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说爱我》 楔子 周允宽瞪着床边桌上的手机,犹豫着要不要接起? 眼皮上捺着两道深褶的长眸扫过一旁的闹钟——时针指向凌晨两点。 依经验来说,会在这种时间找他的,若不是打错,就有可能是哪个输了官司的关系人打来找麻烦,也或许是他某个案子的当事人。当事人在大半夜找律师的情况不是没发生过,他就曾接过不少喝醉酒的当事人,在凌晨打来找他诉苦的电话。 他理解他们想抒发的心情,可律师也是普通人,就算他是工作狂,还是需要休息和睡眠的。 铃声响过又响,他长手一探想要拔掉电话线,但一阵莫名的心慌让他迟疑了。 「喂?」片刻,他终于接起手机,可话筒那端一阵静默,隐约间,似还透着呼吸声,这让他蹙起眉。「喂?」 「啊啊,等一下!」 这次得到了回应,却让他浓眉蹙得更紧。打电话来就是要他等?他冷凛着脸,想要挂断电话时,对方又出声。 「等一下喔,不要挂不要挂!」女人的声音略急。 周允宽皱着眉,静默着,然后他听见了一阵像是手机按键的声音,跟着是一串说话声,他只听见报案两个字,其余的听不真切。 他非常疲倦,这莫名其妙的电话瞬间挑起他的怒意,他低斥道:「听着,我不管你是谁,最好别再这样恶作剧,再让我接到电话,我——」 「周律师吗?你别挂电话啊!」那端突然又传来声音。 周允宽愣了下。「我是周允宽。你哪位?」 「我是张琇琇,你记不记得?前年我爸出车祸,你帮我们打赢官司,你还记不记得?」 张琇琇?「嗯。」对于自己经手过的案子,他当然有印象,只是为什么电话通了她却不出声?「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你不说话,我会以为是恶作剧。」 「不是不是。是我有个朋友出了事,我想拜托你帮忙,可是我不知道她现在住哪里,我在等她用简讯报地址。」女子声音焦急。 他抹了把脸,不耐烦地说:「张小姐,有什么事紧急到需要你一边和别人传简讯,一边打我的电话要我等你?」 张琇琇没听出他的暗讽,语声急促地说:「我朋友被骚扰了,那个男人带着刀和汽油去找我朋友,现在还在她家门外,她不知道怎么办。周律师,你帮帮忙,去救救她可以吗?」 「你应该报警。」找他这个律师去救人?这观念不大正确。 「报了报了,我刚刚先报过警了。」 「既然报警了,警察应该马上就会赶到你朋友家,我过去现场也没什么帮助。」 「可是我那个朋友听不见,也没什么亲友,我怕万一有什么事,没人能保护她;我先生上夜班,家里还有小孩,我现在也没办法出门。」张琇琇几乎是恳求的口气。「周律师,你能不能帮这个忙,过去看看情况,看要付给你多少交通费还是出差费,你跟我说,我会负责的……」这种情况下,花钱事小,人平安最重要。 周允宽愣了愣,胸口胀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好半晌,他一贯冷硬的声调,竟微微迟疑了。「你说……听不见?」 「对,她听不见,我怕她吃亏,所以才想请你帮忙,你是律师,一定比较知道怎么处理那种情况。」 「地址。」他喉间困难地滚出一阵沙哑。 「喔喔,我念给你,你记下来。」张琇琇跟着报上一串地址。 周允宽拿出纸笔快速写下后,又听见她在话筒那端说:「周律师,我那个朋友姓沈,叫沈安婕。她——」 沈安婕?当这名字滑入耳膜时,就像有颗巨石投入他心湖似的,震得他连脑袋也呈现空白。 「周律师?周律师?」张琇琇的声音又传来。「你要过去了吗?」 这话触动了他思维,他罕有地出现焦躁神情。 「嗯。」周允宽简短应声后,挂断手机,迅速换上西裤和衬衫,抓来手机和方才抄下地址的便条纸,拎了车钥匙及皮夹,匆匆出门。 第一章 周允宽驾着车,火速赶到便条纸上的地址,那是一栋十层的公寓大楼。一楼的大门正敞开着,一部警车就停在正门口,车顶还闪烁着警示灯。 看了那警示灯一眼,他心一沈,脚下步伐加大。一踏入大楼,见电梯楼层灯亮在十楼,那正是地址上的楼层,心底隐隐透着不安的他没耐性等电梯下来,直接走一旁的楼梯。 「我朋友被骚扰了,那个男人带着刀和汽油去找我朋友,现在还在她家门外——」 「周律师,我那个朋友姓沈,叫沈安婕。」 张琇琇的话不断在他脑海中翻转着,他两阶一步快速上楼。 那个骚扰她的男人是谁?怎么会带刀和汽油?思及对方手中有危险物,他脚步加快,越接近十楼,吵闹的声音越清晰,在他终于踩上最后一阶时,那清楚的质问声还有汽油味教他陡然止步,他退一步,将高大身影隐没在墙角后。 「你开门出来讲清楚啊!你还想着那个男人对吧?!他有什么好!他不要你了不是吗?」男人的声音听来有着使用过度的沙哑。讽笑了声,又踹了下紧阖的大门,自顾自地发泄道:「沈安婕!像你这种人,除了我不嫌弃之外,还有谁能忍受你?」 字字带刺的言语,挑痛了周允宽某一处神经,他表情沈凝,双手成拳后又松开,他沉沉吐息,勉强压下怒意。 他抿紧方唇,纳闷为何员警没有制止男人?他转出墙角抬眼一看,两位员警就站在离他约两步远的地方,看着男人在走廊最底端的那扇门前大吼大叫。 怕刺激那个男人,周允宽放缓动作,上前两步,轻拍了其中一名员警的肩。 员警转过头来,拧眉低声劝告。「你哪一户的?进去进去,别在这里凑热闹,没什么好看的。」处理这种案件时,常有民众围观,员警不得不赶人离开,免得影响办案。 周允宽低声道:「不好意思,我是律师,是里面那位沈小姐的朋友打电话给我的。」 员警狐疑地看着他。「她朋友打电话给你?所以打电话给你的那个人也在屋子里?」 「不,沈小姐的朋友不在这里,她担心沈小姐,所以才要我过来了解情况。」他明白员警是要确定屋里的人数。 员警谨慎地问:「她那位朋友怎么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事?」 执业多年,他当然知道执法人员不可能随便让人靠近事发现场,但悬浮的心思让他失了平时的沉稳,他表情冷然,略有不耐。「沈小姐打电话给她朋友,说她遇上麻烦。」 「她打电话给她朋友?可是我们刚刚问过几个住户,都说她又聋又哑,她怎么可能打电话给她朋友?」 又聋又哑?「她不是。」她只是不大和陌生人开口。 「什么?」员警愣住。 「她会说话。」他深吸口气,压下浮躁后,抽出皮夹,从里头拿出一张名片和他的身分证。 他递上名片。「我真的是律师,刚才有点急,话没说仔细。正确来说,是沈小姐发简讯给她朋友求救,她朋友才打电话给我,请我过来帮助沈小姐。警察先生,我想我有权利了解我当事人现在的情况。」 员警看了看名片和身分证,确定他的身分不假,便拉着他移了几步后,压低嗓音道:「我们接到住户电话,说有人在吵架,还闻到汽油味。我们也才刚赶到,还在了解情况,那男人叫骂得很大声,依我们初步判断,应该是情侣间的争吵。」 周允宽看了那还在拍门吼叫的男人一眼,拧着浓眉问:「怎么不先制止他?」 「有劝过他,不过他手上有刀,好像也在门口泼了汽油,我们不敢贸然靠近,那太危险了,刚才已经联络消防局,要他们派人员赶过来帮忙。」 在门口泼了汽油?这可不好,万一对方冲动起来,点燃了汽油,即使消防人员赶到了,难保没有伤害。 「请让我过去和他谈谈,若表明我是以律师的身分来帮助他解决问题,我想他会愿意和我说话的。」他语声冷沈。 员警想了想,或者让他试试也不是不可行,藉由他转移那名男子的注意力,他们便能上前将女子带离;员警和另一名同事以眼神示意后,退开身让周允宽过去。 周允宽越过两名员警,还未靠近那男子,就见大门被打开,一名女子拿着小白板站在门口。乍然见到那名女子清秀纤柔的侧颜时,心脏大力一跳,他如陷入泥沼般,定住脚步不动了。 沈安婕站在门口,举着小白板看着陈良俊,藏不住惊惶的脸颊还挂着泪。 「良俊,感情是勉强不来的。我很喜欢你这个朋友,但现在我对你的感觉却只剩下恐惧,让我怕你,就是你喜欢我的表现吗?」 她和陈良俊是大学同学,两人交情甚好,大四那年他突然告白,但她婉转拒绝了,他似乎也不以为意,只希望两人的交情不要因此而改变,于是两人的情谊一如往常。 但是后来,良俊的行为举止开始异常,一直以她男友的身分自居,这半年来更是严重,查她行踪、偷看她手机,还动不动就发脾气,这几次见面甚至对她动手。 她虽喜欢这个朋友,但也没办法忍受他的暴力和威胁,她想疏远,他却变本加厉地找到她住处来了。她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进入这栋大楼的,只是发现她的门铃警示灯闪个不停。 她打开门,门链锁还勾着,透着微敞的门缝,见到是他握着刀站在大门外,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赶紧阖上门,躲回屋内求救。 陈良俊瞪着白板,快速读过,最后的问句让他呆怔了几秒。 他摇摇头,否认着。「不……不是这样……我是真的喜欢你啊……」他退了几步,至此情绪才稍稍平缓些,也才惊觉她竟是用白板和他沟通,而不是开口说话。 她身体情况特殊,几年同学下来,他知道她只对信任的人开口说话,陌生的、不熟悉的,她几乎不愿说,最多笔谈沟通。而这时这刻,她不愿对他开口,这意味她不再信任他了? 周允宽虽不清楚白板上写了什么,但见前头男子已不若方才那般激动,把握机会大步上前,但下一秒,男子陡然转过脸孔,瞠眸看他。 陈良俊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男人,惊诧中带了点不确定。 这男人有张教人过目难忘的面孔。额前刘海不覆眼,简练黑发相当干净俐落,身形修长,简单的白衣黑裤衬出他的俊逸和挺拔,浅麦色的脸上深刻着匀称的五官,有型的眉角染上忧虑,抿直的嘴角隐有几分孤傲,而那双如潭的深眸,此刻正清冷淡然地看着他…… 这瞬间,就是这样的眼神,在他心底倏地卷起风暴——他想起这男人了! 安婕的皮夹里有张照片,除了她之外,还有一名中年妇女和一个清俊男人,她说,那是她第一个喜欢上的男人,周允宽。 「周允宽?」 「是,我是。」周允宽讶然他认识自己,但表情不起波澜。 「真的是你!」才稍平息的怒火再度被挑起,他转头,恶狠狠地看着沈安婕。「是不是你要他来的?你打电话给他吗?什么时候打的?为什么我不知道?你果然还想着他,所以才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对不对?」 沈安婕随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周允宽时,胸口一个震荡,她怔住了。 先前,躲在屋内的她嗅见汽油味后,原是想要打电话报警的,但找出手机时,猛然想起自己不方便说话,转而找认识的人帮忙。 手机电话簿按着按着,在看见琇琇姊的名字时,她想也没想地就发了简讯要琇琇姊救她。琇琇姊回应会帮她报警,请她传地址过去,她传了地址后,一直待在屋里等待。 门铃警示灯闪烁不停,门板上透着不寻常的震动,她知道良俊还在外头,也知道他在拍门,她很害怕,非常害怕,怕到浑身颤抖,眼泪亦无法控制。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等了多久,只担心万一警察没有过来,那她该怎么办? 与其坐在那里等人救,不如先想办法自救,何况良俊本性不坏,她相信好好和他谈,他会听得进去的。于是,她拿来小白板,写了一段她此刻真实的想法。 她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解开门链开了门,没注意到门外还有其他人,只是把小白板转向良俊,但却在下一秒,见到了那个男人…… 还未从见到他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手腕一紧,她惊呼一声,发现自己的手腕被陈良俊抓住,一把拉到门外。 「周允宽!你别过来,否则我、我就杀了她再点火,大家同归于尽!」陈良俊像受了刺激似的,两眼发红,不停挥动手中的刀。 「ok!我不过去!」见她被抓住,周允宽心口一个大力抽跳,恒常冷然的面孔少有地泄漏出一丝惊慌。他两手做出制止的动作,试图安抚。「你别激动,我就站在这里不动。」 沈安婕见陈良俊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一个心念起,双手随即从他身后环过他上臂,用力抱住他。 陈良俊未料到她会有这举动,一个恼火,气急败坏地试图挣脱,就在此时,沈安婕踩着了汽油,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两名员警见状,赶紧利用这个机会上前制住他。 「别动!」员警将陈良俊的两手反剪,打落他手中刀子。 周允宽乘机快步上前搀扶起她,但她挣开他的双手大喊:「良俊!」 员警转头看着她,很意外听见她开口。 她微偏着脸蛋,看着员警,用尽很大力气地说出一串话,激动的表情和含糊的发音,让两名员警惊诧地瞪大眼睛,几个透过自家门缝观望的住户也纷纷讶然出声。 「原来她会说话啊……」大家平时看到的她,总用一块小白板和人沟通,以至于都以为她又聋又哑。 「可是……她声音好奇怪喔……」 讨论的声音此起彼落,明知她听不见,周允宽心口仍为此抽痛不已。 他深呼口气,上前一步,对着员警道:「她说,请你们不要抓他,他不是坏人。」 员警意外他听得懂她的话,愣了一下后才道:「要先回警局做笔录,麻烦周律师你跟沈小姐一道过来。」 * * 步出警局时,阳光尚未露脸,但天色已亮,清晨的空气带着冷意,让站在警局门口的周允宽皱了下眉头。他看了看腕上的薄表后,侧过面庞,长眸阴郁地看着身侧那低垂眼帘的女子。 她几乎没什么改变,但好像长高了一点点,也纤瘦了些,垂在颊侧的直顺黑发,无意间将那张柔润的鹅蛋脸修饰得更小巧了,这样的她,看上去像个大学生。 清冷的眸光不意觑见她颊上有着未干的泪痕,指背蓦然触上她柔软的颊面,抹去。那恒常冷峻的面庞添了丝自己都没能察觉的柔软——她还是这么爱哭? 他的轻触让沈安婕颤动了下,抬起的眼帘还有些湿润,她一双水汪汪大眼,迎视面前男人。还是那样俊美的脸。 晨光温柔地落在他黑发上,流动在他眼底,流进了她的心。四目交会,深凝间,在彼此的眼里都看见熟悉,却也同样看见了一点陌生。 这些年,她过得好不好?是否曾经想过他?还是……恨他? 这些年,他过得好不好?他为什么会知道她的住址?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她住处门外? 一阵冷风袭面,周允宽先回过神来。长眸烁了烁,在她被风扬过而带起刘海翻动的瞬间,觑见了她左额上的瘀青,他眉眼一沈,温凉指尖拂开她额前的发,盯着那圈暗青看,他知道这应该也是那个男子的杰作。 在警局做笔录时,她一面流泪,一面颤着手和员警笔谈。过程中,他因此知道了那个男子叫陈良俊,也知道了她与陈良俊之间的关系和最近所发生的事。 之后没多久,陈良俊的双亲匆忙赶到,还拿了药给他吃,他才知道原来陈良俊有躁郁症病史,才会做出那些攻击行为;但即便是如此,警方在问讯后,仍照程序将他依公共危险罪移送地检署。 依他执业多年的经验判断,陈良俊并非重罪犯,只是因为感情因素一时想不开,加上有躁郁症病史,临时庭后应该会让他具保,而具保之后的行为没人敢挂保证,万一再度上门找上她,她的安危可虑。 直盯她湿润的眼,沉吟片刻后,他两手滑入西裤口袋,面无表情地开口:「哭不能解决问题。」他一度以为她是因为害怕,但当她知道陈良俊有躁郁症病史时,她眼泪又落个不停,甚至拜托他以律师身分帮陈良俊说话;离开警局前,还不放心地请他留张名片给陈良俊,要陈良俊需要协助时可以找他帮忙。 「良俊他……会不会有事?」果不其然,她又担忧地问了。「如果他被起诉,你会帮他吧?刚才在警局,你有答应我你会帮他的……」 「我不是检察官,不能跟你保证他会不会被起诉,但应该是不会。」确定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恒常清冷的声嗓,才又淡淡地从他方唇间逸出。「所以,你暂时搬到我家。」 沈安婕像看见什么外星生物般,瞪大哭得有些红的眼眸,像在询问为什么。 「陈良俊没有前科,也不是重罪犯,检察官应该会让他具保,他走出地检署后,很有可能再找上你,所以你不能回去你现在的住处。」他声调冷沈,但语气不凶,偏偏却透着让人不得不遵从的气势。 她听不见,自是不知道他的语气,她只是看着他的唇,慢慢消化那些字。 见她不应声,周允宽皱着眉问:「需要我重复一次?」 她抿了抿唇,缓慢地开口。「我没有理由住你家。」 周允宽闻言,深眸闪了闪,启唇道:「我不知道你和张琇琇是什么关系,但是她打电话给我,拜托我赶到现场处理,既然我答应了她,当然得确保你的安全。」 原来是琇琇姊通知他的,他们认识? 并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她怎会不知道他的脾性和他的行事风格?他既然答应了琇琇姊,一定会尽力做到的;但方才在警局,良俊已道过歉,她相信她回到家是安全的。 「可是良俊有道歉了,他家人也保证会带他就医,我相信他不会再犯了。」她慢声说。 周允宽凝视她片刻,方唇才缓缓牵动。「一时的心软,往往只会造成更大的遗憾。」偏冷的声嗓里,埋着很深的情绪,她不会听见,但却能在他隐晦的黑眸底,看见他藏在不以为然下的孤伤。 这样的眼神,七年前她也见过几回,她知道他为何会有这样的眼神。 抿了抿唇,沈安婕语音朦胧地说:「良俊不是有意的,他生了病才会这样。」她的确害怕那个挥着刀的良俊,但知道他罹患了躁郁症后,她无法怪罪他了。 「所以在他痊愈之前,万一病情又发作而找上你时,你以为你还能像这次这样幸运,平安无事吗?」 「我……」他说得对,纵然自己不怪良俊,但万一他真的在病愈前又找上她呢? 「钥匙给我。」周允宽见她动摇,他又开口,并伸出手心。 沈安婕愣了愣,她没看清他的唇形。 周允宽拿出手机,在上头写字:「你住处的钥匙。」 她看了看他手机萤幕,狐疑地抬脸看他。「你要我套房的钥匙?」 「先去帮你收拾一些日常用品搬去我那里,还有,你找时间约房东谈退租事项,套房那里不能再住下去。」他一面说,一面将手机放回裤袋。 盯着他掀动的唇,她忆起了什么,心思霎时百转千回,好半晌后,才听她用略沈的语声说:「周律师,我今年二十四岁,已经成年了,我可以安排我自己的人生,你不必……又把我当孩子看。」 闻言,他心口一抽,但他随即就敛下惊痛的眼神,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她。「是吗?那怎么会搞到进警局?」 他这是在讽刺她?沈安婕呆了几秒,长睫眨了眨后,才说:「就算我现在去你家暂时住几天,但我不可能一直住在那里,如果现在把房子退租,我以后要住哪里?」 「那种套房出租的大楼本来就复杂,不适合单身女子,趁这个机会退租,再找新房子住。」他看着她,眸光讳莫如深。 有什么画面瞬间跑过,沈安婕脱口就问:「又是育幼院吗?」 话一出口,两人都为此震愣。 交会的眼里,她有着淡淡的伤楚,而他深难探测的眼底,抹过近似懊悔的情绪,他突觉狼狈,眨眼瞬间,眼底又回复一片冷然。 她是不是在他眼里看到什么?那是后悔吗?沈安婕眨了下眼,试图看清,但看到的却是他恒常傲冷的神色……她眼花了吧! 「住你家真的不方便。」近似叹息地,她说。 「是不方便。」周允宽淡淡点头,那神情像在附和她的话,但下一刻,却抛出一句让她错愕的话。「那我住你家。」 她又是瞪大眼,怔怔看着他。 「我家,或是——你家。」他言简意赅,脸庞带着一种你别无他择的神态。 见他态度如此强硬坚决,沈安婕也有些恼了,她咬着下唇思量片刻,抬眸问:「对你而言,你现在,是在处理公事吗?」 周允宽明显一怔,脸上滑过复杂,沉吟后,他硬声道:「是,是公事。」 她点点头,丝毫不意外这答案,她柔软地笑,回道:「周律师,我不想对良俊提出告诉,所以我不需要律师,我们之间没有委托关系,我可以不必配合你。」 沈安婕接着向他行了个鞠躬礼。「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帮忙。」抬起脸的同时,她只是勾唇浅笑,随即转头离开。 没料到她有此反应,周允宽先是愕然地看着她的背影,几秒钟后回过神,他微慌地迈步上前,几个步伐就追上她。 「安婕。」他攫住她的手臂,走到她面前看着她,一瞬也不瞬的。他不发一语,只是这样静谧地直瞅着她看,他眼底流转过什么,匆匆地,她想要捕捉时,只余一点细碎光影。 他叹了口气,对眼前这个急着和他撇清关系的她感到有些不能适应,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安排生活的小女孩了吗?为此,他心底突生一抹酸。 片刻,他的嘴唇缓慢掀动。「刘姨很想念你,你难道不想见见她?」 明明是听不见的,他的表情也一贯冷漠如斯,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感觉他问这话的语气藏了很深的情绪。这男人还是如此孤傲,即便是说起「想念」这样感性的文字,也是一脸冷然。 想起刘姨,那个温暖如母亲的女人……思虑片刻后,她才慢悠悠开口:「如果你不介意我打扰你,那就……走吧。」 闻言,周允宽僵滞片刻,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微点下颚后,转身走在前头。 盯着他颀长的背影,沈安婕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七年前,她曾经住进他家,七年后,她又将再度踏上那里。日夜更迭,四季流转,但她的人生怎么兜兜转转的,又转到了他身边?这次,她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虽然只是去探视刘姨,却已让她开始慌迷。 同一时间,走在前头的周允宽心头也是一片混乱,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开口要住进她住处。他是一夜未合眼,连心思也乱了? * * 踩过翠绿草皮间的铺石小径,沈安婕跟着前头背影修长的男人靠近一栋日式设计风格、两层楼建筑的别墅。这番情景似曾相识,她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这里的一草一木。 进屋前,她乖静地站在男人身后,看着他脱去皮鞋,周允宽进屋,才放下钥匙,一道温暖的嗓音随即在身后响起。 「咦?允宽,你一早就出门啦?」一名约莫六十出头、体态微胖的妇人,见他进门马上就上前迎接。一早醒来,没见他出房门,以为他还在睡。 周允宽转身见到妇人时,清冷的长眸略有暖色。 刘姨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长年在母亲身旁帮佣,母亲过世后,她仍跟在他身边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名义上是佣人,但一直将他视为亲生儿子般照顾。 他开口解释:「我凌晨两点多出去的,有一点事情要处理。另外……我带安婕过来。」 「安……婕?你说安婕?」刘姨听闻此名时,面露讶然。 「嗯。」周允宽低应了声,转身看着站在门外的女孩。「进来。」 沈安婕脱去鞋子,踏进屋内,一见到立在玄关的妇人时,明眸烁着惊喜。「刘姨?」 刘姨惊呼一声。「真的是你?!」她上前两步,拥住沈安婕。 被拥在温暖的怀里,沈安婕眼眶一热,语声软软甜甜地说:「我好想你们喔……」 你们?站在一旁的周允宽听见她的话,心口不知怎么着竟泛起丝丝酸疼。 他看了拥抱的两人一眼后,转身打算上楼。 「允宽。」刘姨唤住他。 「嗯?」他停步。 刘姨松开沈安婕,走到他身侧。「安婕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去哪里把她带回来的?」 「现在已经没事了,晚上回来再解释,我想先上楼洗个澡,然后要进事务所。」 「你还要进事务所?你昨晚都没睡吧!」刘姨关心地问。「不能休息一天吗?」 「我今天有个案子要开庭。」她的关心让他语声不自觉地软了几分。「没事的,这些年不都这样在生活?我会找时间休息,你别担心。」 刘姨一脸莫可奈何的神情。「先上去吧,等等弄好下来吃早餐,你还没吃吧?」 「嗯。」周允宽唇角淡勾,应了声后又道:「她……也还没吃早餐。」 「好啦好啦,我知道,保证不会让她饿着,你放心上去洗澡。」刘姨了然地拍拍他的肩,一面说着意味深长的话,一面推着他的背催促他上楼。 见他上楼,刘姨回过身,看着那还静立在原地的女孩。「安婕,来。」知道她听不见,刘姨对她招了招手。 沈安婕上前几步,星眸烁着笑意。 「我看看……七年不见了,你高了一点,好像还瘦了一些。」刘姨拉住她两手,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回后,拉着她往餐厅移动。「唉呀,真的比较瘦,你这几年一定都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来来来,我们来去吃早饭,今天早餐吃中式的,我看我再去煎个蛋……」 沈安婕只是微微笑着,任由对方将她带往餐厅。 面前这位和气的妇人,慈祥得像个母亲,在她丧母时,曾经陪她度过那一段伤心的时期,所以她也曾经想过,如果能在这个屋子里一直住下去,该有多好?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周允宽,第一次见到刘姨,是在她升高三时…… 第二章 七年前—— “妈!妈!我——”沈安婕一进家门,换上拖鞋后,愉悦地喊着,但下一秒发现屋里的的凌乱时,她心一提,慌乱地又喊:“妈!妈——” 见到母亲从厨房走出,她松口气,随即大步上前,但在看见跟在母亲身后的男人时,她又愣了愣。 是个高大又好看的男人,如麦的肤色让他脸庞的五官线条显得相当立体深邃,微微皱着的浓眉和抿成直线的方唇,教她感觉他性子必然严肃又淡漠,而那笔挺的深灰色西装更衬得他一身清冷、不好接近。他目光幽深清冽,让她想起冷却的冰。 “安婕,这是周律师。”沈母的声音有着疲惫。 “……啊?”她睁大眼,看着母亲的嘴。 “周律师。”沈母缓慢地重复一次。 这次她看懂了,但仍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她语声扬高。“律师?是帮人打官司的那个律师吗?为什么家里会有律师?”心急的她发出一连串疑问,而她这一长串的话语,让静默的周允宽将眼神移到她身上。 “安婕,你来。”神情憔悴的沈母拉着她走到客厅,往旧沙发上一坐后,指着凌乱的屋内对她说。“你爸早上又来要钱,我说我要离婚,他不肯,还威胁我只要敢提离婚,他就要争你的监护权,我怕你会被他带走,所以才拜托隔壁黄邻长介绍律师帮妈妈打离婚官司。你爸把屋子弄得这么乱,周律师已经拍照存证。还有……这场官司,可能需要你当证人。” 沈安婕仔细看着母亲的嘴形,慢慢消化理解意思后,她看着母亲的手脚。“他有没有打你?” 当年未婚怀孕的妈妈不顾家人反对硬是嫁给了爸爸,不久后就生了她。 两人初时感情还不错,直到妈妈发现她的反应不大对,带她去医院做了详细检查,发现她是先天性的听觉障碍后,为了她的治疗费用,爸妈便时常争吵。 后来爸爸有了外遇,妈妈为了保全家的完整,并没有离婚,但这让他变本加厉,几乎都在外面那个家生活。因为当初外公、外婆都反对妈妈的婚事,所以妈妈也不敢回娘家,只靠着在幼儿园厨房打杂的工作养活两人。 每个月虽然仅有两万元的薪资,但还有中低收入户和女儿重度残障的补助,省吃俭用地倒也存一笔钱。但几个月前,很少出现的爸爸突然回来纠缠妈妈,就为了要钱还卡债,听说他欠了不少钱。 她没想到屡次要不到钱的爸爸,今天会上门来将家里弄得这么乱…… 沈母摇摇头。“没有,只是他这样乱也不是办法,所以这个婚一定要离。” “可是……我们赢得了官司吗?”她知道请律师不便宜。 “邻长跟我说,周律师虽然才二十七岁,但很厉害,他一定能帮妈妈打赢官司。”沈母说完,才想起周允宽,见他站在一旁,她起身不好意思地说:“周律师,你坐啊,不好意思,忘了倒茶请你,我进去泡个茶,你坐一下!”她一面说,一面转进厨房。 周允宽提着公文包在沈安婕的对面坐了下来,打开公文包,他拿出一本略厚的行事历,还有一支笔,唰唰唰地快速在空白页写着—— “沈小姐,我是周允宽,你母亲这个案子我尽力负责,但还需要你配合,因为你父亲想要你的监护权,所以你的证词很重要。” “我大略听你母亲提过你的情况,我知道你懂唇语,所以我用说的,你介意吗?”他把本子推到她面前后,从皮夹里抽了张他的名牌,一并递给她。 沈安婕愣了一下,发现他是想与她交谈时,她随即接过名片和他的行事历,垂眼细细阅读。 