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逢君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薛婉在写字。 她平心静气,手腕运力,一手颜体,力透纸背,风骨仍傲。 绿绕倚在门前,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指轻轻托腮,朱唇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薛婉:「都到这个境地了,夫人竟还有心思写诗?」 薛婉轻轻咳嗽了一声,只觉喉咙一片腥甜,黑血一滴滴落在宣纸上,晕染开来。 她抬头,讥讽地看着绿绕:「毒酒我已饮过,不出三刻,便会毒发身亡,你自可以去和你家主子复命,却偏偏还要等在这儿,你也老了,竟有些谨慎过头了。」 绿绕脸色微变,甚至可以说有些扭曲,她被薛婉戳中了心事。 眼前的女人马上就要死了,她该如释重负才对,可绿绕不知为何,却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因此特意守在这儿,定要亲眼看她咽气才能放心。 她正想再说两句,却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淮安大步流星走进薛婉的院落。 男人年不过而立,今日入宫赴宴,穿的是武将的蟒袍,朱衣华服,腰间环佩玎珰,愈发衬得剑眉朗目,面若冠玉,端的是好相貌。 只是他征战沙场十年,一身血海里堆出来的杀伐之气,只肖看人一眼,便叫人浑身颤抖,入坠冰窖。 绿绕在他面前慌乱拜下,额角沁出冷汗来。 这时沈淮安不应该在宫中宴饮吗?怎么会匆匆归家呢? 「给侯爷请安。」 沈淮安看了绿绕一眼,朱唇勾起一丝冷笑,并不理睬,转身走到薛婉面前。 薛婉嘴角刺眼的暗红让沈淮安狠狠皱了皱眉,男人不耐烦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中毒?可找了大夫?」 「不必了,我于侯爷已无用处,不如早日腾地儿给后来人。」薛婉嘲讽地看着沈淮安,搁下手中湖笔,「长庆公主确为佳配,待我死后,侯爷娶公主过门,新帝与侯爷没了嫌隙,倒是一段君臣佳话,日后也能青史留名了。」 「你……」沈淮安眉头蹙得更甚,「薛婉,你何时也学会这般小女子似的惺惺作态?」 薛婉平静地看着沈淮安,心中竟也无丝毫涟漪。 到了如今这地步,沈淮安也仍是个不懂得情爱的石头罢了。 怎就瞎了眼,看上这样一个人? 薛婉想到这,不禁轻笑一声,却突觉腹中疼痛如绞,哇得喷出一口毒血,尽数染在宣纸上的诗句里。 她浑身酸软,浑身支撑不住,几要瘫软,却反被拥入一个陌生的怀里。 薛婉抬头,只见大永朝的战神,皇上亲封的超一品忠勇侯,刀枪剑雨,血火钢刃都面不改色的军中阎王,战场杀神,此时竟然一脸慌乱地看着她。 沉水香的香味若有若无,薛婉却想念许多年前的漠北,月色满怀,沈淮安一身银甲,灰头土脸的把她按进他的臂膀。 金属的凉意咯得她难受,却比如今这些名贵柔软的丝绸叫人心生亲切。 「薛婉!你给我起来!」 他手臂紧紧攥着薛婉的胳膊,几乎要把她的骨头都捏碎了。 薛婉轻轻一笑,她想问沈淮安后不后悔,可惜毒性太烈,她已说不出话来。 视线很快模糊,沈淮安一声声歇斯底里地呼唤逐渐远去,薛婉闭上眼,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 ===================== 「大小姐?大小姐?快醒醒!该起了!」芷荷低声的呼唤由远及近,薛婉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见一个圆盘脸大眼睛,穿翠绿襦裙的少女正扶着她的胳膊,要把她从被窝里拖出来。 「芷荷?」薛婉下意识地唤道,仍然有些恍惚。 「您可算醒了!今日要去向老太太请安呢!您还要贪睡到什么时候?快快起来吧!二小姐方才便朝永福堂去了!」芷荷满脸焦急地神色。 薛婉抹了把脸,才终于忆起,自己如今是在年少时的闺阁之中。 「好好好,知道了芷荷,我这就起来。」薛婉微微一笑,疏懒地伸了个懒腰,这才起身,坐到镜前,由着芷荷摆弄梳洗。 七日前,薛婉自闺阁中醒来,花了数日才终于确信自己真的重生了。 此时是永嘉十年,她还只是个十四岁的闺阁少女,整日和继母妹妹斗智斗勇。 芷荷手脚利索,不到一刻钟,便帮薛婉梳好了头发。 只见镜中十四岁的少女穿一件杏色祥云纹缠纱百褶裙,头上只在发髻间插两朵桃花做点缀,虽不施粉黛,却面若桃花,唇若点朱,皮肤更是白皙地仿佛要漾出水来,当真是明艳动人。 「我的大小姐!今日可别再和老太太顶着干了,若是再被罚跪祠堂,一顶孝悌的帽子扣下来,老爷也不好再说情的!」芷荷把薛婉扶起来,主仆二人推门而出。 薛婉促狭地一笑。 「我知道了,放心,定不会叫那老虔婆再抓到我的错处。」 「我的天爷啊!」芷荷瞪大眼睛,捂住了薛婉的嘴,压低了声音,「大小姐,那话咱真的不能再说了!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怕是要动家法的!」 门外院子里,几株桃花开得正盛,满目春色盎然,薛婉心情大好,笑着拍开芷荷的手。 「你且放宽心,这世上再没什么事是你大小姐摆不平的了!」 芷荷看着薛婉爽朗的笑容,微微一怔。 第2章 她突然觉得,大小姐似与过去,不一样了。 一路分花拂柳,穿过一个花园子,便到了薛老太太的永福堂。 「到底不是读书人家肚子里爬出来的,半点规矩不懂,这都这个时辰了,竟还没到。」 薛婉刚迈进永福堂,便听见薛老太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出来。 「娘,婉儿毕竟年幼,又是长身子的时候,贪睡些也无妨的。」之后是张氏若有若无的声音。 「哼!你就是心太软!若论年纪,瑶儿宁儿哪个不比她小?身为长姊却没半点长姊的样子,今日只怕又该是我这老婆子来做恶人了!」 薛婉在永福堂的门前停了下来。 芷荷听得脸色发白,拉着薛婉的袖子,低声道:「大小姐,千万别生气,若是生气,便中了张氏的奸计了!」 薛婉嘴角微勾,她如何不知道? 她生母是威北侯幺女,自幼随父母在边关长大,虽性子散漫,却也是将门虎女,屈尊下嫁一个小小进士,世人谁不说薛家是走了大运的? 只是薛老太太自诩读书人家,看不惯这样的儿媳妇儿,平日里无事,最爱编排她的生母,横竖死人是不能从坟墓里跳出来还嘴的。 薛婉每每被激怒,便让老太太拿到错处,不是跪祠堂就是抄孝经,张氏再在京城里一传扬,家家户户都知道,薛家的嫡长女很是不成样子。 「这有什么可气的?走,咱们进去。」薛婉安抚地拍了拍芷荷的手,大步走进永福堂。 芷荷看着薛婉气定神闲的模样,重重点点头,她的小姐长大了,定不会再吃那老虔婆的亏! 薛家人口简单,旁支都已分家单过,薛平又是一脉单传,是以早上薛老太太的请安队伍十分单薄,只薛平的继室张氏、薛婉,以及张氏膝下的两个孩子薛瑶和薛宁而已。 薛老太太前年刚过了五十的整寿,一头掺着大半银丝的长发,只簪一支玉簪,上面坠着一块指甲盖儿大小的绿松石珠子,当真是朴素到了穷酸的地步。 张氏投其所好,穿了件素色袄裙,洗的半新不旧的模样,头上插了根银素簪,去奔个丧也是无碍了。 薛婉一迈进永福堂,脸上便有一丝十分规矩得体的笑意,盈盈朝薛老太太和张氏拜下。 「婉儿给祖母请安,给大娘子请安。」她姿态舒展,动作行云流水,拿捏得当,没有一丝错处,那动作华贵的,倒像是专门练过似的。 这得益于她上一世的最后那几年,沈淮安封了侯爷,薛婉一品诰命加身,整日里要去宫里请安问好,赏赐见天的下,薛婉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才学会了这些劳什子的礼仪,竟还被沈淮安笑话,说她满身的硬骨气,也不过尔尔。 薛老太太见薛婉如此,露出一个惊讶的眼神,心中暗惊,薛婉何时竟有这样的仪容气度,又见她打扮的还算朴素,这才点了点头。 「嗯,今日虽说还是迟了,但好歹请安请的像模像样了,起来吧。」 张氏也十分纳闷,她对薛婉十分了解,知她最是桀骜不驯的性子,未料到今日不但服了软,还能把请安问好做的这般好? 她自想不到薛婉根本就是重生出来的,只当是薛平安排薛婉学的,心中不禁咯噔一下,难道说老爷之前说起的叶家有意结亲的事,当真是要许给薛婉吗? 那可是名满京城的叶三郎!凭什么这样好的姻缘,竟要给这个野丫头! 她的阿瑶可只比薛婉小两岁! 想到这儿,张氏只觉得心里像猫挠一般。 张氏心中大恨,面上却不显,只微微笑道:「婉儿如今大了,过几日就是三月三,可以办及笄礼了,这可是女孩子的大事。昨夜老爷还跟媳妇说,届时是要请叶夫人的,想来是有了打算的。」 薛老太太原本神色稍霁,但听张氏提起此事,冷下脸来,狠狠地哼了一声。 「叶家那样的门楣,咱们薛家可是高攀不起的!」 提起此事,再看薛婉今日做派,老太太也不禁往旁的地方想,只当薛婉是为了叶家的亲事,才有意奉承自己,眼中流露出一丝寒意,恶狠狠瞪着薛婉。 「我们薛家的女儿绝不做攀龙附凤之事!」 「娘……」张氏为难地低语。 薛婉见薛老太太的架势,不禁微微一怔,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当年还和叶家议过亲事? 「母亲此言差矣!」气氛正有些僵持,门外突然传来朗声。 一儒雅清隽的男子缓缓走了进来,正是薛婉的父亲薛平。 薛平三十有五,生的文质彬彬,只是官场沉浮多年,愈发谨慎,反倒没了年轻时潇洒风流的气韵。 这会儿,薛平刚下朝,连官服都不曾换,便被张氏安排的婢女引到永福堂来,原本是要围观薛婉如何顶撞祖母,却没想到,还未进屋,便听了这一耳朵。 「母亲。」薛平进屋,恭恭敬敬地朝母亲一拜,张氏忙带着两个孩子朝薛平福了福身。 张氏:「老爷……」 薛瑶和薛宁亦称了爹爹,薛婉也拜了拜,既没有张氏的诚惶诚恐,更不如薛瑶和薛宁叫的亲热。 张氏眼看薛平脸色不好,忙道:「三个孩子肯定饿了,周妈妈,你先带着哥儿姐儿到偏厅用膳。」 第3章 周妈妈是张氏身边的老人了,忙应声,带着三个孩子下去了。 薛平待三个孩子都走了,才低声道:「叶家是世代簪缨的大家,叶三郎君子端方,于婉儿可是好姻缘啊,母亲缘何反而不肯?」 薛老太太冷哼一声,浑浊的眼里带着一丝愠色。 「我岂不知叶三郎是大大的好姻缘,只是正因如此,反倒叫我狐疑。你虽是三品侍郎,但那叶老太公致仕前可是两朝宰辅!叶三郎论品貌才干,满京城什么样的人家找不到?为何会独独惦记咱们家大姐儿?」 薛平微微一愣:「这……想来是婉儿的才貌……」 这话说到一半,薛平自己都要说不下去了。 薛婉若论相貌,那确实是花容月貌,打扮起来艳冠京华也未可知,但才学,实在差强人意。她自小从模样到性子,都与生母随了个十成十,纵然母女俩缘分浅,打一出生就没见过,但却丝毫不妨碍薛婉自小对舞刀弄棒的热爱。 张氏轻轻咳嗽了一声,道:「许是婉儿上回在成王府雅集时,被叶三郎相中,也说不得……」 「那样羞辱门风的事你还敢再提!」薛老太太听张氏提成王府,顿时气得脸色蜡黄,出气多进气少,张氏忙止了话头,又是顺气,又是递茶盏的,才让薛老太太又稳住了。 薛平见老太太身子不爽利,也不敢再提,只好拱手告退。 另一边,薛婉尚不知道这些,只和薛瑶薛宁围了个小桌,用早膳。 永福堂的早膳寒酸的很,四碟子酱菜、一大盆白米粥另有两样花卷馒头,京中略富庶些的平头百姓,也差不多了。 薛婉本是吃得惯的,她上一世随沈淮安屯兵漠北,吃的还不如这个呢。 薛瑶和薛宁都是张氏所出,薛瑶十三岁,已初有了些模样,也渐通人事;薛宁才十岁,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却也硬着头皮,一口一口吃下去了。 薛婉不得不说,单就□□儿女一事,张氏还是很称职的。 薛家向来重规矩,食不言寝不语,三人坐一桌,吃的极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各自吃好拜别了。 薛宁要上隔壁沈大人家的私塾,薛婉和薛瑶无事,于是结伴回自己的小院子。 「听娘的意思,大姐姐的婚事只怕是有着落了。」 薛瑶亲切地挽着薛婉的手臂,一张秀气的小脸带着些揶揄和笑意,她方才特意屏退了丫鬟,和薛婉说「体己话」。 「只不知我未来的姐夫是什么模样,当不当得起姐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谊!」 薛瑶生的像极了张氏,眉眼细长,温婉秀气,天生一对梨涡,说起话来,眼里都带着笑,怎么看都是和蔼可亲的。 上辈子,薛婉正是被薛瑶这样的面孔给骗了。 爹爹说的每一门亲事,薛瑶总是自告奋勇的去帮她打听,不是张家有个贴身美婢,就是李家婆母不好相处,薛婉听着薛瑶的话,拒了一门又一门的亲事,直到年岁长了,愈发尴尬。 此时,薛瑶将沈淮安说成绝世的大英雄,还自告奋勇的帮她鸿雁传书,互道情谊,比红娘还积极。 现在看来,薛瑶的招数实在不太新鲜,只是当初的薛婉实在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女孩子家的,哪有议论自己婚事的,妹妹慎言。」薛婉微微一笑,不冷不淡地说道,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薛瑶微微一愣,大约是未料到薛婉这般的态度,却马上又转了风向,俏皮地说道:「大姐姐莫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呢!成王府的事,我真的不是有意告诉祖母的!」 薛婉听到成王府三字,微微停下了脚步。她上辈子的人生实在多姿多彩,辗转南北,哪里还记得什么及笄前去过哪家王府做客,又有些什么鸡毛蒜皮的龃龉。 但前头张氏提了叶家,再经薛瑶一说,薛婉这才想起来。 那年,成王妃家的女儿及笄,要相看婚事,成王妃整日里插花雅集的邀请,薛婉和薛瑶毕竟也快到议亲的年纪了,张氏便带着二人去过几回。 有一回,薛瑶不小心打翻了薛婉的衣裙,薛婉只好去换衣裳,那领路的小童不知怎的,七拐八拐,竟带她差点进了外院。 隔着一道垂花门,她与叶修昀打过一个照面。 彼时的叶修昀,一身锦袍华服,端的是贵胄公子,丰神俊朗,潇洒倜傥。他纸扇轻摇,见薛婉怔忪站在门前,不禁弯了弯双眼道:「美人如花隔云端,李太白诚不欺我。」 那时薛婉不过十四岁,甫见了外男,羞得满面通红,转身便跑。 说来不过是一点小插曲,但叶修昀却口无遮拦,说自己在成王府随便溜达溜达,便结识了一位美若天仙的闺阁小姐,日后定要娶那般样貌的女子为妻。 众人再瞎起哄,叶修昀却只笑而不语。 这本不过是京城富贵人家一点有趣的谈资,但薛瑶当日在成王府「恰好撞见」,又「年少无知」说漏了嘴,薛老太太因此狠狠罚了薛婉一通,跪祠堂请家法一股脑用上。自此薛婉愈发憎恨薛老太太。 当初她不曾深想,如今却不同了。 她怎会那么凑巧被弄脏了衣裙?又为何会被迷迷糊糊的小童领到外院?薛瑶又是如何说漏了嘴? 薛瑶见薛婉停下脚步,只当她真的是因为自己说漏了嘴的事才与自己生气,忙上前两步,拉了拉薛婉的衣袖。 第4章 「大姐姐,妹妹也是为了你好!想着,若是爹爹和祖母知道了,说不得会撮合你和叶三郎呢!这满京城,又有哪家的男儿比得上叶三郎呢?」薛瑶娇憨地看着薛婉,眨眨眼道。 薛婉似笑非笑看着薛瑶,一双眼冰冷地犹如利剑一般,刺向薛瑶。 薛瑶被薛婉这样瞪着,竟觉得后背一凉,根根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吓得后退半步,再抬头,却见薛婉神色如常。 「妹妹,婚姻大事自来是父母命媒妁言,我看你小小年纪,对外男倒是如数家珍,这要是传出去,可是有损闺誉的。」 薛瑶恍惚间仿佛以为自己幻听了,她抬头看向薛婉,见她眼里竟还带着讥笑。 「大姐姐你……」薛瑶想问,你是在耍我吗?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只白着脸道,「姐姐这是何意?」 薛婉不再理会,回头道,「芷荷,还不快过来!咱们到了!」 薛瑶抬头,这可不已到了薛婉的舒兰苑了。 满脸担心的芷荷听薛婉叫她,忙应了一声,一溜烟儿的到了薛婉面前。 「大小姐!」芷荷看薛婉神色淡淡的模样,终于放下心来。 二小姐每每要与大小姐说话,都会把丫鬟们支开,大小姐每回和二小姐说完话,便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一会儿忧心忡忡,一会儿又情绪激昂。芷荷早就觉得不对,但两个小姐要说私密的话,她一个丫鬟,实在不知如何劝说。 「妹妹自便吧,姐姐我告辞了。」薛婉说着,转身,徒留给薛瑶一个背影。 薛瑶咬着银牙,面上难看至极。 「二小姐……太太还在等着您呢……」薛瑶身边的丫鬟柳翠低声说道。 薛瑶深吸一口气,冷哼一声转身走了:「我看她还能蹦跶到几时!」 一踏进舒兰苑的大门,芷荷便是松了口气的模样,嘴巴倒豆子似的,一阵乱说。 「奴婢一早就和您说,二小姐说的话不能全信的,她那人表面是菩萨心肠,我瞧着却不地道,整日里不知给您灌些什么迷魂汤,您如今不吃她这一套了,可就对了!」芷荷一边说,一边乐呵呵地笑着。 薛婉看着她的模样不禁莞尔,眼底却又忍不住有了一丝泪花。 芷荷是她唯一亲近的丫鬟,她们自小一起长大,当初她与沈淮安的事,芷荷一直是劝着的,但真等到出嫁那一天,阖府的丫鬟,却只有她义无反顾的跟自己走了。 后来边关一场大雪,芷荷为照顾她着了凉,竟就去了。 「放心,日后定不会再犯糊涂了。」薛婉笑着拉住芷荷的手。 之后数日,便是三月三女儿节,薛婉的及笄礼就定在这一天。 大清早的,薛婉便被芷荷拉起来,梳妆打扮一番,来执礼的是薛平同窗好友韩大人的妻子,韩夫人是个热心肠,好做媒,手又巧,京中不少人家女孩儿的及笄礼都邀了她来执礼,只见她三五下便帮薛婉挽了个髻,而后插上早早备好的赤金镶琉璃的金簪,映得薛婉愈发明艳动人。 自然,执礼不过一个由头,这最最要紧的拉皮条大业是不能放下的 「你家婉儿实在是好相貌,却不知将来谁家儿郎有这般福气讨了去。」韩夫人看着薛婉,笑眯眯对张氏说道。 张氏笑道:「要你们这些老婆子来观礼,可不就是帮我们家婉儿参谋参谋的吗?」 薛婉低头敛目,只做羞涩状。 前世,薛婉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又被薛瑶撺掇着,对这些保媒拉纤的伯母们,很是不屑一顾,及笄礼上没说两句,便称病躲了,得罪了不少人。 这一世,她学乖了,也放聪明了,心知这些内宅妇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她既然不会再选沈淮安那条老路,那么叶家便当真是不错的人选,纵然叶修昀风流成性,也并非无人诟病,但以叶家门风,能入此门,实在已是上上之选了。 「要我说啊,婉儿身上也是将门虎女的血,合该配个小将军才是!」堂内,一个年过四十的华服妇人突然开口道。 薛婉脸上的羞涩之意顿时少了一半,她抬头看了那妇人一眼,只觉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何人来。 张氏神色变幻莫测,脸上的笑意几乎挂不住了:「周夫人可是心中有了人选?」 周夫人? 薛婉心中转过数念,终于恍惚间想起,这是是兵部尚书周大人的夫人,同样的武将出身,因与薛婉的外祖家沾亲带故,这才勉强走动过几次。 上辈子,她的及笄礼,此人来过吗? 薛婉犯着嘀咕,却委实想不起来了。 周夫人见一圈的太太夫人们都直勾勾盯着她,这才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上个月,北蛮突袭了经阳关,守城的小将带着不过千人,愣是守了七天七夜!圣上感他少年英才,刚刚封了他一个骠骑将军呢!」 「天爷啊,这可是个厉害人物!」韩夫人感慨道。 「可不是,关键是这小将军今年才不过二十岁,尚未娶亲。」周夫人故意卖了个关子,说到这里,竟只笑而不语。 内堂里刹那间悄无声息,一圈的女眷都紧紧盯着周夫人。 张氏若不是手里攥着帕子,只怕要去挠自己另一只手了。 周夫人一字一顿道,「此子正是十年前横枪守雁门,举家赴沙场的沈将军遗孤,名唤沈淮安!」 第5章 听到沈淮安三字,薛婉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襟。 沈淮安,她怎么就听到了沈淮安的名字? 按着她隐约的记忆,她及笄的那年,沈淮安还只是西郊大营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夫长,纵然是沈将军的遗孤,却无人知晓。更因性子倔强,不通人情世故,一直被上司打压。 说起来,沈淮安也是将门之后,他父亲沈城是据守雁门关的守将,后来北蛮入侵中原,前三个关卡都已失守,攻至雁门关,沈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困守数月,终是死于北蛮屠刀之下。 北蛮破城之时,沈家全家被屠,只一个沈淮安躲在水缸里逃过一劫。 彼时,沈淮安不到十岁。 朝廷不知道沈家还有骨血逃脱,便一直不曾照顾过沈淮安,直到他回到边关,杀敌守城小有名气,朝廷才查证承认,沈将军确有继承香火的后人。 薛婉刚嫁给沈淮安时,她也曾问他家破人亡之后的日子到底是如何过的。 沈淮安只淡淡说道:「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四海为家罢了。」 她起先不懂这是何意,直到后来,在边关遇到那些乞讨的流浪儿,饿了便去客栈外找伙计们要馊饭吃,冷了便挨家挨户借布片缝成衣服穿。 所谓四海为家,竟是这样的意思。 她因此疼他,惜他,可那已是他们成亲五六年后的事了。 如今她重活一世,沈淮安怎么这么快就成了骠骑将军?还是死守经阳关的大英雄? 「哎呀,没想到这个小沈将军,这般的厉害,想来也是不缺人说亲事的。」张氏听到三品的骠骑将军,不禁心头一跳,复又想到已故的沈将军可是满门被灭,这个沈淮安看来八字十分硬,未必就是良配。 「可不是说。」周夫人却仿佛没看出张氏的脸色,越说越起劲,「因我家那老头子与小沈将军见过一次,直夸赞他是少年英豪,日后必成大器,只可惜没个妻子主持中馈,他又整日在外奔波,实在不易啊。」 张氏听了,只笑着点点头,却不再言语,她听出周夫人,必是受人所托,来说媒的。 可惜,她这般书香门第出来的,是看不上这种兵鲁子的,不但薛瑶不可以,只怕以薛老太太的脾气,薛婉嫁了这样的人,她也得立时吐血而亡。 想到这儿,张氏和韩夫人对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韩夫人立刻心领神会地打岔道:「你们可是越说越不像话了,哪有在女儿面前,说这些亲不亲事的事的?瞧瞧婉儿和瑶儿,羞得快要钻到凳子底下了!」 几个夫人见薛婉和薛瑶都是一脸青涩,委屈地低着头,也是大笑起来。 薛婉和薛瑶恰好借机起身行礼,自请告退,好留下夫人们,深入了解各家的需求。 出了前厅,薛瑶又想上前与薛婉搭话。 薛婉不想搭理她,拉着芷荷转身便要回舒兰苑。 谁料薛瑶跟薛婉套不出话来,竟急着追上薛婉道:「姐姐可知,叶老太公病重,叶家这般急着帮叶三郎说亲事,是为了冲喜,更何况若是叶老太公去了,那叶三郎的婚事又要耽误一年了!叶家很是焦虑,而叶夫人今日没来,是为了给叶老太公去相国寺祈福!」 薛婉看着挡在自己眼前的薛瑶,一个年仅十二,高门大院里长大的女孩子,却能信誓旦旦说着外面的八卦,定然是张氏的教唆。 「妹妹这般关心叶三郎的亲事,可是对他有意?若是如此,可尽管告诉姐姐,姐姐帮你去和爹爹求情,说若是叶夫人来相看,便要妹妹出来?」薛婉笑眯眯地问道。 薛瑶脸色顿时一红。 「姐姐说什么浑话呢!妹妹……妹妹只是……」 薛婉:「只是什么?」 薛瑶看着薛婉淡淡的神色,明明嘴角带笑,偏偏眼里像是有杀气一般。薛瑶觉得自己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了。 「妹妹随口说的,还请姐姐不要告诉旁人。」薛瑶小声说完,一溜烟儿小跑走了。 芷荷目瞪口呆地看着薛婉:「大小姐,您把二小姐吓跑了。」 薛婉白了芷荷一眼。 「什么叫吓跑的?我是那母夜叉吗?」 「您比那母夜叉还厉害呢。」芷荷心有余悸地说。 薛婉忍不住笑了起来:「走了,回去了。」 回了舒兰苑,薛婉要换衣裳,卸妆容,芷荷手脚利索,一边收拾,一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这沈小将军确实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可叶三公子风流倜傥,名满京华,哎,奴婢实在不知该怎么选呢!」 看芷荷皱着眉头,当真一脸纠结的模样,薛婉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啊,难不成你以为这沈公子叶公子的,都是铺子里的胭脂,由着我选吗?」薛婉无奈地摇了摇头,「叶家是簪缨世家,叶修昀的祖父曾是两朝宰辅;沈淮安如今是骠骑将军,官居三品,哪个不是世家门阀看好的女婿,京中好女儿有多少,又怎知没有人相中了他们?」 芷荷却嘴硬的很:「我家小姐,样貌好,性情好,教养好,我看配他们,都是绰绰有余!」 薛婉心知芷荷是怕自己不高兴,这才这般插科打诨,于是她也笑了笑,认真道:「若当真是要从二者选一,我自然是要选叶修昀的。」 第6章 「这怎么说?」芷荷歪头问道,「奴婢觉得小沈将军也不错。」 「武将常漂泊在外,不如文官来的安稳。」薛婉迟疑了片刻,低声说道。 她抬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少女的容颜精致妍丽,脸颊和唇上薄涂的胭脂让她看上去平添了几分妩媚。她换下方才及笄礼上的华服,换了件颜色雅致的襦裙,看上去身段袅袅,却端庄大方,既不过分浮夸,也不曾失了少女的俏皮。 既然有机会重活一世,她是绝不会在同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的。 芷荷好奇问道,「若是谁都能嫁,小姐又想嫁谁?」 薛婉低笑,她伸手拿起桌子上韩夫人备下的金簪,簪上琉璃流光溢彩,被她捻在手里。 既然一定要嫁人,薛婉想着,将金簪插在头上,「自然是要嫁一个人上人的。」 薛婉那日只是随口一说,未料到不过两天,竟就一语成箴了,一个人上人找上门来。 后院里,张氏猛地从座位上坐起来,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似的,看向薛平。 「什么,三皇子要选妃?」 「这有何惊讶的?」 薛平说道冷哼一声,装模作样的喝了口茶:「你这几日打起精神来,给两个孩子各准备好衣裳首饰,过两日只怕贵妃娘娘就要下帖子,邀京城女眷去赏花了。」 张氏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双手颤抖着走来走去。 「老爷,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要不要提前打点打点,那些个宫里的太监宫女只怕都心黑的紧,别到时将我的瑶儿涮下来。」 「那是不必。这赏花会只是相看,若是当真有意,贵妃娘娘自会再私下联络,若四处打点,反而没了品格。」薛平淡淡说道,「此次遍邀京中贵女,咱们薛家在里面就是个末流。你好好准备,不见得要让贵妃瞧上我们,反倒是那日去的夫人们,不少人家中的哥儿也在相看着,都是好机会。」 「这我都知道,只是想着,咱们家若是出个皇妃,想来母亲也会高兴的。」张氏仍是激动不已,直让薛平笑着摇了摇头。 而此时,与薛家相去不远的京城沈家,也同样的热闹非凡。 沈淮安坐在前厅,手边一壶好酒,一个酒杯,正在自斟自饮,身后是一片狼藉的沈家。他新招的婢子家仆正将沈宅清扫一新。 「我说少爷,皇上不是体谅沈家荒废已久,要您先住到兵部去吗?」沈忠揉着肩膀,走到沈淮安身边,伸手便要去拿他的酒杯。 沈淮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捏在手上把玩。 「少说废话,要你打听的事呢?」 沈忠撇撇嘴,心里很是犯嘀咕,自两个月前,少爷大病一场醒过来,便很有几分古怪,比如说他放着好好的关内不呆,偏要去经阳关,上赶着找仗打,他们苦战了二十多日,差点死在那儿了。 再比如,现在,少爷竟莫名其妙要他去打听薛家的小姐。 「少爷,哪有您这样的将军,要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去打听人家未出阁官小姐的婚事,您要是当真有这个意思,拿上礼物去求娶便是了,您现在可是皇帝面前,那个,那个什么……烧猪蹄子的主子。」 「那叫炙手可热!」沈淮安鄙视地看了沈忠一眼,这厮不学无术,比他还没有文化,「你整日里不学无术,我看打听小道消息,正是你的用武之地,查到什么,还不快说!」 沈忠尴尬地咳嗽了一下才道:「属下这几日才打听到,薛家大小姐前两日刚刚办了及笄礼,尚无婚约在身,但有人说都传叶家似有说亲的意思。」 「叶家?」听到前一句,沈淮安神色一松,可到了后面这句,他却眉头紧蹙,「叶三郎叶修昀。」 「听说是他。」沈忠点点头,神色间略微迟疑,「还有一事,也是刚刚听说的……那个……贵妃娘娘遍邀京中贵女到宫中赏花,薛家两位小姐也都在列。」 沈淮安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脸上若有所思…… 「少爷,小心您的酒杯!」沈忠突然惊呼出声。 沈淮安回过神来,只见他不知不觉竟把手中酒杯捏碎了。 春日正好,一日暖过一日,自薛婉及笄以后,薛老太太便特意叮嘱过,不许她再出门乱走,按照老太太的思路,毕竟是要论婚嫁的姑娘,整日里抛头露面,十分不堪。 薛婉闲来无事闷得慌,时常叫芷荷拿一把躺椅,靠在院子里看话本子。 芷荷端着羊奶羹推门进了院儿,见薛婉还在那昏昏欲睡,一脸焦急地将托盘往小几上一搁,叉腰叫道:「我说大小姐!您还有闲心看话本子!」 「我的好芷荷,又怎么了?」薛婉搁下书,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问道。 自重生回来,薛婉如今是愈发惫懒了。 前世最后几年,她陪沈淮安辗转边关、沙场,又回到朝堂,勾心斗角,龃龉龌龊,她是身心疲惫,如今回来,自然是想休息一阵子的,横竖老太太也不让她出门,在家闲着,又能做什么? 「您没听说啊!三皇子要选妃了!」芷荷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 薛婉噗嗤笑了出来。 「怎的?你也想去选?」 「小姐!」芷荷愤愤瞪了薛婉一眼,「您如今是越来越没个正形了,奴婢的玩笑你也开!您再这样,奴婢可不理你了!」 第7章 薛婉见芷荷真的有点恼了,只好乖乖坐起来,好学生似的点点头。 「好好好,我的好芷荷,有什么话你来说?」 芷荷见薛婉态度端正,这才点点头道:「方才奴婢去小厨房拿羊奶羹,正好二小姐身边的柳翠也在那儿和厨娘们聊天,我听了一耳朵才知道,贵妃娘娘办赏花宴,给咱家下帖子了!听说是要给三皇子选妃呢!」 薛婉微微一愣。 三皇子李昭,是当今年纪最长的皇子,他前头两个哥哥,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薨逝」了。母亲张贵妃更是侯门出身,外家势力极大,后来又娶了叶家六小姐叶迎云为妃,顺风顺水继承大统。 可薛婉的记忆里,李昭和叶家小姐是自小定下的亲事,到了年龄便顺利完婚,不曾有选妃这件事,更别提给薛家下帖子了。 「当真?」 芷荷见薛婉还是愣愣的,更是急得慌,「自然当真!柳翠说了,下月初九,贵妃娘娘要做赏花宴,满京城的闺秀都被她请了去呢!如今京城里好一些的胭脂和布料都被买走了!」 若是真的,只怕是三皇子和叶家的亲事有变,贵妃才会如此大张旗鼓的重新选妃,再想到沈淮安这一世早早便封了将军,薛婉心里颇有些微妙。 按照上辈子的记忆,自她及笄以后,张氏可是蹦跶了好一阵子家,装作贤惠的模样给她上下的张罗婚事,今日相看,明日饮茶的,薛瑶则负责扯后腿,且算算日子,薛瑶也该帮沈淮安传消息了。 难不成这一次,沈淮安提前封了将军,看不上她这个三品官的女儿了?可三皇子的婚事,又是为何起了变化呢? 这一世,许多事明显和之前不同了,薛婉不知缘故,只觉得十分诡异。 「小姐,那咱们怎么办啊!太太不会多拿银子给你,咱们院儿每个月的月例本就不多,你平时又嘴馋的很,吃这个吃那个的,半点散碎银子都没留下,如何置办衣裳首饰?」芷荷越说越狠,薛婉无语地看着她。 「如今我这么穷,要不你把月例钱省出来,接济我一下?」薛婉认真地伸出手,要跟芷荷借钱。 芷荷气的小脸发白,差点要用托盘去打她。 「小姐,你再闹,奴婢可真生气了!」 主仆俩正笑闹,院外打扫的小丫鬟春樱小碎步走进来,朝薛婉行了行礼。 「大小姐,周海家的来了。」 「周海家的是谁?」薛婉头也不抬地问道。 芷荷强忍翻白眼的冲动:「大小姐,周海家的是太太陪嫁过来,如今在管账房。」 薛婉和芷荷对视一眼,主仆二人的眼里都十分玩味。 「让她进来吧。」薛婉道。 周海家的今年已三十有五,因和张氏感情不错,又忠心耿耿,管了府里最有油水的活计,平日里养的满面红光,身材丰腴,瞧着竟比张氏还年轻几分。 她进屋,脸上堆笑的跟薛婉行礼才道:「恭喜大小姐,贺喜大小姐了。」 「不知我何喜之有啊?」薛婉漫不经心地问道。 周海家的微微一愣,心知薛婉不会不知道,却只能笑道:「宫里的贵妃娘娘下月初九要办赏花宴,咱家大小姐二小姐可都在邀请之列,老爷特意吩咐,叫公中再出一份银两,给两位小姐添些时兴的衣裳首饰,太太特意叮嘱奴婢过来,问您的意思,好去采买一番。」 「哦?」薛婉睨了周海家的一眼,「那二小姐是怎么个例程?」 「回大小姐,太太说了,二小姐年纪尚小,不过是个凑数的,之前过年打的首饰花样都还新着,不必再添了。」周海家的笑道。 瞧瞧,这正等着呢。 薛婉在心里冷笑,她性子疏朗,不拘小节,更没有那些算计的心思,上辈子的时候,对下人们尤其宽厚。 可或许正是因为宽厚,反而涨了这些人的威风,虽不至到刁奴欺主的地步,可欺上瞒下的事那是没少做的。 张家也是清流门第,张氏又是填房,本就没多少嫁妆带进来,可从小到大,薛瑶的吃穿用度,明面上寒酸,里子却是一点不少的。薛婉当初年少不懂事,直到后来,薛老太太去了,薛瑶要嫁人,张氏才把这些年私藏的银子拿出来,尽数贴补了亲生女儿。 可薛婉呢? 因是忤逆长辈的婚事,她从家里没带走一分一厘,直到后来,沈淮安封侯,她以诰命之身回京,父亲才拿出当年她母亲的陪嫁,一一交给她。 她的亲生母亲,出身威北侯的嫡女,十里的红妆,抵得上十个薛家了! 可当薛平交给她的时候,却只余下几处不好变卖的旱田,一应银两首饰铺面宅子,都没了个干净。 薛平坦然告诉薛婉,早年这些东西他并无交给张氏,只是后来,三皇子登基,薛平被人诬陷攀附逆子,险些下狱,张氏只好拿了这些东西换银两赎人,如今只剩这些了。 那时候的薛婉根本没当回事,只说用了便用了。 可笑的是,她甚至没细想过,这些银两只怕赎十个薛平也够了。 「既然二小姐省了一份钱,不若就都贴给我吧。我过年时可没怎么打新首饰呢,这是要入宫见贵人,可不能丢了咱们薛家的脸面。」薛婉笑眯眯地说道。 「啊?」周海家的未料到薛婉是这样的态度,顿时愣住了。 第8章 「也不劳嬷嬷跑腿,一会儿要芷荷跟着你回去,直接把银子支出来便是了。」薛婉的脸上依旧是笑盈盈的。 芷荷脸上憋笑,福了福身子。 「是。」 直到芷荷走到周海家的面前,她才如梦方醒,仿佛踩了棉花似的,带着芷荷去账房支钱。 这件小事不出意外的捅了马蜂窝,第二日一早薛老太太便把薛婉叫到永福堂,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 「我薛家怎就出了你这般贪财忘义之徒!你妹妹尚且知道勤俭节约,你竟听风便是雨,一气儿支了二十两银子!你可知这是多少穷人家的救命钱!啊!」老太太大骂道。 张氏仍旧一副假惺惺模样,在一旁小言小语地劝道:「娘,小孩子不懂事,您说两句便罢了,可别气坏了身子。」 「祖母,要公中出钱本就是父亲说的,孙女不过是按着父亲吩咐的行事,怎就不行了?若是太太觉得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便不该叫我把银子支出来,既支出来了,又说是我的错处,我还真就不明白,这事儿我错在何处了?」薛婉冷笑道。 「你……你……」薛老太太气得脸色发白,差点一口气背过去,张氏好一个捶背才把这口气缓回来,「好一个寡廉鲜耻之人,看来老婆子是教不了你了,去祖宗祠堂前跪着!待你父亲归家,我看他怎么说!」 薛婉要的就是这个,她起身,微微福了福身:「那孙女就谨遵祖母的训诫了。」说罢,转身便走。 身后,张氏温言劝道:「母亲,婉儿毕竟要说亲事了,这……」 「这般丧心病狂,随便说与一个庄户人家,叫她好好了解民间疾苦才是!」薛老太太重重咳嗽了一声,嘶哑着嗓音道。 薛婉听此,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自己的祖母。 「照祖母这般说,我花家里的银钱,倒好像是欠着那些贫苦的庄稼人似的,可咱们薛家,也没见着仗义疏财,施粥放粮过啊,也不知从我身上抠下来的银钱,到底都叫谁给花了去。」 薛老太太哇得吐出一口浓痰,倒了过去。 永福堂里乱成一团。薛婉不再理会,自顾自地到祠堂里跪着去了。 祠堂阴冷,便是白日,也比旁处凉上几分。 芷荷陪薛婉跪在祠堂里,唉声叹气。 「小姐,你怎么又和老太太顶上了?老太太向来看你不惯,你再故意气她,又是何必?」 薛婉神色淡淡地看着薛家祠堂。 烛火幽深,薛家世代耕读,没出过什么大官,牌位倒是不少,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间,一个小小的牌位立在角落里。 先室陈氏以彤之灵位。 「我说不说话,又有什么不同?」薛婉轻声道,「谁让我亲娘早亡,又是祖母看不惯的人,如今从账上支几两银子也要罚跪祠堂,说到底还是我命苦罢了。」 芷荷愣愣看着薛婉,她家小姐从不诉命苦,从不说示弱的言语,整日里硬的像块石头,这一会儿突然是怎么了? 「小姐……」 芷荷话音未落,祠堂的大门枝丫一声打开。 薛平站在门外,神色复杂,眼中似含着泪光。 「老爷……」芷荷转身,微微一惊。 薛婉的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而后又化为平静。 她起神,慢慢回头,一脸的张皇失措:「父亲……婉儿好像又做错事了……」 薛平长叹一口气:「你们都出去,我和大小姐单独谈谈。」 祠堂清冷,窗户又小,便是白日,将大门关上,也是黯然的一片。 薛婉仍旧跪在蒲团上,看着薛平拿了一个火折子,将祠堂里的长明灯一一都点上。 薛平三十五岁,样貌清隽,身形挺拔,蓄一把短髯,仍是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人。 薛家清高,历来有四十方能纳妾的传统,是以薛平从不沉迷酒色,兢兢业业,无论为官做人,都是谨小慎微的。 「你娘也走了十五年了,我如今都有些记不清她的样貌了。」薛平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拿起陈氏的牌位,小心摩挲着。 灯火摇曳,昏暗的灯光下,薛平的脸上看不真切,只手指轻轻描绘牌位上陈氏的闺名,一遍又一遍。那动作熟练而自然,竟像是做惯了一般。 薛婉心头微微一颤,轻声道:「以前祖母常说,我与母亲生的相似。」 薛平轻轻叹了口气:「你们相似的不是模样,而是性子。一样的跳脱、倔强,性烈如火。爹爹看着你的眼睛,便好像见到了你娘。你外公视她如珠如宝,我们在边关时,有一次吵了一嘴。她便骑着马哭着跑回娘家,你外公竟拔剑杀上门来,差点要斩断我一条腿。」 这样的事薛婉上辈子从未听过,她向来觉得她的父亲迂腐中庸,过于纵容祖母,对张氏是过度信任,对自己是漠不关心。 但此时,她看着薛平,只见他眼里竟隐隐闪过泪花。 薛婉突然间明白,薛平是爱着自己的生母的,哪怕他们总共只相处过两年。他对她有愧,以至于甚至不敢面对她的女儿。 薛平笑起来:「那也就是在边关,若是回到京中,有你祖母在,真不知这事得闹成什么样子。你外祖常说,若是受不了陈家这般的女儿,便早早和离,两家都好。他是巴不得你娘和爹爹和离的,他向来看不上我。」 第9章 「可是娘还是回了京的,对吗?」 「是啊。」薛平神色黯然,「你娘回了京,和你祖母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后来有了身孕,也不消停。你娘嘴笨,你祖母又刻薄了些,满京城都知道,我薛家内宅不合,妻不贤,子不孝。」 妻不贤,子不孝。 这是多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啊。 薛婉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衣襟。 「我本欲和离,放你娘归去,可偏偏那时候,她有了身孕。后来她临近生产,威北侯战死沙场,消息传到京城,她惊慌失措,提前发动,拼死生下孩子,人却没了。」薛平闭了闭眼,声音愈发嘶哑。 他转身,走到薛婉面前,将她扶起来。 薛婉十五岁,身量尚未长足,比薛平足足矮了一个头。 薛平看着薛婉,眼里红丝布满眼白,尽是欲说还休的难过和痛苦,他嘴唇颤了颤,眼泪一滴滴滑落,砸在薛婉手上。 「爹爹不能再忤逆你的祖母了,若因为孝字被申斥第二回 ,爹爹的官声可就全毁了。更何况偌大个京城,没了名声闺誉,日后爹爹若有个万一,无人护着你,你要如何在夫家立足?如何安乐太平?」 薛婉看着这样的薛平,微微愣住了。 她曾经一度怨恨薛平,薛平不是虐待女儿的父亲,却也从不真正关心她,他只要她吃得饱穿的暖,出门在外时,做个合格的闺秀便可,什么天伦之乐,父女亲情,统统都是没有的。 可此时,薛婉突然意识到,薛平也是爱她的,只是他的爱带着歉疚和小心翼翼,带着忌惮,带着不可言说的懦弱和苦闷。 「女儿明白了。」薛婉涩然道,「爹爹用心良苦。」 薛平轻轻叹了口气:「本不该与你说这些的,只是爹爹实在怕你随了你娘的性子。」说着,薛平自袖中取出一张黄纸,递给薛婉,那张纸年代久远,早已泛黄。 薛婉接过一看,竟是她生母的嫁妆单子。 「爹爹这是……」 「这些东西我分毫未动,都仔细收着,过两日我会派两个账房先生过来与你一一说清,日后你公中的月例照旧还是每月三两,余下的你都从这上面支吧。」薛平淡淡说道,「这是你娘留下的,于情于理都该给你,你祖母说不得我什么。」 子不言母过。 薛平不好说薛老太太什么,只是老太太如今愈发咄咄逼人,张氏对薛婉也不上心,这件事薛平已想了数日,接着这个由头,恰好可以交给薛婉。 薛婉郑重将单子收进衣袖里,福了福身。 「婉儿,你小小年纪,日后便全都要靠自己了。」薛平嘶哑着声音道。 「爹爹,女儿明白爹爹的一片苦心。」薛婉轻轻一笑,低头不语。 薛平点点头,父母俩一时无话。 「今日你祖母罚你,你便在这跪满两个时辰,正好也陪陪你娘,你们虽然福缘浅薄,但你能来世间走一遭,到底是多亏了她的。」薛平转头又看了一眼陈氏灵位,这才匆匆离开。 大门哐当一声关闭,薛婉这才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芷荷才又重新溜进来,慌慌张张地摩挲着薛婉手臂肩膀。 「小姐小姐,没事吧?老爷没打你吧?」 薛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打什么?老爷为什么要打我……」 芷荷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刚听前院的小厮说的,老太太有点中风了,似是不能言语了。」 薛婉噗嗤笑了出来:「就这事,你便吓成这样?」 「你把老太太气成这样,老爷那不得使劲儿罚你。」 薛婉摇了摇头。 芷荷满脸稀奇。 「老太太若能一直不说话,只怕最高兴的就是爹爹了。」薛婉低声喃喃道。 芷荷没听清,疑惑地看着薛婉。 薛婉微微一笑,抬头看着陈氏的牌位,她以往未曾发现,今日才注意,牌位上以彤二字也许是经年有人摩挲的缘故,竟然微微掉了颜色。 「芷荷,以我母亲的性子,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我的吧?」 「啊?」芷荷愣在那里,全然不知道薛婉到底在说啥。 第二日,薛平果然说到做到,派了两个账房到舒兰苑与薛婉交接。 薛婉叫芷荷隔了屏风,里外各摊一张桌子,一间铺面一间铺面的讲解,一处庄子一处庄子的订对,各种文书由芷荷里外传递,足足弄了一上午才交接完毕。 账房先生合上账本,站起来拱手:「铺面庄子和田产都已清点完毕了。另有现银十万两,珠宝玉器古玩百余件存于广来钱庄,这两日待在下办了手续,便可以大小姐私章来提。」 薛婉算的头昏脑涨,听账房先生说结束了,心里喜不自胜,忙合上书本,给芷荷使了个眼神,「那便辛苦两位先生了,这是一点心意,两位拿去吃茶吧。 芷荷走上前,将两个荷包递给账房先生。 二人掂了掂,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忙行礼退下去了。 待二人一走,房中清了人,芷荷才嘟起嘴,气呼呼地瞪着 薛婉:「我说小姐,您这也太好意思了,竟真跟我借钱。」 「没法子,你小姐我现如今虽有万贯家财,可一时半会儿提不出来,只好借你一点,回旋一下嘛。」薛婉眨眨眼,「好了,先别急着贫嘴,后面还有件事咱们得办。」 第10章 芷荷愣了愣。 「你帮我差人给韩家送封信,要韩三娘找个由头把我叫出去。」 「这又是为何?」 薛婉认认真真道:「自然是出去买衣裳首饰了!怎么可以浪费了爹爹的一番苦心!」 韩三娘是薛婉的闺蜜,此人性子爽快,自小和薛婉很投机,一听薛婉信中说必有重谢,立时行动起来,下帖子请薛婉过府学新学的描红花样。 薛婉拿着帖子去见张氏,张氏正想借机带薛瑶去逛逛首饰铺子,巴不得薛婉不在,于是很是通融的答应了。 这之后,薛婉到了韩家,韩三娘又命人套了车,二人手拉着手逛街去了。 「我今日可是冒着万般的风险来帮你,你可得好好谢我。」韩三娘与薛婉同岁,个子却足足比薛婉还高一个头,五官虽算不上精致,但眉宇间自有一番落拓豪迈,英气勃勃。 「你且放心,这一遭必有重谢。」