿纸袋乱甩,大半咖啡香溢在纸袋里的关系。“这不是我的口味----”奶太多了,还加了可可粉。 “拾心很爱喝---” 果然是买给他妻子的。 “表哥。”冷沉沉的嗓调,汤舍打断蓝获。“你是在跟我炫耀你食色都被满足吗?”折解三明治包装,他大口咬,大口咀嚼,恍若饿了许久。 “吃饱签一签。”蓝获话锋一转,拿出脚边公事包里的文件,摊在桌上,钢笔和印泥一并摆妥。“指印记得盖齐,前面漏了几处,我贴出标记,你要一一看清。”他叮咛着,预告道:“我一个月不会进办公室---” “干么?”汤舍问。大放三十一天的闲假不见人,工作得提前处理,是这样,今早才特地来叫醒他吗?这很符合蓝获这个以办公室为家的工作狂特质,但也怪怪的。“你是不是身体出了毛病?”汤舍到底还是比蓝获懂得友爱关怀。“我昨天稍微参观了祈祷医院,设备,环境不比---” “我很好。”蓝获看了看腕表。“五十分钟前管家打电话通知我,拾心进医院待产。”就是那时,他在桃乐丝咖啡馆用过早餐,外带一份要给妻子,管家来电,改变他的行程。 “真突然。”汤舍盯着手上剩最后一口的松露酱牛肚三明治,“这原是嫂子的早餐?” “我说过,我不是特地点给你。”蓝获又看了一次表。 汤舍低哼了声,毫不保留,吃光三明治。“紧张什么?眼不离表。你又不是第一次当父亲。”他取笑地说,意态闲适取起餐巾纸擦擦手,抹抹嘴,一页一页翻阅文件,练字般地慢悠悠签名。 “不久后你会知道,无论几次,都像第一次。”蓝获不看腕表了,手机却在这一秒响起来。他接听,是管家从医院打来的,管家转述医师的诊断--这一胎早了预产期两礼拜,产妇到医院时产道已经开了,几次触诊都是摸到宝宝的屁股,情况不太理想,照这样下去,恐怕得剖腹。 蓝获猛然站起,再也坐不住,对着手机那头说:“叫医师听!” 他的声音比平常高了好几度。 汤舍抬眼,瞥瞅律师表哥难得的激动神情,听着他语气不太好--像是在威吓医师般地说了一串“母婴有丝毫闪失,大家法庭见”之类的话。 汤舍正想警告蓝获,律师失去理性乱说话要付的代价,绝对是一般人的两倍以上,就又听见这位律师以强硬的语气命令医师--- “现在,让我太太跟我说话。” “都什么时候了。”汤舍翻个白眼,甩甩钢笔。“威胁完医师,你居然还要为难孕妇---” “拾心?拾心,是我。”蓝获对于汤舍的嗓音全然无觉,全神贯注地听着手机妻子虚弱的气声。“撑着点,拾心,我一会儿到,你别害怕,加油。我爱你,拾心---” “这种时候情话绵绵,甜言蜜语,会让嫂子更恨你。”汤舍啪地盖上文件,起身赶人。“快滚,快滚,车子油门踩到底吧,免得你放完假,第一件案子得处理自己的离婚官司。” “都签了吗?”蓝获结束通话,接过汤舍交回的文件,正在检视。 “你真想从头回顾一次这通奸离婚案子?”汤舍阻止蓝获浪费时间。“嫂子在医院面临难产,你不快赶过去,我下次大概得当你们的证人。” 蓝获收好文件,提起公事包,边走边说:“再有问题,我会请莫霏跟你联系---” “关莫霏什么事?”汤舍惊讶大于疑问。怎么这些姓蓝的,都爱天外飞来一笔跟他提莫霏? “只是顺道。”蓝获速移的步伐顿停,于挑高的门板前回头道:“莫霏住在尤里西斯街,离我家不远---” “那又怎样?”汤舍不懂蓝获有何用意。该处理的事已了结得一清二白,扯什么莫霏!“我看起来像上瘾的人吗?”没头没脑地问。 “就是这样,我得走了。”蓝获也回答得如雾朦胧,或者,他没心思与表弟多谈,推开门板,他走出去。 “什么就是这样?”汤舍快快沉喃,收拾桌上的纸袋,空咖啡杯,忽而往门口跑,朝走廊上的背影喊道:“桃乐丝咖啡馆在哪里?” “纸袋有店址。”蓝获忙着接听再次响起的手机,敷衍似地丢下话。“找不到问莫霏。”步伐越走越急,弯入过道小厅,消失在汤舍的视线所及, 低敛目光,瞅着手上纸袋,除了店名,其他文字小得像蚂蚁脚印!考验眼力吗?耍人! 汤舍揉绉纸袋,双眉也皱得跟纸袋差不多。 关上房门,他表情一变,摊开纸袋,往窗边走,打开落地门,到露台。露台确实青绿了些,少艳泽绮芳。可此分此秒,汤舍没心思管它红的绿的蓝的或紫的,他眼睛亮的,脚步大的,走在铺木宽廊,啪答啪答响,早忘了趾甲裂掉的痛,几乎是跑跳起来,冲向凭栏围墙前的高倍数天文望远镜。找个位子置妥纸袋,他兴致高昂地移动大炮镜头,调起焦距。好一会儿,汤舍严重怀疑自己濒临发疯,脑袋有问题,愚笨至极,开了一个宇宙黑洞,才这么干。是异想天开,要让那些蚂蚁脚印成为乱轨大行星?撞上他的心星,眼冒金星,头顶土星,腹烧火星,爆炸一个木星的欲望引领吗? 推掉望远镜,他抓起纸袋,进屋去用简单方法找玄机的地址。 尤里西斯街是苹果花屿港区最长最复杂的交通干道,说它是路,它其实像河,支流密布,绕抱各号码头。其中,零号码头离莫霏住的双层楼房最近。莫霏总在清晨上班前,走那些当地人说的猫咪路子到码头散步或慢跑,顺道选买新鲜渔货。特定期间,航行邻近几个海域的商船运回海岛农场风味新酒,她就带上几瓶,奢侈地在早餐品啜佳酿配柠檬大龙虾。 今早,旭日沐浴在潮湿的空气里,六十三巷的夹道紫阳花凝了朝露,清风卷着薄雾,是新酒到货的日子。昨晚,码头商会的大萤幕广告了一整夜,此次限量极品浆果酒,单喝感受纯粹初恋心情,加在早餐咖啡里,镇日沉浸快感中。 很吸引人。莫霏想要这瓶酒,可惜她一早醒来出不了门。先是居家照护机构人员上门,花了她不少时间,接着好的手伤痛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她昨晚睡姿影响,还是今日湿气重,她伤未愈,后遗症已经找上她? “poppy,你在吗?poppy,你门没关喔--poppy--” 莫霏站在浴室镜台前,刚从充电座拿起电动牙刷,正要挤牙膏,连续几声叫唤阻断了她的动作。 放下牙刷,牙膏,莫霏歪头瞅望镜中的自己。无所谓,没关系,放松些。来人是她的好朋友,好姐妹,不更衣,不打理仪容,也不要紧。再说,她一手不方便,是伤患呢! “pop”轻快声调乍沉,消失。出现在浴室门外的,是一个短发女子,那发型像是自己剪的,以鬓左长右短,刘海也歪斜,怎么看怎么怪,怪得协调,倒是她现在全身肌肉筋骨神经下协调,僵定住,只剩一双大眼惊诧地眨动着。 “你……”好几秒过去,中断的嗓音不怎么顺畅地从她舌尖滑出。“poppy,你的手受伤了。”莫霏转向门口,露出苦笑。“我受伤了,日京子---”与其说苦笑,她的表情比较像撒娇。 “我看得出来你受伤了。”日京子---这当然是假名,代称笔名。 莫霏的这位好朋友好姐妹是个作家,不卖座的那种,因此取了一个与苹果花屿第一望族“景”有点沾边的名字,希望吸取一些帝王气,期待未来前景光明灿烂。 “日京子---”莫霏对这位好朋友好姐妹既信任又依赖,在她面前从不掩饰原始的自己。“我这个样子很丑吗?” “当然。”日京子毫不犹豫地点头。“很丑。”她才没办法把那遮挡莫霏半边的乳房的医疗悬带,想像成造型奇特的项链呢。“poppy---”摇着头,她踏进浴室,说:“你是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昨天早上还好好的啊......” “人生时时有意外,我比大迈幸运一点。”右手抬到眼前,食指拇指做出半厘米距离,示意幸运的程度,莫霏笑得有些俏皮。 “大迈?”日京子愣了半秒。“他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我没告诉你吗?”莫霏歪了歪头,回身拿牙膏,挤在电动牙刷刷头,一面抬眸瞄瞅镜中的日京子。 日京子瞪着美眸,在等她往下说。 她挤好牙膏,道:“大迈摔断腿,在祈祷医院住好几天了---” “什么?”日京子大大震惊,呆顿好一阵,回过神。“给你。”双手抬伸,咚地在镜台上放置两只漂亮提袋。“poppy,你自己喝,我去医院看那个衰鬼。”急急骤骤退离。 “日京子!你先别走---”莫霏喊道。她想要好姐妹协助她洗脸,化妆,更衣和梳发……一只手真的不太方便,她昨晚花了很多时间,直到午夜过后许久才上床休息。“日京子----”她走出浴室,房间的隔门砰地一声,很快又来第二声,这下她追到起居问,日京子也消失了。 得像昨晚一样慢慢来了,也罢,老板放她伤假,她有的是时间自己来,毕竟她连居家照护都请离,是得练习,习惯慢慢来。 莫霏走回浴室,眨眸,对住日京子留下的礼物。“啊!”她低呼。这金色丝绸提袋绣了红的紫的绿的浆果图案,是今早入港的限量极品新酒!日京子去排队了,一买两瓶,真是她的好姐妹! “日京子,我爱你!”莫霏欢叫一声,拿出提袋里的酒,吻了吻。 “你在干什么?” 莫霏唇贴着酒瓶,凝定着。 “你在干什么?”忽响的嗓音,不是日京子,不是她电视忘记关,是男人沉嗄的低音。 莫霏瞳眸微慢地流转,眯向大镜,镜中无影,她才急转身。 “早安,打扰了。”那男人站在门外斜角,镜子反射的盲点,像是故意,或---礼貌?不对,有礼貌的人不会擅闯他人住处。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质问。 “我要按电铃时,正好碰上居家照护人员,她说莫霏在楼上,门没锁。”意思是有人请他自行进屋。他解释得顺口自然。“我听到这边有声音,才贸然进来,请问莫霏她---”嗓音岔了调。他看着眼前女子绑吊着一边手臂。“你---”双目一寸寸染泛惊讶地扩大,瞠瞪,舌头犹若吞下了肚,瞬间说不出话来。 汤舍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站在浴室里的女人是莫霏,抑或是他在零号码头新酒试饮,多喝了几杯,醉了,眼花看错?不,汤舍摇头晃脑。他的酒量好得很,不会认错。是她的模样。很奇怪,跟他昨天,前天看到的她差太多,并非丑了,平心而论,她没有化妆,美颜更多清灵气质,眼尾飞翘,目光朗朗,就她头上发问的圆果子很诡异。 “苹果花屿的苹果树不结果,原来都结你头上。”他好不容易找回嗓音,竟耍起嘴皮。 “你自以为很有幽默感?”莫霏面对男人的怪表情,心头窘闷,旋回身,放下酒瓶,对着镜子说:“这是发卷。”抓下一个他说的果,丢向镜子里的半张脸男人。 汤舍挪移身形,不偏不斜,像一帧裱框里的军人,直挻挻正站门中。“你是直发!”他进浴室,睇着莫霏摘下圆果子的地方,弯曲成一条葫芦藤。 “你以为女人妩媚的波浪发都是天生的?”莫霏好笑地看着镜中男人的蠢样。 “孟设计师不是有一头波浪长卷发---” “我没见过千瑰用这种东西。”汤舍更加靠近莫霏背后,探手碰触她的发,灵巧地剥取一颗圆果子。 “你这是干什么?”莫霏敏感地旋身瞪他。 汤舍也吓了一跳。“抱歉。”他举高双手投降,长指仍捏着她的发卷球,眼睛瞟来瞟去,一下看天花板,一下往地板乜斜,眄过镜中腰身纤细的背影,视线拉回现实中,定在她胸腹,像在关注她的伤。 莫霏对他这样目光如苍蝇乱飞的行为,感到不自在,好像她没穿衣服一样。 “你没穿内衣。”这一句,很糟糕。 很糟糕,且下流。他注意着不该细看的地方。她的t恤很惹眼,像宣纸,上头笔墨朱砂画了一只休憩的鹿,鹿背停栖两只鸟,鹿角分岐若树枝,枝头桃红花开,开遍她胸口,其中一朵缀在她没被医疗悬带遮挡的乳房,绽得栩栩如生而立体,花蕊柱头圆巧如珠。 “你没穿内衣。”汤舍死盯那朵格外生动的小花儿,像个变态重复着同一句话。“你没穿内衣---” “你要穿的话,我可以借你。”莫霏回过身,面对镜子。“你应该试试一整天穿钢丝胸罩的滋味。”镜中,她脸红着,却是怒大于羞。“最好加上一只手脱臼骨折!”很不甘心,她偏首瞪他,手抓牙膏朝他一挤。 白色物体像鸟屎,喷贴在脸颊,汤舍一凛,伸手抹了把,凉意扩散开来。 “还没刷牙的话,我连新牙刷都有。”莫霏别开脸庞,拿起电动牙刷,迳自刷起牙。 这是什么疯狂早晨?他像是寻找松露的猪,直闯她的屋子,看到最不设防的她,犹如把她连根刨起。 汤舍张开大掌,盯着满手牙膏。“你昨天突然到我的住处找我,我也觉得很糗---” “我没有觉得很糗。”莫霏撇过头来,嘴里含着转动的牙刷,声音抖得厉害。 “我为什么要觉得很糗?”这句话听起来就是情绪激动。 汤舍继续发表高论。“因为你是双面人,而且你被我发现你是双面人。” 莫霏眯细美眸,徐缓挪转头颅,关掉电动牙刷,启动冲牙机,冲牙漱口完毕,再回身,姿态高雅端正,面对着汤舍。“汤大师,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语气是昨天那个穿套装的莫霏,但,看着她头上的圆果子,他就笑了。“我误会什么了?你就是双面人。”哈哈笑出声,他十足挑衅地说:“这样算不算毁谤?还是侮辱?你要不要告我?” “我说。”莫霏优雅地昂起洁腻的下巴,一脸甜美热情地笑开。“汤大师,你误会深了,我其实不是双面人---” “嗯?”汤舍应得同意又像不同意。“那你是什么人?跟男人一样,爱与性能分开谈的不是人吗?”他再次垂眸,瞅着好胸前那朵生动小花儿。 莫霏保持笑容,沉吟着。“嗯---不是人……”她抬起健康的右手,悠徐地拆着发卷球,一颗一颗,递给他,直到他满手“果”,她说:“汤大师,我比爱与性分开谈的不是人更厉害---我是多面兽。” 第四章 汤舍大笑不止,像喝醉。 “你听过雪山神女吗?” 莫霏嗅出他说话时有股淡甜酒味,他提高另外一只丝绸袋给她看,与她镜台上的那两只相同。三只袋子排在一起,她想到他邻居的三胞胎。不知他们抓到兔子了没?或是抓到更神奇的东西?多面的魔?多面的兽? “她也是时母,也是难母,还是毁灭之神,大天女,至高女神……的化身,和你说的一样--多面。”汤大师开始在她的浴室讲起印度神话。 “她是性力派湿婆神的配偶……”边讲边看她用一只手掬水  汤舍便说:“你啊,要找针灸师也找个女的……”伸手摸摸她被吻——侵犯——的额头,他脸庞俯低,仿佛也要亲她。 她斜举右手,手心正好贴上他的嘴。“你知不知道,你请来给我的那个居家照护员就是男的,很帅的男的……” “你是在说我?还是骗我?”什么男的照护员?还帅的?不正是他—— 汤舍挺起胸膛,退离雨廊,站在阳光中,十足故意地层示着闪泛麦金色泽的肌肉线条。 “很帅的照护员有这样的八块腹肌,是吧?” “我只看到六块。”莫霏搞不懂自己干么一搭一唱地回应他。 “六块?”汤舍垂眸一瞧,他稍早拉裤头太过,肚脐都给盖住了,何能展露纯然雄性?他看着莫霏,大掌游移在抽了系带的裤头,心想,要是拉低,莫霏肯定重兴写诉状告他的打算。 “你在模仿大卫吗?”莫霏注视着汤舍。他一会儿曲肘摸头、一会儿单手插腰,蓄势待发的站姿就像那一座雕像。 “大卫?”再换个姿势,眼神也变,变得更加炯朗有神,汤舍说:“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使用一块别人掉过的残石雕的,多那太罗的青铜大卫,看不出有八块腹肌,最糟糕的是林布兰化的那个为扫罗弹竖琴的大卫,只能用丑陋、猥琐来形容……”声调忽止,他眯细眼,沉吟地睇住莫霏。 “丑陋、猥琐?”莫霏疑惑地笑了笑。“波斯巴沐浴后那幅却是名画。” “是啊。”汤舍移动双脚,走台步似地朝莫霏靠近。 他们俩这是在干什么?讨论艺术?是否太认真了?这样讨论太无趣! 他对她眨眼一笑。“说真的,我不太喜欢大卫,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真的——”他音调凉凉,表情是露出有点可恶的帅气笑容,接下来的举动更是可恶。 “八块。”他彻底松了裤头,低得教她相信从背后看,绝对是一个多那太罗的大卫背影。 “多那太罗的大卫虽然没有八块腹肌,但他的臀部线条很不错。”莫霏说。她完全没被他的夸张举动吓着,或者,他做得还不够夸张? 汤舍扯着裤头。“不要再说任何大卫。”拍了拍结实完美的肌理,他道:“有八块腹肌的男人才够资格称帅。” “是要我塞钱吗?”莫霏微仰美颜,眸光乍现一抹嗔怪。 汤舍一派泰然自若,笑说:“你口中那位男的、帅的居家照护员有这样的八块腹肌吗?”他很自恋,自恋中带着一份傲慢。 “嗯……我不记得他有没有八块腹肌,不过我记得他说——”吊人胃口地停了五秒,莫霏美眸瞅凝着汤舍。他一脸爽气辉亮,等着她发言。她觉得没必要一直回应他无可救药的自我陶醉,却仍忍不住道出一句:“他要协助我更衣。” “协助你更衣?” 她的回答跳脱了他的思维,像什么科幻怪物蚀心虫咬得他胸腔里一阵窒痛,他忘了呼吸,睁大一双厉眸,瞪着她。 她也盯着他。“怎么了吗?”轻挪垫在抱枕上的双腿,顺顺地滑下椅座,裸足落地,站起身。他杵在她身前,视线缠着她。她软声软语地说:“别告诉我你有心脏病喔——” “别开玩笑了。”汤舍不让她过,张开手臂围住她,眸底这会儿冒火般地诡亮。“莫霏、莫霏——”柔沉低唤两次她的名字,真像那首hallelujah韵调。 “你果然多面又顽皮,嗯?” “嗯?”她学他轻提的疑问尾音,很是故意,微眯的美眸更显得飞翘看人时大半性感小半挑衅。 “嗯——”他咧嘴坏笑,邪邪恶恶。“让我来告诉你——我来时,遇上的居家照护员,是女的,很美的,女的!”他一语一字地强调,笑容扩大,笑声也昂扬。 他被她整了、作弄了,这比被她告好吧?不,他想被她告,就让她告告看,罪名可以比性骚扰更严重些! 汤舍抓起莫霏的右手,塞进他的裤头里。这回,她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美颜潮红。他笑着,嗓音朗朗、爽爽。“塞钱要这样塞,塞到重点,一定要塞到重点,才有感觉。” 莫霏碰到了,他说的重点。她想要尖叫,几乎要尖叫,但这种事就跟碰上暴露狂差不多,越是尖叫越是使他兴奋,所以,她竭力控制声调,以平平缓缓的方式说:“然后呢?然后呢,汤大师——” “协助更衣是吗?”汤舍接着莫霏的嗓音,声调和她一样,不高不低,真像只有一张嘴在说话。 “我懂你的意思,非常了解……”他贴近她的脸庞,他早已放开了她的手,她却没从他裤头里抽出。他将她抱起,声音有了起伏,有了磁性,有了任重道远的绅士主意—— “我会协助你更衣,为你做任何事,直到你伤好为止。” 他在她面前干了很多不正常的蠢事,仿佛他是个变态。 汤舍连续七天担任莫霏的居家照护,他实际可以不必这么做,金钱万能,她送走一个,他再请一个就是,直到她满意为止,他偶尔探望,尽尽道义即可,他干么亲力亲为,乐在其中? 每天清晨醒来看着射进窗扉的橙紫微光,他反省前一晚来不及反省的愚昧之行,都觉得自己疯得可以。 何以如此作践自己? 何以如此没格没调? 何以那般不伦不类? 何以那般急性急色? 他昨日吻了她,真的吻,舌头伸进她嘴里,缱绻地吻。她打了他一巴掌,用她那没几磅威力的右手。她说等她左手痊愈,她要打断他的鼻梁。他立刻感到鼻梁酸胀,好像真的断了,充血肿痛。 长指摩着鼻梁,汤舍霍地坐起,往床边,扯开薄帏床帐,看一眼桌钟。还早,离上工时间有一段。他抓了床畔桌上的遥控器,下床穿裤子、披晨衣,直往落地门。窗帘像扇子自动朝窗柱收叠,双摺门沿着特殊轨道滑开。他踏出门外,小露台的池塘喷泉喷绘一道轻飞薄虹,鱼儿跃飞水面,过那虹桥,像鸟一样。 他的世界不正常,他养的鱼像鸟,他养的兔子像人,他则像兽!不知是哪个下流的家伙说男人鼻子关联性器,他肿胀的,哪是鼻子?他正是人们说的那种管不住下半身的兽! “归。”他打开树墙里的隔门,踏上大露台的铺木宽廊。“归。”一面叫,一面按遥控器。他得把树墙隔门关好,否则鱼会被兔子搞死,兔子也可能落水淹死,关系到死,这些怪东西才显得平常。 “归——”开启音响。一个礼拜不变的hallelujah,成了他喊声的伴奏,背景音乐。 他应该换张片子,十二个播放匣,空十一个,他按了遥控器一轮,没得选择,除非关掉音响。也还好,他能取消重复,不让扬声器只飘送这首曲子。指腹触着那个键,他没按下,想起莫霏说她听这首歌时喜欢脱鞋子,他低头看看自己没趿室内鞋的光裸双脚,不由得动了动趾头,嘴里跟着哼唱适合脱鞋子听的歌曲。 没穿鞋子的野东西钻出树洞,听着他的歌声调过来,发出近似老鼠吱叫的怪声,每一声都落在赞美主的旋律上。简直神了! 汤舍盘腿坐下,盯着兔子。兔子不再唱歌,抽蹙鼻头,以一种他熟悉的讨食目光对着他。 这几天,他出门前,把吃的张啰得完美,荤素齐备,他的兔子跳上铺木宽廊吃啤酒火腿,在草地上啃食蔬果鲜花。 “你吃了?”汤舍屁股装了弹簧地竖立,快步走到墙垣下他新辟的小花圃。昨晚,他在归途的花店买了一株玫瑰,于午夜时分种下,忙到凌晨东方天际微白,造好宝座般的花圃,独护娇艳玫瑰。 “花呢?”只剩一根青梗插在上里!汤舍回头瞪着兔子。“花呢?你真的把它吃了?” 兔子蹦跳过来,跃进花圃中,乱跳一通,彻底毁坏花根。 “你要死了!”汤舍一把拎起这只疯兔子。 兔子蹬蹬蹬,四肢蹬个不停。 “没看到青梗上长着刺吗?”汤舍怒骂。他明白了,在这露台造玫瑰花圃根本不可能,抓着兔子,他进屋。 把兔子丢在起居间,他遥控落地门关阖,迳自进卧室梳洗更衣。 四十五分钟后,他未食早餐,也不像过去的七日那样试着做一套贡茶利尼瑜伽,便带着兔子出门。 行经零号码头,岸畔船艇又举行新酒试饮了。 她昨天打了他一巴掌,今天最好冷静冷静。 两人不见面是理想的状况。喝酒也各自吧! 这次的试饮有点正式,每个人都穿了礼服,虽非隆重的那一类,倒也是衣香鬓影,华丽有余。 海鸟收拢翅膀静栖船艇桅杆,先是一只,没过两分钟,孤单不再,三只鸟飞降,落合四影,齐声扬啼,叫来第五只鸟,第六只鸟,多部鸣唱晨之音。 风中还有柔懒乐音,不像佣美香颂,不像沉郁蓝调,乍听两者兼具,忽而又无,是新调,悠徐地、悠徐地,一种欢快慢慢扩散着。 后现代感十足的试饮吧台,是舷梯口吐出来的舌头,味蕾高脚椅一张张,坐着把就当早餐的男男女女。他们喝了酒,满脸喜悦,飘恍地神游,不是把酒当早餐,而是透过酒精延续昨夜美梦。 “请、请——”吧台里的燕尾服男士调了一杯新酒饮。“试试这杯,务必尝尝——”劝饮的表情很诚恳,就怕饮料又鬼。“这难舍的欲望腻味,教您难忘。” “难舍的欲望?” “是。特调。保证让您难忘的难舍的欲望。” 果然一个不正常怪酒名,喝醉听来一定是“男人的欲望”、“汤舍的欲望”! 坐上吧台椅,接过男士递来的酒,品啜一口,眯了眯眼。“那我的欲望呢……” 欲望停格在昨晚,像梦境。 望月描染一幅温馨、柔情窗画。若非窗边人影动了,那或许只是温馨柔情的梦境。 汤舍是个男人,莫霏是个女人。汤舍说他性与爱能分开,性用做的,爱用谈的。他和莫霏相处了七天——实算分秒超过七天很多——每天他当她的左手右手,虽说她右手完好健康,他仍是为她做尽一切。 “我没有做尽一切,负责未有彻底……” 月圆的星期四,他把事务所的工作带来她屋子里进行,传发拖迟好几天的电子档文件,送外卖的餐车准时到达。 窗外偏光闯进来撞在壁炉烟罩之上兔子跳出来劈柴的报时机械钟。钟是汤舍送的。她受伤,他送钟给她,真不知是什么意思? 莫霏盯一眼在这月圆日挂上的钟,劈完七根柴的兔子跳进树洞,树枝指针上的绿叶翻飞成用餐时间。 “我订的晚餐来了。”汤舍站起,把薄纸般的电脑放在空下的单人蓝绒沙发,看着一样坐在窗边的莫霏。 她喝着酒,瞥看钟,又瞧盼窗外,身体静躺在藤摇椅里,好像很无聊。 汤舍拿开她的酒杯,往窗台摆。“要不要玩游戏?”取过沙发上的电脑放到她大腿。 她下巴微仰。“什么游戏?”反射性发问。 他斜勾一边唇角。“自己摸索。”指指她的腿,踩一下椅脚弯轴。 “rocking——”鬼叫一声,才甘心走开。 “无聊。”莫霏咕哝,稍放双脚抵地,让摇椅止歇,头颅循着汤舍移动的身影转忘过去,听见关门声,换个方向,视线透出窗外。 汤舍像个屋主,走在花园里。庭园灯亮起,杂糅未退霞光,镀了他一身金红烁紫,壮丽帝王色,他昂首阔步,未免太自在? 执起窗台上的水晶酒杯,莫霏轻饮浅啜,眼睛离开窗景,盯着腿上的电脑,萤幕显示的不是什么游戏,是她的画像,只有脸,一张像是她在睡觉又不太像的脸,眼眸半合,他把她的每一根睫毛清楚地画出来,感觉还沾着泪液,微启的唇看起来也是湿的,她何时有这样一张睡脸?或,醉脸? “别喝多。”汤舍完成晚餐外送交易,带着食物香味进来了。“祭家海岛农场出产的酒,素有不怀好意——” “不怀好意?”莫霏瞥瞅他,眼神很符合说辞。“是这样吗?”她将酒杯摆回窗台,拿高腿上轻薄的电脑,一个松手,电脑落地。 汤舍叫都没叫一声,慢条斯理把两人的晚餐放在门旁花盆桌上,悠然走过去,捡起电脑。 “对不起喔,汤大师,我的右手比较笨拙没力气……”嗓音甜腻得不像话。 他说:“你不怀好意——” “你才不怀好意!”她被触动引信似地爆炸了。“什么游戏?你很恶劣,把我画得一脸痴愚!”她拿起酒,喝一大口,杯里空了。 “痴愚?”汤舍皱扭双眉,要笑不笑。“你觉得自己看起来痴愚?”他把电脑对向她,让她像在照镜子。 “这不是我。”莫霏这次抛出酒杯。 汤舍一手接住杯子。如她自己所言,她的右手没什么力气,他不怕她砸坏电脑,只是这画他尚未完成。“等你手伤好了,拿掉难看的悬带绷带,我再补上其他部分,你就会觉得是你,而且,一定很漂亮。” “你真好意思说。”莫霏语气软了,娇瞪美眸。“是你害我变成这样。” “所以, 我已经伺候你七天。”汤舍关掉电脑,随手往蓝绒沙发丢放,再将莫霏的酒杯摆回窗台抓起地摊上的兔子抱枕,往莫霏腰后塞。 莫霏说:“你来这边一整天,那只和孟设计师同名的兔子怎么办?”她把兔子抱枕拿到腿上。这也是他弄来的,他似乎很喜欢兔子。 “粮食补足就没问题,归是能自理生活的兔子。”他不像说兔子,比较像在说人。 “你暗示我不能自理生活,害你来当男奴?”她摸着兔子,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别这样。”汤舍摊手。“我乐在其中,你永远不痊愈,我也不会嫌你什么。”他笑得很坏心。 莫霏一把将兔子往他俊脸甩。汤舍以足球员头功招式,把兔子顶回她腿上,然后哈哈大笑。 “你希望我的伤不会好?”莫霏才笑不出来呢。 “你非要这样讲话吗?”汤舍收住笑声,脸上逗弄的笑意无减,继续说:“撒娇的话,坦白一点,比较可爱。我保证,即使你痊愈了,我还是会天天来看你,不会让你感到寂寞,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吧——” 第五章 这几个照护日子以来,他发现她单身独居,没有其他家人,朋友方面,除了那位他误以为是居家照护的美女,另有一群不固定脸孔的烘焙教室女士们,在他来照护她的第二天傍晚,先是四位女士穿着围裙来找她做磅蛋糕,他还帮她们修检了电路故障的烤箱,昨天,又来三个和她一起做咸派,她们要用窑炉,就命令他搬柴生火。这些女士没来的日子,她屋里有点冷清,他也是一个人住,可他觉得她才是真正一个人住。 “你可以把那只喝孟设计师同名的兔子带来,我不介意。”她忽然说。 汤舍回神点头又摇头。“归不是和千瑰同名。”他说着,转身去提晚餐保温篮。“你要在客厅用餐,还是饭厅?” 在她听来是相同的。“这里就好。”她答道,美眸沉了沉。 他离开门口那面核桃木墙,走回她坐落的窗边。他放下餐篮,双手交叉在胸膛,像在想着怎么摆餐。 莫霏美眸一抬,望着他。“你都不用和孟设计师约会吗?” 汤舍顿了两秒,没回答,随便一笑,走开去搬挪壁炉前的午茶桌。 “你们该不会是吵架了吧?”他随便笑,她就随便猜。 汤舍把桌子移至单人沙发与藤摇椅问。“我跟千瑰都是深夜约会。”他敲敲桌面。她美颜一仰,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呢?你是不是没有男人?一个人住,自在归自在,欲望难解,就比较麻烦,今晚要不要我留下来——” “孟设计师呢?”她打断他,也挑他的刺。“孟设计师今晚欲望难解怎么办?或者,她另有情人?你只是个工具——” 汤舍哼嗤。“连个男人都没有,说什么狠话斗气。” “你知道个什么。”莫霏隐隐不快,跳开整个话题。“你把我的酒藏哪去?” “你喝完了。”汤舍指指窗台上闪闪晶灿的空杯。 莫霏拍桌抗议。“我说的是整瓶酒。” “整瓶太多了,别忘了你在养伤。”汤舍有所坚持地说。这几日,他还观察到她很喜欢喝酒,早餐就开始喝,喝一点点,过了中午,喝很多,不至于到酗酒地步,但为了避免她在他“下班”回家睡觉这段时间烂醉发生意外,他总是把她的酒藏了起来。 “你这是窃取。”莫霏说:“我可以告你。”说完这句她不再开口,眯眼摇起椅子来。 汤舍无所谓地耸肩。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要告他了,他欢迎,看看他还需要怎么赔偿她。他掀开覆盖保温布的餐篮,移出他们今晚要吃的义式大餐。 午茶桌太小,一道沙丁鱼酱塞番茄的开胃菜与乳酪方饺、翡冷翠牛肚,就占满桌面,汤舍把把局茄子和烤菊苣放回大餐篮里。 “应该到客厅或饭厅。”他停下布餐动作,看着不说话的莫霏。“这张桌子太小了。”他是喜欢这个可以看到美丽花园与神秘后院的角厅,不过家具、装潢可以调整一下,比如壁炉两侧延展的广角窗台,可以用鸦片床的概念设计成卧榻,单人沙发换乘双人的,摇椅两张相对,摆放壁炉口,可以让人想像愉快的老年生活。 汤舍脑海画一张图,目不转睛盯着莫霏。 莫霏安静了许久,也没再听见汤舍说话,这时,她才发出嗓音道:“我一个人用餐,这张桌子大小刚刚好。” “嗯。”汤舍应了一声,拿开沙发里的电脑,落坐。“我明天把归带来和你玩。”语毕,他站起,走到摇椅前,猛一踩踏弯轴,让她在无预警防备的状态下,从凹弧的椅座里,几乎是、几乎是——被倒出来。 “你干么?”莫霏惊叫。 汤舍接住她。 莫霏靠在他怀里,仰起脸庞。“你真的很希望我永远不会好,伤势加重?或者,另增新伤?”她气得两颊生红。 汤舍说:“我弄痛你吗?我很注意而且小心——”他大言不惭,抱起她,像在对待小娃娃,走到壁炉口,蹲低,放开她。 “到底要做什么?”她气着。这男人让她坐在地上,像撒野。 他笑着,故意揉乱她好不简单卷成波浪状的美发。“桌子太小,我们不要用桌子,椅子也免。”他把晚餐移过来,于罂粟花地毯上一一摆开。“你有没有在帕帕维尔湖畔野餐过?” “没有。”她回答得极快,像在骂人,一面想从地上爬起。 汤舍停歇摆盘动作,大掌往她肩膀压制。“坐好。你这张地毯很有帕帕威尔湖畔的感觉,就当作是在那儿野餐——” “一个人野餐有什么好的?”她嗓音猝扬,带着令人费解的一股愤恨。 汤舍歪头,研究似地瞅着她。“你终于承认你一个人,但,记住,我们不是一个人。”声调沉定地传出,他还说:“你一个人去那边摘罂粟花,当然不好。” “你又知道什么?”她拉低语气,平静地坐好。 汤舍看了她一会儿,转开视线,继续摆餐食。 好半晌,他们保持着缄默,他移动时,不小心碰到她的脚,她像是吓到般缩了一下。 “抱歉。”他说。 “没关系。”她也说。 “我以为你应该要告我——” 她对上他的眼睛,深深凝视他。 “我是故意的。”他道,又问:“你那些烘焙教室的朋友什么时候再来?” 她闪了闪神,摇摇头。“不一定什么时候,我受伤,她们来看我,等我伤好,我会去教室——” “所以你真的会做面包蛋糕?”原来他怀疑她! “等我手伤好,我完整地操作一次给你看。”这像在下战帖。没必要如此,她竟多问:“你想吃什么?” 汤舍眸光一亮,受宠若惊似的。“可以吗?” 她说:“你怕我不会做?” 他笑了。“我想吃的很多,让我想想,我一定会开单给你。”他也下了战帖。 她说她等着。 等着,好多事情等着,就像要把欲望忍耐着。他等着她手伤好,要完成那幅画……当然还要吃她做的面包点心。 “我们用餐吧。”一切就绪,他盘腿坐在她身旁。 莫霏调整一下坐姿,两腿斜叠,长裙衩滑开,露出小腿肚和脚踝。 她的踝伤已经好了。他凝睇着她的裸足。她很不喜欢穿鞋子,袜子也是,常常光着双脚在这角厅的罂粟花地毯上走来走去。 “要不要音乐?”眸光瞅回莫霏脸上,汤舍轻语:“hallelujah?” 莫霏一愣,盯着他认真的神情。“你要唱吗?” “好啊。”他哼了。“i used to live alone before i knew you——”随便抓的一句,没有哈雷路亚。 莫霏却是一阵心颤。“汤舍……”声音也微微发抖。 汤舍撇首瞧她,眼睛对住她水亮的双眸,他没说话,她问:“我们吃饭不喝酒吗?” “是啊。”汤舍站起,走向窗边。“我居然忘了酒。”取来她的酒杯,再把藏在壁炉里的三瓶酒拿出来。 当他半身退出壁炉口,转头看着她时,那一丝黯淡落寞从她美颜褪开了,她唇角弯挑,笑出声—— “你以为你是那个能驾着驯鹿雪橇飞上天的胖老人吗?” “那是奇迹。”汤舍煞有其事地一瞥窗外夜空,回过头,对她说:“我们痛快地喝酒,搞不好也能飞上天!”乱摇手上三瓶酒,走路像跳舞。 “听起来是酒鬼论调。”她笑眯美眸,拿着酒杯朝他伸长手。 他开了瓶,慢慢蹲坐下来,一面将她的空杯倒满宝石红酒液。 “溢出来了!”她叫着,要收手,他犹然倾着酒瓶,让酒液一直流。 “喂!”莫霏嗓音带着一种紧张感,动了动悬带三角巾里的左手,靠近持杯的右手,要捧取流泄不止的酒液。“汤舍!你还没喝酒醉了!不要再倒了!” 汤舍哈哈朗笑。“我忘了拿自己的杯子,我们两个用一个杯子喝,要倒两人份——” “神经病!”莫霏娇斥。“不要浪费,这酒是限量——” “限量就是叫人不可以喝太多,不过,我们今晚要醉得飞上天,所以,我们喝空吧!”他愉快地说着,脸凑近她手上的酒杯,唇舌舔吮着酒液。 “你干么啦?”她惊叫的声音很可爱。 汤舍握着她持杯的手,继续放肆地喝酒,也没停止倒酒。“赶快喝,酒很贵。”他控制着她的手和酒杯,杯缘抵上她的唇,另一边接着他的嘴。 他们真的用一个杯子喝酒,鼻尖碰在一起,呼吸的净是一种热切骚动的熟透果实气味。那已非单纯的浆果,好像是他们化作浆果,被喝掉——她喝掉他,他喝掉她。他们消失在彼此嫣红酒色的脸庞里。 “我们没有喝醉……” 仅余喘息的声音。 他们醉,醉得飞上天。 衣服像羽毛一样掉在地上,莫霏感觉自己躺在摇椅里,汤舍垫在她身后,两人不知用一个杯子喝酒,还躺在同一张摇椅里,像荡秋千,荡上云端,摇颤无停,满月就系那个在他们身边,亮晃晃照着他们。 莫霏睁开眼睛,浑身剧烈颤抖。 汤舍一震,自她身上退开。“我弄痛你了?”这次,他忘了小心,当然也不是故意。“莫霏……”他喘着气,探手摸她。 她右手抱在胸前,像是悬带中的左手又痛了。“我没事……”她也喘着,把被扯开的叠襟上衣拉好,盖住雪白的乳房,扯掉挂在膝盖的系带内裤,再掩好裙摆。 汤舍坐在她身前,胸膛微微一倾,抱住她,寻吻她的唇,舌头探入她嘴里,像酒液,取悦着她。 莫霏却是愤怒地咬了他一口,不顾他吃痛的反应,从他的怀抱挣脱退开,同时,一巴掌挥掴在他脸颊。 “女士不满意吗?” 一个声音将她从梦中唤醒,莫霏眨眨眼,把喝空的杯子放回红色台面,轻轻推向吧台里的燕尾服男士。 “女士不满意吗?”男士关切地又问了一次。 莫霏摇摇头。“很好喝。”真的是难忘的欲望。“是什么新酒?” “这是我们用苹果花蜜酒调的……”男士解释着。 “苹果花蜜酒?”莫霏疑问。 男士微笑说:“苹果花屿自行研发的酒,我们有专利技术汲取苹果花蜜汁制酒——” “原来如此。”莫霏点头。“真的很好喝。今天有贩售吗?” “很抱歉,只提供试饮。”男士微微欠身施礼。“这批新酒准备送到加汀岛赞助帆船展活动——” “真可惜。”莫霏低语,悠然离座。 “女士不再喝一杯吗?”男士说。 莫霏回首一笑。“不了。”难舍的欲望,怎好太过,太过,缠心,她一夜睡不好。 莫霏走离试饮会场。她似乎有点醉,微晕。也不知道是那杯加了苹果花蜜酒的“难舍的欲望”,还是昨晚,教她醉? 昨晚很糟,现在想来,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打汤舍,还说狠话。她左手痊愈真会打断他的鼻梁?在那当不可能会,或许是因为他挑起了她的什么欲望,那种可能会毁了女人的欲望,她的母亲就是那样毁掉的…… 汤舍说对了一点,性用做的,爱用谈的。分得一明二白,才是修得圆满吧…… 人生哪有什么圆满?男人搭个女人,一生就不可能会成功,注定永远达不成心愿。女人需要会向她们鞠躬的男人。这是什么经咒讲的? 莫霏想起汤舍说要抄那一段经咒给她。抄一篇向女人鞠躬的经咒要花多少日子?她怎么觉得他们认识了许久,亲密到可以用一个杯子喝酒,她记的他舔了她的手指、掌心,即便是裹覆在悬带三角巾的左手也没忽略。 动动柔荑,那种灼热的感觉,过了一个满月仍没消失,就像那杯酒的名字—— 难舍的欲望。 “汤舍的欲望……”莫霏沿着零号码头的行人徒步区走着,铺岩地板上的红锚乍看如岩缝长出花来,飘飘浮浮地,踩过却是平的,听说是特殊设计,设计者正是汤舍。 “汤舍的欲望,那我的呢?”回首遥睇试饮会场那端,莫霏呢喃着。“莫霏的欲望呢……” 远远地望,那吧台像条红色的蛇。她刚刚在那儿喝了苹果花蜜酒。苹果花屿的苹果树开花不结果,但能酿制最甜蜜的烈酒,教男男女女坐在撒旦化身之中喝难舍的欲望。 想来,莫霏庆幸自己单独来,垂眸转过头,她盯着地上的红锚,慢行着,一个阴影阻挡上来,她仰脸。 “你在这里做什么?”汤舍提着宠物笼,视线直勾勾对住抬起脸庞的女人。她不但化了妆,还穿了一袭斜肩鸢紫小礼服,胸前抓绉成漂亮的花,没有悬带三角巾破坏美感,手上的长手套遮掩了伤处,仿佛她已经痊愈了。他说:“你该不会真想打断我的鼻梁吧?” 莫霏退两步,美眸瞅着男人的脸,露了一抹甜笑,真挥出左手。 软弱无力的小猫拳,未及他鼻梁,飘飘往下坠。 汤舍接住莫霏的手,握住她。“别乱来,我知道你的伤还没好。”长手套下,她的左臂是比纤细的右臂饱满了点。“会不会痛?”他问。 莫霏神情转深,美眸幽邈地迎着汤舍炽朗的目光。“汤舍——”语调如烟,隐隐约约,细细柔柔。 但,他清晰地听见她说—— “你昨晚是不是想要我?” 第六章 “但是,你打了我一巴掌。”汤舍摸了摸左脸颊。 莫霏注意到他颧骨下方有一道破皮伤迹,不明显,可她看见了,下一秒,她伸手触摸他。 汤舍微震,盯着她细致的美颜,淡妆盖不住她肌肤底层浮上来的红。她一喝酒,肌肤就红,娇怯害羞的红,虽然她的眼神时常冷凝清艳,酒精却好像是她的情人,能让她身体隐藏的热情奔出。 “你又一早喝酒?” “痛吗?” 同时出声,眼睛互看,视线缠在一起,令两人想起昨晚那杯酒。 “你很过分,弄脏了我的地毯。”她收回摩碰他脸庞的右手。 他也温缓的放开她的左手,后退三步,一个四十五度躬身。 她感到阳光越过了他,直射她眼睛,使她视线晕蒙。 风吹着,和阳光同一个方向,把他的嗓音传递来—— “我会拿去送洗。” 她说好,语调太轻,他没听见。直起腰杆,他走回她身前,近得再次挡住螫她眼的艳阳。 “今天阳光很强。”她抬起戴着长手套的右手摸摸敛合的美眸。 汤舍盯着她粼闪水光的睫毛,回道:“风也很强,现在是帆船赛事的季节,帕帕维尔湖也有业余的休闲赛要举行——” “你要参加吗?”她张眸问他。 他们开始边走边聊,不知道要走去哪儿,聊的也是五花八门。 他说:“我有加汀岛职业帆船手认证执照,我都到那儿参加远航赛——” “什么时候去?”她又问。 “今年没报名。”他回答。 “为什么?”不知是真的追根究底,还是无聊闲问。但她的声音很好听,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这么觉得。 汤舍眯着眼,感受莫霏说的阳光很强。空气里淡淡的海味突显了一种花香,汤舍说:“莫霏,我在来的路上,买了一个东西要给你。” 莫霏顿了两秒。所以,她昨晚打了他,指甲刮伤他的脸,他今天仍往她的方向走,并且带上赔罪的礼物……她以为他不会再来,一巴掌抵掉他该负的照护责任。 “不用悬带三角巾没关系吗?”他拿出纸袋递给她。 “长迎说没关系。”况且,这样她左手手指比较方便。她双手接过纸袋,十根指头轻扣在袋边。 他忽地又抽回纸袋,使她戴着典雅长手套的掌心一空。“那个奇怪的针灸师推销员?”迸出不屑语气。“他为什么又去骚扰你?” “每天清早,你到我家前,他先来帮我检查伤势——” 汤舍大惊,顿足,瞪着她。“你应该到医院回诊!”此刻,他才察觉不对劲,他照护她的日子里,她没说过一次要到医院复检什么的,原来是那位江湖郎中每天出来卖艺! “像你这样的伤势以苹果花屿的最高超先进的医疗来治,早好了吧,那个江湖郎中存心废你的手!”疑神疑鬼地生起气来。居家照护、居家照护,应该是他二十四小时居在她家!他竟留了空窗敌人侵入!“你为什么都没告诉我江湖郎中——” “长迎是祈祷医院的顶尖医师。”莫霏打断汤舍。“他是苹果花屿很有名的医学博士——” “我没听过这个人!”她像在帮江湖郎中辩解的语气,让他愈加暴躁起来。 “你一个人住很容易被上门推销的黑心家伙骗!” “你曾经被上门推销的黑心家伙骗?”她眨眸,睇着他。 他恍愣半秒,这个律师伶牙俐齿,喝醉一样好口才、反应快!咚地,宠物笼落地,他双手抓着她的肩膀,深炯的眼睛瞅着她。 她对住他,“你要给我什么东西?骗我的吗?”相较他的激动,她情绪沉和,还笑了。 怪声传开,汤舍垂首。脚边宠物笼的门弹开了,兔子跳了出来。 “别让它跳到岸边。”莫霏眼帘低敛,轻声说着。跳到岸边,再一下,肯定落海。 汤舍依然扳着莫霏的肩,视线回到她脸上。“我没有骗你。”接着,他松手,扯掉纸袋蝴蝶缎带,拿取袋中长盒,再打开长盒,拉出一个瓶子—— 不,是瓶中花,折射阳光,优雅闪灿地,到了她手上。 莫霏握着有点弯弧的瓶身,看着瓶盖中的花形。 “推销员说这香水是kenzo flower系列,在我看来就是罂粟花。”他才不管谁的花,反正是他买来给她的花。这花,不会被归吃掉。 他蹲下,托抱一步也没跳离的兔子,站起身。她还在瞅睇香水瓶,美眸一眨不眨,好像他给她的是什么稀世宝物。 “不喜欢吗?”他问了一句。 莫霏收定神思,说:“谢谢。” “你这样我很不好意思。”汤舍笑了笑。 莫霏看着他的笑脸,道:“我说的也是真的,你忘了吗?——” “有吗?”汤舍愣皱眉头。 “你记忆不太好?”莫霏轻轻碰碰兔子的头。 汤舍舒展双眉,叹气挑唇。“它对食物的记忆很好。”他蹲低,把兔子装回宠物笼里。他确实不太注意不重要的人,常常过目耳即忘,要思考一阵,才能记起淡淡的印象。 “记忆差,有时候是好事。”莫霏也蹲下,小礼服裙摆像花苞,收掩着她挎修的双腿,垂曳在红锚的地上。她打开香水瓶,喷了几下。 香气飘萦在他们之间,他说:“很香,但这不是罂粟花的味道,对不对?”盯着她闪映花影的瞳眸,他的眼神很深,也沉潜一朵花——罂粟花。 美颜朝向他,莫霏若有似无地点头,纤指又按一下喷头。“罂粟花的味道很淡,几乎没有——” “有。”汤舍捉住她的手,阻止她喷洒香水,把瓶盖盖回,俊颜贴近她,说:“我闻得到。” 莫霏身形一个失衡,陡地往后,差点跌坐。 汤舍将她揽起。“别蹲太久,头晕了?” 莫霏点头又摇头。“是难舍的欲望……” “什么?”汤舍觉得她好像唤了他的名,以一种令人内心骚动的方式,尤其一直以来他很喜欢她的声音,他看着她的红唇,有种想吻她的冲动,像昨晚那样…… “难舍的欲望……”迷人的嗓音传出,莫霏稍微靠了他的胸膛,在他怀里旋身,指着船艇汽笛鸣响的方向。“那边。”回过头仰望他的脸。