周允宽仔细观察她,目光带了点对她的好奇。 方纔见一眼,只觉她一双大眼澄净得像泡在清水里的玻璃珠子,眨动间,一闪一闪的眸光像在说话,而现在细细一瞧,才发现那张肤色莹白、几近透明的鹅蛋脸上,还隐约可见肤下的青色血脉,她两排低垂的浓密长睫在眼下漾出阴影,鼻梁秀气小巧,菱唇是自然的红润色泽,一头过肩中长发微乱地披在肩背。 ——是个很清秀的女孩,乍看不惊艳,但再一眼,便是耐人寻味。 外貌如此秀净素雅,连耳朵都长得极细致可爱,却可惜她听不见。 早在她回来前,他就听她母亲提过她。她是启聪学校高中部三年级的学生,自小丧失听力,懂唇语和手语,有正常说话但发音较不标准,所以遇上陌生人,她习惯笔谈。 方纔听她喊着妈的声音时,他还不觉有什么不一样,直到她话开始多了,他才知道她的发音果真较一般人模糊。听她和母亲对话,如果只是简单几个字,他还能马上听懂她说了什么,但字多,说的速度又快的话,他只能从几个关键词去猜她完整的意思。但还好,至少她会说话,也懂唇语,与她沟通应该不是难事。 沈安婕读过后,把本子移回他面前。“周律师,你用说的没关系。”她刻意放缓速度,还加上手势辅助,就怕他听不懂。 他明白她的话,把本子翻到另一面,准备记录一些有利的证据。他抬眼,见她眼神落在不知名处,他长手一采,指尖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敲了几下,这动作果然吸引了她目光。 见她抬眼看他,他道:“你记不记得,你父亲离家多久。” 她想了想,摇摇头。“没有印象了,很小的时候,就不常看见他。” 他重点记下她的话后,抬眸看她。“你父亲和外面的女人在一起,但你母亲如果提不出这部分的证据,就得以恶意遗弃这一条来对法院提出离婚的请求,而你是能证明你父亲并未尽到照顾你们母女责任的证人,所以必要时,你可能要出庭作证。”为了让她彻底明白,他随后又在空白页用文字辅助解释。 沈安婕盯着他的唇好几秒,再看了看他的笔记,才点了点头。 他收回行事历,又问:“你能不能回想看看,以往有没有见过你父亲出手打你母亲?” 她想了她,摇头:“没有,但是上一次他过来时,和妈妈说话的表情很凶狠。”她做了几个看上去有些可怕的表情。 夸张的表情让周允宽微地一怔,敛了敛心神,又问:“如果你母亲和你父亲离婚,你赞成吗?” 沈安婕偏着头看他,忽而露齿一笑,眼神有些迷离。“其实有没有爸爸,对我来说好像没什么差别,他不常回来,我常常是好久才见到他一次……” 她说这话时表情怅然,语声近似感叹,蒙蒙的、像隔着一层的声调让他听不真切,见她视线飘移,他长指再度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敲了几下。 待她看着他时,他才开口:“你刚刚说的话,我没听仔细,你再说一次。” 沈安婕怔了几秒,微微一笑。“我意思是,我会支持妈妈的决定。” 他淡点下颚后,垂首不知道在写着什么。 薄薄的夕阳从窗外透入,她在他墨黑的发上见到跳跃着淡金的光的分子,他浸沐在暖色中,那画画竟是意外的好看,要不是现在这时间不适宜,她或者会想要拿出画笔,帮他画上一幅画像。 这个时候的她,以为离婚官司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打输了,最多就是白白浪费了一笔律师的费用,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官司到最后赔掉的却是一条人命。 沈安婕不过是抬眼看了看面前庞大的建筑物,眼泪已不受控地落下。揩去泪,她快步走进建筑物,穿着白袍的医护人员来回穿梭,还有些前来就诊的病患和家属走动着,她站在大厅,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 在绘画教室上术科课程时,班导师突然走进教室,先跟科任老师讲了几句话后,才把她带到教室外,告诉她一件坏消息——爸爸将妈妈打成重伤,妈妈现在在医院手术急救中。 她心慌不已,匆匆收拾好书包后,让导师开车送她到这里,还问她需不需要陪她进来,她婉拒了,但现在看着往来的民众和医护人员,她有些后悔没有让老师陪着。 她两眼搜寻着附近,看见右前方的服务台,她快步走了过去。“请问手术室在哪里?” 服务台小姐瞪大眼看她。“啊?” 知道她没听到懂自己的话,沈安婕从身上口袋摸出笔,在手心写了三个字“手术室”。她红着眼眶,把手心对着服务台的小姐。 “喔喔,那边。”小姐站了起来,比了个方向。“那边电梯上去,三楼就是。”沈安婕比了个三的手势,表情带着询问。 “对,三楼。”小姐眼神困惑的看着她,似在臆测为什么她要用写的。 无心思理会别人的眼光,沈安婕点头表示谢意后,匆匆往一旁电梯方向奔去,她看着楼层显示灯没有一个亮着一楼,她不愿再等,打算从旁边的楼梯上去,一转身却撞上了一个人。 她噢了声,退了几步,捂着鼻抬脸想道歉,在见到面前男人的脸孔时,她大眼一瞪,隐忍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周律师……”这时见到他,就像见到救星秀,让她无措的心找到了依靠,她上前拉住他两臂,哭着说:“妈、妈妈……爸爸打、打她……”几秒钟的时间,她已泪流满面。 周允宽看着她,捺着褶痕的长眸一贯的清冷。“我知道。” 他人在事务所接到了电话,随即赶到现场。听在现场处理的警察说,在他们赶到前,施暴者已离开,他于是开车跟着救护车过来。 她垂眼掉泪,根本没看见他说什么,他也不再多说,握着她手臂直接从一旁楼梯带她上了三楼。 “先在这里等。”周允宽把她带到等待室,那里还有几个同样也在等待家人从手术室出来的家属。他指了指悬在上方的屏幕,那里都是接受手术患者的姓名和最新情况。“你母亲还在进行手术,如果没事,就会送到恢复室。” 沈安婕惶惑的眼神从他掀动的嘴形移到屏幕上,她找到了母亲的姓名,盯了几秒后,眉宇紧锁,有些失神地问:“真的会没问题吗?可是老师告诉我,妈妈重伤……他为什么要动手啊?”她说到激动处,语声不自觉地提高,两手还握住他。 旁边的患者家属纷纷被她突然拨高的音量给吓了一跳,他垂眸看了一眼她温凉的手后,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反而在她身侧的椅子上坐下,面色冷沉地看着她。 “我不是医生,无法保证你母亲能不能平安,不过我要老实告诉你,当我接到黄邻长的电话要我赶过去时,我看到的是全身是血,躺在担架上,正被送上救护车的画面。”他一字一字缓慢说着,要她接受这样的事实。 “黄邻长说,你父亲把门锁住了,邻居们听到你母亲的呼救声也救不了她,只能报警;警察赶到后,你父亲已经离开,至于他们为什么起冲突,这部分还不清楚,但依我看,不离金钱。”他依经验判断。 沈安婕的目光落在他唇上不动,透着茫然的眼睛久久未眨,紧抓他手掌的两手微微颤着,他看着她无助的表情和深锁的眉着,像是看见以前的自己,心里头像被什么螯了一下。 周允宽皱着眉别开目光,待心头那微微波动的情绪沉淀后,才反手紧握了她一下,她明白他这一握的意思,眼神专注于他的嘴形。“你和你母亲,还有没有其他比较有往来的亲戚?” “没有。”未作多想,她摇摇头。 他闻言,抿唇默思着。他不意外她的答案,一开始她母亲找他打离婚官司时,对于这对母女的家庭背景,他已得到初步的了解。 好半晌后,他做出决定,抬眼看她。“你你母亲目前还在动手术的情况判断,她这两天应该是需要住院的,这里进出的人很多,在医院是不必担心她的安危;反而是你,你不能再回去那个屋子住,你父亲很有可能随时再找上你。” 她呆滞片刻,才开口说:“可是……我没地方可去……” 他握了一下她的手,要她看他。“你先暂时住我家。”这女孩是这个案子的重要证人和关系人,他可不容她出状况。 “你是说我去住你家?”她讶然,秀气的眉心仍是淡蹙着。“我上学怎么办?” “你没有其他亲戚可以投靠,暂时只能这样,你母亲是我的当事人,而你是这案子的重要关系人,也是证人,你的安危我有责任,我住的地方,只有我和一个阿姨,人口很单纯,你可以放心。”他清冷的长眸看着她惶惑的眼,又续道:“至于学校那边,当然还是要去上课,我会帮你问问学校的校车能不能送你到我住处附近,要是不行,我接送你也是可以。” 沈安婕想了想,没有说话,她当然不敢一个人回去家里,可要她去住一个不算熟悉的男人家里,毕竟也不妥当……但,还有一个阿姨不是吗? “是。” 她看着他。记得妈妈说过他二十七岁,等于大她十岁,她如果称他一声叔叔,勉勉强强好像也还说得过去,那么他说的阿姨……“是你太太吗?” 周允宽愣了下,淡声应道:“不是,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 知道误会了,她有些不好意思。五十多岁?那大概是他妈妈吧,她想。 “这几天你可以睡在客房,等你母亲出院后,你们该考虑搬家。”他低应几句后,又道:“你来之前,我打了电话给一名熟识的家暴官,他等等会过来了解情况,希望尽快帮你们申请保护令。”这里讯号不怎么好,他才会到楼下打电话给家暴官,希望碰到她。 “……啊!”她像没能完全看懂他的意思。 他抽回手,拿出手机在上面写入:“等等家庭暴力防治官会过来,他会先帮你们申请紧急暂时保护令。”等字。 家庭暴力防治官?保护令?她瞪着那几个字,情绪激动地再度抓住他的手。 “为什么事情会就能这样?他……前几天调解庭后,我妈明明才说他态度还算平静,怎么今天……”妈委托他打离婚官司,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上星期法院已经开了一次调解庭。 “他对我们从来不闻不问,一出现我们就要申请保护令……”她眼神落在未知处,混乱的语声和特殊的发音让他听不真切,但他并没有多问,只是沉默坐在她身侧。 她微凉的指尖忽地颤了下,他侧眸,在她秀净面容上看见了惶惑和伤楚,那画面触动了他儿时某段记忆。彼时,他不过十岁,也是这样呆坐在急诊室外等着消息,茫然无措的他,仅能紧接住刘姨的手,寻求一点慰借…… 他视线落在她纤白的手上,那紧抓住他的姿态与他记忆中的画面重迭,这让向来孤僻的他怎么样也无法在这时候将手自她手中抽离,直到广播传来她母亲的名字,要家属到回护病房门口,他才带着她赶了过去。 踩在翠绿草皮间的铺石小径上,沈安婕低着头跟在周允宽身后,踏进一片细心整理过的庭园。在铺石小径尽头,矗立着一栋采日式设计风格、两层楼建筑的别墅,她没心思欣赏前方那只能在图片上看见的建筑物,也没注意到经过的一草一木,她只是低着眼,看着前头男人的大脚,往前行进。 手术后的妈妈转进了加护病房,医生说妈妈手脚的外伤经止血缝合后,已没什么大碍;比较令人担心的是她脉冲受到撞击,可能会有迟发性的颅内病变问题,所以至少得住加护病房一周,以便密切评估观察。 她和周律师进去探望时,妈的意识还算清楚,周律师提了要先带她住进他家一事,妈妈同意,还交代她要听周律师的话,不能添麻烦。 不知道为什么,在妈妈颤着嘴唇要她乖乖听话时,她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了下来,脑海里绕转着“托孤”两字,直到现在都已离开医院了,她仍感觉心里头好酸。 “到了。”周允宽站在家门前正在掏钥匙,想起她根本听不见,他回身看她,她却立在几步远外,像定了神。 他回身往她走去,轻拍她的肩,见她回神,他淡声道:“进屋吧!” 两人才走回门口,刘姨已探出半个身子来。“回来啦?我还想说你门开了怎么不进来。”她圆润的笑脸在看到他身后的女孩时,惊诧地问:“你、你——她、呃——” 周允宽脱去皮鞋,似笑非笑地看着妇人。“刘姨,你想问什么?” “你带女生回来?”刘婕看了看女孩不安的神色,再看看他。 “嗯。”他套上室内拖鞋,神色淡淡。“一个当事人的女儿,家里出了点事,详细情况我晚一点再说,她这几天先住这里,要麻烦刘姨照顾她了。” 刘姨愣了下,才意会他的意思,随即从鞋柜里找出新拖鞋,亲切地道:“妹妹,你叫什么名字?这双新拖鞋给你。” 因刘婕弯着身,沈安婕并不知道她在说话,只是看见一双新拖鞋摆在面前时,她才转身脱去布鞋。 “她听不见。”周允宽低声开口。 “啊?”刘婕睁圆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她叫沈安婕,她耳朵听不见,不过会读唇语。” “听不见?完全都听不见喔?那我们这样说话她也听不见?”刘姨惊讶不已。 “嗯,所以跟她说话要看着她,方便她读唇语。我晚点会过去她家帮她带点她的用品过来,如果还有缺什么,再麻烦刘姨帮她准备,女孩子家,我一个男人比较不方便。”周允宽扯开领带,见女孩怔怔看着他们,他朝她招手。“过来。” 待沈安婕走到身侧,他才拿出手机写入“刘姨”两字,一面把手机转到她面前,一面道:“这是刘姨,我家人,你有什么需要可以找她。”他几乎是刘姨带大的,心里早当她是母亲,对外也总介绍她是他家人。 沈安婕转身看着刘姨,有些紧张,沉默了下才开口:“刘姨好。” 刘姨因她没什么重音的声调而怔了几秒后,才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屋里走,笑道:“乖,好乖,啊你吃饭了没?应该还没吧,快把包放着,手去洗一洗,我们来吃饭了。” 没听见响应,才猛然想起自己是背着她说话,刘婕赶忙回身,拍了下额说:“唉呀,允宽才提醒过,我马上就忘了,你看看我这个记性真是……啊!我是跟你说,我们来洗手吃饭。”放开沈安婕的手,她两手做了个洗手的动作后,又做了个吃饭的样子。 沈安婕看着面前的妇女。那微鬈的发丝、圆润的笑脸,还有眼尾堆栈的细纹和夸张的动作,不知怎么着让她感受到温暖,她眉心终于舒展,脸上有了一点笑容。 刘姨亲切地再度拉住她的手,走到饭厅。“就是要这样笑才对,不管家里有什么事,饭还是要吃,你才有体力去面对啊……”完全又忘了身后的女孩听不见,自顾自地说得好开心。 沈安婕看着前头那略胖的身形,再看看自己被包覆住的手,稍早前那份要踏进一个陌生地方的不安,奇异地消散了。就是住几天而已,没什么好紧张的,她这么安慰自己。 然而,三日后,她母亲还是因为颅内出血形成血肿过大,压迫了脑干而再度被送入手术室进行开颅减压手术,术后不久,医师正式宣告不治。 第三章 周允宽写完一份诉状,装订盖章后,闭上长眸稍作休息,好半晌,他伸指捏了捏眉心,展眸再度将视线挪回屏幕前,握着鼠标的手点开信箱,阅读了几封客户的信件,并一一回复了,他才关上计算机。 起身将明天开庭要用的卷宗还有证物等都收入公文包后,长眸望向时钟,已经是凌晨一点四十二分。他关上书房的灯,打算倒杯水喝,一下楼,就见到面向庭园的那处落地窗前,站了个身影。他低沉着眉眼,立在原地看着她。 薄薄的月华透窗而入,在她身上洒落银白,他才认真注意到她原来那么纤瘦。 在想她母亲,还是明天开庭的事?听刘姨说她吃得少,现在连睡眠也不够的话,那么瘦的身子能撑多久?思及此,他浓眉一沈,开了盏灯后,举步走了过去。 身后突地一亮,让视线落在窗外,心绪飘游的沈安婕回过神来,在澄净的窗面上看见那多日不见的身影时,怔愣片刻后,转过身子。 “明天不用上学?”他长眸沉沉盯住她。 沈安婕看着他冷肃的脸孔,没有说话。 “又打算要请假?”他语音微提。 他每日固定清晨七点起床,梳洗整理过后,通常下楼时,约莫在七点半左右。 她就读的学校有校车接送,刚住进来时,他已通知校方,请校方将她送到离这里最近的一站,再让刘姨到校车停站的地方接她。 她搭乘校车的时间是七点十分,往往那个时间他还在楼上,而她放学后,校车将她送回来的时间,也比他下班时间还要早上几个小时,他其实不常在家里遇上她。 上星期办完她母亲的后事,他听刘姨提过她食欲和睡眠品质都很糟。她母亲过世时,他帮她跟学校请了几日丧假,但刘姨说她一直走不出丧母之痛,也没再回学校上课,难道她打算以后的日子都要这样行尸走肉般地度过? 他抬高下巴,以一种近似睥睨的眼神看着她。“你不想念书了,要过这种不吃、不睡、不念书的生活?” 沈安婕愣了下,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态度。 他很忙,她知道,但在妈妈住院的期间,他每天都会到医院关切,也积极在帮妈妈处理离婚官司,妈妈离开后,他还帮忙处理后事,也没赶她离开。他神色虽然一贯冷漠,眼神总是冷然,感觉是不懂柔软的一个人,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曾用现下这种眼神看过她。 “还在难过你母亲的事?”周允宽走近一步。“打算难过到什么时候?” 她看着他掀动的唇,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这样不吃不睡也不上学,自以为这是孝顺的表现,因为你在哀悼你母亲,但这真是她希望看到的吗?你认为这样的行为,真的是一种孝顺?”他语气冷硬地又道:“忘了你母亲清醒时说过的那些话了?” 沈母再度被送入手术室前,几次清醒时曾交代了一些话,现在回想起来,她那时似乎就已经知晓自己日子不多的样子。 她说在丈夫找上她之后,她就已将所有的储蓄转到女儿的户头里,甚至先预付了一笔委托他打官司的律师费给他,并拜托他一定要对丈夫提出伤害告诉,她要他坐牢,女儿才不会受到威胁。 那样一个母亲,最放心不下的不过就是眼前这个女孩,但她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糟蹋的不只是她自己的身体,还有她母亲的心愿。 沈安婕摇摇头。“我没有,我记得妈妈说过的话……” “是吗?”周允宽再度上前一步,长眸凌厉地瞪着她,嘴形一字、一字铿锵有力地敲上她的心。“你还记得她说过的话?她要你不吃饭、不睡觉,还是要你不要去念书?” “没有!”他的注视太骇人,像在指责她很不孝似的,她语声微微提高。 “但你是这样做。”他身体倾前,灼热气息落在她鼻端。 她微昂着脸看他。“因为……因为我想她……”语末,眼泪也滑落。 那突然涌出的泪水,让他微地一怔,片刻,他瞪着她眼尾滑下的泪滴,再度掀动那张这时变得异常刻薄的嘴。“虽然你才十七岁,算不上成年人,但也不是小孩子了,你难道不知道哭不能解决问题?” 她惊诧地看着他,眼泪悬在眼眶。“我只是想她……”想念是不对的吗? “那你就应该坚强一点,让她在另外一个世界也能安心。”他目光炯厉。 沈安婕只是拿着一双慌迷的大眼看他。 “想想她是怎么死的,想想她死前的交代。”他俯低脸孔,几乎要碰上她鼻子了,他目光犀利地看着她。“好好生活,按时吃饭,你父亲重伤你母亲致死的案件还需要你作证,别忘了明天下午就要开庭,这官司一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所以你得养好体力。现在,上楼睡觉。” 她母亲去世的第三天,警方就找到她父亲,检方问讯后已将他收押禁见并起诉,现在就等开庭。 把他的唇形在脑里组合过一回,她身体僵了僵,摇头喃道:“我不想出庭,我不想……” 闻言,周允宽皱了皱眉。“你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只有你能证明你父亲遗弃你们母女,进而证明他们夫妻感情不好的事实。” 沈安婕又摇头,眼泪滚了下来。“他是我爸爸……” “但他害死了你妈妈。”他敛下深眸,方唇轻掀。 见到“害死”的口形时,她下意识别开目光,不看他的嘴。 周允宽两手握住她的秀肩,在她肩上施力,要她看他,但她抵脸,怎样也不愿抬头,他眉一皱,两手捧住她脸颊并抬起,开口道:“你这样逃避现实,就能扭转你母亲被你父亲害死的事实吗?” “他生了你之后,有没有照顾过你们母女?有没有给过你们安稳的生活?他为你们做过什么?”他看着她的目光灼灼,藏着不为人知的怒意与伤痛。“那样的一个人,最后还害得你没有妈妈,你认为他还有为人父的资格?” “做人不能这样心软,那只会让别人软土深掘,在你的心里挖开一个洞,让它流血,让你痛不欲生。你问问你自己,你母亲该死吗?”他方唇不断掀动,说着很伤人却也是事实的话。“你难道不想把那个害你没妈妈的恶人绳之以法?不想让你妈妈走得安心?” 她流着泪,心里拉扯着。他的嘴唇不停张合,水花花的视界让她没能完全读出他的唇语,但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眼底的孤伤和愤怒震动了她,她怔了怔,突然就这样陷溺在他沉郁的眼底。 妈妈该死吗?不对!妈妈怎么可以就这样死掉!妈不该死的!她眨了下眼,恍若才从一场恶梦中清醒的模样。 “对……是他杀了妈妈……是他杀的……妈妈不应该死,妈妈应该还活着的……”她突然有些激动。她一直沉浸在丧母的哀伤中,甚至不能相信自己的妈妈是被爸爸杀死的,明知道是事实,她却不愿意承认。 她以为只要她不出庭,就可以假装害死妈妈的另有其人,她不想站在法庭上面对自己的爸爸害死妈妈的难堪和伤痛。但他说的是事实…… 她突然泣喘出声,两手摀住脸,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可是周律师,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残忍地戳破她不想面对的事实。 她那含糊的发音说的可是残忍?周允宽震了震,才矮下身子,拉开她双手,直视着她。“残忍的是那个破坏你们家庭的女人,是那个要不到钱就害死你母亲的男人,我只是尽我的责任,为我的当事人,也就是你母亲,争一个公道。” “人性怎么可以这么丑陋?为了钱,可以这样伤害自己的妻子女儿……”她泪流满面地看着他。她以为爸只是不负责任罢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是,人性就是这么丑陋,你现在知道还不算太晚。”他面色沉郁地说,片刻,他起身,朝她伸出手。“起来,先洗把脸,早点睡,明天回学校上课。” 她看着他的唇,再看着他的眼,最后目光落在面前的他的手。 妈走了,爸又是让妈重伤致死的罪犯,亲戚们早没有往来,现在除了面前这个男人,她还能依靠谁?揩掉泪,她探出手握住他的,借力使力站起身来。 周允宽看着她,才想说话,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发生什么事?这么大声。”刘姨披了件外套,一脸担忧地从楼梯口下来。 “刘姨,怎么醒了?”周允宽回身,惊讶地问。 “我睡到一半醒来,听见楼下有说话的声音,去安婕房间看,又没看到她,所以才下来看看。”刘姨看了看他身后的女孩。“怎么在哭?你骂她喔?” 他抿着唇,没有说话,片刻,转过身子冷肃交代。“明天要上课,你先上楼睡觉。” 沈安婕含着哽音道:“晚安。”她越过他身侧。“刘姨晚安。” “晚安、晚安,不要哭了,快去睡,乖。”刘姨拍了拍她的肩,见她上楼了,才转身看着周允宽。“你骂她呀?她做了什么?” 他抬眸看着刘姨。“不愿认清事实。” 刘姨愣了下,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自己的爸爸杀了妈妈,换了谁,都很难接受啊!” “不能接受也要接受,因为那就是事实,她必须认清并且接受,若一直沉浸在悲伤中,不懂坚强,她以后出了社会再遭遇挫折,那要怎么办?” “再给她几天时间,她还小嘛!”刘姨劝着。 “十七岁不小了,当年我才十岁,十岁时我就——”他陡然止声,不说话了。 刘姨看着他阴晴不定的面孔,了然地说:“我知道你是为她好,但她是女孩,总是比较敏感脆弱,慢慢来就好,不要那么凶,你看她都哭成那样了……啊对!” 她想到什么地顿了下,担忧地问:“现在她妈不在了,我看她爸可能也会被关上好几年,她以后生活怎么办,她还有没有其他亲戚?” “亲戚早没有往来,如果突然把她送到那些亲戚家里,对方也不见得愿意接受她。” 刘姨点点头。“想一想,这孩子也真可怜,听不见了,还要过这种无依无靠的生活……不然这样啦,我们收留她怎么样?只是多个人吃饭而已。” 周允宽闻言,沉吟了会儿才道:“为了她父亲的案子,她暂时住这里是比较好,等案子结束后,我会再询问看看有没有能够安置她的社福机构,再把她送去适合她的地方。她母亲留给她一笔钱,供她读到大学毕业应该没问题,未来生活不必替她担心。” “社福机构?”刘姨皱着眉想了想。“不好、不好,我看我们把她留下来好了,她很乖啊,多个人比较热闹,就当是陪陪我也好。”刘姨单纯地想。 把她留下吗?但他们非亲非故的,况且,她是他案子的重要证人,现在留她是因为承诺过沈母,待案子审判终结后,她是一定要离开的,他若留下她,不等于公私不分了? 周允宽沉默后,低道:“再说吧!” 才下楼,就见到周允宽已穿戴整齐坐在客厅沙发上。他穿着合身的黑色西装,露出领口的是件细条纹的白衬衫,上头系了深色领带,她看不清是黑色还是深蓝色或是深灰色,但确定的是他搭配得很好看。 他两腿交迭,一手搁在沙发椅背上,另一手握了个看上去很精致典雅的咖啡杯,正在看电视新闻。他五官线条很立体深邃,从这角度看过去,他那姿态是优雅而高贵的,但他的冷调,还是让她脚步停了停。 她和他的关系称不上熟悉,因为他忙,也因为他冷漠,总板着一张脸,不好接近,而昨天夜里又才见到他残酷的一面,她有些迟疑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 就在她迟疑之际,放下咖啡杯的周允宽,眼角余光瞄见她的身影,侧过冷峻的面庞,长眸半瞇着。“起来了?” 见他视线直射过来,她眼神回避了一下,才又看向他。“早安。” 她调开的眼神他并没有错过,知道她没看到他方纔那句话,他不以为杵,起身走向她。 沈安婕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脚跟碰到后面的楼梯,知道没得退了,只得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走来。他一靠近自己,一股压迫感随之袭来,她现在才发现他原来这么高大,这样的一个男人,即使不说话,也很有存在感。 周允宽在她面前站定,瞄了眼她的学生服和书包,道:“吃早餐,吃完我送你上学。”语末,视线回到她面容上,看到她两眼微肿,昨晚入睡前恐怕又哭了好一阵子,但除了眼皮肿之外,她精神看起来较昨晚好上许多。 送、送她?盯着他的嘴,她愣了愣,视线不意往上对到他清冷的黑眸时,她呆了两秒,才应声道:“好。”然后匆匆转身,小跑步进饭厅。 “刘姨早。”见到那正端着一盘葱蛋走出厨房的身影时,她语气微甜地打招呼。 “你醒啦?时间抓得嘟嘟好,可以吃早餐了。”刘姨把盘子端上桌后,又盛了两碗粥。 “……啊?”她偏过脸看着刘姨,垂在身侧的手腕蓦地被握了下,她转过头,就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踏进饭厅的周允宽掀动嘴唇。 “刘姨的意思是要你吃饭。”他看着她说。先前她母亲曾说过她虽会唇语,但不是每个词汇她都能懂,刘姨那句“嘟嘟好”,大概让她起了疑惑吧! 她愣了下,见刘姨递了一碗粥过来,她随即把书包放在餐椅上,接过碗。“谢谢。” 她坐到位子上,只见周允宽转进厨房,不多久,捧着一个马克杯走出来。 他把杯子移到她面前。“吃完粥,把牛奶喝了。” 才举筷的她,见到那一杯少说也有五的牛奶时,不禁愣住了。 “她那碗粥吃了后,还喝得下那杯吗?”刘姨出声问。 “她太瘦了。”他淡淡回应,抽走她手中的筷子,挟了些葱蛋、烫青菜、卤香菇进她碗中,又用汤匙舀了些肉松放入她碗里。 沈安婕亲眼目睹清粥如何变成杂烩粥,目瞪口呆了片刻,才转头看他,但他已起身回到客厅拿了他的咖啡杯和一本卷宗,走到一旁的咖啡机前倒了杯咖啡。 周允宽端着咖啡杯回到她身侧的位子,没理会她,径自看着数据。 瞪着面前那一碗和那一杯,她求助地把眼神调往对面的刘姨,但刘姨也只是耸耸肩,比划着手势,意思是她也没办法,要她认命吃掉。 她瞄了瞄周允宽面前仅有的一杯咖啡,再看看自己眼前的东西,表情甚无奈。 刘姨看见她的表情,憋不住笑地说:“你要她吃粥又喝牛奶,自己就喝咖啡而已,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你起码也要以身作则。” 闻言,周允宽总算抬起脸庞,长眸再度睐向身侧的她。沈安婕觑见他清冷目光扫来,急急挪开目光,认命地低头举筷进食。 见她动筷了,他才启唇应道:“等她有办法长到我这种身高,我就不逼她了。” “她要像你的身高,那也太让人担心了。”刘姨笑了几声后,想起什么,看着沈安婕说:“安婕,你不会手语吗?” 沈安婕垂眼进食,不知道刘姨在说话,身侧男人握了她手臂一下,她才转头看他。 “刘姨在问你会不会比手语。” 