薛婉笑道。 「这可了不得,你们薛家可是锅子里滚一遍,都榨不出一滴油的,怎的如今这般阔绰,还有钱逛首饰铺子了?」韩三娘笑意盈盈地问道,心知薛婉定是有什么事的。 薛婉也不瞒她,大大方方将家里的事道了出来,直把韩三娘说的频频咋舌。 「你们薛家真是有趣的很啊。」韩三娘啧啧道,「好在你那爹爹也算有些良心。我过去总和我娘说,你那个继母面甜心苦,表面上装的跟个菩萨似的,却是个黑心肠的。我娘总说我胡言乱语,这一遭我非要告诉她,是谁胡言乱语不可。」 「这点事算不了什么,何况若是她真的豁出去,不让我那二妹妹多打扮,我也抓不到她什么。」薛婉笑了笑道。 二人说话间已到了铺面。 京中有专供贵女选购饰物的铺面,马车停在后门,进去便是一间间雅间,有丫鬟端上茶水和首饰册子,女孩儿们先学了样子再看实物,也可拿自家的珠宝重新打样子或是做镶嵌。 薛婉和韩三娘今日来的,便是这样一家。 二人由丫鬟引路,进了雅间,刚倒上两杯水,便听到隔壁的房间里有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阿娘!我想要那个颤枝的喜上眉梢,足有十几颗珍珠呢!恰好可以用上回你送我的那盒南珠,那些珠子个头太小,做镶嵌丢人,不如做颤枝。」是薛瑶。 「我的祖宗,你倒是眼光好,专捡贵的挑!」张氏不耐烦的声音传来。 韩三娘憋着笑,快要捂肚皮了。 「瞧着没?这把柄送上门来了!」 薛婉也是不可思议,这事儿竟就凑了巧,张氏带着薛瑶选的首饰铺子,竟和她是一家。 「都是一家人,不若坐到一起选。」韩三娘笑道。 丫鬟们送了画册过来,薛婉一边翻一边道:「算了,我本就是偷偷出来,不必节外生枝。」 韩三娘撇撇嘴,很是嫌弃薛婉没脾气:「要我说,便该冲过去刻薄他们两句,若不然都以为你是泥糊的呢!」 「行了,就你嘴巴伶俐,咱们先选几个花样,好叫人去拿。」薛婉说道。 韩三娘素来喜欢艳色,便选了一支坠南红玛瑙的步摇,另配套的两只小钗,一副耳坠。薛婉则选了一支梅花白玉簪和一副和田玉的耳坠。 薛婉还帮芷荷选了两只珠钗,算是她的「借款利息」,芷荷乐颠颠地给她倒了杯水。 店里的丫鬟记下来,行礼出了房间,二人便在屋里小声聊天。 「我娘说,近来不少人家在打听你的婚事,虽说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有门当户对的嫡子,家境殷实,人也上进。你后娘是不会给你张罗了,你家老太太也不喜欢你,你自己可有打算吗?」 薛婉笑了笑:「原本是有打算的,可如今手里有银子傍身,就不想那么多了,横竖有了银钱,是饿不死的。」 韩三娘大大的白了薛婉一眼:「你这没出息的!有了银子,连相公都不想要了吗?我可听说了……」韩三娘说到此处,压低声音道,「叶家还在打听你呢,可你那后娘一个劲儿的和叶夫人打马虎眼,现京中都传,你家已给你说了亲事,叶家那边是要回绝的。」 薛婉冷冷一笑,她猜也是如此,她倒要看看,张氏要怎么找出理由,搅黄她的婚事。 二人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声:「怎么?本小姐如今连你们一支簪子都不许看了?」 「这位小姐,实在不好意思,这是奴婢要去给天字叁号房的两位小姐选样子的,您若要看可等那二位小姐看完了,您再看。」 「三哥,你瞧瞧,我叶家的女儿如今也只能挑旁人剩下的了!」 叶家? 薛婉和韩三娘对视一眼,皆是一愣。 叶家竟有这般跋扈的小姐? 「六妹妹,这里的首饰本就不算最时兴,你若当真要买,不若三哥带你去珍宝阁,那儿的样式比这家店的鲜亮。」 韩三娘压低声音道:「似是叶修昀和叶六娘。」 薛婉认同地点了点头。 「我不去珍宝阁,我就要在这儿,我就要那支簪子!三哥,你去跟她们说,让她们把簪子让给我!」 叶修昀沉默一会儿,无奈道:「罢了,我去问问看。」 第11章 薛婉和韩三娘很是一惊,不等二人反应,叶修昀已在外面叩门。 「不知屋内是哪家的女眷,叶家三郎斗胆叨扰,还请二位见谅。」叶修昀站在门前,抱拳拜下。 薛婉指指旁边薛瑶和张氏那屋,又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自己不方便说话。 韩三娘子瞪了薛婉一眼,嫌她事儿多讨人嫌:「簪子给她吧,叶公子不必多礼。」 「那在下便多谢姑娘了。」叶修昀十分感激的行了礼。 店里另外派了丫鬟,帮叶六娘将簪子送到她的房中。 这事原本已是过去了,谁料张氏的声音又从旁边小屋传出。 「可是叶家的三公子和六小姐?我们是兵部侍郎薛家的,相逢即是缘,不若一起过来坐坐?我家女儿和六小姐也是同龄人,全当是交个朋友。」 张氏听是叶家人的声音很是高兴,想着若是提前和叶家人亲近亲近,到时候叶修昀看到薛瑶的才貌,自然会动了求娶之心。 薛瑶年纪尚小,可叶老太公眼看就要不好了,待叶修昀过了丧期,恰好可以过定。 张氏心里算盘打的响,薛瑶更是满面红光。 叶修昀本是不想节外生枝,六娘子刚刚失了三皇子的姻缘,如今是个炮仗,一点就炸,但听是薛家的人,叶修昀不禁想起那日在成王府见到的女子,心头一动。 「六妹妹可愿?」叶修昀回头问道。 「好吧,既然是盛情相邀,那我便屈尊一次。」叶六娘笑盈盈道。 一时之间,两个屋里的女子们都是绝倒。 张氏和薛瑶在心里大骂叶六娘自作多情,若不是看在叶修昀的份儿上,怎会邀请她? 韩三娘和薛婉也是无语,若论这嘴上得罪人的功夫,只怕满京城的贵女都比不上这位的。 那边叶六娘进屋,和张氏、薛瑶,行了礼又坐下,店家又十分贴心的搬来一扇屏风,要叶修昀坐在屏风后面。 张氏素来会做样子,薛瑶也得了她娘六分真传,纵然心里吐了又吐,面子上却还是顺着叶六娘来的。 「六娘你试试这个?我瞧你还是戴玉好看,都说你们叶家世代簪缨,行事君子端方,如竹如松,我瞧这翡翠玉竹最是衬你,可做个牌子坠在项圈上。」薛瑶笑盈盈道。 叶六娘看了一眼,将那玉竹丢到一边。 「成色太差,也就你这般小门小户的人家,看得上这个。」 薛瑶气得脸色发白,只想起身挠花她的脸。 叶修昀隔着屏风怒道:「六娘!」 「不妨事,不妨事,六娘快人快语,性子直爽。」张氏忙打了个圆场。 「舍妹任性,叫夫人为难了。」叶修昀无奈道。 「哪有哪有,这孩子很是讨人喜欢,是不是啊阿瑶?」张氏瞪着女儿一眼,薛瑶为了叶修昀,这才收了自己脸上的怒意。 「不过六娘啊,这出门在外,可不是人人都爱你这般快人快语之人。」张氏慢条斯理,笑眯眯道,「我还有个女儿,便是火爆性子,若是她在这儿,只怕真的要和你翻脸的。」 叶六娘头也不抬,只细细翻看盘子里的珠宝:「哦?夫人说的可是你们那位嫡长女?那日她及笄,我母亲本要去看的,可后来祖父吐了血,这才没去成。」 张氏听此,点了点头:「正是那丫头。」 叶六娘听此,抬头看了一眼屏风,似笑非笑道:「我也曾耳闻,这位薛家大小姐,挺有几分脾气。」 「我那姐姐,可不一般,整日的大手大脚,前几日又要支公中的银两,买衣裳首饰,被我祖母说了两句,便将她气晕过去,爹爹请了郎中,好一番救治,才醒过来。祖母罚姐姐跪祠堂,现如今禁足在家,不能出来呢。」薛瑶轻轻叹了口气。 「哎呀你这不懂事的丫头,怎么什么都说啊。」张氏白了薛瑶一眼,「所谓家丑不可外扬。」 「娘,六娘又不是外人。」薛瑶撒娇道。 叶六娘也笑道:「就是啊,薛夫人,我与阿瑶一见如故,便是姐妹了,阿瑶的家里事,我不会外传的。」 「那便好,那便好。」张氏看似放下心来,眼睛却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身后屏风,只见叶修昀的身影一动不动,显也是在仔细听的。 「你姐姐平日里还要用公中的银两买首饰?」叶六娘好奇的问薛瑶。 「她大手大脚惯了,一年到头,吃穿用度,都事事精细,月份银子不够花,便寻我母亲来要,我母亲也是无法,有时还得用嫁妆贴补呢!」薛瑶轻轻叹了口气,一脸的委屈。 另一边,韩三娘和薛婉的房间,韩三娘听的瞠目结舌。 芷荷气得怒道:「奴婢要去撕了那二人的嘴!」 薛婉瞪芷荷一眼:「不可胡说!」 「这你也能忍?」韩三娘忍不住问道。 薛婉却笑:「你当叶六娘是个傻子不成?叶家出来的姑娘,敢在陌生人面前如此尖酸刻薄,那名声早就传遍京城了,可你听过叶六娘半句不好的传言没有?」 「这还真没有,都说温顺贤良着呢。」韩三娘道,「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 「那便是了。」薛婉伸手拿起一个橙子,春葱似的手指一点点地把橙皮剥开,手指娴熟,只溅出一点汁液在手指尖儿上。 第12章 「但凡有那么一丝心机,方才那般说话,明摆着是想翻脸走人,可那两个却硬着头皮忍下来了,显是有所图谋,下一步,她们所图何事,可不就是明摆的了吗?叶六娘故意激薛瑶不过是因为她不想被做筏罢了。」 韩三娘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所以这就是有上赶着找骂的,不骂白不骂呗。」 薛婉将橙子剥好,递了一半给韩三娘:「正是这个道理。」 韩三娘吃了一口橙子:「那你准备怎么办?」 薛婉笑了笑:「既要挡我的姻缘,便别怪我出手了。芷荷,你拿了这枚印信,去找掌柜的,按着我说的说辞去说。」 薛婉附耳在芷荷耳边叽叽咕咕了几句,芷荷先是一脸不肯,后又一喜,乐颠颠走了。 「你要做什么?」韩三娘好奇问道。 「你静观其变就是了。」薛婉卖了个关子。 过了一会儿,隔壁屋的准备结账走人了,叶六娘选了一块上乘的和田玉坠子,薛瑶选了一支金簪,二人方要结账,却听铺子里的丫鬟说道:「方才天字叁号房的小姐已帮二位免了单。」 三人面面相觑。 「免单?什么叫免单?」叶六娘微微皱了皱眉。 那小丫鬟笑道:「也是可巧,那位是我们店的新东家,这是第一回 到咱们店来,掌柜的也不认识,方才拿出印信,因而给免了单。」 「那人姓什么叫什么,为何要给我们免单?」张氏也是一脸茫然。 小丫鬟道:「奴婢只知是位年轻的小姐,也姓薛。」 叶六娘神色古怪地看了薛瑶和张氏一眼,急匆匆出了房门,张氏和薛瑶也跟了上去,只见两个年轻小姐,正由丫鬟扶着,慢慢下了二楼。 其中一人似有所感,抬头看向楼上,一张秀气的脸靡然一笑,可不正是薛婉。 张氏和薛瑶脸色苍白,几乎摇摇欲坠,叶六娘却噗嗤笑了出来。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呢!」 薛瑶气得脸色发白,瞧着下楼的薛婉更是几欲下楼掐死她。 张氏心中转过数念,心里头咯噔一下,薛婉手里有几两月例她怎会不知?如何能摇身一变,成了这金楼的主人? 定是薛平,定是薛平将陈氏的嫁妆交给她了! 张氏想到这,脸色愈发难堪。 陈氏的嫁妆她觊觎多年,可薛平事事依她,可这一样却说什么也不准她染指。薛家清贫,张氏的娘家也是小门小户,为着能把日子过圆满,张氏这些年没少在银两上抠搜,本指着将来有个盼头,能沾一点陈氏的光,却未料到,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心中越恨,面上却不显。 「薛婉这个小……「薛瑶咬牙切齿地叫着薛婉的名字,小贱人差点便骂了出来,幸亏张氏回过神来,狠狠掐了一把薛瑶的胳膊,薛瑶才将这话止在了喉咙里。 张氏定了定心神,才抬头看向叶六娘,凄然一笑:「我家老爷自来宠爱大姑娘,定是她爹爹贴补给她的。」 叶六娘神色古怪。 薛家可是有名的穷酸门第,哪里有钱置办这样的铺面? 叶修昀轻声道:「六妹妹,咱们无功不受禄,这人情可是要记得还的。」 他一边说,一边朝叶六娘睨了一眼,眼里有警告之意。 叶六娘骄纵,却还是知道分寸,没再去挤兑张氏母女俩,怕二人恼羞成怒,再闹出什么难堪事来,他们叶家也跟着尴尬。 「知道了三哥!」叶六娘朝叶修昀吐了吐舌头,转而又与薛瑶甜甜一笑「又转头今日乏了,要多谢张娘子和瑶儿妹妹的款待了,咱们聊得来,他日我给你下帖子,你来我家玩耍可好?」 薛瑶喜出望外,重重点了点头。 这才把此事了结。 叶修昀和叶六娘先将张氏和薛瑶送走,这才命人套了车。 「这薛家倒是有意思的很。」叶六娘想到方才薛瑶的脸色,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如果不愿与这家人相交,方才何必又邀请?」叶修昀无奈道。 「我若不让薛瑶妹妹与三哥亲近,可不浪费了她方才那半个多时辰的卖力演出。」叶六娘眨眨眼,朝叶修昀笑道。 「你啊……」叶修昀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小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二人正说着话,突然响起一声雷鸣,紧接着便传来噼里啪啦的雨声。 「三哥你看,下雨了。」叶六娘指着门外道。 叶修昀点点头:「是啊,下雨了。」 「这贼老天,方才还艳阳高照的,怎就突然下雨了?」马车里,韩三娘子气道。 她们二人方才走的早些,小厮套好车,便出了金楼的门,本还想去韩家再喝茶吃点心说话,好好回味一下方才薛瑶吃瘪的模样,未料到刚出门竟然就下了雷雨。 薛婉掀开马车上的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天上乌云滚滚,满街的小商贩正急急忙忙的收拾货物,大雨瓢泼似的下来,不一会儿,地上便积了水。 「还是赶快回去吧,看样子这雨一时是停不了了。」薛婉皱眉道。 她在金楼耽搁了许久,若是再晚回去,便赶不上午膳,到时张氏定会借机找她麻烦了。 第13章 芷荷点点头,掀开帘子吩咐车夫快点走。 自韩家到金楼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本是极快的,可眼下大雨忽至,街上行人四散,多少有些混乱,车夫不敢快走,反而比来时更慢了些。 正走着,天边突然落下一道闪电,就劈在马车不远处的一酒楼上。 一声巨响,自酒楼高处,竟滚下一截木头来,轰隆一声落在马车后面。 那拉车的马听到巨响,嘶鸣一声,突然发疯狂奔,饶是赶车的车夫怎么勒住缰绳,也是无法。 马车晃得几乎要散架,马车里的人被颠的左右摇晃,韩三娘子身边的丫鬟一个没坐稳,竟滚下了马车,薛婉只听一声短促的尖叫,便不见这人的踪迹。 「都……都抓紧了!」薛婉大喊一声。 惊魂未定的韩三娘子忙抓牢了窗棂。 三人脸色苍白,狂风将车前的布帘掀开,雨水灌进来很快将车内打湿。 「快停下,快给我停下!」韩三娘子吓得乱叫,却听那车夫的声音也慌乱的厉害。 「小姐,这马儿受了惊,停不下来了!」话音未落,那车夫也一头栽下马车。 薛婉脸色苍白,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了。 三人如同暴风雨中一叶小舟,在大海上漂泊,由着风浪拍打,不知何时便会翻船沉没。 薛婉心中大惊,一时之间以为自己今日要交代在这儿了。 而后,不等她回过神来,突听嘚嘚的马蹄声从远及近,一个白衣劲装的男子骑着马,与这辆失控的马车并骑而行。 薛婉心中一动,大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那白衣人似是听到了薛婉的呼声,又拍了一把马股,马儿嘶鸣一声,终于赶上了那匹受惊的疯马。 白衣人身手矫健,跃上疯马,狠狠勒了一把缰绳,将那疯马勒的前蹄抬起,嘴角撕裂,流出血来,才终于停下。 车里三人顿时滚成一团,差点滚出马车去。 其中薛婉最是倒霉,她身量最轻,头一个被「抛出」马车,若非她眼疾手快抓住车辕,是定然要掉下去的。 可这样一来,韩三娘和芷荷的重量也先后压到了她身上,她勉强撑住,却因为用力过猛,十个手指甲,各个开裂,汩汩地流着血。 车外依旧是漫天大雨,薛婉披头散发,几乎是趴在车辕上,珠钗撒了一地,她面色苍白地抬起头,断断续续道:「多……多谢壮士……」 然下一刻,她却仿佛被人掐住了脖颈,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 只见大雨之中,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回头看她。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水顺着他的饱满的额头,流过高挺的鼻梁,再从他的下巴上滴落下去。他薄唇紧抿,神色间说不出的冷漠,尽是杀伐之气。 这张脸俊美,但却透着冷血和戾气。 薛婉愣住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今生今世,她竟在此遇到了沈淮安。 那不是她印象中二十岁的沈淮安。前世的沈淮安此时还只是一个百夫长,普普通通的兵鲁子,除了模样俊俏些,和那些大老粗没什么两样,见着姑娘会动不动脸红,瞧着她,甚至不敢抬头看她的脸。 而眼前的沈淮安更像是封侯之后的沈淮安,纵然浑身上下无一处纹饰,却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压迫感,一个眼神,便叫薛婉一动也不敢再动。 「你们没事吧。」沈淮安淡淡问道。 薛婉这才回过神来,是了,这辈子她和沈淮安全无交集,她这般怕他做什么? 「多谢壮士相救,我们是兵部薛大人和韩大人的家眷,不知壮士尊姓大名,家住何方,今日不甚方便,他日必有重谢。」薛婉敛了心神,低声道。 她低着头,不敢看沈淮安的脸,自然也没有看到沈淮安嘴角勾起的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雨大,你回马车里坐好,不要淋雨。」沈淮安道。 薛婉愣在当场,直到沈淮安又看她一眼,这才乖乖缩回马车,将帘子放下来。 沈淮安待薛婉回到马车,轻轻勒了把缰绳,调转马头。 此时,街上雨势渐大,早已没了行人,沈淮安架着马车,慢慢往韩家的方向去。 薛婉回到马车里,见芷荷身上有几处擦伤,都不甚要紧,可韩三娘却捂着腿哀嚎。 「我的天爷啊,我莫不是死了吧。」 薛婉将韩三娘扶好,帮她查看伤势。韩三娘的膝盖上一片红肿。薛婉试了试,发现未伤到筋骨,才松了口气。 「回去以后先冷敷,待明日消了肿,再改热敷,可记得了?」薛婉叮嘱道。 韩三娘疼的满眼泪花,嗯嗯嗯个不停。 「如今是谁在外面赶车?」待膝盖好了一些,韩三娘才好奇问道。 薛婉沉默了一会儿:「那个……」 「在下沈淮安,在军中任职,二位小姐不必惊慌,沈某人定会将二位安安全全送回韩府。」 韩三娘愣了愣:「沈淮安?可是那个……」 她与薛婉对视一眼,以嘴型示意了一个周字。 薛婉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深感韩三娘的八卦。 不过是周夫人在她及笄礼上提了一嘴,定是韩夫人又告诉了韩三娘,这小蹄子平日里不说,心里早就想问了吧。 第14章 「身手倒是不错,却不知模样生的如何?」韩三娘压低声音,揶揄问道。 年轻女孩儿便是如此,既然没了生命危险,那八卦之魂很快就又熊熊燃烧起来。 薛婉白了韩三娘一眼:「少说话!」 沈淮安武艺高强,耳目聪慧,这么近的距离,他肯定听得一清二楚! 是以,薛婉根本不想吭声。 「照我说,沈小将军年纪轻轻的,也不错啊。」韩三娘看了薛婉一眼。 马车外,沈淮安的嘴角微微勾起。 薛婉瞪韩三娘一眼。 「你若喜欢,你嫁便是,反正我是不嫁!」 韩三娘嬉皮笑脸道:「我知道,你喜欢叶家三郎那般文质彬彬的对不对?」 薛婉尴尬地不行,轻斥道:「臭丫头,再说我撕烂你的嘴!」 马车外,沈淮安方才那隐约的笑意已消失不见。 叶修昀?呵呵,好一个叶修昀! 沈淮安骑术精湛,很快便将韩三娘和薛婉送回韩家。 韩大人一下朝,便听说韩家的马车在集市上惊了马,还是遇到沈淮安才救下来,吓得顿时脸色发白,忙派出家丁去寻,连家也不回,就在门口等着。 见马车回来,韩大人立时冲进雨水里,身后的小厮撑着伞,一路小跑也没跟上。 「我的闺女儿啊!」韩大人是个有名的女儿奴,否则也养不出韩三娘这般骄纵又张扬的性子,但见他老泪纵横站在雨水里,很是狼狈。 韩三娘今日受了惊,见爹爹如此,鼻头一酸。 「爹爹……」 「快快,还不把小姐接下来。」韩大人急着跺脚道。 一大群婆子丫鬟们蜂拥而上,将韩三娘从马车上迎下来。 韩大人见女儿囫囵回来,没缺胳膊少腿儿,这才有了心情,朝沈淮安拜下。 「多谢沈将军,沈将军于小女犹如再造之恩,我韩家没齿难忘。」 沈淮安欠了欠身子,态度既不算冷淡但也绝不热络。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只是车上还有一位小姐,不知韩大人准备如何办?」 韩大人这才想起,车上还有一个薛婉,忙道:「我马上派人送薛小姐回府,方才我已传信给薛家,叫她们不必担心。」 不知想到什么,听到薛家,沈淮安的脸上略过一闪而逝的讥讽。 「今日唐突,不便与韩伯伯见礼,还请韩伯伯见谅。」薛婉坐在马车上,低声说道。 「不妨事不妨事,你也赶快回家去吧,别染上风寒。」韩大人点点头,又安排了几个人,将薛婉送回去,而后便带着韩三娘从小门回韩家。 薛婉坐在车前,隔着帘子看韩三娘被丫鬟婆子簇拥着的模样,心里竟有一丝淡淡的酸涩,这般的天伦之乐,她前世今生,是都不会享有了。 韩夫人不便抛头露面,但韩三娘进了内宅,那位素来爽朗的夫人也定要把她抱在怀里,心肝儿宝贝儿的搓揉一番吧。 薛婉忍不住在心里想。 芷荷见薛婉脸上神色黯然,小声道:「大小姐……」 薛婉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罢了,她都两世为人了,哪来的这么悲伤秋月? 天上瓢泼般的大雨依旧下个不停,噼里啪啦打在马车的篷子上,声音萧索又寂寥。 薛婉神色淡淡:「走吧,咱们回薛家。」 不是回家,是回薛家。 车夫调转马头,朝薛府走去。突然,一个小药瓶从窗外丢进来,堪堪落在薛婉怀中。 薛婉吓了一跳,抬头望过去,沈淮安就站在马车前,负手而立。 雨那么大,他却身形挺拔,即便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也没有丝毫的狼狈。 「薛大姑娘手上的伤需好好处理,不可沾水,否则极易化脓,这瓶药可消炎去肿,有助伤口愈合,薛大姑娘不妨一试。」沈淮安朗声道。 薛婉微微一愣,许久才回过神来。 「那便多谢沈将军了。」 薛婉回到薛家,已是黄昏,她浑身湿透,径直回了舒兰苑,重新沐浴更衣,芷荷弄了一大碗姜汤给她灌下去,又叫人拿了炭盆,把屋里屋外熏的火热。 「你也小心自己的身子,今日淋了雨,又受了伤,一会儿□□樱再热一桶水,你也泡泡。」薛婉穿着厚衣裳,缩在屋里,想起当年边关的大雪,一直叮嘱芷荷。 芷荷笑道:「我哪有那么娇贵,一会儿就着小姐剩下的水洗洗便是了。小姐,您的指甲得先上药。」 薛婉瞪她一眼,见说不通,干脆道:「春樱,快来,帮你芷荷姐姐再挑两桶热水,押着她先去洗洗!洗不干净,不许出来!」 春樱利索地应了声,将芷荷半拖半拽的撵走了。 「我的好姐姐,您就给妹妹们一点伺候大小姐的机会吧,咱们这舒兰苑好歹还有几个会喘气的。」春樱娇笑道。 连薛婉都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春樱说得好,有赏!」 舒兰苑内伺候的奴婢大多都是张氏挑选的,除了芷荷,几乎都是旁人的钉子眼线,薛婉不敢用她们,便统统都撵在屋外打扫,但如今她有银子傍身,不怕没人投诚,是以也预备提拔几个二等丫鬟进来,帮芷荷分担一二。 第15章 春樱嘴巴伶俐,心思也细腻,是薛婉最先考虑的人选,自然话语间也开始渐渐流露出亲密的意味。 「好好好,你们一个个的,就知道编排我。」芷荷被春樱说的脸红,只得扭头去了。 芷荷走后,春樱又帮薛婉的手上了药。 她拿过桌子上的瓷瓶,见青花瓷的瓶子,上面刻画了一副祁连山水,画工精湛,竟还有个铭章,不禁细细看了几眼。 薛婉眉头微蹙,道:「将这药收起来吧,换咱们屋之前备下的跌打损伤药。」 春樱脸上略带惊讶,却一声没吭,照着薛婉说的默默做了。 薛婉刚刚涂好药,张氏便带人过来探望,脸上堆满笑意,仿佛金楼的事儿根本没发生一般。 薛婉进了正厅,张氏正坐在椅子上吃茶,她便福了福身子道:「给大娘子请安,大娘子有什么事,支会丫鬟们一声,婉儿过去便是,怎好让你跑一趟呢?」 张氏忙放下茶盏,一脸的慈眉善目:「方才你淋着大雨回来的,里里外外都湿透了,听说还伤了手,我便过来瞧瞧,可万万仔细些,别着了凉。」 薛婉笑了笑:「多谢大娘子关心,已是无碍了,手指也是皮肉伤,养几日便可痊愈。」 「今日去韩三娘子那儿玩耍可还尽兴?」张氏笑眯眯道,仿佛今日二人根本都没去过金楼一般。 于是薛婉也跟着笑了:「都是尽兴的,且女儿还得告罪一番,韩三娘子想去逛首饰铺子,偏拉着我一起,女儿便也选了几样,给祖母、大娘子和妹妹各挑拣了些,大娘子既来了,便帮瑶儿妹妹拿回去吧。」 张氏脸色一僵,笑容几乎要挂不住了。 「春樱,都拿过来吧。」薛婉轻声道。 春樱干脆利落地应了声,自屋里拿出一托盘的首饰,都是薛婉从金楼里打包带回来的。 一根镶南珠的金钗,珠光璀璨,足有拇指大,是给张氏的,至于薛瑶则是一条南红串珠的压襟,南红色澄如血,颗颗饱满,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在灯光之下,泛着暖光。薛婉还给薛老太太买了一对油青色的怀古玉牌,十分适合老年人。这些样样都不是凡品,张氏看过去,神色愈发僵硬起来。 「这……我这做大娘子的,哪好意思去拿孩子们的东西呢?」张氏笑道。 「我自幼丧母,大娘子抚养我这么多年,瑶儿是我的妹妹,祖母更是长辈,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薛婉盈盈笑道。 张氏心里熬油锅般地看着这些珠光宝气的首饰。这些都是陈氏的陪嫁,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落进她的手里了。可她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拿到了。她看着这些东西,手指揪着帕子,几乎青筋都要爆出来。 她恨不得掀了那托盘,可这些东西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好物件啊!这随便一样都比今日她与薛瑶在金楼挑选的要好,贵妃的宫宴,薛瑶总还是要穿戴的,若是辞了薛婉,可再没这样好的机会了。 「那大娘子便厚颜替你妹妹接下来。」许久,张氏笑了笑,挥手让身边的嬷嬷手下了。 薛婉这才露出一个放下心来的表情。 「见你没事,我也不多打扰了。」张氏神色如常地站起来,准备告辞。 薛婉忙起身相送,待张氏走了,才慢慢踱回屋里。 春樱噘着嘴问道:「大小姐,大娘子和老太太对您可不怎么样?」 「怎的?替你主子心疼那点物件了?」薛婉抬眼瞧着春樱。 春樱不语。 薛婉笑了笑:「那点黄白之物算什么,你日后但凡好好跟着我,比他们都不会过的差。」 春樱眼前一亮,重重点了点头。 叶府的客房里,丫鬟们鱼贯而入,每人手里都拎着一桶热气腾腾的热水。 沈淮安闭着眼坐在水桶中,任由丫鬟们将热水一桶桶浇到他头上,将他整个人都浇的热气腾腾。 叶家的丫鬟训练有素,人人只盯着自己的活儿,目不斜视,饶是沈淮安这般的青年俊才就在眼前,却也不曾有半分分心。 过了一会儿,沈淮安泡够了热水澡,这才从木桶里出来,披上中衣,走出来。 客厅里,叶修昀纸扇轻摇,仍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见沈淮安出来,才无奈地感叹了一声:「也就是你这样的蛮子,洗个澡也定要上我叶家来,不知是什么脾气。」 「我家的奴婢都是外面买来的,没有你家□□的好。」沈淮安漫不经心地说道。 「想要好奴婢,我送你十个八个就是了,还可留在你屋里,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叶修昀微微一笑,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免了。」沈淮安干脆利落地拒了。 叶修昀早料到会被沈淮安拒绝,他们相识不过数月,却是难得的知己,因而他也知道,沈淮安这人有个不可思议的怪癖,不近女色。 「你这个人也是有趣,生的一副好皮囊,却偏偏跟个大姑娘似的守身如玉。外面都在传,你心里有人了,这人到底是谁?」 沈淮安微微一晒,看向叶修昀:「将来待我娶了她,你自然就知道了。」 「罢了,这事倒也不急,只是,我六妹妹和三皇子的婚事,可是你煽风点火搅和了的?」叶修昀眯着眼,压低声音问道。 第16章 叶六娘和三皇子自幼定亲,原本是要在今年完婚的,可刚过了年,就在沈淮安进京后不足半月,贵妃娘娘便召了叶夫人进宫,说想要给三皇子寻一门军中的亲事,以做日后登基大宝的助力。 叶夫人气得几欲晕阙,这贵妃娘娘是猪油蒙了心,叶家这样的门第,竟然还觉得不够高?要捡着更高的枝儿呢!但事已至此,叶家的尊严也不允许叶家再与三皇子牵扯,故而叶夫人与夫君一商量,当机立断同意。 两家就此一拍两散。 可叶老太公年纪大了,受这样的屈辱,气急攻心,这才一病不起。 沈淮安似笑非笑看了叶修昀一眼:「这如何说的?」 叶修昀皱眉道:「自打你入京,表面上投靠三皇子,实际上却没起什么好作用,今日送一个美婢,明日鼓动他结交军中要人,你明知道当今圣上最恨结党,却故意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你猜呢?」沈淮安仍是吊儿郎当的模样。 「我若能猜透你就好了。」 沈淮安看叶修昀一眼,缓缓道:「你是个聪明人,一心希望叶家做个直臣,你本就反对六娘和三皇子的婚事,对我的所作所为乐见其成,我说的可对?」 叶修昀微微一笑,并没有因为沈淮安说中了他的心事而生气:「你这人实在开不起玩笑,有些事说开了就没意思了。」 「所以,多余的话我不说,这一回,有件事我要经你的手来办。」沈淮安看叶修昀一眼。 「何事?」叶修昀难得的露出疑惑的表情,沈淮安能有什么事求他? 「我不要她可怜我!那个贱人!□□养的东西!有一点臭钱就了不起吗?敢这样羞辱我!」烛光摇曳,薛瑶尖锐的叫声在屋内彻响,愤怒让她姣好的面容变得扭曲起来。 她伸手将丫鬟手里的托盘打翻在地,南红的压襟断了绳子,红彤彤的珠子滚了一地。 小丫鬟们各个脸色苍白,怯懦地低着头。 张氏心疼的脸色发白,怒道:「你这死丫头,生气也别作践东西,若是靠你爹爹的俸禄,你一辈子也戴不起这些!」 薛瑶满脸泪痕,听到这里,浑身一颤,一把扑倒在张氏膝下:「娘,娘,难道女儿这辈子便要被薛婉压一头了吗?凭什么她就有那么多银两傍身!如今她根本不怕我们了!」 张氏冷笑道:「这才哪到哪?薛婉的婚事终究是攥在我手上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命拿钱,也得受得住,有命花不是?」 薛瑶这才敛了心神:「母亲,你可得想法子制住这个丫头!可别日后反被她爬到头上来。」 张氏摸着女儿的头,轻声道:「放心,日子还长着呢。」 二人正说着,外头一个老妈子忙叩门道:「大娘子,老爷过来了!」 薛瑶听此,也跟着慌乱起来,忙叫人手忙脚乱的将屋子收拾起来,那些个南红珠子丫鬟们收拢了,胡乱藏到屏风后面。 这才刚藏好,薛平便踉踉跄跄的进了屋。他今日与同僚应酬,吃了不少酒,回来时已是微醺,进了张氏的屋子,见薛瑶也在,却眼角通红,不禁微微皱眉:「瑶儿怎么了?」 薛瑶忙摇了摇头,福了福身子,便走了。 薛平还要追究,却被张氏止住。 「孩子大了,随她去吧。」 薛平点点头,由着张氏帮他宽衣。 张氏帮薛平换了常服,又叫人送了一杯解酒汤,递到薛平手中才道:「婉儿今日去了金楼,买了不少珠宝首饰回来。她是个孝顺孩子,给家里的女眷都带了东西,样样都价值不菲。」 薛平微微一怔,而后点点头:「她素来想的周全,心也细。」 张氏点点头:「瑶儿不懂事,偏来问我,为何婉儿月例比她多那么多,我告诉她,那是婉儿生母的陪嫁,张家家贫,自不能与侯府的千金比。」 薛平原本正就着汤蛊送汤,听张氏这般说,又放下了,神色黯然。 「我薛家有负于婉儿母亲,陈家的嫁妆,我更是不能再动了。」 「薛郎的心意妾都知道,只是孩子大了,事有不平必生怨怼,瑶儿和婉儿姐妹之间若生嫌隙,岂不伤了姐妹之情。」 薛平听此,点了点头:「这倒也对,夫人的意思是?」 「妾这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头绪,这不还盼着老爷想个法子吗?」张氏嗔怪地看了薛平一眼,把薛平看笑了。 「罢了,这事也不急于一时,慢慢思量便是了。只是另有件事,要与夫人商议。」薛平轻咳一声,尴尬道,「今日周阁老于家中宴请同僚,送了我一名女子。」 张氏方才还在思索如何对付薛婉,听到此处,竟张着嘴巴,连鸡蛋都能吞下去了。 见张氏不说话,薛平更是别扭,只是人都已经领回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我知,薛家祖训,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今日我也曾在宴上与周阁老提过,实是盛情难却,何况今日总共十人,其余人都收下了,我若不收,未免开罪于周阁老和同僚。」 张氏面色苍白,几要晕阙,装了那么多年的闺秀,张氏却是头一回要破口大骂了。她竖起一根秀气的指头,指着薛平,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半晌,才腰身一软,瘫坐在椅子上。 第17章 「妾……妾……这就去安排……」这声音嘶哑,竟是说不出的苦涩。 薛婉一双春葱般的手指,上面细细缠了无数道绷带,芷荷小心翼翼将绷带拆下来,重新帮薛婉上药。 「这眼看贵妃娘娘的宫宴就在后日,您这手指,还是伤得厉害啊。」 「不妨事,咱们可以涂点凤仙花汁。」薛婉笑眯眯地,倒是混不在意,反而安慰芷荷。 芷荷瞪了薛婉一眼:「伤口未愈,怎可以涂抹那些呢?」 薛婉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如今倒越来越像个老妈子了。」 芷荷作势要打她,却是春樱进了屋。 「大小姐,盈姨娘身边的可儿来送新蒸的桂花糕了。」 「盈姨娘的手艺,自然是要尝个新鲜的。」薛婉笑眯眯道。 大门打开,春樱领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进屋。 可儿手里拎着个食盒,一打开,便是扑鼻的桂花香气,掺和着蜜糖的甜美,让人口水直流。 「盈姨娘有心了。」芷荷将桂花糕摆在小案上,薛婉尝了一口,竟是入口即化,满嘴都是桂花香气,且还带着淡淡的糯米香。 可儿道:「姨娘说了,知道大小姐喜好吃甜的,闲来无事便做了些,这里头的糯米是姨娘家乡的特产,叫珍珠米,又小又圆,香味浓郁,最适合做点心。」 「盈姨娘本就身子弱,伤也未好,何必自己操劳,我这张嘴是馋些,却还等得起,春樱,你去库房拿棵老参来,叫可儿拿回去,给盈姨娘补补身子。」薛婉笑眯眯道。 春樱忙应了声下去了。 芷荷又拿了个荷包,塞给可儿道:「可儿妹妹也是辛苦,去喝杯茶吧,改日我们大小姐再去看姨娘。」 可儿也笑眯眯收了。 不一会儿,春樱取了老参出来,交给可儿,可儿便福了福身子,告辞了。 待可儿出了门,芷荷才压低声音道:「这盈姨娘也是有两下子,听说这几日,老爷都宿在她的永安居。」 薛婉却是神色一暗:「那是扬州的长平坊□□的瘦马,自然擅长笼络人心。」 前世,沈淮安也收过这样一个女子,她叫绿绕,生的眉清目秀,婀娜多姿,人人都知道,她是三皇子的眼线,但沈淮安却还是扎进了她的温柔乡,一个月里倒有二十日是宿在她那儿的。 后来,沈淮安成了三皇子的心腹,三皇子登基成了皇帝,三皇子的胞妹长庆公主看上了沈淮安,她薛婉便被赐了一杯毒酒。 送酒的人正是绿绕。 却不知,待她薛婉身死之后,绿绕又会有怎样的下场?公主真的能容下这样一个妾吗? 「扬州长平坊?」芷荷疑惑地喃喃。 「传闻长平坊的主人是京城的贵人,坊主是扬州曾经红极一时的名妓,年长之后,便四处采买容貌秀丽的女童□□,自三四岁起,入坊中学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长平坊中的女子,便是最次等的,也值千金之数,不知是谁下这样的本钱笼络爹爹。」薛婉回过神来解释道。 那日,薛婉送出首饰,只等薛瑶发难,她好再在薛平面前告她一状,换几日消停,未料到第二天,她等了半晌,没有等到挑衅的薛瑶,反而等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薛平要纳妾了。 要知道,薛家历来清贵,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祖训,薛老太太更是个视名节如性命的人,薛平再怎么昏了头,也没法。 可这次的女子,却是上司送的,且当晚宴请的人都知道,薛平是再三推辞也不行,这才把这个叫盈盈的女子带回了薛家。 薛老太太要吐血,张氏转头就要去上吊,薛瑶和薛宁跪在爹爹面前哭,只薛婉一个人看了一场连环大戏。 薛平本就满头包,想着不行就给这女人安排一个好亲事嫁了,也算给上司一个交代。 可没想到这个盈盈也是个奇女子,她不但会琴棋书画,还善歌舞,尤其是剑舞,比之当年的公孙大娘,也不逊色。 薛平决定把她送出薛府的当晚,盈盈在院子里唱了一出霸王别姬,当真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的气魄。 听说盈盈一舞毕,竟要举剑自刎,若非薛平觉得不对劲儿,抢下剑来,这人就要没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个盈盈靠着高端版寻死腻活的把戏,成功留在了薛家,成了薛家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姨娘。 盈姨娘不过双十年华,容貌妍丽,又温柔小意,知情知趣,可红袖添香,也可鸳鸯帐暖,薛平没受过这样的诱惑,很快就深陷其中,彻底冷落了张氏。 张氏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日日去薛老太太那儿哭诉,薛老太太听久了,竟也烦了。 这人啊,都是自私的动物,这若是薛老太爷在世纳妾,那薛老太太定然是要闹个没完没了的。可自己儿子纳妾,薛老太太又有几分真心实意的不高兴? 且不说盈姨娘是极孝顺的,今日给老太太炖燕窝,明日给老太太炖雪梨的,如今府里人人都夸,盈姨娘人美心善,是个极好的。 而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盈姨娘很快便嗅出了薛家的微妙,和薛婉有一搭没一搭的来往起来,今日你送个点心,明日我送点药材,倒是礼尚往来的很。 如今,盈姨娘脖子上那点伤也快好利索了,贵妃娘娘的宫宴,也终于来了。 第18章 那一日,薛瑶盛装打扮,略施粉黛,虽只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但也初初显出风韵来,而薛婉则选了素淡些的料子,却也是环佩玎珰,俨然的大家闺秀风采。 张氏带着二人上了马车,一路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贵妃娘娘的这次宫宴,办的十分浩大,除了「称病」的叶家,满京城的名门闺秀达官显贵几乎都被请到了,一大清早,宫门前来来往往的马车络绎不绝。 自贵妃娘娘开始下帖子起,宫里面的太监宫女就已经开始筹备,从杯碗茶盏到宫门前车辆的疏导,无一处不是提前预备妥当的。 张氏带着薛婉薛瑶,乘着马车到宫门前,甫一停车,便有个小黄门上前行礼道:「可是兵部侍郎薛大人的家眷?小人常喜,请三位贵人下车换轿。 宫中不许车马入内,若要进去,一概是要换乘小轿的,张氏听此,忙带着薛婉薛瑶下车,三人均戴着惟帽,由着小黄门引领,走一小段路,到内门乘轿,前往承恩殿。 薛婉刚要钻进轿子,便听到身后一阵马蹄儿声嘚嘚而来。 深宫大内,竟有人敢骑马纵横? 薛婉回头,便见一十二三岁,容貌妍丽的女孩,骑在马上,奔驰到宫门前停下,她头发高束,一身劲装,作男儿打扮,手中持着马鞭,笑的肆意妄为。 「淮安哥哥,这些女子真的各个都穿的花枝招展。」那女孩娇笑道,「难不成真像阿武说的,是冲着我三哥哥去的?」 薛婉心头一动,看向那女孩身后,果然看到沈淮安也是一身劲装,也骑着马,神色淡淡地跟在女孩儿身后。 此时的宫门前,除了薛家之外,也已有不少名门贵女正准备换轿,听此,各个都停下动作,转头怒视那女孩,纵然无人介绍,她们对此女的身份,也早已心中有数。 这样岁数的姑娘,敢穿的如此放荡不羁,又是宫门前纵马,而侍卫太监均不敢阻拦,除了,三皇子的胞妹,当今圣上最宠爱的长庆公主李瑾瑜,也没有旁人了。 圣上登基数载,格外能生儿子,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才得了这一个女儿,因此当真是掌上明珠,如珠如玉的宠大的,也因此,养成了李瑾瑜格外张扬跋扈的性子。 但纵情总是有代价的,李瑾瑜只比薛婉小两岁,但议亲的时候,却是老大一个难题,京中但凡有些家世,为人正派的年轻男子,一听议亲的人是李瑾瑜,各个唯恐避之不及。 要成一门亲事不容易,要推一门亲事却十分容易。 那几年,京中但凡听到有谁家的男儿有要和李瑾瑜议亲的苗头,都会火速订了婚,以至于兜兜转转,等沈淮安功成名就,携妻妾回京时,李瑾瑜还是没有嫁出去。 后来,宫宴之上,李瑾瑜看中了沈淮安,那时候人人都知道,沈淮安和他的妻子感情不合,是一对怨侣。 而彼时的皇帝,曾经的三皇子对沈淮安这个兵马大元帅也十分不放心,沈淮安能娶自己的妹妹,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如此,两相便宜,只差一个暴毙身亡的前妻了。 前世,薛婉并未见过李瑾瑜,不过她的故事,却也听了不少。看来,这一世沈淮安早早入京为官,因此也早早认识了公主。 挺好,总不用再祸害别人了。 薛婉心如止水的想着,福了福身子,低头敛目道:「拜见公主。」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恰让周围人都听了去。 众多女眷回过神来,也纷纷行礼。 「拜见公主。」 李瑾瑜扬着高傲的下巴,冷哼一声:「都是软骨头,我这样说你们,竟也无人敢说我一句。」 薛婉心头一晒,就为了几句编排就顶撞圣上最宠爱的公主,搭上全家人的性命和前程,傻子才做这种事呢。 李瑾瑜见人人都低眉顺眼,恭敬如鹌鹑,也没了意思,又调转缰绳,打马而去。 薛婉听到马蹄声远了,才慢慢抬起头来,却发现还未离开的沈淮安竟神色森森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怔,而对方已飞快地转身,调转马头,跟上李瑾瑜。 薛婉觉得这应是错觉吧,也不多想,进了轿子。 待到了承恩殿前,众人纷纷下轿,由小黄门指引,从侧门入后殿的花园。承恩殿后有一个硕大的花园,园内有各地送来的奇石,又人工开凿了一条小溪,两岸百花斗艳,姹紫嫣红。 宫女们沿着溪流摆放蒲团,溪水中的托盘里盛着果品点心,曲水流觞,十分风雅。 贵妃娘娘对这一次的宫宴显然十分重视。此时,贵妃娘娘还在殿内,女官请了夫人们殿内与贵妃娘娘叙旧,小姐们则留在花园里玩耍。 薛瑶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和几个平素里要好的小姐妹说起话来,免不了提到薛婉。 「我姐姐可是最最大方不过的,前几日我们去长顺坊的金楼看首饰,姐姐还送了叶家六娘一块玉牌呢!」薛瑶甜甜笑道。 「叶家那样的人家,也会让小姐们出来挑首饰吗?」薛瑶的一个小姐妹十分捧场的引出了话题。 薛瑶微微低头,声音虽小,却恰恰能让周围的人都听到:「是叶家三公子领着六娘子去的,和我们恰巧遇到。」 「哦……」诸位小姐发出了然的声音,都以为是薛婉在叶三郎面前有意炫耀,不禁眼底都带着鄙夷。 第19章 薛瑶这招是用惯了的,今日难得又认识了些生面孔,她越说越起劲,连薛婉平时舞刀弄剑的爱好也一并吐露出来。 很快,一个没有才情,舞刀弄剑的暴发户形象,在她们的心中油然而生。 薛婉却懒得理会,兀自寻了韩三娘,二人结伴找了个清净地方,趁机多尝几样点心,这宴上用的可都是贡品,平素里买不到的。 遥遥的,那边薛瑶等人说话的声音隐约可闻。 「哈,几样首饰也值得在旁人面前卖弄!」一个大嗓门的女声道。 薛瑶羞涩地声音传来:「哎呀,孔姐姐可别这样说,我姐姐也是一片好心,她还送过我几样首饰呢。」 那女孩冷笑:「小恩小惠你也在意?方才我在宫门前也是见过她的,旁的本事没有,长庆公主面前,行礼她倒是第一个。」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都在讥讽薛婉。 韩三娘沉不住气,眼看就要翻脸,却被薛婉一把夹住筷子。 「好好吃你的点心。」 韩三娘闷声道:「你还真沉得住气!」 「这可是贵妃娘娘的宫宴,不沉住气,难道在这里和她们翻脸吗?你瞧着这些宫人,咱们在这说的每一句话,她们都会一字不漏的告诉贵妃娘娘的。」薛婉低声道。 无论是贵妃娘娘还是长庆公主,都非善类,在这里还不谨言慎行,只能说某些人活的不耐烦了。 「再说了,我若被说几句闲话,就要羞愤欲死,和她们拼死拼活的,那满京城只怕大半的闺秀,都已被我掐死了。」薛婉笑道。 豆韩三娘一口点心差点喷出来,无奈地摇头:「罢了罢了,说不过你,你不在意便好。」 豆此时,花园入口热闹起来,贵妃娘娘携着夫人们进了花园落座,这赏花宴才算正式开始。 网小姐们也都演戏旗鼓,各自落座。 薛婉和韩三娘的位置距离贵妃娘娘实在太远,也听不到她到底和那些官眷们说笑什么,于是只闷头吃点心,吃过一阵子,三皇子殿下,「恰好路过,进了看看」,也坐到了贵妃娘娘身边。 气氛因此明显活跃起来,贵妃娘娘竟叫行酒令,要夫人们以花为题,做诗一首。夫人们纷纷表示,文化水平实在不高,做不出诗,还是让女儿表演个节目,代替责罚吧。 于是周阁老的孙女弹了首高山流水,陈大人家的千金唱了首曲,林侍郎家的女儿顺便伴了个舞,姿态十分和谐。 薛婉和韩三娘赌一块点心,三皇子的王妃应该是周阁老家的孙女了。一来家世合适,二来年纪合适,三来样貌性情都合适。 韩三娘听完了分析,表示我一点也不想和你赌。 就薛婉总结来说,整个宫宴的过程都十分愉悦。女孩们的衣裳比花漂亮,节目质量堪比官方教坊,点心和菜品更不必说,样样都是一流。 可谓赏心悦目,美味可口。 