“正在举行新酒试饮,像派对,有一款调酒——” “你喝了?”汤舍沉抑呼吸,压下满腔灼热乱流,直接插问,“你穿这样就是去参加那个试饮?” “日京子说这次是半正式场合——” “日京子?”汤舍先生皱额,而后眉梢一提,“作者?” 莫霏惊讶地点头。“你看过日京子的书?” “你认识这个作者?”汤舍不答反问。 莫霏缓缓歪头,沉眄着他。“日京子就是你说的,女的,很美的,女的居家照护员。” 汤舍这会儿惊讶了。“她告诉我她叫欧阳晾晾,是你的朋友。” 他开始照护莫霏的第二天?第三天?还是第四天?总之,是那个被他误以为居家照护员的短发美女再度出现的那一天——那个薄雾的早晨,他们同时到达莫霏家门口,两人的手都伸向门铃,他手长,先碰着了,还没报上身份,莫霏的声音先传出对讲机,要他自己进门。他看了看他一直以为的照护员,她像他们初次见面那样,说门开着请进,一边催他进门,一边自我介绍是莫霏的朋友,并且解释她好几天没来探看莫霏,有点担心独居受伤的莫霏,但听莫霏应门的语气,应该没事。说完这些,他在门里,她在门外,她一脸古灵精怪表情,要他别告诉莫霏她来过,因为她没带好酒。丢下话后,这位自称欧阳晾晾的年轻貌美女士,走出花园,跳上紫阳花道旁的一辆罗马假日vespa,发动引擎,离开了。 “她说她叫欧阳晾晾,晾鱼干的晾!”汤舍强调他记得一清二楚的美女自我介绍。 “你连长迎都记不住。”莫霏幽幽说了句,握着香水瓶,轻推他一把,走出他胸怀。 像喝醉,是喝醉没错!她走得颠颠晃晃,朝风里喷他送的香水。 依循着空气中的芳馥,汤舍犹若被牵了魂地跟着莫霏。 零号码头很大,有好几座仓库,其中一座是咖啡馆、小饭馆、半露天花园酒吧进驻的食仓,船员水手们称“堡”,供他们填饱肚子的堡。 汤舍站在红锚造型的灯柱旁,指着食仓入口拱门。“要不要进去点个大迈克三层牛肉堡?” 莫霏旋足,喷香水像在喷杀虫剂,“大迈到现在还住在医院里吊着腿,不要开他玩笑。” “谁管那家伙。”汤舍没好气,但又咧嘴,像在笑。“我还没吃早餐,归也饿了——” “你今天要和孟设计师早餐约会,就去吧,去好好吃个饱——” 瑰也饿了…… 什么跟什么!莫霏颦眉蹙额,细细的鞋跟一挪,往前走。 汤舍紧追莫霏的脚步,擒她乱喷香水的手。“莫霏。”他叫她的名字,看着她的眼睛,“你带我去桃乐丝咖啡馆,我们去那儿吃早餐。” 莫霏呆了一下。 他目光沉定,不像她有一双晕醉的蒙蒙眼,“你去那边喝杯加盐咖啡解解酒——” “那不能解酒。”莫霏眨眸眼睫,抽抽被他抓住的手,他放开她,她才说:“我也还没吃早餐。” “那走,你带我去。”他将她的手牵回掌中,要她带路,像她带他发现爱丽丝花店那样。 她低垂脸庞,视线落在他的大掌,他知道她在看,便说:“你喝了酒。” 莫霏没讲话,也没把手再次抽回,她抬眸看着码头的交通指标,带他走进仓库与仓库间的阶梯小径。 小径弯弯拐拐,两侧建筑高墙灰白不匀,有些岩块闪着苔绿,他时不时抬起提着宠物笼的手,探出一指,碰触那些古老岩块,又上了几层矮阶,他放下宠物笼,也放开她的手。 “做什么?”停下清脆的鞋音,莫霏回眸看汤舍。“做——” 汤舍贴近岩墙,两手覆在上头,摸索着。 莫霏安静了下来,美眸凝睇着汤舍,做什么?他牵起她的手,她才该这么问,他放开她的手,无须这般问。 将右手包向谨慎拿着香水瓶的左手,莫霏把舌尖上的嗓音吞回心底。 “莫霏——”汤舍撇过脸庞,本要叫她过来看岩墙刻花,一见她右手捧左手,他什么怀古幽情都没了,走往她身前,大掌托起她双手,“发疼?”他问。没等她回答,飞扬浓眉一皱,“那个医学博士肯定是冒牌,我记得大迈克汉堡叫他苍蝇王——” “你总算把长迎记起来了。”莫霏轻缓搭开汤舍的掌,“我的手没事。”径自往上走。 汤舍提了宠物笼,迈开长腿,两、三步接近她身边,牵住她的手。 她转头看他,说:“干么?” 他回答她:“这些墙是四百年前辛香料与种子交易所的遗迹,我实习时,曾经和老师来修过这一段,刚刚我发现当年我修复的雕花,样子还很清晰,那是一朵罂粟花——” “是吗?”她意兴阑珊的应声。 “你想回头看。”他很殷勤热切。“我们用过早餐再走这条路。” “这些小径现在很少人走,也只有一时兴起的古建物维护师会来——” “绝对不是一时兴起。”汤舍摇头。“是必要和热情,你呢?你经常走这边,或者,一时兴起?”是否曾经用心发现那朵罂粟花? “我们从这边出去。”莫霏指着一个拱门隧道,没回答他的问题。 仿佛在岩山里,这一段出去的路,没有花花草草——钻出石缝的,没有,深刻岩砖的,有没有。她默不出声,他闻着她身上的香味,想起满月的昨晚;此刻,他们正在去吃早餐的路上,他的思路已经到了今晚的满月,好不容易压抑的满腔乱流,再次躁动地腾超。 “莫霏、莫霏——”他唤了两次她的姓名,声音低低的、沙沙的,沉郁也沉欲——他得将欲望压在像这隧道一样的深暗处,他试图转一个语气,说:“你认为今晚的月亮会和昨晚一样圆吗?”握住她纤纤柔夷的大掌还是忍不住收紧了一下。 隔着手套,莫霏依然感觉他掌心的温泽,她回答他:“汤舍,我记得你的露台有天文望远镜。” “嗯。”他抬头,仰望隧道拱顶,“一样圆。”一线斜光泄进来,扩散成面,流动地漫开,恍若纱网撒罩。 他们像鱼逃出隧道,被喧闹的太阳神抓住,天空偷了海的蓝,低旋的鸟影四处密告。 “你为什么会知道?” 凉风吹散了涌出隧道口神秘暖香,使人暂别迷离幻梦,汤舍抹抹脸庞,停在隧道口的拱廊下,眼前是苹果花屿的海运公园广场,广场中央,巨大红锚参天耸立,一组头戴工程帽的人员正从锚冠攀爬上去,进行外观的定期维护。早起的孩童远离鲜黄警戒线,在广场东西南北另辟天地,玩耍得正尽兴,父母们落坐边界林荫中喝着咖啡,惬意地聊天、看早报。 “你为什么会知道?”莫霏的嗓音重复响起。 汤舍挑眉,“知道什么?”唇角上扬一个嘲讽弧度,他竟然从来不知道海运公园有桃乐丝咖啡馆。 “你为什么知道桃乐丝咖啡馆?”莫霏朝广场步行,高跟鞋踩在与高墙隧道小路不同材质的地板,更显脆亮。 哈利路亚。汤舍看着莫霏那双有着红鞋跟的银鞋,她每走一步,那鞋跟就像钉子插进他心脏。哈利路亚。他希望她把那银鞋脱了。他哼着歌,尾随她,步调稍缓,不急着与她同行。 等不到他,她在大红锚拴嵌地面的锚链建筑旁,驻足回首。 他对上她寻望的美颜,胸腔这次熏了春天暖风,开出花来。他摸摸胸口,感觉自己心跳太快,像在抽动,不正派的抽动,他的胸腔应该已经变成一幅达利式的画!他自嘲一笑,嘴里“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地走向她。 他是在唱歌,还是怎样? 莫霏摇着手上的香水,眄睨汤舍一步一步地接近。 “你在找我?”他笑说。 她确定他开口前,是在哼歌,把歌词含在嘴里,隐匿如呻吟。 “你要我带你去桃乐丝咖啡馆。”她也笑着对他,像他笑得让她不明白一样地笑。 这一刹那,她想起他尚未回答的问题。 “嗯。”他垂眸,看着她的银鞋,“我要你带我去桃乐丝咖啡馆,我一直找不到——”视线瞅回她脸上,他抓住她摇晃香水的手。“用放大镜看清纸袋印的店址也找不到,蓝获说找不到,就找你。” “蓝获老师……”她呢喃。 “嗯,那家伙耍得我团团转,不直接说。”汤舍皱眉带笑,俊颜表情复杂。 “这家店也是。”很无奈地摊手,宠物笼提把横在他掌上好似没重量,“比蚂蚁小的店址透过放大镜的结果,居然是左右鞋跟互敲三下!” “蓝获老师故意不告诉你……”她忍俊不禁地逸出笑声,这笑声太过甜柔,不像她。 汤舍眸光僵定,双眼微眯。“他是故意的。” 莫霏神情一顿,收敛笑容、笑声。“不,他不是故意的,他如果故意,不会叫你找我。”像个律师的口气在对他说:“蓝获老师不知道地址——” “鬼扯!”汤舍嗓音忽扬。“你在帮他讲话?就算这个地方没有编址,他只要告诉我在海运公园大红锚广场就行,他当然在耍我!” 莫霏愣凝美眸,睇着汤舍,好一会儿,发出嗓音,“你以为桃乐丝在这里?” 汤舍眉心褶痕一现,“不是吗?”他看了看广场边界林荫中的咖啡店。 “那不是桃乐丝。”莫霏说了句,旋身移动脚步。“我们穿越公园,比绕过整座公园,可以节省更多时间和路程。” 也就是说桃乐丝在公园的另一头!汤舍听着莫霏的高跟鞋声叩叩叩地远离,快步追去,越过广场,走入林荫。 “我喜欢和你一起走路。”他不在意得多花时间,绕过整座公园。 “我今天穿了高跟鞋。”她走在他前面,速度很快。“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都是开车过去。”而且每次都穿高跟鞋! “你把鞋脱掉——” “我不要!”莫霏回过头,生气似地冷瞅他。“像这样很像那个要骗走桃乐丝鞋子的坏巫婆!” “唱halleluyah的坏巫婆吗?”汤舍偏斜头颅,审视般地看着她,哼起旋律来。 莫霏不讲话,转身又走,踩着高跟鞋足音,走过一长条林荫碎石小径。她穿高跟鞋,一定开车!她今天是疯了,还好蓝获让她清醒起来。 很快地,走出公园最小的一座林子,混乱的交通要道在铁栅之外,她通过缠爬荆棘玫瑰的锻铁拱门,门旁的钟当当响,杂着汽车喇叭声。 汤舍吓了一跳。“桃乐丝在这附近?”他的声音盖过钟声和尘嚣。 他并没有特别大声,而是她太在意。莫霏咬咬唇,转头望着尚置身铁栅中的汤舍。 他说:“千瑰的工作室就在这一带。” “是吗?”很好,她以淡漠的表情、淡漠的语气说:“那你要不要去找她聊聊?” 扭过头,莫霏自己走过空中绿篱天桥,一直到了桃乐丝咖啡馆所在的静谧小巷,她才感觉到后面的脚步声没消失,但过没多久,他停了。这时,她终于转身,看见他站在一户人家的开放式庭院,几个男女路人从他身旁经过,他伸手抓人。 “你……你干么?”路人一叫,他放手让人走,那些人回头觑他,当他是疯子。 莫霏颦眉,走过去。“你做什么骚扰陌生人?” 汤舍瞥睇她一眼,眼睛对向民宅庭院。那栋屋子在这一带算显眼,有一道螺旋楼梯在屋侧,接上二、三楼露台花园,莫霏以前开车经过没多观察,现在觉得可能是三户人家。 “一楼是简单的展示中心,二楼是裁缝试衣间,三楼有书房、画室、休息卧室……”汤舍说着。“这屋子是千瑰的工作室。”俊颜面向莫霏,他再指指庭院最外围的大橡木盆栽,里头满是玫瑰。 她说:“很孟设计师的招牌。” 他摇头。“这是垃圾桶,这些玫瑰是我送的。” 莫霏一愣。“你们真的吵架了?” 汤舍不语,捡起密密麻麻玫瑰中的碎纸片,上面有他的名字,不完整的他的名字,只剩一个舍,他的手都被切断了,是要他别再碰她吗? “你要不要进去喝孟设计师谈谈?” 一个路人走过来,停在莫霏身旁,从木桶里挑拣三朵玫瑰,莫霏的目光跟着这位路人,嗓音也飘出—— “小姐,这是私人物件——” “啊!”看似学生的少女呆了呆。“可是里面的人说喜欢的话,可以带走,我没有拿很多……”讷讷地解释。 “里面的人说的?”汤舍平声平调,不像询问。 “对啊,里面的人说的,昨天还贴了随喜随取……”少女怯怯地瞄着汤舍,突然拔腿就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她又不是偷东西,每个经过的人,都会拿那木桶的玫瑰,若不拿,不是也要枯萎烂掉,那才可惜。 汤舍表情冷了,僵站着,宠物笼里,兔子睡醒,发出饥饿叫声。 “莫霏,归饿了,你先带它到桃乐丝点餐,我一会儿过去找你们。”这真像一个要去找停车位,先将妻儿放行在路边的男人会讲出来的话。 莫霏也真的像个母亲把幼儿蓝——宠物笼——接过手。 汤舍随即往那栋螺旋楼梯走去,走了五步,回过头,莫霏还没离开,右手提着宠物笼,看起来有点吃力。他皱眉说:“放它自己走,它会跟着你。” 莫霏点头,照他的意思,放出兔子。小家伙蹲在她脚边,东瞅西看,没乱蹦。 汤舍这才又说:“桃乐丝在哪儿?” “你问孟设计师,她会告诉你。”莫霏翩然转身,兔子跟着她的步伐,跳走了。 桃乐丝咖啡馆里,没有稻草人,没有锡人,没有狮子,没有一只叫托托的狗。但,今天,这儿有一只兔子,就坐在入口柜台上——招财猫该坐的位子。 蓝获因为自己走错店家,这附近的店家以地形地貌划分,属于苹果花屿岩石区,大部分建筑外观像朴实的石头,得仔细辨别橱窗框架,找自己要去的店家。 桃乐丝咖啡馆的窗棂奇突,在一排店家中不难认,蓝获甚至不用记忆巷弄地址,他从来只记这家店有妻子喜欢的咖啡,它的橱窗框架正是妻子喜欢的咖啡的色泽。 “这是怎么一回事?” “欢迎光临,蓝先生。”穿着阿拉伯灯笼裤、对襟上衣的女店主,熟络地招呼着进门贵客。 蓝获微微颔首。“怎么店里养起兔子来?不会是菜单多了皇家野兔肉卷这道法国菜吧?”他的表情沉着认真,讲这种话,让女店主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蓝先生真幽默。”女店主摇摇手。“这是宠物,受苹果花屿立法保护的——” “我知道了。”蓝获看看腕表,往等候区的报章杂志架走。“我以为我进错店家,麻烦一杯热摩卡特调外带。” “赶时间吗?”女店主问道,一面把手上盛了啤酒火腿、撒了蔬果切丁的圆盘放在兔子面前。 蓝获停了停脚,见怪似地回头,看一眼兔子吃火腿,淡挑唇角。“这兔子真好养。”不用特别饲料。 “poppy带来的。”女店主指指僻静的角落桌位。 “莫霏?”蓝获神情微讶,绕过临窗的等候区,往里走去。 角落说静,也是有一台嵌墙电视正在直播新闻。莫霏左手整个肘部平放在大理石圆桌上,右手持马克杯,正喝着冒烟的饮料。 “伤还好吧?”蓝获靠近时,她回眸的双眼被烟熏蒙了一层水气,鼻头也有细水珠。 “蓝获老师!”莫霏放下杯子,欲站起。 “不要叫我老师。”蓝获做个手势要她坐着就好,他也拉开椅子落坐。 莫霏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我习惯了。” “习惯可改。”蓝获说:“虽然你修过我开的课,我还是希望我们定在学长学妹的关系就好——” “嗯,也是。”莫霏垂眸对着桌面,端起热饮又喝了一口。 蓝获双手交握,又道:“说起来,有资格让你叫一辈子老师的,应该只有卓特,我记得他担任过你的导师,他一直到现在都是你的指导者。” 莫霏这点头没吱声,眼睛看着墙上的电视。一则苹果花屿外遇法提修的新闻报过,她才开口问:“蓝获学长来这里买热摩卡特调吗?”这家店,是她告诉他的。她刚进蓝络担任助理,必须负责所有杂务,偶尔得帮在所里过夜加班的老师们准备早餐,来不及到所里小厨房做,就直接在上班途中找家店外带。