她转过头,点头回答道:“我会手语。” “我好像没看过你比手语。”刘姨又说。 “因为懂手语的人不多,所以我只跟同学和老师打手语。”她开口解释。 刘姨这才恍然大悟。“也对,你如果跟我比手语,我也是看不懂。啊我平时跟你说话,你应该都有看懂吧?” 沈安婕想了想。“有时候看不懂,我会看表情猜意思,或是用前后的句子去猜。” “那你很厉害耶,听不见还可以和一般人一样开口说话。”竖拇指。 沈安婕捧着碗,举筷的动作倏地停顿。“确实我听不见以后,妈妈就训练我说话,她很严格的,我记得我常常会生气,不想学,因为好困难;但她不希望我连和人沟通都有问题,所以还是半哄半凶地陪我练,如果没有她,我现在大概不会说话。” 稍停了停,她有说:“妈妈人很好,很疼我的……”她勾唇浅笑,大眼弯弯像新月,眼角却淌下一道泪。“我一直没跟她说过谢谢,也觉得小时候的自己真不懂事,如果她还在,就可以跟她说这些了……” 刘姨呆了呆,急声安慰着。“没事没事,不要哭。” 她垂下眼,放下碗筷才想揩去眼泪时,身侧男人已抽了张面纸递到她眼前。 顺着那张面纸上的指节,她视线往上移,对上周允宽冷肃的面孔。她轻讶地看看面纸,再看看他后,才接过他手中的面纸。“……谢谢。” 看了看她还剩下三分之二碗的粥,再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他把马克杯直接捧起放进她手中。“马上喝掉,我送你去学校。” 捧着杯子,沈安婕喝了一大口后,才哽声开口:“周律师,我有校车可以搭,你真的不用这么麻烦。” “如果怕麻烦我,就听话,不要任性。”他长长的眼眸睨着她。“你下午要出庭,总得向学校请假,我等等先去跟学校和导师打个招呼,你坐我的车一起过去,只是顺道而已,我都没嫌麻烦了,你在麻烦什么?” 她看着他的嘴,消化他的话,但又见他启唇说:“我昨夜跟你说的话,你还是没听进去吗?事情遇到了,就是要处理,光哭解决不了问题。” “好了啦,想妈妈是正常的啊,不想才奇怪。”刘姨放下碗,抽了几张面纸塞到沈安婕手中。“来,乖,赶快擦一擦,牛奶喝了先去外面等,碗我来收。” 接了面纸随手抹掉眼泪,沈安婕握着马克杯,一口气喝光牛奶,道了声谢后,她拿起书包就先往门口移动。 看了眼她匆匆的背影,刘姨回头看着那正起身,拉整着身上西装外套的男子,叹道:“昨晚不是才跟你说不要对她那么凶,她听不见你的口气,可是她看得到你的表情。” 周允宽慢条斯理地拉了拉袖口,才道:“我只是要她坚强,我妈死的时候,我可不允许自己伤心那么久。” “你真的不伤心吗?”刘姨总是带笑的圆脸,忽然变得有些严肃。 他愕然几秒,才闪避着什么似地敛下眼,低道:“我先出门了。” 刘姨在他身后又说:“允宽,我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感情一直都跟母子一样,当年事情发生时,你身边至少还有我,安婕她现在有什么?而且,她应该没去过法院吧?下午就要开庭了,她难免害怕啊!” 他脚步只稍停了下,便提起搁在沙发上的公文包。“刘姨,这事我会处理。” 说罢,随即跨出门口。 没在门外见着她身影,周允宽皱了皱眉,立即又迈开长腿走向庭园,出了锻造大门后,在大门旁停车的围墙边看见她,她面对副驾驶座,背靠墙,垂头低泣着,手心还握着什么正擦着眼睛,下一秒又抹了抹脸颊,两肩还一耸一耸的。 你真的不伤心吗?他想起几分钟前,刘姨问他的话。 真的不伤心吗?他心底知道他不是,他只是逼着自己把悲痛化成力量,他告诉自己要成功,所以再怎么难过也要熬下去;而那段时间,与他亲如母子的刘姨一直陪在他身边,但她现在,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思及此,他又看了她耸动的肩头一眼后,走了过去,伸出手放到她肩上。 右肩一个轻触,沈安婕颤了下,抬起脸见是他,她仓惶低头,用手中已经揉到烂掉的面纸团擦泪。 她急着擦泪的模样,不知怎么着,让他心口微微泛酸,隐约心疼。他轻叹一声,放下公文包,从西裤掏出手帕递给她。 沈安婕睁大眼看他,意外他这一刻的举止,她本以为会挨一顿骂的。 盯着她哭得红红的鼻子,发现她人中和鼻翼沾上细白碎屑,再往上一看,她长长的睫毛上也有相同情景,唇角蓦地一勾,淡淡笑意自嘴角流露,大概是面纸被她擦烂了,才会黏在她脸上。 未作多想,他已动手抬起她的脸,拿着手帕擦掉她眼睫和脸颊上的面纸碎屑。 “觉得被我欺负了?刘姨说我对你太凶,现在看起来好像真的是,但我也是为你好,想妈妈不是不对,只是思念的同时,也要勇敢往前看。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视线不意触及她制服领口下的白皙,他蓦地止声,不自在地别开眼,才又发现自己差点脱口说出什么,再回过脸庞看她时,几秒钟前那罕见的柔软神色已回复一贯的冷然。 沈安婕怔怔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把她骂哭了,又递出面纸,现在还拿手帕帮她擦脸…… 见她傻愣愣盯着他看,他倏然收回手,把手帕塞进她手心,让她自己擦。 “中午我会去学校接你,有时间就想想你父亲从前是怎么对你们母女的,因为法官会问。”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像早习惯陈述这些话。“还有,印章和身份证都带了吗?” “带了。”她的声音听来没什么力气。 “记住,要实话实说,别说谎。”他交代着,见她脸色不大对,他眉眼一沉,问道:“还是不想出庭?” “我……觉得紧张。”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出庭作证了,而且还是指控自己的爸爸,她没去过法院,对于未知的情况,她很不安。 他沉沉看着她,片刻才道:“不要怕,有我在。”他弯身提起公文包。“走吧。” 不要怕,有我在。握着他的手帕,沈安婕看着他绕过车头的高大身影。 有他在……妈妈出事时,在医院她又慌又急,是他冷静地听着医生的说明;之后他怕她被爸爸伤害,收留她住进他家;就连妈妈的后事,也是他在处理…… 她不像他,进出法庭也许就像进出自家厨房那样稀松平常,她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事,无法不紧张,但他那句话,似乎又让她稍稍安心了些,至少到目前为止,他是可以信赖的。 周允宽打开车门正要上车时,长眸忽地直直扫过来,清测眸光落在她脸上。她还在犹豫吗?他都这样挂保证了,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见他又是那样冷肃的目光,沈安婕一惊,急急上前拉开车门,钻入他车里。 第四章 刘姨从房间下楼,想巡视一下门窗,见沈安婕还坐在沙发上捧着画本,她靠了过去,轻拍她肩。“你怎么还不睡?” 沈安婕抬起脸,盯着刘姨的嘴,微微一笑。“有几张绘画课要交的图还没画好。刘姨不睡吗?”除了学科外,学校也甚重视术科能力,素描、水彩、国画是最重要的课程。 “我下来看看门窗有没有关好,顺便看看允宽回来了没。” 允宽?“刘姨要等他吗?” 刘姨摆摆手。“没有啦,他常忙到很晚,有时候一点多才回来,我哪有办法等到那么晚,我是看如果他没有回来,就帮他留一盏灯。” “他好像都很晚回家?”下午开完庭,出了法院后他先开车送她回来,然后又匆匆离开。他似乎一直很忙碌,住在这里一段时间了,她很少遇到他,就连晚餐她也只在饭桌上遇过他一回。 “不一定,事务所没什么事的话,他早早就会回来,不过事务所案子要是多了一点,他就会很忙,晚归是常有的事。”刘姨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刘姨是他的亲阿姨?”问了才觉不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你们感情很好。” 刘姨抓来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笑得鱼尾纹都现形。“那小子脾气又冷又硬,怎么可能和我有血缘关系。”顺便送上一个不苟同的表情后,才又说:“我不是他亲阿姨,我只是他爸爸聘请的佣人,以前帮他妈妈整理家务和煮三餐,他妈妈不太会带孩子,所以他小时候几乎都是我在带,时间久了我们就像母子一样。” 提起周允宽,她想到什么,看了看沈安婕,斟酌片刻后,问道:“我一直忘了问你,住这里习不习惯?” 沈安婕点点头,“习惯。” “真的吗?”刘姨一脸不信。 “真的啊!”她再次强调。“刘姨对我很好,我只有第一天住进来时觉得有一些不安而已,但现在非常习惯了。” 刘姨被哄得很开心,哈哈笑。“可是你好像有一点怕允宽。” 她想了想,一脸为难。说不怕,其实他板着脸的样子有时候她不知该怎么和他相处;说怕,他收留了她,还帮她处理好许多事,尤其下午在法庭时,他几乎是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她这边,还帮她挡掉了爸爸外面那个女人的巴掌。 看着她的表情,刘姨心底也有数。“他看起来比较严肃,但人不坏。这几次对你说话比较凶,他心里是希望你能坚强。” “我知道。”她斟酌用词。“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 下午开庭时,父亲将婚姻失败一事全推到母亲头上,说妻子带着女儿离家出走,非他弃母女俩不顾,说他找到了她们,想要挽回家庭,是母女俩不愿意,还声称他是为了自保才不小心重伤妻子,妻子会因此不治,并非他的错。 法官透过一位手语通译员将父亲这些话用手语打出来让她知道,她错愕又愤怒,想着自己昨天还不愿意出庭作证,只因为她还念着血缘关系,但父亲却那么狠绝,她气愤伤心之余,也把实际情况透过手语,由通译员传达给法官知道。 虽然她表达的都是事实,但毕竟是第一次走进法庭,她紧张不已,加上父亲的狡辩让她难以置信,在那样混乱的心情下,她几度无法反驳。幸好是周允宽,以母亲委托律师的身份出庭,在她没法反应时适时提出证据,证明父亲都在说谎推卸责任。 走出法庭,一个女人冲上来指着她骂,说她不孝,还伸手要甩她巴掌,但周允宽及时挺身而出,将她拉到他身后,而那一巴掌直直划过他下巴。 她不认识对方,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就是不让她走,表情凶恶地叫骂着,直到她看见女人的嘴形,说着:“她的家庭毁了,她没了老公,她的孩子没了爸,她绝对不会放过她!”她才知道原来是爸爸外面的女人。 妈妈走得突然,爸爸是加害者,除了这些外,她还要忍受外面那个女人的指责和威胁,她一时控制不了情绪,当场在法庭外头痛哭失声。 她觉得委屈,觉得失望,觉得难堪,她明明是元配的女儿,却要被外面的女人指责不孝,这整件事,错的人难道是她?为什么做错事的人可以那么理直气壮?为什么她就要忍受这一切?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忘了那个女人是何时离开的,只知道她一度很激动,两脚几乎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直到情绪渐渐缓和后,她才发现自己伏在他怀里哭泣。 当她错愕地抬起脸时,见到的他是面无表情的,虽没凶她,但也没有出声安慰她,就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垂着墨深的黑眸看她。 良久后,他才问:“哭好了?好了我先送你回去。” 跟着他上车后,他只是平静地开着车,直接送她回来。期间她曾经偷偷侧眸觑了他几眼,见他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也没气恼她在法庭外的失控。 他的反应让她不知道怎么评断他,她知道他是个好人,也明白昨夜他对她说那些话的用意,她很感谢他,但他总是那般淡漠,行事态度强硬,又让她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 刘姨不知道她此刻心里正绕转的心思,自顾自地开口道:“很正常的,跟他不熟的,都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他对谁都一样,不是针对你。其实他会那样,是因为他小时候——”话说到这,倏然止声,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或者他的经历能鼓励面前这小女孩。 “其实允宽他爸爸很不负责任,外面有情妇。”刘姨回过头,神色微沉地看着她。 情妇?沈安婕惊愕了好几秒,她以为自己看错,盯着刘姨的嘴。 “允宽的爸爸常流连酒店,和允宽的妈妈在一起后,外面又有别的女人,他妈妈一再心软,直到他十岁那年,终于受不了他爸爸的不负责任,自杀了……”刘姨顿了顿,看着沈安婕目瞪口呆的表情。“你有看懂我说什么吗?” 沈安婕眨了下眼,才道:“有,我知道刘姨在说什么。”她只是太意外,从没想过那个看上去总是清傲冷峻的男人,原来背后有一个那样的家庭。 刘姨点点头,又接续未完的话。“允宽觉得他妈妈为了他爸爸那样太委屈了,所以他才去念法律,考律师,希望能帮助一些在婚姻上吃亏的女人。他最擅长的就是离婚官司,而且特别喜欢帮女人出一口气。” 沈安婕细细回想他说过的那些话,还有昨夜他问她难道不想让妈妈走得安心时的孤伤眼神,以及他要她认清事实的那种严厉神情……原来都是因为他也有一个和她类似的家庭背景。 “允宽他妈妈走的时候,他年纪还小,爸爸对他不大理会,所以当时才十岁的他,已经知道要靠自己、要坚强。” 刘姨叹了口气,才又继续道:“他今年才二十七岁,但这房子是他自己贷款买的,现在的事务所也是他和一位学长合伙的,他念书时寒暑假都在打工,大学只要没课,他就去律师事务所跑腿学经验,就这样靠着自己得到今天这个成绩,很了不起。他对你可能严厉了点,但本意是为你好,他希望你能坚强面对事实,然后充实地过自己的生活。” 沈安婕想了想,唇角淡淡勾笑。“我知道我会好好过生活的。其实下午开庭时有一点小状况,我才体会到周律师的用心。” 刘姨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他送你回来后,有打电话给我。跟我提了一下情况。”还拜托她多留意她的情绪。 沈安婕微讶地瞪大眼睛,“是不是怕我想不开,所以才让刘姨来跟我说这些?” “没有没有,他不喜欢提家里的事,这是我自己要告诉你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他也有一个那样的家庭,但他很认真在走自己的路,虽然过程很辛苦,但人生就是这样,没得选择的,我相信你也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另外,他其实是很善良的,像这房子整理好,他从他家搬出来时,还把我带过来,我老公早死,我又没孩子,就一个人而已,他说他要把我当成他妈妈一样地孝顺我,呵呵呵。”刘姨笑得满足。 他善良吗?早晨在围墙边,他递出手帕抹去她的泪,下午在法庭外,他替她挨了一个巴掌,又任她靠在他身上大哭……她想,他是善良的,也许是因为那样的家庭,才让他变得冷漠疏离,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有点酸。 “啊,你要画画,我还一直讲。”刘姨几乎是跳起来的,比了比手中的画本,又说:“你赶快画,我不吵你,你画完就赶快上楼睡觉,不要太晚睡,明天会没精神。” “好。”沈安婕点头。 “那我先上楼睡了。”刘姨比了比楼上,做了个睡觉的动作,“你上楼前,允宽还没回来的话,帮他留一盏灯。”她指着灯。 “我知道,刘姨晚安。”沈安婕微微一笑。 她看着那上楼的背影,眼眸流转着柔光,心底明白刘姨就是在鼓励她。 虽然双亲的双亲让她伤痛,但比起十岁就丧母的他,她还是很幸福的。 周允宽才一踏进家门,就见穿着短袖家居服的沈安婕跪在茶几和沙发间,身体半靠着茶几,握着炭笔低头不知道在画什么。 深秋的气候虽不至于冷,但夜里总是凉了些,她就只穿着那件单薄的短袖棉t? 皱着眉,他靠过去,站在沙发后看着仍埋头忙碌的她。从这个角度看下去,能见到她面前的是画本,茶几上还摆了一篮面包,她握着笔正画着什么。 绕过沙发,他走到她身侧,半弯着身子,手指曲起在她画本上敲了两下,沈安婕看见那节骨分明的手指,抬起脸蛋撞进他沉定深邃的黑眸时,不知怎地,心口怦跳了下。 “怎么还不睡?”他直起身子,俯视她。 沈安婕站起来,比了比画本,“功课,我请假那几天的绘画课,要补交作业。” “明天一定要交?”他没什么表情,但精锐的黑眸迅速扫过她脸容,探究她心情。 “对,明天要交。” 他垂眸看了眼摊开的画本。“画面包?” “老师要我们画静物,我挑了面包画。”她语气在“静物”两字上强调,手指着那篮面包。 瞟了一眼那篮面包,他弯身拣了个小牛角面包,那触感让他浓眉微微一挑,像在询问。 “看起来很好吃对不对?”她笑了笑,现在的食品模型都做得很细致,不用手摸,光看真会以为是能吃的真品。 头一回见她这样笑,那双笑得亮晶晶的眼睛让他微地一怔,他随即调开目光,把面包模型置回原位,看了眼时间,都过十一点了…… 他微皱着眉,绕过茶几打算上楼时,才走了几步,突然回过身子,那转身的动作让原本想要继续画图的她愣了愣。 周允宽看了看客厅的光线,再看看她的画本,问:“还要画多久?” 她想了想,摇了下头,“不确定。” 沈吟片刻,他拿起她那篮模型面包,说:“上楼。”说完,转身就要去熄灯。 沈安婕拉住他手臂,指了指他手中的模型,“那是模型,不能吃,我要画画用的。” 吃?她以为他看不出这是模型?他皱眉看她。“这里光线不够,你上楼去画,我书房的灯比较亮。” 像看见什么稀奇的事物似的,她傻愣愣地看着他。他要她去他的书房? “我说,去我书房画,光线比较够。”以为她没看懂他的唇形,他放缓速度再说一次。 她回过神来,问道:“不会打扰你吗?” 见他又皱着眉头,一脸要教训人的模样,猛然想起他的强悍作风,她忙又道:“我收一收就上去,你先上楼。”她随即弯身收拾画本和工具。 关了所有的灯,上楼走进他书房时,里头的灯已大亮,果然是比客厅的艺术灯明亮许多。 周允宽放下公文包,把她的面包篮搁上书桌,点亮台灯后,脱了西装外套,回头时见她已上楼来,就站在门口,他一面松开领带,一面朝她走去。“你用我书桌,台灯光线可以调整。”说罢便直接越过她,走出书房。 抱着画本,沈安婕步入他的书房,这是他的私人领域,她头一次进来。 这书房空间很大,大书桌后方是占了一整面墙的书柜,上头摆着满满的书籍,书桌右方有一大片落地窗,窗帘是拉开的,她能透过玻璃看见外头的夜幕;书桌正对面,有一组看上去很昂贵的家庭剧院音响,音响旁还立了两座银黑色的收纳柜,整齐列着满满的cd。 音响的另一边,摆了张驼色和深咖啡色两色交错的皮双人沙发椅,旁边还有盏立灯,看得出来,他平时很享受在书房的生活。她浏览一番后,走到书桌前落坐,把模型摆好想要的位置,她打开画本,握着炭笔唰唰地修图。 周允宽沐浴后,走入书房见到的便是她埋首赶图的画面,很安静。他开了音响,换了张cd放入,又回身拿了公文包,往书房一坐,拿出笔电和一些数据,开始敲打键盘。 一直低首画图的沈安婕,在最后一笔停下时吁了口气,她合上画本,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抬起脸蛋见到的便是他坐在对面那张双人沙发椅上的身影。 她一愣,怔怔看他。他进来多久了?她竟然没发现他的存在…… 她就这样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他的长腿伸展着,大腿上放着笔电,靠着椅背,闭着双眼。 睡着了吗? 关了台灯,她轻轻地走了过去,站到沙发后,发现他的笔电亮着,屏幕里是她看不懂的书状,他看起来好忙,回到家还要写书状……她微垂视线,看着他合上长眸的脸孔。 想着稍早前刘姨说过的话,她两手蓦然搭上他宽肩,施了力道,视线从他的肩头回到他脸庞时,他已展眸,墨一般黑的长眸炯炯地看着她。 大概是音乐的声音掩过了她的脚步声,所以他不知道她在他身后。 他直勾勾的凝注,让沈安婕心口一个促跳,她愣了下,才道:“我看你好像很累,想帮你捏捏肩膀,以前妈妈很累时,我也常这样帮她按摩。”她知道这样是有些唐突,但想到他替她挨了一掌,又想到他晦暗的他童年,忍不住就想这样做。 周允宽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了片刻,再度合上眼。 知道他默许了她,她在他后肩头的拇指往下一沈,揉进一些力道,两手缓缓移动,摆动他头部,让他微低着脸,她的指腹从他颈侧往上推,推到他发根处后,又往下揉。 他的筋脉好紧,可见他长时间处于紧绷严谨的生活中,他多久没放松心情了? 不知怎么着,脑海间竟浮现一个十岁男孩孤单的身影,她心头软了软,对于他之前那些冷硬的态度,似乎也不以为意了。 周允宽不得不承认,她力道控制得很好,那舒爽的感觉让他叹了一声,发觉自己紧绷的肌理已被她微凉的指腹揉开时,他右掌越过自己的左肩,握住她左手。 “可以了。”他道。 由于他低着脸,沈安婕不知道他说了话,因此被他这一握给吓了一跳,连手也僵在他肩上,看着仍低垂颈项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的手有些干燥,却很厚实、温暖,整个手掌将她的手心都包裹住,这个令她不明所以的动作,和平时为了提醒她他在说话而轻握她手腕的感觉不大一样,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微妙感受。 就好像下午,当意识到自己靠在他怀里时,那瞬间,她也有如同现下这样的奇异感受,也是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包裹在冷淡清冽的外表下,他也有着炙热的体温。 想起那个怀抱,她感觉耳根和颈背一热,胸口又怦怦跳了起来。 感觉她一直未有动静,周允宽才缓缓睁眼,转过头,见她脸色微红地看着他,他收回手,移动腿上的笔电,起身面对她。“画完了吧?那快去睡,以后功课拿进书房来做,别在客厅了,那里光线不够亮。” 她点点头,拿去画本正打算走出书房时,右肩倏然被他握住,她转身看他。 “你——”他审量她好一会儿,道:“没事吧?”他仍记得下午她痛哭失声的模样,她哭得连身体都在颤抖,几乎站不住脚,他还得环着她的腰撑住她。 她的哭声不算大,但那藏着绝望和委屈的声音窜入他耳膜时,却让他心里跟着一抽一抽的,他知道她父亲的发言还有那个女人的指责伤害了她,对她而言,这一切都很残忍没错,可这也是让她看清事实的最好方法。 沈安婕盯着他好半晌,才懂了他的意思。“我没事。” 想起自己就那样靠在他身上哭了起来,她脸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想起他替她挨了一个巴掌的事。 踮起脚尖,她身子倾前,细细看着他下巴,语声软软的。“你下巴会痛吗?” 周允宽垂着黑眸看她,那含着关切的朦胧嗓音钻入他耳中时,他胸口骤跳了下,奇诡的异样感受让他皱了皱眉。 身体往后退了一步,他没回答她,只是淡淡开口:“去睡吧!” “好。”她抱着画本向他颔首后,转出书房,没几秒,又回到他面前,“周律师。” 周允宽仍是皱着眉,看着两腮红润的她。 “一直都忘了跟你道谢,谢谢你为我妈妈和我做的事,我知道你昨夜和今早说的那些话是为我好,下次开庭如果还需要我出庭,我也会勇敢面对的,晚安。”她弯着大眼笑了笑后,做了个九十度的鞠躬,才跑出书房。 他有些讶然地看着她的身影转进房间。 他不是察觉不出来,她其实是有些怕他的,怎么今晚的态度却不大一样了? 画竹要先立竿,由上而下,下粗上细,每一节的起笔和收笔都要一顿,让竹节稍粗一些;笔尖沾了点水,又沾上少许墨汁后,她要开始加上枝干了,然后是叶子…… 沈安婕握着兰竹笔,在生宣纸上做水墨练习,她已经练了好几张,不知道他回来了没?她抬眼瞧了瞧门口,期待能看见某道身影。 最近她常期待见到他,无论是早晨的餐桌上,或是在夜里的书房,她总会不由自主寻着他的身影,若见到了,眼神也老是不受控地飘到他身上。 她会看着他的行为举止,试着从中了解他的习惯,她想要再多认识他一些,就算他没做什么,只是静静翻着报纸,她也会留意他的表情。 怎么会这样注意起他了呢?叹口气,她才发现沾了墨汁的笔尖一直停在纸上,早在纸上晕开一圈黑,她懊恼地赶紧换了张新的宣纸。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后,专注地把心思落在面前的宣纸上,记得老师是这么教的,画竹叶时,落笔后要稍稍往上提,压下后随即往下走,然后……她愣了下,发现自己又画糟了。 大概是坐太久的关系,也许起来走动一下再继续画就能改善,她搁下笔,抬起脸才想起身时,她眼儿一亮,有些惊喜地看着前面沙发上的男人。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进来多久了?他在听音乐吗? 沈安婕悄悄地凝视他。 对于他一贯冷漠的姿态,她不在意了。或者该说,本来是不知道这么和他相处,但明白他是受了成长背景影响,脾气才会那么冷傲疏离时,她心里是有些不舍的,只要想着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妈妈早死,又不受爸爸重视,就算他再冷漠,她也无法往心里放。 就好像现在,她用他的书房在练国画,她也不再担心是不是会打扰到他。 也是才这时开始,她才发现原来他下班后也有那么多事要做;他习惯洗过澡就进来书房,挑一片音乐cd播放,然后坐在沙发椅上敲键盘,常常是她做完功课了,他还在忙。 有时候见他累了,她会靠过去帮他捏捏肩膀,他不会拒绝,也不曾道谢,就只是沉默着让她按摩。她想到什么时,会和他说上几句话,他虽话不多,都是选择性的答复,但不会不耐烦。 她还发现他很喜欢听音乐,只要他一进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挑cd片,然后开音响……音乐是什么样子呢?真的很好听?像是此刻,他好像又沉浸在音乐里了。 从她这个角度望去,沙发一侧那盏造型复古的立灯,正在他黑发上烁动着流光,他的五官在光束下部分阴暗,部分明亮,软黄的光线流淌了他一身宁馨,他正闭着眼,神情有着少见的柔软,恍若有暖风拂过似的。 他好像很享受。那些cd究竟有什么魅力她真想知道。 心念一动,她搁下毛笔走了过去,轻拍他肩头。 周允宽转头看着她。“有话要说?” “你在听音乐?”她比了比一旁的音响。 他没说话,只是轻点下颚。她最近活跃了些,会主动找他说话,不像之前那般紧绷,刘姨说她三餐和睡眠都很正常,距她母亲身亡至今也过了两个多月,他想,她应是走出丧母之痛了,这是好事,他该觉得欣慰。 “你好像很喜欢音乐,音乐很好听吗?”她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知道这问题大概很蠢,但对于听不见的她而言,却真的是一个疑问。 “是好听的。”答完后,他才猛然想到什么,问道:“你没听过音乐?” “我听不见啊,你忘记了吗?”她笑得大眼弯弯的,先是指着自己的耳朵,再做了一个没有的动作。 闻言,迟疑几秒后,他才又问:“你从来没听过声音?”他知道她从小就听不见,但不确定详细的情况。 沈安婕点点头,还是笑笑的。“从我有记忆开始,从来都没听过,比较大了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两片东西是有功能的,只是我的零件是坏的,而且修不好。” 她两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周允宽瞪着她捏耳垂的动作,愕然不已。 第五章 她的世界是寂静无声的吗?是不是连一点杂音也没有?对于听力正常的他来说,他实在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听不到所有的声响,她寂不寂寞? 思及此,他形容不出心里的感受,只是觉得沉闷。一个孤伶伶的女孩,什么都没有,连音乐、电视、电影,甚至是打游戏机的听觉享受都没有,她的生活会不会太单调了? 想起第一次开庭时,她伏在他肩头哭得抽抽噎噎的画面,他不禁要想,待案子审判终结后,一个人的她要怎么办?