小半个时辰后,三皇子有事离开,贵妃娘娘也去更衣,席面上的气氛又不一样了许多。 剩下的时间是夫人们的交际时间,如张氏到了此时,才兴奋地拉过薛瑶,开始一一介绍起来。 自然这其中免不了编排薛婉几句,比如什么「瑶儿性子内向,整日里就好舞文弄墨的,婉儿嘛外向些,随了她娘,有几分武艺呢!」「是啊,她娘走的早,我刚入门时,才那么小一点,如今大了。」「女孩子嘛,娇惯些也是应该的,她外家又是已故的威北侯,有阿娘的嫁妆傍身,不愁不愁。」 薛婉是听惯了这些的,坐在一旁面不改色。 韩三娘也被韩夫人叫去相看各路夫人,只薛婉一个坐在原处,神色漠然。 薛婉是习惯了这样的境况的,本不觉得什么,直到一个容貌雍容,微微富态的女孩走到薛婉身前。 那女孩穿一身柳绿色纱裙,脖子上却挂着个硕大的红玉项圈,满头的金簪,腰间的禁步随着动作噼里啪啦作响。 薛婉认得她,正是方才和薛瑶聊得火热的孔家姐姐,此女叫孔翘,是孔家的长房嫡女,向来傲慢,堪比李瑾瑜。 「薛妹妹,听闻你善刀剑,姐姐我实在好奇,从未见过你这般的闺阁女子,不若你耍个棍什么的,给我们瞧瞧嘛,可与那街头卖艺的有什么不同?」孔翘似笑非笑道。 薛婉盈盈一笑:「原是孔家姐姐,我那点微末伎俩怎比得上孔家的妹妹们呢?听说前些日子,有两位妹妹还在成王府的宴上献舞一曲呢,想来那跳的比我们家的姨娘还要好吧。」 孔家也是大户人家,可惜到了这一代,早已落寞。孔家的家主为了功名,不惜将一对双胞胎庶女送给成王为妾。这事实在太丑,原本京中无几个人知道,只是这两个女子在几年后相继殒命,孔家因此和成王还打了一脑门官司,是以薛婉知道一二。 听薛婉说起此事,孔翘脸色大变,当真是由红转白,由白转黑。 「你,你这……」 「姐姐!爹爹今日出门特意叮嘱,不可与人争执的。」孔翘眼看就要破口大骂,却是身旁一个瘦小的姑娘扯了扯她的衣袖。 那女孩明显是怕着孔翘的,却还是白着脸低声道,一边说,还一边朝薛婉这儿偷瞄。 孔翘转头冷笑道:「我倒忘了你这耳报神。」说罢,她狠狠瞪了薛婉一眼,转头走了。 第20章 那瘦小姑娘吓得不跟吱声,只垂头丧气的跟着孔翘走了。 承恩殿侧,有一高塔,立在一处小山上,此时,高塔上六七个华服锦衣的青年,正凭栏而立,朝塔下望过去,那不远处便是花园,那些莺莺燕燕,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就在下面。 三皇子李昭今年二十岁,他前头两个哥哥都已薨逝,生母又是贵妃,论长幼论尊卑,这太子之位都该是他的了。可不知为何,这几年四皇子李政与他处处较劲,他也渐感吃力,这才咬牙,悔了叶家的婚事,另选佳配。 「听说叶家六娘称病不曾前来?」李昭看着塔下花园,冷冷道。 「是啊,方才贵妃娘娘是如此说的。」一个轻裘软袍的公子笑道,「女孩子家被人拒了婚,只怕是要恼了殿下的。」 「无妨,殿下不必理会。」沈淮安看向李昭,「叶家如今不足为惧。」 李昭点点头:「孤也是这般说的,只是母妃恼了我,嫌我反复无常。」 叶家纵是延续百年,但如今的朝中却无甚官职,子侄辈里只一个叶修昀还有几分才华,可惜资历太浅,以李昭如今的势头,确实不必理会这样的人家。 「但贵妃娘娘还是帮您办了这赏花宴。周阁老是圣上倚重的重臣,林大人虽官职不高,但有一庶子驻守西北,在军中颇有威望,臣之前守城时,也颇得他相助,是个有能耐的。」沈淮安倚着栏杆,漫不经心地盯着花园一角,似在搜寻。 很快,沈淮安找到了薛婉身影。 今早宫门前惊鸿一瞥,他便见过她的衣裳,她向来好穿月白烟青之类寡淡的颜色,明明是个性烈如火的性子,表面上却最爱假装云淡风轻,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肯动一根眉毛。 此刻,薛婉正坐在溪水旁,看似闲散,但沈淮安知道,她从来都没有表面上那般轻松。 许多年前,上辈子的时候,沈淮安并不懂她。 那时候,沈淮安只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年关的时候,随上司到薛家送年礼。 上司与薛大人谈的正好,他百无聊赖,坐在廊下,听到对面的院子里都是女孩清脆如银铃铛般的笑声。 血气方刚的少年,听到那样的声音,终究是忍不住,他爬上墙,悄悄往里面望一眼,便见一个穿着烟青色夹袄的姑娘正在院子里荡秋千。 两个小丫鬟在后面推她,她在空中一荡一荡,衣衫随风飘散,美的像只蝴蝶。 她笑的那么美,那么艳,便是七八月的太阳也没有那般的耀眼。 他们对视一眼。 沈淮安吓得缩回去,又忍不住悄悄再看,脸颊红的像火,手脚却紧张的冰凉,他抬起头,却见那女孩似早就看破他的意思,促狭地朝他一笑。 十五岁的少女,狡黠的笑容,闪着星子的眼睛,一下子便刻进沈淮安的记忆里。 此后数年,塞外的风雪,京城的朗月,都比不得那一颦一笑的动人。 后来,薛婉给他写了一封信,大咧咧地问他是不是喜欢她?要不要娶她? 沈淮安握着信,大冷天里,却全身滚烫,他是卑微至极的小兵,如何当得起一个千金小姐的托付终身。 可后来,她约他会面,他去了,也真的见到了薛婉。 沈淮安仿佛梦游一般地握住薛婉的手,喉咙里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他想他一定要好好对她,好好对这个为她孤注一掷的女子。 她靡然一笑:「沈淮安,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可一定言而有信啊。」 后来,他们的事被揭出来,他娶了她,带她远赴边关。 他以为她会不适应,会后悔跟了他,却没想到,她骨子里流的便是边城的血。她哪里是个闺阁里不懂事的小姑娘,她明明是塞北翱翔于天的海东青。 她陪他五年,辗转边城要塞,他上阵杀敌,她便筹备粮草,赶制冬衣;他奉命追击北蛮,她竟在边城里开垦荒地,与民生息。 有一次,他外追敌寇,竟有北蛮设伏围城,差一点抄了他的老窝。沈淮安连日奔袭回援,赶回边城那日,却见城门大开,他的妻子一身铠甲,手握银枪相迎,脸颊染血,傲然一笑。 她说:「夫君,妾整军备战,只待君归。」 沈淮安想,这辈子他都要栽在薛婉手里了。 可回到京城,他却遇到了薛瑶。 薛瑶说:「沈将军,纵然姐姐当初只是利用你离开薛家,但你们终究是患难夫妻,如今你功成名就,还请不要负她。」 她说,薛婉不爱他,薛婉只爱自由。 后来,他发现,原来这都是真的。 薛婉不爱他,她是个冷清冷血的女人,永远都那般淡漠。 绿绕也罢,李瑾瑜也罢,这个女人都不在乎,她即便孤身一人,也一样过得怡然自得。她神色漠然地看他,纵然他位居一品,纵然他位高权重,她的眼里却没有丝毫的波澜。 自始至终,他沈淮安都是那个卑微的少年,悄悄趴在墙角,窥伺高墙里那个笑得神采飞扬的少女。 「好啊,三哥,你们竟跑到这里来偷看贵女,我可算逮住你们了。」台阶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李瑾瑜迈着台阶,气喘吁吁地跑上来。 她身后,随行的宫女手里还拿着一个西洋镜呢。 第21章 沈淮安回过神来,转身,只见李瑾瑜汗津津地站在李昭身边,羞涩地看了他一眼。 「臣参加公主殿下。」沈淮安低头行礼。 李瑾瑜瞧着沈淮安,眨眨眼:「免礼。」 李昭笑起来:「我说皇妹,你方才可还气势汹汹的追究我们偷窥贵女。」 「三哥你又取笑我!」李瑾瑜羞涩地咬了咬唇,神色却露骨,「若是小沈将军在,那定不会做那般下作事的。」 「这若是下作事,那你寻那西洋镜又是为何?」李昭笑盈盈地继续挤兑妹妹。 「我看看未来嫂子,不行吗?」未料到李瑾瑜更是理直气壮。 「我瞧瞧未来的太子妃又如何?」李昭故意笑道。 李瑾瑜嗔怪:「三哥,你忒不要脸。」 李昭笑着摇了摇头:「我这妹子如今也只有和沈将军说话时,才会收敛一点。」 沈淮安嘴角微勾,眼底却毫无笑意。 「公主率性,并非无理之人。」 李瑾瑜被沈淮安夸了,脸颊微红地低下头。 「还是沈兄风流俊逸啊,公主一见了你,可是看都不看我们这些人啊。」一个模样轻佻的青年摇着折扇道,口气里颇有些酸楚。 不等沈淮安答话,李瑾瑜便道:「你们一个个,满肚子都是坏水,我自然瞧着沈将军顺眼些。」 李昭身边的人,也并非都有些本事,有一两个不过是皇亲国戚,靠着祖上的封荫,和李昭走的近些。 这些人里有不少都在打李瑾瑜的注意,想靠着成为驸马,一步登天,之前李瑾瑜对他们都是爱答不理,却好歹还同他们一起玩耍几回,只是后来有了沈淮安,李瑾瑜再也没正眼瞧过他们。这焉能不气? 「你怎就知道沈将军没有旁的想法,刚才我可瞧见,沈淮安眼都不眨地盯着那溪边的姑娘呢。」方才那轻裘软袍的公子似笑非笑的揶揄道。 沈淮安的眼底略过一丝冷意。 「程公子倒是好眼力,竟连沈某人在看谁,也是一清二楚的。」 那姓程的公子哥儿被盯得讪讪,可李瑾瑜却被惹起了兴头,纵然知道这大抵是那姓程的胡说,但一想到今日宴上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难道沈淮安不会看上一两个。 李瑾瑜伸出手,随侍的宫女便极有眼色的将西洋镜递给李瑾瑜。 只见溪边,三五个女子正凑在一处聊天,李瑾瑜细细打量过这几人的模样,这才皱眉头道:「幽檀,走,咱们也去看看。」 「殿下……」叫幽檀的侍女神色一变,这到底是贵妃娘娘请的客人。 李瑾瑜冷冷看她,似在等她说出什么规劝的话来。 想到之前惨死的那些侍女,幽檀打了个冷战,终究是将喉咙里的话咽了下去。 李瑾瑜风风火火的去寻贵女们的麻烦,李昭有心阻拦,却是力不从心,只好托给了沈淮安,要他一定看好了李瑾瑜。 李瑾瑜冲进宴上的时候,薛瑶正在和孔翘讲薛婉的第三个段子,大约是薛婉年少时玩爹爹的兵器,差点伤了奴仆,后来被罚跪祠堂。 孔翘啧啧感叹:「舞刀弄枪的女子,实在是难堪的很。」 薛婉只做听不出孔翘是在说自己,只随手剥桔子吃。 她橘子没剥完,便听到一个女子冷冷的声音传来。 「是谁说舞刀弄枪的女子,就是难堪了?」 众女抬头,便见李瑾瑜大步流星地走进小花园,身后还跟着一个面无表情的沈淮安。 众女皆是一窒。 他们自十岁以后,几乎都不曾见过外男,如今李瑾瑜身边跟着一个外男,已是惊世骇俗了,更要命的是,这个男人还长得很好看。 虽然是冷漠淡薄的模样,但那剑眉朗目,薄唇轻抿,当真是个英姿飒爽的少年郎。 韩三娘在薛婉身边小声嘀咕着:「沈淮安啊,看来他和公主的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薛婉好奇问道。 「听说公主喜欢他,只待公主及笄,皇上便要赐婚了。」韩三娘道。 薛婉点点头,十分熟练的总结:「这两位到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她是发自内心的感叹。 一个刁蛮任性,一个野心勃勃,说不得反而能擦出点什么火花来,也免得再来祸害她们这些普通人。 然而薛婉话音刚落,只见沈淮安的目光骤然射过来。 那带着丝丝杀气和寒意的冷漠,叫薛婉打了个冷战。 薛婉忍不住心虚地想,以沈淮安的耳力,难不成方才被他听去了? 承恩殿的人手都是贵妃娘娘精挑细选的,便是李瑾瑜突然闯进来,却也都不慌乱,两个年轻宫女手脚利索的搬了椅子在上首,另有人端上果品点心之物。 众官眷也忙起身朝李瑾瑜行礼,之后才各自落座,一声也不敢吭,整个花园里,只剩下流水潺潺,竟好似空无一人般的静默。 「殿下,这里都是女眷,臣在此委实不便,还是先行告退了。」沈淮安欠了欠身,对李瑾瑜说。 李瑾瑜见沈淮安对着这满园子的莺莺燕燕都毫不在意,心下更是笃定她看中的人,岂会被这些庸脂俗粉所扰,心里不禁欢喜。 第22章 「你平日里不还陪我一同骑马打球,如今怎反倒矜持起来了?」李瑾瑜依依不舍地看了沈淮安一眼,却也终究明白他在这里实在有些惊世骇俗。 沈淮安低声道:「殿下,到底是贵妃娘娘请的客人,不可这般怠慢。」 李瑾瑜咬了咬贝齿道:「那你要在外面等我,皇兄可是叮嘱过你,要你好好看着我呢!」 「臣遵旨,臣就在门外,您支会一声,臣便进来,如何?」沈淮安耐着性子,哄着李瑾瑜。 听此,李瑾瑜依依不舍地点头。 沈淮安走后,这园中的贵女们明显松了口气,韩三娘子忍不住跟薛婉咬耳朵:「你瞧那几家夫人的脸,都快绿了。」 薛婉面色不变,只嘴唇微微动了动:「可不是,这事若传出去,只怕沈淮安得把在场的女眷都娶了,到时候这位小沈将军,得买皇宫那么大的院子,才能盛下这么多老婆。」 韩三娘差点笑喷,只好猛掐自己大腿,才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沈淮安一走,李瑾瑜脸上的温柔笑意便退了个干净,她犀利的眼神刀子似的刮过这些女子,慢悠悠道:「方才是谁说舞刀弄枪的女子,实在难堪的很?本宫便是位舞刀弄枪的女子,不知哪位豪门淑女可也要取笑本宫一番?」 这位长庆公主倒当真是个变脸比翻书还快,方才沈淮安在时,还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如今男人一走,立时露出跋扈的原型。 只是人家是皇家的公主,就是有资本这样任性,这样肆意。 薛婉和韩三娘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感叹。 孔翘方才还跋扈的紧,此时已是汗津津的,冷汗自额角沁出来,她狠狠瞪了一眼身旁的薛瑶,若不是她一直鼓动自己,自己又怎会得罪李瑾瑜! 人人都知道,长庆公主喜怒无常,前些年某大人家的一个小庶女,不知怎的在宫里得罪了她,愣是打了三十大板,被血淋漓的抬出皇宫,到家没多久就咽气了。 孔翘越想越怕,恰好看到身边的庶妹孔贞,畏畏缩缩地坐在一旁,她心中一横,一把把孔贞推出去。 「是她,方才是她说的!」 孔贞被猛推一把,跪倒在地上,脸色一片仓皇。 「不是,不是我啊……」她肩膀都在颤抖。 薛婉皱了皱眉,认出这是方才劝孔翘不要难为自己的女孩。 李瑾瑜看看孔翘,再看看地上吓得说不出话来的孔贞,美丽的脸上划过一闪而逝的阴翳,她似笑非笑地问孔贞:「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 「民……民女孔贞,家父是六品从侍郎孔凌。」孔贞低声道,「公主殿下,方才您听到的话,并非奴婢所言。」 「是吗?」李瑾瑜笑吟吟地看着孔贞,「那你说,方才是谁说的?」 「是……是……」孔贞抬眼看了孔翘,却见孔翘目眦欲裂,正死死瞪着自己,她的话本已在嘴边,却还是硬咽了回去。 李瑾瑜怎会不知道方才到底是谁说的话,只是她如今瞧孔贞,便如猫玩耗子,早已在股掌之中罢了。 「本宫自幼便喜欢舞刀弄枪,那人敢说舞刀弄枪十分不堪,是对本宫的不敬!按照本朝律法,不敬公主,可是要杖责三十的,你万万要想清楚了再说。」李瑾瑜一字一顿地说道,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孔贞。 孔贞听此,浑身发抖,更是一动也不敢动了。 一时之间,满园的贵女无不同情的看着孔贞。 孔贞是庶女出身,和金尊玉贵的孔翘不同,她的生母只是孔大人的贴身婢女,又没有生育过男孩,母女二人在孔家原本就生计艰难。今日孔贞能来这宫宴,完全是因为孔大人心存侥幸,怕嫡女入不得贵妃娘娘的眼,而孔贞样貌不错,万一被相中,便是个最最低等的妾,也是不错的结果。 一个能把女儿送给王爷做侍妾来谋荣华富贵的父亲,便是女儿当真被公主打死了,又哪立会在意伤心呢? 一时之间,满场静寂。 「还请公主恕罪,我这女儿是个庶女,姨娘膝下长大的,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又见识浅薄,无意间得罪了您,还请公主殿下大人大量,不要同她计较。」孔夫人眼看孔贞要绷不住,生怕她把自己的女儿拉下水,忙起身行礼道。 「哦?庶女?」李瑾瑜似笑非笑地看了孔夫人一眼,阴阳怪气地不说话了。 众人回过味来,说来李瑾瑜也不是正宫皇后所出,也是庶女哎。 孔夫人眼看李瑾瑜找茬的模样,气得恨不得在心里破口大骂,她这个庶女和孔贞这样的能一样吗? 皇家本就高人一等,皇家的血脉又不是普通人家,更何况当今皇后身体不好,久不管事,贵妃娘娘执掌后宫多年,除了没有皇后的名号,什么没有? 李瑾瑜更是皇上的眼珠子,恨不得捧到天上去,这能叫庶女?有这么金尊玉贵的庶女? 孔贞并没读懂李瑾瑜话里的意思,但她本能觉得危险,吓得眼泪滚了下来,哽咽道:「殿下,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 孔夫人眼看自己的女儿要出事,神色大变,怒道:「孔贞!公主殿下在此,你还敢狡辩!」 孔翘也是急了眼了,怒道:「你若是胡言乱语,回头我便料理了你姨娘!」 第23章 这威胁已在明面上了,李瑾瑜却仍是笑呵呵的模样,显然将这看成一桩好戏。在场的贵女无不心中惶然,既可怜孔贞,又十分后怕,张氏更是觉得根根汗毛都要竖起来,冷汗直流。 薛婉看着李瑾瑜,再看看地上抖如筛糠的孔贞,慢慢攥紧了拳头。 她正要起身,韩三娘一把按住她的手臂。 「你疯了!」韩三娘瞪了薛婉一眼。 薛婉压低声音:「孔贞这是被架在油锅上,眼看就要下锅了,要我见死不救,我看不得。」 韩三娘一脸崩溃:「你救,你怎么救?帮她扛三十大板吗?」 薛婉不再言语,她看着跪在地上,一脸彷徨的孔贞。孔贞瘦瘦小小又怯懦,说起话来,细若蚊蝇,可孔翘要为难自己的时候,她还是出言相劝一句,这样一句话于孔贞来说,已是耗尽了全部的勇气吧。 薛婉是投桃报李之人,此时叫她袖手,是万万做不到的。 「民女要恭喜殿下了。」薛婉起身,微微一笑,福了福身道。 李瑾瑜自方才便注意到薛婉,一来她的样貌于这些女子中是数一数二的,二来,方才沈淮安一进园子,便看了她一眼。 她不喜欢沈淮安看旁的女子,尤其是像薛婉这样美丽从容,看似温和,骨子里却同她一般,桀骜不驯的女子。 「却不知何喜之有?」李瑾瑜冷冷道。 「孔家妹妹对殿下一片赤胆忠心,至纯至忠,可不是要恭喜殿下的吗?」薛婉笑道。 李瑾瑜眯着眼,示意薛婉继续说下去。 「其实便是殿下心中也明白,方才的话并非孔家妹妹所说,但孔家妹妹既要维护姊妹,全了情谊,又要对皇上,对公主尽忠,因而不敢有半句欺瞒,这才落了个左右为难。」薛婉笑道。 孔翘猛地抬头,狠狠瞪着薛婉,似要将她身上瞪出两个血窟窿似的。 孔夫人更是面露危险之色,看着薛婉道:「薛家姑娘,公主面前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薛婉缓缓道:「是啊孔夫人,毕竟孔家妹妹若是不说实话,便是欺君之罪啊。」 她声音不大,在这满园的静默中,竟仿佛回音袅袅。 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众贵女皆是变了脸色。 孔夫人更是身形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薛婉低头看着孔贞,孔贞如梦初醒,惶惶然瞧着她。 「孔家妹妹,你可听到我刚才的话了吗?还是早早将实话讲出来的好,否则欺君之罪,已非你一人可担了。」薛婉暗示地看着孔贞。 孔贞颤抖着张开嘴,方要说话,却是李瑾瑜扫兴道:「罢了,没意思了,你也不必说了。」 「你叫薛婉,是兵部侍郎薛平的女儿,生母是威北侯的幺女,我说的可对?」李瑾瑜转头看向薛婉,冷冷道。 「公主明察。」薛婉点头。 而后,李瑾瑜又转头看向孔翘,神色却是不屑一顾:「你是孔家的嫡长女孔翘,但母亲出身不高,素来跋扈。」 孔翘脸上唯一的那点血色褪尽了,显然她意识到,李瑾瑜根本什么都知道。 「方才一进这花园子,你便笑话薛婉,说方才我在宫门前也是见过她的,旁的本事没有,长庆公主面前,行礼她倒是第一个。后又说薛妹妹,听闻你善刀剑,姐姐我实在好奇,从未见过你这般的闺阁女子,不若你耍个棍什么的,给我们瞧瞧嘛,可与那街头卖艺的有什么不同?」李瑾瑜说着说着,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笑意,「你这般伶牙俐齿,怎的现在不说话了? 孔翘浑身一颤,几乎瘫倒在地。 李瑾瑜方才重复的话,不但一字不差,就连口气都和她说的无异。 「可惜,你妹妹遇了贵人,否则本宫是真的想治你们孔家一个欺君之罪的。」李瑾瑜笑眯眯道,「眼下这般,你和薛婉一人领三十板子,便算了吧。」 此话一出,满场的官眷又挨个露出惊讶的目光,要打孔翘便罢了,为什么又要打薛婉呢? 李瑾瑜喜欢欣赏这些蝼蚁们或惊讶或惶恐不安的表情,可是当她看向薛婉,她再次失望了,薛婉的脸上依旧淡淡,看不出什么神色来。 「你可知我为何要罚你?」她问薛婉。 薛婉从容道:「民女不该妄言公主的心意,民女认罚。」 李瑾瑜点点头:「还有一点,本宫讨厌聪明人,尤其是又聪明,又漂亮的人。」她毫不留情地表露出自己眼底的嫌恶,而后笑道,「幽檀,去叫掌邢姑姑过来。」 「殿下……」幽檀咬了咬唇,却终究不敢多言,转身离开。 而她刚一出宫门,便见贵妃娘娘身边的刘姑姑正与沈淮安一同走来。 刘姑姑面无表情看她一眼。 「贵妃娘娘已知道园子里的事,言明要见薛姑娘。」 贵妃娘娘身边的刘姑姑是贵妃娘娘的陪嫁,跟了她许多年。从她甫一入宫,做了一个嫔,到后来生了皇子成了德妃,再后来成了执掌后宫的贵妃,刘姑姑都跟在贵妃身边。 三皇子素有才名,贵妃娘娘也十分精干,只这个公主,宠的太不像样子了。 可是刘姑姑看在眼里,却不好说什么,公主嘛,金枝玉叶的,又有皇上和贵妃娘娘一起宠着,她又能怎么办呢? 第24章 是以,当沈淮安派人和贵妃娘娘一说,刘姑姑便急忙动身了。 上回公主打死了一个小官家的庶女,贵妃娘娘和皇上震怒,换掉了公主身边的奴才,又好一顿安抚那小官,这才将事情压下去,这才多久,又要打官眷的板子。刘姑姑心里感叹,这样的祖宗还是早早嫁出去,买一些奴婢在家里,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刘姑姑进园子时,孔翘已经缩成一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攥着孔夫人的衣角,歇斯底里的喊着:「娘,救救我,救救我啊!」 而薛婉仍站在原处,她的继母在一旁默默垂泪,反倒是她自己,竟似是毫不在意的模样,只看着园子的出口,像是笃定会有人来救场似的。 刘姑姑想,这位小姐倒是个有大将风范的。 她上前,给公主殿下请了个安,而后看向众贵女,朗声道:「奉贵妃娘娘的命,请薛婉孔翘到承恩殿回话,娘娘说叫殿下也一道过去。」 李瑾瑜看到刘姑姑,已是变了脸色。这老女人素来得母亲的宠,对她也是不咸不淡的,她瞧着不顺眼久矣,却始终没抓到把柄。 「知道了。」李瑾瑜懒懒地起身,率先一步走出园子,只见沈淮安仍站在门口的桃花树下,长身玉立,神色淡漠。 李瑾瑜刹那间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母后定是又恼了我了,沈将军待会儿可要替我去说情啊。」李瑾瑜对沈淮安说道,语气里自然而然带着娇媚,直叫后面跟过上来的薛婉想要大吐特吐一番。 沈淮安微微颔首:「贵妃娘娘向来疼惜公主。」 李瑾瑜笑盈盈点点头,刘姑姑又催了一声,她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薛婉远远便见着李瑾瑜和沈淮安说话。 沈淮安生的极好,和李瑾瑜温柔小意的模样,是薛婉从未见过的。 薛婉本以为自己的心里多少会有几分酸涩,未料到,她却是心如止水的。 她早就知道,沈淮安本就是野心勃勃的男人,当年他们一路走来,沈淮安也一直都是这般,无论在外如何的铁血本色,在薛婉面前,他总是个温柔多情的男人,满眼的温柔比酒还香醇,轻而易举就能醉死了薛婉。 直到他登坛拜将,位高权重,这心思深沉的男人才渐渐显露出本色来,他纳妾,留恋青楼,毫不在意的在外人面前显露出他对薛婉的轻慢。 彼时薛婉才明白,沈淮安从未爱过自己,娶她,不过是他落魄时最好的选择。她薛婉,不过是沈淮安高官厚禄里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而这一世,这男人提早立下军功,便也提早开始攀附更高的富贵,当年如薛婉的温柔也罢,如今李瑾瑜的跋扈也罢,对沈淮安来说,都是一样的。 如此也好,薛婉想,他自功成名就,而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这样想着,薛婉的目光愈发平和,她站在沈淮安面前,照例福了福身子,算是打过招呼,而后抬腿便要走,可沈淮安却突然开口。 「这是我第二回 救你了。」他说。 薛婉身形一窒,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 沈淮安仍是一脸冰冷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回京后的日子,神秘而深沉,让薛婉丝毫也看不透。 真是让人厌恶,想要一巴掌呼上去的表情。 薛婉在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却只柔柔一笑。 「实在是多谢将军了。」 「你不问我今日是如何救你的?」男人继续问道。 「想是将军通知了贵妃娘娘,我才躲过这顿板子吧。」薛婉小心翼翼地问。 沈淮安颔首:「你知道就好。」 薛婉一脸茫然。 「快去吧,贵妃娘娘不会为难你的。」沈淮安又道。 薛婉搞不懂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此时也不容她耽搁,只得转身走了。 莫不是打仗的时候摔坏脑子了吧。 十分纳闷的薛婉这般想。 贵妃娘娘的承恩殿是除了皇后的未央宫外,皇宫里最奢华的宫殿,自后院的花园进去,穿过一条长长的抄手游廊,恰是承恩殿的正殿。这一路上,游廊外种着无数奇花异草,芳香扑鼻,另有假山池鱼,无一不是精心设计。 薛婉和孔翘跟在李瑾瑜身后进到殿内。贵妃娘娘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美妇人,因保养得当,眼角几无细纹,瞧着似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宜嗔宜喜的面容,自有一股子上位者的高高在上。 贵妃娘娘母家姓张,本就是名门望族,祖父位列三公,家中出过三位皇后,十二位皇妃。她出身高贵,布置宫殿也注重高雅奢华,一张整块紫檀木雕的贵妃榻,材料难得,工艺更是难得,上面铺着蜀锦制的软垫,是百鸟朝凤的纹样,那凤凰的尾羽,均是金线绣出来的。 贵妃榻旁,一张小几,上面放着个鎏金的兽脑香炉,香烟袅袅,味道是皇帝最爱的苏合香。 李瑾瑜一进殿中,便一把扑在张贵妃榻前,委委屈屈地说道:「母妃,如今这宫里人都欺负我呢。」 贵妃微微一笑:「这世上竟还有能欺负我儿的人?」 孔翘吓得几乎要尿裤子,噗通跪在地上,哐哐磕头:「贵妃娘娘饶命,贵妃娘娘饶命!」 张贵妃皱了皱眉头, 因孔翘实在聒噪,刘姑姑便上前一步将她按下,斥责道:「殿前喧哗,想被治罪不成?」 第25章 孔翘惊慌失措,更是一言不发,如一滩乱泥似的,趴在地上。 薛婉直等孔翘不再言语,才行了个礼道:「薛婉拜见贵妃娘娘。」 张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到底是威北侯的血脉,瞧瞧这气魄。」 李瑾瑜本就不喜薛婉,听母亲夸她,更是不高兴道:「我怎没瞧出什么来?倒是桀骜不驯的很!」 张贵妃微微一笑:「那是你没见过她娘亲,陈家妹妹才是真的桀骜不驯呢。可惜啊,她英年早逝。」 薛婉听张贵妃的口气,心头一动,忍不住问道:「娘娘认得我母亲?」 「我们是闺中密友,我没入宫前,也是交往甚密的,后来她随父亲去了边关,这才断了联系。可惜啊……」张贵妃想到什么,轻轻叹了口气。 「母妃做什么提那些没用的,该是好好说说如何罚这两个不恭顺的!」李瑾瑜气道。 张贵妃收敛了心神,瞪了女儿一眼:「孔翘便罢了,薛婉如何不恭顺了?」 李瑾瑜道:「我要罚孔家的小姐是我的事,她薛婉插话,就是不恭顺。」 张贵妃无奈地看了女儿一眼,她心知女儿素来跋扈惯了,如今实在有些过了,可她自己就冷不下脸来罚她,更不必提皇上,向来是百依百顺,这般的性子,日后只能想法子物色个可靠的驸马,横竖皇家的公主,也不会吃亏就是了。 「罢了,你自去玩吧,这两个人交给母后处理,定叫你满意。」张贵妃道。 李瑾瑜心知就是这样的结果,有些不满,却不敢多言,只好恋恋不舍地走了。 待女儿走了,贵妃娘娘才渐渐敛了笑容,她神色冰冷地看着孔翘,淡淡开口:「孔家的家教,本宫今日也是领教,若非刘姑姑亲自说给本宫,本宫是说什么也不肯信的。本朝以武开国,边关更是多年匪患不断,你孔家好歹也是朝中的官员,不帮陛下分忧,竟还嗤笑武技?若无那些个沙场拼杀之人,你以为你今日可在这里大放厥词?」 张贵妃越说,口气越严厉,这厉声的呵斥叫孔翘吓得彻底崩溃。 很快,孔翘的身下漫出一小汪水渍,异味也渐渐浮出来。 薛婉嘴角抽搐,无语地看着孔翘,竟然吓尿了,就这心理素质到底哪来的勇气在宫里面胡言乱语? 孔翘似被吓得狠了,自己似都没有察觉,只是颤抖地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张贵妃也扫了兴,挥了挥手,刘姑姑叫了两个有力气的嬷嬷,将孔翘拖了下去。 「你去告诉孔夫人,好好教教自己的女儿,还有,若是孔贞有个三灾六痛,承恩殿也是要过问的。」张贵妃叮嘱刘姑姑道。 刘姑姑点头:「奴婢知道了。」 说罢转身出了殿门。 薛婉却是露出一丝异样,看来张贵妃不但摸清了今日园中的事,就连细枝末节也是十分清楚,她要处理孔翘,却又没忘记把孔贞护住,在上位者中实在是难得的心细。 「好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走了,却叫本宫好好瞧瞧你。」张贵妃笑盈盈地朝薛婉招了招手。 薛婉便上前过去,由着贵妃将自己的手握住,脸上假装一副羞涩惶恐的神色。 「贵妃娘娘……」 「你与你娘生的真像,瞧着你,本宫才发觉自己是真的老了。」张贵妃感叹道,「你是个好孩子,为一个不相干的孔贞,却也以身犯险,仗义执言,本宫实在喜欢你,可有个不情之请。」 薛婉心中咯噔一下,却还要故作天真的问道:「贵妃娘娘请讲?」 「你可愿入宫,做我儿的侧妃?」 你他娘的这是问我愿不愿意的意思吗? 薛婉内心咆哮,面上却努力憋红了脸:「民女何德何能有这样的恩典?」 贵妃看着薛婉低眉顺目的模样,神色间却是一片沧桑,她轻笑一声,只定定看着薛婉。 「入宫可不是个好差事呢。」张贵妃微笑道。 薛婉脸上的羞涩渐渐褪了些,她抬头和张贵妃对视一眼,只见那女人双目清明,眼里竟还有几分狠厉。 薛婉十分无奈,这是个明白人,今日不说几句真话,只怕她是交代不过去的。 「我父亲在朝中不过三品,朝中也无几个亲朋故交,民女若是入宫,只怕谁也靠不上。」薛婉苦笑,「娘娘何必难为民女,方才之前,只怕这一位正妃,两位侧妃的位置,您早就想好了吧。」 「你才十五岁,又自小没有亲生母亲,看事却如此通透,实在难得。」张贵妃神色间有些为难,「但本宫实在是喜欢你的紧,这又该怎么办好呢?」 薛婉几乎要破口大骂,这贵妃不愧是李瑾瑜的娘,跋扈起来,都是一脉相承啊,只不过李瑾瑜跋扈在面子上,张贵妃却跋扈在骨子里。 「娘娘的心意民女没齿难忘,若是娘娘愿意垂怜,民女便时时入宫看望您如何?」薛婉微微一笑,一脸天真烂漫地看着张贵妃。 张贵妃意味深长的一笑道:「如此甚好,刘姑姑,去帮本宫拿一块腰牌,送给薛小姐,日后本宫若是想寻你来说话,便叫刘姑姑去薛家下帖子。」 「是,民女谢贵妃娘娘恩典。」薛婉听此,忙跪地,双手举起,将刘姑姑递过来的腰牌小心翼翼地接下。 第26章 按着宫规,一品的贵妃手中有二十枚腰牌,可以分发给亲戚和心腹奴婢,见此腰牌,便可自由出入皇宫,能得到这样一件东西,可谓是无尚的恩宠。 可对于薛婉来说,这块腰牌实实在在是个烫手的山芋。 这一次三皇子的正妃人选,呼声最高的便是周阁老的孙女,侧妃人选自有几位一二品大员的女儿可用,若论实权派,便是户部林侍郎的女儿最为合适。 虽也是三品侍郎,但林侍郎的妹夫是西南巡抚,哥哥是大长公主的驸马,大舅哥是禁军统领,林侍郎管的,又是皇帝的钱袋子。 林家虽不是世家,却靠着姻亲,在朝中连成一片,实力不容小觑。 前世时,薛婉就十分清楚这个林家的实力,三皇子登基,林家里里外外可是除了不少力的,那位侧妃林氏因此也十分受宠。 有这样家世显赫的侧妃,薛婉实在对进入李昭的后宫没什么兴趣,做皇帝的妃子,就得有些野心和手腕,努力升职,才能加薪,在后宫生活的好一些。 薛婉这副牌,若是在世家中打一打还不算差,若是在皇宫里打,那实在是一副烂的不能再烂的牌了。 更何况,薛婉这一时半会儿并没想明白,张贵妃想要李昭收了她的意思。 「好了,今日也晚了,花园那边也散的差不多了,让刘姑姑带你去寻你的母亲和妹妹吧。」张贵妃终于松了口,薛婉忙又行了礼,随着刘姑姑出了承恩殿。 此时,花园那处已散的差不多了,只张氏和薛瑶还在等她,二人明显受到了惊吓,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临走前,刘姑姑笑道:「过两日开春,宫里要办马球会,公主殿下是最爱打马球的,说不得要薛姑娘进宫,姑娘可提前准备准备。」 消息准备透露,薛婉满心感激,忙行礼道:「多谢姑姑指点。」 刘姑姑道:「本就无妨,日后说不得还得薛姑娘提点呢。」 薛婉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不显,只客气了两句,待刘姑姑走了,才回头看向薛瑶和张氏。 只见二人均是目瞪口呆,再看薛婉的表情,也有了不少变化。 「方才刘姑姑说什么?」薛瑶焦急问道,「为何宫里办马球会,竟要……」 「出去再说,方才的教训还不够吗?」还是张氏还有几分理智,狠狠瞪了薛瑶一眼,三人这才又乘上黄门的小轿,出了承恩殿,往宫门走去。 之后,下轿换车,待上了马车,薛瑶再也沉不住气,急忙忙问道:「姐姐,方才刘姑姑是什么意思?」 薛婉看她一眼:「长庆公主尚武,宫里年年会办马球会,偶尔也会请些官眷去玩,母亲以前也是去过的吧?」 张氏的脸上露出一丝异色,她过去是去过一回,但因为不喜那场面,是以后来再没去过,未料到薛婉竟知道,只是她并未多想,点点头:「是去过一次。」 而后,张氏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方才贵妃娘娘没有难为你吧?」 瞧瞧这话问的水准,薛婉忍不住在心里鄙视了一把薛瑶。 纵然都是好奇,但张氏问的就如此关怀,如此如沐春风。 薛婉笑了笑道:「贵妃娘娘很随和,并不难为人。」 张氏干笑一声点了点头:「那便好,那便好。」 方才众人皆在,眼看孔翘进去没多久,便满身狼狈的被拖出来,公主早就派人守在那儿,人出来便挨了三十大板,是被抬出宫去的。 这之后,薛婉却久久没出来,张氏和薛瑶原本以为薛婉是死定了,只害怕她不要连累了她们,却没料到,薛婉不但囫囵出来,听刘姑姑那意思,贵妃娘娘还对她很是看中。 张氏有些尴尬,又暗暗后悔,之前薛瑶做的太过,若是薛婉真的一步登天,跟贵妃娘娘搭上了线,那薛瑶的婚事,说不得也可以再进一步,就是日后薛宁的功名,也都在这里了。 「贵妃娘娘与你说了什么?」薛瑶见张氏久久不说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姐姐,你就快点说了吧。」 薛婉斟酌用词,正不知如何开口,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三人身形一晃,差点滚出去。 「怎么回事?」张氏问道。 此时,他们才刚刚出了宫门,只听外面的车夫说道:「沈……沈将军……」 薛婉下意识地抓住裙摆,这沈淮安真够阴魂不散的,不过是救了自己两次,这么快,便来要利息了吗? 「奉公主口谕来传一句话,只是公主特意嘱托,只可薛家大姑娘一人听到。」沈淮安的声音隐约传来。 张氏神色一变:「这……」 薛婉在心中默念三字经,想她这人与李瑾瑜当真是八字犯冲,那骄横女子要传话便罢了,怎非叫沈淮安来传,这是个什么道理? 只是想归想,口谕还是得听的。 薛婉掀开帘子看过去。 只见沈淮安骑着马,身板儿挺的笔直,腰间还悬着佩剑。 薛家的马车出宫,走的是南边的朱雀门,朱雀门又称内门,出了大门后,是一道长长的走廊,两侧是太监宫女和侍卫们值夜的住所,此时马车已快走到外门前,两边都是刷了红漆的低矮宫墙。 薛婉下了马车,看向沈淮安。 沈淮安翻身下马,双手抱拳:「薛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第27章 如此,薛婉便随着沈淮安走到马车不远处的墙边, 这里视野开阔,二人相距一丈远,张氏、薛瑶、车夫还有侍卫们都能看到,一举一动都是一目了然,倒也并不十分逾距。 「不知公主殿下有何事吩咐?」薛婉淡淡问道,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儿,尽量忽略眼前的人是沈淮安这件事,只把他想象成一个小黄门或者小宫女。 「公主殿下并无话给你。」沈淮安的声音更冷。 薛婉愣了愣,抬头看向沈淮安。 「什么?」她有些狐疑。 沈淮安的眼底略过一丝笑意:「是我有事要与你说。」 薛婉瞪大眼睛看沈淮安,朱唇微微张着,吃惊地忘记了闭上。 于是,沈淮安轻挡了一下唇,将自己勾起的唇角掩饰起来。 「贵妃娘娘可是要你做三皇子的侧妃?」沈淮安问道。 薛婉心里咯噔一下,警觉地看着沈淮安:「你怎的知道?」 「薛大姑娘不必惊慌,此事绝没有走漏风声,只是沈某人猜到了而已。」沈淮安一边说,一边盯着薛婉,眼神□□裸地,将薛婉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他已许多年不曾见过这个年纪的薛婉了,她今日梳了个时下流行的坠马髻,脸上薄施粉黛,衣裳也是有意收拾过的,一阵风吹过,衣袂翩翩,眉宇间自有闺阁少女的灵动,那样生动的表情,实在太让人怀念。 沈淮安几乎是贪婪地看着薛婉,他今日确实有许多话要说,但他心里更清楚,其实这些事也不必一定通过他来表达,只是他想多看她一眼,毕竟,他真的很想很想她。 薛婉被沈淮安看的发憷,这男人一副面无表情冷酷无情的模样,只双眼直勾勾盯着自己,仿佛下一刻,便要拔剑一般。 「沈将军缘何这般看我?」许久,薛婉终于忍不住问道。 沈淮安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无事。」 二人又沉默下来。 张氏和薛瑶在马车旁,看着沈淮安和薛婉旁若无人的站在宫墙下,倒也不像是说话的模样,反而气氛诡异的安静。 薛瑶不知为何,心中突然升起一丝异样:「娘,这沈将军不会也看上薛婉了吧?」 张氏白了薛瑶一眼:「你当她是块蜜糖,全天下的男人都跟苍蝇似的围着她?」 承恩殿内,宫女们如鱼贯入,将新上的贡品瓜果另数样点心放在张贵妃的矮桌上,下首处,三皇子袖手而立,神色间颇为不满。 「母妃为何对薛家一个小小的嫡女如此在意?」 张贵妃冷冷一笑:「昭儿你近来可是愈发得意忘形了,如今便是本宫也拿不来你的主意了。」 李昭听出张贵妃是真的有气,只得低头道:「儿子不敢。」 实际上,他却依旧是不服气的。 自他前头两个兄长都去以后,李昭心知自己这帝位已是十拿九稳,只张贵妃却十分谨慎,不但要通过联姻笼络大臣,平素里也经常叮嘱他要多结交朝中有能之士。 「你哪里不敢,我看你是一万个胆子。」张贵妃姣好的眼底带着一丝阴狠,「李政只比你小两岁,本朝历法,皇子成年既要就藩,可你看你父皇,有把他撵到封地的意思吗?你外祖家在朝中势力太大,你父皇忌惮,这些你难道不知?」 李昭撇撇嘴:「孤倒觉得,母妃是多虑了,父皇那身子骨,大家都是知道的,老四如今在朝中并无根基,就这几年的功夫,他就是想改天换日也是来不及了。」 张贵妃轻轻叹了口气:「你到底年轻,不知世间的凶险,想当初你父皇继位还不是满朝文武民心所向,可你那皇叔竟引北蛮入关,也要夺下皇位,若非威远侯拼上一家子的性命,哪里还有你的今日?」 「母妃的意思是?」李昭挑眉道。 「薛婉是威北侯余下的唯一一点血脉,如今军中诸多老将都是念着她的,你若纳了她,不见得有人高看你一分,但若到紧要关头,军中定会有人肯看在薛婉的面子上来帮你。」张贵妃轻叹了口气,「你父皇忌惮张家颇深,不会再叫你掌握了兵权。林家这点筹码,还太少。」 李昭神色渐渐变了:「母妃是明白人,听您的。」 「薛婉之事,不必急于一时,你想用她,需她死心塌地的跟你。我赐了玉牌给她,便是要她随意出入皇宫,日后你待她殷勤些,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你若连这般的女子也拿不住,也枉为我儿了。」贵妃道。 李昭轻笑:「那是自然。」 而此时,薛婉已在出宫的马车上了。 薛瑶连连追问,她都不肯再说一个字,只推说累了,闭着眼,细细思索着沈淮安方才说的话。 「威北侯在军中盛名犹在,你是威北侯唯一的血脉,三皇子想纳你以得军中的好感,并非良人。」 「我一个三品官家的女儿,能做个皇子的侧妃,日后还极有可能做皇妃,倒也算不错的归宿,不知沈将军何意?」薛婉兀自装傻地问道。 那一刻,沈淮安的脸上略过一丝诡异的微妙神色,薛婉一时之间分辨不出。 「薛大小姐,皇家的事可都说不准的。」沈淮安这般说,「小心跟错人,他日连累全家,也未可知。」 薛婉自然明白这话里的意思,沈淮安说的直白,叫她要再装糊涂也是难了。 第28章 「沈将军慎言。」许久,薛婉才回过神来,神色严肃道。 沈淮安却不以为意,只道:「今日沈某说的清清楚楚,万望薛大小姐谨记,终身大事,切不可糊涂。」 说罢,沈淮安双手抱拳,行礼,转身离开。 薛婉注视着沈淮安离去的背影,实在不知这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彼时,薛婉还不曾细想,如今在马车上静下心来,却是后背都跟着发凉。 前世,沈淮安可是铁杆的三皇子党,他这样的出身,能攀上皇子做靠山,十分不容易,尤其李昭对他十分重视,二人一拍即合,君臣和谐的很。 可这一世,沈淮安的口气显然是李昭根本不会继承皇位,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以至于许多事似乎都和过去不同了。 「姐姐如今就是不一样了,得贵妃娘娘青睐,便不肯与妹妹多说一句话了?」薛瑶连叫了薛婉几声,薛婉都不答应,十分懊恼。 薛婉回过神来,笑了笑:「妹妹误会了,只是还在想方才沈大人所言之事。」 薛瑶瞪大眼睛,问道:「沈大人到底与阿姐说了何事?」 薛婉张了张嘴,却似乎不好意思启齿的模样,又羞涩地低下了头。 张氏见此,心里凉了半截,心知这定是婚事,否则薛婉又岂会做这样小女儿扭捏的神态。 见薛婉又不说话了,薛瑶恨不得去掐她的脖子,反倒是张氏一把按下薛瑶,笑道:「这沈将军也真是,这样的事哪有传话给你的?还是该由我先听着,如今这般,倒叫婉儿不好言语了。」 薛婉低着头,声若蚊蝇:「母亲定是猜到了,沈将军说三皇子殿下似是相中了我。」 张氏双手狠狠攥住手里的帕子,几乎要把帕子撕碎了。 薛瑶已是目眦欲裂,若不是张氏拦着,那模样倒像是上前要撕了薛婉的。 「这可是好事啊。」张氏一张脸僵着,硬是勉强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只是婉儿,你到底是女儿家,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先嚷嚷出去的,你可千万不要往外说啊。」 「婉儿晓得,只是一会儿归家,不知如何与父亲交代。」薛婉继续扭捏道,「过几日的马球会,女儿只怕也是要参加的,到时候,可得母亲和瑶儿都与我一同去,也好壮个胆子。」 张氏正是求之不得,点头盈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薛瑶更是红光满面,恨不得现在就开马球会。 薛婉笑了笑,心想着自己这婚事能不能给搅和黄,可就要看二位给不给力了。 三人归家,薛老太太和薛平都已等待多时,京中本就无秘密,孔翘和薛婉被带走单独问话的事,很快传出皇宫。 后来又听说孔翘被打个半死,薛婉迟迟不出,薛平更是心中焦虑,如今见女儿全须全尾的回来,终于松了口气。 薛老太太的心思却是不同。她之前被薛婉气得中风,如今刚好了许多,斜倚在榻上,将薛婉上下打量了一番,见身上没伤,才有些遗憾地收回目光。 「听闻你和孔家的女儿惹恼了贵妃,被叫到承恩殿单独训话,那孔翘被打了三十大板送出来,你父亲可担心的不行。如今看来,若非你皮糙肉厚,不甚要紧。」 薛婉行了礼,低声道:「倒叫祖母和父亲担心了,贵妃娘娘为人敦厚,不是那胡乱刑罚的,女儿不但无事,还有幸得贵妃娘娘垂青,得了一块玉牌。 此话一出,薛平和薛老太太一起露出惊讶的模样。 薛平:「还不快拿出来。」 薛婉起身,将玉牌递给薛平。 「婉丫头这回可是长了咱们薛家的脸,贵妃娘娘嘉奖了她,还邀请她过几日进宫打马球呢。」张氏笑了笑,真心实意的帮薛婉说起话来。 利益的力量果然伟大,为了薛瑶能去马球会,张氏俨然是要和薛婉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啊。 薛平仔细打量了玉牌,神色却渐渐变了。 这样的玉牌有多珍贵他是清楚的,尤其得知是贵妃赏给薛婉的,不禁心中咯噔一下。 他素来是直臣,忠实恪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对党争尤其明白,薛婉若是被贵妃看中,那便是妥妥的将薛家拉入三皇子的阵营,有违薛平素来为官的准则。 「与三皇子如此交往过密,有失君子之道,你竟还在此沾沾自喜?」薛老太太心里很是不爽,她一直看好薛瑶,想着这样的场合薛瑶彬彬有礼,气质出众,定能有几家有意结亲的,却未料到张氏一回来,说来说去,都是薛婉的事。 「孙女不曾沾沾自喜,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定夺,因而婉儿特意来问父亲,若实在不妥,婉儿明日便将这玉牌还给贵妃娘娘。」薛婉道。 「你……」薛老太太气得脸色发白。 她自然不是这个意思,退回玉牌,虽只是个贵妃娘娘,也是公开打人家的脸,薛家于这样的官宦人家,不过蝼蚁一般,真惹恼了人家,只怕薛平很快就要搬出京城了。 「婉儿不必惊慌,横竖贵妃娘娘只是给你玉牌,又不曾直接提婚事,你拿着便是。」薛平皱着眉头,似也觉得十分棘手。 张氏看薛平的脸色,生怕他不让薛婉去马球会或是又有什么旁的想法,忙道:「老爷放心,婉儿再入宫,也得妾身跟着,不会有事的。」 