她第一次带桃乐丝餐点的隔天,蓝获问她店在哪儿,她说他喜欢这家店的餐点,她可以每天替他带,他说不是,他没吃过,昨天他妻子在他办公室,他把他的早餐给妻子,妻子爱上那杯咖啡。 蓝获虽是个工作狂,却非常爱他的妻子,不能回家时,他会令管家、司机把妻子接到办公室。莫霏知道他说的昨天是什么意思,复杂地觉得心酸又心安,亲自带他走一趟桃乐丝。从此,他来这儿买咖啡给爱妻。 “你点什么饮料?”蓝获没回答莫霏的问题,嗓音可比新闻男主播。 莫霏沉了两秒,在他的声音——也许,正确是电视中新闻主播的声音—— 回道:“热姜汁咖啡牛奶。” “看起来很烫,很熏眼。”男人的嗓音又说。 “什么很熏眼?”一样是男人的嗓音,但是另一个,有点突兀的低沉。 莫霏抬转脸庞,蓝获也偏过头,汤舍不知在他们斜后方站了多久,他跨移几步,坐到莫霏左侧。 “表哥说什么很熏眼?”汤舍一落座,顺手拿起桌上的骨瓷马克杯,就口喝了起来。 “热姜汁咖啡牛奶。”蓝获看着表弟喝下烫口饮料。 汤舍拿开杯子,面无表情。“我以为你那天说一个月不进办公室要专心陪嫂子坐月子——” 莫霏听见汤舍的说辞,美颜闪顿一下,眼睛看向蓝获。 蓝获挪动椅子,站起身,“月子餐太腻,拾心想念咖啡的气味,我出来外带给她——” “是吗?你真爱嫂子。”汤舍说了句,像是不经意般地瞥一下莫霏,探手拿取餐盘中的三明治吃。“我以为你开小差,来这里幽会。” “门口柜台那只兔子是你的?”蓝获觉得表弟讲话隐隐有刺,很是故意,本要离开,又坐下,拿了大瓷盘中另一块切半的桃乐丝招牌松露酱牛肚三明治,递给莫霏。“手伤怎样?我放假前听说你受伤也休假,若没大碍的话,可以恢复上班——” “那只兔子是我的。”汤舍吃完切半的三明治,打断表哥,接拿他手中要给莫霏的另一半。 “你很饿?”蓝获瞅凝着表弟。 汤舍大口咬着三明治。“表哥要吃吗?” “我在家吃过早餐——” 蓝获嗓音没落定,汤舍就说—— “那就别再到外面觅食。” “我正要走。”柜台那头叫着蓝先生的咖啡好了。蓝获站起来,再说:“汤舍,看好自己的兔子。”之后,面向莫霏,“销假上班——” “我还没恭喜你再次当爸爸。”莫霏双眸凝望着蓝获。 “谢谢。”蓝获转回正题,“你得赶快回去上班,我才能安稳享受再次当爸爸的喜悦——” “什么意思?” 莫霏正要问,汤舍先出声,声音和在电视新闻报导里,长年内战的图尼埃法尔又打起来了。 “战力不足,长辈们恐怕不让我放完育儿假,如果你可以销假的话,情况会不同。”蓝获像在拜托她。 她心有点软,有点暖,但是,蓝卓特才是她的上司。“卓特老师——” “别说他了。”蓝获摇头。“就是他临时出差,所里才陷入忙乱。” 电视画面也一团乱,爆炸声很大,好像扬声器就是手榴弹,惊慌的记者旁白说,为了歼灭叛军,一座历史古城瞬间化为灰烬。 “卓特老师没通知他要出差——” “他妈的!”汤舍凶猛其实,掀翻了桌子,像失控的愤怒野兽,冲出店外。 “汤舍!”蓝获即使拉起莫霏,没让汤舍的大动作扫到。 “天啊,怎么了?”女店主急急走来。店里的其他客人,或坐或站,全往这角落看,议论纷纷——可能是三角关系,爆冲突…… “那家伙几年前去过图尼埃法尔修古城。”蓝获放开莫霏,走到墙边,用力按触电视开关,让那荧幕安分当墙壁,“我要的咖啡?”转头问女店主。 女店主点头。“好了,在柜台。” “抱歉,这些摔破的杯盘算我的。”蓝获离开,去取咖啡付钱。 女店主表情轻松了,眼睛看着被掀翻的桌子。“我下次要整张桌都用大理石,不只桌面,桌脚还要嵌在地基里……” “对不起。”莫霏也感到过意不去。“电视是我打开的。”人家店里和平音乐放得好好的,她偏要点引信。 “没关系。”女店主笑笑安慰她。“poppy也不是故意的啊,要怪就怪那些爱打仗的人。” 莫霏笑了笑,和女店主走往柜台。美眸望出透明窗门外,蓝获和汤舍站在人行道,两人脸色都不好看,蓝获像在训斥汤舍,汤舍掉头就走,不听训,蓝获也旋足,反方向离开。 “poppy,这只兔子是那位翻桌先生的吗?” 莫霏将视线收回,柜台上的兔子埋头在瓷盘里找啤酒火腿,蔬果碎丁散了一圈在盘外。 “它很挑食。”女店主那抹布收拾残局。 莫霏走近,将兔子抓下柜台,对女店主说:“我先走了——” “等等,你的香水。”女店主把莫霏寄放的物品归还。 莫霏道了谢,抱着兔子走出桃乐丝咖啡馆。 没有走太远,再远,她的手受不了,不是脚。他的“瑰”太重了,毕竟是上千。 莫霏挺开花店的朋友说过,一千多玫瑰相当有重量。而且占空间,一起枯萎更可怕,花梗发臭,不会是浪漫。 孟千瑰可能考虑这些,才把被爱的幸福趁鲜发送给路人,他们应该没有吵架,因为他来了桃乐丝。她不告诉他,要他问孟千瑰,就是想弄清楚这点。倘若他们吵架,依她在媒体杂志看过、读过的孟设计师专访,他连一个字都别想跟孟千瑰说上。 “抱歉,莫霏。”汤舍坐在路边平台式黄石椅座,看见她抱着兔子走来,他起立,接过兔子。 莫霏往黄石椅座坐下,舒了口气,踢掉高跟鞋,放松地仰颈望天。“蓝获老师说你曾经在图尼埃法尔修过古城,是报导里被炸掉的那一座吗?” “是啊。”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语调不要不紧,好像刚刚翻桌的事与此无关。 “你居然把你的瑰丢在桃乐丝里。”莫霏摸着伏在他大腿上的兔子。 “我下次会把它丢在爱丽丝花店——” “不好笑。”她打断他。“但是,切记帮它挂上怀表。” “嗯。我知道了。”他声调平稳。 她微微笑,他看着她脱掉高跟鞋的脚,两人不再讲话。阳光依旧如她说的很强,炽灿灿,天空蓝成另一个世界,有点美好,她听见他唱起halleliujah。 她不想打断他,却还是说:“你和孟设计师谈过了?” “嗯。”他轻应,像随口应的,可能这个问题不再重要。 哈雷路亚。哈雷路来。他唱着歌,眼睛凝视她那沐浴金色光流里的裸足。 她偏转美眸,瞅睇他唱歌的表情。歌声顿止,他俊颜无波无澜,双眼也看着她,仿佛就是在等她这一回眸。他握住她抚着兔子的手,说:“你呢?莫霏,你是不是喜欢我表哥?” 第七章 不需要她的回答,必要的时候,他有着野兽般的敏锐直觉,何况他是一个本该具备细腻观察力的建筑师、艺术家、古建物维护大师,百年脉络、千年史迹逃不过他的眼脑联合反应。 她不是百年,不是千年,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没一次漏看,在海运公园广场时、在桃乐丝咖啡馆他们俩坐在一起时…… 汤舍贴近莫霏,吻住她微启的唇,没让她回答她是不是喜欢蓝获。此分此秒,是他吻着她,在阳光很强的日子里,路人持红玫瑰走过。他们快要躺下。吻,深得教他们把黄石座椅当永恒的床。 他的舌头卷裹着她,逼近她喉咙,她觉得她连心也被卷裹了,有那么点痛苦,那么点难以呼吸想反抗,却是与他纠缠不离,好像她舍不下这个吻,充满欲望张力的吻,湿热之中有咖啡的气味、姜的气味,奶香和蜜酒店……说是近乎精液的松露气味。 莫霏全身不自主地颤抖着。汤舍的一只手伸进她裙底,下巴摩着她露出的单边肩,唇早离开她的嘴,她娇喘逸出呻吟。兔子在他们身旁跳着,后肢踢中他的头,他才拉着她起身。 两人站在椅座前,头上的路灯大白天亮起。她裸着双脚,头发都乱了,唇红得不像话。他也是,呼吸粗重,胸膛沉沉起伏,眼底写满欲望。 他说:“莫霏,我还没回答你的问题,我昨晚——想要你。” 她也说:“汤舍,我喜欢蓝获。” 两人对看着,看着彼此眼里的火热,好像新闻中那炸掉古城的炮弹。 裸足趿入鞋里,她垂眸又抬眸,瞅着他,睫毛忽静忽。风在只,他俯近她,就要碰着她盈水的美眸,倏而直挺颈背,回身,拉着她快步走。兔子跟着他们一路跳,跳进隐匿暗巷的巢里。 他带她从巢的后门进入楼梯间。这间他投资的酒吧,位在岩石区最安静的巷弄底,乡间民舍般的建筑二楼是他的事务所,招牌是个符号,一只手一间屋,屋下有巢。二楼上班时间未到,没人影,一楼过了营业时间正歇息。 安安静静、安安静静,只闻他们压抑的呼吸声,上了二楼,进了小卧室,连呼吸声都没了。 汤舍激烈热切地吻着莫霏,将她压在门板上,脱她的衣物。小礼服不是他的对手,这朵鸢紫的花很快被他摘除,露出花下玲珑剔透的精灵。 莫霏微微用左手遮挡裸胸,汤舍拉开她,俯首亲吻她腴嫩的乳房,将她抱起,她左手搭揽他的脖子后方,右手掌心贴着他的脸庞,红唇吻他嘴,不分不离。 直到他把她放上床,他站在床畔卸除衣裤,他们的眼神依然缠在一块儿,好像在说“你(你)可以反悔,趁现在”,可他们谁也没逃,她张开腿,他一下子伏回她身上,四片唇瓣再次胶贴着。 “你有八块肌……”她喘吟呢喃。 ...... “我作了一个梦。” 两人齐声。 她抬起身,眨着眼。他摸摸她左手的医疗护具。她把手往后藏,趴回他胸膛。 他看不见那护具,感觉她更加赤裸,又一次在她体内粗壮、硬烫起来。 大掌揉着她的臀,他轻缓抽腾,她体内的汗液淌溢出来,弄得他们湿涤涤,汗水淋漓,真如泡了温泉,肌肤沁红,通体舒畅。 他让她坐起,长指将她胸前的发缯拨开,他照护她、协助她更衣时,次次想像这个画面,她的乳房比他想像的美,腰也是,肝脐也是,连阴毛也是,他细细看她。她转开脸庞,昂着美丽下巴,胸部整个挺出来。他想起她在梦里邀他共浴,坐起身,俊颜埋入她双乳中,吻她、舔她,咬她骄傲挺立的绋红乳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重返快乐之境,脸上满是痴迷的笑意。 这次醒来,莫霏看见汤舍手里握着遥控器,音响停唱hallelijah。她下床,穿上鞋,走来走去,捡着地毯上的衣物,她的,他的——她拿着他的衬衫,标签不是,内裤呢? 目光顾盼四周,莫霏走回床边,微掀床单流总,找到男性内裤。纯白的,没有“不能砍移证”。她勾抿唇角,有种想在上头画罂粟花的冲动,最后,只喷洒他送她的香水。 那气味很浓烈,在这小房间里变迷香,汤舍懵懵睁眼,即见那画面—— 莫霏全身赤裸,不,她穿了鞋——细细三寸红鞋跟的银鞋——站在阳光窗扉旁。从窗外看,她肯定是碧姬芭杜,从侧面看,她是漫画里的探戈女郎,从后面看,使他联想达利那关于他妹妹的。 从床上坐起,汤舍双手握成拳。静止的音响又传出歌声,声量像炸弹自扬声器炸出来。莫霏吓一跳,正欲回首,男人的胸膛已压在她背上。 他的唇贴在她耳后,说:“你穿上鞋,要走了吗?”一掌往前抓着她凝脂般的丰乳。 她摇头,身体也摇,乳房在他手中晃动,乳头摩着他掌心。 “又唱了,但,这次,别脱鞋——”臂弯勾环着她,他在赞美主的巨大回声中,爱抚她。 “老板!”一个外来的嗓音穿透门板。 窗外的街道有人影走动,鸟儿飞啄这小阁楼的老虎窗,像挑衅。 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如擂战鼓。 “老板,你来了吗?”他的员工上班了,听见小房的,骚动不已。“老板,你在里面吗pin在外面——” 砰!暴烈的碰击。是汤舍把手里的遥控器丢向门板,作回应。敲门声静了,仍有pinpin地逗喊着,应该是在玩弄小兔子。 汤舍原本拿遥控器的手捻按着莫霏,仿佛她变成遥控器,他碰着那个开关,她给他要的节目。她穿着高跟鞋,臀更显翘,摩着他越来越昂挺的男性根器。他说,他要给她戴兔耳朵,外头pin,听见了吗? 她摇着头,抓着他掐捏她敏感蕊蒂的长指,美颜朝后偏。 ...... 这一天,他们享受了性的美好、欲的激狂,没有多余的言语。 莫霏离开时,穿走汤舍那件没有口r荆棘藤叠宇的衬衫,留下喷了香水的内裤。 其实,她还在巢里喝了酒,遇见蓝君特。 苹果花屿的名男人喜欢聚会于“巢”,那是一家纯属男人的酒吧,他们在那儿品酒聊时事。莫霏以前听蓝君特说过。那日,她第一次进入——女人止步的酒吧。 像一个魔幻的巢,天花板垂挂一帧巨幅名男人们的肖像照,马蹄形吧台围坐着那些名男人,律师、医师、航海家、科学家、政治家、军事家、艺术家、社会学家、哲学家,他们批判苹果花屿的婚姻法,说对男人不公平。她坐在他们之中,像在听他们诉苦。他们哪知道女人的苦,法律再不公平,他们同样能教女人痛!有些女人没有爱情是不行的,法律制裁男人,女人却因为失去爱情而自毁。她的母亲就是这样。 蓝君特说,小霏,你穿男人衬衫坐在这里,我们当你是男人,巢今昔无改—— 女人止步。从无女人来过,你别发言。 莫霏喝着酒,男人的烈酒,美眸静静观览旗帜般的大男人照片,视线停睇着其中一幅。 那是汤舍,他和一位穿军装的俊美男人勾肩搭背,笑得很开心。 蓝君特说,那是戈特·凯撒·克尔克霍温,王室将军,现今的叛军首领,这照片足以让汤舍在图尼埃法尔被吊死。 哈雷路亚。她掌握了他的死穴,在巢里。 参孙不该向大莉拉透露他神力的原因。但,怎么有办法?女人毁于爱情,男人亡于友情,很公平。 莫霏听着hallelijah醒来的清晨,脑海片刻闪过父亲和母亲。该说他们被婚姻所害,或者,自身疯狂的执着导致灭亡?她对那个跟情人跑掉、死在海上的父亲没印象,毕竟没看到尸体,母亲则像她心中的阴影,明明那么漂亮躺在浴缸里,他们仍说要解剖厘清死因,她必须在场……他们问她,母亲生前说过什么? 母亲说,霏霏,别相信男人,他们会弄得你遍体鳞伤,他们会取走你的灵魂,要你用生命换虚幻的爱情…… 她看着那些男人把母亲剖开,翻弄母亲的内脏,母亲的心脏好红啊,是否承受太多对爱情的渴望而绝望所致…… 她没听母亲的话,依然爱上一个男人。 汤舍今早没来了,在欲望之后,她将他那件衬衫洗干净,连同她被撕坏的小礼服一起丢掉。他和孟设计师没吵架,今日就恢复正常,大家在各自的人生轨道继续前进!她不要假味罂粟花,她把他给的香水带到橄榄树林外的沙滩,抛入大海。 花了半小时多一点,轻松散步回家,王长迎已经在雨廊等她,即使她的屋门没锁,他从来只在花园,他曾要追求她,但他走不进他的心,他不是一个作风强势的男人,温温和和,选择当她的朋友。 “你去哪儿?”王长迎起身,拍拍长椅,开始布置。 莫霏走离角落,停了一下,问:“你要喝饮料吗?”欲回吧台。 “酒吗?你喝太多了。”王长迎严肃地推推眼镜,对她招手,“过来坐好。” 莫霏歪头一笑,像平常那样,坐到长椅上,把左手伸给他。 王长迎挑挑层。“今天动作很灵活。”说着,他拆解她的医疗护具,要她照着他的指令转手转腕,扳了扳,甩了甩,扭啊折啊,没问题。他宣布:“痊愈了。感谢我神奇的医术吧!” 