把她留下吗?可这里不是收容所,要是每个委托人都把孩子交给他,他哪有那么多心力? 还是送走她吧!念头刚闪过,他感觉心脏大力地颤动了下,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似的。 他为此刻自己的异样感受感到困惑,知道自己心里浮荡着什么,却又说不出那是什么,下一刻,他又问自己,也才开一次庭而已,这么早烦恼这做什么?低着浓眉,他试着厘清不明的思绪,但被她打断。 “你可不可以跟我形容一下,你听的音乐,是什么模样?”她同学跟她一样,都是听力有问题的,她没见过身边有哪个人那么喜欢听音乐,于是在几度见他沉醉其中的模样后,她彻底地勾起好奇心。 他听的音乐是什么模样?这问题可考倒他了、要他背出那些复杂的法条,对他可是轻而易举,但要他找出词汇形容音乐……看着她安静的身影,他心头发酸,总觉得这样的她太孤单,他应该满足她现在的需求,不过就是聊一下音乐而已。 他移开腿上的笔电,起身走到收纳柜前,挑了几张cd,把音响音量转小后,回到她身侧。“我正在听的是这张木笛演奏专辑。”他把cd盒递给她。 “木笛?我知道,就是小学生都会练的那个!”她看了看封面,有趣地做了个吹直笛的动作。“它是什么声音?” 周允宽没多想,很迅速就找到答案。“像小鸟的声音。” 像小鸟的声音?她皱着秀气的眉,兀自想象着那样的声音,长久之后,她有些无奈地瞅着他。“像小鸟的声音……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她又没听过小鸟的声音。 虽没听过,她倒也有几次在一些文章里看到描述清晨的场景时,提到叽喳的麻雀,或是咕咕啼叫的鸡鸣,所以直笛的声音可能像麻雀那样? 意识到自己犯的口误,周允宽皱了皱眉头,迟疑地开口:“小鸟的声音就是……该怎么形容……” “听起来是不是很轻巧?”她想到自己也曾在清晨时分见过几次麻雀,它们小小的,但看上去总是精神饱满,她猜想它们的声音应该很可爱。 他看着她,眼底有着轻讶。“是很轻巧。”她听不见,竟知道用轻巧来形容,是因为听不见声音让她较一般人敏感纤细? “那这个?”她指着他手中另一张专辑。外壳的封面图是一个乐团,什么乐器都有,她却只认识钢琴。 “这张是交响乐,这是交响乐团,什么乐器都有。” “那这是什么?”她指着图片上一个圆形的白色乐器。 他回答:“是音鼓。” 看着他的嘴形,沈安婕愣了下。 看了她一眼,周允宽把笔电放到腿上,打出是音鼓三字让她看。 但是音鼓之于她是陌生的,她读不出唇语是理所当然。 她发出好长的喔声后,问道:“它声音是轻巧的吗?” “是沉稳的。”他想了想,又打了几句话补充。“有时候听起来像打雷,有震撼力,有时候是比较紧张的声音。” 她突然伸出手,在计算机上敲入几个字,“心跳如擂鼓。” 周允宽微愕,抬眼看着她。 “我在一些文章里看过这句话,好像是说,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心跳就会很快,那感觉就像打鼓一样……所以打鼓的声音应该和心跳很像吧?”说着说着,她右手贴上左胸,感觉那掌心下的律动,想试试能不能感受打鼓的声音,却摸不出所以然来。 移了移手心,仍是摸不到什么,她蹙起秀眉,不放弃地试着,须臾,一只大掌轻握一下她手腕,她侧眸看他。 “会不会是在右边?”她那好像摸不到心跳,但又非要摸到的执拗表情,像个求知的孩子,稚气得有些可爱,他不禁莞尔。 盯着他的嘴形,她一脸惊诧。“怎么可能?心脏不是都在左边吗?”话落,觑见他眼底淡烁罕有的暖芒时,她怔了怔。 他是在和她开玩笑?他也会开玩笑?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恒常清冷的眼睛此时微转着流光,像夜幕间隐在浓云后的星子,淡淡的光芒忽隐忽现,极为诱人,让人想一窥究竟。 不是第一次和他坐这么近,却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着这个男人,一种从未有过的、难用言词形容的感受,在她心里兜转着。她就这样傻怔怔看着他美丽的长眸,直到还贴在左胸的手心底下传来一下强过一下的撞击时,她才回过神。 终于摸到了自己的心跳……好快喔!怎么会……跳得这么快? 心跳如擂鼓就是这样吗?突然间,她意识到了什么,脸颊一阵热辣,她不曾有过现在这种体会,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周允宽发现她的脸突然变得好红,皱了下眉,问:“你不舒服吗?” “没有!”她摇头,回答得极快,然后有些心虚地指着他手中的一张专辑。 “那这张又是什么?”她不敢再直视他墨深般的眼,直盯着cd封面图。 虽讶然她有些古怪的神色,但少话的他也没再追问,只是顺着她的手指看着封面。“这是莫扎特的钢琴作品专辑。知道莫扎特吗?”他在计算机上敲入莫扎特。 沈安婕点点头。“在书里看过,他好像很有名。” “是,他很有名,他的作品也很有名,像这个,就是大家都会唱的儿歌,“小星星”。”他把cd翻到背面,指着第二首乐曲的曲名——(小星星变奏曲)。 她一脸惊喜,语声不受控地提高。“这个我知道。” “你知道?”他轻诧。对一般人来说,那是从小听到大的音乐,可对她来说,应该是陌生的,况且她从未听过音乐,是如何得知它的? “我在通书里看过。” “通书?”他想了想,不大肯定地猜测:“你说的是小朋友看的童书?” 沈安婕用力点头,慢慢地开口说:“因为通书里面有很多可爱的插画,我喜欢看上面的图,书里也都有儿歌教唱,常看到『小星星』。我还记得歌词喔,就是依珊依珊亮晶晶,蛮天都湿小星星,瓜栽天空防光明,好香……” 她特殊的咬字发音,在她朗诵声中显得违和而毫无美感,也许让他人听了还会笑上几声;偏偏,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她那笑弯着大眼、专注认真的模样。 他胸口漫开一股灼热感,但他分不清,那是在心疼她听不见,还是在为她骄傲她能如此坦然面对自己的不一样?这样的她,会不会还是有着期待,期待有一天能听见声音? 而如果有一天,医学真能让她拥有一些听力,她想听见谁的声音? 这一刻,他并没发觉多年未起波澜的心,已有了流动的迹象。 “刘姨,你说这蛋要煎酥一点对吗?”沈安婕将锅里加了葱花和菜脯的蛋皮翻了面。 正洗着青菜的刘姨关了水龙头,走到她身边,看了看锅里。“对,要煎到两面都有点焦焦的。” “这样比较好吃吗?”放学回来,功课要是不多,她会到厨房帮忙。 “会比较香,允宽喜欢这样吃,我要是有煎这个蛋的话,都会习惯煎焦一点。”刘姨用手的动作说明着。 她喔了声,知道是他喜欢吃的,连翻蛋皮的动作也变得仔细。“那他会不会偏食?有什么不吃的吗?” 刘姨摆摆手。“他很好养,除了早餐不习惯吃以外,他什么都吃。” 她又喔了声,确定两面都已呈金黄色泽后,熄了火。她看了正在切菜的刘姨一眼,心里琢磨着什么,又不大好意思问,但不问又很想知道…… 把蛋盛盘,端到隔壁饭厅,再回到厨房时,她迟疑几秒,还是靠到刘姨身边去了。“刘姨……”她咬住下唇,欲言又止的。 刘姨看了她古怪的脸色一眼,拍了两下肚子问:“你饿了是不是?不然你先去吃,我把青菜炒起来就好了。” “不是,我是在想……”她吞吐了片刻,才试探性地问:“我住进来好一阵子了,怎么没见过周律师的女朋友,他没有女朋友吗?” 刘姨愣了下,有些意外她问这问题。“他好久没交女朋友喽,我记得他大三时有交过一个,没多久就散啦,之后也没再看见他有哪个比较有往来的女性朋友,不过他朋友本来就不多,就很孤僻啊!” 大三交的?“那他为什么不再交?” 刘姨开了炉火,好笑地看着她。“这你要问他啦,他不会跟我说这个。” “那刘姨看过他以前的女朋友吗?漂不漂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我没看过他女朋友,只听他提过而已。”把菜下锅后,刘姨转过脸看着她。 “你怎么突然间问起这些事?” 沈安婕愣了下,两腮蓦地一热。“没事,我好奇。”她心虚地说完后,怕再被追问什么,急急地又道:“我去摆碗筷。” 她匆匆跑到饭厅后,突然笑了出来,知道他现在没有女朋友,她觉得心里有些甜。这样是不是表示她可以喜欢他了?那么他呢?他会不会喜欢她这种女生? 她有些傻气地笑着,满脑子都是他,连刘姨端着刚炒好的青菜走过来时,她也没发觉。 放下盘子,刘姨轻拍一下她的肩,要她看她。“安婕,你在高兴什么?” 她摇头,想到什么又一脸期待地看着刘姨。“刘姨知不知道周律师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喜欢哪种女生喔?他才不跟我说这个,我想过要帮他相亲,他不客气地拒绝了,他那个人喔——”刘姨停住,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她的表情温柔中含着期待,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完完全全就是一副怀春少女的姿态…… “你喜欢允宽?”刘姨惊讶地问。 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这么容易就被看穿,沈安婕呆了几秒才红着脸蛋点头。“好像是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之前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的,现在却很想跟他说话,很想看见他……” “难怪喔,我还觉得奇怪,怎么最近我常看见你在偷看他,原来是喜欢他……” “刘姨,你觉得他会不会……讨厌我?” 刘姨看着面前的女孩。允宽的感情世界她不是很清楚,但看得出来他对爱情这种事不及他对工作的热爱,当然她也希望他身边有个伴,只是这个女孩会不会太小? 可她不是他,没法替他决定这种事,或者他不在意年纪,况且眼前这孩子若是能为他的生活增添快乐,年纪又真是问题吗?十七岁是有点小,但不影响功课的话,为什么不试试? “你这么可爱,他怎么会讨厌你。”刘姨是鼓励的口气。“他不是热情的个性,你如果喜欢他,自己就要好好把握,不过课业还是要顾。” 沈安婕盯着她的嘴,一时间有些迟疑了。“这样可以吗?万一他不喜欢我……” “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刘姨睁大眼睛看她,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要试试看吗?沈安婕不好意思地垂下眼,虽然担心没有听力的自己不会被他喜欢,但没尝过爱情的她,这一刻对爱情还是抱着美好想象的。 高大俊挺的周允宽在走过走廊时引起一阵注目,他一面听着身旁沈安婕班导师说明她在校的情况,一面留意学校环境。 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样的感受,在放学前的打扫时间,学生们一面打扫一面玩闹,和他以前念书的感觉相似;只是这个校园好静,学生几乎都是打手语沟通,而且大部分学生都戴有助听器。 “周先生,到了,就这里。”班导师带着他在教室门口站定。“安婕是负责扫教室的,我去把她叫出来。”导师说完,随即走入教室。 周允宽长眸一瞟,有些惊讶班级人数这么少,算算桌椅,也才十个座位。但想想也是,毕竟这是启聪学校,学生人数不可能像一般学校那样。 他打量着教师,视线移动间,见到背对他的班导师身旁站了个女同学,那女同学突然转过身来,见到他时露齿一笑,然后匆匆奔了出来。 “老师说,你要来接我回去。”沈安婕没想到他会来接她,转头见到他时,惊喜不已。 他垂眸,看着她笑弯的眼。“刘姨打电话给我,说她忘了把家里钥匙留给你,你搭校车回去会进不了门,我——”发现她直盯着他的那双眼底,流动着潋滥水光,柔情款款的,他感觉胸口被什么轻撞了一下,心跳被撞掉一拍,他皱了下眉,神掌握了下她的肩。“安婕,你有没有在听——在看我说话?” 因为太开心,她只是专注地看他的眼,直到肩上传来压力,她才从那份喜悦的心情中恢复过来。 她脸颊一热,看着他的唇,开口要求。“你可以再说一次吗?” 周允宽重复一遍后,又说:“你去把书包收拾一下,我在这里等你。” 她点点头,笑道:“等我一下喔!”随即脚步轻松地转身进教室。 刘姨这两天和朋友去东部旅行,昨晚才说过会把钥匙留给她,但还是忘了,她才在担心回去时会被关在门外,想不到他会来接她。 她回到座位收拾书包,一个男同学随即上前去和她比划着什么,两人表情很丰富,手势也有些大,周允宽看见她开心地打了几个手势后,男同学伸手揉了揉她发心。 他半瞇长眸,看着那个男同学的动作。她跟那个男同学很要好吗?目光微移,他才发现教室里除了她之外,只剩另一名女同学,其余几个都是男生。这个班级只有两个女生? “我好了。”沈安婕收拾好书包,愉悦地奔至他面前,脸蛋红扑扑的。 移回目光,周允宽看着她。她今天穿一般制服,深色长裤搭上白色格子衣领的长袖上衣,衣领下能见到她加了件黑色套头。 他以为她的脸颊是因为被冷风刮过才如此红艳,他拉了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提醒道:“你外套呢?” 沈安婕摇摇头。“我没有带外套。” 没带?不冷吗?他皱着眉头说:“那走吧!” 他转头迈开步伐,她跟在他身后,其间遇上了认识的几个同学,对方都会和她比划手语,他瞟了一眼,发现几乎都是男同学,看来她异性缘不错……这个认知,让他微微不悦,不发一语地径自往前走。直到出了校门,走到自己的座车旁时,才见她小跑步过来。 沈安婕在他面前站定,微喘道:“你走好快。” “上车。”他冷硬地命令。 那样冷峻的面孔已无法再令她感受到压力,沈安婕笑瞇瞇地绕过车头,坐上副驾驶座。当他坐进车里时,她意识到两人正处在一个隐秘狭小的空间,这个想法让她心跳微微加快了。 周允宽拉上安全带,发动车子,放下手煞车同时,发现她未系上安全带,他倾过身子帮她系上,她身子像是颤了下,他疑惑地抬起长眸,不经意和她睁大的明眸对个正着,视线在半空中胶着,竟就这么移不开了。 她的眼睛是美丽的,晶亮清澈得像是表面还覆了层水光,眨动间,那流转的波光甚是吸引人;她的睫毛甚黑,细密地排列着,她……蓦地,他的手机传来音乐。 他眨了下长眸,觑见她染着桃色的面颊,那提醒着两人目前的姿势有些暧昧,他匆匆别开目光接起电话,和对方交谈一会儿后,眸光无意一转,瞥见了安静注视他的她,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在决定什么。 挂了电话,他再度看向她时,眸光已是淡然。“安全带。”他指着她还未系上的安全带,提醒她,见她扣上后,他才又开口:“我晚上和朋友约了吃饭,你一起去吧!” “……啊?”她偏着头看他,不大相信他约了她。 她傻傻的表情让他莞尔,他难得地解释。“刘姨不在,你回去也没晚餐吃。” 其实他大可以送她回家,路上再帮她买晚餐;可方纔那一眼瞬间,她安静的面容落入眼底,他突然不想把她一个人留在家。 确定他是要带她一道去和他朋友吃饭,沈安婕藏不住喜悦的心情,才想应好,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可是,我听不见,你朋友会不会用奇怪的眼神看你?” 闻言,他皱起眉。“为什么这样问?” “很多人都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啊!虽然我的长相和大家没什么不同,可是只要我开口说话,或是打手语时,就会有人一直看我,好像我是什么奇怪的生物一样;而且我和妈妈出门时,我一说话,大家也会用奇怪的眼光看她。听不见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我身边的人也要承受异样目光?” 笑了笑,她又说:“我不喜欢我身边的人也被别人用奇怪的眼光盯着,我怕你的朋友等等见到我,会觉得我很奇怪,那样子的话,他也会觉得你很奇怪。” 看出她隐藏在笑花底下的自卑,他心头微酸地问:“为什么你要这样想?” “不是我要这样想,是我常遇到这样的情况,我这样的人,是很容易被排斥的,我爸就是了,我其实不大喜欢和人说话,常会被笑。”她说得云淡风轻,却掷地有声,他心里一阵痛麻。 沉默片刻,他深深凝视她。“但我不曾那样看你。” 沈安婕眼神微亮。“真的吗?你不觉得听不见的人很麻烦吗?等等到了餐厅,你也不怕被别人指指点点吗?” “那不是你自己能选择的,又何必管别人怎么想?我告诉你,就算像我这样健全的人,不管走到哪儿,也都会有人讨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什么表情地说完后,他再度问:“决定跟我走了吗?” 知道他不会看不起她,还说了鼓励的话,她亮晶晶的大眼直瞅着他。“好啊好啊!” 那灿亮的凝视像一簇火苗,让他胸口热了下,晦暗的心底像是亮了一角,他有些意外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只得挪开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踩下油门。 宽敞而优雅的包厢在宁静中透着贵气的氛围,简单又舒适的摆设和餐具,在在展现着内敛的美感;而陆续上桌的美食,光看那鲜艳的配色和摆盘,就让人觉得食指大动。 沈安婕看着一道道佳肴,除了生鱼片,她每道都想吃,却不知道该从哪道先吃起,她举起筷子犹豫好久,感觉左手腕被握了下,她侧过脸。 “敢吃生鱼片吗?”周允宽见她筷子举了老半天也没动一口,猜测着她是不是不喜欢日本料理,他比了下面前那约莫四人份的生鱼片船。 “我没吃过。”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要不要试试?” 他要她试试看吗?那是生肉,她并不想试,但他都开口了……“好啊。”还是点点头。 他伸手取来酱油碟,摆到她面前。“你第一次吃生鱼片,先喝水暖胃。”他指着一旁的水杯,见她喝了几口,他用公筷挟了片海鳄放到她盘中。“先沾酱油试试,才吃得出鱼肉的鲜味。” 沈安婕看着盘里的生鱼片,迟疑片刻后,挟起鱼肉沾了酱油,闭上眼一口气塞进嘴巴,嚼了几口后,她蓦然睁眼,水亮亮地看着他。“好好吃,不臭耶!” 那惊喜的表情让他冷峻的面庞软了几分,他把自己面前那已加了芥末的沾酱移给她,又挟了片鲑鱼放进她的盘子。“换试试这个。放进嘴巴时不要吸气,一口气吃下去。”他说得极缓慢,还指着自己的鼻子。 她依言照做,当芥末那股呛鼻的气味直冲脑门时,她皱了下鼻,突然紧握住他搁在桌上的右手,他困惑地看着她。“怎么了?” 待口中的细腻软滑咽下后,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好过瘾!”回味起方纔那瞬间的呛味,她笑了出来。原来生鱼片这么好吃,她还以为会有腥味。 那有些夸张的满足表情,让他嘴角勾了勾,极淡的。“想吃什么就自己来。” 他也举筷为自己挟了片旗鱼和少许萝卜丝,再沾上芥末。 “原来你喜欢幼齿的。”一道揶揄的男嗓在对面响起。 刚把鱼肉送入口中的周允宽呛了下,他抬起黑眸,冷冷瞅着对面位子上的好友。两人大学四年,个性天差地远,却意外合得来,就连毕业后,好友没和他一样走上律师这条路,跑去卖房子,两人仍是一直维持着友谊,有空就约出来吃饭喝酒。 吴秉贤不客气地瞠大眼,继续调侃对座清冷的男人。“啊!难道我说错了?我还想说怎么你跟那个系花分手后,这么多年来身边都没有女人,原来你换了口味,现在喜欢幼齿小妹妹啦?”他挟了片乌贼生鱼片和一片紫苏叶,放入口中咀嚼。 “一开始不就介绍她是一个案子的证人了?”周允宽搁下筷子,抽了张面纸擦过嘴唇。 “真的只是证人?”吴秉贤狐疑地看向女孩,像是期待她响应什么,但见她低头安静进食,似乎对他的话无动于衷,直觉这反应不对,想起方纔她的发音,他像发现什么,缓缓睁大了眼,讶然地看着对面的好友。“她……她……” “她听不见。”周允宽淡声说。 吴秉贤一脸惊诧。“难怪她对我的话没反应,而且她说话的腔调有些奇怪,我刚还想说就算是外国人说中文,也不是这种发音……” 周允宽没应声,只是低头进食。 “喂,那你们这样住在一起,不会日久生情吗?”真是语出惊人。 “你电话里说的重要事情就是要我听你讲这些无关紧要的?”周允宽淡淡地问。 “讲这样就不对啦!我第一次见你对女生这样有耐心,你对以前那个也没这么好,我当然对小妹妹感到好奇嘛。” 放下筷子,周允宽冷嗓持平地说:“既然你没什么——”话未竟,已被好友抢见他一副打算走人的模样,吴秉贤做出投降动作。“好好,我说。我找你是想拜托你打一个官司。” “你惹了什么事?”周允宽语调不急不慢的。 “喂,我优良公民耶,当然不是我,是我姐啦!她要跟她老公离婚。” “理由。”经手过不少离婚官司,他公式化地开口。 “喔,就她老公外遇,被她抓到,她除了要告那个女的,也要离婚,不过她老公不肯离婚。”吴秉贤看了看律师好友后,视线移到女孩脸上。 “有证据证明外遇吗?” “当然有啦!唉,当初两个爱得死去活来,我爸妈反对得要命,我姐还是硬要和他在一起,结果才几年,马上就面临丈夫变心。” 周允宽低哼了声,嘴角勾着嘲弄。“爱情本来就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也不全是那样啦,还是有人过得很好啊,像那个——” 两个大男人一面讨论着事情,一面用餐,周允宽不忘注意身侧女孩的需求,见她看着那锅冒着热气的海鲜火锅,想吃又不好意思只顾着满足自己口腹之欲的表情,他拿过她的碗,长手一探,帮她盛了些热汤和汤里的大白菜及燕饺、鱼片。 他把碗端到她面前,转过脸看着她,叮咛道:“烫,小心喝。” 沈安婕侧眸,隔着蒸腾热气,瞧见他温柔的表情。他叮咛后又转头和朋友交谈,她坐在他身侧,只瞧得见他淡淡侧颜,看得见他掀动的嘴唇和滑动的喉结,却看不清楚他的唇形。 虽不知道他和朋友聊了什么,但他似乎很喜欢这样和朋友喝酒吃饭,那少了平时肃冷的轻松姿态,别有一番风采。 “她几年级?”吴秉贤看着对面男人的举止,又看看女孩身上的高中生制服。 “国三。” “国三很大啦,幼儿园的都知道烫不烫了,她会不知道吗?你还把人家当小孩啊?”嗤笑了声,又道:“喂,你和她真的没有什么关系?你如果不喜欢她怎么可能会注意她……你该不会想学那个什么长腿叔叔把?你们这组合,还真有像,哈哈!” 周允宽愣了下。“只是公事。” “可是我看小妹妹……”吴秉贤故作神秘地顿了顿后,才道:“好像喜欢你耶,刚刚我们在讨论我姐的事,我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常落在你脸上,尤其是嘴巴。” 周允宽闻言,心下一震,可情绪深埋的他只是没什么表情地说:“她听不见,当然是读唇语。” “那个眼神明明就不一样,不信我问给你看。”吴秉贤看着沈安婕,动作略大地挥了挥。“嗨,妹妹,看我一下。” 看着对面有着一张娃娃脸的男人,沈安婕睁大眼。 “他是不是很凶?”吴秉贤指着周允宽,一字一字慢慢地说,还做了个臭脸的表情。 沈安婕愣了一下才知道他的意思,笑着摇摇头后,拿出书包里的纸笔写下:“他人很好。” 很好?吴秉贤看着对面那一派镇定进食着的话题男主角,见好友没什么反应,他突然看着沈安婕,语出惊人。“妹妹,那你喜不喜欢他?” 未作多想,沈安婕开心地点头,直接开口。“喜欢他。”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道出什么,她两腮一热,急着低头书写:“因为这段时间都是他和刘姨在照顾我……” 她把纸递出去,看了看娃娃脸男人一脸意味不明的笑容,再偷偷觑下身侧依旧垂眸进食的男人一眼…… “噗!愈描愈黑。周大律师,人家小妹妹真的喜欢你啦!”吴秉贤把纸递给周允宽,又看着她。“妹妹,他很无趣,而且整整大你十岁,你不要喜欢大叔啦!” 他玩笑地说。 十岁、大叔……沈安婕愣了下。她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她就是喜欢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了,就算他大她十岁又怎么样呢? “你不要闹她。”看了她写的内容,又听见吴秉贤要她别喜欢他时,周允宽心底一阵矛盾的恼,他冷肃地看着好友,可他微扬的语声,又让好友逮到机会。 “喂,你认真了耶!”吴秉贤换上正经的表情。 “什么?”周允宽皱着眉。 “你虽然老是很冷漠,不过说话的口气倒不至于凶,可是你刚才很凶喔,舍不得我拿小妹妹开玩笑厚?”又开始试探冷调男人的底。 周允宽心里暗自一震,冷凉地看着他。“你话总是这么多,不累吗?”他低头含入一口大吟酿。 “我是关心你!”吴秉贤没好气地瞪着好友。 周允宽闻言,只是转了下杯子,又抿了口清酒后,目光缓缓移向身旁那捧着汤碗喝汤的女孩。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他们说了什么? 当她对着秉贤脱口说出“喜欢他”时,他心口猛地一震,怦怦跳动着,他虽掩饰得很好,若无其事地吃着,但那个心啊,再也无法平静,直至此刻,他有条理的思绪仍旧是闹哄哄的。 她当真喜欢他?何时开始的?想起她最近常在早餐时,端着一份早餐送到习惯在客厅看晨间新闻的他面前,提醒他早餐不该只喝咖啡的行为;想起她最近常脸红,还有她注视他的目光常是柔软灿亮的,原来全是因为喜欢? 垂下黑眸,他执起杯子再抿了口清酒,姿态看似闲适,心底却有波涛暗涌,那难以分明的情绪里,像有一丝喜悦,但更多的,却是沉重。 第六章 由于喝了点酒,不便开车,步出餐厅后,三人在街边拦下出租车,送吴秉贤上车后,周允宽才又招了车。车停下的地方积了一滩水,不得己,他只能带着沈安婕绕过车尾,从另一侧车门上车。 正打开车门时,突然听见身后的她啊一声,说道:“我的画纸不见了。” 他还未来得及有反应,一道警示的喇叭声传来,周允宽警觉地回头,见一部机车往这方向来,他一骇,转过身,就见女孩低头看着地面在找东西。 他大喊出声:“安婕!”下一秒,急急跨步过去,使力一把拉起女孩,半搂半拖地带回路边。 沈安婕伏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口,那厚实的胸膛和温热的体温,让她还回不过神来,好半晌都没有反应,她听不见喇叭声,自然不知道方纔那一瞬间的情况看在他眼里有多危险,她只是被拉起时,看见是他,然后就被扯到他怀里了。 她困惑地抬眼,才见着他惊惶的脸,周允宽正瞪着她看。 她问:“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沈闷嗓音从周允宽的方唇中吐出,他脸色好难看,绷紧的五官,渐转冷肃的表情,还有那牵动的眉峰,在在说明着他此时此刻有多恼怒。 下一秒,他气急败坏地喝斥她:“沈安婕!你这么大一个人了,不知道马路很危险吗?要拣东西前是不是应该先看看有没有车子?你有没有在听喇叭声?他按得那么急,你都不知道要躲?万一被撞上怎么办?”瞠着长眸骂完,见她一脸怔然,有些无辜的表情,他又懊恼地别开眼。 他这是在做什么,又不是不知道她听不见,怎么可能会知道要闪避那部机车? 正因为听不见,她才不知道要躲,他何必发这样大的脾气?他为什么控制不了情绪? 这么多年来身边都没有女人,原来你喜欢小妹妹。 你们这样住一起,不会日久生情吗? 你如果不喜欢她怎么可能这样注意她……你该不会想学那个什么长腿叔叔吧? 这刻,他脑中泛着迷思。 稍早前好友在餐厅包厢说过的话,像暮鼓晨钟,正一字一句地敲上他的心,翻搅着他的心湖。他不是没发现最近的自己有些奇怪,偶尔几次面对她时,那突然不受控的心跳都让他有些无措,但都被他硬生生压下。 他不是无感,只是习惯忽略那不该有的心思,而忽略,是因为他不需要。 人生,总会有某些人事物,是你从不想接触、或是你不想拥有的,它也许存在,但你还是会选择漠视,只因为你以为你不想要。 人们都说爱情美丽,但爱情对他而言,不过是诗人墨客笔下的遐思罢了,不值得歌颂一生一世,他的母亲是最好的例子,他经手的每一个离婚官司,也是例子。 见别人甜蜜蜜,他也曾经想要试着相信爱情这玩意儿,体会一下它为何让那么多人疯狂,于是他和那个主动追求他整整两学年的英文系系花交往;但不过半年时光,他就看见他的女人在另一个男人的车上,与男人热情拥吻。他怎么可能还会对谁动心? 撇开沈安婕才十七岁的年纪不谈,她是他一个案子的证人,他又怎能公私不分?