第29章 薛平点点头:「你多留心些,宫里的事历来是表面平静,暗流汹涌,不比寻常。」 「妾身知道了。」 至此,话题基本结束,薛婉、薛瑶和张氏告退,薛平原本也是要走的,却被薛老太太留下。 「我薛家世代清明,从不攀附权贵,婉儿这般,实是败坏薛家门风!」待人都走了,薛老太太屏退左右道。 薛平忙道:「母亲说的哪里话,此事也不是婉儿的意思。」 「她姓薛,外人便只会这般想。」薛老太太浑浊的目光看着薛平,「你还是速速给她寻个人家嫁了吧。」 薛平脸色大变:「此时给婉儿说亲,那不是公开不给三皇子脸面吗?」 薛老太太木着脸看薛平:「那便让她早早病逝了吧。」 薛平浑身一颤,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母亲可知,您到底在说什么?」薛平脸色大变,说完这话,便拂袖而去。 这一日,入了夜,永安居内,盈姨娘正在写字,可儿将薛老太太的话一字不落地学出来,只见那美丽女子盈盈一笑,写下最后一笔。 「想推一门婚事,还有何难?若是老太太没了,到时候别说什么皇子,便是皇上皇后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可儿神色大变:「姨娘可万万小点声。」 盈姨娘却不以为意,随手搁下笔,只见洁白如雪的宣纸上,只写了两个大字——丁忧。 赏花宴上,贵妃娘娘竟给了一个三品小官的女儿一块玉牌,这件事很快在京城的豪门圈子里不胫而走。 各家纷纷打听了一番,武将人家听了,只恍然大悟道一声是薛婉啊,文官人家却是不屑一顾地冷笑一声,呵是薛婉啊。 还有些不知道深浅的,开始四处打探薛婉是谁? 只有暴风眼中心的薛家,浑然不动。薛婉闲着无事,寻几个话本子看,又或者变着法子的叫芷荷去买些外头的果子吃,倒是薛平比平素里多了一些应酬,张氏也跟着忙碌了些。 这日薛婉打发芷荷出去买新鲜果子,却见她回来时,脸色苍白,一看就是受到了惊吓的模样,她好奇问道:「怎的了?」 芷荷放下食盒,咽了口口水,竟连肩膀也在跟着发抖。 薛婉无奈看了她一眼:「到底怎么了?」 「方才,方才奴婢去买樱桃煎,听旁人说,孔家在发丧……」芷荷小声嘀咕道。 薛婉微微一愣:「孔家?是谁没了?」 「听说是孔家的大小姐。」芷荷低声道,「那日在宫里被打了三十大板,受了重伤,回家挣扎了这几日,终究是咽气了。」 房间里,春樱原本正要帮芷荷倒杯茶水喝,听此,也放下了茶壶,抬头看向薛婉。 「孔翘死了?」薛婉微微一怔,张口道,「也是,宫里的三十板子,寻常的闺秀扛不下来,也是常有的。」 芷荷是个直心眼的,这几日听说贵妃娘娘有意纳薛婉,整日里美滋滋的,却没料到这宫里竟还有这样丢了性命的事,吓得三魂七魄都要没了一半,直说道:「大小姐,这宫里面也太吓人了,咱们不嫁什么皇子了好不好?」 薛婉笑道:「说什么浑话!一来,此事还做不得准的,二来,这样的话可是大不敬,咱们院子里关着门说也就罢了,出去可不能乱说。」 「可是大小姐,这日后万一进了那……」芷荷看看周围,压低声音道,「那虎狼窝……」 春樱实在看不下去,走到芷荷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道:「我的好姐姐,八竿子没一撇的事,你少说两句吧,万一叫人听了去,可是要杀头的。」 芷荷本还要再说几句,外头的丫鬟来报,说是张氏在寻她,似是宫里来人了。 薛婉微微一愣,却知道厉害,忙叫芷荷帮自己整理了衣裳,匆匆到了正厅。 只见张氏和薛瑶已等在那里,俱是装扮过的,厅中站着一位公公,身后跟着数人抬着三口箱子。 那公公年不过四十上下,是贵妃娘娘身边得力的太监,见着薛婉,他和蔼的一笑。 「贵妃娘娘有旨,还请薛夫人和二位薛小姐接旨吧。」 三人忙一同跪下。 那太监才道:「传娘娘口谕,薛家女薛婉薛瑶仪态端庄,性情淑雅,甚得本宫心意,各赐锦绣十匹,银一百两,金五十两,玉钗两对,金簪两对;其母张氏,教女有方,赐纱绢十匹,银一百两,钦此。」 三人一同谢恩,张氏接过太监给的礼单,又塞了个荷包给他,十分忐忑地寒暄了几句,才试探着道:「贵妃娘娘圣恩,不知依大人您看,我等何日去谢恩合适啊?」 那太监笑道:「薛夫人是明白人,要进宫谢恩,自是越快越好。」 张氏心下了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的把人送了出去,才回头神色复杂地看着薛婉:「今日我和你妹妹可都是沾了婉儿的光啊。」 薛婉继续假装羞涩:「母亲说的哪里话,都是您和爹爹教导的好。」 张氏气得咬紧了后槽牙,才勉强挤出话来:「明日我会派人递帖子进宫,答谢贵妃娘娘的恩赏,过两日你们定是要进宫谢恩的。」 「是,婉儿知道了。」薛婉柔柔地福了福身子,「娘若无事,婉儿告退了。」说罢,薛婉才转身离开了 第30章 张氏看着薛婉离开的背影,眼底愈发添了一丝狠劲儿。 薛瑶也道:「娘,我可是头一回见姐姐这般温顺。」 张氏冷冷一笑:「眼下,她想顺顺利利进三皇子的门,可都得依仗我这个主母,自然是不能撕破脸了。」 「娘,三皇子日后可是要登基大宝的,若是她将来真当了宠妃,那还有咱们的好果子吃吗?」薛瑶焦急道。 张氏深吸一口气:「我如何不知,可这都是贵妃娘娘的意思,我又能如何,只除非……」 「除非什么?」薛瑶问道。 张氏转头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薛瑶若论姿色并不逊色于薛婉,她的五官随了父母的好处,眉眼细致,年幼时瞧着可爱,如今渐渐长开了,自有一番风流的气韵。张氏心中叹了口气,伸手拂过女儿的鬓发,低声道:「除非是三皇子先看上了你。」 薛瑶瞪大眼睛,渐渐变了脸色。 第二日,张氏给宫里递了谢恩的帖子,贵妃娘娘火速的同意,还特意叮嘱,要召见三人,于是张氏又带着薛婉和薛瑶入宫,谁料这日竟是孔翘的头七。 薛家的车和孔家出殡的队伍撞了个正着。 张氏命车夫将马车退到一边,薛婉从帘子的缝隙里望过去,只见一条狭长的街道,孔家的家丁抬着孔翘的棺木,送葬的只有孔家几个小辈,年长者是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 想孔翘的纵然为人尖刻,却到底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花朵一般的年纪,十来天前还在赏花宴上张扬跋扈的耿着脖子,如今却已在地下了。 一时之间,就连薛瑶也跟着沉默了。 许久,马车才又继续往前走,因孔翘的事,薛瑶似乎也被吓到了,这一路上都十分沉默,直到进了宫,又换轿子到了承恩殿,薛瑶才又恢复了一点蠢蠢欲动的神色。 贵妃娘娘照例夸奖了张氏一番,说她「教女有方」,说起来,张氏出身张家,和贵妃娘娘也算是远房的亲戚,因而聊的「格外投机」,贵妃娘娘一高兴,要留三人用饭,又因为时辰还早,就叫薛婉薛瑶出去逛逛玩玩。 薛婉和薛瑶就遵旨出门,手拉着手去逛花园子。 二人出门时,贵妃娘娘又刻意叫刘姑姑带着她们,薛婉心知肚明,只是不知道三皇子李昭如今又在哪等着她们呢。 「二位小姐不妨去花园后面的佛塔看看,那里若是登高望远,太半个皇宫,都是能看见的,景色极美。」刘姑姑笑道,「以往几位皇子都极爱在那处吟诗作赋的。」 薛瑶眼前一亮,哪里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不禁低头理了理鬓发,轻笑道:「姑姑说的实在叫人心生向往。」 薛婉也只好捧场:「那我们也过去看看。」 「那二位这边走吧。」 谁想,才刚出了承恩殿的后门,薛婉和薛瑶恰好和李瑾瑜撞了个正着。 李瑾瑜似乎刚刚骑马回来,身上仍是一身的男装,手腕上竟还有些尘土,手里拿着一根马鞭,她身后跟着数个宫女,领头的幽檀脸上还有两道鞭痕。 「这倒是巧了,你们怎么在这儿?」李瑾瑜看到薛婉薛瑶,很是惊讶地问道。 刘姑姑忙上前道:「公主殿下,是贵妃娘娘请了两位小姐和薛夫人来做客,如今时辰尚早,奴婢带两位小姐出来逛逛。」 薛婉看着幽檀的脸,暗暗皱了皱眉。 「逛逛?这后山的院子又什么好逛的,不若跟我来,瞧点新鲜玩意儿。」李瑾瑜嘴角微勾,在薛婉薛瑶的脸上打了个转,笑道。 她心知贵妃娘娘的安排,是想薛婉和李昭相看一番,因而故意将二人领走,给薛婉搞点破坏。李瑾瑜甫一见薛婉,仿佛有一种女人的直觉,对她十分不喜,更何况她素来横行霸道,也无人管得了她。 刘姑姑的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她今日的任务主要是做月老,谁成想,刚一把红绳拿出来,就遇到李瑾瑜这么个天煞孤星,恨不得拿把剪刀来,给她把红绳剪了,偏偏这皇宫里无人敢得罪她,忤逆她。 「你们俩,跟我走。」李瑾瑜也不等薛婉和薛瑶答话,转身就走。 薛瑶心中暗恨,面上却也不敢多说,闷不吭声地随着李瑾瑜辗转去了承恩殿的一处后殿。 薛婉跟在李瑾瑜身后,不知为何,一边走,右眼皮一边狂跳,待兜兜转转,走了足有一刻钟,李瑾瑜才将她们带到了地方。 那是一处偏殿,前门很小,走进去院子却很大,只见那院子里竟搁着个铁笼子,笼子足有两个人那么高,一只老虎正趴在里面酣睡。 沈淮安和一个华服少年正站在院子里瞧着呢。 刘姑姑瞧着那老虎,脸色苍白,却还是勉勉强强先行了礼。 「奴婢请五殿下安,请沈将军安。」 薛婉也和薛瑶行了礼,而后打量起五皇子来。 当今圣上很是能生,孩子有十几二十个,前面几个还算金贵,尤其三皇子李昭,四皇子李政都是人中龙凤,只李武却是个十分没有存在感的。 李武今年十四岁,只比李瑾瑜大半岁,因生母是低微的宫女,故而打从出生起,就被排除在夺嫡的范围之外。或许正是因为出身低微的缘故,李武虽然衣着考究,眉眼间却多少有些怯懦,看着比他还小的李瑾瑜,甚至有几分害怕。 第31章 「瑾瑜,咱们偷偷把这老虎带出来,已是不合规矩,你怎又多带人来?」李武小声嘟囔道。 李瑾瑜不屑地看了李武一眼:「阿武你这人胆子就是小,不过一只老虎,多几个人看看又怎么了?她们都是我母妃请的客人,定不会将这事说出去的。」 沈淮安道:「她们是兵部侍郎薛平的女儿,前几日赏花宴上,贵妃娘娘见过的。」 一听赏花宴,李武露出恍然地神色,更是有意回避去看薛婉薛瑶的脸。 李瑾瑜见沈淮安对薛婉薛瑶的事如此清楚,又犯了脾气,笑道:「这老虎竟还在睡觉,真是无趣,不若我抽这畜生两鞭子,听个响儿也好。」 说罢,李瑾瑜上前一步,一鞭子抽在那老虎的脑袋上。 老虎睡梦中吃痛,睁开眼睛,大吼一声,刹那间虎啸声彻响了宫殿,直把在场的宫人吓得腿脚发软,更有宫女直接倒在了地上。 薛瑶尖叫一声,紧紧扣住薛婉的手臂,薛婉看她一眼,无奈道:「关在笼子里,有什么好怕的?」 她说着,抬头看了一眼那老虎,却恰好与沈淮安对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沈淮安的眼底有促狭的笑意。 「小心。」他对薛婉摆了个口型。 薛婉心中暗暗心惊,小心什么? 那笼子里的老虎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脸上一道血痕是方才李瑾瑜打出来的,它一双兽眼杀气腾腾地盯着李瑾瑜,十分怨毒。 李瑾瑜哈哈大笑起来:「它竟还记仇呢。」 「这畜生是今岁西域进宫的贡品,本是要宰了给皇上泡虎鞭酒的,后来贤妃娘娘瞧着说着畜生通着灵性,叫奴才们养上几日,奴才们正寻思着先给这畜生拔牙剪爪子,可别伤了咱们这宫里的贵人们。」管事的太监讪笑着说道。 李瑾瑜冷眼一横,转头看向那太监,「原来是给父皇泡虎鞭酒的啊,本宫听说,这老虎养着养着,可是会瘦的,到时候虎鞭虎骨都没了疗效岂不好,不若还是宰了吧,横竖都是用来泡酒的,留着做什么?」 看着李瑾瑜似笑非笑地神色,那管事太监额上沁出一丝冷汗来。 贤妃娘娘是四皇子的生母,四皇子李政今年也满十八了,按着惯例,是该封王离宫,去往封地了,可今上迟迟不动,似有别的打算。 贤妃和贵妃自打年轻时便争宠,又先后生了皇子,如今儿子们继续争,可谓是天生的冤家。李瑾瑜听到贤妃的名号,可不是更生气了,马上就要喊打喊杀起来了。 那管事太监不提贤妃还好,这样一提贤妃,李瑾瑜是非杀这老虎不可了。 李瑾瑜说做就做,竟派人去取她的匕首。 李武看上去想拦着李瑾瑜,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小心翼翼道:「瑾瑜,这杀老虎有什么好看的,又血腥又不文雅的,不若咱们去御花园赏花吧,听闻这几日御花园的桃花开了,漂亮的很呢。 李瑾瑜却道:「父皇说了,我朝以武开国,如今边关战乱不断,正是以武兴邦的时候,我与那些矫揉造作的女子不同,杀一只老虎有什么看不得的?淮安哥哥,你说我说的对吗?」 沈淮安随口道:「公主说的对。」 那是敷衍的简直不能再敷衍的口气,李瑾瑜有些懊恼,似又不舍得对沈淮安发脾气。 沈淮安进宫领赏的那日,李瑾瑜在宫中偶遇了他。他不似一般行伍之人的沧桑,反而生的面白如玉,身形挺拔,既没有那些酸腐书生的文弱,却有一张斯斯文文的清秀面庞。 他见着公主也不卑不亢,只淡淡行礼问好,不知为何,李瑾瑜的心就跟着碰碰直跳。 晚上,皇上在宫中大宴,沈淮安喝的微醺,和三皇子称兄道弟地坐在御花园的台阶上说话。皇兄问他是不是有了个意中人。 沈淮安避而不答,只说:「我想要的女人不是京城这般的锦绣繁华能养出来的,我想要个能骑得了马,拉得开弓,能陪我一同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女人。」 皇兄笑他品位独特,李瑾瑜却觉得全天下的女人,也只有她能做到了。她自小不爱念书,来皇宫里做客的贵女各个都出口成章,能歌善舞,但李瑾瑜什么也不行,只有骑射、投壶,样样都比那些只会娇滴滴的女人强。 她听着沈淮安的话,心生欢喜,于是整日里拉着沈淮安在宫中闲逛,也不避讳旁人,恨不得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沈淮安是她看上的人,可沈淮安的态度却一直不咸不淡,若即若离。 她是尊贵的公主,能这般拉下脸面已是不容易了,这沈淮安还想如何? 李瑾瑜美目流转,见沈淮安仍是不冷不淡的模样,只好转而看向薛婉和薛瑶,笑道:「薛家是书香门第,大约是看不惯这般的景象吧。」 薛瑶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细细地说道:「公主殿下说的哪里话,您是天潢贵胄,自与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姑娘有所不同。」 这话说的实在太有水平,薛婉在心里忍不住给薛瑶点了个赞。 李瑾瑜十分受用地点点头:「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我听说婉儿姐姐的外家是威北侯呢,也算是将门虎女了,平素里可爱玩些刀剑骑射之类的?。」 薛婉微微一笑:「民女自小在京中长大,哪里会这些。」 呵呵,这种时候,薛婉可是一丁点也不想表现的,李瑾瑜此人这样不靠谱,若是吹嘘一番自己的骑射,免不了就要陪她到处骑马,陪皇子公主们从事体育运动可是高危职业,人家金贵,擦破个油皮,她就倒霉了。 第32章 李瑾瑜听此,露出失望的表情,转头看向沈淮安:「淮安哥哥,这京中的贵女竟都是那般娇滴滴的柔弱女子。」 沈淮安微微颔首:「这天下,真的能横戈跃马的女子,本就少有。」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看了薛婉一眼,应该说,他生平两辈子加起来,也只见过薛婉一个这样的奇女子。 而此时,薛婉正咬着唇,闷闷憋笑。 这李瑾瑜倒是十分有趣,只怕是平素里话本看多了吧,她真当打仗是那么好玩的吗?想当年,她薛婉是流了多少泪多少血,悔得肠子都青了,跟着沈淮安灰头土脸的在边关呆了五年。 是啊,她喜欢骑射,喜欢舞刀弄棍的,但她好歹也是个姑娘啊,打仗之类的,不过是赶着鸭子硬上架罢了,这李瑾瑜竟然还真的心生向往,实在可笑。 然而自沈淮安的角度,只见薛婉低着头,肩头微微有些抖动,似在收敛自己的情绪。他想,她果然还是向往边关的。 「日后,我定要做那样的女子。」李瑾瑜大声道,一边说,一边看沈淮安,却见沈淮安正在出神,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 李瑾瑜心中微怒,她身边的婢女幽檀回来了,手里捧着一把镶了无数宝石的匕首,递到她面前。 「殿下,您的匕首到了。」 那刀鞘花哨,以纯金打造,又依次镶嵌着数十块红宝石蓝宝石,细细长长的,看上去不像匕首,倒像是簪子。 李瑾瑜拔出匕首,匕首的刀刃倒是精钢所制,泛着森森寒光。 「这是我去年生日时,父皇御赐我的礼物,这匕首乃精钢锻造,见血封喉,今日你们便用这把匕首,杀了那老虎吧。」 管事的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在地上。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李瑾瑜柳眉倒竖,怒道:「我何时要你们的命了?难道你们要抗旨吗?」 薛婉看着太监们抖若糠筛的模样,轻咳了一声,十分迟疑道:「殿下,那匕首似是没开刃的。」 一时之间,全场静寂。 一个整日里舞刀弄枪的公主,却分不清匕首开没开刃,这其中实在十分微妙,李武差点笑出声来,只好用剧烈的咳嗽声掩饰,谁料他一边咳一边不小心被唾沫呛到,刹那间从装咳变成真咳。 于是小院子里由悄无声息的尴尬变成了李武嘶声竭肺的咳嗽,似乎更……尴尬了…… 薛婉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直觉得李瑾瑜的眼神简直快要杀死自己了。 这一下,只怕要被记恨上了吧,薛婉咬着唇,深恨自己嘴太快,不够隐忍。 「倒也是无妨的。」沈淮安突然开口,伸手从李瑾瑜的手里接过匕首。 说是匕首,倒不如说,那是一把观赏的玩物,别说是没开刃,便是开了刃,也不过是削削水果,切切熟肉的程度。 沈淮安仔细把玩着这把匕首,目光自刀尖刀刀柄,道:「是把好匕首。」 说罢,他反手将匕首掷出,但听一声利器刺破血肉的声音,那匕首竟径直插入了老虎的头骨,刺入正中额间的「王」字。 那老虎哀嚎一声,倒在地上,咽气了。 沈淮安微微一笑,转头道:「如何?」 李瑾瑜神色激动,几乎恨不得扑到沈淮安怀里,只羞涩地低头:「淮安哥哥好武艺。」 沈淮安却越过李瑾瑜看着她身后的薛婉,眼里挑衅似地看她。 薛婉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嗯,当着李瑾瑜的面,她可不敢和沈淮安眉目传情,否则只怕她的下场也和这老虎差不多。不过,好在沈淮安的卖力演出成功将李瑾瑜方才丢脸的一幕略了过去,让薛婉成功摆脱了一次被迁怒的可能,薛婉对他还是心存感激的。 李瑾瑜看着老虎一死,自己又出了个大糗,若非沈淮安圆场,她还不知如何下的了台阶呢,想来想去,却又十分不甘心,定要在这两个小官之女和沈淮安面前,再露一手,便道:「今日天气正好,过两日还有马球会,不若我们先去骑骑马,热热身如何?」 薛瑶听此,顿时小脸一白:「我,我不会骑马。」 李武乐呵呵道:「不妨事,我骑术也不好,我们在旁边看着就算了。」 薛婉干笑一声:「我骑术也不好。」 李瑾瑜却不让了,她心里还是记恨薛婉的。 李瑾瑜:「你们俩总得有一个陪着我啊。」 薛瑶忙道:「还是我姐姐去吧,我是半点也不会的。」 李瑾瑜便道:「如此可就说好了,婉儿姐姐陪我,否则可就是抗旨了。」 女孩笑盈盈道,眼里却带着点阴狠。 薛婉心想,这还是记恨她呢。 李瑾瑜见此,又命宫人抬步撵过来,让薛婉薛瑶先去马场等她,还要去洗个澡,换一身新做的骑射服。 一群宫人乱哄哄的簇拥着李瑾瑜走了,薛婉这才松了口气,她一转头,却见沈淮安正站在她身后,眼底难得的促狭。 「已经提醒你,千万小心点,怎还是说错了话。」 薛婉很想说,咱俩不熟,沈将军注意语气,奈何,眼前这人到底又解了一次自己的围,只好干笑着,不说话。 「又救你一次,可要记好了。」沈淮安见薛婉不理她,也不以为杵,只伸手戳了戳自己的胸口,挑眉道。 第33章 听说薛婉和薛瑶根本连三皇子的影儿都没见着,就被李瑾瑜打包送去了皇家马场,贵妃娘娘实在是哭笑不得,只看着刘姑姑摇头:「本宫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竟遇到这样一个克星,罢了,你去和昭儿说,要他也去马场吧。」 刘姑姑无奈道:「娘娘,老奴虽是奴婢,却也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如今她……委实太骄纵了,动辄打骂宫人,又无法无天的,日后若是嫁了人,这般的性子是要吃亏的。」 贵妃娘娘轻轻叹了口气:「本宫又如何不知,只是……哎」有些话贵妃不好多言,李瑾瑜如今这脾气,有八成都是皇帝惯出来的,皇帝陛下素来严肃,只有看到李瑾瑜时,才会有几分笑容,久而久之,贵妃娘娘对李瑾瑜的所作所为也不好多言了。 「那薛家的女儿又如何?」贵妃娘娘问道。 刘姑姑笑道:「奴婢瞧薛大姑娘是极好的,有勇有谋,又不胡乱多言,薛家二姑娘嘛,有些小家子气,模样倒是都生的不错。」 贵妃娘娘笑:「这般说本宫也安心了,到底是昭儿前头纳的,日后少说也是要封妃的,总不能是个拿不出手,不懂事的丫头。」 「娘娘的眼光,自然是没的说的。」刘姑姑笑道。 而此时,薛婉和薛瑶也堪堪到了马场,二人从步撵上下来,宫人们选了两匹极温顺的小母马到二人面前。 薛瑶见了马,忍不住捂了捂鼻子,只觉这马儿身上,一股臭味,实在叫人不堪忍受。 「我是不骑了,只在旁边看姐姐骑吧。」 薛瑶说着,便到一旁寻了凉棚坐好,宫人们又端上一些瓜果点心的。 薛婉无奈道:「小心一会儿公主殿下来了,非要你骑。」 「不妨事,这不还有姐姐吗?」薛瑶笑眯眯道。 薛婉只得骑上马,在马场中跑了一圈。 小母马性子温顺,速度也慢,这样小跑一圈,也耗费不少功夫,不一会儿,李武和沈淮安也到了。李武身子骨弱,自小因与皇位无缘,也没个严厉师父来教,如今文不成武不就,只骑了一会儿便累了,转头坐到薛瑶身边,二人聊起天来。 薛瑶样貌美,笑起来又十分亲切,说话甜甜的,倒叫李武时不时红了脸。 沈淮安则跟上了薛婉,二人并骑而行。 「我已劝过你,三皇子并不是个好归宿,为何还是屡屡进宫来?」沈淮安问道。 薛婉很想问,兄台你以为我很想来吗?来便来了,还回回遇到你,我更受伤好吧? 然则,薛婉什么也不能说,是以她只微微一笑道:「沈将军又为何总在宫中?」 「公主宣召。」沈淮安神色一僵,干巴巴说道。 「那便是了,我也不过是贵妃娘娘宣召而已。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贵妃娘娘要我来,我能不来吗?」薛婉反问道。 「这么说,你并不愿嫁给三皇子?」沈淮安嗅出了话里的意思,声音不禁高了高。 薛婉却卖了个关子,实则是她根本没法解释,只能故作神秘道:「沈将军日后便知晓了。」 沈淮安却是松了口气,他并不知道薛婉的计划,却知道薛婉向来知道轻重,既然这般胸有成竹,定是十拿九稳。 他放下这个心事,神色间的郁色也少了许多。 薛婉见沈淮安终于放过这个话题,忍不住试探着问到:「将军那日所言,我回家之后,细细思量,却是如坐针毡,不知可否请将军解释一二。」 这事其实薛婉早就想问了,无论是什么原因让李昭没有娶叶六娘,又是什么原因让沈淮安提前建功立业,成了将军,总之她重回这一遭,朝堂的局势显然是有变化的,而沈淮安既是皇子近臣,日后又极有可能尚公主,自然是消息灵通的。 薛婉想多打探些消息,日后也可早做打算。 谁成想,沈淮安这厮却不答她。 「有些事,知道的太多并不好,薛大小姐。」沈淮安笑道,突然岔开话题,「薛大小姐看似精通骑术,却不知何时学的?。」 她凉凉看了沈淮安一眼,自己口风这般紧,还想套她的话,做梦! 「不若沈将军猜猜看?」 说罢,薛婉脚下一夹马股,骑着小母马跑远了。 沈淮安看着薛婉气鼓鼓地走远了,不禁低笑一声,眼底略过一阵复杂神色。 薛婉在马场跑了一圈,微风拂面,风中青草味掺杂着淡淡花香,让人十分舒畅,薛婉神清气爽地跑了一圈,待回到马场边缘,便见那多了一个人,正是三皇子李昭。 李昭本在花园中坐等相看薛家女,未料到刘姑姑却传了消息,说他那个不着调的皇妹将一干人等统统送去了马场,而母后竟还要他亲自过去一趟,李昭心中不禁有些不耐的。 他纵然雄才大略,却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年少则慕少艾,李昭对身边女子的姿容一贯眼光很高,周阁老的孙女样貌清秀,知书达理;林侍郎的女儿年少多情,容姿妍丽,一个名声不显的薛家,实在让他提不起兴致来。 可等他姗姗来迟到了马场,却见凉棚里,一个样貌十分出众的少女正和李武言笑晏晏的攀谈。 李武向来是锯嘴的葫芦,竟也在咧着嘴傻笑。 他凑近了,便听到那女孩黄鹂般清脆的笑声,又温柔,又清脆。 「五殿下说笑了,如你们这般的皇家贵胄,又岂是我这般的小女儿家可相提并论的?」那样低声细语,说着这般卑微又向往的话,李昭不禁心头一动。 第34章 「天家也一样是人,有什么不能相提并论的?」李昭突然开口道。 李武忙站起来行礼:「三皇兄。」 薛瑶一脸惊讶,脸上是小鹿一般的懵懂,她显然未料到会在这里遇到李昭,慌慌张张起身,却未站稳,身形晃了晃,竟一头栽进了李昭怀里。 李昭一把接过,只觉满怀是温香软玉,一股桂花香气扑鼻。 薛瑶惶惶然倒在他怀里,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你无事吧?」李昭不知不觉放轻了语调。 薛瑶急忙忙起身,又行礼道:「薛瑶莽撞无知,还请三皇子殿下赎罪。」 「无妨,是孤吓到你了。」李昭笑道,「你是薛瑶?薛侍郎的女儿。」 薛瑶羞涩地低头:「是,民女正是薛瑶。」 李昭瞧了瞧,想着薛侍郎家倒是好福气,无论长女如何,这次女的模样实在生的不错。他正想着,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儿声嘚嘚,李昭回眸,便见薛婉翻身下马,走到他身边,福了福身子。 「三殿下。」薛婉照例行礼,眉宇间却有些淡漠。 李昭瞧着,只觉薛婉神色冷硬,纵然薛婉的样貌在薛瑶之上,心里也并不十分欢喜。 「母后听闻瑾瑜带你们来马场玩,特命孤带些吃食过来,如今临近晌午,也不必等瑾瑜了,咱们先用些饭菜。」李昭淡淡说着,微一挥手,宫女们便将饭菜摆上了桌。 因男女有别,这顿饭是薛瑶薛婉一桌,余下三人一桌,中间还隔了屏风,众人各怀鬼胎,都吃的飞快,也无劝酒,不过三刻,便撤下了案几。 用过了饭,重新梳洗过后的李瑾瑜才姗姗来迟。 李瑾瑜这一去,可是花了近一个时辰,不但沐浴更衣,还又用了午膳,重新扑粉画眉毛,为了沈淮安她也是下了血本,光是一件百花穿蝶的窄袖短衣,便由十几种不同颜色的丝线绣出,加上她本就生的四肢修长,是以格外抢眼,只是她多少有些矫枉过正,过于娇艳,以至于把自己打扮的活脱脱像一只大蝴蝶。 薛婉忍不住在心中感叹,女子的装扮实在是门学问啊。 「三哥,你怎的来了?」李瑾瑜瞧着李昭,装糊涂道,眼神却似笑非笑看着薛婉,十分促狭。 李昭却笑:「自然是来给你收拾残局的,你将母后的客人弄到马场来了,叫人饿着肚子便自去更衣,可是待客之道?」 李瑾瑜微微一怔,她是真的没想过其余人要怎么吃饭的事情,而后却又笑道:「不是还有三哥吗?」 李昭摇了摇头,也是无可奈何。 「好啦,横竖也没真饿着,我这才刚来,你提那没用的做什么?」李瑾瑜娇声道,「婉儿姐姐,刚才咱们可是说好的,你得来陪我骑马。」 薛婉无奈地站起来:「殿下,我实在并不精通。」 她原本是要藏拙的,未料到却是李武快了一嘴:「我瞧薛家姑娘方才骑那匹小母马时,挺娴熟的。」 马场里那几匹小马,正是为李瑾瑜练习用的,她自认识沈淮安以后,便整日打着学骑马的名号把他拉到马场里,如今才稍微会骑了一点,听说薛婉骑马骑的不赖,气道:「本宫可是要骑那新进的踏雪神驹呢。」 薛婉凉凉地看了李武一眼,直看的李武缩起了脖子。 李武无辜地朝她眨眨眼,才道:「那个,其实薛姑娘骑得也不太行……」 「不太行,正好学一学,日后你们若是经常入宫,可都是要陪本宫骑马的。」李瑾瑜抢白道。 「殿下,那小母马身量未成,速度也不快,正适合我们,踏雪那般的宝马神驹,只怕是……」薛婉忙道。 李瑾瑜以为薛婉是怕了,笑道:「不,我就要骑那个。」 踏雪神驹是北边今年新进贡的品种,不但生的高大,一身的黑毛油光水滑,只四只蹄子处各有一圈白毛,因而唤作踏雪。 马场的教头牵了两匹神驹过来,薛婉仰头,看着那足有两人高的马,无语地看着身旁的李瑾瑜。 她确定要拿自己的小身子板儿骑这么高的马吗? 薛婉自己也不过十五,李瑾瑜还比她小两岁,两个豆丁站在高头大马前,实在十分不协调。 「瑾瑜,我看你们还是换两匹小马来骑吧。」李武忍不住嘟囔道,「这马也太高了些。」 李昭亦皱了皱眉头:「瑾瑜,不可胡闹,这若是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瑾瑜咬了咬牙道:「我不,我就要骑!」 「淮安,你快来劝劝瑾瑜,这若是闹出点什么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李昭道,他一来担心自己的胞妹,二来也担心薛婉出事。之前孔翘的死,还尚未理清官司,如今若是再把薛婉摔出个三长两短,只怕父皇也不会轻易饶了李瑾瑜。 薛婉也一脸期待地看着沈淮安,眼下能劝住这位祖宗的,也只有沈淮安了。 可沈淮安竟一脸淡漠地说道:「无妨,我跟着她们便是了。」 薛婉瞪着沈淮安,却见他朝自己微微一笑:「薛大小姐且放心,沈某必定保证二位的安全。」 这厮一定是为了报复自己刚才故意不答他的话! 薛婉心中暗碎了一口,却也无法,只得由小太监帮忙,翻身上了马背。 第35章 李瑾瑜则甜甜一笑,高兴不已。 两个小太监一个蹲在地上让她踩着肩膀,一个负责扶着,将她慢慢送上马背。 这之后,管事的太监又牵了一匹马,让沈淮安骑着,带着二人慢慢往马场中间走。 薛婉对骑马并不陌生,塞北的战马虽生的不如这神驹高大,却也都是草原上的种马繁育而来,十分矫健,且通人性。 她攥紧了缰绳,由着马儿在场中游荡,只慢慢走着,倒是有了一丝闲庭信步之感。 李昭和李武在凉棚中瞧着,颇为惊讶。 「这薛家大小姐,是真的会骑马。」李昭笑道。 会不会一样东西,嘴里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纵然薛婉再三推辞,一旦上了马背,姿态动作,乃至肌肉放松的程度,都是做不得假的。 而李瑾瑜却又不同了。成年马匹本就身量高,动作幅度也大,与温顺的小母马全然不同,她一骑上去,便有些摇摇欲坠,左摇右晃了一阵,才堪堪缓和过来,只是全身上下都僵硬异常。 李瑾瑜眼看薛婉这般从容,自己却相形见绌,又羞又气。 「你会骑马?」李瑾瑜冷声道 薛婉无辜道:「只会一点,却是骑不好的。」 李瑾瑜脸上的神色变换莫测,可想到沈淮安在一旁,又不好发作,只冷声道:「若你是骑不好,那本宫又是什么?」 您是不会骑啊。 薛婉心中无奈,却不好多言,只干笑两声,沉默了。 沈淮安看薛婉一眼,淡淡道:「公主殿下不必自扰,您之前骑的都是小母马,这种塞北的战马本就生的高大,野性难驯,一般的女子只怕连骑都是不敢骑的呢。」 一般的女子不敢骑,她李瑾瑜却是二般的女子勉强能骑,可薛婉,可薛婉却是不但能骑,且骑的很好。 李瑾瑜心中怨念,越想越气道:「我可不是那一般的女子!」 说罢,李瑾瑜突然猛拍马股,那踏雪神驹嘶鸣一声,一跃而起。 薛婉兀自目瞪口呆,弹指间,李瑾瑜一飞出两长远,吓得啊啊乱叫。 沈淮安却还盯着她一脸的惊慌失措,似是多么好看的场面一般。 「看我干嘛!快去救她!」薛婉瞪大眼睛,气呼呼道,那是真着急了的模样,瞧着格外有生气。 不知为何,沈淮安的眼底笑意更浓了,他策马奔驰,一路追平李瑾瑜。 李瑾瑜此时已吓得魂不守舍,只本能地抓着缰绳,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什么铅粉胭脂的,糊的到处都是,实在狼狈不堪。 沈淮安扯过李瑾瑜手中的缰绳,猛地一嘞,那马儿便扬了扬前蹄,停了下来。 李瑾瑜却差点被神驹抛下马,幸而沈淮安伸手按了一把她的肩膀,才叫她又停下来。 这一遭,李瑾瑜又气又怕,眼里都是泪水,又被心上人瞧见了狼狈的模样,正要发作,却听见身后一声尖叫。 只见薛婉骑在马上,那马儿似乎已经失控,不停的抬起前蹄,似乎要将她甩下马去。 沈淮安神色大变,忙调转马头,朝薛婉奔去。 「薛婉的马惊了!」李武脸色苍白地大喊道。 此时,薛婉拼命躬身,死死抱住马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快要被颠出来了,心中不禁暗恨沈淮安怎的还没到,难不成真要看着她掉下去吗? 许久,她才听到一阵凌乱的马蹄儿声,她转头一看,只见沈淮安终于赶到。 他把手递给薛婉。 「手给我!」沈淮安大吼,他紧张的浑身僵硬,连额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薛婉已许久不见沈淮安这般模样了,他年少时还有些激动,到了后来,不知怎就慢慢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冷笑是他最常有的表情,薛婉有时甚至搞不懂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薛婉只好单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递给沈淮安。 沈淮安一把抓住薛婉的手,稳稳地将她拉到自己的马上。 那一刻,女孩子纤细的身形入怀,带着一点淡淡的胭脂水粉的香气,让沈淮安只觉得浑身上下一股酥酥麻麻感觉游遍全身。 他狠狠攥住薛婉的肩膀,直扣的她倒抽一口冷气,才慢慢松开手,沙场上运筹帷幄的沈淮安一时之间有了一丝新的苦恼。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竟不知道到底该放到哪里才好。 薛婉浑身僵硬地低着头,她自上辈子起,已许久不曾和沈淮安有这般亲密的接触了。沈淮安身形瘦削而结实,缩在他的怀里,多少有些硌得慌。 可他就是这样一个棱角分明的男人,薛婉第一次被他纳入怀中时,尚有些不适应,到了后来,反倒习惯了,如今这样熟悉的怀抱,熟悉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薛婉直恨不得一头摔下马去才好。 下一刻,她听到沈淮安的低笑,说是低笑,倒更像是喉咙里发出的一声闷哼。 「本以为薛家大小姐是无所不能的,未料到此时倒是有几分温顺的。」 薛婉脸上带上一丝薄怒,她转头,怒视着沈淮安,却见他眉眼低垂,眼底盛满笑意,倒是少有的鲜活模样。 哼,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薛婉心道,立马转头怂了。 第36章 没法子,谁叫这男人生的太好看,她怕她再看两眼,可就要忍不住再沦陷一回了。 薛婉听着沈淮安的呼吸微微一窒,本以为他又要说什么,却感到身后一松,沈淮安已翻身下马。 她低头看他,难得的沈淮安似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这般薛姑娘可自在些了?」 薛婉恍然,明白沈淮安是为了避嫌,点了点头。 「多谢沈将军了。」 薛婉骑在马上,被沈淮安送回马场边缘,宫女太监并几个主子一起拥上来,薛婉被扶下马,脚一着地,便发出「哎呦」一声,眉头紧紧蹙着,似是受了伤。 李昭见此,忙命人抬了步撵过来,送薛婉到承恩殿医治。 薛瑶因为「姐妹情深」,也只好跟着一道回去了。 沈淮安见薛婉走了,眉宇间却有一丝狐疑:「我去看看那匹马,怎的会突然受惊。」 李武瞧李瑾瑜的神色不对,忙说:「我也去我也去。」 二人转身离开,只留下李昭和李瑾瑜二人,李瑾瑜渐渐变了脸色,脸上露出一丝冷意来。 李昭是知道他这个妹妹的,轻声劝道:「薛婉腿上的伤还不知如何,你也不必太咄咄逼人。」 「若不是见她也惊了马还受了伤,我定不会轻饶了她,敢在本宫面前扮猪吃老虎,哼。」李瑾瑜气道,「这世上还无人敢耍弄我李瑾瑜。」 李昭轻声叹息。 另一边,沈淮安牵过那匹方才受惊的马,这几匹神驹都是极通人性,少有发狂的时候,他方才心中就很狐疑,可观察了一阵,却并无不妥。 李武也说道:「这马看着温顺的很,方才为何会狂性大发?」 沈淮安摇了摇头,目光却落在马股上。 只见黑色的短毛之中,似有些微血迹,他伸手摩挲了一下,入手处,竟是湿漉漉的。 李武跟着看过去,不由自主「啊」了一声。 只见这马屁股上,竟有一个细小的血洞,显是被什么利器扎伤了。 「这……这是……」李武惊讶地看了这伤口。 沈淮安沉默许久,才勾起一个笑意来。 「是簪子扎的。」他低笑,想来薛婉的伤也并无大碍的吧。 「簪……簪子……」李武结结巴巴,一脸茫然,而后才回过神来,「是……薛……」 沈淮安按住了李武的肩膀,低声道:「别说出去。」 李武回过神来,点点头:「我晓得轻重。哎,这位薛大小姐,也是有勇有谋啊。」 薛婉是在李瑾瑜惊了马时,就定下这策略的,李瑾瑜此人睚眦必报,她今日连续两次下了她的面子,若不赶快寻个退路,不定有什么东西等着她呢。 于是薛婉当机立断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插了那神驹的屁股,把那神驹疼得狂性大发,说什么也要将她甩下马背。 薛婉对自己的骑术,对沈淮安的骑术都有信心,也确实全身而退,再只需假装扭伤脚踝,便可早早脱身。 听闻自己那不着调的女儿害的薛婉摔下马,贵妃娘娘气得脸色发白,却又不好当着张氏的面发作,只暗暗寻了刘姑姑,要她说什么也得叫皇帝知道这事的严重性,女儿是愈发无法无天了,再这般下去,还不定闹出什么事来呢。 而薛婉则被安置在偏殿,贵妃娘娘寻了个太医过来,薛婉只管皱着眉白着脸,细细抽气,那太医心里隐约察觉,也不多问,开了个活血化瘀的方子。刘姑姑马上带人煎了一副,给薛婉灌下去。 「哎,天可见怜的,好在只是皮肉伤,日后不可再这般不谨慎了。」张氏坐在一旁,帮薛婉擦汗,一副慈母的样子。 薛婉也十分配合的卖力演出,细声细气地说道:「母亲不必担心,真的不疼。」 张氏又装模作样地抹泪,道一声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如何跟你爹交代云云,才带着薛瑶出去,预备向贵妃娘娘辞行。 薛婉则躺在偏殿,稍事休息。 她腿本就没事,待张氏和薛瑶走了,便爬起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吃了两块蜜饯,才觉得嘴里喝药的苦涩退了大半。 宫里的蜜饯好吃,薛婉忍不住又吃两块,正要拿第三块时,身后突有声音道:「你果然没事。」 薛婉吓得手一松,蜜饯调回盘子里。 她转头,只见沈淮安神色淡淡,背手站在门口。 「沈将军。」薛婉笑了笑,也不多言,十分厚颜无耻地转头,缩回软塌上,又盖上棉被,只露了个头看他,「到底是男女授受不亲,将军与我共处一室,似乎不太好吧?」 「贵妃娘娘正要罚公主殿下呢,这偏殿里也无人,没有人看到,又何来授受不亲呢?」讲歪理这事,是不能有太多文化的,所以沈淮安的歪理讲的特别好。 薛婉上辈子从没说过他,因此干脆假装听不懂,闭上眼睛,一声不吭。 「你方才不觉得怕吗?」沈淮安迟疑了片刻,突然开口问道。 薛婉:「怕什么?」 沈淮安慢慢道:「用簪子扎马股,可不是谁都干得出来的。」 薛婉心中一惊,这厮竟然知道了。 「若是掉下来了,又该怎么办?」沈淮安问道,他声音里带着些责备的。 第37章 「我既然敢做,当然是有些把握的,更何况不是还有你沈将军吗?」薛婉把头埋在被子里,不想抬头看沈淮安,闷声闷气地说道,「可是你说的,定要护我们周全。」 那一刻,沈淮安的脸上露出一个惨笑:「我说的就一定作准吗?」 他倒不知道,她会这般信他。 「那是自然。」薛婉眨了眨眼睛,难得的竟有一丝俏皮的模样,「只盼着沈将军日后不要再随便乱说话了,否则公主殿下再出点什么事,我们可就跟着倒霉了。」 沈淮安看着薛婉,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将自己在棉被里裹成一只虾子,只露出半个脸蛋,肤白胜雪,明明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行事却沉稳老辣:「你从来都如此谨慎吗?」 「我只是个三品官家的女儿,京城里像我这般的女子只怕有数千人,昔日得罪了公主殿下被打了三十杖的孔翘今天出殡,我来时,恰好见到给她送葬的队伍。沈将军,您是公主面前的红人,当然肆无忌惮,却劳烦您可怜可怜我们这些蝼蚁,不要再故意难为我了。」 薛婉十分疲惫地叹了口气,她今日一路担惊受怕,此刻放下心来,闻着香炉里沉香的清冷味道,她不禁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闭上眼睛,不消半磕,便睡着了。 沈淮安看着薛婉,慢慢走上前。 她呼吸均匀,在睡梦中似还遇到什么,紧紧蹙着眉。 沈淮安伸手,隔着虚空,轻轻抚摸薛婉的眉眼,额角。 他已多年不曾这般看过她了,他一度有些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可如今,那狡黠的、勇敢的、充满智慧的女子就躺在他眼前。 「阿婉……」沈淮安轻轻唤了一声,仿佛一声低沉地叹息,在这偏殿里静静回响,「阿婉,我很想你。」 而薛婉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那日后来,是张氏和薛瑶叫醒了薛婉,三人又一起去见了贵妃娘娘,行礼告辞。 贵妃娘娘瞧着薛婉腿上的绷带,一瘸一拐的,眼皮气得直跳,也没心思再与张氏寒暄,很快送客,承恩殿也关了门。 宫内森严,行走间也没有脚步声,临近黄昏,皇上才驾到,之后不久正殿传出一声脆响。 李瑾瑜跪在地上,委屈的眼泪一滴滴流下来,她眼前是一地的碎瓷片,她的父皇气得脸色发白,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指着她,浑身发抖。 「孔家小姐今日才刚过头七,你又差点把薛家的摔死!你是真被朕宠的无法无天了!」 永嘉皇帝今年四十几岁,一辈子勤政爱民,天天早朝不辍,管天管地,偌大一个国家,都治理的井井有条,却偏偏管不好自己的女儿。李瑾瑜每回捅了篓子,永嘉帝都觉得自己要折寿了。 这挨千刀的小祖宗今儿杀个宫女,明儿打个太监便罢了,可偏偏,她发起脾气来,是个混不吝的,光官家的女儿就被她弄死了两个,今日若是薛婉再出点什么事,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跟朝臣交代。 「父皇,女儿,女儿不是故意的……」李瑾瑜委屈地眨眨眼,眼泪仿佛金豆子般一滴滴落下去。 「一句不是故意的就行吗?」永嘉帝的声音又高了起来,但那股子厉害的劲儿却已经下去了。 「薛婉那事又不是女儿的错,再说了,女儿今日也惊了马,若不是沈将军在那,先掉下马的,说不得便是我了!」李瑾瑜委委屈屈地说道。 永嘉帝和贵妃跟着一起变了脸色。 「什么,你也差点摔下马?快起来让朕看看,伤到哪儿了没有?」 贵妃娘娘也忍不住上前,气道:「你这孩子,怎的不早说,这么大的事,还不显传太医过来看看。」 李瑾瑜被双亲说烦了,气得哼了一声:「还不是你们,不由分说,先把孩儿一通嫌弃,却不知来关心关心我。今日可是沈将军救了我,若不是有他在,我只怕都看不见明日的太阳了。」 说起沈淮安,李瑾瑜的眼里难得的又柔情似水起来。 永嘉帝看着女儿的神色,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儿女都是前世的债啊。 这一次,不出意外,永嘉帝又对李瑾瑜重重拿起,轻轻放下,而后好生安排库房,挑拣几样给薛家送去。 还是张氏带着薛婉薛瑶接旨,只这一次,赏赐的主要是因为薛婉的伤势,因而不必再谢恩了。 张氏对此十分失望。 听薛瑶说起那天的情形,她与三皇子已搭上线了,且二人长聊了一回,三皇子对薛瑶的文采赞不绝口,二人品诗论词,十分默契。 本想着,找些机会,多和三皇子谈谈心,聊聊情,可若没有薛婉,她实在是进不了皇宫,更不知如何和三皇子发展感情。 而薛婉自然不知道张氏的苦楚,让芷荷把那些赏赐的补品收拾妥当,统统丢进了橱子里。 近日临到季末,薛婉手里的商铺,有不少需要对账、结账,做明年的预算,薛婉甫一接手,难免手忙脚乱,后来实在一个人忙乱,又叫薛平介绍一个管事的过来。 这才三下五除二,把账务都了解了。 这一季,薛婉又多了三千两的进项,小财主在家美滋滋地数好了钱,赏了芷荷和春樱一人十两银子,叫她们出去买点吃喝。 前脚春樱出门,不过一刻钟却又回来了。 第38章 「大小姐,刚才孔家的一个小丫鬟躲在二门上鬼鬼祟祟,我瞧着不对劲,过去一问,才知道,她是来给您送信的。」春樱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信递给薛婉。 「孔家?」薛婉愣了愣,「孔家又谁会给我来信?」 「她自称是孔家三小姐孔贞的丫鬟。」 「孔贞?」薛婉更是狐疑,将信件拆开,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却是越读越心惊。 原来,自孔翘死后,孔家的主母便把丧女之痛发泄在孔贞身上,整日的寻借口罚她,今日叫她跪祠堂,明日叫她伺候用饭,还克扣她的月钱银子。 昨日,孔贞在院子里被罚跪了两个时辰,如今受风寒,却连个大夫也没去请的,只好强撑病体,写下这封信出来求救。 那丫鬟偷偷溜出孔家,一路打听着走到薛家来。 薛婉沉默下来。 春樱瞧薛婉脸色不好,忙道:「可是信上有什么冒犯之语?奴婢去把那丫鬟打发了。」 薛婉摇了摇头,多少有些无奈,她到底改不了多管闲事的臭脾气。 「春樱你拿上一张二百两的银票给那丫头,让她告诉她家小姐,千万撑住了,我会想办法的。」 自那丫头走后,又过了两日,孔府传了消息出来,说孔贞已看过大夫,又吃了药,已身子已大好,只是仍然被禁足在院子里,连饭菜都开始克扣了。 芷荷气得浑身发抖,怒道:「好歹也是名门大家,竟都是猪狗不如的东西,虎毒还不食子呢!」 薛婉低叹一口气:「我这里虽有些银两,但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啊……」 芷荷见薛婉愁眉不展,轻声道:「大小姐,咱们仁至义尽就好了,您也不要愁坏了身子,不若将这事告诉老爷?