哈雷路亚。汤舍没来的这一天,莫霏的手伤好了。 她衷心感谢王长迎每天积极地治疗她,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不用这么夸张吧!”王长迎摇头皱眉,取笑她。 “太高兴了嘛!”她挥了挥左拳,又哭又笑地说。“我太高兴嘛……” 王长迎举手投降。“我也只是利用你实验一个新技术——” “你真过分。”她瞪瞪美眸,还是哭哭笑笑。“你信不信我的左手能打断男人的鼻梁?” 他说:“信。你就把那个每天来照护你的汤大师当实验品吧——” 他总是在长迎来过之后来,可他今天是真的没有来。隔天也没来,第三天苹果花屿不大雨,一下连连四、五天,港区交通要道积水封锁,自然没人没影。她深深清楚他不会再来。她的伤好了,两天也没后遗症,他还来干么?来向她要回他的衬衫?那更不必要,那衬衫不重要,她何必担心乱丢下属于自己东西! 莫霏教自己不用那么感觉罪恶,她该清醒、狠心,上班去。蓝君特几次来电,要她天气转晴就复工,蓝卓特出差像死了,蓝获放新生育儿假像死了,她再不回来,他也当她死了! 上班去、上班去。莫霏放下窗帘,遮盖暗夜雨幕里那张忧郁的脸。何必忧郁? 闹不得使人忧郁?但,她觉得明天会是大晴天,晚餐时就这么觉得了,她弯扬唇角,笑了,愉快的晚餐,有日京子作陪,带来好酒、好消息。知名导演——达升看上日京子的作品,要将《l》拍成电影。 她们举杯庆祝她伤愈,庆祝日京子作品跃上大银幕。 她成了明星,走在路上,众所瞩目。 就是她、就是她,大家都在说,大家都知道。 莫霏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她将车停在斜坡道旁,前轮打歪,手煞车拉了,她回头确定车没下滑,难懂为何路人对她指指点点。 既非车子问题,没造成他人安全疑虑,她走自己的,过马路,仍有移动的目光跟着她,原因不明,那么,算她奇装异服,引人侧目好了,她自在。 莫霏轻提穿着高跟鞋的脚,踩上阶梯,身形优雅地走进蓝络法研中心。门房向她问早,一脸怪笑。 她说:“怎么了?我的衣服不好看?” 门房笑得更加诡异,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什么情绪在作崇? “你喝酒了?”莫霏挑眉,靠近坐在大理石雕花柜台后的中年男人。“蓝络规定担任门房工作不准——” “没、没。”门房摇头加挥手。“莫律师的衣服很好看,我觉得你的品味赢过孟千瑰小姐,你真该看看服装秀后,汤少爷穿来所里的那套兔子洞乌鸦魔术……” 见莫律师皱凝眉头,门房嗓音渐渐转小,闭上嘴。 “那应该不关我的事。”莫霏淡淡地说了句,旋足往回廊走。 “小霏!”正要上楼,蓝君特明显从另一边楼梯下来,从天井庭园走上柱廊。 莫霏看着蓝君特肩挂上披风,便说:“君特老师要出庭?” “是啊。我现在可忙了。”蓝君特掏出一本杂志递给莫霏。“你红了呀!”表情非赞叹、嘲讽或挖苦,而是无奈中带惋惜,似要人好自为之。他披妥长披风,如出征的将军,走了。 莫霏一脸莫名地看着他,直到那身影不在她视野里,她转身上楼,到了二楼,才稍瞥手中杂志。 是苹果花屿销量最大的名人志“爵色the color of sir”,简称“s志”,专门报导讨论名人轶事、好事、喜事、糗事、蠢事、八卦事……的乱七八糟书籍。这原本与她无关,偏偏这回她看到自己,封面斗大的一行字像刀切进她瞳底—— (汤大师街头激吻嫩律师!)十足煽情! 照片也是,她和汤舍躺在一张黄石椅上,兔子也入镜。简直—— 她手中是一本情色写真! 内页精彩至极。从他们在蓝络门厅的偶遇,到最近的巢,一系列跟踪报导,巨细靡遗,文中说他趁设计师女友忙于各大时装周,放空档,打野食。 写得这么精彩,不读怎行?莫霏平静地看完所有图文,对报导内容没太多意见,她早该知道他是名人,一次没上s志还嫌行情差、走下坡。她唯一在意“野食”。 “小霏!”一个嗓音在叫她。 莫霏回头,睇住楼梯下。穿套装、提公事包的女性走上楼。莫霏说:“你好,彤云学姐。” 彤云和她一样——嫩律师,但,彤云资深多了,是苹果花屿法界最具权威的女人——蓝凯特——的学生兼助理。 “彤云学姐今天来所里,有什么事吗?”莫霏跟着她走。 彤云说:“老师要我送文件过来给君特。” 莫霏停住脚步,美眸瞅着回廊窗墙。“君特老师刚去法庭,你没在楼下遇见他吗?” “是吗?我没看见。他先走了吗?”彤云顿了顿,旋足,对莫霏微微笑,视线落向她手拿的杂志。“小霏,你真的和小汤在一起吗?”文件似乎不重要。 莫霏有种感觉,彤云故意上来这一趟。“彤云学姐,请转告凯特老师放心——” “为什么?”彤云打断她。“老师很喜欢你。” 莫霏愣了一下,眸光颤颤闪烁。 “老师说你好久没有做面包给她,真是个无情的孩子……” 莫霏摇头。“那是因为我的手受伤了——” “现在呢?伤好了吗?”彤云笑得很温柔。 莫霏颔首。“已经没问题了。”没问题了。当年母亲的事,是透过蓝凯特处理的,这位苹果花屿最为女性着想的律师,义务处理母亲的婚姻问题、后事、遗产信托,乃至孤女生活的安排。蓝凯特曾问她—— 霏霏,你要当我的女儿,还是媳妇—— 那时,她们很亲,她还叫她阿姨,凯特阿姨,她说她想和她一样当律师,她说好,当她的学生吧…… 之后,她叫她凯特老师。 “老师说,她其实最想你当她的媳妇,不过,她的儿子不争气,这种状况还说要你当她媳妇,那她就是陷入母性的陷阱里,置你于不义……”彤云抽过莫霏手中的杂志,像在拿一个牌子晃了晃,道:“怎么样?要不要告小汤害你名誉受损?老师说有很多罪名可提告——” “请跟凯特老师说谢谢。”莫霏红唇缓缓扬起,眼神美丽坚定。“我会自己处理。” “嗯。我们改天聊,我真的该去送文件给君特了。”彤云笑着告退。 莫霏送她到楼梯口,再走回,徐缓地走,一道窗一道窗地,观看上槛雕饰。方便工匠踩踏的木架拆掉了,要不,她真想站上去,摸摸在朝阳中熠熠流彩的刻纹。 “你今天才来上班吗?” 她耳朵听到一个人声,眼睛看到一只兔子。它正对她跳过来,还对她说话—— “我可以当你不当蓝获一回事,所以今天才来上班吗?” 她蹲下身,抚着兔子。“你呢?” “我把上槛雕饰修缮好了。”一条人影,倏地从窗外荡进来。 莫霏吓了一跳,站起身。兔子在她脚边跳开,差点被她的三寸细跟踩中。 汤舍解开腰上的安全索,抱起兔子。“你吓到归了——” “你才吓到我!”莫霏失控似地娇吼,她从未如此,她穿套装时,语气文雅冷静,不会乱喊叫,尤其在蓝络里!这个可恶的男人让她失了律师专业形象,像疯子一样。“你知不知道大迈就是半夜到蓝络修缮窗墙雕饰,从窗里摔出窗外,楼上摔到楼下,才受伤的!你以为你在干么?表演特技?”嗓音急冲地骂人。 汤舍重重皱一下眉,不高兴。因为她提到愚蠢大迈克!“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舒大迈吗?”正正规规道出人家的大名,这是当然,翻旧帐要讲清楚,不能让汉堡顶替。 汤舍走到窗边,斜靠窗台,像坐着,手摸着晒到太阳舒服眯眼如猫的兔子。 “那家伙敬神敬鬼、拜上帝拜撒旦,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做事毫无章法,黑灯瞎火半夜修古迹,一出意外,就说什么磁场不合、地基王讨厌他、犯冲、被诅咒,怪东怪西怪建物,把进行中的工程丢下,摆烂落跑。在协会实习时,我经常被叫去收他的残局,你知道吗,我最想收他的尸!”真是一肚子怨怼无地发。“他又半夜来修窗是吗?我遗憾他没摔死。”一副满不在乎的意态,不等莫霏回应,他直接说个痛快。 “你很恨他?”莫霏嗓音声调沉静了。 汤舍看着她站在那里的姿态——太温柔而宽容。他说:“他该被注销一级建筑师资格。”苹果花屿建筑人必须经过十二级严厉困难的资格考试,才能成为古建物维修师,他认为舒大迈也许当个八级建筑师,安分在公部门领薪水就行,但这家伙有点天赋,又有贵人提携袒护,一路任性胡搞,享有跟他同等的身份地位,根本没天理! 莫霏低头敛眉。“大迈也是很努力——” “可不可以不要再提那个浑蛋。”汤舍打断她为男人辩解的嗓音,朝她伸长手臂。 莫霏愣了愣,双腿已自动走近他。 汤舍拉起她的左手,说:“好了?” 莫霏点头。“我不会打断你的鼻梁,你放心。” “谢谢。”汤舍咧唇,笑了。“那我不用再去照护你?” 美颜一顿,莫霏没回答。他那晚不是这么说的,他说她好了,他还是会天天探望她,不会让她感到寂寞,他们已经是朋友……闭一下眼,莫霏走掉笼罩过来的惆怅,心底的声音飘出红唇。“你要来吗?明天——” 他说:“我把雕饰修好了,我也不是在表演特技,但我谢谢你担心我,是吧?” “你刚刚看我从窗外荡进来,是担心我受伤,是吧?” 她盯着他的眼睛,他拉着她一起落坐窗台,握着她纤白素手摸着他腿上的兔子。她在颤抖,他的脸近在她颊畔像在亲吻她,讲话时似乎咬了她的耳垂,很轻、很轻地,咬了。 “我明天不会来,雕花都修好了,你才来上班,我以为蓝获的话对你很重要,你说你喜欢他,是爱吗?霏霏——” 那低低、沉沉的嗓音,会回旋,像梦呓的诗。 霏霏、霏霏……不是母亲在唤她。但她眼眶起雾,恍若走入隔世。 “我不会来。”这时,他的嗓音清澈起来,人也离开她身边。 莫霏回过神,看着汤舍站在她面前。 他抱着兔子,表情再平常不过。“我明天要和归到湖畔野餐。” 她心头微颤。“是吗?那——再见,祝你野餐愉快。” “再见。”他也说。“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抽出工作裤边袋一管图筒,递给她。“你的画像,完成了。” 莫霏仰起美颜,睇着他,久久,接过图筒。他走了。她坐在窗台,晒着太阳,像作了一个梦。 像作了一个梦。时间是模糊的,谁教她没有那只兔子那样,有一个怀表。否则,她会知道她不该在这个时间,走进岩石区,何况她才刚被拍到而已,与一个男人,就在这里的平台式黄石椅座。 莫霏这一整天被堆积的工作压昏头,入夜离开办公室,本该回家休息,却是将车开到桃乐丝。桃乐丝一反往常,竟未打烊!她忽有所感,那店为她开,那灯为她点,她胸口一股煦暖,便开着车子,在这小巷小弄找位置,停好车,出驾驶座,看到路边的黄石,她顿住了。 这莫非是人说的命运!但她不怕。就算狗仔是夜猫子,男主角不在,没看头。 她转个方向,回想她和男人被摄入的角度,心里徒升慊慊之感。笑了笑,这种时间好,路上没人,恐怕狗仔也怕鬼,她吐吐粉红舌尖,觉得自己是美丽艳鬼,旋身走开,朝往桃乐丝。 深夜的阕静,让人耳朵特别敏感,眼睛特别清明,她看到那个他说的橡木垃圾桶,没闻见玫瑰香,玫瑰已夺门而出—— 那是一条纤细的人影,头发像荆棘藤,散逸玫瑰芬芳,冲着、甩着,飞闪莫霏眼前。莫霏转头,下意识望向人影射出的方向。螺旋楼梯中,另一道人影仿佛水流冲滑而下。 “千瑰!”那水流是个男人,平时矜傲、冷漠的男人。“千瑰!”他几乎不曾声嘶力竭地叫过任何人的名字。 莫霏第一次听见,当然也是第一次看见,虽说路灯昏暗,她却没错看她的老师兼老板——蓝卓特赤裸着身躯,或者,这是国王的新衣? 荒谬至极。她想笑,笑不出来,心上有个东西往深处钻疼她。她一动不动,站在橡木垃圾桶旁,看这出深夜剧。 “千瑰!”他在不怎么宽敞的路中央抱住了她。 她一样裸着身,身体被黑夜衬得像白雪。“你放开我!你走开——” 他扳转她娇弱的身子,吻住了她。她被吻得瘫软在他身上,他拦腰抱起她,嗓音带着忧愁的温柔。“你要我走,就别自己跑出门,我受不了你再出一点意外,任何——” 女人哭了起来,吻住男人的嘴。他们往屋子移动,行过莫霏面前,像是没看见她,他们眼中只剩彼此。黑夜把阻碍他们的一切都吞了。 莫霏下意识后退,高跟鞋敲出岩板地面叩地一声。 男人回首,手压掩怀里的女人,厉眸露出警戒。 莫霏歆住,对着男人。蓝卓特神情一僵,也顿住。 时间不是模糊,是停了。暗夜里,女人哭声缠缠绵绵。男人唇一动。 “我不会说。”莫霏发出嗓音,转身,快步快步地走开。一直到闻不见玫瑰香味,女人哭声消失,她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响,她跑了起来,高跟鞋像铁锤在敲蚌壳。 她不会说,也许他更早就知道! 莫霏觉得此刻自己万分敏锐,仿佛眼前飘飞一张蓝晒图,图上,汤舍看着和她一样的画面。事实裸得能透视,他是看清了。他甚至比她敏锐,他是一级建筑师,他什么都不讲,让媒体把他写成出轨负心汉。 他利用了她?为了维护孟千瑰?不,她不这么认为。他说他无法做到百分之两百的忠诚。他第一眼见她,就想要她……但孟千瑰恐怕出轨更早,恐怕只当他是一个名人衣架子。爱情——不——两性游戏里,女人同样有卑劣的一面。 莫霏想起一位知名大导演说过的,这种事,事过境迁,女人要诉苦,男人只能吞。吞得不负心汉、烂男人之名,才是真男人。 汤舍什么都没说。莫霏想起她问他是否与孟千瑰谈过时的神情,她哭了,边跑边哭,断了鞋跟,摔倒在地,提包翻开,文件、物件落满地,一个东西滚滚滚…… 滚至她眼前,她抹掉泪,庆幸自己没再摔伤手,坐起身,脚也没问题。她脱掉断跟的鞋,哭不停。 “这鞋很贵……很贵……”边哭边捡起滚过来的东西,仿佛它要她捡,它也摔痛了。 就着路灯,她看着手上图筒,汤舍给的。她始终没看,不想看。他说她手伤好,帮她画完整,她会很漂亮。但他今早给她,说完成了,显然她手伤还没痊愈,他就画好,一定很丑。她不想开来看。 现在,她坐在他们被拍的黄石椅座前的地板,就着短路扑闪的光线,拔开图筒,摊开自己的画像—— 她痴愚的脸,下面是裸体,成了性感,绝艳的性感! 她心头强烈震颤—— 他第一眼就想要她!幻想她! 他要她!这么明显! 莫霏收起画像,胡乱抱着公事包,冲向车门,上车,留下一双断跟的鞋,离开岩石区。 她的心,柔软又激动地跳着。 整夜没睡,破晓出门,她在等待一丝粉红曙光,她先到橄榄树林找到他绑给她的预言瓶。她记得他说他存在里头的预言,是希望。 她带着希望,到帕帕维尔湖,湖边开满罂粟花,湖上风帆影浮动,他说他要来野餐,她仔细找一只兔子。 就在一棵苹果树下,看见男人伏在树根处。 她跑过去。他像是知道她来了,站起身,转过头,指着树根处的洞。 “归不见了--” 第八章 她说,兔子回归树洞,就没什么好担心。 他说,你要陪我吗?