他也许只是有些心疼她,因为他们有着类似的家庭背景,也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体情况不一样,更可能是因为这阵子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所以多留意了她一点……就是这样而已,不会是什么见鬼的动心。 思及此,他急急松开她,神情有些狼狈。 不知他此刻心思的沈安婕,只是张着大眼看他。 他看上去好生气好生气,她有些惶惑,但在看见他嘴巴吐出的字句时,她竟是有些开心,虽不是每个字都读清楚了,可她知道他是在气她差点发生意外。 原来,他拉她进怀,是怕她被撞到?这是他对她的关怀吗?若是,她能不能揣想他是喜欢她的,否则又何必担心她的安危? 当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一心希冀的无非是对方也有同样的心思,正因为没经历过爱情的失败,心里对爱情的幻想是美好的,是有憧憬的,就如现在的她。 她喜欢他,也想要他喜欢她,于是她看着他冷肃的脸,两手抓住他臂膀,想叫他不要生气,她下次会注意来车,但还不及开口,就见他像受到什么惊吓似的,急拨开她两手。 沈安婕睁大眼看他。“你……” 沉着眉眼的周允宽只是看了她一眼,拉开出租车车门,低道:“上车。” 愣了几秒,在见他对她投来不耐烦的眼色时,她随即坐上车。 低着头,沈安婕握着笔,在英文课本的空白处反复写着她才老是记不住的单字,她微恼地从桌上的l夹里抽出一张英文翻译练习,几度试着翻成中文,也是不顺利,整个脑袋想的都是——周允宽什么时候回来? 她念的是高中部,除了美术这一门课学校较为重视外,其余课程和一般高中是一样的。她知道她应该更专心认真,才能考上好大学,但心思兜兜转转的,就是转不到课本上,她已经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早上起床后,她没遇见他,问了刘姨说他早早就出门了,不知道在忙什么;晚上她在书房看书,也不曾见他踏进书房,她几次等到凌晨一点,仍是没有等到他。 仔细回想,上次见他就是他带她去和朋友吃饭那次,看了眼时钟,已经十一点零九分了,他今晚仍是要忙到很晚才进家门吗? 还犹豫时,就见刘姨经过门口,她唤了声:“刘姨。” “你书还没读完啊?”刘姨笑着。 “还没。”沈安婕摇摇头,瞅着刘婕,欲言又止的。 “我看你好像很累,要不要吃个宵夜,我帮你煮碗面。”说着转身就要下楼。 “刘婕,不用,我不饿。周律师还没回家吗?” 刘姨转过脸看着她,一脸讶异。“他九点就到家了啊,你没看到他啊?” 她愣了一下。“九点吗?”原来他在家,那怎么都不进书房? “对啊,现在应该在房里。”刘姨指了指隔壁那关着门的房间。“你有事要找他?” “啊?就是……”她咬住下唇,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忽然想到什么,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我有几个英文句子不懂,想请他教一下。” 刘姨喔了好长一声。“我记得他以前英文成绩很好,你就拿去问他吧!”打了个呵欠后,又说:“那我去睡了,我不像你们年轻人,不睡觉也没关系一样。”呵呵笑两声,回房了。 看着刘姨进房,她转身回到书桌前,拿了自己的英文课本后,又拿了那张英文翻译作业,来到他的房门前。 低垂着视线,她从底下门缝透出的光线,猜想他应该是醒着的,于是她敲了两下门板。 正在列明天开庭时准备询问证人的问题,周允宽目光不离计算机屏幕,两手飞快地动着,淡应了声:“进来。” 迟迟未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心思仍在公事上的他微蹙起眉。“刘姨?” 等了几秒依旧没有回应,他放下笔电,从贵妃椅上起身。“刘姨,你还没睡——”门一拉开,见着来人时,他止声不说话了。 沈安婕看着面前的高大男人。见着他的那份欢欣表情,还不懂得掩饰,就这样赤裸裸地摊在他面前。 “你还没睡吧?”她微偏脸蛋,看时房里,他的笔电就摆在贵妃椅上,她视线移回他脸上,微诧地问:“你在房间工作?” 周允宽看着她,没说话。那落在他脸上,她流转的眸光,近乎是一种迷恋了,之前他怎么会一直忽略了? 见他端着冷脸不回应,她尴尬地笑了声后,指指手中的物品。“我英文不会,想请你教我,可以吗?” 她缠继的眸光透着恳切,细细语声中有着少女的羞涩,他明知该拒绝,不能再与她有过多接触;而事实上,他最近刻意早出,晚间也不再进书房,正是在疏远她,虽然他几度经过书房时,得要克制着自己,才不会往里看,但他和她,就是该继续疏离下去的…… 然而,他终究是越过她,往书房走去了。只是看一下她的功课,解决后他就会马上回房,不会再和她有密切互动的。他这么告诉自己。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那走进书房的动作已说明了一切,沈安婕愉悦地跟上,在他的书桌前落坐。 “哪个地方不会?”他倚在书桌一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沈安婕拿出英文翻译。“就是这个,里面句子有点难,我翻不出来。像这一句就看不大懂,还有这一句……” 他接过文章,大略看一遍后,从笔筒中抽出一支黑笔,再找出一张白纸,把英文句子写了一遍后,再写上中文。 沈安婕垂眸看着他苍劲的字迹,那饱满的墨色就像她此刻绵延不绝的情感,她视线不由自主地被他那握着笔、骨节分明的手指给夺走目光。 继续唰唰写着,没察觉她目光的周允宽,干脆将所有句子都翻成中文。 她凝注的视线,从手指慢慢上移到他的脸庞。他站在桌侧,弯着身子,台灯在他脸上切割出阴影,挺直的鼻梁上透着软芒,脸颊却陷在阴暗里,他偶尔会偏转视线看看那张英文翻译,细碎光影跟着若隐若现,在他脸上添了邪魅。 她看得入了迷,被他勾走了心魂,目光痴痴移不开,直到周允宽察觉了什么,偏过脸庞,对上了她的凝视。 她那纯挚而缱绻的目光,像有重量似的,在他心上烙下什么,他心跳一阵狂,突觉后脑热热麻麻,他一度冲动地想要伸手触碰她,但在抬起时便瞬间清醒……他这是在做什么? 及时压下那股冲动,他紧握着笔,命令自己移开目光,提醒自己坚守公私分明的原则,莫混淆了。 “好了。”他状似若无其事,把他翻译的资料移到她面前,直起身子本想转身就走,下一秒她抛出问题了。 “你最近很忙啊?”沈安婕试探地开口问,见他一墨一般的黑眸突然沉沉地看着她,她心一个大力跳动,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我只是看你之前都会进来这里工作,但已经很多天没看你进来了,刚刚在你房间看到你的计算机,我……” 她难道都在书房等他?他心口微热,偏要忽略,看着她,眸光淡淡。“你这年纪该做的事情就是好好念书,我把这个空间让给你用,你才能专注准备升学考试。” 她一时没看清他的嘴形,反应不过来,他重复一次后,才听她道:“可是之前你也都在这里忙你的工作,我们并不会互相干扰。你不是喜欢听音乐吗?你在这里听音乐也没有关系的,不会影响我看书。” 周允宽两手撑在桌沿,侧着眸看她,深深地,若有所思地。 他当然知道无论是他发出声音,或是音响的音乐都干扰不了她,他要避免的就是方纔那种她盯着他看的情况,她若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只是浪费时间。 片刻,他掀唇道:“时间很晚了,书念好就去休息。” 再没看她,他直挺挺的身影转出书房。 深夜,周允宽感觉自己的情绪异常浮动,人在事务所,计算机开着,却什么事也没处理,他仰靠着椅背,手背贴上额头,半垂的黑眸看着办公室的灯。 同处一个屋檐下,不可能不遇上,她若有心要等他,今夜回去仍是要见到她。 不是怕见着她,是见了她,那已然决定不该波动的心,怕又要被她多情的眸光给搅出波澜了。 到底是做错了决定,他该早些阻止让这一切发生的。 在她说出她从未听过声音,他错愕又心疼时;在她没钥匙进家门,他去接她放学时;在好友问她,她承认喜欢他时;在他发现她热切的目光和刻意亲近的举止时……他一向看不起感情用事的行为,他厌恶心软,可自己却也几度犯了这样的错,就为了她。 双亲间的情感纠葛、初恋的背叛、经手的离婚官司……这一件一件,还不够让他看清那风花雪月后的现实吗?怎么未经人事和社会历练的她不懂,他这个成年人也跟着胡涂了?要不是案子还未终结,要不是她母亲拜托过他,他实在不该再将她留下。 他放下手臂,目光触及计算机右下角的时间刚跳过十一点四十分时,他关了计算机,提了公文包离开办公室。这时间回到家,她应该睡了。 锁了事务所的门,周允宽到楼下取车,直接开回家。 当他见着住处透出的灯光时还不以为意,他知道刘姨习惯留盏灯给他。可他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对上了那双流转着盈盈水光的大眼时,他明显地愣了一下。 “啊,你回来了,今天好晚。”沈安婕甜甜地笑着,弯身从鞋柜里拿出他的拖鞋给他,又伸手去拿他的公文包。 昨晚知道他其实在家,只是都在他房里时,她今晚一到书房做功课,目光总流连着门口。她在等他经过,直到时间过十二点了,仍不见了身影,她决定下楼来看看他的车在不在。 才走到玄关,想打开大门时,门忽然被打开,抬眼一见是他,她难掩喜悦。 周允宽一时间反应不及,只能看着她弯身拿出他的拖鞋,再看着自己的公文包被她提在手中,这一连串的动作还有此时此刻的神情,就像一个等着情人或是丈夫回家的深情女子,多像当年,等着父亲施爱的母亲。 他心头一抽,疼了,真切疼着。 是女人都这么傻,还是男人总是不屑一础这样的情意?他眉峰隐隐牵动,说不出是气恼她这举止,还是愤怒自己是那个让她做这些傻事的男人? 他沉下脸,反身关了门,穿上拖鞋后,从她手里拿回公文包,越过她就要上楼。 “你饿不饿?刘姨今天包了好多水饺,我去煮一点给你吃。”他总是这样清冷。不知他此刻心思的她,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像乎乎地问。 周允宽脚步没停,恍若没听见她说话似的,她这才感到古怪,于是再度开口问:“还是你要吃别的?我最近跟刘姨学了……”未竟的话硬生生咽回喉咙,因为那高大男人已上了楼,身影一拐,她看不见他了。 是怎么了,为什么不回她一声?他心情不好吗?工作不顺利吗?沈安婕一面揣想着他的情绪,一面关灯上楼。 才踏进书房,欲收拾还放在他书桌上的画簿和工具时,她却突然看到周允宽竟立在窗边,面朝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他两手搁在西裤口袋里,身上那件西装外套的胸襟处便微鼓着,这姿势真是好看得不得了。 她才想靠过去,就见他早她一步转过身,朝着她大步而来。 窗外微弱的光芒在他身后落下银白色,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踏月而来的王子,她屏息,等待他的接近。 周允宽在她面前站定,直勾勾地看着她。“最近,我会很忙,之后也许还会更晚才能下班,所以你不必刻意等我,该睡觉就去睡。” 他不是没提醒过她,她该以学业为重,但她似乎没意会他的意思,见她今晚又在等他,甚至讨好着他,他想,也许该说得更清楚些。 水汪汪大眼羞怯地看了他一眼,她两腮慢慢浮上红霞。他知道她在等他?她做得很明显吗?她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的…… 她那含情脉脉的羞涩眼神,瞧得他心口一个大力跳动,那不该有的反应让他眉眼低沉,神色越发阴郁。“你如果有什么事或需要什么,告诉刘姨就好,她会帮你处理,要是她处理不来,她也会告诉我。我只是负责你双亲这个案子的委任律师,案子终结后,我们都会回到自己以往的生活。” 直至此,沈安婕才慢慢明白了什么。“你……”她脸颊的红泽已褪,神情有些意外。“你不想看见我?”最近不常见到他,他就算回来了也只待在他房里,其实是在回避她吗? 周允宽微地一怔,没想到她如此直白地问了出来。 思虑片刻,他淡淡地说:“很晚了,你早点休息。”他越过她,走出书房。 傻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沈安婕不禁要想,她就只能看着他的背影? 沈安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脑海里尽是绕着他在书房说的那番话。看了眼闹钟,凌晨一点半了,再不睡,明天怎么上学?她起身下床,决定到楼下冲杯牛奶喝,也许会好睡一点。 走出房间,她放轻脚步,在经过灯光大亮的书房时,她讶然不已,走到门边见着那斜躺在沙发上的身影时,她唇角扬起,走了过去,看见音响烁着灯,他的笔记本电脑也亮着,就搁在地板上,而主人已经累得打起瞌睡。 他已换上休闲服,空气里还流动着沐浴过后的淡淡香气;他的眉毛好浓,眉心间淡刻浅痕,什么事让他烦着,连睡着也要皱眉?他的鼻子直挺,两条并行线匀称立体;他的唇略宽且浅薄,总抿成紧紧的一直线。这男人啊,是不是不晓得什么叫放松? 在沙发前矮下身子,她细细看他,像要将他的五官刻进心里似的,连那细小的汗毛她都没错过。如果他的表情柔软一点,别老这么严肃,是不是更有魅力? 心念一动,那纤白手指随即探了出去,指尖贴上他唇腹,轻轻缓缓地划过…… 这是她喜爱的男人啊,怎么就是这么喜欢他呢? 微微一笑,她怕惊醒他,于是收回手,可指尖犹存他唇温,那暖而干燥的触感让她回味留恋,她盯着他的嘴,心跳怦怦,一下强过一下,她迟疑几秒,慢慢低下脸,眼看那张少话却性感无比的嘴唇就在眼睫前,她手腕蓦地被握住。 抬眼,她撞进他深幽的黑眸,那眸底,像海浪般翻涌着什么。 “你这时间不睡觉,进来做什么?”周允宽冷肃着面孔,皱着眉看她。 当她略凉的指尖一碰到他唇瓣时,他就醒了,刘姨绝对不会这样碰触他,他闭着眼也猜到是她,但也只能不动声色等她离开,怎么知道她的呼吸越来越近,他的鼻子吸进的,尽是她淡淡的暖息,和她垂落发丝的香味,一睁眼,见她不过离他约两公分近。 沈安婕来不及看他嘴,只是有些心虚地看着他。 他坐起身来。“我问你,进来做什么?要我教你英文,还是数学、国文?” 逼近的五官让她不得不往后倾,她一时失衡,往后跌坐睁着大眼看他。 他绷着俊颜,在她手腕施力,冷声道:“我问你话!” 沈安婕仰着脸蛋看他,摇摇头。“不是,我经过书房,看灯亮着就进来了。” “那你刚才是什么意思?你靠我这么近想做什么?”他瞪着她,黑眸生浪,汹涌翻腾,心底却毫无头绪。他情绪一向深埋,不轻易示人,却屡屡被她的行为惹恼,偏也非真恼,倒像是一种气愤,气愤自己居然被她牵动心思。 心烦意乱!他松开她的手,直起身沉沉吐息后,垂眸看她。“去睡吧!”说罢,他转过身,不再看她。 原来他发现了她刚才的举动,看着他的背影,沈安婕站起身来,不明白自己为何总要看着他的背影?难道真要这样一直看下去,什么都不说吗?也许,他也已经从她刚才胆大的举止发现什么了。 深吸口气,她大步上前,两只手臂从他腰间环上,脸颊随即贴上他背心。 腰间被轻环住,他还来不及有所反应,马上感觉背上一沉,他全身僵硬,脑袋一片空白。 第七章 “你知道了对不对?”当脸颊贴上他厚实暖热的背脊,嗅进一口满满他的气息,甚至感受到他心脏跳动的节奏声波时,她满足得几乎要叹息。她终于亲近地感受到他的体温了,又怎舍得轻易放开? 周允宽僵硬着身子,隐约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拉下她的手,转身瞪着她。“我不知道。”他越过她就要离开。 “你知道。”她不想再看着他的背影偷偷恋慕了,一双纤臂从他身后搂住他劲瘦腰身,脸颊贴在他宽硕的背脊上,告白的勇气让两股热流在她颊腮汇聚,她脸红似火。“周允宽,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喜欢你!” 闻言,他扶额,几要呻吟出声。她为什么要说出来? 都已起头,她干脆说得彻底,走到他面前,勇敢迎视他。“允宽,我喜欢你,我想跟你恋爱!你说好不好?” 周允宽浓眉压低隐隐压抑着什么。他不是无动于衷,心脏那骤然一跳的反应证明了他也心动,可她还这样小,对他是一时迷惑还是真的喜欢,她自己恐怕也分不清,他又怎能对十七岁的她有感觉?况且她可是他手中诉讼案件的重要证人,他怎能公私不分? “你在开什么玩笑?”他僵硬地笑了声,试图轻松带过。 “我不是开玩笑,我很认真在喜欢你。”她两腮仍然火红,为了向他表示诚意而红着。 见她眸光澄然,纯挚恳切地说着少女的情思,他胸口发暖,随即又升起罪恶感。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他长眸转沉,不带温度地看着她。 “我知道,喜欢一个人会想要时时刻记得见到他,见到他会觉得心跳好快,也会好紧张,我现在就很紧张。”她两手摀住胸口,怕他无法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喜欢一个人也会喜欢看着他,会觉得他的每一种表情都很好看;喜欢一个人还会想听见他的声音……” 她望进他眼底,黑漆漆的瞳仁有着坚决,怯怯地再次喊他的名。“允宽……我、我想听见你的声音,除了妈妈之外,你是唯一我想听见声音的人。这样难道不是喜欢?” 她红着脸蛋喊他名字的表情,令他心房一颤,他僵滞片刻,低眸寻着适当的说词,再开口时,语气已缓。“那是因为你听不见,对声音充满好奇,才会想听见我的声音,单凭你对我声音的想象,这样的喜欢是很肤浅的,你只是因为一时的盲目,才会以为这就是喜欢。” “我不是盲目,也不是因为想象你的声音才喜欢上你,是已经喜欢上了,才想听见你的声音。” 周允宽沉默了,顿了一下才问道:“为什么喜欢?你了解我多少?知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她想了想,道:“我知道!你很努力工作,也很有能力,看起来虽然有点凶,可是你是好人,妈妈的事要不是有你,我一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还有上次在法庭外面,遇到我爸外面的女人,是你替我挨了一巴掌的,还有——” 猜到她接下来还会说什么,周允宽出声打断她。“够了。”他长眸隐隐烁动,又沉声道:“我们相差十岁,你知不知道十岁的思想距离有多宽?我高中时你不过只是个还在算一加一等于二的小学生,你以为我会喜欢一个小我十岁的女孩?” 沈安婕看着他张合的方唇,舌根蓦然渗着涩味,一股从心底陡生的酸楚,让她菱唇微微发颤。她语声迷蒙地问:“只因为我年纪小你十岁,你就不接受我吗?可是我觉得我们这样相处,没什么问题啊!”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默不作声,猛地走到书桌旁,从成堆的文件中找出纸,抽出笔唰唰写了句后,微退身子执意要她看。“你知不知道律师的职责是什么?” 她看了一眼,语声微弱地应着:“帮人打官司。” 周允宽低头又写:“律师就是在专业职责范围内给予当事人帮助,只要在不故意隐瞒证据或作虚假陈述的情况下,我都要尽力协助我的当事人。因为我接了你母亲的委托,收了她的钱,我就必须以热诚的态度来保护和促进你们的利益。” 那个“钱”字,让她手脚窜起凉意。 “在你眼里,也许我是保护你的人,但不管是帮你母亲打离婚官司,或是后来帮你处理她的后事,甚至让你住到我这里,那都只是公事,我们之间只有委托关系。既收了你母亲的钱,我就得为她办好这个案子,你是这个案子的重要证人,你的安危我当然有责任,要是你出了什么状况,这官司输了,我岂不是辜负你母亲的委托?还有,没有律师喜欢输官司的。”为了避免她读不出较专业的词汇,他只得写下长长一篇,让她一目了然。 盯着她赫然转白的面孔,他不是不知道这话多残忍,他也不想这样对她,可若任自己再次心软,将来她要承受的痛楚和后悔,将会比此刻更难接受。 不会有结果的两人,分开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这是在告诉她,他所做的一切全只是因为那是他的工作,只为了赢官司,没有任何一点私人情绪在里头,所以只要谁有钱委托他,他都会这样照顾对方? 沈安婕瞪着手里那张写满字的纸,干涩的眼里流过一抹伤痛,痛热了眼眶。明明薄如蝉翼的一张纸,捏在手心却像有重量似的,细细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薄纸上头已沾了她的泪。 原来伤心也是有重量的。 猛然想起什么,她抬起湿润的眼睫,期待地看他。“但是上次你带我去吃饭时,你教我怎么吃生鱼片,你看到那部机车差点撞到我还很紧张,你——” 不想再听她回忆那些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行为,他直接开口打断她。“你只是因为失去挚爱的母亲,一时间悲伤过度,又是正需要被关心的时候,才会对我这个长你十岁的男人投注了心思;将来你考上大学,会认识更多的朋友,你就会知道,在一个长你十岁的男人身上费心,有多可笑。” 她看着他好看的唇,说着现实到让人伤痛的话,热泪满眶,却不知道怎么反驳他。 见她泪涟涟,他僵硬地说:“去睡,就当作今晚什么事也没发生。”扭过头,不看她。 她愣了下,不可置信地泣喊出声:“怎么可能当作没事!”她一双纤臂执拗地又自身后缠上他腰间。“我真的很喜欢你啊……我想要爱你……” 周允宽闻言,周身被热火烫着般,猛然自她的拥抱中抽身,转过脸,恶狠狠瞪着她。“别再说这么任性的话!” “喜欢一个人怎么会是任性?”她垂在身侧的两手握成拳,有些激动。 周允宽俊美的五官绷得好紧,那双深邃迷人的长眸此刻窜跳着火花,明明灭灭间,让他一张俊颜更显得沉冷。 “我不必谁来喜欢!从现在起,请你记得自己的身份,我们之间除了委托关系外,什么都不是!”他与她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不会有结果,何苦搅和在一起? 什么都不是?她没看错吧?沈安婕感觉视界一片水花花,他令她迷恋的五官和温柔神态,此刻已成了一片模糊。 触及她先是震惊,又化为惊痛的目光,周允宽只感觉左胸胀着莫名的疼楚,但下一刻,他硬是压下这样的情绪。“还有,别再把我的名字挂在嘴里,以我们之间的关系,你该称呼我周律师。” 她眼带伤楚地看了他好半晌后,为自己的自作多情和近乎痴缠的行为笑出声来,拉开的唇角一并牵动眼帘,湿泪便停不了。好难堪啊! 在眼泪又落下之际,她单手摀住口鼻藏起哭音,迅速说了句话后,以逃离的姿态匆匆经过他身边,离开了他的视界。 在她跑出书房时,周允宽耳边回荡着,是那句像是从远处传来的朦胧哭音。 “周律师,对不起,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将话说明白后,周允宽很少见到沈安婕,他是刻意避开,而她也说话算话,不再找理由亲近,他算了算,这情况大概也有十来天了,除了假日难免碰上面,但她见了他也只是点点头,疏离得彷佛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可不就是这样吗?他们之间本来就只是一层委托关系而已。 时间尚早,刚过九点,今晚早早便回家的周允宽经过她房间,那微敞的房门让他迟疑地停下脚步。因为听不见的关系,她除了睡觉时会关房门外,其他时候都是半敞着门的。方便他或刘姨找她。 他看着门扉默思片刻后,转身走进书房。 放下公文包,开了音响,他脱了西装外套并解下领带,整个人半躺半坐进沙发里。他长指拧了拧眉心,闭眼凝思。好累,如果这时候有一双暖手,施着恰当的力道,在他颈肩按压,抚去工作一日的疲倦感,就像她……慢!他在想什么? 他怎么能这样变态,一面鄙视她的盲目爱情,一面又怀念着她的体贴? 这样是对的,两人少有接触,她才能将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慢慢转移,送她离开时,她才不会太难过,未来她上大学或是进入职场,会认识其他更适合她的男孩子,届时,她会感激他。 一个沉沉的吐息后,周允宽蓦然睁眼,起身走出书房,来到沈安婕的房门前,他双臂抱胸,倚着门框看她。 她背着他,倚着床缘坐在地板上,床上摆了本摊开的画本,她趴在画本一侧,一手还握着笔,可笔是歪斜的。她睡着了吗? 还睡得着,那很好,这表示她或许不是太难过,但为何他心头却闷得像是降雨前,那又低又灰的天空?淡蹙眉宇,他不愿细想,因为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 周允宽几个大步走到她身后。低下眼眸,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她画本上,迭上了她的画,他不经意一瞄,却震住了。 虽然是q版的人物,但他一眼就认出她画的是他和她。他坐在书房的沙发上合着双眼,一串音符从一旁的音响喇叭送入他被她刻意画得很大的耳朵,而她就坐在旁边看着他。 本来是很可爱的q版作品,让人见了该开怀的画却让他沉了眉眼,心口陡生一股形容不出的疼楚,因为她也把自己的耳朵画得好大好大,耳旁还补上一排字—— 其实,我很想听见你的声音,一定比你喜欢的音乐,还要好听。 底下还有字,却被她发丝覆住,他看不清楚,想拨开她发丝让自己能看得更仔细时,她蓦地动了一下,正好抬头和他四目相对。 沈安婕愣了下,随即将画本合上,站起身。 他们不曾再单独相处过,她没料到他会出现,因此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一时间手足无措,慌乱片刻后才淡点下颔,并对他绽开笑容。 瞪着那抹甜笑,周允宽有一瞬间的闪神。她怎么还能对他露出这样无谓的笑容?如果她知道他接下来将出口的话时,还能是这般神态吗? “你父亲二审判决下来了,法官依重伤罪将他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可以上诉,不过你父亲放弃上诉。”他沉默片刻后,还是开口了。因为她已在侦查和第一审中出庭作证过,故二审时,法院未再传唤她。 几个词汇太专业,她读不出来,只是张着大眼,困惑地看着他。 周允宽拿出手机,将方纔的话写入后,将手机屏幕对着她。 她阅后,有些讶然。虽然和爸爸一向不亲,她仍是感到意外和怅然的,如果当年爸爸不要有外遇,他们一家三人,如今该是幸福美满的…… 见她眼神有些失焦,他如同以往般探出手欲轻握她,要她看他;但看着已举在半空中的手,他长指霍然颤颤,收了回来。两人现在这样的情况,连这单纯的握手举止都已不适宜了。 周允宽五指在她面前用力一挥,见她看向他,他才又道:“我不清楚你父亲不再上诉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所有证据都对他相当不利,他又提不出新事件证明清白。至于他外面那个女人,情绪仍是很激动,不能接受你父亲放弃上诉。” 沈安婕没有说话,表情亦无太大的波动,她只是扬起长睫,带着微笑,沉静地看着他。她好像猜到他踏进她房里的目的了,等着他开口。 见她只是浅勾着笑意,静谧谧地瞅着他瞧,周允宽不是不讶异。 记得上一回的谈话,她还哭得身躯瑟瑟发颤,而今晚,她已能这样用那双澄净的眸子直视着他,是她复原速度快,还是她其实没有自以为的那么喜欢他? 后者答案不知怎地,让他喉头发堵,他沉吟片刻,才低着声嗓徐徐说道:“你母亲的委托,我想到这里也算圆满结束,为了让你的生活健全一点,也为了让你受到更好的照顾,你必须离开这里。” 他静候她的反应,可意外的,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的唇,噙着淡笑,像在等他的下文。 他正了正神色,又道:“我已经和相关的育幼院联络过,对方也已经派人跟我了解你的情况,评估之后,现在决定将你安置在他们基金会附设的少年安置机构。” 怕她不懂意思,他拿出手机键入育幼院、少年安置机构等等字眼。 毕竟她未成年,只能将她送往这些机构,而在她告白后的隔日,他便开始进行这件事,为了不让她继续迷恋、让两人关系更复杂,他不得不这么快就送走她。 那晚后他曾想过,自己发那么大的脾气究竟为哪桩?是气她不该喜欢上他,让他不得不这么快就将她送走?还是气她那番表白太震撼,让他一向清明的思绪被搅糊了?