他可比那孔大人官大呢,敲打敲打就是了。」 薛婉摇了摇头,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这到底是内宅的阴私事,爹爹那人素来谨慎,怎会插手同僚的家事?」 「那您准备……」 薛婉沉默许久,轻笑起来:「罢了,总还是有些法子的,且看孔贞的造化吧。」 之后几日,便是马球会,这时节马场上刚刚长出些绿芽儿来,打球还是早了些,但因李瑾瑜喜欢,所以皇上也早早下旨,各家官眷到的也算齐全。 张氏带着薛婉薛瑶到时,只见马场两侧已早早搭起数个凉棚,幔帐随风飘扬,马场上数名男子正挥动球杆,打的十分激烈,四处喝彩声赫赫。 马场正中,贵妃娘娘与几位地位较高的命妇坐在一处,李瑾瑜站在一旁,早已是摩拳擦掌,见着薛婉,便眼前一亮走了过来。 「薛婉,本宫与皇兄约好了,一会儿你与皇兄,本宫与淮安哥哥,咱们赛一场如何?」 薛婉早料到会有诸如此类的邀请,熟练的露出歉意的笑容:「还请公主殿下赎罪,民女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实在不能骑马。」 李瑾瑜失望地看了她一眼道:「既骑不了马,还来做什么?」 说罢,也不等薛婉回答,便悻悻转身离开。 「实在可惜啊,姐姐,你素来是最爱马球的。」薛瑶神色十分复杂地说道。 薛婉看她一眼,微微一笑:「是啊,只能看旁人来打了。」 她话音未落,赛场上传来一声锣响,随后是太监尖锐的嗓音。 「蓝旗胜,得彩赤金镶猫眼儿石手镯一对!」而后,一个侍女托盘走到贵妃娘娘面前。 一个十分斯文的男子出列,笑盈盈地走到贵妃娘娘面前,行礼道:「给贵妃娘娘请安,给母妃请安。」 贵妃娘娘满脸笑意道:「四殿下还不快快请起。」 此人正是四皇子李政。 李政今年十八岁,穿一件杏色的饕餮纹窄袖胡服,身材欣长,文质彬彬,举手投足,均是贵气。 贵妃娘娘看着李政,神色慈爱,倒像是见亲生的孩子一般:「喏,这是你赢得。」 李政接过手镯:「多谢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温温柔柔地看他,忽而道:「四殿下近日瞧着消瘦了,看来是用功的很。」 李政笑盈盈道:「回贵妃娘娘,我近日奉父皇之令,绘制南方各省河道图,是睡得晚了些,不过不妨事,江山社稷总是最要紧的。」 他面容和煦,声音又低沉又温柔,满脸的忠孝节义,无懈可击。 贵妃娘娘听此,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而后又恢复如常:「用功确实重要,但也要保重身体。」 此时,坐在贵妃一旁的贤妃听此,掩嘴一笑:「瞧姐姐说的,如今政儿也有十八岁了,正是年轻力壮,该帮陛下分忧的时候呢。」 贵妃娘娘笑着点了点头:「是啊,儿女都大了,咱们也老了,好啦,你去和朋友们玩吧,本宫和你母妃说说话便是了。」 「谨遵贵妃娘娘教导。」李政又是一拱手,之后从容离开。 张氏带着薛瑶和薛婉恰在不远处,本是想去在贵妃娘娘面前,混个脸熟,见此,忙躲开了。 「姐姐,快过来吧,咱们的凉棚在那儿呢。」薛瑶笑着拉了拉薛婉的衣襟,她才回过神来,往官眷聚集的地方去了。 以薛家的地位,能坐的凉棚不会距离贵妃娘娘太近,薛婉随着张氏走过去,便见韩三娘旋风一般地冲了过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第39章 「走走走,带你去瞧有趣儿的。」 薛婉吓了一跳,忙回头看张氏。 张氏笑了笑道:「去玩吧,可别摔着了就是。」 韩三娘忙道:「夫人放心,我们不骑马。」 说罢,便拉着薛婉一路朝那女眷更衣的偏殿去。 这一路上,韩三娘压低声音道:「怎来的这般迟?叶六娘都要等不及了。」 「你找了叶六娘?」薛婉微微一愣道。 那日薛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从官场上寻个法子解救孔贞,一来孔家到底是孔大人说的算,但凡他肯留心,孔贞不至于沦落至此;二来,内宅之中,实在也没什么人和孔夫人相熟,更何况那孔夫人死了女儿,若是破罐子破摔,薛婉也没办法。 因此,她当机立断给韩三娘去了一封信,要她趁着马球会的功夫,找一些官眷家能说得上话的女孩,看有没有哪个热心肠的,肯帮忙。 「我联络了几个以往的闺中密友,肯帮忙的大多官职不够,那些个官职大的又不肯招惹这样的琐事。后来还是赵大人家的千金寻了她表舅家的外甥女的嫂嫂,托付到叶家去,叫叶六娘听见了。方才她拍着胸脯和我说,定是没问题。」韩三娘乐颠颠地说道。 「这个赵家的……嗯……嫂嫂是怎么找上叶六娘的?」薛婉好奇问道。 韩三娘哎呀了一声,反问:「你不知道?这赵大人夫人的表哥娶得是吏部吴大人的大小姐,吴大人的二小姐嫁的是叶家三房的一个庶子,她嫂嫂可是三房的当家夫人,自然能搭上叶六娘的话。」 薛婉听得满眼都是蚊香圈,只闷闷嗯了一声,决定结束这个恐怖的话题。 韩三娘白了薛婉一眼,讥笑道:「瞧你那心不在焉的,这些个事情你若不搞清楚,日后有你的好果子吃!」 薛婉嘴硬:「来日我订个册子,你都写下来给我,我再背一背就是了。」 韩三娘笑弯了腰:「你怎不叫各家呈本族谱给你,回头再排队上门叫你认一遍?」 薛婉煞有其事的点点头:「这办法也不错,此事就交给你了。」 「我去你的!」 两个姑娘说说笑笑,便进了偏殿。 只见叶六娘一袭烟青色的宽袍广袖,头上理一个随云髻,钗缳琳琅,美不胜收。她此时正坐在榻上,手中擎着一个茶杯,小指尖翘着,宛如观音坐莲的手势。 她见薛婉进来,眼前一亮道:「终于来了。孔贞那事可是真的?」 那模样显然已是期待已久。 薛婉和韩三娘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惊讶和促狭的目光。 因三皇子退婚的事,叶六娘本不欲再露面,还是叶修昀嫌她在家发霉发脾气,惹了姐妹们的清净,这才把她拽出来,未料到一到马场便听到这么一桩好玩的事,心里激动不已。 「确实如此,这是孔贞的贴身丫鬟亲自到我府上说的,否则我又怎会如此兴师动众。」最终还是薛婉开口。 韩三娘亦点了点头。 叶六娘摇了摇头,眼里无限感慨:「孔家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如今竟沦落至此。」 薛婉心知叶六娘也是感怀叶家的衰落。 叶家老太爷致仕以后,叶家第二代实在缺乏顶梁柱,三个嫡子个顶个的文采风流,闻弦歌而知雅意,但于官场却十分差劲,至于下一代,只二房的叶修昀还算凸出,如今已是六品编修,余下的子弟大多自视甚高,有的是志大才疏,有的却是过于傲气,反而失了许多机会。 子弟不做官,家族的败落也是迟早的,若是下一代真出个不孝子,只怕就得跟孔家一般,卖卖庶女,才能过活了。 可薛婉知道,叶家是不会败的。 前世,叶六娘嫁给三皇子,叶家成了铁板一块的三皇子党,子弟之中除了一些旁支也通过科考重新做官以外,叶修昀更是混的风生水起,一路高歌的进了内阁,成了本朝举足轻重的重臣。 只是这些事,薛婉不好多言,只好说:「孔家衰败由来已久,若不是一个能撑起家业的都没有,本是不应该的。」 叶六娘想想,觉得薛婉说的有道理,而叶家自有叶修昀这样的才俊,应也是不会差的,这才宽慰的点点头。 「不知六娘子准备如何来办这件事?」薛婉追问道。 叶六娘笑了笑:「自是叫我三哥上门,与孔大人说道说道,虽说孔大人是五品,说来还是我三哥的上司,但我三哥和孔大人私交不错,应是会注意的。」 薛婉听此,略有些遗憾,叶修昀虽有前途,但那毕竟是孔大人家事,他去旁人家中理论,总是不好的。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叶六娘站起来问道:「谁?」 但听一个清朗声音无奈道:「我……」 显是叶修昀。 叶六娘忙叫婢女上前开门,只见叶修昀手持折扇,似笑非笑,身后却还跟着一个与他身量相当的男子,不是沈淮安是谁。 叶六娘脸色微变:「哥……这是……」 叶修昀尴尬一笑:「遇到些事,被拿住了。」 沈淮安显是刚打过马球,额间一缕碎发还带着些汗水,他靛蓝色的劲装愈发衬得他悍然的如同一把出鞘的刀。 第40章 薛婉忍不住看他一眼,这人站在这里,存在感实在太强了些。 韩三娘和叶六娘平素里都是咋咋呼呼的性子,如今见着沈淮安,亦是不敢多言,乖乖坐回去,到头来还是薛婉忍不住开口。 「沈将军到底是外男,叶公子带他前来,似有不妥。」 沈淮安看了薛婉一眼,神色间十分微妙:「在下也是偶然路过,不慎听了些前因后果亦为孔家小姐打抱不平,故而缠着叶公子前来。叶公子是六品,在下却是五品,与孔大人是平级,更好说话一些。」 他刻意强调了一番官职,余光却在看薛婉。 「正是,正是。沈兄古道热肠,愿意出手,也是孔小姐的幸事嘛。」叶修昀笑着点头,心中大骂沈淮安放屁,他叶修昀前途无量,姓孔的哪敢小看他。 叶六娘和韩三娘面面相觑,都有些疑惑,只觉得这气氛有些古怪。 「只是在下这般的兵鲁子,口舌笨拙,不知如何与孔大人分说,因而特来向三位姑娘讨教。」沈淮安拱手说罢,正大光明地看向三位贵女。 韩三娘听此,先开口:「沈将军自然是要与孔大人说上几句,警告他不可刻薄庶女。」 叶六娘摇了摇头:「孔家的内宅事,沈大人如何得知?我倒觉得,沈大人应旁敲侧击,说些典故,警告孔大人一番。」 沈淮安点点头,转头看向薛婉,低声问道:「不知薛姑娘以为如何?」 薛婉沉吟片刻才道:「沈大人不必多言,只送些金贵药材和物件与孔大人,只说是是公主殿下听说孔小姐近日病了,若亲自过问,只怕惹人误会,故而……故而转托沈大人送到。」 韩三娘没明白,气道:「这和那个公主有何关系?」 叶六娘却是听懂了,笑道:「好你个薛婉,连公主的势也敢借?」 薛婉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她其实想说,若是沈淮安去,应该直接告诉孔大人,孔贞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李瑾瑜说不得再一个不高兴杖毙个孔家的谁,让孔家彻彻底底成为朝堂笑柄。 沈淮安明白其中关要,可眼底却略过一丝阴霾,他点点头:「如此便按姑娘说的来办了。」 薛婉点点头:「需准备的礼品,我这几日会派人送到沈家。」 沈淮安看着薛婉:「不必了,沈家如今是我做主,这点零零碎碎还不需要你们几个姑娘来出。」 薛婉恍惚间想起,沈淮安如今立了战功,又是三皇子器重的人,自然有源源不断的赏赐,更不必提逢年过节,各处的孝敬,钱财是不缺的。 叶修昀眼看说的差不多了,才道:「行了,既商议定了,我们便走了,沈兄在此到底多有不便。」 沈淮安看似还想找理由再留一会儿,可一时实在想不出什么来,只得转身离开。 韩三娘待二人走了,才看向薛婉,揶揄道:「这不是上回英雄救美的那个沈将军嘛?我瞧着他对你可是有点意思呢!」 叶六娘顿时眼前一亮:「怎的,你们和他认识?」 薛婉被韩三娘气得哭笑不得,佯怒道:「好你个韩小三,如今竟敢编排我了,不过是因你早早定了亲,便以为我等不敢取笑你吗?」 韩三娘自小是定过娃娃亲的,男方是她的表哥,如今外放在南方做官,只待过两年她再大些,便会成亲,故而闺中几年,她最爱拿这些事打趣,横竖旁人都笑话不到她。 「哎呀呀,恼羞成怒了,照我说,这沈将军多好,生的俊美不说,家中人口简单,又有实打实的军功在身……」韩三娘继续笑道。 薛婉也是无奈,只好道:「罢罢罢,随你们意吧。」 薛婉与韩三娘和叶六娘又说笑了一阵,才从偏殿出来,各自回了自家的凉棚,只见薛瑶和张氏坐在老地方,看上去神色无恙。 薛瑶见薛婉过来,好奇道:「姐姐方才玩什么了?可错过了几场好球呢。」 薛婉笑道:「这不是回来了吗?」 薛瑶似笑非笑看了薛婉一眼,指着马场上道:「姐姐你瞧,这满场属沈将军打的最好。」 马场上,沈淮安将手中的球棍一翻,一击漂亮的击球,马球射入圆洞,又得一分。 他本就精悍,又是武将,身上有功夫,腰身灵活,在马球场上,只骑着马跑上一圈,也足以吸引不少贵女的目光。 球已入洞,沈淮安骑马走到马场边缘,翻身下马,沈忠将一方凉过的帕子递给他擦脸。 李瑾瑜坐在贵妃娘娘身边,托着腮看沈淮安,一脸的少女怀春,转头问李昭:「三哥,你去和沈淮安说,我要和他一起打马球。」 李昭近日心情烦躁的很,这几日,父皇突然开始叫李政参与朝中事务,仍是不提就藩之事,他眉头紧蹙,轻斥道:「整日里只知道那些花前月下!沈将军是国之栋梁,你当是陪你过家家的吗!」 李瑾瑜被骂的委屈,立时红了眼睛,怒道:「你不是答应我……」 「瑾瑜!」贵妃娘娘出言打断了李瑾瑜的话,她怜爱地看了女儿一眼,招了招手,将她叫到跟前。 「还记得母妃告诉过你的话吗?」贵妃娘娘盯着李瑾瑜的眼睛,她的目光那般柔顺,那般温柔,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孤冷和遗憾。 李瑾瑜心头一凛,她记得母妃说的话,本朝律法,驸马不外遣,可沈淮安是武官,若不到边关建功立业,他这一生的仕途可就毁了。 第41章 她要乖乖的,等她的三哥成了皇帝,等张家的人拿到了兵权,到那时候,她的淮安哥哥才能回到自己身边,才能任她摆布。 「母妃,女儿明白了。」李瑾瑜咬了咬下唇,低声说道。 贵妃娘娘笑了笑道:「好孩子,本宫知道,你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 李瑾瑜不甘心地抬头,只见沈淮安的身边,站着一个小黄门,那人似有些眼熟,她突然想起,那小黄门是父皇宫里的。 李瑾瑜抬头看向母妃,贵妃娘娘正含笑注视着这一切。 风雨亭距离皇家马场并不算远,依着地势而建,可登高望远,前朝时,那曾经是晋王最爱的地方,后来晋王竟引北蛮入关,后被今上一杯毒酒赐死在此处。自那以后,风雨亭便荒废了。 沈淮安踏入风雨亭,便见永嘉帝身着龙袍,背对自己,负手而立。 他单膝跪下,低头道:「沈淮安叩见陛下。」 永嘉帝并不回头,亦不叫沈淮安起身,只低声问道:「沈卿可知朕叫你来此的用意?」 沈淮安道:「臣不知。」 永嘉帝发出一声短促的讥笑:「不,你知道。」说着,他转身定定看向沈淮安,声音嘶哑地问道,「沈卿忠于何人?」 沈淮安抬起头眼前的男子,永嘉帝勤勉,从无一日辍朝,故而早生华发,不过四十几岁,便已两鬓斑白,犹如垂垂老者。 「臣忠于江山社稷,忠于黎明百姓。」 永嘉帝哈哈大笑,眼睛却始终犀利地盯着沈淮安:「好一个江山社稷,黎明百姓,你们沈家人,朕信得过。」 沈淮安低头不语。 「待政儿的河道图画完了,朕会封你为江浙巡抚,总领军政大权,朕要你随四皇子一同就藩,盯紧了他,必要时可奉密旨杀他。」永嘉帝闭了闭眼,声音里带着颤抖,「十五年前的叛乱,不可再重演了,沈卿觉得呢?」 十五年前,晋王谋反,与关外北蛮勾结,威北侯一家战死,幺女难产,赫赫将门,只有薛婉这一点骨血,自此,大永朝遭受重创,北蛮势日大。 五年后,北蛮卷土重来,沈城携满门抗敌,只活了个沈淮安。 自古都是青山处处埋忠骨。 「臣遵旨。」沈淮安拱手,眼里却略过一丝讽刺。 永嘉帝一生,都错在心软,上辈子他也是这般,任由两个皇子势力渐长,他私心喜欢四皇子李政,觉得李政处处都像他,但长幼有序,最终还是把皇位传给三皇子李昭。 李政于江浙就藩,愤愤不平,最终以清君侧之名起义,被沈淮安讨伐,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这一次,沈淮安提前给永嘉帝提了个醒,本以为他会先下手废掉李政,却未料到仍是这般优柔寡断。 李家的气数果然是尽了。 沈淮安走出风雨亭,沈忠正在外头等他,见他出来,忙上前一步。 「派人告诉三殿下,事成了,他不必娶薛婉了。」沈淮安嘴角微勾,笑道。 沈忠愣了愣,道:「少爷您的意思是……」 沈淮安看了沈忠一眼,似十分不满于他的迟钝。 「皇上已下旨,要四皇子就藩,封我为江浙巡抚,一同就藩,三殿下皇位已稳,不必再烦忧。」 沈忠立时嘴巴咧到了耳朵后面,而后他突然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等等少爷,重点根本就不是三皇子要不要娶薛家小姐吧? 马球会后三日,三皇子正妃侧妃的人选终是尘埃落定了,没有薛家什么事,薛婉松了口气,薛瑶却又摔了房里不少的瓶瓶罐罐。 张氏在一旁看着,神色不变:「本就没报什么指望,你才多大,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你爹又不是封疆大吏?」 「那娘您还要我同三皇子亲近?」薛瑶怒道。 「我的傻囡囡,咱们可不只看眼下的!若是再过个两三年呢?」张氏笑道,「你才多大年纪?这两年和三皇子和公主殿下混熟了,多多出入几次皇宫,待你及笄,可不就名正言顺的入了皇子府?」 薛瑶微微一怔,半信半疑道:「当真如此?」 张氏轻笑:「退一万步说,但凡有机会和皇子亲近,又有什么坏处?」 薛瑶听此,暗暗点头,忽又神色微暗:「娘,可别忘了,我上面还有一个呢。」 张氏知道薛瑶指的是薛婉,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不是说,上回那丫头和沈家那个将军私会过?」 薛瑶点头:「女儿跟着她偷偷摸到偏殿去了,是亲眼所见。」 张氏低笑:「那咱们便帮他们一把,待她和那小将军坐实了,自有公主殿下收拾他们。」 薛瑶听此微一迟疑:「可沈淮安当真会为了薛婉,开罪公主?」 张氏却笑道:「他若是不来,那自然更好,不但可抓薛婉一个现行,还可以大大的羞辱她一番。」 薛瑶大喜,扑在张氏怀里:「还是娘最最会运筹帷幄!」 皇妃人选尘埃落定,薛婉也跟着松了口气。 又过几日也不知沈淮安到底做了什么,孔夫人噤若寒蝉地带着孔贞赴了某位王爷孙子的洗三,被韩三娘碰了个正着,一回来便给薛婉写了封信,让丫鬟捎给芷荷,又辗转两日,才到了薛婉的书案上。 第42章 「人是瘦了点,但精神瞧着不错,一个劲儿叫我跟你道谢,改日给你下帖子,咱们一起聚聚。」 韩三娘文采十分一般,写信犹如唠家常,薛婉看过以后却笑得十分愉快,又提笔写了回信,并一个荷包,叫芷荷给送信的丫鬟。 「大小姐,三皇子那边可是没指望了?」春樱认真问道。 薛婉心中暗笑,小丫头年纪不大,野心倒是不小,一心想去王府呢? 「那并不是个好去处。」薛婉低笑,「日后不必再提了。」 她隐约记得今上身体并不硬朗,多年积劳成疾,离驾崩已不远了。 后来,李昭勉强坐稳帝位,后宫却被各路权臣塞了满满当当的女人,前朝后宫的争宠,闹出不少人命官司,当时的皇后叶六娘也被连累,连掉了两个胎儿,伤了身子,不能生育。 薛婉前世时,只听说过这些事,却并不在乎,这辈子她和叶六娘相识,见她不必遭这个罪,心里也替她高兴。 二人正说着,芷荷打帘子进来,笑道:「照奴婢说,还是叶公子好,贴心又温柔。」 春樱也跟着点头:「对对,还是叶公子好。」 「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墙头草。」薛婉失笑着摇了摇头。 芷荷却俏皮地眨眨眼:「奴婢可不是与小姐开玩笑呢,是实实在在您得选一个了!」 她说着,将一封信递到薛婉眼前,只见上面写着薛小姐亲启,落款是一个沈字。 字迹铁画银钩,看似是男儿书写。 薛婉微微蹙眉:「是谁给你的?」 芷荷将书房的门关上,才凑到薛婉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方才奴婢出门,在外头被一个小厮拦下,说他是沈将军府上的,叫沈忠,要我把这封信转交给您。说来,沈将军与小姐也是数面之缘呢。」 薛婉看着手中的信件,脸上的笑意顿时渐渐冷了下来。 芷荷见薛婉脸色不对,忙伸手去抓信封:「大小姐若是不想看,奴婢去把它撕了。」 「等等。」薛婉回过神来,神色淡淡,她把信递给春樱,「念给我听。」 春樱见薛婉神色不对,心里惴惴不安,忙看向芷荷,却见芷荷摇了摇头,也是摸不着头脑,她们极少见薛婉这般的态度,倒不像是紧张或羞涩,反而是真的生了气。 春樱咬了咬唇,硬着头皮撕开信封,脸上顿时一红,信中满篇都是倾慕之意,写的深情缱绻,缠绵悱恻。 「大小姐,奴婢实在念不出来。」春樱无奈道。 薛婉见二人俱是忐忑的模样,不禁失笑,是自己反应太大了,倒吓到二人了,只是这封信素来是她心中隐痛,她原本以为这辈子不会经历,未料到竟还是遇到了。 「可是沈淮安的信,约我寻合适的机会相见?」薛婉问道。 春樱无辜地点了点头。 「烧了吧。」薛婉淡淡道。 「为何?」芷荷瞪大眼睛。 「这并非沈淮安所写。」薛婉淡淡说道。 许多年前,她还记得,收到这封信时,满心的滚烫。十五岁的少女,正是怀春的时候,被一颗年轻的心爱着护着,捧在手心里,冲破礼教的束缚,情意绵绵的表白,这大约是谁都抵抗不了的。 更何况,沈淮安生的那般好的皮囊,即便只是个百夫长,她也依旧愿意跟随他浪迹天涯,哪怕她直到婚后,才恍惚间发现,她是被妹妹算计了。 这封诉相思的情书,根本就不是沈淮安写的,这封信是张氏假造的,她总共送出两封信,一封给薛婉,一封给沈淮安,再在相国寺给二人一个邂逅的机会。 而后,他们一个腼腆无知,一个羞涩难言,竟稀里糊涂的,都以为是对方表白,暗定下终身。 那之后,他们又见了一回,便被「偶然得知」的薛平堵在那里,只能一张盖头将这事揭过去,为了遮丑,婚礼过后,薛婉便虽沈淮安到了边关。 此去经年,他们各自保存着那封情书,直到有一回沈淮安醉酒,抱着她细细说起往事,薛婉却只觉如坠冰窟。彼时她才知道,原来这封信根本不是沈淮安送出去的。 这世上竟就有这样两个蠢蛋,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们是一对生活在谎言里的夫妻,真真假假,彼此都以为对方更爱自己,却原来最初的最初,谁也不曾付出过真心。 「大小姐,这……这不是沈将军写的」见薛婉兀自上神,芷荷开口,小心翼翼问道。 薛婉回过神来,勉强打起精神来,伸手将春樱手上的信纸要过来,放在手上,仔细端详。 写信的人十分有心,字是筋骨分明的颜体,大永朝的男子,十之八九都会写颜体。 而信笺用的则是时下流行的桃花笺,满大街都有的卖,极难追查出处,就连笔墨也都无甚特殊。 只见信上写「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薛婉一字一字地仔细端详,却见写信之人,每个撇的尾捎,都有个小幅度的颤抖,显是气力不及。 薛婉上辈子,也曾在书画上用过功,一眼便看出,这定是力气不济的女子,勉强写出的字。 「把信笺收好了,日后或许会有大用。」薛婉心下有计较,将信笺交给芷荷。 芷荷接过去,又问道:「那大小姐,咱们到底要不要出去……」 第43章 薛婉冷笑:「自然要去,否则怎么让某些人显出狐狸尾巴来。」 春樱道:「可小姐您要出门,总得找个由头。」 「不必,会有人帮这个忙。」薛婉笑道。 薛婉果然没有料错,收到信的第二日,薛家老太太突然病倒了,张氏便以给婆母祈福的名义,说好了两日后,带着薛瑶和薛婉到相国寺烧香。 「沈淮安」的信使再度不期而至,催促薛婉。 薛婉叫芷荷口头承诺了信使一番,约在相国寺见面,又给了此人一块散碎银子。 待到了日子,母女三人「其乐融融」得坐在马车上,往相国寺去了。 相国寺就在京城之中,依山而建,倒是个风水宝地,京中官眷,最爱上这寺庙中,烧香拜佛,寺中斋菜也是京中一绝。 三人天不亮便启程,到相国寺时,才不过清晨,只听钟声袅袅,晨露自树叶上滚落,一行飞鸟自寺庙后面的山林中飞起,来往僧人皆目光沉静,梵音自庙宇中隐约传来。 张氏带薛瑶和薛婉下了马车,由小沙弥引入寺庙后门,先到寺中拜过菩萨,才至后殿歇息。 僧人们递进斋菜,再由随行的丫鬟们送到官眷们的桌案前。 「母亲,我想和姐姐到后院玩玩。」才刚吃完斋饭,薛瑶不由分说,拉着薛婉的手道。 张氏笑道:「好吧,你们去玩,可不要乱跑。」 薛瑶笑道:「知道了母亲。」 这之后,两个人便手挽着手,朝后院去了。 张氏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来。 相国寺分前殿后殿,前殿烧香,后殿休息,僧人们的住处则在山上。今日并不是什么节日,后殿的院子里无人,只有薛瑶亲厚的挽着薛婉的胳膊闲逛。 庭院之中,古木参天,柏树森森,一阵晨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十分幽静。 薛婉和薛瑶联袂而来,均是叹了口气。 「这里倒是个好地方。」薛瑶喃喃道。 薛婉点点头:「是啊。」 这之后,二人便又沉默下来。 自薛婉重生回来,她对薛瑶一直是敬而远之,久而久之,她们已许久不曾说话,如今乍一相处,竟无话可说。 薛瑶正暗自盘算,如何将话题引到沈淮安身上,忽然寺庙中,又响起了一声声沉闷钟声,在空灵的寺庙中回荡。 「姐姐,是辰时到了啊。」薛瑶微微一笑,突然道。 「是啊。」薛婉眯着眼,看了一眼天色。 她心知薛瑶的意思,辰时,正是她收到的信笺上,约好的时辰。 踏着钟声,沈淮安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待最后一声钟响,他已至后殿,相国寺的后殿的庭院里有个小门,推门而出,便是上山的路,他清晨便至,为掩人耳目,自后山山上下来,才走到此处。 此时,门内传出女子婉转动听,却略带稚嫩的嗓音。 「姐姐,女子的姻缘可是大事呢!」这是薛瑶的声音。 沈淮安原本要推门而入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他就站在门后,静静听着。 「瑶儿,你想说什么」薛婉似笑非笑地转头,看向自己的妹妹。 她还很小,不过十三岁,却有一双十分机灵的眼睛,七窍玲珑的心肝,天生便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脸来骗人。 薛婉上辈子从未注意过这些,只当薛瑶是个小妹妹,推心置腹,什么都说,如今再看,才发现,这丫头的演技实在拙劣。 薛瑶被薛婉盯得心里发毛,面上却还是一脸的羞涩,她低下头,轻轻咬着唇,连脸颊都是红的:「姐姐,你就不要瞒着我了,前几日芷荷和那沈家的小厮来往,都被翠柳无意间听到了!」 薛婉故作惊讶,又避开薛瑶的目光:「什么沈家的小厮?」 薛瑶看了一眼后殿,才继续缓缓道:「前日,芷荷托门房的老六,去沈将军家传话,约他在相国寺相见。」 「是吗?」 薛瑶见薛婉上套,继续道:「妹妹心知姐姐不是莽撞之人,故而谁也没说,只悄悄和你说私房话。我知道,沈将军少年英才,姐姐钟情于他,也是人之常情,之前的马球会上,你们在偏殿私会,已被我撞见一回,我万般小心才帮你们遮掩过去,可那毕竟有违礼教,若是叫外人知道,那可是叫薛家蒙羞的事啊!」 说到一半,薛瑶已说不下去了。 是了,她是个羞涩的闺阁少女,那些腌臜的事,便只是说说,都足以让她面红耳赤,不似薛婉这般,听了半天,也无动于衷。 薛婉心头倒真的吃了一惊,她竟不知马球会上,她与韩三娘叶六娘谋划的时候,薛瑶是跟过去的,难怪这一次,她这般有恃无恐。 见薛婉不说话了,薛瑶心中窃喜,知道自己今日已大功告成了一半。 薛瑶继续缓缓道:「妹妹知道,姐姐近来对我多有误会,这天底下许多事都是越描越黑的,只这一回,妹妹却求你,不要再做出那等伤风败俗之事了!」 一边说着,薛瑶一边缓缓跪在地上,豆大的泪珠自她脸颊上滑落,好不可怜。 「咱们回去吧,好不好?」薛瑶可怜巴巴地说道。 薛婉漠然地看着薛瑶,年轻的女孩仰着脸,又倔强,又可怜,若是有人从此处经过,定然会觉得薛婉看起来霸道不已。 第44章 「起来吧,虽不知你方才的疯话到底是谁教的,但你跪在这里,倒像是我欺负你似的。」薛婉慢条斯理地说道,她的声音轻柔,眼里却冷漠如同利剑,刺入薛瑶的眼中。 不出她所料,这一世,那封桃花笺并未说动沈淮安前来,如今的沈淮安是五品的骠骑将军,又有公主的垂爱,可谓早已是富贵加身,又怎会真的为了一首情诗,一封信笺,跑来与一个官眷的女儿私会,毁了未来驸马的地位? 那日她一听芷荷的话,便知那是张氏伪造而成的,既然如此,便证明,沈淮安这一世根本没准备过来,那张氏定另有后手。 薛婉饶有兴致地想,这个后手又会是什么呢? 后殿的大门哗啦一声打开,薛平和张氏并肩立在里面。 薛平脸色铁青,瞪着薛婉,手指都在颤抖。 「婉儿,你跟爹爹说实话,方才瑶儿所言可是真的?」 薛婉微微一笑,是了,她早该料到,若是沈淮安不来,张氏定会将薛平引过来,否则这场大戏又该给谁看呢? 「方才便在猜测,妹妹这样故作柔弱不知是为何,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知道爹爹在这儿呢。」薛婉似笑非笑地看着仍跪在地上的薛瑶,轻声说道。 薛平眉头微蹙,看了张氏一眼。 他今日本要上朝,临行前,张氏却将他拦下,还给他看了一张信笺,那娟秀的字迹正是薛婉的。 「这点小事本来不想劳烦平郎的,只是毕竟事关薛家女儿的清誉,故而还是将这信拿出来,给平郎看一眼,再做定夺。」张氏轻声轻气地说道。 薛平是个自律之人,纵然盈姨娘美貌,他每月也总会分出一半的时间,宿在嫡妻这里,只是多有些敷衍。 张氏心中暗恨,却咬牙做小低伏,先除掉薛婉,再回头去收拾那个姨娘! 薛平半信半疑地将信笺打开,只见信中缠绵绯色的情谊,他瞧的目眦欲裂,几欲晕倒。 「你可确信是婉儿写的?」薛平颤抖着声音问道。 张氏迟疑片刻:「原本我也不信,可与这信笺一同拦下的,还有这个。」说着,张氏又取出一个香囊来,上面针脚细密,绣了一对鸳鸯。 「这是婉儿贴身婢女芷荷的针线,我叫内宅的管事嬷嬷辨认过,错不了。」 薛平纵然知道张氏与薛婉不合,但证据就在眼前,却叫他不得不信,他一时怒火攻心,就要往舒兰苑去。 张氏将薛平拦下,低声道:「如今信虽在咱们手中,可到底没什么凭据,婉儿素来要强,到时候矢口否认,可叫我如何做人?」 薛平正在气头上,下意识问道:「那该如何?」 「我瞧着沈将军大好的前途,若是当真愿意与婉儿成就一段姻缘,也无不可。只是,之前我几次进宫,长庆公主与这位沈小将军关系非同一般,婉儿送信给沈家,也不见沈家有所回应,想来那沈淮安也是君子。平郎不若先假装上朝,再先一步去相国寺,一来是给婉儿一点警示,二来也是让她死心。」 薛平冷笑:「真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竟敢跟公主抢驸马?」 张氏又劝道:「她到底不是我亲生的,又素来有主张,老爷今日便是见着什么也不可动肝火,到底是自家女儿,事情平了,别叫外人知道便是。」 薛平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腰杆儿挺得笔直的薛婉,和哭着跪在地上凄凄惨惨的薛瑶,心中一片哀叹,复又想到好歹没有外人知道,这才放下心来。 他上前一步,把香囊和那信笺一起扔在地上。 「物证人证都有,婉儿你又如何抵赖?」薛平痛心问道。 薛婉看着地上的香囊。 暗蓝色的底料,上面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针脚细密不说,自有一种特殊的飞针法,阖府的丫鬟,也只有芷荷会。 「芷荷若非受你指示,又为何要绣这样的香囊?」张氏冷声问道。 薛婉的神色渐渐冷了。 芷荷的绣艺了得,过去常常把绣好的绣品拿到市面上卖掉,换些银两,买零嘴给薛婉解馋,后来薛婉继承了母亲的嫁妆,便叫她不必这般辛苦。张氏能搜罗到这幅绣品,实在不易。 薛婉一时进退两难。 奴婢用公中的散碎布料针线绣成绣品,再送到外头去卖,是犯了家法,可以被发卖的。 张氏是吃准了她为了芷荷,不敢轻易否认。 薛婉抬头看向张氏,神色间尽是鄙夷。 「就凭一封不知到底是谁写的信笺,就要治我的罪,我是不会认的。」薛婉一字一顿道,「便是沈淮安人站在这,我也一样不认!」 她话音刚落,院子里墙边的老旧木门突然发出吱呀一声,沈淮安站在门后,袖手而立。 薛婉瞪着他,心中暗骂一句:你大爷的! 信是沈忠在沈家大门前收到的,送信的丫鬟并未通报姓名,只是站在门外徘徊许久,好不容易抓到沈忠,这才辗转到沈淮安手中。 一封熟悉的桃花笺,一个针脚细密的香囊。 沈淮安不禁失笑,重活一世,薛婉终究还是没放过自己。是啊,她想要自由,于是勾勾手,沈淮安便会像鱼一般的上钩。 可缠绵悱恻的字句或许可以打动许多年前那个冒冒失失的愣头青沈淮安,却绝对无法打动于血火中重生的男人。 第45章 那些矫揉造作的诗词,根本不是薛婉所写,那绣着鸳鸯戏水的香囊,更不可能是薛婉的针线。她那样的女子,怎会耐下性子,花上半日的功夫,做这样的小玩意儿。 薛婉的手合该握一杆枪,合该捧一卷兵法,从来都不是针线。 沈忠劝他回一封信,沈淮安想了想,还是算了。 这一世,他已有官职在身,日后功名富贵不在话下,再也不必在墙后偷偷窥探,他可以去提亲,穿一身大红喜服,光明正大的从薛家把薛婉接出来。 可昨天夜里,他整夜未眠,辗转反侧,时而害怕连累薛婉坏了名声,时而又怕若是不去,她会不会失望伤心,到头来,他天不亮便起床,一路策马到相国寺。 沈淮安原本想,他只远远瞧上一眼,只一眼便好。 谁料到,他却在外面看了一场大戏,知道了一个笑话。 那封信,根本就不是薛婉的意思!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一个谎言。 沈淮安一边想,一边推开木门。 薛婉有些无语地看着沈淮安,他面无表情站在门后,低头盯着地上的信笺,神色木然,浑身上下都是阴森之气。 也许是战场上历练过了,如今的沈淮安生起气来,从来都是不行于色面无表情的,只眼里阴狠又冷酷,隐约似乎还透着血光。 他甚至没有与薛平寒暄半句,而是慢慢上前,将香囊和信笺一起捡起来。 那般缠绵悱恻的句子,那般工整的簪花小楷,与他收到的那份一模一样。 可既然那信笺和香囊都已送到他手里,这份一模一样的,又为何会出现在相国寺中? 沈淮安抬头,犀利的目光扫过薛瑶,只一眼便叫薛瑶觉得根根汗毛竖起,手脚发软,如同那老鼠见了猫,一动也不敢动了。 张氏却硬是挤出一个笑容来,她拉了拉薛平的衣襟,给他一个安抚和警告的眼神,心中却是思绪万千。 这一计,本来万无一失,可谁成想半路却杀出个沈淮安来!这沈淮安明明不知道消息,为何会突然跑到这里来? 张氏心中暗叫倒霉,亦是十分担忧,若沈淮安此时将真相说出来,那她和薛瑶可就要大大的倒霉一番了。 是以,她抢在前面,上前一步,朝沈淮安笑道:「沈将军是来见婉儿的吧,我家婉儿实在有福气的很,能得将军如此青睐,若不然当真是不知如何收场呢。」 这番似是而非的话表面是安抚,实则是威胁。 事关薛婉闺誉,若是闹大了,可就收不了场了。 沈淮安听出张氏的话外之音,难得的露出一丝意外的神情,被人威胁,这对于沈淮安来说,已是十分难得的体验了。 他盯着张氏看了许久,才轻笑一声:「薛夫人说的是,只是在下却有一事不明,想请问薛大小姐。」 沈淮安口气讥讽,眼睛扫过张氏、薛瑶,最后停在薛婉的脸上。 自始至终,薛婉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沈淮安心知,即便他不出现,薛婉也照样能够化险为夷,一如曾经。 薛婉捋了一把鬓发,磊落一笑:「沈将军请讲。」 「若这信笺当真是薛大小姐所书,那沈某想问,为何薛大小姐要写两封一模一样的呢?」沈淮安一边说着,一边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和一个香囊。 此话一出,整个院子里一时静寂。 薛平一脸惊讶,张氏和薛瑶却是脸色惨白,只薛婉一人,微微一笑,竟也拿出一封桃花笺来。 「如此看来,这封信也并非沈大人所写了?」 且不提笔迹之类,但就那信笺竟与沈淮安手中的一模一样便知,这是同一批人做出来的。 薛平好歹也为官多年,这点妇人伎俩他只需略一细想,便明白了。 这分明是张氏设下的连环套。 她先伪造了一封薛婉口吻的情书送给沈淮安,再伪造一封沈淮安口吻的情书给薛婉,之后她见沈家没有回应,便使人诱薛婉上当,自己则假装截下了信件当做证据交给薛平。 想自己竟被张氏和薛瑶玩弄于股掌之上,还在沈淮安面前丢人现眼,薛平气得脸色白了红,红了紫。 他一时狂怒,抬手便给了身旁的张氏一个巴掌:「贱妇!你竟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这一巴掌薛平盛怒之下没有留手,饶是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也打破了张氏的嘴角。 张氏捂着脸站在原处,神色惶恐又凄楚:「老爷,您听我解释!」 薛平怒道:「闭嘴!做出如此辱没家风之事,便是当众休了你,也是应当!」 而此时,薛婉神色从容,微笑着将手中的信笺递到沈淮安手中。 沈淮安手指微颤的接过信笺,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他慢条斯理地打开信笺,只见上面亦是缠绵情话,只不过这一份,是以他沈淮安的口吻,对薛婉说的。 沈淮安脸色铁青,只看了一半就受不了了,他双手合拢,信笺便如同白色的蝴蝶,刹那间四散,一阵山风吹来,纸片被吹起,滚落在地上。 「薛大小姐,」沈淮安突然缓缓开口道,他漫不经心地看向薛婉轻声问道, 「你觉得此事如何了结?」 薛婉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沈淮安。 第46章 沈淮安此时看上去十分平静,眼角眉梢都是十分克制的模样,可薛婉却明白,此人越是看上去平静,内心则越是恼火。 薛婉略一思索,便笑道:「还请沈大人放心,方才种种,不过是我薛家的家事,定不会传到公主的耳朵里。」 薛婉并不认为沈淮安来相国寺是为了看自己,张氏就不想沈淮安过来,自然也不会传信给他,是以薛婉推断,沈淮安定是有什么事,恰好撞见了这一场好戏。 她隐约记得,前世沈淮安发达之前,曾有个极好的兄弟,后来为救沈淮安而死,沈淮安便给他请了一尊长生位,常年供奉在相国寺,还时时前来拜祭,想来今日也是为了拜祭此人,只是阴错阳差,才听得了后殿的对话。 沈淮安野心勃勃,甫一出头,便极有心机的站到了三皇子一派,这样的紧要关头,他定不会冒着得罪公主的风险,与旁的女子有了瓜葛。 薛婉一边说,一边看沈淮安的脸色,却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显然她方才自作聪明的马屁是拍到马屁股上了。 沈淮安脸色苍白的看着薛婉,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已几近癫狂,这让薛婉似有种错觉,仿佛这人马上就要扑过来一般。 薛婉不明所以,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沈将军尽管放心,此事我薛家定不会含糊。」眼看沈淮安咄咄逼人,薛平神色疲惫地开口,身上的衣裳都空荡荡的,整个人看上去老了许多岁。 「待我归家,禀告母亲,便让她下堂去吧。」他声音嘶哑着说道。 张氏愣在当场,竟不知如何是好。 薛瑶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爬到薛平身边,她抱着薛平的大腿,低声啜泣道:「可是爹爹,薛婉和沈淮安在马球会上幽会是真的!是真的!」 薛婉嘲讽地看着薛瑶,仿佛一个局外人。空口白牙的话,她连辩解都是不必的。 沈淮安亦没有回答薛平,只静静看着薛婉,他心中像是一锅热油里倒进了水,噼里啪啦,嘭溅的到处都是,已是沸腾。 他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前世种种,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薛婉从不曾热切地喜欢过他,也不曾期盼他带自己离开,他们不过是各自踩入一个拙劣的陷阱,一时无法脱困,便凑在一起取暖,久而久之,连他们自己都信了,这温暖并不是一时,而可以是一世的。 「薛大小姐……」沈淮安声音干涩地开口。 薛婉抬头看他:「沈将军请讲。」 沈淮安想问,你看到那桃花笺的一刻,可曾想过什么,可曾有刹那间的心动?我们此生相遇,若我拿八抬大轿娶你,你可愿再嫁我一次? 可他终究是一句话也未说出口,只露出一个怆然而苍凉的微笑「今日之事,沈某会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薛婉熟悉沈淮安的神色,知道他方才要说的定不是这句话,可惜她也问不出什么,只微微一笑:「多谢沈将军。」 沈淮安点点头,转身离开,甚至不曾跟薛平再寒暄一句。他沿着台阶,一步步走下山,及至山门时,他竟踉跄了一步,差点倒在地上。 寺庙后殿沿途的小路,人迹罕至,只有密密麻麻的松柏,幽森静谧,时有凉风吹过。 沈淮安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前,知件着后山大门上,有一块匾额——苦海无涯。 刹那间,沈淮安只觉得喉咙哽咽,五脏六腑都仿佛要炸了一般。 他一掌拍在胸前,哇的吐出一口淤血。 他嘶哑着喃喃:「我沈淮安一生,从不回头!」 薛婉躺在舒兰苑的摇椅上,津津有味地又翻了一页话本子,芷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刻不得闲。 「走来走去的做什么啊?晃的人眼晕。」薛婉懒洋洋地问道。 芷荷气呼呼地瞪了薛婉一眼:「小姐,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着急?」 薛婉笑着放下书:「有什么好着急的?」 自今日一早,薛平带着人回家,大门一关,薛家便炸了锅。 薛平要写休书,张氏带着两个孩子跪在正厅里哭,连老太太和盈姨娘也都惊动了,如今那正厅里可谓是热闹非凡。 下人们都凑在外围打探、围观,好不热闹。 只舒兰苑里,平静如常,薛婉不闻不问,直把芷荷和春樱都急的够呛。 只是芷荷是个急脾气,主动开了口,春樱却躲在一边,又安排了两个小丫头去探听情况。 「大小姐,你就不想知道,夫人会不会被撵出去?听说老爷一回来就嚷嚷着要写休书呢!」芷荷气道。 薛婉却笑道:「你且放心,这不过是爹爹的气话罢了。一来,薛家丢不起这个人,二来,如今夫人儿女都在,若是休妻再娶,那我、瑶儿、宁儿的婚事都得受影响,更何况,老太太也是会保她的。」 再者,妻子犯了错,或被「养病」被「拜佛」,或被「得了疯病」,多的是办法,又何必闹到休妻,惹的这般难看呢? 方才回来的路上,薛婉便细细想过了。 此事,于薛平来说,虽有辱家门,但也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只是沈淮安那里总是要有些交代。 至于薛婉,纵然险些闺名受损,但薛婉一度被贵妃看中,前程不会差,倒是薛瑶薛宁,若是张氏真的被休,往后薛瑶的婚嫁,薛宁的前途,都很受影响。 第47章 按着薛平那投鼠忌器,优柔寡断的性子,定然还在举棋不定呢,至于薛家老太太更不必说,素来是以薛家的脸面为第一重要的。 还有盈姨娘,那是个聪明极了的人,张氏这般没什么手段,又没有强势外家的主母十分不错,若是休了,难保下一任是个什么模样,所以综上所述,薛婉认为,张氏这一次是定然会被保下来的。 了不得就是个禁足,抄佛经,或者去庄子上修养之类的处罚,她也没什么可凑热闹的。 果然,不一会儿,春樱派去的两个小丫头来回话,说薛平发卖了几个同谋的下人,罚了王氏三个月禁足。薛瑶跟老太太去住,薛宁则要盈姨娘带。 芷荷不好骂老爷,只好骂张氏巧舌如簧,把所有人都忽悠过去了。 薛婉听此微微一笑,并不以为意。 她起身,懒洋洋地回屋道:「若是老爷一会儿过来,就说我睡了。」 春樱微微一怔:「可小姐,这还不到午时……」 「无妨无妨。」薛婉挥挥手道。 她不想见薛平,只此而已。 见着人,是会忍不住伤心的,但若是不见,还可骗骗自己,不去想,也就罢了。 薛婉睡了一晌午,神清气爽的起床,果然听说薛平来过,又被芷荷和春樱挡回去。薛平大约也明白薛婉的意思,因此时觉得十分亏欠薛婉,因而也不生气,只派人送了一些话本子来。 「说是老爷听说大小姐喜好这些,便差小厮悄悄送来,还叮嘱切切藏好,不可叫老夫人知道。」春樱掩嘴笑道,「老爷心里还是有小姐的。」 薛婉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不是喜欢看那些话本子,而是呆在后院里,实在无聊罢了。 薛平闪电般处理了张氏,盈姨娘暂时掌家,第二日便叫薛婉去她房中坐坐。 薛婉过去时,恰好薛宁也在永安居。 薛宁毕竟年幼,天性又有些柔弱,昨日被小厮从私塾叫回来,父亲要休妻,全家哭成一片,他受了惊吓,后来自己的铺盖卷又从张氏房里搬出来,丢进了盈姨娘那,加上如今天气本就不好,白日夜间冷热交替,薛宁病倒了。 薛婉去时,恰见可儿正蹲在院子里熬药,见着薛婉,忙福了福身子道:「大小姐。」 「这怎就熬上药了?」薛婉满脸的惊讶。 可儿忙道:「是宁少爷昨日染了些风寒,大夫说了,吃上两贴药,休息三日便无大碍。」 薛婉点了点头。 她挑帘进屋,只见屋内佣人来回穿梭,盈姨娘似在里屋陪薛宁,她贴身伺候的丫鬟见薛婉来了,忙请她上座道:「大小姐稍等一会儿,方才宁少爷醒了,朝着要见娘亲,姨娘正在屋里哄呢,一会儿便过来了。」 「不妨事的。」薛婉笑道,眼睛却忍不住瞄了一眼,只听见屋里有男孩低声的啜泣声,还有盈姨娘温柔软语的劝慰。 「少爷好好养病,待病好了,自然就能见着夫人了,您若总是病着,老爷也会不喜,顺便还得埋怨我不会照顾孩子呢。」 「我去和爹爹说,不叫他埋怨你,好不好?」薛宁细声细气地声音传来,倒叫薛婉吃了一惊。 这才不过在永安居过了一夜,薛宁竟就如此听她的话了? 薛婉不禁有些佩服,盈姨娘年纪轻轻,对笼络孩子竟也如此娴熟。 过了一会儿,盈姨娘才从屋里走出来,脸上却带着疲态,身上的衣裳也皱皱巴巴。 薛婉微微吃惊:「姨娘这是……」 「昨日宁少爷一病,我们姨娘衣不解带的照顾了一夜,一直都没合眼呢!」盈姨娘身边的丫鬟碧青忙道。 盈姨娘摆摆手,笑道:「那可是老爷的嫡长子,阖府最金贵的,既托付到我这,我自然要好好待他。」 可儿端了药进来,盈姨娘看了一眼,示意她去给薛宁吃了。 自要接这烫手山芋,盈姨娘便做好了准备,郎中寻的都是京中最好的,一应药材,吃穿用度也是顶级,熬药的人都是自己的心腹,整个永安居一言一行,都不得出丝毫的疏漏。 忙成这样还坚持不懈要把薛婉叫过来,肯定是有些事情要说的。 薛婉好整以暇,等着盈姨娘开口。 