这里有很多罂粟花,我昨天也种下一朵罂粟花,因为钢琴上的玫瑰全枯了,显出那朵罂粟花。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罂粟花吗? 为什么? 法医报告里,说她母亲死于酒精中毒和药物滥用,其中有来自罂粟的毒物。 植物有什么罪?有罪的,从来是人类的行为。 她不会抱恨,不会怨。她品酒,在美丽的日子,到帕帕维尔湖摘罂粟花。她的拿手点心是柠檬罂粟籽咸派。他说他吃过,在蓝络里,在他遇见她的那一个美丽的日子。 他想,不要只是那一天,希望每一天都是美丽的日子,可以吃她做的柠檬罂粟籽咸派。 她拿出她野餐篮里的点心,正是他想吃的。他惊讶地问怎么有?她说,因为你绑了一个希望得预言瓶,预言实现了。 虽然她不信任婚姻,她要喜欢人,也选一个已婚人,那人在她不信任的人类关系里,示范了爱的美好,她深感不可思议且安全。她为什么喜欢蓝获?她不想像母亲一样,太过渴望而绝望,假使是蓝获,她一定不会渴望他来爱她,她一定不会妄想她不信任的婚姻。换个人,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她看着和她一起坐在苹果树不吃着咸派的他,眸底泪光隐涌。她是不是矛盾病态?她是不是该永远一个人? 他说,霏霏,你嫁给我吧,我无法做到百分之两百的忠诚,我在路上看到漂亮女人,会多看一眼,我没有经营美满婚姻的经验,霏霏,我很你在一起很快乐、自在,我不爱注重穿着仪容,我喜欢光着身子在家滚露台胜过穿着华丽衣物在伸展台上走,我是个这样的男人,你嫁给我吧……她在他的声音里哭了,投入他的怀抱。他吻她,她说:“汤舍,你如果是这样的男人,想旅行,就去图尼埃法尔--” 他们结了婚,互许彼此。 哈雷路亚。 新婚夜,他们听着歌,在他重新设计装潢的她的房子,花园跳来一只兔子,一只看起来穿了裤子的兔子。他说是归,归回来了,回来庆祝他们结婚。归回来了! 归回来了! 她说,它不是,它是男生,不是女生。他说,归是男生啊。她说,是女生。他们争论不休,在新婚夜,最后,以热吻和拥抱化解争论。不管是男是女,他们一男一女结合,如此完满,每一次做爱都是天人合一,极乐至喜。 喜兔--日京子说的--到底是不是归?它的外观是,但它吃全素,不对啤酒火腿感兴趣,有时却流露出对主人的熟稔。好吧,不管是不是归,他还是为它命名归,归宁得归,因为她嫁给他了。 吃素的归特别爱食花,他便跟妻子商量,别种毒花。妻子于是没种罂粟花,但认真说来,罂粟花不算毒花,人类的行为比较毒。喷了农药剧毒的花,才叫毒花。 在这些美丽的日子里,汤舍没想太多花园的花问题。他的生活比花美,妻子为他生了一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女儿,他尝到育儿假的喜悦。他对妻子说,女儿像你,我爱你们一样多。她说想我不好,我不是一个快乐的女儿,像你比较好。他抱住妻子,轻轻细细地直吻她产后疲倦的脸庞。 “霏霏,我会爱你多一点--”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妈咪,我们要走了吗?奶奶说她在楼下等我们,你快一点!” 莫霏揪回差点被记忆洪流卷走的思绪,正了正神,美眸眨瞅镜子里的自己,重新上眼影。 “妈咪--”女孩出去又进来,走到莫霏背后,趴抱她。“妈咪,你很漂亮、很漂亮了--”甜脆脆的嗓音说着,小手在她面前活泼挥舞。“妈咪、妈咪,不要抹这么久,要不,那些穿欢花短裤的叔叔们都想娶你,以后,我要叫一堆人爸爸,会把困扰……” 莫霏凝眄镜里的小脸蛋,放下眼影盒,回过身,抱着这个站着不过与她坐着齐高的女娃儿。“爱翔--” 汤爱翔,男人取的自私名字,她总是这么跟丈夫--前夫--说,女儿的名字是他用来暗示自己想飞,爱自由甚过爱婚姻的私欲名字。他总是笑着回应,是想“霏”,非常想,时时刻刻想“霏”。她打他油嘴滑舌,他就吻她,说她好甜,说她越来越会撒娇,说她好可爱,说他说爱她……“妈咪?”女儿眨着眼睛,歪歪头。“妈咪做白日梦……”咧咧红唇,取笑她发呆。 莫霏表情宠溺,轻轻捏捏女儿脸颊。“你有没有把早餐吃完?”她站起身,牵着女儿走出梳妆室。“没挑食吧?” 汤爱翔摇着头,笑眯眯的说:“吃完了,吃很干净呢,管家把餐车推走了。妈咪,这个旅店的餐点好好吃,我留一个草莓巧克力给你--“掏出裤裙口袋里的小纸团,她一角一角打开,秀气的眉头皱了皱。“烂掉了……” 那裹着白巧克力当衬衫,还有一个黑巧克力小蝴蝶领结的草莓人被她包成异性了……抬起无辜的眼神,她看着母亲。 莫霏笑了笑,悠缓蹲下来,捧着女儿拿着餐纸的手,吃掉草莓巧克力。“好吃!”她挑眉圆睁美眸,双手覆颊,发出惊叹。 汤爱翔开心地笑了起来,搂着母亲的脖子。 莫霏理理女儿的头发,调整好她马尾上的水蓝缎带,扳好她的身子,让她站正,看着她依然带笑的水亮大眼睛,静默一会儿,说:“爱翔,你想不想爸爸来你的入学参观日?” 汤爱翔迟疑了一下,没回答想不想,只道:“奶奶说爸爸活该,他不可以见爱翔。” 汤爱翔听过君特舅公说爸爸不乖的事,那时候,她好小好小,妈咪好忙好忙,爸爸好可恶好可恶,趁妈咪不在家、趁她在奶奶家,带着一个戴兔兔耳朵的阿姨回家玩,他们家已经有归了,还要什么兔兔阿姨?妈咪很生气,奶奶也很生气,大家都很生气,就把爸爸赶出去,要他像尤里西靳一样好久好久不能回家。 “只有我说要见爸爸,他才能见我。”汤爱翔插腰跺脚,好像她是女王。“妈咪,你要见爸爸吗?”她反问。 莫霏神色一柔,抱紧女儿。“妈咪好、有你就好了--” “你还有奶奶啊,爷爷今天也会来。”汤爱翔拍拍母亲的背,一副小大人口吻。“妈咪乖,我们快迟到了。” 莫霏笑出声,站起,牵住这小小温暖的人儿,离开segeln顶楼的豪华套房。 好久好久了,汤舍一回忆过往,会想灌醉自己。可他没资格醉,他的心情就像出走回来改吃素的归。他想醉,也不再喝醉。他成为工作狂,大量接案,他必须付妻子--前妻--大笔赡养费,直到他终老。痛苦吗?有一点。他如果不是这笔天文数字,他和她就完全没关系了,他不想这样,一点也不想。 他真是个卑微的失婚男人。 母亲说他自作自受,霏霏不信任婚姻,却愿意嫁给他,他该珍惜,霏霏全心信任他,他让她看到的画面太强烈。 那是孟千瑰的风格,不是他,为什么他们不明白,他是被设计的--那几天,他总在他投资的餐馆“空间”,吃饭喝酒;婚后,他很少外食,但那段期间,妻子出差,女儿被母亲接走,归被晾鱼干的欧阳晾晾--日京子借去当缪思,家里太冷清,他便和几个朋友天天聚餐,喝酒喝到尽兴也烂醉,他烂醉上了一辆车,车开很猛,像要载他进地狱,地狱里有他曾经交往过的时尚设计师孟千瑰,她啊他乱七八糟的梦中剥他衣服,仿佛他还在帮她走秀的后台情景……那真是地狱之梦,清醒后,他真的处境如进地狱。 妻子坚持离婚,他想他伤了她的心。那当下,他真的让她太伤心。 母亲说,你们分开吧,照霏霏的意思,霏霏是你的法律--父亲说,不用试图解决,放着就好。你所面临的艰难,以后都会是你的财富。 他签了字,一无所有。 他和妻子离婚,不,是妻子和他离婚后,他被赶出她的屋子是理所当然,回到他单身时住的公寓,离妻子太远,岩石区--巢的二楼事务所也是,那些地方让他很难以“偶遇”、“巧遇”的借口见妻子,索性搬到港区、可以鸟瞰零号码头尤里西斯街的办公大楼,他的办公室在三十一楼,也是他的家。他吃睡都在那儿就像尤里西斯在海上漂流。 一个不错的案子像浮木让他攀上。地点在他的妻子--前妻--曾居住的双层楼房隔壁。他有个借口可以接近她,她对他太狠心,苹果花屿的法律对他太狠心,一朵喷了农药剧毒的花插在他背上,并非他所愿。 他接了案子,没多久,开始在那片临海橄榄园建造橄榄树宫殿。他天天去监工,以为可以“偶然”看到妻子和女儿,并且与她们聊上两句,但一直到完工,他都没见到她们,一次也没有。 “是不是搬走了?”汤舍苦恼皱着眉头,手里玩着电视遥控器。七十二寸大荧幕播报着加汀岛新闻--帆船祭典盛大展开,苹果花屿酒商共襄盛举,赞助……无意识地切换着频道,汤舍人到了加汀岛,心依旧在苹果花屿。妻子为什么连搬家也不让他知道?她们不住尤里西斯街了吗?还是搬得离他更远,不在苹果花屿? 霏霏啊,霏霏--我有这么让你难以忍受吗?他知道,她们可以常常见到他,在电视上,他接受访问,写建筑史之城堡的故事发表在各大杂志专刊,这城堡的故事是他为女儿讲的,每一篇开头都是“我的小公主爱翔”,每一篇内容的城堡里都住着国王和皇后,附上大量相片解说对照,故事很生动,使得枯燥建筑史变有趣,大受各界人士喜爱,后来还集结出书,卖到缺货。他送了一套特别限量版有声书给女儿,遭到退回。他想,妻子是认为他在消费女儿。 真糟糕,越做越糟糕。莫非,真要他走一趟图尼埃法尔? 汤舍又转了几个频道,站起身。他还是的喝些酒。抓着遥控器,他走出视听间。他倒满是扶桑花纹饰雕刻的客厅吧台,取了一瓶苹果花蜜酒,要开瓶,才发现自己捏着遥控器。真是习惯难改!妻子老是笑他,什么都要遥控。 妻子哪知道,他的遥控器,早被她带走,让他无法遥控她回他身边。 汤舍放掉遥控器,开酒灌着喝了,一口就是三分之二瓶,他看看剩下的三分之一,好像有种“难舍的欲望”调酒是用苹果花蜜酒调的,想着,他把这旅店套房吧台提供的所有酒品,和苹果花蜜酒混在一起,喝光光。 莫霏有点头晕,她觉得自己醉了。加汀岛名饮--海神的复仇--果然不能小觑,她才喝了两杯,就走路轻飘飘,脚步踩不实,虚嘘浮浮,好像有人操纵着她的手脚,都快跳起舞来。 她的心情确实在跳舞,好久没这么轻松了。女儿不用她操心,小小年纪自己决定要念寄宿学校,今天的入学参观,小人儿开心地在海上操帆,笑得美丽小脸蛋骄傲又得意。女儿很喜欢帆船,说是海上飞翔,爱翔喔!爷爷很放心,称赞宝贝孙女独立早,奶奶是学校董事,更无须担心,他们要她安心回苹果花屿工作。今晚,女儿就交给他们,培养祖孙感情。 莫霏拐进廊弯,双脚绊在一起,她轻声笑了,真的是喝醉了呢!她脱掉高跟鞋,唱起歌。“the baffled kingposing hallelujah--hallelujah--” “霏霏!”一个声音响起。 莫霏顿了顿,柔夷抓紧高跟鞋,正要开房门。 “霏霏!”罗马式墙镜上闪过人影。 莫霏转身,对门冲出一个男人抱住她。她的高跟鞋咚咚落地,她推着男人。男人后退,抱着她后退,像在跳探戈。 “放开我!”莫霏娇喊。他身上--好浓的酒味! “霏霏,你怎么会在这里?”汤舍搂紧怀里的女人,她越挣扎,他越搂紧。 “是梦吗?我捉到你了!霏霏、我的霏霏--” “汤舍!放开我”莫霏认出男人了,早在他抱住她的瞬间,她就知道是他,不,更早,是她恍恍听到他唤她时,她以为自己醉的幻听。 “霏霏,你喝酒了?”一个醉鬼质问她。 “你管我!”她捶他的胸膛,捶不开贴粘。 汤舍实在太兴奋了。这如果是梦,觉对是他离婚以来最美的梦!感谢加汀岛! 感谢花神主人找他来设计!感谢苹果花蜜酒、啤酒、威士忌、苦艾酒、伏特加……感谢--哈雷路亚。 他得把握,别让梦醒。他狠狠地缠吻怀里的美人,她还想逃,结果两人跌在一起,摔进门里。 “喔!霏霏、霏霏……你痛不痛?”汤舍拥着怀里的宝贝。 莫霏压在汤舍身上,没摔疼,可她听见很大的碰击声,不由得担心起他的头撞到玄关桌狮脚。她想起身,他不让,手臂牢箍着她。 “霏霏……”他翻身,将她罩住,俯首吻她的嘴。 “汤舍--” “是,是我,霏霏,是我,我好想你,你不想我吗?霏霏……”他吻她的唇,吻她的鼻,吻她慢慢沁湿的眼。“你去哪儿了?我在你隔壁的橄榄园盖宫殿,怎么也看不到你,你去哪儿了?我亲爱的霏霏--”。 犹若吟诗,他的嗓音充满深情。 ...... 哈雷路亚。 他要旅店用妻子每听必脱鞋的歌曲,作他的起床号。醒来却不是音响系统启动,是他美好的梦结束。 汤舍坐在soge豪华套房的国王大床中央,有些遗憾这大床没有一个皇后,同时有些庆幸自己单独坐在这儿。那一年他同样喝醉醒来,同样梦见妻子,结果惨烈难堪。 他跳下床,发现自己一丝不挂,穿上晨衣,走寻一趟,没有任何他脱下乱丢的衣物,可能是旅店管家、服务员收去送洗,地板上干净得看不出一根掉落的毛发。 那么,就真只是梦吗? 他记得他和妻子先是在玄关,然后在浴室、在床上,还有窗台的软榻。大掌摸着一尘不染的铺垫,汤舍在不愿意只是梦一场,但是又何奈?他现在连妻子在哪儿也不知道。叹了一口气,通信系统响起,他退离窗台,回床畔,按了免持听筒。 旅店老板询问他昨晚没事吧?他们相约海滩酒吧谈工程事,他没到。他说他在房里喝醉了。老板问他需不需要解宿醉的药,要不要旅店驻医上楼?他说不用,他马上下楼和他吃早餐。 继续待在这个让他做春梦、醒来望不见妻子的房间,他只会被心上黑洞般的空幽感觉吞噬。 汤舍梳洗更衣之后,走出房门,不禁看了一眼对门,那门开着,好几个清洁人员在里面,显然住宿之人已退房。他撇开视线,去搭电梯,直下一楼,没被其他楼层叫停打断。开门时才擦撞一抹要上楼的人影。 “抱歉--”两相同声,四眼对看。 “爸!”汤舍叫出。“你怎么在这里?” 汤莱惊讶挑眉,退离电梯,儿子跟了出来。 “你不是在哪个鸟不生蛋的孤岛写文章?”汤舍说,他的父亲现在是旅行作家,这也是汤莱多重身份最具明显指标的一个职称。 汤莱长指点点额际,思吟地说:“你呢?你啊这里做什么?和情人幽会度假?” “我来工作。”汤舍回答得理直气壮。“旅店老板找我帮他重整这整幢建物,还要设计他姐姐的花店--” “喔?”汤莱双手环胸,看着儿子。“旅店老板的姐姐是个美女吧?” “已婚妇女!”汤舍强调,愠怒了。“我现在的生活就只有工作,我未来二十年的生活还是只有工作,我要一直付钱给那个我见不到的妻子和女儿--” “是前妻。”汤莱提醒儿子。 汤舍不说话了,沉着脸,表情难看。 汤莱指指中庭花园,示意汤舍和他一起走近。汤舍下意识跟着父亲,像个乖儿子。踏下廊厅时,汤舍听见海浪声穿过花园传来,不过,一阵女孩的清朗笑声更近,比海浪近,他放眼循去。 就在流线的碎步道上,一个穿焦糖色灯笼裤、桃红t恤的女孩不知看到花丛里什么趣事,格格笑个不停。 “你母亲还在楼上餐厅,我正要上去催她,你看着办。”汤莱声线压得低低的,在儿子耳边沉语。 汤舍若有似无地点头,眼睛离不开女孩,双脚迈了过去。 汤爱翔觉得花叶上的瓢虫好有趣,偷偷摸摸不知道在干么?