可最后,他才心酸地发现,他是气自己对她竟也情生意动…… 沈安婕看着手机屏幕,只想了几秒,便点点头。“什么时候可以过去?” 她淡然的神情让他微微一愣,他还以为需要劝上好一会儿时间的,还不及细究其中原因,又听见她开口:“这星期六好吗?” 星期六?今天是星期四……“不必这么赶。”话出口时,连他自己都楞了一下,急着送走她不正是他的意愿吗? 看着他的唇,她微笑着摇头。“不会赶,我当初带来的东西不多,明天放学后稍微整理一下就好了。” 盯着她唇畔的笑花,周允宽只觉刺眼,长眸微微一瞇,沉哑地开口:“你高兴就好,星期六我送你过去。”说完,他便转身走出她房间。 一踏出门外,见呆立在门外的刘姨时,他微讶。“刘姨?” “你、你真的要送她去育幼院?”听他提过,但真的听见他对安婕开口时,仍是惊讶不已。 “嗯。”周允宽低应了声,没什么表情。 “育幼院!那不是孤儿才去住的地方,你送她去那儿做什么?” “她父亲的案子已经判决了,就等着入监服刑,她失亲又未满十八,只能去育幼院。”他故作平静地说着。 “她可以住在这里啊!你送她去育幼院那么陌生的环境,她又听不见,她会害怕的。”相处一段时日,她甚是喜爱安婕。 “我不能让她继续住在这里,这案子已经结束了,我没道理让她留下。”他耐心解释。“既然国家有这样的社福单位能安置她那样的孩子,她就该去那里。” “你是怕别人说你公私不分吗?律师和当事人或是证人,就不能成为朋友,只能是委托合约上的关系?哪有那么死的道理啊!你就当帮一个朋友,有什么要紧?” 面对这个和他情同母子的女人,无论他做什么,向来都是支持他的,他头一次见刘姨这样和他争论,他有些无奈。 “刘姨,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把她留下,因为她对我——”周允宽倏地止声,长眸底,明明灭灭地跳动着什么。 刘姨见他面色隐约透着不自在。“你知道了?” “什么?”话末,周允宽随即懂了,他瞠大长眸,诧道:“你——知道?” “知道,那孩子喜欢你,她在我身边转,问的都是你的事,她也承认过很喜欢你,是我鼓励她要把握的。你就像我儿子一样,有女孩子喜欢你,我心里很高兴——” “她才十七岁!刘姨,她只是因为失去妈妈,需要关爱,才会以为那是喜欢,怎么我们两个成年人也要跟着她一起闹?”愕然刘姨竟有那样的想法,他出声阻止她往下说。“这事我已经决定了,刘姨别再担心了,请早点休息。”他扭头转进自己房间。 解决了搁在心里的事,原以为自己该是一夜好眠,可他却是,睁眼到天明。 站在铜制的镂花大门外,沈安婕可窥见门后那花朵绽放、草木扶疏的庭园,这里环境很清幽,她想,应该也是宁静的吧! 她背着书包,脚边隔着行李袋,静静地等待离她不远的那对男女交谈结束。男的当然是周允宽,女的是育幼院主任,她想他们大概是在聊她的情况。 出发前,周允宽说这里专门安置像她这样失依的少年少女,以六个月以上的中长期安置为主,所以她至少会在这里住半年以上;她当然知道他送她来这里,无非是想要断了她的念,这样也好,若再继续与他同住一个屋檐下,两人相对无言,对哪方都是折磨。 想起稍早前,刘姨在门口语重心长地叮咛她要好好照顾自己的画面,感觉心脏某一处又痛了起来,像是被挖掉一块肉似的,因为她是那么那么的喜欢他,也那么喜欢刘姨的啊! 她对他倾注了一片真情,虽然他不愿接受,却也让她领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爱恋体验,她明白了喜欢一个男人是如何的甜蜜,被拒绝了又是怎样的酸楚,她想,她会一直记得他。 微转目光,她专注地凝视那个侧影淡淡的男人,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这样,他任何表情在她眼里,都是如此迷人好看。 “她听不见,请对她多点耐心。”将沈安婕的一些习惯,还有育幼院的生活型态都和主任详谈并且了解后,周允宽态度客气地再次请求。直至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对她竟是这样放不下心。 “应该的。”主任态度和蔼亲切。 “那么,安婕就麻烦邱主任了。”说罢,他淡点下颚后,转身打算离开。 一回身,他脚步有一瞬的迟疑,想了几秒,他大步走向她。看着她毫不掩饰的留恋目光,他知道她在做最后的记忆,也许今日这一别,日后只能凭借这一刻的凝望来回味了。 周允宽半垂长眸,放任自己的目光与她的交会,他喉结上下滑动几回,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对,好半晌后,他从西装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把照片交到她手中。 “这是你要求的照片,已经洗出来了。” 沈安婕拿过照片。昨天她整理行李时,他问她还需不需要什么帮忙,她想了很久,开口要求想拍一张三个人的合照。 看了看照片,她收进背包里,微微一笑。“谢谢。” “你住在这里,要听话,要守规矩。”再度开口,才觉自己语声竟变得如此沙哑。 沈安婕微笑道:“好。”心里其实难受,像有人拿了把刀在她心口上轻刺后,再让长刀慢慢来回拉扯那个口,不利的刀口磨着她的肉、割着她的血管,断不了,但痛得让她心口发凉。 “你……保重。”深深看了她一眼,周允宽别开脸,往车子停放方向走去。 那抹背着光大步离去的修长背影,让沈安婕再度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她拔足朝他奔去,一口气跑到他面前。 “谢谢你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希望……”她突然感觉嘴里苦苦的,咽了咽唾沫后,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封卡片,微笑道:“希望你能快乐。” 语末,她向后退了一步,看着浸沐在阳光下的他。长睫眨动间,不知道是不是炙热的阳光晒痛了她的眼,她感觉眼眶好烫,赶在眼泪落下前,她倏地扑上前,两条纤瘦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 被她突然冲上来的力道撞得胸口生疼,周允宽闷哼一声,两掌托住她细腰,稳住两人。 沈安婕把脸蛋埋进他怀里,他身上总是有着好闻的味道,混了洗衣精、沐浴精,还有他自己的味道,就是让她觉得好闻。她深深嗅了几口后,忽而抬起脸,在他还不及反应下,软唇有些重地印上他的,只是那么重重一印,她就退开。 她想她一定忘不了自己曾经这样深深喜爱过一个男人,喜爱到不懂羞耻地主动吻他。 她笑得好甜好甜,甜得周允宽看了连牙根都生疼,他还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下一秒,她举臂跟他挥手道别。“周律师,再见。” 她转身跑回方才站立的地方,提起行李袋,上前跟上育幼院主任,踏进了她另一个全新的生活。直至走入院内的办公室,沈安婕都不知道,周允宽就僵在那,抚着被她施着蛮力贴过的唇,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阳光刺痛了他的眼,他才恍然想起手中的卡片。 他打开信封,抽出来的是一张精致的手工卡片,从上面的图画他轻易就认出来,是前晚他见过的那个作品。 眼神落在最底下,看着那曾被她发丝掩住的字迹,眼眶不知为何,莫名痛出湿意来。 但人终究,还是不能奢求永远都不能成真的事,毕竟鱼怎么可能与鸟同飞,它们能将巢筑在哪儿?周律师,谢谢你,教了我这一课。珍重! 第八章 沈安婕看着流理台前忙碌的身影,思绪慢悠悠晃荡着,一幕幕清晰无比的画面,像电影放映般,从七年前认识周允宽的那一天开始播映,然后画面在眼前这幕停格。 刘姨熄了火,端着葱花蛋走来,笑得和蔼。“好啦,可以吃了。” 沈安婕嗅闻了下那气味,大眼弯成小桥。“好香喔!我都煎不出这么香的葱蛋。” 被捧得开心,刘姨乐得呵呵笑。“人变漂亮了,嘴也变甜啦!” 沈安婕眼色柔软,还抹了点浅浅的感叹。“说真的,我很怀念刘姨的拿手菜,辣到眼泪直流的辣子鸡丁、还有入口即化的东坡肉!”她还做了个俏皮的嘴馋样。 “那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们?允宽一直都和育幼院保持联络,你考上大学后就离开那里,也没留下任何联络方式,他到处去问你的消息,问你高中老师,又透过老师问你同学,结果没人知道,你就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刘姨的语气有着淡淡的责备。 他一直都和育幼院有联络?为什么?当时坚决表明他们之间只有委托关系,并急着送走她的可是他! 震愕片刻,以为只是客套话,她不以为意地笑着。“从知道自己要被送进育幼院起,我就明白了往后的日子就只剩自己一个人,再没有人能走在我面前,帮我挡风遮雨,所以我要学着一个人生活啊!” “那也不必不相往来吧?”刘姨轻瞪她。 她眼色微暗,慢声道:“因为和周律师没有委托关系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有联络,怕他会以为……”以为她想缠着他。可这话这时也不适合再说出,于是她笑道:“刘姨,我好想赶快吃你做的菜喔!” 她逃避似地接过盘子,端进饭厅。 转身瞬间,见到了那不知何时已立在餐桌旁,换了件浅蓝色细条纹衬衫的清俊男人时,她微怔几秒,感觉周遭气氛因为他这刻灼灼的凝视而陷入一种诡异,她微笑着颔首。 她面对刘姨如此热切,看着他的眸光却淡如水,周允宽形容不出此刻的滋味。 “洗好啦?”刘姨看着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拿着西装外套的周允宽。“你要出门了吗?不是还没吃?先吃一点再出门吧。” “刚刚在楼上接到一个当事人的电话,我要先赶过去一趟。”周允宽一直看着沈安婕,视线没有离开过。 “你整夜没睡,开车不安全吧?我帮你叫部车好了。”刘姨说着就要越过他。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比较方便,我会找时间休息,你别担心。”他视线还是逗留在那安静的秀影上,长眸深处隐隐烁动着什么,像是期待她能看他一眼。 “那你要小心一点!” 周允宽淡应了声,见女孩低着眼帘没看他,他有些艰难地移开眼,看着刘姨说:“那我先走了。” 他一离开,他无形中带来的压迫感消失,沈安婕轻松地和刘姨用过早餐后,一个人站在客厅那片面向庭园的落地窗前,看着外头庭园的景致。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再度站在这里;她更没想过,他一样是以保护者的姿态出现。再见他不是不惊喜,但想起他曾经那样拒绝过自己,她只能压下那情绪。 几年下来,好不容易才学会将他深藏在心底,他一出现,轻轻松松又勾得她心跳怦然,那让她有些微不安,她于是只能逼着自己淡然处之,就怕一旦离他太近,她又将重蹈覆辙。 肩上忽然一沉,她一惊,瞧见窗面上的影像时,她随即转头看着刘姨。 “陪我聊一聊?”刘姨指了指身后的沙发。 沈安婕点点头。 “这几年过得好吗?”刘姨问。 “就是念书和工作,现在在教几个学生画画,帮出版社画一些插图。刘姨呢?” “我很好啊,都这个年纪了,身体没病没痛就是最好的事啦!”刘姨呵呵笑。 “你和允宽怎么遇上的?” 沈安婕将凌晨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刘姨听了讶异不已。“交朋友真的是要很小心……你那同学也真糟糕。” 沈安婕连忙摇头为陈良俊说话。“不是,他人其实很好,只是生病才会这样。” “还好你没和他交往,不然真的很危险。” 沈安婕笑了笑,没说话。 看了看她神色,刘姨试探性地问:“那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摇头,她一径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 “有没有喜欢的男生?” 她明显愣了下,垂下眼帘,不知道怎么响应这个问题。 刘姨那双有了岁月的双眸直勾勾地探究着她,片刻,她神掌覆上她的,见她抬脸,才问道:“还喜欢允宽?” 问到重点了。但她要怎么说?寻思片刻后,她缓缓开口。“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办法喜欢上别的男生,只想着他。其实我那时跟他表示过我很喜欢他,不过被他拒绝了,他说我们相差了十岁,所以是不可能的。我一开始并不明白他为什么在乎年纪,但这几年的经历让我渐渐能体会他的用心。他说得对,我本来就该以学业为重;而且那时的我思想也不够成熟,只看见眼前,没想过未来,若不是他制止了我单方面的迷恋,我后来也不会有心思把书念好,一个连学生本分都做不到的人,又如何有能力去呵护一段感情?” 她顿了顿,又道:“我现在知道感情是勉强不来的,而且他是律师,如果当时接受了证人身份的我也很不妥,外人会质疑他的职业道德和操守。虽然我仍是很喜欢他,但他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强求。” “他没有不喜欢你!”她话说得多,刘姨听不真切,但最后那几句却很清晰。 “啊?”沈安婕愣了愣。 刘姨像在考虑什么。她想,那是允宽心里的秘密,但她若不说,安婕永远不知道,难道要让这两个孩子再错过一次?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他的家庭?”她问。 沈安婕点点头。 “其实那时候我没有完全说出来,他不喜欢家里的事被人知道。” 沈安婕微睁眼睛,静待下文。 “允宽他妈妈其实是小老婆。”见沈安婕一脸不可置信,刘姨叹口气,说起他的家庭。 周允宽父亲姓陈,是一家科技公司高层主管,喜欢流连声色场所,婚后在酒店认识了允宽的母亲。他母亲怀孕生下他后,他父亲想把母子俩接回陈家,但元配不答应,他母亲进不了陈家,只能待在他父亲买给她的公寓,天天等着他父亲的到来。 他父亲要应付元配,外面又有了其他女人,他母亲后来开始和他父亲起争执,这一吵起来,只是把男人更往外推。 在允宽十岁那年,他母亲受不了折磨自杀了,他因此被父亲带回陈家,刘姨也跟着回陈家继续帮忙。住进陈宅面对父亲元配和元配的孩子,他没有好日子过,他们笑他是杂种、笑他母亲是不要脸的酒家女,而他父亲又只顾着外面另一个情妇,他怎会快乐? 直到他有谋生能力了,他当然是搬出陈家,也把姓氏改成从母姓。 刘姨说完,伸手握住她的手。“所以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不相信爱情和婚姻。” 至此,沈安婕好像明白刘姨想跟她谈什么,倒有些不自在了。 “允宽有一个很要好的同学,你见过的那一个,你有没有印象?”刘姨问。 他要好的同学、她见过的……“我知道那个人。”她当然对那个娃娃脸男人有印象。 “他请允宽帮他姐姐打离婚官司,你离开育幼院后没多久,允宽赢了那个官司,为了庆祝,和他同学在外边吃饭,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等他同学把他送回来时,他醉到连站都站不好,后来,他喊了你的名字……”刘姨开始详述之后发生的事。 沈安婕专注地看着刘姨的嘴,几次怀疑是自己看错还是刘姨说错时,还拿出纸笔用笔谈确认,一直到刘姨以“你既然还喜欢他,就要给自己一个机会”这句话结束交谈,她在刘姨离开之后,仍难以置信。 因为刘姨说,周允宽在醉酒那晚,承认了他喜欢她。 和当事人步出法庭,周允宽走在长廊上一面脱下律师袍,一面响应着当事人的问题,送走当事人后,他到停车场取车。坐进车内,把公文包和律师袍扔到身侧座椅,他扯松领带,神色疲倦地伏在方向盘上。 似乎,有些疲倦了这样长期忙碌的生活。 他立过誓,绝对要让看不起他母亲出身、瞧不起他私生子身份的那些人对他刮目相看,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和替母亲争口气,他利用打工赚来的一小笔钱做投资,之后幸运地赚到人生第一个百万;靠着那一百万,他和学长合伙成立事务所,慢慢步上轨道后,他贷款买房子,接了刘姨后毅然决然离开陈家。 执业以来,他从未好好休息过,如今,房贷已全数还清,身边有了点积蓄,事务所的接案量也持续稳定,他已达到了人生目标,为何却总觉得还少了什么?刘姨曾问过他,证明自己的能力后,他接下来还想要什么? 还想要什么?他问自己。蓦然间,那盘踞心上多年的秀影清晰浮现……这些年除了她,他何曾想要过什么?想起今晨重逢的女子,他坐正身子,找出手机拨了通电话。 接通后,他劈头就问:“刘姨,她呢?” “回去了,走一个多小时有了。”不用问,刘姨也知道他在问谁。 回去了?这么快?果然只是去看看刘姨的——这答案并不令人意外,他却怅然若失,而此刻,才结束通话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随即按了通话键。 “周律师吗?我是陈良俊,早上才见过面。”那端声音有些紧张。 听见是陈良俊,他很意外。“你找我什么事,哪里需要我帮忙?” “不,我没事了,检察官让我具保,现在只需要去医院接受治疗就好。”陈良俊顿了顿,才问:“安婕好吗?” “嗯。”周允宽不冷不热地应了声。 “我想麻烦你,帮我跟安婕道个歉,我没想过要伤害她,只是因为她一直难忘你,迟迟不接受我,我心里承受不了,才会发生这样的事……” 闻言,周允宽明显地愣了愣。“你说——你说安婕她拒绝你是因为……” “对,因为你。我们其实无话不谈,但她不常提你的事,却常看着她皮包里的照片发呆,那照片里的人有她也有你,还有一个妇人。我曾经问过她,她很明确地告诉我,她心里的人是照片中的男人,所以我很早就知道周律师你了。”这一番话像颗石头,重重击在他心湖,掀起汹涌白浪,他好半晌无法反应,直到陈俊良在那端又唤了他几次,他才猛然回神。 “我想,还是你自己跟她道歉比较有诚意,传个简讯给她吧!”周允宽嗓音略颤,说完后随即结束通话。 他往后靠向椅背,手臂掩住额,良久,他倏然睁眸,拨了电话给张琇琇约碰面后,随即发动引擎,踩油门离开。 “安婕没事吧?我就知道周律师你一定有办法。昨晚那样麻烦你,真是谢谢。” “我和安婕怎么认识的?喔——她以前跟我婆婆租房子,就住附近而已,我婆婆后来知道她是美术系的,我又刚好在帮我儿子找画画老师,所以就请她来教我儿子画画。” “你说她现在住的那里吗?那不是我婆婆的,她前年毕业后就没跟我婆婆租房子了,我就是不知道她现在的住址,昨晚打电话给你时才会要你等一下。虽然她搬走了,不过她星期六还是过来教我儿子画画,我们还是常见面。我看她一个人,又听不见,所以要她有事可以尽管找我帮忙。” “在哪儿上班?这是我倒没听她提过,我只知道她毕业后在接一些出版社的案子,还有一些童书绘本,啊,我还知道她假日常常去旅行。” “男朋友?没见她有什么男朋友,我曾经想帮她介绍,她说她有喜欢的人了。” 周允宽走进大楼后,随手关了门。 他一面往电梯走去,一面不禁在想,这栋大楼的住户习惯很不好,进出大门竟也没有将门带上,随便一个外人都能进入,难怪昨夜陈良俊能上楼做出那么危险的事。 等等应该要再劝劝安婕,赶快搬离这个地方。但她,会用什么态度面对他? 方纔和张琇琇碰面,问了些她的事,再对照陈良俊的说法……他实难想象,有个女孩会这样喜欢他,即使曾经被他那样伤害过…… 离开张琇琇那里,他也不知怎么着,开着车就往这里过来,路上见了快餐店,车子绕进去带了两份餐,便直接开到这里。 他来这里做什么?见了她又要说什么?问题一个个冒上来,他还没法细想时,人已走到沈安婕的住处。 地板已不见油渍,但空气中还隐约嗅得出汽油味,他宽额抵在冰凉墙面,目光下移,是一般的门铃装置。 要不是从张琇琇嘴里得知,他还真的不知道像她那样听不见的人,房里还得加装门铃警示灯。张绣绣还说,她和一般女孩一样喜欢甜食,也爱快餐,尤其是麦当劳的麦克鸡块、薯条和奶茶,她还喜欢旅行……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就那样占着张琇琇的时间,问了这么多关于安婕的事,他一向果决强硬,但这刻的等待,却让他忐忑不安,这个听不见声音的女孩总有能力勾动他冷漠以外的情绪,七年前便是如此。 低喟了声,长指摁下门铃。 门内,沈安婕刚洗净擦拭外面地板的抹布,她把抹布挂到浴室的支架上,一踏出浴室,就见搁在桌上的手机在震动,她抹抹手,拿起手机点开,有两则简讯。 第一则是良俊传来的道歉简讯,她回复后,又点开下一则,是琇琇姐的简讯。 你和那个周律师有什么关系?他刚刚来我店里,问了很多你的事,你和他以前就认识了吗?我问他他不答。而且,他不跟我收这次请他到场处理的出差费,只要我跟他说一些你的事,看起来他很关心你耶,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跑去找琇琇姐问她的事?为什么? 她想起离开周宅前,刘姨提了他喝酒的那件事……她不是不信刘姨的话,只是怀疑当时他说那些话时,脑袋是否清醒?但现在琇琇姐传来的简讯内容,似乎又能证明他对她…… 一抹红光蓦地跳入眼帘,沈安婕转头看着烁着红灯的门铃警示灯,怔愣几秒,想着会是谁找她,见红灯闪动不停,她放下手机上前应门。 打开门,透过门缝见着立在门外的男人时,她脑袋有几秒的空白。 周允宽只是静瞅着她。要说什么?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贸然过来找她,他还能跟她说什么? 喉结上下滑动几回,想起手上提着的纸袋,他开口问:“吃过午餐了吗?” 沈安婕摇摇头,解开门链锁,将门拉开。“还没。” “你请我进去坐,我请你吃午餐。”他扬扬手中的纸袋。 沈安婕圆睁大眼,还反应不及,他不改作风,已径自脱了鞋,踏进屋内。她退开让他进屋,看着他的背影轻声叹息,这个男人个性依旧这般强硬。 周允宽如入无人之境,把纸袋放在她书桌上,拉来椅子落坐后,打开纸袋将里面的餐点一一取出。 沈安婕看着那一盒满出来的薯条,再看看他。他穿着正式的西装,就这样窝在她的小书桌前正在打开蜂蜜芥末酱汁,那一身的专业严谨和此刻正在做的事情真不搭。 周允宽抬眸瞅了她一眼,挪挪椅子,示意她坐下,她有些局促,毕竟椅子不够大,坐在他身侧她必然不自在。她想了想,只是抓了一把薯条,拿了张餐巾纸滑坐在地板上。 周允宽看她这样,索性把装餐点的纸袋撕开,摊平在地板上,把餐点移到纸袋上,在她身侧坐了下来,他长手长脚地屈坐在地显得有些别扭,沈安婕不知作何反应,只是咬着薯条看他。 “这你的。”他把她的麦克鸡块和热奶茶移到她面前,连同自己的那份薯条全部挪过去,他只抿了口咖啡,拿来汉堡。 狭小安静的套房内,只有偶尔拿餐点发出擦过纸袋的声音,他什么也没说,她也看不出他的用意,但这样沉默下去,也很古怪。咽下鸡块后,沈安婕故作轻松地问:“你和琇琇姐认识?” 周允宽咬着汉堡,吃相缓慢而优雅,食物入喉同时,他喉结动了下,那画面性感好看,她耳根莫名一热。 周允宽转过脸看着她,深幽的黑眸抹过淡淡的什么。“两年前帮她公公打过官司。” 两年前,他们曾经离得那么近,却没遇上。 沈安婕点了下头,这个男人的眼眸恒常清冷,但方纔那瞬间,她好像看见稍纵即逝的温柔,这想法让她不自在了起来,握起杯子啜了口热奶茶,好转移注意力。 见她移开目光,他眼神微黯。目光随意一扫,在她的书桌下看见一个旅行袋,有些鼓,应该是装了东西,他想起张琇琇的话握一下她的手,指着那个旅行袋。 “要出门?” “本来要去中部。”沈安婕捏了个鸡块,沾上酱送入嘴里。 “中部?”他微微皱眉。“做什么?”问完才见她低头认真吃着鸡块,没在看他说话,他索性不说了,观察着她。他发现她鸡块分三次入口,每咬下一口,必沾一次酱,那满足表情意外地让人着迷。 沈安婕毫无防备地和他深沉的凝视碰撞,心口跳了下,抿抿嘴后,问道:“怎么了?” “去中部做什么?”周允宽平静地问,视线一直落在她沾上酱汁的唇角处。 “画画。”她淡笑解释。“我有空就会去外面走走,去画画或者是拍一些照片回来,可以当作我创作的参考,最近接了一个星座杂志的内页插图,本来打算今天要去南投看夜景,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灵感,不过昨夜发生良俊这样的事,今天也没心情去了。”她嘴里含着食物,怕他听不懂她的话,她拿来平时与人沟通用的小白板,再写了一次。 “你喜欢旅行?”周允宽粗指抹了她唇角的酱汁,感觉指下肌肤绷了起来,他不以为杵,看着她微愣的面容。 他这般亲昵的举止令她意外,当那微微粗糙的拇指擦过她唇角时,像有电流窜过似的,被他碰过的肌肤不住发烫。 “反正自己一个人,走到哪儿也都是一个人,与其整天在家里画画,不如出去走走,多接近大自然也很不错。”她说得云淡风轻,但口气藏不了孤寂。 画画……都是一个人……周允宽看着她,眼角微有刺痛感。那句画画让他想起她曾经当着好友的面说她喜欢他;那句都是一个人,更让他想起张琇琇提过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发烧,病了没人知道的事。 他突然不说话了,好半晌后才又抬眼看她。“想看夜景?” “对啊,去看星星,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灵感。”她大眼一闪一闪的。她不知道,她有一双如星子般明亮的大眼。 “有机会出去走走,确实很好。”他意味深长地说,然后看了眼腕表,咬下最后一口汉堡,并喝掉咖啡。“我必须回事务所了。” 他起身,眼角余光瞄见她搁在画架上的手机,拿了过来,按了自己的号码拨出又按下结束后,随即拿出自己的手机,他在两支话机上分别储存彼此的电话和名字后,才把手机还给她。 沈安婕接过手机跟着他走到门口,看着他穿鞋,再看着他抬脸,正触及他泛着血丝的黑眸时,想说些什么关心的话,又怕不妥,迟疑间,他已穿好鞋。 “进去吧,记得门要上锁。另外,陈良俊没事了,现在已经回家,不过他必须接受医院治疗。” “我知道,他有传简讯给我。” “虽然他目前是平静的,但还是小心一点,有事打电话给我,我看到你名字,就会过来了……那,我走了。”深深看了她一眼,他转身离开。 待他身影淡出视线,沈安婕才进到屋里,看见地板上那个他喝过的咖啡杯时,又想起刘姨的话和琇琇姐的简讯。不过几个小时,事情的发展却教她意外,蓦地,她笑了出来,唇角隐约有抹甜。 第九章 车子停下,周允宽看着前方那栋大楼,犹豫着要不要上去。 一个小时前刚结束一场辩论庭,从地方法院出来后,该回事务所的他却在途中将车子调转方向,往这个方向来,只因为今日一整天,他时时想起她。而他与她,明明昨日才见过面。 他向来不是感情用事之人,行事也有他的一套规矩,可方才偏偏就是克制不了那种想见她的冲动,就这样把车开过来了。轻喟了声后,他熄火下车,倚着车门看着沈安婕住的楼层——不知道她在不在? 她离开的这几年,他才慢慢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当作没发生过或是阻止它的发展,它就能够云淡风轻的;当思念不因分离而褪色,而是与日俱增时,他终于认清,她之于他不只是一个他经手的案件证人而已。 他不信爱情、他鄙视爱情,可当自己对一个人思念了这么长的时间后,他如何再自欺欺人,说自己心如止水,说自己不屑情爱?他分明早就放不下她。 他想着该不该把她带回身边,他想着接下来他怎么做才好,他想着当年的拒绝给了她怎样的伤害,他想着她是否会不愿意回到他身边;他甚至想着若能在一起,但日后因为其他因素而无法走到最后时,他能不能承受? 原来当一个人如此在乎另一个人时,无论欢喜悲伤,无论甜蜜苦涩,无论反悔或坚决,一旦选择后,都要自己承受了。 卡嚓的开门声响,中断了他漫飞的心绪,黑眸一抬,觑见那正从大楼里走出的秀影时,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定定瞧着她。 沈安婕没料到会在大楼门口见到他,她呆了好几秒,直到反应过来时,她已走到他面前。“你……怎么会在这里?” 对于她的话,周允宽似是没有心理准备,静默了几秒仍找不到理由响应,他俊美面容浮现罕见的窘迫,薄唇张合几次后,才见他缓缓开口。“刘姨说她煮了一桌菜,要我来带你回去吃。” 沈安婕看看腕表,抬眸看他,困惑地问:“可是现在才刚过五点,你还没下班吧?”