「昨日在相国寺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好细问,只知道是夫人对不住大小姐,本是知道大小姐心情不好,不愿多叨扰,只是眼下却有点紧要事要处理,我又脱不开身,只好让大小姐过来。」盈姨娘说话温温柔柔,纵然脸色有些苍白,也挡不住一双秋水般的秀目,眉头微蹙的模样,连薛婉瞧着都觉得心要化了,更不必说男人们了。 「盈姨娘但说无妨。」薛婉微微一笑。 盈姨娘见此,这才叹了口气道:「昨日我自老爷处拿了管家的钥匙和账簿,可我初掌这家,本就看不太懂,账房上说,咱们家素来节俭,账上的现银才不过三十两,昨夜请朗中抓药花了二十两,今早采买蔬菜、鲜肉又花了十两,管事的今日竟说我一上任就不知节俭,若是叫老太太老爷知道了,十分不好。」 薛婉听此,顿时笑了起来:「姨娘的意思是?」 「我知大小姐是有产业的,先夫人的陪嫁更是丰厚,这夫人禁足不过三个月,我想着,不若不管前账,另立一套账,这三个月的开销用度先从您的账里走,待夫人出来了,再算总账,如何?」盈姨娘笑了笑道,「此事说出来有些丢人,但我一个做妾的,实在不懂这些庶务,账本也看的稀里糊涂,只好如此了。」 第48章 张氏毕竟在薛家经营多年,上上下下的管家仆人,哪个不是她的亲信,如今她甫一失势,只怕账面上,采买上早就做好了无数个暗扣,等着盈姨娘一个个往下踩呢。 只可惜,盈姨娘却来了一招釜底抽薪,根本没准备走张氏挖好的坑,反而联合薛婉,把那些坑都留给了张氏自己。 「一时燃眉之急,我自然不能不出手,好歹我也是薛家的人啊。姨娘且放心,待我回去收拢一番,马上派人送银子过来。」薛婉答应地干脆利落,盈姨娘亦是千恩万谢。 如此过了几日,薛平本以为家中得鸡飞狗跳,却未料到竟然井井有条,晚上的菜竟然还比平时多了两个,不禁夸赞盈姨娘持家有方,又听说盈姨娘衣不解带的照顾薛宁,更是十分感动。 这日饭后,薛平本是准备继续做一些有益于家族兴旺,开枝散叶的活动,未料到盈姨娘却突然低声啜泣,一直言说还是别让她管家为好。 薛平十分惊讶问盈姨娘是怎么回事? 盈姨娘这才告诉薛平,她实在看不懂前面的账,账上的银两又不多,管家的也不肯多支,只好找薛婉借了一点,另立账册,这才勉强度日。 可这一日日开销渐大,她也不好老这般借大小姐的银子,不行还是把夫人放出来吧,纵然她不知道事情原委,但横竖也不会是什么大错吧? 眼看盈姨娘泪水涟涟,薛平却是愤怒,盈姨娘好歹也算半个主子,如今刁奴欺主,竟到这种地步,自然是背后有人撑腰呢。 薛平越想越气,马上叫来了管家账房,又是一通狂骂,盈姨娘又以不会看账为由,拉着薛平整整订对了好几夜。薛平白日上朝,晚上还要看账,账里竟还有张氏的挪用、管家给挖的坑,更是气得血脉喷张,冲进张氏那里与她吵闹一番,连老太太都惊动了。 薛瑶和薛宁又是一通哭,一通跪,张氏的软禁从三个月成功变成了六个月,而盈姨娘也大获全胜,彻底拿到了管家权。 至于薛婉,这一通隔岸观火,又过瘾又不上身,钱花的十分值当,给她枯燥的闺阁生活增添了许多娱乐。 而后又过了几日平静,便是叶老太公的寿辰,薛家竟也在邀请之列。 那日正是休沐,薛婉百无聊赖,正犹豫要不要去找韩三娘串个门,便见春樱匆匆忙忙进屋,说道:「小姐,方才叶家来人了呢。」 薛婉微微一愣,将茶盏搁在桌子上:「叶家来人?」 春樱点点头:「是啊,叶家老太公过七十的整寿,给府里下帖子,点名要阖府都过去呢。」 这话一处出,薛婉忍不住笑起来:「咱们那位夫人运气可真是不好。」 阖府都去,自然得是夫人小姐们一起都过去,内宅外宅各有交际,如今薛家这情况,张氏定然「抱恙」去不了,那余下的小姐少爷也不好再去,薛瑶听了,只怕要气疯。 「是啊,老爷本是要推辞的,可叶家说了,夫人抱恙也不打紧,只大小姐去便成。」春樱笑道,「听小厮们传出来的话,叶家那位管家话说的已然有些露骨了。」 薛婉微微一怔,是了,她都快忘了,她还有一番婚嫁要相看呢。 芷荷听着,也跟着着急,忙道:「那老爷怎么说?」 春樱掩嘴一笑:「自然是老爷亲自带两位小姐和宁少爷一起去了。」 「还有哪家去,你可打听过没?」 春樱道:「都打听了的,韩家孔家,也都是去的。」 薛婉笑道:「那倒也不错,正好出去散散心。」 叶家,按着薛婉如今来看,是实打实的好门第了,即便不是叶修昀,叶家其他的公子们,也都是不错的,这次又没有张氏阻挠,薛婉心下拿定主意,是要好好相看一番的。 「是啊,大小姐这几日瞧着心事重重的。」芷荷说道,「出去散散心也好。」 薛婉莫名瞧二人一眼:「我哪有什么心事呢!」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却都噗嗤笑出来。 芷荷从桌子上拿起薛婉看了一半的话本子:「您这话本子看了三四天了,我瞧着啊,您是在相国寺瞧着沈将军英俊,如今更是不知该如何选了吧!」 春樱也是一脸纠结:「这确实是麻烦,沈将军和叶公子,都是人中龙凤,小姐不好挑啊。」 薛婉佯装生气,起身各拧了两个丫鬟腰间一下,怒道:「好你们两个小丫头,如今开始促狭你们主子了!」 舒兰苑里一时笑闹,可永福堂却沉闷的犹如城郊的庵堂。 薛瑶一身素衣,跪在地上,手中举着茶盏,讨好的递给薛家老太太:「祖母请用茶。」 薛老太太哼了一声,从薛瑶的手里接过茶盏。 「我这次不过是身体有些微恙,叶家你当真不去了?」薛老太太苍老的声音传来。 薛瑶的手攥紧了衣襟,银牙紧咬,低头看着地面,强行撑起一个笑容。自张氏被软禁,她也被薛平狗血淋头骂了一通,到了薛老太太这,又去祠堂跪了一夜,不但愈发憔悴了,就连说话,也是细声细气,仿佛受了惊吓。 「孙女不去了,留在家中侍奉祖母汤药。」 薛老太太点点头:「嗯,你倒是个识时务的好孩子,那我这就派人去跟你父亲说。」 薛瑶的脸色微微一白,她自然不是真的不想去,只是她跟在张氏身边,早已摸透了她这个祖母的性子,若不这般示弱一番,她便是要拿捏你的,但再怎么说,她也是薛家的小姐,纵然父亲有些厌弃,也不至于真的毁了她的前途。 第49章 「祖母……」薛瑶禁不住开口。 薛老太太斜睨了薛瑶一眼,只见她泪水涟涟,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不禁讥笑:「怎的了?又要反悔?」 薛瑶忙道:「孙女怎敢!孙女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觉得若孙女一人留在家中侍奉您,会否反倒显得姐姐和弟弟不孝顺?」薛瑶努力瞪大眼睛,显出一副无辜的模样,看向薛老太太。 老太太大笑一声,看向薛瑶的目光仿佛在逗弄一只猫儿狗儿:「你这孩子,太沉不住气,你娘也沉不住气。」 薛瑶忙讨好道:「祖母您是七窍玲珑的心肝,孙女怎么能跟你比?」 「你娘做出的事实在辱没我薛家清誉,这点我绝不会轻饶,但你到底是我薛家的女儿,日后嫁了人,在外头也是薛家的脸面,这次可是要让你长点记性的!」薛老太太近来身子骨愈发不好,只说了这一段话,便气力不济,一阵乱咳。 薛瑶忙捧起痰盂,薛老太太碎了一口痰进去,又歇了歇才道:「但薛婉性子如此桀骜不驯,若是嫁入豪门望族,只怕会反噬薛家,所以我会叫你去,该说什么做什么,你可明白了吗?」 「孙女明白了。」薛瑶连忙又叩了头。 「好了,你下去吧,我乏了。」薛老太太摇了摇手,说道。 薛瑶忙起来,福了福身子,这才缓缓退下去。 出了薛老太太的卧房,薛瑶脸上那恭顺的神色才渐渐褪了下去,她回到偏房,翠柳忙递上一盏茶,薛瑶气得作势要扔,却被翠柳一把拦下来。 「我的二小姐,可万万别置气!这是永福堂,您就得忍辱负重,待夫人出来了,咱们才有转机!」翠柳握着薛瑶的手,哽咽着说道。 此时,薛瑶已满脸泪痕,她自出生以来,有生母护着,薛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又人口简单,总共只有薛婉和她两个女孩,也是金尊玉贵的养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如今,张氏被软禁,她又让薛老太太压得死死的,就连下人都开始怠慢了。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薛瑶委屈地低声啜泣道。 翠柳忙安慰道:「二小姐,这眼下不就是个机会,您若在叶老太公的寿宴上有了些名声,夫人自然跟着沾光,等您找了个好夫婿,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还有谁敢怠慢了夫人?」 薛瑶听此,这才沉住气,轻轻点头:「对,你说的对,我得自己争气了,也就没人敢欺负我们母女了。」 翠柳眼看薛瑶冷静下来,这才放心,用温水绞了帕子,帮薛瑶擦掉泪痕,一边擦一边道:「说来咱们还是有些优势的,老太太对大小姐仍是不待见,若不然也不会这般轻巧就放了您过去。」 薛瑶冷冷一笑:「她自然是瞧不上薛婉的。老太太本也是官家小姐,却嫁了薛家这么个不上不下的,祖父死的早,她年少守寡,爹爹也不曾立过大功,后来娶的妻子也不是她的喜好。她那么要强,论地位、样貌、财富,处处都比不过儿媳,又怎么会瞧上薛婉?她巴不得薛婉嫁的狼狈,才好证明陈氏比不过她!」 翠柳轻轻叹了口气:「这又何苦呢?说来若不是她太苛责大小姐,先夫人的嫁妆,本可以……」 薛瑶冷冷瞪着翠柳,让她生生将这些话又咽了回去。 「日后,这些话都不可以再说。」薛瑶一字一顿道,「叫我娘听到了,小心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翠柳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忙点头:「是是,奴婢知错了。」 待到叶老太公大寿那日,薛平还是带着三个孩子去了的。 薛婉和薛瑶照例由薛平先带着拜见叶老太公。 叶家人丁兴旺,叶老太公又活的长久,叶家三房足有百来号人,住在城东一幢大宅子里。 那是世代兴旺的人家,一应奴仆摆设,自与寻常人家不同。 豆薛婉和薛瑶被侍女们迎进去,一路瞧着奴婢们鱼贯而入,都是低头敛目,各做各的活计,人人腰间挂着腰牌,又穿不同颜色的服饰区分登记,十分分明。 豆薛平带着三个儿女,进入正堂,叶老太公坐在上首,叶家三房夫妇二人则分座两侧,满堂的布置、叶家人的气度,皆是器宇不凡。 网薛婉等三个孩子上前,由薛平领着磕头行礼,给老太公祝寿。 三个孩子照例每人得了一个荷包,又被夸奖了一番模样俊俏之类的,原本是照着惯例要下去了,却未料到堂上一位夫人突然开口。 「这就是薛家大小姐啊,早几日入宫,就连贵妃娘娘也是夸赞不已的,说是满京城的闺秀,最蕙质兰心的呢。」开口的女子瞧着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保养得当,年轻时定然是个美人。 薛平忙介绍道:「这是叶三夫人,还不赶快行礼。」 薛婉心中了然,这正是叶修昀的亲妈,叶家三房的夫人,几次三番试探着想和薛家结亲的那个。 「婉儿拜见三夫人。」 叶三夫人瞧着眉开眼笑道:「好好好,这孩子我瞧着投缘,薛大人回头可要多让她来走动走动,我们叶家的女孩儿多,定能玩到一块儿去。」 薛平自然连连说好,不禁有些遗憾,若是张氏不做那伤天害理的事,今日她若在,定能好好应酬一番,说不得婉儿的亲事就可定下来了。 第50章 可他转念一想,只怕她若在此,反倒帮倒忙。 拜见过薛老太爷之后,薛平便去了前厅饮宴,薛婉和薛瑶则被丫鬟带到后院去,薛宁却是可怜,得一个人去和公子少爷们一处,连个领着他的长辈都没有。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薛瑶和薛婉,扯着薛瑶的衣襟道:「二姐,我怕。」 薛瑶正是烦闷,把手抽出来:「你到底也是十岁的人了,这样的场合还这么拘谨,真是白当个男儿了!」 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薛宁的眼圈立马红了,反倒是薛婉不忍,轻声安慰道:「别怕,若真的有事便叫小厮传话过来。 「嗯,我知道了大姐姐。」薛宁抹了把眼泪,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薛婉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此时,叶家前厅,宴席未开,叶修昀正在招待一群同窗好友,众人听说他院中新移了一种牡丹,一株花上开三种不同颜色的花,都吵着要看,故而齐齐跑到院子里。 果然,只见那牡丹花开正盛,姚黄、魏紫、梨花雪三色同在枝畔上,众人见了均是啧啧称奇。 有同窗好友玩笑道:「叶老三,这奇花异草素来不是你的喜好,怎这一次竟搜罗这样的名品,难不成是要给媳妇的聘礼吗?」 叶修昀一身的宽袍广袖,站在桃花树下,手中折扇轻摇,当真是名士风流。 他以扇子遮面,笑道:「也算是吧。」 「哦?如此说,你是要定下来了?」有人大喜道。 叶修昀笑而不答,只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于归宜其家室。」 众人不禁哄笑。 有好事者继续追问:「可是上回成王府那位如花美眷?」 叶修昀一脸高深莫测,摇头晃脑道:「子曰不可说,不可说。」 一时之间,众人大笑,却也明白叶修昀是默认了的。 叶修昀平素里交往的好友,大多都是饱学之士,在朝为官的,也多是翰林、御史台之类的清流,如今有名花作伴,这些读书人便开始吟诗作赋起来,竟比外头还要热闹。 沈淮安到时,遥遥驻足,满京城的文人墨客,和他这般的行伍之人实在是不合的,只是李昭因之前得罪了叶老太公,特意叫沈淮安准备了一些贵重礼物送来。 沈淮安将礼物送到,又说了些客套话,便被人请到后院,恰好听说叶修昀一番高论。 他不禁莞尔。 据他所知,上辈子叶修昀娶得可不是一个貌美的女子,只是不知他此时说的又是何人,而自己这辈子,又能不能娶到上辈子娶的那个人。 想到这,沈淮安不禁蹙眉,有些事或许该加快些进度,否则,薛婉如今正是说亲的年纪,真的被说给了谁家,总是不太好。 此时,叶修昀已看到站在远处的沈淮安,他今日明显也是来祝寿,难得没穿盔甲,也不是贴身的劲装,一身的华服,但浑身上下的杀伐之气,却与他身边这些截然不同。 叶修昀心中感叹,一边是温柔乡,一边却是英雄路啊。 想到这儿,他与诸人寒暄之后,才慢慢走到沈淮安身边,挑眉笑道:「沈兄难得前来,可是有事。」 沈淮安脸上也难得有了些笑意:「不过是帮三殿下跑个腿,叶老太公历经三朝,为我大永朝鞠躬尽瘁,殿下也是十分敬佩的。」 场面话是说给旁人听得,叶修昀听沈淮安一本正经的吹嘘,眼里很是促狭,他道:「殿下能记得我叶家,是我叶家的福气,沈兄还请留步去内室,饮几杯薄酒再走。 沈淮安微微颔首:「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说罢,并肩离开,很快屏退了身边的随从小厮,一边走一边问道:「听闻陛下准备关照你去南面,可是有明旨了?」 「快了,此事不急,陛下到底是舍不得四殿下,许他中秋过后,再行就藩。」沈淮安道。 叶修昀微微一愣:「如今可还不到五月,距离中秋可还有三月有余。」 沈淮安道:「是啊,夜长梦多,三殿下对此也十分担忧。」 叶修昀微微一笑:「但三殿下到底是没有纳了薛家大小姐,可见此事也稳了。」 薛婉的身份于前朝颇有些微妙,威北侯的最后一点骨血,陈家在军中经营多年,纵然满门战死,但各处的地方军也还是会卖一点面子。 四殿下不就藩,三殿下自然心怀疑虑,是否需要多一些军中的助力,如今这顾虑解除,薛婉也就可要可不要了。 尤其是皇上有决定叫沈淮安驻军江淮,明摆着是找人盯着四皇子呢。 沈淮安听叶修昀提起薛婉,眉目间柔和了些许:「不入皇宫,于女子来说,是件好事。」 叶修昀美滋滋道:「可不是。薛家那位大小姐生的可当真是活色天香,我娘原本看不中她的家事,又嫌她那继母百般推脱,十分拿乔,可后来听说她为了孔贞奔走,这才觉得她是十分仁善贤惠的人呢。」 沈淮安嗅出叶修昀这话中的滋味不对,抬头问道:「你什么意思?」 叶修昀不禁得意一笑:「你不知?我家欲聘她为妇。」 刹那间,沈淮安天旋地转,下意识地按住剑柄,长剑差点出鞘。 第51章 叶修昀愕然地看着突然间满脸杀气的沈淮安,挥了挥手:「沈……沈兄……」 他突然间有些疑惑,和沈淮安这样阴晴不定的人结盟到底是不是一个错误,毕竟此人一副准备杀了他的样子。 沈淮安收起浑身的杀气,面无表情地转头道:「无事。」 沈淮安记得许多事,他两世为人,戎马半生,记忆里大多是塞北一望无际的草原,边城穷苦的百姓,还有薛婉或张扬肆意,或温柔娴静的笑容。 他人生中所有的酸甜苦辣,都与薛婉有关,哪怕是薛婉死后,也是一样。 那一日薛婉在他怀里闭了眼,她苍白的脸仍旧带着讥讽的笑,仿佛在嘲笑沈淮安的幼稚和可笑。 沈淮安记不清楚他们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恶化的,也许是回到京城之后,又或许是在边城的时候,仿佛是一夜之间,薛婉有了心事。 她看他的眼神闪烁,带着不知道是什么的复杂情绪。 沈淮安不懂,薛婉也不提,两个人渐渐的,就有了生疏,似乎如履薄冰。 那一年,他为新皇平叛,辗转江南,四皇子李政被他们逼退在金陵城,城破之日,李政携妻儿宫人悉数自尽。 凭着这样的战功,李昭封了一个忠勇侯给他,他带着薛婉回京受赏,可薛婉并不想去。 薛婉不喜欢京城的繁华,更不爱那里的拘束,她喜欢金陵的细雨喜欢南方的烟雨长廊,她想和他留在这里,哪怕是解甲归田。 沈淮安问薛婉,京城里有什么让你这么害怕? 薛婉笑着摇了摇头。 彼时沈淮安不懂她眸子里的悲伤,后来才明白,她不想见她的父亲和继母。 他的阿婉,实在太心软了。 岳父薛平差点丢了官,但因为他这个好女婿,最终免于处罚。沈淮安带着薛婉去拜见薛平,也见到了张氏和薛瑶。 薛瑶那年十八岁,因接二连三的国丧守孝,竟然耽误,一直没有出嫁。 薛婉亦不提她与家中的龃龉,只是薛瑶,含笑告诉他,曾经薛婉只不过是利用他。 他半信半疑,而后,他想到了薛婉对京城的抵触,想到了薛婉日渐的闪烁其词。 他试探着问薛婉,若有机会,可叫她先离开京城,他有机会再走,可好? 薛婉拍手称那是最好不过了。 他拂袖而去。 自此,他流连青楼,李昭送他的妾,他悉数收下,薛婉的脸上日渐没了笑容,但她从不曾问他一句,他们二人就这样僵着,竟也各自安好了许久。 她似乎总是过的很好,和京城的贵女们唠唠家常,整日里串门,有时候还会打马球、踏青,她依旧笑的肆意,与和他在一起时,没有什么不同。沈淮安每次悄悄瞧她,都会升起一股无端的愤怒,却原来,只有他一个人,受这五脏六腑的煎熬。 薛婉向来都是傲然于世的寒梅,哪怕是冬日最冷的时候,也可灿烂绽放,而沈淮安之于薛婉,根本就是可有可无。 后来,薛婉开口,问他要和离书,他愤怒又害怕,数日不敢归家,这世上,只怕没有人比他更害怕签这一纸和离书的了。因为那时候,薛婉和他就真的没有半点关系了。 李昭也曾问过他,是否和妻子感情不合,沈淮安并未隐瞒。 新皇是需要臣子有一点把柄和瑕疵,夫妻不合倒也无伤大雅,更何况薛婉家世普通,大多数人都说是沈淮安薄情寡义,对糟糠之妻不好。 可沈淮安不知道,李昭心里却打了另一个算盘。 那日新皇赐宴,参与的不过是几个心腹大臣,李瑾瑜突然出现,盛装打扮,坐在李昭下首,神色间十分羞涩。 李昭问他,可有合适的郎君可给李瑾瑜做驸马,沈淮安不明就里,提了一些人选,却都被李昭否了。他问沈淮安,为何不考虑自己。 沈淮安微微一怔,轻声道:「臣有妻。」 李昭似笑非笑:「若是妻子病逝,续弦再娶呢?」 那一刻,沈淮安才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他掀桌而起,飞奔回侯府,薛婉依旧是那么沉着冷静的样子,他放下心来,他的薛婉足智多谋,怎就会叫人下毒。 可他却不明白,薛婉怎么就会饮下那杯毒酒。 薛婉死了,死在他的怀里,可下地狱的却是他沈淮安。 三月后,李昭下旨赐婚沈淮安为驸马。沈淮安提议,叫李昭纳薛瑶为妃。 婚礼是在同一日,李瑾瑜十里的红妆,一百八十台的嫁妆,从宫里一直延绵到侯府门前,沈淮安一身红衣,看着李瑾瑜走到自己身边。薛瑶被一顶小轿送入皇宫。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可没有第三拜,只有皇城之中,喊杀声震天。 沈淮安拔剑,刺入李瑾瑜的胸口。 鲜红的盖头落在地上,李瑾瑜嘴角溢出鲜血,她问他为什么。 沈淮安说因为你该死。 所有伤害薛婉的人,都该死。 那一日,马上要就藩的王爷李武以清君侧之名,率禁军攻入皇城,杀李昭,夺帝位,混乱之中,刚刚入宫的薛瑶也被人刺死。 沈淮安一路从侯府杀进皇城,他手中的剑卷了刃,一步一步踏入皇城。满城的文武百官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只有叶修昀站着,他皱着眉头问他:「你搞什么?」 第52章 李武坐在龙椅上,似笑非笑看他。 「沈卿从龙之功,想要什么?」 沈淮安道:「臣无欲无求。」 后来李武真的做了皇帝,半年后,沈淮安下了大狱。 沈淮安在天牢里等来了一杯毒酒,一杯和薛婉一模一样的毒酒。 这真的很好。沈淮安想,所有伤害薛婉的人,都该死。 叶老太公的寿辰,满京城的权贵都到了个齐,再加上长辈们带来的内眷、整个叶府也都后院,也跟着闹闹嚷嚷,嬉笑此起彼伏。 薛婉和薛瑶一踏入内院,便听到女孩子轻巧的笑声,犹如黄莺婉转,好听的很。 只见十几个女孩子正围在一位少女投壶。 「六娘,你行是不行啊,若是再不中,咱们可就要输了。」有人瞎起哄道。 执箭的正是叶六娘,叶家的女儿若论琴棋书画,那自然是京城顶尖,可这投壶之类的把戏,实在不太好。 叶六娘此时,十分后悔,不该被这些小姐们一撺掇,便上来投壶,输赢是其次,关键是丢了叶家的颜面。。 此时,叶六娘手中握着羽箭,瞧来瞧去,也不敢动手,又被人好一番促狭,直到她身后传来声音。 「六娘,不若我带你投投试试?」薛婉言笑晏晏地开口道。 叶六娘瞧着薛婉,顿时眼前一亮:「可把你盼来了,来来来,快投。」 于是薛婉上前,从容接过叶六娘手中的箭,只随手一投,便入了那壶中。 「论读书,我是不及你们了,这些雕虫小技,你还是差的远了。」薛婉得意洋洋说道。 叶六娘吐了吐舌:「好啦好啦,知道你的厉害,韩三娘和孔贞都在我房里吃茶,走咱们去看看。」 自始至终,叶六娘都不曾看过薛婉身旁的薛瑶一眼,便自顾自地拉着她进了自己的闺房。 薛婉甚至没来得及跟她说上一句话,不禁微微一愣。 分明之前,叶六娘对她还算恭敬有加,如今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其中的冷落薛瑶哪里不清楚。 薛瑶脸色微变,却不发一言,只目送叶六娘扯着薛婉袖子走了。 说来孔贞和韩三娘都是心地善良之人,但性子实在天差地别,二人凑在一起,从来说话不超过五句。 韩三娘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直肠子,孔贞却瞻前顾后的很,韩三娘的话一说重了,孔贞便吓得泪水涟涟,总是多多劝慰,犹如菩萨念经,叫韩三娘头疼不已。 久而久之二人都摸清了对方的规矩,奉行沉默是金的原则,少说话为妙。 叶六娘带薛婉一路进了自己的闺房挑起门前的烟笼纱,只见孔贞和韩三娘各自捧着一碗茶,呆愣愣地上神。 「哎呦,你们俩这是怎么了?瞧着一碗茶,是害怕我下毒吗?」叶六娘一进屋,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韩三娘回过神来,将茶盏放下,怒道:「叶小六,你怎么说话呢?不过吃你一盏茶,也不叫人清净。」 叶六娘还要分辨,薛婉忙上前打了个圆场。 「好了好了,好歹也算是有些交情,为着这一盏茶,怎么好意思呢?」薛婉嗤笑道。 谁料下一刻,孔贞瞧着薛婉来了,竟马上将茶盏放下,跪在地上,满眼了泪水地哽咽道:「多谢薛大小姐救命之恩,贞儿没齿难忘。」 薛婉被吓了一跳,忙起身将孔贞拉起来坐下:「好好好,你的感激之情我收到了,且先坐好吧。」 孔贞这才坐回座位上,瞧着薛婉,眼睛又是一红。 她今日看上去康健多了,穿一件粉色的春衫,比薛婉上回见她,还圆润一点,脸色也好多了,只是神色还是十分怯怯懦懦,犹如惊弓之鸟,像是谁大声说一句话,都能把她吓破胆一般。 薛婉心中无奈,只好放低了声音,柔柔地说道:「你近来可好?」 孔贞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自上回沈将军见过爹爹,爹爹和夫人大吵一架,将我放了出来,自此再不曾难为过我。」 薛婉微微挑眉,沈淮安这是做了什么,竟有这么大的功效。 叶六娘啧啧称奇道:「说来沈将军也是个妙人,我后来央着三哥去打听,沈将军到底与孔大人说了什么,我三哥才说,沈将军告诉孔大人,三殿下亦非嫡出,朝堂嫡庶之争由来已久,孔大人可万万要站好队啊。」 薛婉听了,也是啼笑皆非,深觉这沈淮安上纲上线的本事十分了得,生生将磋磨庶女的事扣上了朝堂的帽子,难怪孔大人要和孔夫人吵翻了天呢。 韩三娘听的云里雾里,只道:「这和三殿下有什么关系?」 叶六娘白她一眼:「罢了,你这不学无术的,也听不懂这些了。」 孔贞下意识地跟着点点头,轻轻「嗯」出声来,复又觉察自己不该说旁人的不是,忙把头摇成拨浪鼓。 她十分尴尬地看了韩三娘一眼,小声说:「怎就不学无术呢?我亦是听不懂的。」 韩三娘心知孔贞是给她面子,又不好发作,只笑道:「罢罢罢,你们尽管拿我打趣,这点脸皮我还是有的。」 四个女孩笑笑闹闹地,本是准备吃完这盏茶,再去用点心,谁料不一会儿,一个小丫鬟凑进来道:「六姑娘,有个小厮自称是薛家大少爷的人,要寻薛家大小姐呢。」 第53章 韩三娘横眉冷竖:「薛家大少爷?是你那继母生的弟弟吗?」 薛婉无奈道:「想来,是遇到什么事了,我这个弟弟极少出门,性子内向了些,我还是去看看吧。」 叶六娘却似笑非笑道:「这有趣的很,他不去找自己的亲姐姐,去找你做什么?」 薛婉盈盈一笑:「自然是因为我是长姊。」 她一边说,一边与叶六娘对视一眼,二人的眼神里各有几分意味深长。 叶六娘心中了然:「你心中有数便好。」 薛婉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出了叶六娘的闺房,只见院子里的女孩们仍是熙熙攘攘,却唯独不见薛瑶。 薛婉一出来,芷荷便上前道,低声道:「不出所料,二小姐身边的翠柳,方才探头探脑地来看了一眼,又走了,春樱跟着呢。」 芷荷的眼里闪烁着兴奋地光,她家大小姐这般胸有成竹,这一遭定能把二小姐收拾了吧。 薛婉点点头,和芷荷一同穿过院子,只见一个叶家的女使低垂着眼,朝薛婉福了福身子。 「薛大姑娘,那小厮如今在二门上候着。」 「烦请女使带路吧。」薛婉打量着这女子的服饰,笑眯眯道。 女使带着薛婉走出花园,绕过一道抄手游廊,只见对面就是叶府内一处小湖,此时春樱从那湖边迎面走来,见着薛婉心头一喜。 「大小姐。」春樱上前福了福身子。 「怎样?」薛婉问道。 「二小姐和翠柳藏身在那湖边,似在等你。」春樱也不避开,开口道。 那女使神色微变,方要转身离开,便被芷荷一把拦住。 薛婉看那女使吓得面色苍白,犹如惊弓之鸟,笑着问道:「不知这位女使在叶家何处听差?」 那女使微微一愣。 薛婉上下打量着她,眼里的笑意渐渐冷了:「叶家阖府上下的丫鬟,腰间皆有一块腰牌,写着姓名、听差的地方和等级,女使为何把腰牌摘了?」 那女使脸色微变,强笑了笑:「薛大小姐不知叶府的规矩,像我们这等粗使的丫鬟,是没有腰牌的。」 「那又奇怪了。我观你所穿衣裳,却和你们六姑娘身边贴身的丫鬟相似,想来应是叶家哪位姑娘身边伺候的吧,若是如此,又为何说自己是粗使的丫鬟。」薛婉似笑非笑道,「我弟弟人在外院,贴身小厮还在二门上等着,缘何会遇到你这样一个女使呢?」 那女使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薛大小姐饶命,我是叶家七姑娘的人,是薛家二姑娘到我小姐那里去玩,听说湖边有趣,便要我带她过来,又让我那般说,把您也请过来,余下的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叶家七小姐? 薛婉微微一惊,她本以为薛瑶定是寻了个贪财的小丫鬟,未料到会惹上叶家,想来也是怕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有个叶家人,总还是可以下得了台的。 「你的牌子在哪?」春樱问道。 女使肩膀微颤,满脸泪痕。 薛婉沉吟片刻,笑道:「也罢,本就是我薛家的事,与七小姐无关,你走吧,只需记得你今日什么也不知道便可。」 女使连连叩头这才去了。 春樱皱眉道:「大小姐,你为何白白放过那人?」 「叶家这般的名门望族,女使无论为何参与这样的事,都死定了,她也是被人指使,罪不至死,更何况,没有女使,这件事便是我们薛家的家事,与叶家无半点关系了。」薛婉微微一笑,「走吧,去看看我这好妹妹又要玩什么把戏。」 叶家这处小湖泊位于整个宅院的正中,一侧是外院,一侧是内院,到了夏日,遮天莲叶,满池碧色,叶修昀叶会约一些朋友泛舟湖上,吟诗作赋,十分风雅。 只是如今还是初春,荷叶长得不多,湖边凉气重,少有人来。 薛婉带着春樱芷荷一路优哉游哉到了湖畔,只见湖上雾气袅袅,只湖畔旁,薛瑶立在原地,当真是伊人独立寒风,瞧着都有几分凄苦。 春樱四处瞧了一眼道:「翠柳不在这里。」 薛婉微微颔首:「不妨事,大约是去外院叫人了。」 春樱一脸惊讶。 薛婉微笑着吩咐道:「待会儿你们两个可要盯紧了,仔细着点二小姐,万万不可让她坠到湖里,若是在被岸边一个公子哥儿之类的救起来,这事儿可就说不清了。」 芷荷和春樱立时了然。 薛瑶听见脚步声,回眸看过来,果然见薛婉被引到湖边,展开一个笑意来:「姐姐也知此处风景好,特意过来看吗?」 薛婉慢慢走到距离薛婉足有三丈远的位置停下来,笑道:「是啊,只是湖边风凉,妹妹还是早点上来吧。」 薛瑶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了,她低头道:「姐姐,之前相国寺的事都是我不好,妹妹本意是要帮你一把的,我瞧你和沈将军情真意切,故而……」 「妹妹慎言!」薛婉抬高了声音,冷冷道,「若不看在你我同是薛家人的份儿上,单凭你刚才那句话,我便要扇你耳光了。」 薛瑶微微一怔,未料到薛婉说话如此不留情面。 「情真意切四字却不知妹妹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我和沈将军只有数面之缘,皆是大庭广众之下,许多人瞧见的,妹妹如此污蔑我的清誉,却不知是何道理?」 第54章 薛瑶忙道:「妹妹年少无知,还请姐姐千万不要生气。」 说着,薛瑶不着痕迹地向前一步,薛婉十分无聊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似笑非笑看着薛瑶:「妹妹可万万仔细着点,若是掉进河里,可就说不清楚了。」 薛瑶看着薛婉,眼神渐渐变凉,嘴角更是泛起一丝冷笑:「看来今日我是诓不到姐姐了?」 薛婉微微一笑:「妹妹与我数次交锋,面上都是带笑的,今日终于是沉不住气了,要与我撕破脸了吗?你今日是万万别想近我身的。」 这种坠湖的把戏,薛婉前世见过,那还是她和沈淮安刚刚回京的时候,李昭登基,后宫乱成一团,一日李昭大宴群臣,不知怎的,就有人说御花园里,一个妃嫔把另一个推下了河。 掉下河的那个只呛了几口水,推人的那位却被打入冷宫。 那妃嫔一直叫着冤枉,凄厉的声音回荡在皇宫之上。 薛婉看不下去,差点要去说两句,却被当时的叶六娘拦住,彼时叶六娘不似现在这般活泼,她只冷冷挽了挽自己的鬓发,朝她微微一笑:「沈夫人,后宫的交锋从来不问对错,只看结果。」 她惊讶于后宫的阴诡计俩,更惊讶于叶六娘的冷情,曾几何时她一直以为叶六娘就是那样的人,直到她这一世与她结交,偶尔想起,还是忍不住想,该是怎样的经历,让那般骄纵活泼的女子变成那死气沉沉的模样。 好在,这辈子,她的命运应和过去不同了。 薛瑶被薛婉道破了预谋,脸上的笑意终于渐渐褪下去:「看来姐姐如今,已不屑于那些表面功夫了。」 薛婉一脸惊讶道:「相国寺之后,妹妹缘何觉得我还可以和你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薛瑶笑了笑,她回头看了一眼湖畔对岸,只见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自远处走来,她转身就要跳进河里,薛婉早防着她这一招,电光石火之间,她第一个出手,一个健步冲过去,拉住薛瑶衣襟。 春樱和芷荷反应慢一点,也一起上前,将薛瑶拖上岸来。 薛瑶倒在泥里,被拖了数丈,一身衣裳狼狈不堪。 她惊恐地看着薛婉,还是没反应过来,方才薛婉是如何窜到她身边的。 而此时,翠柳正带着叶修昀、沈淮安和几个世家子弟走到湖畔,读书人目力不行,沈淮安却是个眼尖的,他嘴角带着讥讽的笑容,看向翠柳:「看来你家两位小姐确实有些争执啊?」 翠柳脸色微变,低头不语。 她方才按着薛瑶的吩咐,等那贴身女使将薛婉带到湖边,就立马去找叶修昀到湖边,薛瑶再掉进湖里,要叶修昀相救,这英雄救美的事一但传开了,这婚事便可坐实,还可诬陷薛婉推妹妹下水。 可未料到,叶修昀不但自己来了,还带了一群人,而等翠柳将人引到湖边,却只见湖对岸薛瑶跟从泥里捞出来一般,薛婉倒是没事人的站在那儿。 薛婉瞧着对面,忙大声道:「快,你们快把二小姐拉住,可万万不可叫她想不开呢!」 那声音又轻又脆,传到湖对岸,十分清晰。 春樱和芷荷得令,一手一个将薛瑶的胳膊架起来,芷荷还十分发坏的暗暗在手里抓了一把泥,抹的薛瑶满身满脸都是,仿佛是从泥堆里窜出来的。 沈淮安的眼底有了一丝笑意:「听起来,是你家二小姐要轻生啊。」 翠柳脸色苍白,许久才泪水涟涟道:「我家小姐实在是被大小姐逼得没办法了。」 叶修昀听此,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叶家家大业大,光叶修昀这一辈便有十二个孩子,前头十个,除了叶修昀又均是女孩儿,他打小就是脂粉堆儿里长大的,叶家的女孩儿个顶个的七窍玲珑心肝,又自幼启蒙,上过女学,平日里勾心斗角,比这厉害的多的是。 故而,他今日听翠柳说了来意,便明白是怎么回事。 只是那到底是薛家的事,他本不想掺和,还是沈淮安执意要去,为了防止惹祸上身,他才故意带了许多朋友一起,倒也不怕。 翠柳见叶修昀玩世不恭的模样,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说:「叶少爷,您一定要信我。」 叶修昀折扇轻摇,摇了摇头:「你且先说说,你家二位小姐到底为何起争执,又是谁先到的湖边?」 翠柳微微一怔,她起先根本没和薛瑶对过词,此时又如何知道。 「若是大小姐先到湖边,你家二小姐又怕这姐姐,那为何要来?若是二小姐先到湖边,那你又如何未卜先知,在大小姐到之前,便来寻我们求助。自你找到我,到我们来此,至少也要一盏茶的时间,这期间你家二小姐,又在做什么?」叶修昀本就是个辩才,说个小丫头,十分轻松。 翠柳被他绕晕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叶修昀又继续道:「再者,若是闺阁女孩闹出些矛盾,你为何不去寻内院的女孩子们来帮忙?我几位妹妹可都是仗义执言之人,尤其我家六妹妹,十分古道热肠,你却偏到外院,来寻我们这些男子。」 翠柳听此,脚下一软,跪在了地上,她脸色苍白道:「叶公子,我……我……」 叶修昀敛目:「罢了,你是薛家的人,我不便罚你,我等就此告辞,你可去寻我家六妹妹,要她安排一番。让你家小姐洗漱干净了再离开。」 第55章 沈淮安亦转头对身后诸位看戏的世家公子道:「两位都是薛家的小姐,此事传出去,到底有损闺誉,还请诸位不可多言。」 叶修昀的这些朋友,都自诩风流,瞧着这般有趣的事儿,只笑称不会不会,但眼里的揶揄是藏也藏不住的。 「叶三郎,既然薛家二姑娘对你这般属意,耗费心机,不若你将两位薛姑娘都娶了吧。」 叶修昀摇头晃脑道:「在下觉得还是大小姐好些,淮安以为呢?」 沈淮安突然被叫到名字,抬头便对上叶修昀的眼,那眼里有试探,也有调笑。 「薛家大小姐身手矫健,胆识过人,定是位女中豪杰。」沈淮安低头道。 说罢,他不再理会众人的笑声,转身率先离开。 此时,薛婉站在湖畔,看叶修昀等人走了,才放下心来。 「今日可是叶老太公的寿辰,叶家人自然都会与客方便,你这番算计是落了空了。」薛婉一边说,一边转头,只见薛瑶满身满脸的泥巴,被春樱和芷荷架着一动也不能动,笑了出来。 「走吧,我的好妹妹。」薛婉笑吟吟道。 薛瑶气得脸色发白,怒道:「你放开我!快点放开我!」 薛婉却是不理会,一路将她带回内院,打一众贵妇闺秀面前走过,只说是薛瑶在湖边摔了一跤,女子们均是憋笑。 叶六娘又安排人准备了一间客房,烧了热水,给薛瑶梳洗一番,还换了衣裳。 薛婉因担心妹妹,一直在客房外间候着,有叶六娘陪着,也并不烦闷,没过一会儿,叶三夫人却来了。 叶六娘见着叶三夫人,忙起身福了福身道:「三婶。」 薛婉也跟着行礼,唤了声三夫人。 叶三夫人出身书香门第,生的眉眼细长,一笑起来,更是温婉可亲,她见薛婉低眉垂目,十分乖顺,心下这才安慰了些。 她其实不太喜欢薛婉的出身,薛家不上不下,于叶修昀的事业并无多少助力,张氏为人小家子,上不来台面,只是当初叶修昀嘴快,说了些美人如花隔云端之类的胡话。 叶夫人为人十分保守,觉得叶修昀如此唐突,若薛家愿意,总还是要给个交代的,故而与张氏提过一回,谁料张氏竟与她打了太极,她便再不肯提。 只是叶修昀似乎对薛婉很是喜欢,又与她说了薛婉对孔贞奔走的事,她觉得薛婉此人仁善贤良,也没辱没儿子的眼光,且叶六娘没能成为三皇子妃,叶家眼看衰落,薛家已然是不错的人家了,故而借机相看一番。 「早就听闻薛家的女儿个个生的花容月貌,美丽动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叶三夫人笑道。 薛婉忙装作一副羞涩的样子,低头捏着自己的衣襟,低笑道:「三夫人谬赞了。」 叶三夫人今日来此的用意,薛婉心知肚明,因此格外谨慎,叶修韵于她来说实在是十分不错的选择,若叶三夫人是个好相与的,这实在是一门不错的亲事。 她已及笄,按着京中贵女婚嫁的年纪,两年之内不出意外,她的婚事一定是要定下来的,若是叶三夫人点了头,张氏即便从中作梗也是极难。 叶三夫人瞧着薛婉虽明艳动人,但举止之间并不轻浮,十分有大家闺秀的模样,心中暗暗点头,深觉自己儿子的眼光不错。 「你是个好孩子,我瞧着喜欢,以后闲来有空,可要多过来玩玩啊。」叶三夫人笑眯眯道。 薛婉「嗯」了一声,忙给了叶六娘一个求救的眼神。 叶六娘促狭地看了薛婉一眼,才懒洋洋地开口:「三婶放心,我竟然经常叫薛婉过府来玩,定叫您啊回回都见着她!」 叶三夫人笑道:「你这促狭鬼,就会抖机灵。」 原本相看亲事这种事,该是两家的长辈来做。 只是张氏今日抱恙,叶三夫人有心里着急,这才过来见一见薛婉。许多话不可言深,叶三夫人把话说到,也准备告辞。 只是叶三夫人刚要起身,忽听内室传来一阵响动。 屏风之后,薛瑶以穿戴整齐从后面走了出来。 只见她满头长发披散,身着一件轻纱长衫,肤若凝脂,素面朝天,如出水芙蓉,脸上带着笑意,走到叶三夫人面前,盈盈拜下:「薛瑶见过叶三夫人。」 叶三夫人只得停住脚步寒暄道:「原来二小姐也在呀。」 逍遥也扭捏一笑:「方才与阿姐在湖边玩耍,不慎跌倒,故而重新梳洗,叫夫人见笑了。」 叶三夫人脸上露出惊奇之色:「可是内院外的那处小湖?」 「正是。」薛瑶道。 叶六娘神色一变:「今日宾客繁忙,三婶还是忙您自己的去吧。」 叶三夫人道:「有你娘和大夫人在那里,我倒也没什么可操心的。」 薛婉听此,笑道:「我这妹妹素来有些顽皮,叫三夫人见笑了。」 薛瑶听此,只得装作一副委屈的模样,眼里含着一丝泪水点点头:「都是我太顽皮了。」 叶三夫人的脸上露出一丝狐疑,却不好再问,只说:「湖边风凉可别伤了身子。」 薛婉道:「我们日后一定注意。」 叶三夫人点点头,却也不好多言转身离去。 第56章 薛瑶见叶三夫人离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随后便听薛婉大声道:「妹妹就算是想见叶公子,也不可再这般任性了,今日好在,有我跟着,若是有个万一叫我如何跟爹爹交代。」 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叫叶夫人听到,叶夫人站在门口顿了一顿,这才离开。薛瑶脸色一变,愤愤地瞪着薛婉。 叶六娘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薛婉一脸惊讶地看着薛瑶:「妹妹瞪我做什么,可是我冤枉你了不成?方才可是不少公子爷们儿们看见了的,便是我有意隐瞒,又如何瞒得住呀!」 薛瑶气得脸色煞白,指着薛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薛婉笑了笑道:「好了,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今日薛平这顿酒本是吃的十分尽兴,叶家众人对他十分客气,更有不少人家向他隐约打探两个女儿的婚事,其中也不乏一两家金贵的人家。 薛平十分餍足的被小厮搀搀扶着,走到门前,看着薛瑶的模样,不禁酒都吓醒了三分。这说起来也是情有可原,任哪个当爹的参加一个酒宴出来,便见女儿从头到尾换了一身衣服,也得想入非非,疑心是女儿遇到了什么事。 「瑶儿,瑶儿你这是……」薛平愣在当场指着薛瑶问道。 薛瑶泪水连连,刚要再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便听见薛婉凉凉的说道:「可别在这儿哭,旁人还以为你真被怎么样了呢。」 薛瑶一听,立时把眼泪吓了回去。 如此等到家,薛平也冷静下来,转头去问薛宁,可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薛宁性子懦弱,只结结巴巴地说:「听闻是二姐差点落了水。」 薛平更是疑惑,既然是差点落了水,那又为何要换衣服呢? 一行四人回到薛府,薛婉也懒得掺和,只隐晦地将学友所做之事告诉了薛平,便回舒兰苑了。 这之后听说薛瑶又跪了三日的祠堂,终于消停了几日。 因叶三夫人有意,薛婉又努力表现,这一来二去,薛婉又去了几次叶家,今日送点儿山货,明日送点儿茶叶,叶三夫人又照例回了些首饰,待火候差不多了,媒婆便上了门。 薛平不得不不情不愿地提前把张氏放出来,毕竟是当家主母,儿女的婚嫁,再不出面,可就有些不好看了。 张氏不情不愿的见过媒人,双方换了庚帖,也定下了过小定的时间。 薛家也因此热闹起来,上上下下的丫鬟们都开始准备大小姐的婚事。 薛瑶和张氏自然恨的咬牙切齿,就连薛老太太也转个风向。 「果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呀。」薛老太太冷哼一声,看着伺候在旁的薛瑶轻蔑道,「连一个小小的薛婉都对付不了,你和你娘也没有什么用处。」 薛瑶端着茶盘,一声不吭,只瓷器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罢了,你今日不必在此,回去与你娘好好商议商议吧。」薛家老太太道,「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将这亲事抢过来,只是我瞧你父亲已经恼了你,只怕你这辈子都要被薛婉压着一头了。」 薛瑶咬紧牙关才勉强没有发出声音,她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开。 薛老太太垂目,看着薛瑶离开的身影,眼神渐渐冰冷起来。叶家呀,那是他当年曾经遐想过却不曾嫁入的人家。 簪缨世家,端的是知书达理,便是庶出的旁支也都读书科举,纵然现在没落了,也比薛家强上许多。这般的人家怎竟便宜了薛婉那个小贱人。 薛瑶出了永福堂,此时已入了夜,漫天繁星,明月高悬,薛府里静悄悄的,各院儿却都点着灯。 爹爹在盈姨娘那里,张氏还给她留着灯,薛宁定然是在温书,小厨房里还有人在忙忙碌碌,竟然是薛婉又要吃宵夜了。 那些精致的点心,她自幼也没吃过几样,娘亲过得更是寒酸,薛瑶越想越委屈,满心都是难过凄凉,她在夜色中静静的流泪,翠柳在前面掌着灯,一声也不敢吭。 夜色之中,万籁俱静,只隐约有一丝丝啜泣声,从黑暗中传来。 永安居里,薛平已睡下了,只外间还点着一灯如豆。盈姨娘披衣起身,丰富丫鬟将白日从外头才买的胭脂匣子拿过来,她打开一盒胭脂,灵巧的手指从盒底摸出一张纸片。 纸片上一字未写,她将纸片放在烛火上烤一烤,才显出字迹来。 只见纸片上写着:暂留薛王氏性命。 薛王氏正是薛老太太。 盈姨娘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纸片放在灯上燃尽,自言自语道:「也是痴情之人啊。」 如此又过了月余,突然间薛老太太不行了。 薛平这些年早已和薛老太太磨尽了感情,只一来担心女儿的婚事,二来亦不想丁忧,故而十分上心,日日请大夫过来问诊,却都是摇头,只说早点准备后事吧。 薛婉气的内伤,整个薛家也是一片死气沉沉,只有薛瑶和张氏掩不住的高兴,恨不得薛老太太,早点咽气。 这消息传出来,叶修韵十分不爽地和沈淮安吐槽起来。 这日夜,正是灯火初上,包间里只叶修韵和沈淮安两个人。 叶修韵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怒道:「难怪算命的说我今年诸事不利,好好一桩婚事就要吹了?」 第57章 他已喝的微醺,故而并未注意到沈淮安眉头紧促,神色十分阴晴不定。 沈淮安不动声色问道:「薛家老太太当真不行了吗?」 「今日我娘派人去薛家,薛大人透了个底,也就这三五日的功夫了。」叶修韵叹了一口气。 「你若当真要娶薛婉,不若叫薛家秘不发丧,只说老太太回老家休养,等婚礼之后,再发丧。」沈淮安淡淡道。 叶修韵被沈淮安的话吓了一跳,笑道:「你这也忒不讲究了,好歹也是薛婉的亲祖母,哪好这样对老人家。」 「亲祖母……」沈淮安冷冷一笑,不再多言。 叶修韵叹了口气:「我和薛婉还真是有缘无分。」 沈淮安面色一变:「你的意思是?」 叶修韵道:「丁忧三年,我已年过二十,我娘绝不会让我再等薛婉了,这桩婚事只怕就此作罢。」 一时之间二人沉默下来。 沈淮安低头,半晌才开口道:「你对薛婉到底如何想?」 叶修韵纸扇轻摇,沉吟片刻才说道:「美人如花隔云端,她生的美,人也十分机灵,若聘为妇,当是良配。」 