她轻轻用手指一碰,它居然翻到像乌龟! “呵呵呵呵……” “爱翔--”一个叫声在她正开心的此刻,打扰了她。 汤爱翔分神转头,眼睛一望。汤舍加快了步伐,来到女儿面前。 “爱翔!”他几乎要哭了,好似寻女万里的痴父。 汤爱翔仰着脸,对往高大的男人,一开始没什么表情,后来微笑了,她嗓调波俏地发出。“爸爸,你怎么在这里?你在电视上看起来比较胖,在书里看起来比较瘦--” “现在呢?”汤舍笑了,蹲低身躯,与女儿平视。 汤爱翔拍拍他丰厚的头发,说:“现在刚刚好。” “刚刚好,不胖也不瘦?”汤舍笑着说,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她很漂亮,越来越像母亲,眼神灵动,活泼聪明。 “奶奶看到你在这里一定会很生气,她说你不能见我,这是法律规定--” “妈咪呢?”汤舍打断女儿娇甜的声音。“你妈咪看到爸爸在这里会不会很生气?” 汤爱翔沉了一下,垂眸像在看自己的鞋子,鞋尖打拍子似地点两次,才又看着父亲,说:“妈咪没来。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妈咪你偷偷来见我。” “没来--”真只是梦……汤舍怅然若失,却仍有一半满足安慰,视线聚回女儿脸上,他又问:“爱翔,你和你妈咪不住尤里西斯街,你们搬家了吗?” 汤爱翔歪头一愣。“妈咪回去住了啊。”她说:“妈咪被伟特大舅公叫去祭家海岛工作,我就去那边念白家学苑,妈咪现在调回苹果花屿,我换来这边念寄宿学校--” “你要在这边念寄宿学校?”汤舍吃惊地问。“你一个人?”毕竟女儿在他看来还太小。永远嫩生生,需要呵护。 汤爱翔倒是一副胸有成竹。“嗯,我告诉你喔,爸爸--”顿住语气,她又看鞋,点了点脚尖,抬眸睨父亲。“这种事不可以让你知道,但我偷偷告诉你,我要念奶奶的学校,我们学校都是女生,可是他们让女生划船、骑马,还有射箭和攀岩喔!我喜欢帆船,我昨天出海了,自己驾小帆船呢!奶奶说我大一点,要换大船给我,我最喜欢帆船了!”说到最后,脸庞一片辉灿,是真的开心至极。 汤舍神色韦柔,不再那么担忧。“爱翔,你喜欢帆船啊?比喜欢爸爸还喜欢吗?” “比喜欢爸爸还喜欢。”汤爱翔直言。 汤舍一脸受伤,苦笑。“比喜欢爸爸还喜欢啊……” “你别难过嘛。”汤爱翔拍拍父亲的肩膀,补道:“妈咪喜欢你就好了呀!” 汤舍眸光一亮。“你妈咪跟你说喜欢爸爸?” 汤爱翔摇头。汤舍脸又垮下。小女儿逗要父亲似地接着道:“生气又不是讨厌。妈咪也没说过讨厌你呀,她让我看你上电视,可是,爸爸,你如果是讲帆船的故事,我一定会喜欢,城堡真的很无聊,我不想要那一套,你还说“我的小公主爱翔”,害我好丢脸,我在白家学苑的同学都笑我……” 所以,不是妻子把他的作品退还! 汤舍弯咧唇角,俊颜笑开 。“对不起,爱翔,爸爸不知道你不喜欢--” 汤爱翔一听,怕父亲又受伤,于是说:“爸爸,你的嗓音不要放在机器里,比较好听。” 汤舍颔首。“谢谢。”最后一问:“爱翔,你呢?你看见爸爸在这里,会不会像奶奶或妈咪那样生气?” 汤爱翔眼波一溜,说:“你刚刚打扰到我愉快的自然观察--” 汤舍哈哈笑,起身,牵起女儿的双手。“爱翔,你长大了,转一圈让爸爸看仔细。”勾提女儿的指尖,让女儿像跳舞地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笑声被海浪淹没。 汤舍以为自己是喜悦地回到苹果花屿。他完成加汀岛的任务,一归返,便直奔尤里西斯街,虽已是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但他欲将那日美梦实现。他要拥抱妻子,和她做爱,她是他永远难舍的欲望。 他飞车到了那幢有美丽花园的双层楼房前,一下子驾驶座,屋门里走出他思念的人儿,她行过花园,挺着微凸的肚子,看见了他。他们都僵住了,隔着白栅,相视。 她提高公事包,掩着肚子,仿佛不想让他看见。 他心一震,像人说的刀割。“你再婚了?”割破心头,声音就自那淌血的缝冒出来。难怪女儿说她没去,她再婚,自有生活要过。他头一回,没说第二句话,上车,离开了。 莫霏美颜一顿,转身,进屋去。她内心激动,靠着门板颤抖,她该说什么?这孩子是那一夜怀上的,她想生,即便他们没了婚姻关系,苹果花屿没规定未婚不能生子。他没有权利管她,就算她再婚!他定好!最好不要再来! 汤舍跑到蓝络法研中心,在蓝获得办公室大肆发泄。 “怎么可以?”这简直令他难以接受,他看着坐在办公室那头的蓝获,问:“她怎么可以再婚?霏霏怎么可以再婚?她是我的妻子!” 蓝获眼皮都不掀一下,只道:“她是你的前妻--“ “我要告她通奸。”汤舍大概疯了。 蓝获放下办公的钢笔,站起来,转动一下办公椅。“你们已经离婚--你大概忘了你们当初为什么离婚--” “那是误会。我被设计利用!”汤舍是真的气急败坏。“她呢?她怀孕,肚子已经这么大了!”比手画脚做动作。 “又如何?”蓝获一针见血地说:“汤舍,你和莫霏离婚了,你们各过各的生活,你娶她嫁,两不相干。记住,你无权了。别再胡闹,赶快回去工作--” “我干么回去工作赚钱让她用我付的赡养费和那个浑蛋过好生活!”一口闷气难消,他槌胸顿足,像头愤怒公狮,拱起肩,双掌按着办公桌边缘,眼神恶狠狠。 “你不帮我,我找君特舅舅,我要告那个弄大她肚子的浑蛋--” “你看到那个浑蛋了?”蓝获坐回办公椅,抬眼一问。“你想打莫霏一顿吗?” 怎舍得?汤舍一愣,呆了许久。 “你气得像要杀了她一样,很难看。”蓝获重拾钢笔,继续书写文件资料。 汤舍回神,徐徐转身,和来时的风风火火不一样,默默提起行李离开。 晚间,他重返她的屋前,带着一张字迹工整的经咒,他亲手用毛笔抄写的。这次,他按了门铃,不出声。她在对讲机感觉不到人,就出来查看,一个人出来,没有那个浑蛋在她身边。她站在门厅,看见是他,似乎迟疑了一下。 他便喊她的名。“霏霏,呃,有东西要给你,拜托--” 她走了下来,到白栅门前,像早上那样与他相望,但她没再遮掩肚子,手伸向门锁。 他摇头,说他不进去,法律规定他不能出现在这儿,他能这样站着就好了。他拉起她的手,像多年前那样,把一个图筒交给她。 “我可以吻你吗?”他忽然问。 她没回答,他的嘴已经啄了她的唇一下。然后,一句“再见”传扬在船艇汽笛回鸣的夜空中。 那是莫霏对那一夜最后最后的印象。 她再也没见到汤舍,媒体上没有,路上偶遇更不会有。 她生产时,才从蓝君特口中得知他去了图尼埃法尔。坐月子期间,她天天掉泪,日京子说她得了产后抑郁症,她将儿子取名“莫晴空”,真不理想。 她问蓝君特,他会不会死?蓝君特说,会先审判,如果他被抓到的话,得由国际军团押解,送到罗布林瑞斯审判,再交回图尼埃法尔吊死。 于是,她决定,她要成为义务的战俘人权律师。 几年过去,未见他在法庭受审。她相信,他不会被抓,更不会死,他会回来,因为这儿有他永远难舍的欲望。 考拉瓦利经常说,应向任何一个女人鞠躬,不管她是小姑娘,妙龄女郎,或者太婆,也不管她是美是丑、是善是恶。绝不可以欺骗女人,对她说不义之言,对她行不义之事;亦绝不可以打她。所有这些行为都会阻止人们修成圆满。 终曲 汤舍从未打过女人,他向女人鞠躬,因此修得圆满。至少,没把命丢在图尼埃法尔。 他像多年前一样,归返苹果花屿,直奔尤里西斯街,站在那幢美丽花园依旧的双层楼房前。 一个男孩蹲在花圃里,抱出躲藏的兔子。男孩站起身,看见汤舍。 “你是谁?”莫晴空走向白栅门,抬起脸庞,畏光地眯细双眸看汤舍。 汤舍往前一步,帮小家伙挡光。这就是当年那个孩子吗?原来他离开了那么久,小家伙那时还只是颗躲在妈妈肚子里的球。 “请问你找谁?我妈妈在烤柠檬罂粟籽咸派,她没空,你有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小家伙说话的样态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熟悉,明明是第一次见面。 大掌摸摸小家伙的头,汤舍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莫晴空。”没有犹豫,报上姓名,皱皱额,清俊小脸有些恼。“是不是不好?别人听了我的名字,都说我是灰色,可是我爸爸姓蓝喔!”说是灰色,表情一下又亮出得意光彩。 汤舍双眸也闪了一下。“你爸爸姓蓝?” 小家伙没给汤舍任何多疑时间,直接说:“是啊,我奶奶姓蓝,我爸爸当然也姓蓝,就像妈妈姓莫,我姓莫一样,可是我想跟爸爸一样姓蓝,这样我就是蓝晴空,很棒吧!”小家伙自己以为聪明地笑了起来,抱着胸前的兔子绕圈圈。 汤舍也笑了。“晴空,你是不是有个姐姐姓汤--” “有啊。”小家伙说:“姐姐不在喔,她都住在学校,要住好久……” “姐姐的汤,是谁的汤?”汤舍伸手打开白栅门,进到花园里。 “姐姐的汤是爷爷的汤啊。”小家伙瞪住汤舍,像在怪他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懂。 “你见过你爸爸吗?”汤舍蹲下身,定定看着小家伙。 莫晴空停住转动的身子,也定定看着汤舍。“我听过爸爸讲的城堡故事--” “是吗?”汤舍没让小家伙往下讲,大掌摸着他的脸,摸他的眼睛和鼻子。 “你像妈妈,还是像爸爸?”那一夜不是梦,这是加汀岛的礼物--晴空! “妈妈说我像爸爸,奶奶也说我像爸爸,连姐姐都说我像爸爸。”小家伙抱高兔子,几乎兜在汤舍脸上。“我和爸爸一样养兔子,我的兔子叫归,爸爸的兔子也叫瑰,妈妈说玫瑰的瑰,我的不是,我的是归返的归,就是回家的意思,虽然妈妈和爸爸离婚,妈妈说她永远不会再婚,要永远领爸爸付的赡养费,可是我还是希望爸爸回来--” “晴空!”一个喊声阻断小家伙的尾音。“进来洗手,派烤好了--” 他闻到香味了,看见女人优美的身影走出屋门,停在门厅。 小家伙回身,一面快步走,一面丢下话。“我不能跟你聊了,我妈妈在叫我,我舅公说有我爸爸的消息,爸爸也许今天会回来,我希望能见到他--” “你已经见到了。”汤舍嗓音柔沉,唇边笑意停留不去,目光深定不移地看着那奔向门厅、投入母亲怀抱的小家伙,喃喃低语--“小朋友,你有没有听过龟兔赛跑的故事,我的归不是玫瑰的瑰,它原本是乌龟的龟,这样,它就不会是那只输掉的兔子,但我更喜欢归返的归,这样,它才知道归向终点--” 我的终点,就是我永远难舍得欲望,我的爱。 我赤裸的心 岳靖 现在,处于半退休状态。 编辑问,真的退休,要干什么? 本人回答“打仗”。 这算哪门子的退休,退休不该静静过生活吗? 静静过生活是一百岁以后的事(阿公不是七十五岁还在唱歌),你没听过人生是一场战斗吗?只是我接下来会开战斗机亲征前线,会大放毁灭性武器……编辑觉得我讲话疯疯癫癫。 是说我做这行超过十年,终于发疯,变成跟我书里的肖一样了。事实上,是肖跟我一样。闲话休提,肖不是我要说的重点。 我要说的是,我干这行十一年--真可怕,要知道“十一”可是个革命数字,感觉不太妙,好像人生该做什么改变似的。 如果要改变,你想改变什么?雪莉小姐非常关心我的人生。虽然编辑常说,我在后记里说她怎样怎样,很过分。但她其实是本人生命中重要的人,我想我很爱她吧,尽管我第一爱的是me.gan。 “我建议你,先从怪书名改起……”这感觉是很恨我的人给我的建议。 “这次又是个什么东西舍欲?”好尖锐。 不是什么东西,实际是色欲,但本人不想直接用“色欲”(你知道的,我们被教导色欲要压抑,要遮羞,要舍弃,要最好不要承认这种东西存在……),这个道理,你要把它想成让大街在某地展出必须围上腰布的层次,是相通的。本人就不多解释,即使雪莉指出本人拙作名称经常使人头皮发麻。那么,我也只好请各位以后戴顶帽子(如果你头皮发麻的话)。 别以为我是说风凉话。我没法掌握他人头皮,只能先掌握自己的心。 我做这一行完全是出于自私和任性妄为,我曾经跟我的编辑说,我是绝对有资格说“有本事,你自己去写一本”的那种人(听雪莉说这适用一个“术语”叫做“放大绝”--幸好不是放大便!)。我进这行,雪莉固然算是“贵人”--因为我身边亲近的朋友只有她频繁地在阅读言情小说,并且慎重地把言情小说看成生活必需品,是她引领本人踏入言情小说的世界,让我知道各式各类学问中,有一个这样的领域,是我从未触及。 想当年,我们自学校毕业当邻居,雪莉看我每天闲闲、茫茫、无所适从、无事可做、一缕幽魂、要死要活……(反正差不多就是(爱拼才会赢)里唱的“无魂附体”的意思),就拿她平时热衷阅读的书籍给我消磨人生的迷惘,希望我对毕业后的生活还是要有点热情才行。总之,刚开始,我看看停停--原来雪莉平常都看这个。那她有没有觉得这边如果怎样怎样比较好?那边也怎样怎样一下比较精采!那男人女人怎样怎样比较赞!这里怎会这样这样安排?应该abcdefooooxxx,我这是怎么了?就算疯想当制作人支配者也得拿出金钱权力来啊!那是别人的心血杰作,不是论文写作课老师要我们批判的作品。我这样想,那样想,是要别人走我想的路吗?如此这般,别人还是不是别人啊?尊重创作!尊重创作!尊重个体差异!尊重各有各的思想与看法!尊重让这世界美好的单一性独特性!我真有本事,就该自己写自己爱看的!不要叫别人写你爱看的! 然后,我就跟雪莉说我要干这行--写言情小说!(当然,我还是到庙里向我信仰的女神掷篓讨论一下,才一头栽进此行。)所以,我入此行,雪莉是提点,我的自私与任性妄为是重点。凭着这种可以“放大便(绝啦!)“的重点,本人自我陶醉了十一年(到目前)。 我写的故事:主要是用来取悦我自己的。也许在这样的自得其乐过程里,福至心灵的神奇,使我可能还取悦到其他些某人--我必须说,你们 就是我在《惑星》开头引用的文句里写的--理解我的人。 坦白讲,回过头来看,我说肖跟我一样,这简直是不打自招的自恋。 其实,我觉得有自信很好,但带点自我怀疑的神经质,比较吸引人,也才是我。所以,我现在有点害怕我曝露赤裸的心,会让这十一年来我视为朋友(虽然我们可能没有面对面喝茶聊天、虽然可能是我虚拟妄想)的理解我的人舍我而去。如果是这样,我得趁我完全退休前,对你说--谢谢你,这十一年来欣赏我的自私与任性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