她仍记得当年他常夜深才进家门。 “今天事情不多,早点下班也没关系。”他想起什么,问:“你要出门?” “要去买个颜料,刚好一个颜色用完了。”她指指路的一端。“那边有书局。” 周允宽淡点下颚,又问:“晚上还有事吗?” “没有。”她摇摇头。 “那先回去吃饭,晚点送你回来时再去买颜料。”他走到副驾驶座,帮她开了车门。 沈安婕静瞅着他。他的邀约有些突然,但思及是刘姨开的口,她不再考虑,上了车。 回到自己屋门口,周允宽拿出钥匙开门。 眼角余光映入她淡淡身影,他突然转过身面对她,从手中那串钥匙中,卸下两支。“这给你。” 沈安婕看着那两支钥匙,疑惑丛生。“这个是……” “大门钥匙。”他指指庭院前那道门,再比了比面前的门锁,看着她道:“你有空可以常过来,钥匙给你,你就能直接进屋。” “你的给我,那你怎么办?” 他笑了声。“我房里还有备份的,等等拿出来就好。” 淡淡薄暮落在他脸上,让他这笑容光彩倍增,她看见映在他眼底的自己,倏地想起刘姨说他在喝醉时承认过喜欢她,顿时她耳腮泛起热意。 低眼看着钥匙,犹豫着要不要收下时,大门忽地被打开了,她转首看过去,见门后的刘姨一脸惊喜。 “安婕?我还想说怎么我听到门锁开了的声音,但都没见到允宽进门,原来你们站在门口。”刘姨一把握住沈安婕的手。 沈安婕撒娇地靠了上去。“刘姨今天做了什么菜要请我?” “啊?”刘姨纳闷了。 周允宽闻言,猛地想起自己蹩脚的谎言,面色大变,正打算阻止这个对话,但迟了几秒。 “周律师说,你做了一桌菜,要他带我过来吃。刘姨晚上煮了什么?我每次只要想到刘姨做的菜,都会流口水。”她笑瞇瞇的。 刘姨怔然片刻后,一脸疑惑地看向周允宽。“你跟安婕说我做了一桌子菜要请她?” 周允宽愣了半秒,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表情略显不自然,“反正她也是要吃饭,不如就带她过来这里一起吃。” 刘姨古怪地瞧着他。“问题是今天我没去市场,没有煮晚餐,打算买外面的,而且你也没说你要回来吃饭。”越看他,越觉他表情奇怪,看看正在脱鞋的沈安婕,突然抿住嘴,压下笑意。 闻言,周允宽错愕了几秒,见刘姨憋着笑,他神色略僵地道:“那等等去外面吃好了,我先上楼换件衣服。”说罢,他快速地脱了鞋,掩饰什么似地越过两人,大步进屋。 沈安婕看着他匆匆进屋的身影,困惑地问着刘姨。“周律师他……怎么了?” “他听到我今晚没做饭,吓到了。”刘姨笑开来。 “……啊?”沈安婕满眼困惑。“可是他说刘姨煮了一桌子菜,你还要他带我过来。” 刘姨摆摆手,愉悦地笑着。“没有,我都没做饭了,怎么会要他去带你过来?” “啊?”她再瞪大眼。 “我想,应该是他想见你,所以找了这理由把你带过来。” 他想见她?想着他在她住处楼下曾出现过的不自在神色,她耳根蓦地一热,竟是有些期待之后的发展了。 一早,按掉手表闹铃震动的设定,沈安婕坐起身,揉了揉犹有困意的眼,见到一旁的手机在震动,她捞来手机,看见了简讯提醒,一点开,发讯人是周允宽。 醒了吗?收拾一套换洗衣物,带上外套和你的寝具,我在楼下等你。 她愣了一下,回传讯息:做什么? 等了一下,他传来回复:我等你。 沈安婕有些纳闷,但知道这是他一贯作风,也不愿意他等太久,于是匆匆进浴室刷牙洗脸,换了套衣物后开始整理行李,不出十分钟,她背了侧背包,带上画箱和相机出门。 她一走出大门,就见到男人那浸沐在晨阳中的身影。 没有外套遮掩的他更显瘦削,他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薄阳在他身上洒落一层光晕,淡了他周身的冷冽气息。曾经以为不会再见的人,如今就站在那里,如此真实。 沈安婕走了过去,还未靠近,周允宽已发现她,连忙走向她,接过她手中的画箱。“我来。” “谢谢。”她微微一笑,对上他幽深黑眸。 那一枚笑花,犹如这冬阳般的温暖,他长眸浮涌温柔,语声柔沉。“不怕我把你卖了?” “要卖,七年前你就会卖了。”她微噘着嘴,带了点不自觉的撒娇姿态。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和他也能这样轻松对话。自从良俊的事情后,她每天见到他,初时他还会找理由出现在她面前,说刘姨要他带她回去吃饭、说刘姨要他带早餐过来给她;但这几日他不再有理由,似乎把来她这里当成是每日必定的行程。 他们就像朋友般,吃点东西、聊聊一些生活上的事,气氛平静,恍若七年前分离那一幕不曾发生过。这种情况十来天有了,刚开始她有些不自然,但也渐渐习惯现在这样的相处模式。 他最近这些亲近她的行为,让她深信他不是不在意她,也许他只是需要点时间。 看着她俏皮的模样,周允宽轻笑出声。“刘姨做了三明治,等等上车吃一点。” 他打开后座车门,把她的物品放进去。 沈安婕一上车后,转头就问:“我们要去哪——”她倏然止声,圆睁水眸看他,呼吸有一瞬的不稳。 周允宽只是想要帮她拉安全带,身子一侧一倾问,女孩转过脸来,他心头一颤,目光深深。窗外阳光透进,映得她唇红齿白,这角度如此契合,他只要一低头…… “你刚刚想说什么?”在失控前,周允宽拉回理智。 “……啊?”根本来不及看到他掀动的唇。 她发傻的模样,滑稽得令他莞尔。“我问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我是想问你,你要带我去哪里?还有你今天不用进事务所吗?”除了星期六固定教画之外,她其余的工作时间向来自己安排,但他和她不一样,今天可是星期五,他不上班? 他帮她系上安全带后,才看着她问:“你都上车了,现在才问不是太晚了?” 沈安婕未多想地说:“我刚刚在楼上传简讯问过了,你不跟我说啊,但因为是你,去哪里都没关系,不过我总是会好奇。” 她语气间的信任让他胸口胀着热气,他珍爱地看了她一眼。“我今天休假。你不是想看夜景,需要一点灵感吗?我带你去看夜景。” 盯着他的唇,她愣了愣。 “怎么了?” 咬了咬唇,沈安婕才道:“可是那份画稿,我前两天完成,也交出去了。” 周允宽怔然几秒,神色有些懊恼。对她的感觉迟了这么久才愿意正视,怎么连带她看夜景这种事,他也迟了? “不过,我还是很想看夜景喔,也许还可以在星空下画画。”她笑瞇了眼。 这样的体贴让他释怀,周允宽淡淡一笑,将车子平稳地开上路。 近三个小时的时间,车子才下了国道,经过市中心,在路边小吃店简单用过饭后,车子一路往僻静的山上走,约莫半个小时后,车子才停在一处宽敞的停车场。 周允宽提着行李和她的画箱沿着阶梯而上,沈安婕跟在一旁,不时侧头远眺群山环绕的景色,心底暗暗赞叹。 “这里你来过?”见他路况熟得很,应当来过。 “一个朋友经营的民宿在这儿,我来过一次。”周允宽领着她,双双来到敞开门的屋前。 这民宿隐于山间,视野辽阔,环境青翠优美,不仅能远眺群山环绕,其自然生态也甚为丰富,整个建筑物采用红砖设计,古色古香的风貌,让人印象深刻。 “这里好漂亮。”沈安婕看了看面前的建筑物,还想再问些什么,一个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嘿,周大律师大驾光临,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啊!”娃娃脸男人走了过来,一个拳头就轻击上周允宽的胸口。 周允宽只是睨着他,没说话。 “啊啊,妹妹,原来是你!”吴秉贤瞧见他身边的女人,发现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沈安婕。他惊讶不已,凑近脸端详着她。“变得更漂亮了。” 娃娃脸男人突然的贴近让沈安婕吓了一跳,她退了一步藏到周允宽身后,只探出一张脸,一脸不好意思。 “别靠这么近,你吓到她了。”她两手紧抓着自己手臂,周允宽心头一软。 吴秉贤笑了,神色却有几分正经。“终于找到她了?”他可是永远都忘不了,这个冷情男人帮自己姐姐赢了官司那晚情绪崩溃的模样。 周允宽没什么表情,只低应一声。 “昨天打电话来也没说你要带人来,我以为你自己过来,所以只留一间房。” 吴秉贤接过他手中的行李,走在前头。 “没关系,我睡地板。” “没想要同床共枕啊?这么纯情。”吴秉贤挑了挑眉,暧昧地笑。 周允宽只是冷冷睐了他一眼。“她作画需要灵感,想看夜景,我只是带她过来看看。” “只是这样而已吗?我这里营业了三年多,怎么就不见你带谁来过?不说你带别人,你自己也只来捧过一次场,接到你的电话时,我还以为我幻听哩!” “你这个民宿老板,对上门的客人都这么啰嗦?” “知道啦,迫不及待和妹妹独处啦?你看房间不就到了?”吴秉贤搁下行李,拿出钥匙,开了门后,他转头看着沈安婕。“妹妹,记得我吗?几年前我们一起吃过饭,你还很大声地告诉我,你喜欢他。” 沈安婕盯着他的唇,面颊蓦地一红,不知道该怎么响应。 “你要再这么啰嗦,我去问问附近还有没有别的旅馆。”见她一脸尴尬,周允宽出声。 “真是坏脾气,小妹妹究竟看上你哪一点啊?好啦,行李帮你放在这里,下午可以到观景台那边的咖啡座喝下午茶,晚餐就在那里用,那边的夕阳和夜景都很不错,很多客人专程上来就为了看夕阳和夜景。”揶揄后,不忘以民宿老板身份介绍,转身离开时,忽又想起什么。 “允宽。”吴秉贤回身,见女孩弯身翻着画箱,他看着好友,难得正经。“爱情没那么可怕,你要真心如止水,对爱情没有一丝期待,也不会带她来这里了,不是吗?” 周允宽只是淡瞟了他一眼,不作响应。 “双亲爱情失败,自己也经历一次失败,这不表示永远失败。”他淡扫那不知道两人在谈话的女孩一眼,难得语重心长地说:“你这样不愿给她,又放不下她,这才是真的伤害。有些东西错过了就不再回来,你有机会再得到一次,应该好好想想要怎么做。” 闻言,周允宽未置一词,只是静立在原地,久久不动。 他过去确实不愿意给她她想要的,可现在,他不是不愿给,他只是害怕,怕热情一旦消退后,他们会不会走上彼此双亲的那条路?会不会像他经手的每件离婚官司那样,爱到最后,以憎恨收场? 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就没有所谓的失去,他还能对爱情抱着怀念、抱着憧憬;可一旦曾经被握在手里,却又从指缝间流失时,得到与否,是不是真的重要? 喀地一声,房门被关上,周允宽看着被好友关上的房门,侧过脸静睇那不知何时已走到阳台的纤秀身影,思绪始终反复不定。 这里的观景平台有上下两层,上层还有露天咖啡座,提供餐点和咖啡。 吴秉贤预留了上层最外缘,一个视野最好的位子给两人,坐在咖啡座里,一眼望过去,景色尽收眼底,被翠绿山峰环绕的山林间,偶尔开朗偶尔迷蒙。 低首看着卷宗研究案情的周允宽,忽然觉得天气变凉了,他抬眼欲看看天色,那目光一抬,立即被那沉静的身影给勾住不放了。 她的画箱立起,成了画架,她就端坐在画架前,执着水彩笔在画纸上涂抹着色彩。她侧颜淡淡,五官线条贞静柔软,浅薄夕阳在她发上铺上一层金粉,冷风拂过,她发丝便流动着柔软的辉芒。 就只是这样看着她,什么事也不做,那因研究诉讼案件的疲累感竟一点一点在消逝。如果每次在抬眼时就能看见这样一道身影,那样的生活是否更完美?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合身高领毛衣,看上去有些单薄,周允宽起身回房拿了自己的风衣,走到她身后,身子微倾,看着她的作品。 沈安婕弯了弯身,在水袋内洗了笔后,挺身时瞧见了男人的鞋尖,她侧过头,就见着他清俊身影。 “变冷了,加件外套。”周允宽把风衣披上她肩头,视线移到她的画作后,好奇地问:“现在画的,也是要交给出版社的吗?” 他弯身低头询问她,而她仰着脸,两人近得能呼吸到彼此的气息,有些暖,也有些暧昧,她红着脸,微挪目光。“不是,只是觉得这里景色很好,把它画下来后,回去可以扫瞄进计算机里当作品的背景,再加一点人物什么的,就是另一种风貌的作品了。” 他不是很懂她的领域,淡点了下头,打算又说些什么时,吴秉贤的声音突然冒出。“有没有打扰到你和妹妹情话绵绵?” 周允宽闻言,抬眸看他,清冷的眼神像在问:你来做什么? “别这样看我。”吴秉贤笑着说。“我是来告诉你,这里越晚人越多,你们想吃什么最好现在就先点,晚了就要等喽。” “你这个老板推荐什么?” “这种天气适合火锅,推荐牛奶锅和南瓜锅。” “那就各一锅。”周允宽说完,又转身和沈安婕说了几句话,就见她开始收拾。 “我把卷宗拿回房里,她留在这里。”收起桌上的数据,并带着她收拾好的画箱,周允宽交代了声便先离开。 吴秉贤拨了电话吩咐厨房后,看着好友走开的背影,再看看那背向他的女孩,他沉吟片刻,走到女孩面前,低头看着她。 “妹妹,问你几个问题好吗?”他神色正经,一字一字清楚地说。 娃娃脸男人不见痞样,沈安婕无端紧张起来。“好。” “你知不知道周允宽很会打离婚官司?” “知道。”妈妈就是找他打离婚官司的。 “他妈妈是酒店小姐,是他爸爸的小老婆,这你知道吗?” 她点点头,不知道他提这做什么。 “你知不知道他因为他爸妈的关系,所以惧怕爱情和婚姻?” “……知道。”刘姨才跟她提过而已。 “那你知不知道……”他顿了下,才慎重道:“周允宽是喜欢你的。” 沈安婕盯着他的嘴,微瞠眼眸。连这个男人也这样说……“我知道,因为你不是第一个告诉我的人,可是他没有表示过。”她表情略微不好意思。 吴秉贤笑了下。“你那位长腿叔叔比较闷骚,要他表示出来实在很困难,你可以主动跳上他的床,生米煮成熟饭,依他死板板的个性,一定对你负责,要不然,你就去找个男人来气他,他被逼急了,也许就会有所表示喔。”他加上一些手势和夸张的表情。 “……”这个男人真的是他的好朋友? 他右手搭上她左肩。“别这样看我,我可是在帮你。他不信爱情,所以根本不可能主动表白,他以前交过一个女朋友,那也是对方缠了他两年,他才试着给对方机会的。还有啊,我和他成为好朋友,也是因为我死缠他缠来的,他功课好啦,我就黏着他,黏到最后我们就成了死党。死党你看不看得懂?”他嘴形加大。 顿了下,他又说:“你们这一对已经拖了七年多了,还想再拖啊?人家猛一点的孩子都不知道蹦几个了,他不主动你主动啊!早知道当年就应该把他喝醉酒喊你名字的那副样子拍下来,让你拿影片逼他承认喜欢你,他就不能赖了。”瞧见男主角往这方向来,他又道:“我们来试试,看他会不会吃醋。” 沈安婕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伸掌揉上她发心,又摸摸她脸颊,她微愣,见他挤眉弄眼,眼神随着他略移,在瞧见周允宽阴沉的面孔时,她恍然明白了。 她笑了笑,看着吴秉贤走开的身影,刚回来的周允宽瞪着她温暖花开的笑容,不明白自己不过回房一下下,她和秉贤已如此熟悉了? 这心思刚滑过,他猛然一怔,自己这可是在吃好友的醋? 深邃墨黑的夜幕,一片繁星点点,远处山下万家灯火通明,犹似天上落下的珍珠。 用过餐后,他们起身走到观景台的最外缘,靠着栏杆眺望山下一片灯海。由于吃的是火锅,沈安婕一度热出汗,于是脱下他的外套揣在怀里,单手拿着相机,随意拍了拍咖啡座和用餐的客人。 “我发现你朋友很有趣,但和你个性差很多,很难想象你们是好朋友。”她微笑着。 “硬被他缠上的。”他说得不情愿。 这说法又让她一笑,她看了看周遭,道:“生意真好,我都不知道他原来在开民宿。” “他对法律这一途没兴趣,纯粹混学历,毕业后本来还在台北工作,三年多前才回来这里经营民宿,这片山是他们自己的。” 沈安婕盯着他的唇。他的五官隐在暗色中,她得要十分专注才读得清楚他的唇形,他因说话而带出的暖意在夜风中散了去,在耳畔飘飘荡荡。 这夜,如此诱人。 周允宽凝视着她。她近似深情的目光,搅得他呼吸微乱,她微启的红唇隐约湿润,可见唇上有着薄薄水光,这景致,要比夜色更蛊惑人心,他倏然想起她曾经用那张软唇,留留恋恋地在他唇上印上一吻。 眸色略深,他情不自禁朝她倾近几分,顿了下,见她目光不移,他又俯近了些,小心翼翼地像怕惊扰她似的,可身后一桌孩子突然喧哗出声,他看着她微红的脸蛋,轻咳了声后,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目光。 其实彼此都明白,他们现在都在试探对方的心思,分明渴望又不敢贸然前进。 “走吧,去那边看看。”周允宽指了指角落那一块,转移彼此注意力。这观景台极大,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风貌。 沈安婕抱着外套,拿着相机跟着他,身子才一侧,就见他和一个刚收拾完邻桌用剩餐点的服务生撞个满怀,也不知道是哪方不小心,眨眼瞬间服务生手中的托盘已翻倒,上头的火锅汤料就这样洒在他身上,只见服务生猛低头道歉。 她一惊,赶忙上前察看,看见他衬衫和西裤皆被残羹弄得一大片,她直觉好烫,急问他痛不痛,然后用空着的那手试图拍净他衬衫。 周允宽皱眉看着自己狼狈的一身,在听见女孩着急的询问声,又见她探手过来时,他眉心略展,跟着握住她手腕,平静地说:“不痛,你不要忙,我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就好。” “……不痛吗?”沈安婕抬脸看他。淋在他身上的是火锅热汤啊! 他摇摇头。“是吃剩的,所以汤不烫。你待在那里不要离开,我等等就过来。”他指了指平台角落。 见他似乎没什么大碍,她放心离开,走到他说的那个角落,望向另一边,果然景色大不同。 她拿着相机拍了几张照片后,想试试将满天星子入境,由于忘了带脚架,她把他的外套先搁在栏杆上,接着再把相机也放上栏杆的平面处,微低身子调整设定相机后,按下自拍模式。 她略移身体,手肘下意扫过外套,外套剎那间往外滑落!她探头一看,外套掉在草坡上,她所站的地方是延伸出去的平台,和草坡间是悬空的,这么一来要捡回外套便有些困难。 看了看周遭,就着平台角落的灯光看见一旁有一道往下一层观景平台的阶梯,她绕了过去,顺着阶梯而下。 周允宽快速冲了身体,换过衣物后,一到平台,恰好看见她走下阶梯的背影。 她想做什么? 沈安婕走下几阶后,便看见他的外套,于是她一个反身,压下身子,两手碰着草地,缓慢地向右侧移动,见外套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心一横,右手动作略大地拉住外套往下一扯,但此时脚下突然一滑,她整个人伴随着惊呼声,贴着草坡往下滚。 周允宽才绕过来,看见的便是这幅画面。 “安婕!”他踩着木阶急急朝下奔去,一度差点踩空,直到踩下最后一阶,他朝那个趴在木质走道上的人儿走去,心慌不已,心脏像停掉似的,感觉有什么东西硬生生从他身体抽离。 像小鸟的声音……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周允宽看着那趴在走道上的身影,脑里蹦出一张稚气未脱却甜美无比的脸蛋。这一刻他才明白,只要这个女孩能够安好如初,只要她还能好奇地要他形容各种声音,她要怎样他都好……都好。 他不要爱情,他怕遇上了像父亲元配、像母亲那样对爱执着的女人,当他给不起那么浓烈的爱情时,那会是一连串的争执,甚至偏激地走向毁灭。同时,他也怕自己遗传了父亲的多情,无法对一个女人专一,让女人为他伤神;他更怕万一步入婚姻后才发现自己没办法和对方相守到老,那么孩子便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除此之外,纵然安婕已二十四岁了,但在他眼里,她终究是个小他十岁的女孩,她会有更丰富的历练和更精彩的生活,他不希望耽误她。 然而看见她滑落山坡,自己却没办法代她承受时,那种害怕失去她的感觉却比什么都要强烈,就是这一刻,他明白,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只要她在身边。 沈安婕趴在走道上,眉眼紧皱,她被磨得好痛,下巴、肚腹、手肘、脚都在痛,热热刺刺的,大概是磨破皮了,还有她右脚膝盖,似乎碰撞到什么硬物,也正明显地痛着。 她不知道周允宽一路追着下来,也不知道他在唤她,她只想趴一下,好让全身的刺痛能消退一些。 蓦地,她身子被抱了起来,她感觉自己被拥进温暖的怀抱,那怀抱有着极淡的清凉味,如此熟悉,除了他还有谁?猛一睁眼,果然见到他焦急的脸。 “安婕!”周允宽一把抱起她,揽在怀里,见她睁开眼睛,着急地问:“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痛,还是哪里不舒服?你——” 他说得极快,不若平时的沉稳,交错着焦急和惊喜的黑眸里隐有水光流动,她看着他张合不停的嘴,却一字也没看进眼里,他慌乱的神色让她一时间找不到话响应…… 这性冷的男人,有这样的表情,若还说对她不在乎,她也不相信了。 她勾勾唇角,想笑着说她没事,却牵动下巴肌肤。她痛嘶了声,皱眉道:“我没事,只是有些……痛。” 听见她的声音,周允宽敛了敛惊惶,仔细端详着她,瞧见她下颔渗出血丝。 “破皮了……还有没有哪里痛?” “右脚好像撞到什么,膝盖痛。”她在他怀里,勉强坐起身子,推高一只袖子看了看。“手也破皮了……” “允宽,要不要紧?”忽而,吴秉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闻几个客人嚷着有人跌下去,他急急赶来,想不到是他们。 周允宽回头,看着他要求:“能不能开车送我们去医院?我希望她做个检查。” “我去开车,你抱妹妹先去门口等我。”吴秉贤急声交代后,周允宽一把抱起她,往民宿正门口快步而去。 第十章 回到房间,沈安婕梳洗过后便睡下。 检查过后,除了下巴、手背等裸露在外的肌肤擦伤较明显外,其余地方因为衣服的包覆而减低了伤害,仅只是微微红肿,并不须特别做什么照护;另外她右膝应该是撞到石块之类的,所以有些肿,只要多做冰敷,四十八小时后温敷就能消肿。 医生帮她照过片子,脑部未受到撞击,一切安好。周允宽看了眼时间,走到床边,将她膝上的冰敷袋移开后,她像被惊扰似地翻了翻身。 她睡得颇沉,呼吸轻浅,似乎不受那个意外影响,可她不知道,直至这刻,他犹有余悸。 你这样不愿给她,又放不下她,这才是真的伤害。有些东西错过了就不再回来,你有机会再得到一次,应该好好想想要怎么做。 秉贤的话就这样清晰地窜出,他凝思许久,忽然掀开被子上了床,躺在她身后,长手揽过她,将她收拢在怀里,他低下头,薄唇轻轻落在她散着清香的发间。 暖暖的气息、微麻的触感,扰醒了她。 沈安婕睁开略沉的眼皮,瞧见腰间的手臂时,微地一怔,随即缩了缩颈,耳壳处有热息轻缓缓掠过,她虽感到意外,却也不怕不慌,许是从未和异性有过太多接触,于是对身后那人的气味,她熟悉得很。 慢吞吞转过身子,她揉着仍沉的眼皮,微笑看他。“你怎么了?”这是他头一次对她有这样亲昵的举动。 那揉眼的孩子气动作,让周允宽见了胸口直发软,他抬手抚过她长长发丝。 “没事,只是想抱抱你,怕你……不见。” 他重新将她拥入怀里,手臂忽然使了力,有些蛮横地紧抱着她,硬实身躯轻轻颤动。 她身上泛着沐浴后的淡香,抱起来如此美好,混合她的体香,像是一剂毒品,诱他吸食,他禁不住这样的蛊惑,张口吸吮她颈侧。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身体微僵,片刻,想起他稍早前出现过的慌乱神色、想起一个十岁小男孩面对母亲死亡的惶恐模样,她知道他害怕,呵口气,她纤臂绕过他的腰,贴上他背脊,手心轻缓缓地对他微颤的背躯慢揉轻抚。 那安慰的举止让周允宽动作略停,微微抬脸,看着她的眼神慌迷又依恋,盯着那两瓣犹似花瓣的软唇,眸色忽转沉,他低头,薄唇贴上她。 只是浅尝,辗转流连她的唇腹,将她略凉的小嘴煨出暖意后,他才顶开她齿关,探入温舌;她轻启着唇,包容他温柔的侵袭,这迟了多年的吻,只是这样舌尖与舌尖相触,交换着彼此的唾沫而已,便已是如此蚀骨醉人。 她口中的甘美滑入他咽喉,落入他肚腹,心里的缺口像被一点一滴填补起来,这更让他情动不已。他大掌捧住她后脑,探入几分,不意却顶到她擦伤的下巴,他听见她嘶了一声,随即离开她甜蜜的唇。 气息紊促,尚未平复,他只得把下巴靠在她肩上,低低吐息,他看见自己呼出的热息拂动了她的发丝,那画面让他莫名一暖。 看着她犹带迷离的眼,他拂开她额前碎发,轻道:“睡吧。” “你呢?”他要睡回地板上了吗?她想再多抱他一会儿的。 他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我也要睡了。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你好好睡。”这样抱着她,只是想要确定她是完好存在的。 “……”沈安婕愣了愣,小脸蓦然窜红。她不是这意思,但总不好跟他解释她其实不介意他对她做什么,于是她只能沉默。 “快睡,眼睛闭上。”他促道,手臂环过她腰间,径自闭了眼。 见他没有下床的打算,她钻进他怀里,抿着略红的嘴儿笑了。 窗帘摆动间,晨阳钻入房内,在床上的人影上错落几道细碎,沈安婕翻了个身,睁眼便瞧见阳台前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周允宽穿了件水蓝色衬衫,搭的是笔挺的黑色西装,他站得直挺,两手搁在裤袋,黑发上隐约跳动光的分子,却是一身落寞。 记得昨夜的他后来是很温柔地拥着她入眠的,他什么都没表示,但举止却已让她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终于往前迈进了一大步,这样让他不开心了吗?为何一早就让她瞧见他孤寂的背影? 掀开被子,她连鞋也没穿,踩着光滑的木质地板走了过去,从后面拥抱他,她颊面贴着他左肩,隐约感觉他背下沉稳的律动,那声波如此动人。 周允宽在她一碰上自己时便已从回忆中清醒,他转过身,见她身子单薄,两掌轻握她纤秀肩头。“醒了怎么不加件衣服?山上很凉。”说罢便推着她往回走向床铺,从衣柜里找出外套帮她加上。 他在她身前矮下身子,微抬清俊面孔,掌心贴上她右膝。“还疼不疼?” 她笑了笑,两指掐出一小段。“一点点。” “那先去刷牙洗脸,等等早餐送来,吃了后就回去。” 她点头,走进浴室间盥洗,出来时,他已坐在角落的圆桌前,指间挟着的好像是照片,正低眼凝视着。她好奇走近,才一靠近他,周允宽大手一抬,已环上她的腰。 他突然将脸庞贴上她肚腹,像受伤的孩子寻求慰藉般,良久,他才退开身子,拉来一旁的椅子,指着椅子看她。“坐。” 沈安婕有些纳闷,但仍是坐了下来。 周允宽把照片递给她。“这是我母亲。” 她看着照片,再看看他的五官。“好漂亮。”她这才知道他清俊的模样,原来出自他母亲的美。 他垂下眼眸,笑得有些涩然。“她在酒店上班,后来成了我父亲的小老婆……”接着,他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她曾从刘姨口中得知的那个故事,但他接下去说的,却是她不知道的那部分。 “那是她生日的隔天清晨。我醒来进浴室想刷牙时,看见她倒在马桶边,血流满地,一旁还有一罐安眠药的空罐子,送医后还是不治。” 他顿了下,深吸口气后,才又说:“她吞药又割腕,死意坚决,却一点也没考虑到我。之后我被我父亲接回,他元配还有和元配所生的孩子容不下我,我父亲忙着公事外,也忙着和外面其他女人厮混,根本忘了我的存在。我不明白大人的世界为什么这么复杂,什么情啊爱的,满口说得那么动容,结果受苦的却是我。” 眨了下微热的眼,他语声低哑。“我一直忘不了我妈死前的样子。那天,她打扮得很漂亮,我睡前还抱着她,对她说:『妈,生日快乐,我爱你。』”他忽然抬眼看着她,眼神凌厉。“她怎么能在我对她说我爱她之后,转身就结束自己的生命?” 见她像被自己的表情吓到,他别开目光,情绪稍缓后,看着她说:“后来我看了母亲的遗书,才知道她自杀那天,我父亲答应她会过来陪她过生日,但他失约了。我母亲不想再过那种等待的生活,所以自杀,遗书上还说她很对不起我,我只是她为了留住我爸的工具。” 周允宽突然笑了,有些凄凉。“我母亲对我并不十分关心,她情绪不稳定,有时好几天不理我,有时却又对我特别温柔,我一直到看过遗书后才想起来,她对我好的时候,都是父亲过来看我们母子俩的那一天……而我那个伟大的父亲,后来因为私生活不检点,所以被迫提早退休了,我冷眼看着他那样的下场,不明白我母亲爱他哪一点。” 被养在外面的小老婆,等着男人留恋回首,生了孩子试图掌握男人,才知道男人不吃这套,心思无法发泄的她转而将气发在孩子身上,当有一天,这孩子终于长大成人了,凭着不服输的个性赢得一个律师身份,却因为长年处于没有爱的家庭里而不相信感情。 看着他清俊脸上有着罕见的脆弱,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她想了想,挪挪身子,两手从他正面抱住她,轻声说:“都过去了……” 过去了吗?