沈淮安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笑,突然起身。 叶修韵问:「你要去哪儿?」 沈淮安不答,只是推开窗门一跃而出,图留下叶修韵一脸目瞪口呆:「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吧。」 此时薛婉正跪在永福堂内,低眉顺目,不发一言。 永福堂内,只有一点灯火,静悄悄地犹如死寂。丫鬟们都是大气不敢出一声的,站在外面,薛家老太太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被单,十分破旧。 不过几日的功夫,薛老太太容颜憔悴,面色蜡黄,带着行将就土的气息,艰难的喘息着。 她半眯着眼睛,浑浊的眼珠带着一丝憎恨看着薛婉:「好好好,我便是死了,也终于可叫你不如愿一次了。」 薛婉头也不抬,低声道:「祖母又错了。」 薛老太太冷笑一声:「你不必嘴硬,待我一死,你与叶家的婚事可就算完了。」 「祖母当真以为你这病来的只是巧合吗?」薛婉笑了笑道,「您就是死了也只能死一次呀,三年过后,以我如今的口碑和身家,照样可以风风光光出嫁,便不是叶家,旁的人家也不差呀。」 薛老太太气的又咳嗽了一阵,怒道:「你这大逆不道之徒,不配做我薛家的子孙。」 「若有选择的机会,你以为这满院子的人里有几个人愿意做薛家人吗?」薛婉讥讽地笑道,「祖母还要这般自欺欺人吗?祖母到底为何病的,您真的不知道吗?」 薛老太太脸上生起一丝惊恐。 薛婉慢条斯理道:「前几日一直都是薛瑶在侍奉汤药,我本不疑有他,直到听说您不行了,才暗暗派丫鬟查看你每日服药后的药渣。」 薛老太太听的目眦欲裂,瞪大眼睛看向薛婉:「你要说什么?」 薛婉笑笑,不再言语,只站起来转身:「祖母,你也没有几日的安稳了,纵坏了我的亲事,我却仍替爹爹松了一口气。」 薛老太太一阵狂怒,方要大骂,张开嘴却是一阵干咳。 薛婉一步一步朝永福堂外走去,她之所以回会有这样的怀疑,是因为上一世薛老太太并不死在这个时间。 她死在薛婉到边关后的第二年,薛家传回的消息是说她是被薛婉气死的,如今瞧着,只怕另有缘由。 没了叶家的亲事,她是有些惋惜的,但重活一世,她对一切都看得淡然,叶家不成,回江淮老家也不错,毕竟那是她曾经向往的地方。 薛婉走到院门前,恰好与薛瑶擦肩而过。 薛瑶的脸上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实在可惜呀,姐姐只怕你与叶家的婚事要有变数了。」 薛婉微微一笑,低声凑到薛瑶的耳边说道:「你真当爹爹,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不过木已成舟,爹爹自然乐于有人做他想做而不能做之事,你又年纪小,说成是被人怂恿也是应当,只是你娘,只怕没那么轻巧搪塞过去。」 薛瑶脸色微变,强行挤出一点笑容:「姐姐只怕是得疯了吧,竟然如此胡言乱语。」 薛婉怜悯的看了薛瑶一眼:「劝你还是想好退路为好。」 薛瑶犹如惊弓之鸟,不再敢看薛婉,步履匆匆的走了。 很快永福堂内传出尖叫声,薛老太太的怒骂声和薛瑶的啜泣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薛婉回到舒兰院,屋里没有点灯,四处一片昏暗,指月光从树后照射进来,敏约透出墙角的一点身影。 她站在院子里,微微皱了皱眉,转头看向那人影:「谁在那?」 黑暗中有人慢慢走了出来。 春樱瞪大眼睛,张开嘴,刚要尖叫出声,一颗石子呼啸而过,打中她的穴位。春樱软绵绵的倒在地上。 薛婉挑了挑眉,疑惑的问道:「沈淮安?」 沈淮安的脸自阴影中慢慢露出来,他轻声说:「是我。」 此时已是六月,但京中夜里仍有些凉意,沈淮安不知在此等了多久,衣襟上都是露水。 薛婉微微皱了皱眉,心下恼火,她总觉得这辈子的沈淮安古里古怪的,每回见他都是阴阳怪气,但若说他也是重生,薛婉却是不信的。 第58章 因为若再来一次,沈淮安定然会去娶李瑾瑜,又怎会与她纠缠不清? 「沈将军深夜在此处,不知是什么意思?」薛婉皱着眉头,声音很是烦躁,「如此唐突可不是君子所为,更何况沈将军贵为五品,此事若传出去,只怕有损将军名声。」 沈淮安目力惊人,百步之外可射中一片树叶,即便如此黑暗,依旧能看清薛婉的脸色并不好看。 他喉头微紧,心头涌起一阵苦涩:「薛大小姐可是刚从老太太房中出来?京中传闻,薛家老太太即将不治,你与叶公子的婚事只怕要生波折。」 薛婉狐疑地看上了沈淮安一眼:「便是如此,又与沈将军何干?还是叶公子叫你过来的?不对,叶公子为人谨慎,不会做如此唐突之事。」 沈淮安只觉得自己实在愚不可及,这样半夜莽莽撞撞跑到这里来,当真像个血气方刚的少年。 「薛姑娘如此聪慧,应当知道薛家老太太只是中毒,并非生病。」 薛婉脸色一变,失声道:「你又如何得知?」 沈淮安低笑一声,眼里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他看向薛婉,喉咙里有千万句忠肠要诉,到头来却只化作了一句:「你可当真想嫁给叶修韵?」 薛婉被沈淮安的问题问住了。若说她对叶修韵有多深的感情,那自然是谈不上了。 但叶家家事本就不错,叶修韵又生的风度翩翩,为人、才学,都是一顶一的。叶三夫人更是十分善解人意,对薛婉也是满意。这般好的姻缘对于薛婉来说,已是十分不易。 因此,薛婉坦坦荡荡地看向沈淮安:「是,我对这门婚事的确满意。」 这句话也不知有什么不对,沈淮安听了许久没有发出一言,只是用一种十分诡异的表情盯着薛婉。 许久,他才露出一个惨笑:「你可知中秋之后,我本欲向你父亲提亲。」 薛婉愣了愣,不明所以的看向沈淮安,几乎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沈淮安的声音嘶哑,几乎带着颤抖的音调:「沈某心悦于你。」 薛婉不动声色地看着沈淮安,审视而警惕的目光,叫沈淮安看着,心中犹如刀割。 曾几何时,薛婉绝不会用这样的目光看他。可是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一切都已经挽回不了了。 薛婉露出一个疏远的笑容:「沈将军说笑了,您是长庆公主眼前的红人,眼里又怎会有我这般的小女子?」 沈淮安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是啊,不过是说笑罢了。只不过我还有一个正经事,定要告知。沈某手中,有薛家老太太所中之毒的解药。」 薛婉倒是未料到沈淮安来此是为了这事,她面上并不见喜,只一脸警惕:「你为何会有这解药?难道说我祖母的毒,是你……」 沈淮安忙道:「那不是我干的。」 已是深夜,月上柳梢,沈淮安的脸被月光渐渐笼罩,透出一股微妙的苍白。不知为何,薛婉只觉得此时的沈淮安笨拙想要解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模样竟有些可怜巴巴的,而后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沈淮安这样的人都可怜,那她又算什么? 「我与叶公子是致交好友,见他与薛小姐的姻缘要就此断送,十分不忍,故而相助。今夜之事也是他托我来的。」沈淮安一般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伸手递给薛婉,薛婉却不肯向前,只遥遥伸出手来。 只见月色之下,一节皓腕,温润如玉,纤细玲珑,白的耀眼。 沈淮安将药瓶丢给薛婉。 薛婉一把接过来。 二人仍隔着数丈之远,沈淮安看着薛婉仔细检查药瓶的模样,只觉得二人之间仿佛隔了重山万水,再也不能踏进一步。 可如今这也是他能为薛婉做的唯一一点事情。也许这样也好,沈淮安想,至少这辈子薛婉可以有一个岁月静好的人生。 「温水服用,一日两次,至少可以延她三个月的性命。」沈淮安的声音低低的传来,「若抓紧了时间办,应是来得及的。」 薛婉收好药瓶微微一笑:「无论如何还是多谢将军出手相助。」 说着薛婉转身,又迟疑的回过头来:「还是沈将军先请吧。」 这是下了逐客令。 沈淮安慢慢点点头,转身,而后却又忍不住回头,声音干涩地说道:「我祝薛大小姐婚姻美满,举案齐眉,早生贵子。」说完他不等薛婉回答,便施展轻功翻墙而出,消失在夜空之中。 薛婉看着沈淮安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陈杂,她想这辈子我一定可以过得很好很好。 她叫醒了春樱,回到屋内,舒兰苑内点起了一盏灯。 薛婉将方才的事情重新编撰,告诉了春樱和芷荷。她只说是叶修韵托了一个江湖上的朋友帮他送药,那大侠桀骜不驯,不愿多一人瞧见他,这才将春樱打晕。 「大小姐真的要救那老虔婆?」芷荷闷声问道。 「到底是为了自己的婚事,忍忍也无妨。」薛婉笑道。她叫春樱多拿了几两银子买通了一个永福堂的小丫鬟,将药瓶中的一颗药用温水化开,混在老太太的药方里。 夜里那小丫鬟回来复命,说老太太服了药,瞧着脸色好了许多。 薛婉这才放下心来。 第59章 第二日,薛婉一早起床梳洗干净,便拿着那个药瓶默默发呆,春樱道:「说来这叶公子做事也太唐突了,哪有大半夜的派人去翻小姐院子的外墙的。」 薛婉苦笑,心道不过是仗着轻功了得,无人能抓到他罢了。 突然,芷荷冲进院子里,似连脚下都踉跄了,「大小姐,老太太殁了。」 薛婉瞪大眼睛,惊得从座位上站起来,第一反应是沈淮安给的药有问题:「怎么死的?」 芷荷惊魂未定,一脸苍白:「听说昨日睡下时已好些了,半夜里多咳了两声,丫鬟们也没在意,早上起来才见着老太太被痰卡了喉咙,连尸体都硬了,大夫说是憋死了。」 春樱又气又急,回头看了一眼薛婉,气道:「大小姐,这可怎么办?」 薛婉也没想到她的运气竟如此之差,眼看就差那临门一脚却偏偏横生枝节。 薛婉手指攥紧,面上还算平静:「罢了大约就是没有缘分吧。」 没过多久,薛平便派了小厮正式通知薛婉,薛家也早早挂上了准备好的白灯笼和布幔,所有人都披麻戴孝站在正厅里,张氏张罗着来来往往的布置,又没有人去各家送信送帖子,宫里边也要去一封告假函,只怕过不了多久,批准薛平丁忧的折子就会递下来。 人人都知道老太太走的不是时候,因而满薛府的人忙忙碌碌,却无几人发出声响,丫鬟小厮们都轻手轻脚的,生怕惹恼了主子。 薛平的脸色铁青,站在正厅,看谁都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 倒是张氏很来了一些精神,薛瑶都是神色恍惚脸色发白,一副不敢抬头的样子。 很快张氏就张罗好了灵堂,其他一应物件都是现成的,寿衣和棺材更是早些年就备好的。 两个胆子大一些的粗使婆子,帮薛家老太太换好了寿衣,这样的天气若是停灵七日,多少有一些味道,故而老太太身上也多放了一些香料和防腐的药材。 听说老太太临走前,嘴巴张的大大的,两只眼睛也没有闭上,仿佛死不瞑目的样子,十分狰狞可怖。 张氏也花了大力气,请了相国寺的主持,亲自过来做法念经超度。 薛平素来为官圆滑,不涉党争,因此这样的白事,许多人都肯愿意来慰问一番,薛家支起了流水席,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大多喝两杯水酒便走。 张氏难得有机会处理这样的场合,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往迎送,酒水的安排,礼仪的设置,无一不是井井有条,竟也在京城中多博了一份名气,都说虽是有些小家子气,但理家却是一把好手。 薛婉什么也不需要管,只站在灵堂前,时不时的按照司仪的要求哭上一回便可。 三个孩子的手上各抹了一些风油精,实在哭不出来了,便往眼睛里抹两下,倒也十分管用。几日下来三人均是脸色发白,眼睛红肿,迎风都能流出泪来,京中人都言,薛家果然家教甚严,儿孙们也十分孝顺。 至于夜里,只有薛平一个人守着,灯自有下人看着,薛平究竟守的如何也无人知道。 如此到第六日,叶家终于来了人,来的是叶家三房的当家人和夫人,也就是叶修韵的父母。 夫妇二人都是满脸的遗憾严肃,一直说着节哀顺变之类的话。 但要离去时,叶三夫人才吞吞吐吐地与张氏说道:「实是不好意思,我家三郎毕竟年纪不小,他祖父身子也不硬朗,年初才刚大病一场,若再拖个三年,他祖父再有个万一,难不成也还要两个孩子,再耽误个五六年的功夫吗?」 张氏的功夫自然是做足的,一脸情真意切的遗憾,却又表示十分理解叶三夫人的意思之言,说婚姻毕竟大事,叶家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薛平虽是满脸遗憾,却也心知此事无改。两家又是一番寒暄,这才道别。 又忙碌一天,老太太终于封棺,由薛家的老人先抬回老家,因薛平公务还未交接完,启程的时间被定在中秋后。 薛平老家在江淮,中秋过后天气转凉,再往南方去倒也合适。 薛婉在家中默默的收拾东西,还得变卖一些不好管理的铺面田产,十分忙碌。 如此过了几日,韩三娘过来探望薛婉,她知道薛婉和老太太的情谊了了,也没有装作十分伤心的样子。 「听说你们这次是要跟着四皇子就蕃的车马一起出发,沿途有沈将军护送,定然一路顺风」韩三娘笑眯眯道。 薛婉微微一愣:「和沈淮安同行?」 韩三娘不明白薛婉反应为何如此大,只点点头:「是……是啊……」 对于薛老太太的死,薛瑶之前不疑有他,但听韩三娘这般说,她隐约间生出一丝狐疑。 怎就这般巧了?若说这是沈淮安布的局,薛婉又不懂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韩三娘见薛婉心事重重的模样,揶揄道:「怎得见叶公子不成了,又瞧沈将军也不错啦?」 薛婉气呼呼的瞪她一眼:「净说风凉话。」 韩三娘掩嘴笑道:「好啦,不取笑你了,今日前来是因为小姐们几个听说你要走了,都十分舍不得。」 韩三娘一边说,一边取出一个小香囊,香囊的针线是孔贞的手笔,里面夹着一点香料和几页信笺,写着一些江南地界上的风土人情,是六娘从书上摘抄下来的。这些小玩意自然不值什么钱,但对于薛婉来说倒也难得的珍贵。 第60章 至少京城里还是有人惦记着她的。 薛婉叹息了一声,若说我这次离开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们这些好姐妹。 韩三娘十分尴尬地看了薛婉一眼说道,「其实也分开不了多久。」 薛婉疑惑的抬头。 「我娘说了,待过了年便叫我和进表哥完婚。」韩三娘扭扭捏捏的说道。 薛婉噗嗤一声笑出来,想到韩三娘的表哥老家就在江南,不禁感叹这还真是一个好去处呀。 二人又笑闹了一阵,韩三娘才告辞了。 薛婉笑脸相送,再回到屋里,又变了脸色。她实在想不通薛老太太的死和沈淮安到底有无关系,那药当真是解药吗? 若说沈淮安是故意的,那他这般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薛婉一连想了几日也实在想不明白,便将此事先放下了。 时间过得飞快,薛婉的东西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只等中秋过后便要启程。 这一年的中秋,薛家过得十分冷清,因老太太丧事干过,不可大办,薛平只吩咐多添了几个菜,因只有自己人,便没有分席。 薛平的神色间并不悲伤,只是有些沮丧,他端起一杯水酒,眼睛扫过在座诸人,最后停在薛婉的脸上。 「婉儿,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 薛婉笑了笑:「爹爹说的哪里话。」 薛平毫不在意的摇了摇手:「你祖母走的不是时候啊,这几日发生的事爹爹心中有数,必不会叫你真的受了委屈。」 这话说的郑重,张氏和薛瑶听的背后隐约发凉,眼里流露出一丝惊慌。 张氏勉强笑了笑道:「老爷又说什么呢。」 薛平冷冷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都好生去休息吧,过几日便要启程了。」 其余人见此也匆忙退了下去。 中秋过后,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四皇就蕃的队伍终于准备出发了,薛家也跟在队伍之中。 李政好风雅重享受,光是伺候的丫鬟就一二百人,加上护卫、随从、小厮总有上千人。 更不用提沈淮安的私兵、下属,薛家混在队伍里,犹如一滴水进了汪洋的大海,根本寻不到。 叶六娘韩三娘孔贞原本是相约来送,却来晚了,她们到时队伍已经整顿完毕,只等一声令下 就要开拔。三人只好凑在一处小山坡上,遥遥的看着薛婉的马车。 薛婉和薛瑶同坐一辆马车,薛婉掀开布帘,往外偷偷瞧了一眼,便见着三人的身影,不禁会心一笑。 沈淮安骑着马,站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便是李政的车架,他环顾四周,余光忍不住看向薛家的小车,神色间有不着痕迹的怅惘。 薛老太太的死并非他所为,但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对薛婉解释,可他心里到底是高兴的,毕竟薛婉能不嫁给叶修韵,他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 待队伍收拾整齐,沈淮安驱马走到李政的马车旁,低声道:「殿下,这就出发了。」 李政对就蕃心里恼火,也知道沈淮安是负责监视他的,只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沈淮安得到首肯,回身给了副官一个眼神。 副官点点头,大喊一声:「开拔了——」响亮的声音过后,整个队伍犹如一条蛇一般,蜿蜒在山脉之间,随着这一声令下,慢慢蠕动起来。 因人员众多,队伍行进的极慢,照着薛平的预计,这一路起码得走三个月,等回到淮南老家,就可以张罗着准备过年了。 是皇子就蕃就得满心委屈,速度自然不快,今天头疼,明天脑热,后天又说拉肚子,水土不服,只走了半个多月多月才到山东地界。 山东巡抚本就是四皇子的人,更是盛情邀请四皇子到家中休息,沈淮安也拿他没有办法,到底是皇帝的亲生儿子,若是怠慢了,他也不好交代。 山东巡抚在大明湖畔有座宅子,五进的院子比起李政的宅邸算不得什么,但胜在清静雅致,推窗便可见到湖光山色,故而十分心爱。此次泗洪此前来更是极力推崇。 沈淮安只得命令随护的人员到大明湖四周住下,四皇子则带着王菲等人一同住进了别院里。 李政本就好风雅,薛平又是书香门第,更是借此机会拉拢,听说薛平家人口简单,便盛情邀请薛家来住。 皇子相邀,薛平又怎敢不给面子,只得带着家人搬了进去。 四王妃热情的收拾出了一个三间房的院子,主屋自然是薛平住,张氏带着薛宁住一间,薛瑶薛婉住一间,其余人则在外寻一个客栈,暂时先住下。薛平本想带着盈姨娘一起住别院,但房间分配不太好看,只得作罢。 待一切安排妥当,山东巡抚做东,宴请四皇子,薛平和沈淮安都是陪客,余下的女婿们也摆了一桌,如今这天气,夜里并不寒凉,湖边微风习习,月色与湖水交相辉映,美不胜收。故而这席面设在了江上。 四皇子妃年纪轻轻,不过十八,亦出身书香门第,谈吐文雅,温婉秀气,十分和蔼的询问张氏饮食起居,态度可亲。 张氏好歹肚子里也有点墨水,与四皇子妃一应一答竟也,算是相谈甚欢。 薛婉却听的不太耐烦,找了个理由离开船舱,凭栏而立。 夜色之中水深潺潺,十分幽静。四处均是一片漆黑,薛婉想到这一世发生的种种,不禁感叹,自己时运不济。 第61章 黑暗中突然有人轻声咳嗽了一声,薛婉寻声望过去,只见沈淮安就站在离她不过一丈远的地方。 「沈将军。」薛婉皱眉看着沈淮安。 「薛大小姐。」沈淮安似乎有点紧张,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音。 「沈将军不陪四皇子宴饮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薛婉看到沈淮安,不禁又想起自己那莫名其妙死了的祖母,没好气道。 沈淮安忙道:「薛大小姐可是以为你祖母的死与我有关?」 若说没有丝毫的怀疑,那只怕没有人会相信,但薛婉向来是个讲证据的人,想到沈淮安实在没有什么这样做的动机,因此她也一直是半信半疑的状态。 「沈将军可是要辩解两句?」薛婉问道。 「解药绝对是真的,沈某若是当真想要老太太死,根本无需假手他人。」沈淮安声音低沉地说道,眼睛里都是情真意切。 薛婉点点头:「好吧,我姑且信你。」 沈淮安却未料到薛婉这样好说话,他微微愣了愣,反而有些失落的问道:「你就这么相信我?」 薛婉一时失笑:「我为何不信你?毕竟你确实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置我祖母于死地。」 不知为何,看着薛婉满不在乎的神色,沈怀安心中微微一痛。上辈子到了最后薛婉也是这么看着他,神色漠然,仿佛沈淮安与她毫无关系。 而此时那个神色漠然的女子与眼前这个少女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沈淮安突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眼前的薛婉并不是那个不按事实的十五岁的薛婉,而是上一世能够历尽沧桑的女人。 岁月洗尽铅华,仅仅余下从容而坚定的眼神,仿佛只需要一眼就可以将沈淮安彻彻底底的看透。 「我有。」沈淮安低笑一声,声音嘶哑,带着一点歇斯底里的绝望,他语速飞快的说道,「我也希望薛老太太不治或者其他什么别的人也无所谓,因为我不想叶家娶你。」 薛婉一脸惊讶地看着沈淮安,脸上闪过一丝狐疑。她的表情和沈淮安预料的截然不同,既没有恐慌也没有喜悦,只是全然的怀疑。 「娶我?」薛婉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淮安,「沈将军莫不是失心疯吧?」 薛婉从来不认为沈淮安是真心的要娶自己,前世沈淮安所做的种种事,都表明他根本只恋慕权势而非自己。 难道如今的自己身上仍然有什么沈淮安想要得到的东西吗? 薛婉不禁细细思索。 「为何这样说?」沈淮安追问道,「叶家纵然是好世家,但我沈家也并非毫无优势,我家人口简单,你一进门就可以做当家主母,上无婆婆,也没有妯娌,我是武官,赏赐俸禄都可以给你。你要丁忧,叶家便毁了婚,但我不会,我愿等你三年,堂堂正正抬你进门。」 这一些话说的又快又急,仿佛跟真的似的,薛婉吓了一跳,不禁后退两步。 她害怕的看看四周,确认周围并没有他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沈将军慎言。」 薛婉见沈淮安仍是一脸倔强,不禁无奈的想,这厮如今是怎么了? 她略一思索,才道:「将军身居高位,又得皇上青睐,公主的喜欢。我薛婉何德何能,得将军青眼?」 这些话不过托词,别说是沈淮安,便是随便一人听了也是听得懂的。 沈淮安下意识的上前,想拉住薛婉的手腕,未料到薛婉早有防备,右肘击向沈淮安左肩。 沈淮安吃痛,后退两步。 薛婉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沈淮安抚着肩膀,却觉得浑身上下一片冰凉。 方才用的那招防身术,是当初在边关时,沈淮安教给薛婉的。 薛婉回到船舱仍然有些心事重重,想到沈淮安这几日的异样,不禁暗暗提醒自己,绝不可在同一棵树上再吊死一次。 「我瞧薛大小姐是有些不快,可是有什么心事?」四皇妃见薛满神色不悦地进入船舱,不禁问道。 薛婉微微一笑,忙道:「不过是方才吹了一些凉风,叫四皇妃担心了。」 「夜里湖边寒凉,可不要贪图风景啊。」四皇妃笑道,「还不快快坐下,饮一杯热茶。」 因在孝中,薛家人均不可饮酒作乐。四皇子和皇妃均十分善解人意的以茶代酒招待众人。 薛婉啜了一口热茶,将满心的心事压下,与四皇妃寒暄。 张氏见薛平未发作薛老太太的事情,如今又有些故态重萌,笑道:「我这个女儿就是这般,有时候有些桀骜不驯,还请皇妃见谅。」 四皇妃笑道:「能得宫里的贵妃娘娘青眼相看,自然有她的得道之处,薛夫人也不要过于谦逊了。」 张氏听此,脸色微微一僵。 四皇妃十分和煦的转而问薛瑶:「不知二小姐在家都做些什么,我瞧这小小年纪也这般知书达理谈吐不烦,薛夫人果然家教严谨,两个女儿都各顶各的出色。」 张氏的脸上又露出了些许笑容,十分起劲的推销自己的女儿。「我这二女儿没有什么旁的本事,只是性子柔和一些,又好文静,平日里就是读书女红之类的。」 薛瑶听此也忙害羞脸红,装作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四皇妃笑容更深:「都是您细心□□的好。」这之后她话锋一转,又说起了薛婉,「说来大小姐原本好好的一门亲事,如今又耽误了,这三年服孝过后,薛夫人可有个章程没有?」 第62章 张氏脸上的表情一僵,在座的个顶个都是人精,如何不知道,四皇妃话里的意思。张氏是不想帮薛婉张罗的,可是此时当着皇妃的面,又不得不摆出一副慈母的派头。 「我也正着急此事呢,不知皇妃可有什么人选?」张氏心知此时在装傻可就难看了,只得骑驴下坡。 薛婉听此,心中了然,这一次四皇子和皇妃邀请薛平只怕还是志在自己。 薛平纵然是三品官,但于朝中,并无根基,薛宁年纪尚幼,只自己尚在闺中,若是四皇妃做媒保了她的姻缘,那薛家自然而然就可以就成了四皇妃的人,作为她笼络朝臣的工具。 夺嫡中胜出的三皇子,薛婉尚且不愿粘着,这个必输无疑的四皇子,她又怎肯和他们绑在一条船上。 薛婉想到此处开口道:「祖母去世尚不足三月,此时提我亲事,只怕不妥。」 四皇妃脸色一僵,怒视薛婉。 薛婉只做不知,低头夹菜。 张氏忙打了个圆场:「这孩子与他祖母感情甚笃,这一时转不过弯儿来,还望四皇妃见谅。」而后他又转身说薛婉道,「这孩子平日里都是机灵的,今日是怎么了?四皇妃这是抬举你呢,你倒是自讨没趣。」 薛婉只好起身,跪下道:「薛婉唐突,还请皇妃见谅。」 这般闹一下,四皇妃也没了兴致,干脆转移了话题,说起别的。 而此时,男人们的那只船上,也十分热闹。 几个舞姬,手脚都坠着金铃铛,铃声清脆随着舞蹈连绵不绝。舞姬们妆容妖艳,姿势大开大合,在船舱中如一朵朵盛开的莲花。 「这几个女子是我在京城时,从教坊中采买,舞艺才色都是一绝。」四皇子笑道,「薛大人,沈大人以为如何?」 「沈某军旅中人看不懂这些舞蹈,叫四皇子见笑了。」沈淮安欠了欠身神色冷冷道。 薛平更是直接:「下官尚在服孝,按理是不可看这些的。」 四皇子碰了一鼻子灰,一脸的不爽,神色悻悻地挥了挥手,叫舞姬们退了下去。 沈淮安不禁看了薛平一眼,想他这人虽没什么本事,但在政治上,还是有几分敏感度的。 薛平对四皇子的拉拢之意心知肚明,但既然是一个就蕃的皇子,那他与皇位之间的缘分已尽了一大半,薛平绝不会把自己的仕途,随随便便压在一个极有可能登不上皇位的皇子身上。 这一夜,四皇子未能如愿,脸色十分阴沉,薛平也很是后悔不该与皇子同行,若是不慎搅和到夺嫡的争斗中去,能不能保住祖宗的名声,全家人的性命都未可知。 因此等船靠岸,众人下船之时竟个个表情都是阴云密布。 这夜,沈坏安悄悄离开别院,一路施展轻功进入济南城中一家客栈,自三楼推窗而入。 屋中仍点着一盏油灯,盈姨娘坐在桌边,见沈淮安进来并不惊奇,她从容起身,福了福身子。 「少爷。」 沈淮安颔首:「不必多礼,我有话问你。」 盈姨娘起身:「不知何事惊动了少爷?」 沈淮安低声问道,「你入薛府以来觉得薛婉如何?」 盈姨娘略一思索,答道:「薛婉小姐十分机敏,为人谨慎,做事棋想三招,步步为营。」 「一个十五岁的女孩便有如此心计?」沈淮安质问到。 盈姨娘笑了笑:「少爷不也是如此吗?」 沈淮安听此,脸色愈发难看,不发一言。 盈姨娘瞧沈淮安的样子,十分心疼道:「昔年少爷在边关时连饭都吃不饱,不也都过来了,如今不过受了点挫折,又有什么过不去的。」 沈淮安惨淡一笑:「你不懂。」若是上一世的薛婉,沈淮安只怕连面对她的勇气都没有。 盈姨娘却道:「当年瓜州渡口我被兄长和嫂嫂卖进长平坊,险些跳了江,是沈大人说这世上惨人惨事多了去了,若是个个都如我这般,那只怕长江水里天天都泡着尸首呢。后来他替我赎身,又带我去边关,传我武艺,如同我再身父母。我叫你一声少爷,心里却把你当做弟弟,淮安,听我一句,感情的事,万万不能强求。」 灯光之下,盈姨娘一双秀目带着无奈和怜悯,她知道沈淮安对薛婉如何牵肠挂肚念念不忘,但她私心里其实是不看好他们。薛婉为人谨慎,沈怀安又过于工于心计,二人在一起都是多思多想的性子,只怕会横生许多枝节。 沈淮安慢慢点了点头,喃喃道:「这只怕是我一生中最难打赢的一场仗。」 可这是他欠下的债,今日来还也是理所当然。 想到这儿,沈淮安突然少了几分彷徨,又多了一些坚定。无论薛婉到底是十五岁的少女,还是一缕孤魂归去来,这与沈淮安来说又有什么不一样,自始至终都是他欠了她的。 盈姨娘心知劝不住他,只幽幽叹息:「那还望您好自为之吧。」 因那日在船上,沈淮安和薛平都极不给四皇子面子,之后数日里四皇子的热情明显减退。 众人又相安无事,在济南府住着,除了沈淮安每回回遇到薛婉都神色古怪以外,薛婉觉得这生活也十分十分顺遂,并无多少波折。 直到这日春樱一脸古怪的进屋,将一个小包袱递给薛婉。 第63章 「这是何物?」薛婉愣了愣。 「这是沈将军底下的那个小厮叫沈忠的,刚才偷偷递过来的。」春樱咬了咬唇说道。 「送的什么?」薛婉不以为意的问道。 「都是姑娘用的胭脂水粉,应是在外头的店里买的。」春樱越说越羞涩。 「胭脂水粉?」薛婉一愣,「送这些做什么?」 春樱嗔怪地看了薛婉一眼:「姑娘还装糊涂?沈将军可是对你有意思呢!」 薛婉不以为意,眼皮都不抬的说道:「丢出去。」 春樱瞪大眼睛:「什么?」 薛婉耐着性子重复道:「丢出去听不懂吗?」 「要不我退给沈忠?」春樱试着问道。 「不必了,直接丢出去,他会看到的。」薛婉淡淡道,而后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日后你记得只要是沈淮安送出来的东西一概不收,若是退不掉就扔了。」 春樱懵懂地点点头,转身出门去了。 沈忠揣着包袱回来的时候,沈淮安正在院中舞剑。 只见小小的院子中,剑气纵横,沈淮安于满天寒光中收剑,额间沁出一丝薄汗来。 沈淮安每日都要练剑,但今日他用的剑法却与之前的剑法都不相同,这剑法路数更刚猛,也更耗内力,但却与他平日的武功路数不符。 「少爷今日这剑更好看。」沈忠笑道。 沈淮安神色微暗:「这是威北侯陈家的剑法。」 沈忠没问他为什么会用陈家的剑法。他家少爷向来无所不能未卜先知,他已经习惯了。 「少爷,你送的胭脂被退回来了」沈忠可怜巴巴道。 沈淮安看了一眼,只见沈忠手里的包袱上还沾了渗出了些许红色。 「不是退回来,是被扔出来了吧?」沈淮安安不以为意的笑了笑。 沈忠怒道:「少爷,你明知道被扔出来了,还笑得出来。」 「无妨。」沈淮安说道,「明日接着送。」 「啊?还送啊。」沈忠哭丧着脸。 「当然还送,这一次送别的。」沈淮安道。 沈忠无奈:「送什么?」 「你把我房中的那张弓送过去。」沈淮安低声说道,眼底略过一丝温柔。 「什么?」沈忠傻了眼。 「让你送,你就送,啰嗦什么?」沈淮安不耐烦道。 沈忠无奈的叹了口气,少爷,给姑娘送弓,你真的能把薛大小姐追到手吗? 在济南府薛家人生地不熟,也没有亲朋好友可以相互来往,薛婉在这里呆的,身上都快长毛了。 可四皇子却磨磨唧唧,说什么也不肯走,今日是王妃病了,明日是身子不爽利,后日又说天气不好,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她上辈子就十分爱荡秋千,薛家原本也是有一处十分高大的秋天架,因不是闺秀所为,她便没敢多荡。可惜憋了这么久也没能拿下叶修韵,薛婉心里还是十分遗憾的。 如今闲着无聊,她便凭着记忆将秋千画出来,预备雇些工匠在这别院里先搭一个,待到了淮南老家,更得搭一个大的。 薛婉正画着,春樱进屋道:「小姐,那沈忠又来了。」 薛婉头也不抬道:「不是说过了吗?以后再来不要回,我直接撵出去就是了。」 春樱点点头,略一思索又道:「小姐不想知道他今日又送了什么?」 薛婉仍是面不改色:「怎么?连你都觉得有些特别吗?」 春樱点点头,「确未见过送这东西给姑娘的。」 薛婉听了这才抬起头来问道:「什么东西?」 「一张弓,还挺漂亮的,瞧这上面的宝石抠下来能卖不少钱。」芷荷端着铜盆进屋,随口说道。 薛婉微微一怔,难得的露出一点复杂的神色,转头对春樱吩咐道:「去拿进来吧。」 过了没一会儿,春樱便将那张弓捧了进来。 那确实是点缀的十分漂亮之物。弓身以玄铁锻造,镶嵌着各色宝石,其中以七颗明珠最为耀眼,以北斗七星的形式排列,中间更点缀无数小颗红宝蓝宝,灿若星河。 春樱啧啧称奇:「一张弓而已,做得这么漂亮又有什么用?」 薛婉神色古怪,拿起那把弓,慢慢走到院子里,她英姿飒爽的拉开弓弦,挽弓、松弦,便听一声争鸣,在院中回荡,延绵不绝。 这弓名唤挽星河,是沈淮安父亲的遗物,更是御赐的宝贝。前世他把这东西看得很紧,薛婉想玩一玩都是不肯。那时候,边关的寒冬,冷到大雪峰山,连北蛮人也不敢来犯,沈淮安带着将士们入深山围猎,她偷拿了这把挽星河,跟在他们后面,却被发现。 沈淮安气急,差一点当众要军法处置她,未料到活到如今,兜兜转转,这把弓又回到了自己手里。 「还回去吧。」许久,薛婉慢慢道。 芷荷嘟了嘟嘴:「小姐既然喜欢留下便是,反正都是那姓沈的送出来的。」 「无功不受禄,这么贵重的东西怎能随便要。」薛婉面无表情道。 春樱点点头,觉得自家小姐说的有道理。她和芷荷不一样,她十分不看好沈淮安那样一个凶神恶煞的将军,他们家小姐可是金尊玉贵,怎么可以跟着那种粗蛮的兵鲁子受委屈,这人连送东西都不会送,竟然送一把弓。 第64章 可没过多久,春樱便又拿着弓反了回来,说道:「沈家人说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有本事让薛大小姐再扔一回。」 薛婉脸色一冷:「那就扔出去。」横竖摔坏了,被砍头的也不是自己。 「小姐……」春樱犹豫道,「真的要扔?」 薛婉没好气:「你去就是了,沈忠定然等在门口呢!」 春樱去了沈淮安的院子,沈忠果然贼头贼脑的等在门口,见春樱过来,小心翼翼的嘿嘿一笑。 春樱大清早莫名多跑了好几趟腿,十分不高兴,没好气的说道:「我们小姐说了,不要!」 沈淮安在屋里笑了笑,并没说什么。可第二日,他还要沈忠去送,这一次一起送过去的,还有十支精铁所制成的羽箭。 薛家如今蜗居的这个小院儿十分拥挤,和京城里的薛府相比,更是差的远了。 薛瑶和薛婉挤一间屋子,白日里薛瑶和张氏,总是去与四皇妃聊天,吃了午饭才归。 薛婉趁着早上薛瑶出门后的功夫,□□樱拿着设计图出门去寻工匠,却未料到春樱出门便被沈忠堵了回去。 而与此同时,芷荷一脸惊讶地冲进房间大喊道:「小姐快来看,咱们院子里多了个靶子。」 薛婉出门去看,果然见着院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箭靶,是校场里最普通的那种,中间一个红心,十分粗狂,上面竟还有箭孔,不知是从何处偷来的。薛婉一时气结。 「小姐,沈将军又送了一次。」春樱咬着唇道。 薛婉无奈的摇了摇头。她生来天资过人,善骑射,上一辈子在边关的时候没少和那些士兵们一起练习,只是这一世薛婉气力不济,挽这张弓都多花了不知多少的力气,哪里还射的准。 芷荷见了,却嘻嘻哈哈笑道:「小姐,这东西可都齐全了,你就试试吧,反正就在咱们的小院子里,也没人看到。」 薛婉看看弓箭,又看看箭靶,终于忍不住手痒的拿起来,可她连射三箭却只有一箭射中靶心 还真是够弱的。 薛婉撇撇嘴,越想越气,忍不住练了一个上午,直练的手脚酸软,虎口处还磨破了皮,才勉强三箭能中一箭。 用过午饭,薛婉半点力气也没有,浑身绵软软的,不想动弹,早早睡下了。 薛瑶回到屋内,见院子里竟然多了一个靶子,薛婉的房间里还多了一张弓和数支羽箭,不禁愣在当场。 「薛婉,你在做什么?」薛瑶冲进屋子里怒道,「你当这里是你的舒兰苑吗?若是传出去,薛家的脸面往哪搁?」 薛婉慵懒的从床上坐起来,微微一笑:「妹妹何必如此紧张,不过是买些耍物来玩儿罢了。」 她面上不施粉黛乌发披肩,面上因久睡而泛着红霞,娇艳欲滴,风情万种,不可方物。 薛瑶瞧着心生嫉妒,冷哼一声:「姐姐当真是半点没有闺秀的模样了。」 薛婉笑了笑:「是啊,我自然是不如妹妹温婉贤惠,招人喜爱。妹妹这般的品貌,日后定是能得一佳婿的。」 薛瑶听此愈发生气,这几日她和张氏日日捧着四皇妃说话,却没得对方一句许诺,反而频频提及薛婉,似乎对她更感兴趣。 她和张氏都是妇道人家,自然想不通其中的关巧,薛婉却渐渐想明白了。想当初她随沈淮安入边关,不少老将对她外公仍是十分思念,连带着对沈淮安和薛婉也很信任。 军中不比官场,一言一行拼的都是人命,故而十分看重血脉传承,对名将之后,格外推崇漫画。毕竟士兵们跟着将军打仗,若是将军不行,丢的可都是士兵们的性命。 无论是京城的贵妃娘娘,还是如今的四皇子和四皇妃,看中薛婉的,只怕都是这一点。 威北侯唯一的血脉,在军中还是卖几分薄面的,偏偏薛婉又是个女孩儿,夫婿的人选便十分微妙,也许沈淮安看中的也是这个吧。薛婉在心里想,只是这一次天不随人愿,她是绝对不可能再嫁给沈淮安的了。 「姐姐也不必故作轻松,等回了老家,爹爹总还是要给你寻门亲事的,说不得等年纪大了,姐姐就要去给人家做续弦了。」薛瑶显然是沉不住气了,胡言乱语一通。 「这就不劳妹妹替我费心了。」薛婉淡淡道,她不再理会薛瑶,翻身躺下,任薛瑶将桌椅弄得砰砰作响,也不再理会半句。如此薛婉竟又睡过去,这一觉,便睡到日落十分。 这导致的直接后果是待到了夜里,薛婉却睡不着了。 窗外月光撒了一地,薛婉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披着衣裳起身。 薛瑶睡的正香,抱厦里也悄无声响,芷荷春樱还有薛瑶身边的翠柳只怕也都睡了吧。 薛婉叹了口气,原本只想起来吃一杯冷茶,再回头去睡,却听见屋外传来稀稀疏疏的声响。 她微微一惊,凝神倾听,只听见屋外还有几声低声的说话声。薛婉屏住呼吸,走到门前,自门缝里看过去。 这夜月色正好,院子里的一切都十分清楚,只见两个年轻男子正不在院中摆弄一堆木头。 「少爷,我看您还是明早请个工匠来吧。」沈忠抱怨道,「就您这手艺,别弄不好,把薛家大小姐摔着了。」 沈淮安瞪了沈忠一眼,蛮横道:「你闭嘴!没看我正在研究吗?这图纸可是你给我找来的,若是安的不对,就是你的问题。」 第65章 沈忠嘟了嘟嘴气呼呼道:「这怎么会不对呢?这可是我换了二两银子从春樱姑娘那里买过来的,分明就是你不会拼。」 沈淮安本就头疼,沈忠又一直喋喋不休,他气的丢了一块小石子,打在沈忠脑门儿上,怒道:「你若不肯帮忙便一边儿呆着去。」 沈忠吃痛,捂着头委屈道:「少爷你太过分了。」 月色之下,沈淮安的侧脸犹如刀割般俊美,他抿着嘴唇,一脸严肃的样子,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怦然心动。 薛婉不禁莞尔,眼底如何几分,她转身轻手轻脚地爬上床,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第二日一早,薛婉是被薛瑶的尖叫声吵醒的。 「是谁?是谁安了秋前在这里?」飞扬站在院子里歇斯底里的大喊:「哪里来的登徒子,竟然做这样的事情!薛婉一定是你招来的人,对不对?」 薛满一脸无辜的看着薛瑶:「妹妹在胡说什么,这怎就是我做的了?也说不得是祖母感激你侍奉汤药,连夜给你的惊喜呢?」 这话当然纯属是用来恶心人的,但薛瑶心里心虚的很,听此竟然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倒是叫薛婉大大的意外了许多。 既然有人帮忙安好了秋千,薛婉当然毫不犹豫的笑纳了,白日待张氏和薛瑶一走,她便要芷荷春樱负责推秋千。 「大小姐,这秋千出来的莫名其妙,方才老爷也说瞧着不对劲,要不要把它拆了了事?」春樱一脸担忧的说道。 薛婉笑道:「正是因为不久就要拆了,还不赶紧先坐上几回?」 这之后,薛婉不顾阻拦,跑到秋千上站好,要春樱和芷荷好好推她,推得高就有赏。 二人无奈,只得狠狠推了薛婉一把,薛婉本就身姿窈窕,站在秋千上如同一叶柳叶,在空中衣袂飘飘,如同仙女。 薛婉站在秋千上,越摇越高,只觉耳边风声呼啸而过,眼前的视线忽高忽低,自己仿佛飞到空中去,自由的像鸟儿一般。 她开心的哈哈大笑,心里痛快极了。 秋日的济南府,四处都有菊花盛开,站在秋千上远眺,只见遥遥的可见一簇簇的新黄,空气中还有淡淡花香。 薛婉只觉神清气爽,她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却见别院不远处的屋顶上正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淮安坐在屋顶上看着她,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薛婉看着他,突然笑不出来了,只没好气地狠狠瞪他一眼,纵然心里百般而恼怒,但却不舍得从秋千上下来。 「少爷看什么呢?竟然跑到房顶上去了!」沈忠无语地站在院子里问道。 沈淮安笑了笑道:「如今才晓得,为何会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看着薛婉这样的笑容,沈淮然只觉得便是让自己再通宵几夜做秋千,他也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沈忠一脸茫然:「少爷,你怎么突然念起诗来了?」 沈淮安满心的情绪被打破,他白了沈忠一眼闷声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肯念点书?」 沈忠尴尬一笑,聪明的保持了沉默。 而就在此时,沈淮安突然听到一声惊叫,他抬头一看,薛婉脚下的木板已飞了出去,她整个人都凌空,手指手仍抓着两根绳子,一脸的惊恐。 沈淮安如箭一般飞了出去。 那块木板是突然间松掉的,薛婉只来得及紧紧抓住身侧的绳子,却仍然止不住整个人都要飞出去的势头。 那兔起雀落的功夫,薛婉只来得及在心中大骂了沈淮安一声王八蛋便飞了出去。 她本能的用双手护住自己的头,心中无奈道:「若这辈子就这么死了,实在窝囊的紧。」 下一刻,她被沈淮安护在怀里,飞回地面。 沈淮安脸色发白,手指都在颤抖,额间也是一片的冰冷,竟是浸出冷汗来。 「你没事吧?」他声音嘶哑的说道。 薛婉气的瞪他一眼,她压低声音道:「还不快走,若被人见到那还了得。」 春樱和芷荷已忘记了如何尖叫,只呆呆看着二人。 沈淮安乖乖点了点头,复又犹豫了片刻:「改日我再把这秋千弄的结实点。」 薛婉无奈,只道:「不必了,横竖过两天也好出发了。」 这秋千是用不上了。 沈淮安神色黯然,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小姐,这……」芷荷和春樱愣愣地看着薛婉。 薛婉摇了摇头,示意她们不必再说。 「此时不可再叫旁人知晓。」薛婉说罢,又看了一眼那秋千,「拆了吧。」她说道。 秋千虽然拆了,但挽星河却被薛婉留了下来,沈淮安大受鼓舞,继续钻研起送什么才能讨佳人欢心,只可惜不等他想到什么点子,四皇子终于想通,下令启程。 离开济南府,一路沿着官道行驶,因之前耽误了路程,队伍不得不加快速度赶路,只把四皇子和四皇妃颠的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薛家众人也跟着吃不消。秋日北方白日炎热,夜间寒凉,薛婉和薛瑶坐在车上,二人颠了三日,均有些面色发白,头晕恶心。 临到午间休息,安排的饭菜也不过酱菜干粮,众人均是难受,根本吃不下。 第66章 薛瑶前几日还有心和薛婉拌几句嘴,如今却早没了力气,只有气无力的坐着,几乎整日的不说话。 薛婉虽好一些,却也没强多少,甚至一度觉得自己要中暑了,于是打发芷荷去找随行的大夫寻藿香正气丸。 未料到芷荷回来时,手里竟然还捧着一碗冰酥酪。 苏荷美滋滋地说道:「四皇妃从济南府临走时,将冰窖里大部分冰块都带走了,一路走一路化,如今还剩下大半,便做了酥酪吃,小姐您尝尝!」芷荷兴奋地把碗捧给薛婉。 「好东西啊。」薛婉欣喜笑道,和春樱芷荷分了一碗。那酥酪即有牛乳的鲜香,又十分清凉爽口,三人吃的十分餍足,薛瑶在旁边巴巴看着,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平衡。 她自觉前些日子和四皇妃混的挺熟,没道理只给薛婉,不给她啊,于是也遣了丫鬟去问。 未料到没多久丫鬟无功而返。「皇妃身边的人说了,这冰酥酪金贵,总共也没制出几碗,也没分给过大小姐。」 薛瑶一时气结,薛婉却回过神来,她横了芷荷一眼,对方却只无辜地眨眨眼,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而此时,沈淮安在队伍的最前头,坐在一棵大树下乘凉,他百无聊赖地看着薛婉的马车,想着她向来嘴馋,如今应是好了些的吧。 身边的沈忠正吧唧吧唧吃着冰酥酪,声音很是不雅。 「好吃?」沈淮安凉凉地看了沈忠一眼。 沈忠抹了把嘴,点点头,「好吃,少爷你不吃吗?。」 「都被你吃了我吃个屁!」沈淮安怒道。 「你自己就两碗,还分了一碗给薛大小姐,当然自己没的吃。」沈忠无辜地抱怨道。 沈淮安白了他一眼,突然轻笑一声:「我乐意。」 沈忠做了个要呕吐的表情,被沈淮安暴打一顿,这才消停。 这样急匆匆赶路,早晚还是出了问题。 最先受不住的是年纪最小的薛宁,先是吃不下饭,食欲不振,奄奄了几日,后来更是发起热来,愈发不好。 薛平找了大夫,仔细问诊一番,只说都因连日的劳顿,需慢慢休息调养才好。 薛平犹豫许久,才与沈淮安说了此事,本意是想脱离就蕃的队伍,待薛宁病好后再走,未料到沈淮安十分通情达理,下令队伍停下,休整几日。 只是这沿途早已没了济南府那样的大城市,只有几个零星的小县城可供众人下榻,这上千人的队伍只得分成两路,护卫和随从都在城外驻扎,主子们则住到县里的客栈。 原本这县太爷是要热情款待四皇子的,且预备将自家的府邸腾出来给众人居住,但这县太爷家中的宅邸也十分狭小,还不如客栈来的舒心。 自下了马车,薛瑶便吐得昏天黑地,纵然她没有薛宁那样脆弱,但好歹也是自小锦衣玉食的宠出来的,如何受过这般罪。 倒是薛婉没有太大反应,只脸色也不免白了几分,加上她十分尴尬地来了月信,只好也闭门不出了。 沈淮然只听说薛家的小姐们都生病了,都闭门不出,心里暗暗泛起嘀咕,可客栈里人来人往,他也不便过去查看,只好派了沈忠去和春樱套套近乎。 春樱端着热水盆自房间里出来,正要去将盆中污水倒掉,再换盆新水,未料和沈忠在院子里,撞了个正着。 沈忠挠了挠头:「春樱姑娘,你家小姐可是病了,怎么这两日都不见她出来?」 春樱心道,你家少爷倒是多管闲事的紧,可面上她却只笑笑,「我家小姐也没什么事,只是累了不爱出门。」 沈忠原本还要再问两句,却嗅到春樱身上有一股子血腥味,不禁变了脸色。 「薛大小姐受伤了?流血了?」沈忠问道,他们行伍之人,对这是最为敏感的了。 春樱翻了个白眼儿:「与你何干?」 说罢她躲开沈忠,将水盆中污水倒掉,又转头去后厨接了一大盆热水走了。 沈忠却是如临大敌,忙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沈淮安,沈淮安脸色骤变,他想起自济南府薛婉差点从秋千上摔下来,第二日便将那秋千架拆掉了。 难不成薛婉那日是受了伤的! 想到这里,沈淮安几乎按捺不住,恨不得直接冲进薛婉的旁房间,看看她到底伤的如何。 可他到底还是有几分理智,只等到深夜,这才仗着轻功,悄咪咪摸进薛婉的房间。 芷荷和春樱都睡在外间,薛婉小腹胀痛,辗转反侧许久才睡着,半夜悠悠醒来。 沈淮安隐在黑暗中,听她辗转反侧的声音,心中隐约胀痛。薛婉向来是能吃苦的,过去在边关,更是受了什么伤都不爱说,默默隐忍。 薛婉细细地抽了口气,又翻了个身,却发现身边有个人影,绕是她向来胆大,也差点惊叫出声。 「是我。」沈淮安压低了声音说道。 薛婉几乎崩溃,她想不通沈淮安何时变得如此登徒子,竟敢半夜摸进她的房间。 此时只见沈淮安穿一件夜行服,就站在床边,担忧的望着自己。 他蹲下身,趴在薛婉的床榻旁,伸手攥住薛婉的被角,作势就要掀开。 「你要做什么?」薛婉的声音带着刚刚清醒的嘶哑。 第67章 「听说你受伤了,伤在哪里?」沈淮安不安地说道,满脸情真意切的焦急,「快让我看看,你向来逞强,可是那日荡秋千伤着哪儿了?」 他们上一世到底做过夫妻,沈淮安做起这件事来丝毫没有心理压力,更何况他此刻一心一意担心薛婉的伤情,亦不觉得怎样。 薛婉死死拉住自己的被子,几乎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一场荒诞的噩梦。 「你到底要干什么?给我滚出去!」薛婉压低声音怒道。 「先让我看看你的伤,确定你没事了,我就会走。」沈淮安固执说道。 「你从哪里听说我受了伤?」薛婉怒道。 「沈忠说你流血了!」沈淮安低吼道,「你看看你的脸色,这般苍白,不是失血过多是什么?」 薛婉头一次见着沈淮安这样紧张自己的模样,若不是此时境况这样尴尬,她一定会忍不住好好回味一番。毕竟上一世,她总是能够好好的照顾自己,以至于沈淮安极少关心她的安危。 而此时二人均是十分紧张,各自扯着一个被子角对峙着。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相让,正不知该如何跟沈怀安解释,外间突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是芷荷半夜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问道:「小姐,怎么了?可是又要换洗一下?」 「无事,你不必管我。」薛婉脱口而出。 芷荷迷迷糊糊又道:「若是小肚子疼的厉害,我去帮你烧个汤婆子如何?」 薛婉道:「不必了,你睡吧。」 「哦,小姐你也早点睡,这一阵子你月事一直不准,大夫也说是劳心劳累的结果。」芷荷嘟囔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成了一声声鼾声。 沈淮安正在冷神,薛婉借机一脚蹬过去,终于抢回了自己的被子。她忙把自己裹成虾米,只露一个脸,气呼呼的看着沈淮安。 「你可以走了吧。」薛婉无奈道。 「是……是那个……」沈淮安结结巴巴的问道,却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一张脸红了大半。 薛婉无力的盖好被子,只能开口说了一句:「滚。」 沈淮安从善如流的滚了,薛婉终于清静地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隔壁房间便想起了沈忠细微的哀嚎声。 数日过后,队伍再次出发,这一次队伍里终于没再闹什么幺蛾子,腊月初五,薛平回到了淮南老家。 薛家的祖宅位于一个叫做锦溪的小镇上,薛家本是当地的大户,后来逐渐发家这才一步步搬到了金陵,可祖宅和根基却是一直留在淮南的。 到了薛平进京为官,祖宅里就只留下两个世仆负责清扫,族中诸人也早已搬离了这地方。 老太太的棺椁由忠仆提前送回老家,已入祖坟安寝,家中也已打扫干净,待薛家人一到便可入住。 奴仆们将带来的行李安置妥当,又梳洗打扫,薛家重新焕然一新,和在京城里没有什么别的不一样。 薛婉的住处照例还叫舒兰苑,春樱和芷荷带着一众小丫鬟,细细收拾出来,又归拢杂物,很快初具模样。 芷荷取出挽星河,准备挂到墙上做装饰。 薛婉瞪她一眼:「收到箱子里去吧,收的隐秘些,别叫人轻易翻出来。」 「嗯?」芷荷微微一愣。 薛婉无奈道:「照我说的做。」 和沈淮安的牵扯,也只此一样了吧。薛婉心中默默想着。 回到老宅时,已是腊月,薛家整顿了家务,便开始忙年,因薛家老太太过世没多久,一切从简,但琐碎的事情还是不少。 光是祭祀祖先的猪狗牛羊,便需要核算了数目,提前到镇子上采买,且不提薛平虽然丁忧,但各家该送的年礼,却是不能少的。京城中的,早在薛平离开前就已备下,至于其他各处,正是张罗的时候。 张氏忙的脚不沾地,薛平亦是经常早出晚归,只薛婉薛瑶反而无事。薛婉本是想早早叫工匠,重新安置一个秋千架,可腊月天里,出来干活的人极少,只得等明年开春再说。 薛婉正是闲的发慌的时候,韩三娘的第一封信到了。 这封信辗转到薛婉手里已是一个月有余,京中自四皇子就藩后,局势似又有了些变化,李昭收拢了不少势力,在京中愈发一呼百应。 但不知何时起,京中竟传出了不少留言,说城郊一处荒庙发现了一块石头,上面写着——龙出南方,有人说,这指的是就藩江南的四皇子,又引发了一场唇枪舌战。皇帝还因此给气病了。 对此十分好奇的韩三娘忍不住在信中问薛婉,那四皇子李政生的什么模样,可像是能当皇帝的样子? 薛婉无奈地提笔回她:多吃饭,少说话,可以保长寿。 除此之外,韩三娘还提及,叶修昀也开始重新议亲,只似乎颇为不顺利,用她的话说有了薛婉这曾经沧海,那些普普通通的女儿家都不过是一滴水罢了。 这话当然是说笑的,叶修昀议亲一直耽搁,也不过是因为叶家眼高于顶的缘故。不过叶六娘的亲事,却已说的差不多了,还是个皇子,只是从三皇子李昭变成了五皇子李武。六娘十分不高兴,气得在家中绝食呢。 想到那个有点胆怯优柔的少年,薛婉不禁莞尔,只怕这皇子要被皇妃欺负死了。 第68章 还有长庆公主李瑾瑜,近来频频闹着要去南方,竟被皇帝呵斥了,还放出风声去,要给她找驸马。 未料到离开的三个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薛婉十分满足的看完了京城的八卦,提笔给韩三娘写回信。她写路上的见闻,赶路的辛苦,江南的风景习俗,却在讲到沈淮安时,默默停下了笔。 一大滴墨水落在宣纸上,薛婉才回过神来,写道:「此人颇为惹人厌烦。」 这之后,她把信封好,要芷荷去驿站时,帮忙寄出去。 如此过了几日,沈淮安却登门了。 这一次,他的理由是来找薛平。 沈淮安身为一个武官,皇帝突然委任他做巡抚,对面庶务,自然是捉襟见肘,是以没过多久,他便四处走访巡查,又亲自登门,向薛平咨询处理经验。原本因相国寺的事情,薛平以为沈淮安会避开薛家,未料到他显然心中并不介意,薛平也乐于结交这样一个仕途正好的年轻人。 二人聊了半日,越聊越投机,薛平便请了沈淮安吃饭,席间吃了几盏酒,薛平也是微醺,便一口一个贤侄的叫起来,还装模作样的劝起了沈淮安成家的事。 「到底也是在外漂泊多年,你沈家又只余你一人,总还是成个家,开枝散叶才好。」薛平大着舌头说道。 沈淮安笑了笑,低头不语,一张俊秀的脸微微泛红,又斯文,又文气,简直不像个武将一般。 薛平又劝了一回,他才道:「我一个兵鲁子,又只会行军打仗,不懂吟诗作赋,也不知哪家的小姐肯嫁给我。」 沈淮安这样谦虚,薛平自然要好好劝慰一番,继续说道:「你好歹也是年轻有为,武官又如何,你这般的年纪能到六品,日后前途无量,不可妄自菲薄。早些年在京城,都传言说你是要尚公主的,但如今来看,你的志向必不在此,更要早早决断才是。」 这话说的已十分露骨,推心置腹的,沈淮安听了忙道:「那此事,可就有劳薛大人了。」 薛平捋了捋他新留出来的一缕小短须,笑而不语。 沈淮安瞧薛平的样子,眼底露出笑意:「听闻薛大小姐年已及笄,端庄贤良,若不是因老太太的丧期耽误,如今正是议亲的时候呢。」 薛平哀叹一声:「是啊,可惜了我这女儿。」 「沈某与薛大小姐也有数面之缘,瞧她品行高洁,若薛大人肯割爱,沈某不胜感激。」沈淮安低声道。 薛平忙摆摆手道:「沈贤侄说笑了。我薛家如今正在孝期,若将女儿许你,可不是白白耽误你的时间吗?」 沈淮安忙道:「不妨事,不妨事。我倾慕大人这般的读书人家,不在乎多等几年。」 薛平哈哈大笑,二人又说了些谦辞,推杯换盏了一番,将此事揭了过去。那日,沈淮安离开之后,便派人送来一枚成色十分不错的玉佩,是只玉蝴蝶,听闻是有一对,都是沈家家传之物,给沈家一只,算是信物。 待薛婉孝期满了,便要迎娶。 薛平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兴致勃勃告诉了薛婉。 薛婉眉头紧蹙,看着薛平:「我不嫁。」 薛平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还请爹爹回了沈家。沈淮安,我不嫁。」薛婉冷冷看着薛平,「我知爹爹是想给我寻一个好归宿,但这世上男子千千万,旁的人都可以,只沈淮安不可以。」 薛平微微一怔,不明所以的看着女儿,却见她面色平静,只一双眼睛亮的吓人,如同火烧一般,坚定至极。 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薛婉的母亲,那性子决绝的女子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一字一顿道:「薛平,我后悔了,若有来世,必不嫁你。」 可沈淮安和薛婉才不过见过几回,怎会这样? 薛平的脸上阴晴不定,他想了许久才道:「你可是因为叶修昀?婉儿,别傻了,叶修昀不出一年,亲事必然定下来的。」 薛婉苦笑,许多事她无法与薛平说清楚,但沈淮安此人,她却是绝不会嫁的。 「爹爹,若你应下这门婚事,便等着替女儿收尸吧。」薛婉如此说。 薛平瞪大眼睛,指着薛婉,浑身颤抖道:「你!」 他冷哼了一声,摔门而去。 薛平知道,自己这女儿是说一不二的性格,纵然再荒唐的话,他既然说了,便会说到做到。 见薛平离开,薛婉原本绷着的肩膀才塌了下来。她的脸上渐渐带了一丝怅惘,她从来不是肯回头的性子,纵然这一世,沈淮安什么也没做,且似乎对她还有几分情谊,但曾经的伤痛仍留在记忆里,绝不是可以一笔勾销的。 薛婉根本没办法,以平和的心态面对沈淮安,又枉论嫁给他。 春樱和芷荷都是听着的,她二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芷荷忍不住先开口:「小姐,这多好的姻缘啊。」 薛婉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于我来说,却不好。」 她说罢,转身,叮嘱道:「此事,你们都不要再提,更不可与外人说。」 「是,我们知道了。」 薛平纵然百般不愿,却还是谨慎的先给沈淮安去了一封信,隐晦的提及了女儿不愿意的事情。未料到,沈淮安对此,毫不介意,只说大小姐对他确实有些误会,但不妨事,这不还有三年的时间,他可以细细与她分说。 第69章 沈淮安在信中十分热情的语气终于让薛平瞧出了端倪,这小子只怕是早就看好薛婉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薛婉这样的性子,他也是没办法的。 「多好的姻缘啊,可惜了。」 这之后,沈淮安更是时不时寻理由,便往薛家跑。自金陵到锦溪,骑马也得一日一夜,沈淮安也不嫌麻烦,时时往返,更是说动了薛平,准备大年夜也在薛家过了。 薛婉对沈淮安的厚脸皮深表震惊,干脆闭门不出,以至于这一个月的功夫,她再没见到沈淮安的面。 这边沈淮安摆开阵势,明显是要打持久战的意思,两军对垒,拼的是消耗和耐力,那边张氏的心却又跟着蠢蠢欲动。 小年夜,大家吃了饭,各自散去,薛平本是要去盈姨娘处的,却被张氏拦住,张氏细细说道:「听闻沈将军属意婉儿,但婉儿却不肯。」 薛平冷冷看了张氏一眼,阴阳怪气:「夫人的消息倒是灵通的很。」 张氏讪讪一笑:「沈将军那态度和婉儿的态度,便是瞎子也看出来了。」 薛平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是以,你要说什么?」 「我是觉得,既然婉儿不愿意,老爷何不考虑考虑瑶儿。这三年孝期一满,瑶儿可也十六岁了,到时候也得抓紧说亲事呢。」 张氏说完,一脸温柔地抓着薛平的衣襟,低声说道:「自上回相国寺的事之后,老爷就是恼了我的,我也知自己做了错事,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是沈将军那儿,到底是薛婉自己不肯的,瑶儿也是老爷亲生,有这样的好亲事,您为何不能多为她考虑一下呢?」 薛平听此,也是迟疑:「罢了,新年的时候,沈淮安是要来过年的,到时候叫他见见两个女儿,若是他愿意,我又如何会拦着。」 「多谢老爷了。」张氏感激道。 薛婉是薛家最后一个知道沈淮安要在薛家过年的,那已是腊月二十五,张氏带着佣人们里里外外的张罗,客房更是收拾的妥妥帖帖,香料、被褥、乃至于家具摆设,都用了最好的,竟还有屏风和大木桶,得两个佣人抬着,气喘吁吁的搬进屋。 至于客房的位置也十分微妙,就在薛瑶的院子旁边,薛婉对这母女俩的德行心知肚明,只是她既然无意于沈淮安,那一切就与她没有丝毫的关系,她冷眼看着,不发一言。 腊月二十九,沈淮安登门造访,薛平自然是举家欢迎。 沈淮安坐在东侧的座位,薛平坐在他身旁,下面张氏带着薛婉薛瑶一起出来见客。 因在孝中,女眷们穿不得太亮眼的料子,薛瑶便另辟蹊径,挑的都是素淡雅致的颜色,脸上也只薄施粉黛,头上挽一根玉簪,格外惹人怜爱。 她如今正是豆蔻年华,身子跟抽条的柳枝似的,日渐亭亭玉立起来,站在沈淮安面前,盈盈拜下,声音细细小小地唤一声「沈大人」,端的是柔情似水,如花美眷。 当然,这样的做派于沈淮安来说,那就跟跳舞给瞎子看差不了许多。 只因沈淮安的眼睛,那是紧紧贴在薛婉身上的。 薛婉今日睡过了时辰,沈淮安来时,她还在睡,直到张氏派人来请,芷荷才把人从被窝里拖出来,又手忙脚乱的梳洗一番,别说静心打扮,就是头上的钗缳也少了几根。 此时,薛婉睡眼惺忪,素面朝天,额间还有些碎发,无精打采地福了福身,道一声:「沈大人。」 沈淮安目光烁烁地瞧着她,竟低笑起来。 他本就生的好看,这一笑,更是叫薛瑶看的小鹿乱撞。之前有叶修昀在,薛瑶看不上沈淮安这样的武将出身,可如今却不同了,薛平丁忧,三年后又不知是什么光景,能在此时下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夫婿,已是很好了。 沈淮安不知旁人如何想,只是瞧着薛婉的样子,便知道她定是又睡得日上三竿也不肯起。薛婉是个夜猫子,上辈子整个边关,只他沈家是最费灯油的,晚上旁人都熄了灯,薛婉却点了灯油,一会儿看话本子,一会儿又要饮酒吃宵夜,孩子似的,没个消停。到了清晨,她又嫌沈淮安起的太早,扰她清梦,搅和的沈淮安苦不堪言。 可那样打打闹闹的日子,他们只过了两三年,后来,战事、家事、国事……二人终究是渐行渐远。 「本以为沈大人是武将,未料到瞧着这般斯文秀气,实在是人不可貌相啊。」张氏见沈淮安紧盯着薛婉,心中暗叫不好,忙开口岔开话题。 薛平笑道:「这是妇人之见,你们以为,这武将就定是五大三粗的模样?只不过男儿志在四方,相貌不过皮囊,又有什么可多言的。沈大人年纪轻轻,素有军功,又岂是那空有样貌的绣花枕头可比。」 沈淮安忙道:「薛大人说的晚辈实在汗颜。」 这之后,二人又互相职业吹捧了一翻,便叫人开宴。 说是开宴,男丁总共不过薛平和沈淮安两个,薛宁还是个小孩子,吃了一些便下去了。 因有外男,张氏带着薛婉和薛瑶也没在一处吃。 因夜里要守岁,薛平和沈淮安只喝了几杯酒便散了。 张氏派奴婢们带沈淮安去客房,沈淮安装模作样歇下,一转身却悄悄跑到薛婉的院落外面。 薛婉因起的晚,吃了午饭,在院子里,一边散步消食,一边和芷荷春樱闲聊。她依旧穿着方才见客时的衣衫,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第70章 「小姐今日还是应该打扮一番的,听说二小姐,今早天不亮便起来了,凭白叫人家比下去了。」芷荷说道。 「她是她,我是不是,有什么干系?」薛婉笑道。 「说来也是奇怪,那日小姐已回了这门亲事,老爷为何还要让沈大人到家里来住呢?」春樱也纳闷道,「奴婢瞧今日沈大人的模样,似并不清楚此事。」 薛婉嘴角微勾,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来:「爹爹自然有爹爹的考量,薛瑶和夫人,更有自己的算盘,我们管好自己院子里的一亩三分地就是了,何必在意他们?你们也是,在外面口风都给我紧一点,不可多言半句。」 芷荷和春樱齐齐称是。 沈淮安站在门外,眉头却渐渐拧紧了。 这辈子,他重生之后,本是一心想挽回薛婉,只是一回到京城便被李瑾瑜纠缠,他怕给薛婉惹麻烦,便处处谨慎,不敢流露出丝毫的意思,只暗地里谋划,帮她挡掉三皇子的姻缘,就连盈姨娘,也是他设计安插进薛家的。 原本的计划是毒死薛老太太,让薛大人丁忧,那之后,他南下,她亦南下,再慢慢赢得薛婉的心。 可相国寺的事让他终于明白,薛婉对他沈淮安根本没有半点好感,还十分抗拒。是以叶修昀要娶薛婉,他也认了,嫁到叶家,于薛婉来说,实在是不错的归宿。 她想嫁,他便帮她嫁。 谁又想到,命运弄人,薛婉终究是没能嫁进叶家,而他最初做的局面,却阴错阳差的实现了,有时候午夜梦回,沈淮安忍不住犯嘀咕,老天爷到底是在帮他,还是在耍他。 无论如何,他终究是要遂了心愿,尤其是当他发现,薛婉也极有可能带着上辈子的记忆,他更是对她志在必得。 这不是那个和沈淮安形同陌路的薛婉,这是上辈子那个陪他辗转边关,共赴沙场,却最终被他连累而死的薛婉。 他替她报了仇,却挽回不了她的命。可既然今生今世,他们再相遇,那他这一次就再也不会放手。他已不在乎薛婉爱不爱她,只要这个人活着,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她爱谁于沈淮安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薛婉的余光看到院外似乎站了人,她心里咯噔一下,机警道:「谁?」 春樱和芷荷齐齐出门去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罢了,可能是我这一阵子太紧张了吧。」薛婉打了个哈欠,往屋里走去。 芷荷瞪眼看她:「大小姐,您不会还要睡吧?」 「自然是要睡的,夜里还要守岁呢。」薛婉认认真真地说道。 这一觉薛婉又睡到天色渐暗,她起了身,终于好好梳洗一番,此时整个锦溪已有了些许年味,鞭炮声此起彼伏的响着,不少人家互相串门,隐约可以听到热热闹闹的声响。 镇子上照例是有年戏的,戏台子距离薛家不远,只可惜薛家有孝在身,不能去听,只能听一点声音,解解馋。 南方的乡音薛婉早已听不懂,只隐约听着咿咿呀呀的声音。 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便有丫鬟来叫,又该吃年夜饭了。 薛婉到时,薛瑶已在桌旁等着她了,桌子上摆了八样菜,另有一盘年糕,每人还有一碗汤圆。 锦溪的习俗,大年夜是要吃年糕和汤圆的,薛家的年糕是留在老宅的老仆人自己打的,淋上红糖很是香甜软糯。夜里守岁,薛婉吃了两块,很是餍足地放下筷子。 薛宁年纪小,外头的鞭炮声一响,他便坐不住了,薛婉见了干脆带着他出去放鞭炮烟花,如此也不必听屏风那头,沈淮安闹心的声音时不时传来。 薛婉起身,才想起身旁还坐着一个薛瑶,想了想还是转身问道:「瑶儿妹妹要一起吗?」 薛瑶眨眨眼,轻声道:「好啊,我和姐姐一起。」 三人一同出门,站在院子里放烟火。 夜色当空,漫天的繁星犹如一条银河,此起彼伏的烟火将星空照的透亮,不时闪烁。 薛宁还是孩子,一边玩一边笑的灿烂,薛婉也跟着心情好了一些。过了一阵,盈姨娘也来了,身后的丫鬟可儿还拿了不少烟花棒。 可儿将烟花棒分了,众人又一起在院子里放烟火,夜间昏暗,只烟火的光芒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薛宁咧着嘴,高兴地看着盈姨娘,纵然薛瑶瞪他无数回,他也顾不得了。 他太小,并不懂得为何母亲不叫自己亲近这又温柔又好看的姨娘。 如此闹了许久,一阵鞭炮声密集地响起来,薛婉放下烟火,心中暗暗想,又是一年了啊。 屋内,沈淮安放下筷子,和薛平又饮一杯。盛在他盘子里的那块年糕,只被吃了一口。 张氏瞧了一眼,笑道:「沈大人多吃一点,这年糕可是旁的地方买不到的。」 沈淮安笑了笑:「沈某不嗜甜,这年糕口味虽好,于沈某来说,却不太合适。」 张氏听此,脸上有些遗憾,却也不得再劝了。 这一日直到后半夜,众人才散去。 薛婉白日睡得多,精神奕奕地回到自己的院子,本是准备拉着春樱和芷荷打牌九的,可春樱和芷荷却没她的精神,直说太累,强行服侍她就寝之后,便都去睡了。 这两个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第71章 薛婉气呼呼地又从床上爬起来,自己穿好了衣裳跑到院子里看隔壁的院子放烟火,一片片的光亮在天空绽开,美不胜收。 她抱着膝盖,看的神色恍惚,不禁想起在边关那些年,年年的新年,将士们饮酒、打牌……一闹就是一整夜。 边关冷的厉害,酒也都是烈酒的烧刀子,一杯下肚,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要点着了一般,哪有江南的酒醇厚,但那般的酒喝着痛快,喝的酣畅淋漓。 沈淮安是海量,每年那些将士们都拼了命的灌他酒,总想把他灌醉,可他就那么一杯一杯的喝,不动声色地笑,而后,所有人都倒下了,只有他站着,转身看她,洋洋得意地问道:「你夫婿如何?」 于是薛婉便笑道:「我夫君实在厉害。」 下一刻,他便咕咚一声倒在地上,睡得不省人事。 薛婉想到这,终究是忍不住莞尔。 她忍不住想,当年若是不回京城,若是一直在苦寒之地,他们俩说不得就不会发现后来的那些事。 薛婉回过神来,门外传来踉踉跄跄的脚步,而后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沈淮安眼神发热地站在院子里。 他似乎未料到薛婉没睡,眼里流露出一丝惊讶。 薛婉愣了愣,几乎不敢置信:「沈淮安?」 沈淮安向来机敏,上辈子在京城的那几年,什么刀光剑影没见过,他只尝了一口,便知道他盘子里的年糕有问题,那甜腻的红糖香味里,夹杂着一股子奇怪的味道,后来张氏莫名劝他,更让他确信。 只是也不知是那药太厉害,还是他喝的酒后劲太大,总之他刚走进客房,便觉得不对。他不敢再呆下去,只好跌跌撞撞往外跑,本能地闯进了薛婉的院子。 冬夜寒凉,沈淮安只穿单衣,被夜风一吹,清醒了几分,他咽了口唾沫,只觉得黑暗中薛婉的脸白的发亮。 他声音嘶哑地说道:「你回去,我只在你院子里待一会儿。」 薛婉眉头紧蹙,纵然离得远,但她也听出沈淮安的声音不太对劲。 「你中毒了?」她问。 沈淮安摇摇头,干笑一声:「不是毒。」 薛婉挑眉:「那是什么?」 沈淮安喘着粗气,靠着墙根坐下,他此时十分痛恨自己的目力太好,即便是这样的黑暗中,薛婉那带着淡淡粉色的唇也仿佛近在眼前,夜风之中,似还有桂花头油的香气。他几乎要产生幻觉,想起许多年前,那娇艳的身体,盈盈秋水般的眸子,是如何痛苦又欣喜过的模样。 他有反应了,所以不得不坐下,来遮掩自己的尴尬。 「你到底怎么了?说话啊?」看着沈淮安竟站都站不住,薛婉的心中一阵烦躁,这人若是在她的院子里晕倒,她要怎么把他送回去? 薛婉忍不住头疼的想。 「我……」沈淮安咽了口唾沫,嘶哑着声音道,「中了点下三滥的东西。」 薛婉反应了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她火速起身,后退,将大门咣当一声关上,又把门栓放下来,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迅速。 沈淮安苦笑一声,无奈地低下头。 门缝里传出薛婉的声音:「你自己能走了就赶快走,让人看到我可说不清楚。」 沈淮安乖乖点点头:「知道了。」 好在他总共吃的不多,药力消退的极快,待有了些力气,沈淮安便起身,想溜回客房。 可他刚推开院子的大门,便见一个少女站在原处,听他的声音,这才转身盈盈笑道:「沈将军去哪了?」 正是薛瑶。 沈淮安神色一暗。上辈子,直到最后,沈淮安才终于明白,薛婉的继母和妹妹到底何其恶毒,薛瑶的话到底有多么诛心。 他神色厌弃地看了薛瑶一眼。 「薛二小姐,瓜田李下,如此深夜,你应当避嫌才是。」 薛瑶没料到沈淮安说话这般直接,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渐渐化成冰冷。她原来还当沈淮安是个可以考虑的对象,因此早早在这等候,却未料到竟碰了一鼻子灰。她向来骄傲,自小无论样貌、见识、才学,在京中也都是数得上的,何时受过男子这般的冷脸。 「沈将军方才可是去我姐姐的院子了?」薛瑶冷冷问道,「您误食了一些药物,又从我姐姐房中出来,此事若是传出去,不知道姐姐会不会被我爹爹掐死……」 薛瑶话音未落,沈淮安人已到她面前,他的手掐着她的脖子,只需要轻轻使一点力气,便可以将她的脖子掐断。 「薛二姑娘,沈某人从不受人胁迫。」沈淮安神色冰冷,手指渐渐用力。 薛瑶只觉得喉咙被越掐越紧,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她的脸上略过一丝惊恐,后背也凉了,她盯着沈淮安冰冷的眼睛,只觉得眼前的人身体里似乎住着一只野兽,随时都有可能破壳而出。 「放……放开……」薛瑶挣扎着抓住沈淮安的手腕,可却无济于事,她的脚几乎离开地面,无力地摇晃着。 「如果你敢对薛婉不利,我叫你薛家鸡犬不留。」沈淮安一字一顿说着,送开了手,将薛瑶仿佛破烂一般扔在地上。 薛瑶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着,惊恐地看着沈淮安。 男人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丝毫没有白日里见到他时的和煦和彬彬有礼,他像一只猛兽,眼底全是歇斯底里的疯狂。 第72章 刹那间,薛瑶的心中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于这个男人来说,薛婉是他的逆鳞,是他不可碰的逆鳞。 她怯生生地挪动自己的身体,浑身上下抖若糠筛。 「别杀我,别杀我……」 「滚。」沈淮安冷冷说道,他看着薛瑶手脚并用地爬出自己的院子,这才默默推门进屋。此时他的眼底已没了方才的冷漠,而是渐渐涌起一丝遗憾。 上一世,若是他从一开始就杀了这个人,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样想着,沈淮安的眼底略过一丝杀意。 大年夜后,薛瑶便生病了,一直闭门不出,其余却一切如常,仿佛那日的小插曲不过了了。 年后数日,沈淮安多数时间都和薛平在一起,沈淮安虽说是个武将,却也并不粗野,于朝堂上的许多事,更是十分有见地,二人相谈甚欢,薛平时常觉得受益匪浅。 这日沈淮安和薛平在书房对弈,棋盘之上,白子黑子十分胶着,沈淮安执黑子,一路横冲直撞,虽气势汹汹,却被白子紧紧咬住,不得半点空闲。 「论棋,我比不得薛大人。」沈淮安沉吟半晌,终是扔下棋子认输。 薛平笑了笑:「不过雕虫小技,沈大人不必在意。」 沈淮安却摇了摇头:「棋艺可见人心,薛大人是稳妥之人,沈某自然佩服,只是近来薛大人,实在过于疏懒了。」 薛平眉头紧蹙,他知道沈淮安说话向来有一说一,从不妄言,因而十分紧张道:「不知沈大人何出此言。」 沈淮安压低声音道:「薛大人虽是丁忧,但朝中之事,却不可不问。四皇子如今虽已就藩,却仍虎视眈眈,年前时我便收到线报,他正在暗地里招兵买马,只怕明年就要有大动作了。到那时,薛家到底何去何从,薛大人可不能不考虑。」 薛平听此,脸上露出骇然地神色,他当然知道沈淮安不是危言耸听,四皇子的所作所为,确实出乎他的意料。而锦溪虽然只是小镇,于军事上却有些微妙之处。锦绣在金陵以南,再往南,便是富庶的渔民之乡,可供粮草,东边则是运河,可运输粮草,直入金陵,甚至是余杭等地。 想到此,薛平的后颈不禁沁出冷汗。 若是四皇子真的率军攻入锦溪,他便只有死和降两条路,而一但上了贼船,若是四皇子败,更是九族的杀身之祸。 「若是如此,可要如何是好啊。」薛平叹气道。 沈淮安轻声道:「好在如今尚有时间,薛大人确实需要掂量掂量了。」 二人一时无言,薛平更是面色惨白,之前那点过节的喜庆,尽数没了踪影。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叩门之声,薛平吓了一跳,神色不悦道:「是谁?」 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回答:「老爷,夫人吩咐奴婢将这银耳莲子羹送过来。」 薛平揉了揉额角,十分疲惫道:「进来吧。」 大门被推开,那丫鬟走了进来。那女子生的十分娇媚,身段妖娆,又是特意打扮过的,手腕上戴着一串南红的手串,更衬得肤色娇艳,脸颊飞霞。 她手中举着托盘,将两碗莲子羹搁在薛平和沈淮安面前,之后低头退了下去,临走之前她按捺不住地看了沈淮安一眼,又羞涩地低下头。 薛平并未觉察出有什么异常,只与沈淮安道:「沈大人尝尝看,这莲子羹拙荆做的还有几分滋味。」 沈淮安点头,突然道:「前些日子,大人曾言说寻到一帖王右军的真迹,不知沈某可有幸品鉴一二?」 薛平笑道:「叫沈大人见笑了,那不过是一副临帖,只是作者功底深厚,你若有兴致,我便去取过来。」 说着,薛平起身,转身到书架上将那帖子抽出来。沈淮安不动声色,将二人面前的莲子羹换了换。 之后不久,薛平也将那银耳莲子羹一气喝干,只觉得这莲子羹的味道比平时更腻了一些,喝完之后,薛平更是有些晕晕乎乎的。 沈淮安见此,干脆起身告辞,薛平也没有再挽留。 出了书房,穿过一个抄手游廊便是内院,沈淮安闲庭信步,没走几步,便恰好遇到盈姨娘院子里的可儿。 可儿手里挎着篓子,正要出门采买些新鲜糕点,瞧着沈淮安,她忙福了福身子。 沈淮安点点头,飞快说道:「告诉你们姨娘,想法子叫方才送羹汤的丫鬟再进书房一次,越快越好。」 可儿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此时,张氏见青鸾一脸羞涩地回来报告,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怎么样?夫人可对得起你?沈淮安是什么样的位置,你若跟了他,便是做妾室,也是风光无限的。」 青鸾羞答答道:「多谢夫人的栽培。」 张氏的眼底略过一丝嫌恶,她也曾是名门出身,若不是这些年被那老虔婆压抑的很了,如何肯做这些龌龊下作的事情。只是这样的恶毒事,只做上一次,便会上瘾,只因为一切都太容易了。 她忍辱负重多年,煎熬了无数个日夜,都动不了那老虔婆一根汗毛,可一杯毒药,不过两个月的功夫,便可除掉一个眼中钉,肉中刺。 张氏突然发现,过去无数的痛苦,却原来不过是她自讨苦吃罢了。 可沈淮安却不好对付啊。 第73章 那日薛瑶回来告诉她,沈淮安差点掐死她,张氏便知,这人不可再留。 他心系薛婉,阿瑶又得罪了他,若是日后他将这些事捅出来,她和阿瑶都得完蛋。但她一个妇人,如何能杀得了沈淮安,只好用这样的办法行事,先坏了沈淮安的名声,日后他再说什么,薛婉再说什么,薛平都不信,那才能高枕无忧。 所以,张氏狠了狠心,终于将身边久留的一颗棋子用上,日后只需说青鸾是薛家送给沈淮安的一个婢女便可打发过去,再不济也可以杀人灭口,横竖青鸾父兄都不在世,便是一铺草席抬出去,也不会有人来闹。 张氏这样想着,脸上却笑盈盈地看着青鸾,还顺手褪下一个戒指给她:「去吧,这就当是我给你的贺礼了。」 青鸾激动不已:「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说罢,她转身朝沈淮安的客房去了。 可她没走出多远,便见可儿自她面前经过。 二人闲聊两句,青鸾却是心早就飞了,只心不在焉地应和着。 可儿巧笑兮颜:「青鸾姐姐这魂不守舍的是怎么了?方才我瞧着沈大人也是这般模样。」 「沈……沈大人……」青鸾瞪大眼睛问道。 「是啊,沈淮安沈大人,方才说是遗落了什么东西,又去老爷的书房去了。」可儿笑道。 青鸾一听,忙与可儿道别,只推说还有事情要做,径直往书房去了。 可儿见她匆匆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笑道:「哎,我的青鸾姐姐,可千万别怪我不救你,怪只怪你投错了主子。」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书房里突然传出女子的尖叫声。 两个路过书房的小厮面面相觑,终究是不敢发一言,只默默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听闻沈淮安没中套,自己的贴身丫鬟倒是被自家老爷给收了,张氏气得脸色发青,大步流星地冲进书房。 她到时,只见屋内的软塌上一片狼藉,青鸾趴在榻上,香肩半露,身上也有不少暧昧的痕迹,薛平站在一旁,脸色灰败,衣衫凌乱的厉害。 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张氏怒道:「好你个薛平,枉你自称是圣人的子弟,竟敢做这种白日宣淫的丑事!」 薛平又羞又恼,见张氏一脸不屑一顾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上前两步,抓着张氏的头发,把她拉到眼前,抬手就是两巴掌,直打的张氏脸颊红肿,嘴角流血。 「贱人,当我不知道你什么恶毒的心肠,老太太的事我还没跟你算!你如今就敢给客人下药!我倒要看看,这些事抖落出来,你们张家谁敢护着你!」 张氏被打的眼冒金星,几乎站不稳,听薛平竟然说到老太太,不禁心虚起来。 「我……老太太与我有什么关系……分明是她自己……」张氏话未说完,薛平抬手又是两个巴掌。 「贱妇!还不闭嘴!是要我在这掐死你不成!」薛平一脸狰狞,目眦欲裂,看向张氏的眼神充满仇视,似乎恨不得吃其肉啃其骨,像是野兽一般,「你若再说一句,我便当场掐死你。「 薛平一字一顿说道。 张氏见着丈夫一脸狰狞如修罗的模样,终于心生恐惧,闭上了嘴。 两个小厮听里面没声音了,这才进屋。 薛平一脸冷漠:「青鸾触犯家规,对主君不敬,杖责一百。」 青鸾吓了一跳,杖责一百,这就是要打死她的意思,她连滚带爬的从榻上下来,衣衫不整,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她抱着薛平的大腿哭道:「主君饶命啊主君!都是夫人让我做的,药是她给的,羹也是她熬的,奴婢实在不能不听夫人的话啊,主君,饶了我吧……」 张氏怒道:「贱人,我平时对你不薄,你竟为了保命陷害我,若不是你……」 「闭嘴!」薛平怒喝一声,青鸾和张氏均是一声也不敢吭。 他冷冷道:「拖出去,给我拖出去。」 这之后,饶是青鸾如何哀嚎,薛平也毫不动心。 书房外,棍棒砸在血肉上的顿重声音如同闷响,青鸾起先还能哭嚎两声,很快便没声息了,到了第七十棍,便七窍流血咽了气,血水在她身下汇成一小摊。 张氏看到青鸾的尸体,几乎吓得尿了裤子。 薛平冷冷看着张氏,缓缓道:「把夫人押进祠堂,关起来,不必送饭,也不许叫任何人见她。」 张氏吓得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 「老爷……我……」 薛平疲惫地看了张氏一眼:「到底是夫妻,我给了你许多机会,可你做事却越来越没有章法了,薛家不能再留你。」 张氏后背发凉,却只觉喉咙里堵了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老妈子们上前,将她拖了下去。 之后没多久,夫人犯了错,被老爷软禁的消息才传到后院。 薛婉听到这消息,只觉得有些十分微妙。 芷荷还在那喋喋不休地说着她打听到的消息。 「据说是夫人身边的奴婢不干净,竟在书房勾引老爷,就是那个叫青鸾的,是获罪人家的小姐,去年才买到家里来的,没想到竟干这种事。」芷荷不屑一顾地说道,「我呸!」 第74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薛婉躺在摇椅上,晃得厉害,她听此,放下手里的话本,喃喃道:「既然是获罪的官家小姐,如何不知道轻重,敢在这时候勾引老爷?且不提便是这丫头不懂事,又为何要把夫人关起来?」 春樱也说道:「奴婢也瞧着不对劲,但老爷夫人身边的人,这一遭不知怎的,都守口如瓶的,一概说是不知道,只是老爷定然是动了怒的,那个青鸾听说当场便叫人给打死了,如今尸体只怕已经送到义庄上去了。」 薛婉觉得奇怪。 「算了,小姐想那么多干嘛,横竖夫人有老爷收拾呢,过两日可是上元节呢,小姐想买点什么好吃的?」芷荷笑道。 春樱白了她一眼:「你啊,就知道吃。」 薛婉却道:「芷荷说的对,不该咱们的事,先想想过两日上元节,你们想要什么点心?」 她嬉笑着岔开话题,心下却有一丝疑虑,这会不会与沈淮安有关?只是此事想来,是与她无关的了。 而薛家在这之后,更是诡异的宁静起来。薛瑶和薛宁要见薛平,却都被挡了回去,张氏被关在祠堂里也出不来,家里的事情暂由盈姨娘处理,更将祠堂把守的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只是张氏的事还不明朗,上元节便到了。 上元节是新年里最后的重头戏,京城里,每到这一日夜,都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而锦溪这样的小镇,上元节里也有个不大不小的灯会,就在镇上的戏台旁,一条长街,均张灯结彩,还有耍把式,卖面人的,听闻也是十分热闹。 薛婉自回到老宅后,还不曾正经出过门,难得有这样光明正大的机会,她也十分期待。 这日太阳刚一落山,薛婉便出门去了。 因灯会就在隔壁街上,也不必套车马,只步行便到了。只见四处火树银花,各式各样的花灯将整条街景照的透亮,行人络绎不绝,纵然比不得京城的繁华,却也叫人心生喜乐。 芷荷瞧着街边耍把式的,嘴里含一口酒,一吐便火光漫天,高兴的尖叫起来。 春樱笑话她大惊小怪,京城里难不成还没见过吗? 芷荷却道:「京城中虽好,却没有这里自在,总是跟着一大堆人,还时不时的碰上这家的小姐,那家的公子,连累着大小姐都得假装斯文,怪没趣的。」 薛婉一本正经:「明明是你装不得斯文,可别说本小姐我。我薛大小姐可是真斯文的。」 芷荷一时气结:「小姐,你又拿我打趣。」 三人一时莞尔。 薛婉正笑着,突然有人拽了拽她的衣襟。 她转身,只见那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奶声奶气道:「神仙姐姐,有个漂亮大哥哥说,他在巷子里等你。」 薛婉微微皱眉,并不答话。 小女孩又央求:「神仙姐姐你还是快去吧,大哥哥答应我,若是你去了,他就送我和弟弟一人一块糖,我和弟弟从来没吃过那么香的糖。」 那女孩瞪着大眼睛,双手抓着薛婉的衣襟,一边晃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薛婉,说起糖果,还咽了口口水。薛婉终究是心软,和芷荷春樱一起过去。姑且就算是为了小朋友们的糖果吧。 可到了巷子里,她却未见到沈淮安,地上只有一个小兔子灯笼,上面还留了一张纸条,写着:送你的。 那是纸扎成的小兔子,里面点着一根小蜡烛,做工瞧着有些粗糙,只两只耳朵长长的,带着一丝憨态,上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沈淮安亲手所制。 春樱笑道:「这沈将军瞧着是个大男人,没想到有这样的心思。」 芷荷也附和道:「就是,小姐也不必谨慎过头,等逛完了灯会,奴婢帮您把带字的那一片撕下来。 薛婉白她一眼,道:「回去的时候就丢掉,留着做什么?」 虽说如此,薛婉还是提着小兔子灯回到大路上,周围路过的女孩,大多提着精致的莲花灯,又或者带着仕女图的宫灯,如她这般,拎着小兔子灯,竟也有几分显眼。薛婉觉得自己简直有些傻乎乎的。 她在犹豫要不要还是把灯撤了,又有几个小孩子围了过来。 薛婉停下来,五个孩子手拉着手,围着她转起圈圈来。 「漂亮姐姐,岁岁平安,年年有余。」 「漂亮姐姐新年吉祥如意,早日嫁个好郎君。」 「漂亮姐姐一年更比一年美,青春永驻!」 每个小孩子都跟薛婉说了一句吉祥话,而后一哄而散。 春樱和芷荷面面相觑,也是奇怪。 「这难道是什么当地的风俗?」春樱忍不住问道。 芷荷摇摇头:「可不对啊,这满大街的,怎么这些孩子只对着大小姐一个人说?」 薛婉却大约明白过来,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复杂神色,转身道:「我们走吧。」 春樱微微一怔:「这才刚出来没多久,就不逛了?」 薛婉点点头:「我累了。」她这样说。 三人转身,又有几个孩子冲过来,薛婉早有准备,等他们说完了,才拉住一个小孩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来和我说这些?」 小孩子天真烂漫地回答:「因为有个大哥哥说,只要我们找有兔子灯的姐姐说一句吉祥话,就给我们糖吃。」 第75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说完,小孩子们一哄而散。 薛婉早已料到,并不吃惊。 她们转过一个街角,便见沈淮安身边围着一些孩子,他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将手里的油纸包摊开,露出切得方方正正的芝麻熬制的糖。 几个小孩子兴高采烈地拿糖,很快便分了个干净。 沈淮安将油纸叠好,温柔地抬头,他似乎早已看到薛婉,笑道:「上元节如何?」 他身形瘦削,又向来逞强,便是这般的冬季,身上也只着了单衣,瞧着竟有些单薄了。 薛婉本是不想理会沈淮安,可见他守在此处,眼里虽是笑意,却带着淡淡忧伤,突然间就有了些不忍。 「还好。」薛婉道。 沈淮安笑容更甚,薛婉没有扭头就走,于他来说,已经是惊喜了。 「愿卿岁岁年年如此夜。」沈淮安突然开口,低声道。 薛婉点了点头:「多谢。」 说完,薛婉转身,她突然有点不敢过多停留,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心软,再跌倒在同一个地方第二次。 可无论如何,这个上元节的礼物,她真的很喜欢。 她突然想起,上辈子她和沈淮安一起回到京城,度过的第一个上元节。 彼时,她是厚颜无耻和男人私奔,却风水轮流转,成了侯夫人的粗蛮女子,他是侥幸站对了队伍,竟然得到新帝青睐的暴发户侯爷。 两个人守着偌大的侯府,人缘差的要命,一个新年除了那些趋炎附势的官员,都没什么人来家里串门。那一年,薛婉和沈淮安过的有点没什么滋味,他们不约而同想念边关那些无拘无束的生活。 上元节,街上热闹非凡,他们一路闲逛,沈淮安问她可想要什么,薛婉道:「我想过去的兄弟们了,往年这时候,他们都会跑到家里来,喝一夜的酒,说一夜的吉祥话,翻来覆去只会那么几句,可是淮安你看,如今连这些话我们都听不到了。」 一路打过来,同沈淮安出生入死的兄弟死伤大半,余下的也都身有残疾,只能解甲归田。 可如今,时过境迁,她重活一次,竟真的有这么多人与她说这些吉祥话。 回薛府的路上,春樱忍不住说道:「沈将军这个人,还真是挺细心的。」 芷荷插嘴:「可不是,我瞧着他是真明白大小姐的喜好,事事都得大小姐心意呢。」 薛婉白她们一眼:「你们啊,如今都成墙头草了。」 芷荷道:「这怎么说的?我和春樱一直都是墙头草啊。」 女孩子咯咯的笑声将薛婉满心的惆怅冲淡,直到回到薛府,却见薛瑶守在门前,见她回来,便要往她身上扑。 薛婉轻巧地侧身躲开,薛瑶倒在地上。 她仍穿着新裁的衣裳,只此时却沾满了尘土。 薛瑶满脸泪痕,眼里迸发着仇恨的光,她恶狠狠瞪着薛婉,嘶声道:「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只可惜,薛瑶本就年纪小,哪里是薛婉的对手,更何况还有芷荷和春樱在。 薛婉皱着眉头,吩咐门口看热闹的下人们。 「还不赶快把二小姐扶进去,在这大门前的成何体统?」 最后,还是两个有些力气的媳妇子,将薛瑶从地上拉起来,押进屋里。 薛瑶十分不甘,边走边歇斯底里地道:「薛婉,我要你给我娘偿命!偿命!」 薛婉挑了挑眉,却见盈姨娘身边的可儿不知何时,也到了门前,见薛婉看她,这才慢慢走过来,轻声道:「姨娘命我在门口等大小姐,好给您提个醒,方才祠堂那边来了话,夫人只怕是不行了。」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两世逢君》卷一 作者:蓝莲花 02、《两世逢君》卷二 作者:蓝莲花 03、《两世逢君》卷三 作者:蓝莲花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