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放下那一段,但那一幕幕让他伤痛的画面,好像在她的拥抱里逐渐平息,他渴望被爱却又惧怕爱情的矛盾,在这刻似乎都已消融殆尽,只余她,是他的唯一。 周允宽送沈安婕回家,在她的住处外看着她走进去,也听见门上锁的声音后才转身,他该放心离开,可双腿却迟迟移动不了,似乎还有事没有完成,总是要确定一下什么才对。 他背贴着门板想着什么,好半晌后,他拿出手机键入几个字。 安婕,我三十四岁了,你嫌不嫌我老? 他有些闷,却又觉得这是他眼前最在意的事,犹豫后,传送。 刚锁上门,沈安婕才放下包包和画箱,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 她拿出手机,看见发讯人是他,有些意外。点开后,内容更让她一时间有些错愕,怎么突然问她这个问题?她指尖在按键上游移,想着要怎么回复时,手机又震了震。 发讯人仍是他,她点开。 六年后,我已经四十岁,但你才三十岁,正值青春年华,你介不介意身边的人是一个中年大叔? 她怔了怔,眼眸霍然瞠大。他这是在……告白?还反应不过来,又有新讯息。 也许有人会问你,你为什么要跟一个大叔在一起? 门外的周允宽在按了传送后,有些懊恼,这样的内容幼稚得真不像他会说的话,可门内的沈安婕,却是握着手机,无法控制地笑了。 这是告白了,他内敛、不善表达,因为他害怕爱情会带来苦痛和伤害,所以排斥而说不出口,如今他已能做到这样,她亦是深深感动了。 她琢磨良久后,才想到最满意的回复,输入后传送。 短铃响起,周允宽迟疑着要不要按开简讯,他第一次接诉讼案、第一次正式踏进法庭为当事人辩护时,都没此刻这样紧张。片刻,他终是按了读取键。 你五十岁时,还是成熟稳重的大叔,可那时我已四十岁了,是个黄脸大婶啦! 他瞪着那行文字,找不到话形容现在的感受,只觉心口酸疼。还没想到怎么回应时,简讯铃声又响了两下。 其实之前刘姨跟我说了一些事,我想,也许我们之间不是全然没机会的,所以你传讯来要我带换洗衣物,我才把它当成一个机会,就因为那个人是你,我才放心在外头过夜。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片刻,他沉沉吐息后,传了新讯息过去。 你说鱼鸟不能同飞,那么,一起逐浪好吗? 沈安婕看着他回传的讯息,眼眶蓦然发热。 这真是她认识的那个冷情男人?这样的话不像他会说的,或许正因为他说不出口,才用简讯吧!可他这份别扭,却可爱得教她感动。 她眨了眨微湿的眼睫,按下一个字:好。 周允宽看着那个字,心上那个很空很空的地方,像被人灌了满腔热流似的…… 开门。他传了两个字。 沈安婕走到门后,看着门板,心里像打翻了五味酱,有些期待、有些感动、有些酸涩,也有些甜蜜。她握住门把,深深呼吸后,一口气拉开门。 她扬睫看他,跌入他辐射着热意的深眸底。 周允宽看着她,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偏又难以启齿。 你真的不在乎年纪问题?他低头,传了讯息。 怎么又是这种问题?沈安婕读着讯息,抿唇笑着。 你跳针。她简短回复后,想起他对感情的惶惑,又低眸按着按键。 我本来以为你是遥不可及的星子,所以我才追不上你,可我现在才知道,你只是又硬又臭的大石头,顽固又不知变通地横在原地。 她抬眸看他,见他表情未有异样,拇指又迅速按着按键。 喜欢一个人,在乎的是能不能和他长久,就算外在一切再好,但不能长久,我要它做什么? 周允宽读着她的讯息,心口软得一塌糊涂,他抬起头,却见她微笑着上前一步。 “我觉得,无论是你爸或是你妈,他们不是不爱你,而是因为他们早就知道,将来会有一个我,这么这么这么样地爱着你。”她脸蛋很红,但仍执意开口。 沈安婕想,如果他没有勇气开口说爱,那么就由她来说也无妨。 “我相信,你到现在都没有对象,一定是上天安排的,它要你等我长大。”她虽羞涩,目光却坚定不移。 周允宽看着她,深邃目光渐生热意。他不知道她的勇气从何而来,但想想,也许自己潜意识里真是在等她长大,可如今都无所谓了,他很确定自己这辈子只要她。 片刻,他语声沙嗄地说:“搬来和我住吧!” 他张臂拥住她。 沈安婕住进周宅后,周允宽将一楼客厅重新装潢,隔出一个房间做为她的工作室,让她可以在里头作画,而在他的建议下,这个小工作室也开设起绘画班了,虽然来报名上课的学生不过才五个,但总是一个开始。 以往的周宅只有两个人,整个屋子显得冷清,但多了沈安婕,还有她的学生进出后,似也多了些人气,比较热闹了,就好像现在—— 暮色蔼蔼的庭园里,绘画班的孩子们正在嬉闹,沈安婕和刘姨、张琇琇,还有几个家长忙着将架上的烤肉刷酱、翻烤,一面聊着天。 “你看,人生就是要这样嘛,热热闹闹的多好。”坐在庭园一角的吴秉贤,对着周允宽说。“你跟妹妹可以多生几个,假日哪儿也不用去,让他们在这里跑跳就很有趣啦!” 周允宽静瞅着前方那画面,不否认这样看着几个孩子嬉闹也是一种享受。 下星期六是中秋,这几个家长分别都邀了安婕到他们家中烤肉,安婕不可能每一家都去,也不好意思不到,不忍她为难,最后他破天荒地决定,这个周末就在这里办烤肉,让她的学生和家长一同参加,她很是兴奋,约了张琇琇一家人,还要他记得约吴秉贤。 “喂,干嘛不讲话?不认同我说的啊?”吴秉贤手肘顶了下好友。 周允宽看着前方那起来走动、招呼着家长的小情人,思虑后才道:“她还这么年轻,让她现在就当妈对她不公平。” 吴秉贤嗤了声。“年轻?你当她还是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高中生啊?你看她那个身材,玲珑有致,前凸后翘的……”目光流连在沈安婕短裤下的小腿上。“啧啧,还有你看她那双美腿……拜托,她已经够熟啦,这个年纪当妈的可多得是!” “你眼睛瞄哪里?”侧眸见好友目光落在小情人身上,而小情人此刻又弯着身和一名家长说话,因而得以窥见她领口下隐约透出的白皙肌肤,周允宽脸骤沉。 “妹妹呀,你看她那个身材……”话还没说完,就见被自己惹毛的臭脸男人已朝着妹妹走去,吴秉贤笑了声,跟上去。 周允宽走到沈安婕身侧,见着那位和她说话的男人竟对她笑得那样开朗,一脸快要飞上天的表情,他浓眉沉得更低,一手按住小情人的肩。 沈安婕见是他,直起身来,笑瞇瞇的。“可以吃了哦!” “我有话跟你说,你跟我进屋。”周允宽低声说。 “啊?”还不及反应,已被他带进屋子,留下纳闷的一群人。 进了屋,关上大门后,周允宽两手撑在门板上,将她困在门板和身体间,他低下绷紧的面孔看她。 “你怎么了?”被他那样的目光瞧得古怪,沈安婕圆睁大眼看他。 他深邃目光下,隐有薄怒火光。“外面那几个家长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吗?”他平时少和那些家长接触,偶尔遇见也只是点头招呼,他当然不会主动告诉大家他是她男友。 “知道啊!”那些家长问过她,她也老实承认他们是男女朋友。 “刚刚跟你说话那个男人平时带他小孩来上课时,也像刚才那样和你说话?” 她摇摇头,微笑道:“那是一个学生的叔叔,因为爸妈今天没空陪孩子来烤肉,所以就由叔叔带过来,我是第一次见到他。” “你没告诉他我是你的谁?” “……没有。”突然跑去跟人家说他是她男朋友,那样很奇怪吧? 周允宽闻言,脸色越发难看,她瞧了眼,好像明白他生什么气了。上回去看夜景时,他见她和吴大哥聊得开心,也是出现这种表情。 抿着唇笑,她小声道:“等等出去再告诉他。” 她发现他在气恼什么的表情,倒让他尴尬起来了,周允宽退了退身子,目光不经意扫过她起伏的胸口时,才想起他是要她进来换衣的。 “你上楼去换套衣服。”她穿了件白色圆领t恤,布料合身地贴着曲线,牛仔短裤下的双腿白皙柔滑,看似穿得很随兴,偏是曼妙生姿、别有风情,莫怪秉贤和那个男人会用那种目光瞧她。 “换衣服?”沈安婕以为自己看错他的唇形,确认着。 “晚上比较凉,去换长袖,裤子穿长的。”周允宽面无表情地说。 她愣了几秒,疑惑丛生。“我觉得今天很热。”她记得以往都是中秋过了才比较凉的。 “上去换,我在这里等你。”他一副没得商量的表情。 沈安婕根本没看出他心思,仍试图解释。“可是坐在烤肉架旁,都流汗了。” 他看着她,目光沉沉,她被看得很不自在,才想开口答应他时,面前身影一晃,他已贴近她,俯下脸就是深吻。他性子淡,与她亲密时也如细火慢熬,可这吻却很生猛,像要烙上印,她唇上突觉一阵麻,舌尖被勾住不放。 这吻暂歇,她微仰着头细喘时,男人火热的唇舌又侵袭她脖颈,轻轻地啃,深深地吸吮,她身体发热,眼睫湿润,有些不安地扭着身子,因这样诱她沉沦的他,让她感觉有些古怪。 “允……允宽。”她语声有些破碎地轻唤了声,红着脸蛋想提醒他这里是客厅,谁知他的掌心却握上她大腿,揉着她软嫩的腿肤,她脚下一阵软,只能攀着他的肩,直到他甘愿,他才松开她。 周允宽低着黑眸看她,气息狂放,眼底还有情欲,呼吸减缓时,他才淡瞥了一眼她的细颈和大腿。 “抱歉,我失控了,你的大腿……有些红。”他淡淡开口,满腔无辜。 她随着他的视线看向大腿,果然布着不规则的红泽,像是指痕。“我看我还是上去换长裤好了。”这样走出去,就算不被人发现,她也会不自在。 “快上去换。”他退开身子,应了声。 沈安婕一直到站在镜子前,才发现腿上的红泽根本不算什么,她脖颈上那几枚清晰可见的红痕,才是教她见了脸红心跳。都是吻痕,穿这样怎么出去和大家烤肉? 她无奈地换了衣裤,下楼时,见那人侧影淡淡立在窗前,唇角微微勾着,似很愉悦;她走了过去,他微笑打量她将好身材藏起的穿著后,长指温柔解开她衬衫上第一颗衣扣。 纳闷他前后情绪转变为何这样大,直到和他一道回到庭园时,吴秉贤问了她一句话,大家因着那句话看向她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不像让她裸露太多,偏又要人瞧见他在她身上烙下的热情。 吴秉贤说:“妹妹,这么热你穿这样是想遮什么?” 茶几上摊开一张画纸,上面五颜六色,约莫五岁的女童安静地拿着蜡笔涂抹,而女童母亲在一旁细心提点什么。周允宽看着那宁馨的一幕,良久后才将目光移到眼前的报纸上。 片刻的宁静后,女童忽然发出较大的音量。“我就是想画小青青呀!” 女童略大的声音,让周允宽那正要翻动报纸的手停了停,他抬眼静瞅着那对母女。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青青……”音准不是很佳,但音色软软甜甜。 女童将歌唱了一遍后,抬起苹果脸看着她母亲。“妈咪,我喜欢这个歌,所以才想画小青青嘛,为什么太阳公公旁边不能有小青青?” 这个孩子戴着助听器,模样清秀干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尤其美丽,不论是那安静画画的样子,或是唱歌的样子,他都觉得这孩子有几分像自己的小情人。 尤其她唱着小星星时,更教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当年还不是小情人的小情人,也曾经那样认真念着歌词;小情人和女童的发音不大一样,却都让他觉得温暖,带了点心疼。 “因为小星星是晚上才会出现的,但太阳公公是白天呀!”母亲细心解释。 “喔……”看了看图,女童放下画笔。“妈咪,我不想画了,老师怎么还不回来?” “刚才周叔叔不是说了老师去看病吗?” “生什么病啊,要看那么久?”小孩子的问题总是天真。 “妈咪也不知道耶!”女童母亲看向他。 见两双眼睛望着自己,周允宽只得开口道:“妹妹,老师肚子有点不舒服,你来之前,她有打电话回来说会晚一点点进来,老师还说,她会买糖果回来请你吃,要你乖乖等她。” 他的小情人出门前只跟他说最近常闹肚子疼,要刘姨陪她去看病,他想开车送她们,两个人却神秘兮兮地不知道瞒他什么,还交代他要留在家里等来学画的学生。 这学生是透过张琇琇介绍来的。听说是张琇琇儿子班上同学的妹妹,因为先天听力受损,让爱画画的她在坊间找不到能够指导听障生的绘画班,所以经过张琇琇的介绍,找上自己的小情人学画。 “糖果我自己有喔。”女童献宝似地从吊带裙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她摊开小手说:“叔叔吃糖,爸比买的。” 周允宽看着那糖果,淡淡摇头。“你吃就好。” 耶!还好叔叔没有说好,那她就可以多吃一颗了,女童笑着拆开包装,她那如释重负的表情让周允宽莞尔,摇头忍俊不禁地笑。 兴奋地打开糖果纸,谁料到糖果就这么掉到地上,女童愣了下,弯身拾起就要往嘴里塞,一旁的母亲见状,手一探,拣起那颗糖。“掉地上了,不能吃,吃了会肚子瘪。” “可是妈咪你说过不吃掉会很浪费,雷公爷爷会打屁屁哦。” 母亲想了想,道:“那妈咪吃掉。”把糖放进嘴里了。 “你说过掉地上的不能吃……”女童目瞪口呆,不能相信糖果被妈咪吃掉了。 “嗯……”母亲皱了下眉。“因为丢掉太浪费,但是掉地上了会有细菌,你吃了会生病,所以你不能吃;妈咪是大人,肚子比较强壮,吃掉到地上的糖果也不会肚子痛。” 女童认真想着,好半晌才甜甜地说:“我知道了!因为妈咪是大人,所以可以吃掉到地上的糖果,我是小人,所以我不能吃,对不对?” 小人?在座两个大人一时愣住,不由笑出来。周允宽笑得很愉悦,看着女童的目光甚是温柔。这孩子这么可爱、这么甜啊!他觉得自己的心,软得像泥了。 如果他也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孩子……正当心思漫飞时,大门忽然开了,就见小情人站在玄关,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他,一见着他,眼儿一弯,就笑了。 阳光透过敞开的大门不客气地洒进来,在她身后晕出暖芒,周允宽起身走向她,温柔地问:“检查得怎么样?” 沈安婕摇摇头,笑说:“没事。” 她走进客厅,向女童母女道歉,并要她晚些再来接女童后,才转头看着他。“我先带她进去上课。” 他应了声,深深凝注着她牵孩子走进工作室的背影,那一大一小不知道在说什么,偶尔比划着手语……他看着看着,突觉人生最美风景不过眼前这幕,心里就越发稳实。 在门口送走女童母亲后,见着随后进门的刘姨,开口就问:“检查真的没事吗?” 刘姨弯身换着室内鞋,像是考虑什么,好半晌才抬脸看着他。“她不让我说,说要自己想想看后再告诉你,不过我怕她乱想……” “到底是怎么样?肠胃有问题吗?”刘姨一脸欲言又止,他一颗心提了起来。 “你没避孕吗?” 闻言,周允宽一怔,脑袋像被填入三秒胶一样,一时半刻竟没法运转,答不出话。 “傻啦?”刘姨推了下他。 他回过神来,脸色略不自然。“是有一次。”他想了想,确实是有一次没避,就这么准?所以她才不让他带她去医院? 刘姨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他。“七周了,这是妈妈手册,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我不好多嘴,你想想看要怎么做,不过我还是要劝劝你,她这样跟着你没名没分,现在又有绘画班的家长进出,人家总会问,上次我就听见一个家长问她什么时候结婚,你要她一个女生怎么去说这种事?我是看不懂你在想什么,要她搬过来,又没有什么表示。”摆摆手,又道:“不念你了,最近看她吃不下东西,我先去熬点汤给她喝。” 周允宽闻言,心情甚是复杂,他其实也没想什么,只是觉得她还年轻,现在就用婚姻束缚她好像太不公平。低头,他看着那本写着她名字的册子,心头有些闷。 怀孕这种事情不算小,她怎么不跟他说? 是夜,当他走出浴室,她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一手还贴在小腹上,神情有些茫然,不知道在想什么。 擦着半湿的发,周允宽走了过去,把毛巾随意扔在床上后,弯下身子贴着她的背,拿过她手中的梳子,帮她整理已经吹干的头发。她发质甚好,乌黑柔亮,缠在指间,又从指缝滑下……绕指柔啊,这样柔软的头发,像她这人一样,自己也就不知不觉被这样的柔软给包个扎实了。 他放下梳子,拉来她右手,放在眼前细细端详,见她心不在焉,无视他存在,他张口轻咬了下她指端。 沈安婕轻颤了下,终于正眼瞧他。“你咬我……”她后来慢慢发觉,这性冷男人只是不去爱,真让他爱了,他就如休眠火山爆发般,源源的热情也是教她难抵挡。 “就咬你。”周允宽微微一笑,话锋一转。“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没什么。”她看着面前镜中映现的他,笑着摇头。 见她明明心事重重还硬装无事,他抬起她的手,看着镜里的她。“手这么漂亮,就是太单调了,戴戒指一定很好看。” 她轻笑。“画图会弄脏。”她常是满手颜料、墨水。 “脏了洗一洗就干净。”他轻抚了她右手无名指后,表情平静地又说:“今天来学画的那个孩子,很可爱。” 他这样东一句西一句,讲着没什么关连性的话,令她有些困惑。“对,那个学生很乖、很可爱。” 周允宽垂眸看她半晌,启唇问道:“早上去看医生,怎么说?” “早、早上跟你说过没事啊!”她一双明眸慌转着,不明白他怎么又提起这事。“就是吃坏肚子而已,拉几天肚子就没事了。” 周允宽点点头,墨邃目光不离她。“不用吃药?” “……不用。”她心虚地垂下眼帘。 温热手掌突然贴上她小腹,她心一跳,抬眼见他一脸似笑非笑。“那你要小心一点,别把孩子也拉掉了。” 她像被噎住,半晌才睁着大眼问:“你知道了?” “刘姨一回来就说了。” “噢。”她咬住唇,不敢看他。 周允宽的手在她小腹上游移。这里孕育了他的孩子吗?真难以想象。 蓦地,热烫的眼泪落下,在他手背上留下一抹水痕,他像被烫着似的迅速挪开手,片刻才抬起她脸,看进她眼底。“哭什么?” 沈安婕不说话,只一径掉泪,他抽了面纸把她的脸颊擦干净,一面却又教训起她来。“要当妈妈了,这么爱哭怎么行,以后孩子哭了,你也要跟着哭吗?” 她长睫颤颤,沾了点泪珠,可怜兮兮的。“你……要这个孩子?” “我有说不要吗?”他微皱着眉看她,眉宇十分英俊,出口的话却又是一番教训。“这种事为什么不用告诉我?我不是应该第一个知道的吗?怎么还是我问刘姨才知道的?” 她瞠目结舌地看他,像是反应不过来似的。 “看来我是做得还不够,才让你以为我不要孩子。”周允宽拉起她的右手,厮磨着她的无名指。“明天一起去挑个戒指,刚才摸了那么久,还是不确定你的指围,我没买过戒指给女孩,也觉得都这个年纪了,实在不适合搞那种下跪给惊喜的戏码,一起去挑倒比较实际。” 沈安婕瞅着他,细究他的话后,一脸古怪的表情。“你这样……我会以为你是在求婚。” “我是啊!”他应得很干脆。 她蓦然红了脸,不知该作何反应,也才明白方纔那一番没头没脑的话是他的暗示。了解他不信爱情和婚姻,今日能走到这一步已属不易,她不敢奢想婚姻甚至是孩子;但想不到,感情走到这一步,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自在。 在她眼里读到不可置信,他哂笑,笑意清朗,没了恒常的冷漠和疏离。“不可否认,在要你搬来之前,我从来都没有结婚生子的打算,不过因为对像是你,我觉得可以接受,并想试试看,本来想着你还年轻,不必这么早就步入婚姻,但现在有孩子了,只好把结婚的计划提前。”他语声突转浓沉。“你愿意吗?愿意陪我一起试试看吗?” 她不否认这一刻是如此欢欣,却也有隐忧。“可是……万一孩子跟我一样……” 他微微一笑。“像你好啊,这么可爱。” “不是说这个……”沈安婕摇摇头。“你知道我说的是我的耳朵……” “喔。”他表情无波澜,像是不意外她提起这个,掌心又贴上她肚腹。“如果真是那样,我像她也是最幸福的孩子,妈妈会读唇语又会打手语,也没有丧失说话能力,这么棒的妈妈一定能教出很棒的孩子,她会是最让人疼爱的公主。” 她被轻易说服了,所以有些不服气地拍掉他的手,笑着说:“还不知道男生女生呢!” “一定是女生,像你这样可爱的女生。”他唇角淡勾,暖意渗入眼角。 “可是我好像还没有做妈妈的心理准备。”先是怀孕、然后是他的求婚,快速得让她觉得有些不切实际。 “虽然我这个年纪了,但我也是第一次当爸爸,我们一起学习啊!”他笑了笑,突然将她转了个身,两人面对镜子,他俯在她耳畔,深眸直盯住镜里的她,说了句什么。 她的发丝挡住了他的唇,她看不见唇语,瞠他一眼。“说我坏话喔?” 周允宽笑了,微移身子,目光不移镜里的她,先是伸出食指指着自己,再伸出左手握成拳,右手手心在握拳的左手上方绕了一圈后,又伸指指着她。 那是我爱你的手语,她有些不可置信,偏偏他的手势这样正确……沈安婕眼眶微微一热,吶吶地问:“你什么时候学了手语?” “只会这一句。”他老实承认。 她笑出来,那样甜蜜可爱。 他俯下脸,再次贴上她耳畔,一手撩开她发丝,让她确切看见自己的嘴。“我爱你,跟我结婚,好吗?” 微微的声波钻入她脆弱的耳朵,有些麻痒、有些酥软,他呼吸那样温暖,表情那样诚恳,这刻间,她像是听见他的声音似的,那样幸福。 片刻,她轻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他低笑,吻住她的唇。 在他眼里,她还是这样小,但他却也只想给她,他所能付出的所有疼爱和宠溺,不过就是被一个人爱上,然后爱上一个人而已。有她的日子,只会更美好。 那一夜的周允宽 “呼!看不出来这么瘦的人,也挺有重量。”吴秉贤一踏进屋子,就把几乎软瘫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放倒在沙发上。 “怎么会醉成这样?以前也没看他这样醉过。”已经睡下的刘姨听见门铃响,下楼开门见到周允宽居然醉到要人扶进门时,着急地去弄了毛巾。 “今天帮我姐赢了离婚官司,孩子判给我姐,还要到了赡养费,晚上就约我去庆祝,本来好好的,后来我问他怎么没把那个听不见的妹妹带来一起吃饭时,他就变了个样,像被醉鬼附身一样猛灌酒……”吴秉贤喘了口气,瘫坐在沙发上。 “安婕!”周允宽突然坐起身来,眼神涣散。 “现在是怎样!”吴秉贤被这么一吓,也坐正了身子,他瞪了一眼身旁的好友问:“刘姨,他沿路一直喊这个名字,那到底是谁?” “安婕就是之前住在这里那个听不见的女孩,她——” 刘姨都来不及说完,就见周允宽靠上吴秉贤的肩头说:“安婕……你究竟去哪里了,怎么我都找不到你……我不是真的想要那么对你的……”他语气渐弱。 吴秉贤以为他大概睡着了,但随即又听他喃道:“我妈死得那么惨,爱情有什么可靠,你说是不是?你为什么要说出喜欢我的话来?你不说出来,我可以当作不知道的,你说了,我只能急着把你送走……去它的委托关系!” 他打了个酒嗝。“安婕……我好想你……” 吴秉贤僵着身子道:“我说周允宽,你发哪门子酒疯,看清楚我是谁!” “秉贤,你先回去吧,我来照顾他就好,不好意思还这样麻烦你。”刘姨拿着毛巾擦了擦周允宽的脸,叹口气,还真没见过他这种模样。 “刘姨,不要这样说啦,允宽是我朋友啊,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不知道这家伙醉了还有这种倾向……”吴秉贤起身,瞪着闭上眼的周允宽。 虽然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但从那番醉言醉语,也知道是那个听不见的妹妹让他这样失控。他摇摇头,帮着刘姨擦拭他的手脚,并等他在沙发上安稳睡了,又向刘姨问了他和那个妹妹之间的事后才离开。 天色微亮,窗台前几只麻雀清脆的叫声划破沉静,周允宽抬起手臂压上仍有些发痛的额头,好半晌后才想起什么,他放下手臂坐起身看着周遭,仍有些茫然。他在客厅睡了一夜? 甩了甩头后,记忆回溯。昨晚跟秉贤去吃饭,秉贤突然问起安婕,他记得自己好像喝了很多酒……所以他醉了? 身上还是昨日那套衣物,带着酒气,实在难闻,他揉了揉仍疼的太阳穴,起身上楼,步入房间的浴室,他放了热水,脱去衣物丢进洗衣篮,裸着精瘦身子对着镜面刷牙后,还刮了胡子。 踩进浴缸,他沉下身躯,瞪着犹自冒着热气的水面,想不起来今天该做什么,思绪混沌不明。这宿醉惹的祸,要命。 片刻,周允宽埋入水面下,不知过了多久,水的压迫感让他思路顿时清明。 他想,那个女孩已经要考大学了,也算大人了,还需要他操什么心吗? 扬起脸,周允宽抹了把脸后起身,拉来毛巾,边擦着湿凉身子边一路走回房间;换上洁净的纯白色衬衫,挑了条领带系上,看着面前的穿衣镜调整领带后,他霍然想起,下午有一场刑事庭要开。 穿上西装外套,他透过镜子看着严谨冷傲的自己。 周允宽,是该回到你原来的生活了。昨夜一场浓醉,已放纵了对她的思念,宣泄后,那女孩的身影,只能深藏在心了。 他对镜里的自己扯唇一笑后,提起公文包,满意地踏出房间。 后记 茉莉 嗨,初次见面。 这故事写来也算波折,首先面对的是女主角残疾的设定问题,接着是我的笔电坏了,送回原厂修了近一个月才通知说没有零件可换,于是我一面用手写,一面想办法借计算机用,于是我感受到了用笔写稿的伟大。(笑)虽然编说残疾的设定较不讨喜(——大家对不起orz,我写了一个糟糕的设定),但终究是让它出来见客了(害羞地咬手帕),所以非常感谢编辑的辛劳和亲切。谢谢!(鞠躬)既然是一个女主角听不见的故事,就来说一下里头的设定。 其实听障朋友是可以说话的,只要声带不受损,而自己也有勤加练习的话;但他们的表达方式,大概还是以手语、唇语、或是书写为多。 我家巷口有一个听障弟弟(小学生),每次我走路经过,他要是在门口玩的话,就会很开心地跟我打招呼,前几次在不知道他听力不健全时,还被他说话的音调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后来知道他耳朵有些问题,其实就很佩服他那样勇于和人开口打招呼的勇气;所以在写女主角时,多少受这个弟弟开朗的个性影响,就不希望我的女主角因为听力而太过钻牛角尖。 反倒是男主角他是一名个性阴郁、很黑暗的男人。我自己认为,小孩子的记忆力是很惊人的,我直到现在对于小时候的几个画面,仍记忆犹新,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就是忘不掉呢?因为自己对于小时候一些发生过的事记忆深刻,于是设定了男主角因为儿时糟糕的记忆而有了后来那种阴暗的性格。 至于配角意图纵火那段,取材自我亲眼看见的事,邻居就是这样的男人,情绪反复不定,前一秒听他大吼大叫,但下一秒是他又很正常地和人对谈。 听说他有躁郁症,所以时常见他在自家门前吵闹,有时是一个人对着门板辱骂他不满的对象,有时抱瓦斯桶走动,也有过就在门口割腕自杀的情况。 当时警察和救护车也就三不五时出现,问了话后就把他带走,但隔日又见他回来;他偶尔会消失几天,听说消失的时候都是被强制送医治疗,而我这人当然就是书里那几个躲在自家门后窥视情况兼八卦的邻居路人甲。 我在写这个故事时,几度像尝试去体会听不见的生活,不过这有困难度,就算拿耳塞塞住耳朵,还是听得见微弱的声音,所以我放弃,改试着用手去摸声波,我拿了林志炫和苏见信两个版本的(离歌)来试,把音量开大,再将手掌贴着声音发出的地方。 会感觉有什么从掌心下开始窜绕,一路绕过指缝、传递到指尖,指肤有些麻麻的,那种声音在手心里跑的感觉,其实很微妙。假若家里有鼓,什么鼓都行,也可以试试把手心轻贴上鼓面,另一手用不同的力度和速度,敲敲鼓面每个点,这样就能清楚感觉到手心下因力度、速度而有所不同的声波哦! 因着自己的实验,于是我相信听障朋友绝对有他们自己一套感受声音的方式,最好的例子是名模王晓书,还可以走上伸展台,当起主播,我觉得她好棒! 另外,安婕说话不像正常人那般,她的重音和咬字都不大一样,但为了方便阅读,我只在几个较具有意义的字句上写出她的发音,如「小星星」歌词和「喜欢」。 若问我为什么像写这种故事,其实就是我喜欢主角有残疾的故事,通常这样设定的故事,就会勾起我莫名的兴趣啊!(笑)在此,特别感谢朋友s。若不是她几度给我鼓励,我其实也没勇气把稿子投出去啊,非常谢谢她。(鞠躬)虽然文笔、剧情不尽完美,但因着对言小的热爱(其实是很热血),我还是会很努力写故事的。(我每次看到出版社5s限封面那只捣眼的狗狗,就觉得好可爱好可爱,然后也好想得到一个有那种狗图的封面啊!所以我现在都告诉自己要努力朝5s限前进。)最后,谢谢出版社、辛劳的编辑,以及给我的故事美美衣服穿的画家老师。 (鞠躬)祝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