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逢君 卷二》 第1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正文开始】 张氏的卧房里,均是死气沉沉的模样,一灯如豆,摇摇曳曳,薛平负手立在床前,静静凝视着自己的发妻。 此时张氏面色枯黄,眼神涣散,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腔的愤恨撑着,仍是死死瞪着薛平。 薛平看着张氏怨毒的目光,神色却冷硬而淡然:「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若有什么遗言,此时都可告诉我,凡不是过分的事,我都会尽量满足你。」 「薛平,你这丧尽天良的东西,你竟真的敢毒死我!」张氏捂着胸口,大骂道。 传世数代的大家族,大多都有祖传的秘药,一些不肖子孙做了不可外扬的家丑,既不好报官,又不可宣扬,只得用一些药,叫他们早些病逝算了。 薛平这一次,正是给张氏强灌了药,薛老太太死时,薛平便已动了杀机,更何况张氏行事日渐荒唐,若是不施以一些措施,只怕薛家早晚是要败在这妇人手里。 「你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怎这般粗野?」薛平嫌恶地说道。 张氏微微一愣,而后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来。 是啊。她也出身书香门第,可平素里长辈们只教她如何做一个闺秀,却从未告诉她,内宅里的阴私诡秘。 张氏娘家家贫,人口也简单,若是回忆起来,在她嫁给薛平之前,生活谈不上顺风顺水,至少是平和安定。 薛平这门亲事,人人都说好,虽然是续弦,但前头的夫人只生育了一个女儿,薛家人口简单,又有不纳妾的家规,张氏满心欢喜的嫁过来,却只有一个相敬如冰的丈夫和脾气古怪的婆婆。 她回娘家哭诉,母亲却道:「出嫁女哪有不受委屈的?人人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张氏熬啊熬,可老太太身子骨硬朗,薛平年纪轻轻,她竟是熬的看不见头呢。 她一生恭谨,安安分分做众人眼中的守规矩的闺秀,贤良的妻子,可无论她如何孝顺婆母,生儿育女,丈夫心里仍然记挂着那死去的亡妻。 还有薛婉。那个大宅子里桀骜不驯的少女,她活的那么肆意,那么横冲直撞,她和婆婆一起嘲笑她,可心里却羡慕的发疯。为什么,薛婉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却可以得到贵妃的青睐,叶家的喜欢,而她和她的女儿只能被老太太管的死死的。 而后,她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没等到什么舒坦日子,等来的却是一个打不得骂不得的贵妾。 盈姨娘进门的时候,张氏彻底死了心。她以为薛老太太会为她做主,毕竟那是辱没了薛家的家规,那老太太却只淡淡说了句,总不好得罪官场上的同僚。 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薛家世世代代多少人,难道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还不是刀没割在自己身上,不心疼! 这之后,她的手段越来越激烈,却每一次都一败涂地。如今,更是落了个被人毒死的下场,实在又蠢又笨,可悲可叹。 张氏想到这,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流下眼泪,近乎癫狂。 薛平皱了皱眉头,冷冷道:「你不必不服气,但凭你毒杀婆母这一条,就够你死一万回了。如今,你房中的下人都已招供,若不是为了瑶儿日后的前程,我就先休了你,再送你去报官,保你一个凌迟处死,如今起码可以保全你的名声,你也该瞑目了。」 张氏听得目眦欲裂,恶狠狠瞪着薛平,浑身颤抖:「你早知道,你早就知道!你根本就是利用我!」 薛平面露疲态,似不愿再与张氏争论:「盈语一直劝我,不可对你过于苛刻,甚至于你在相国寺陷害婉儿,我也没有过度追究,若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出那些馊主意,闹的家宅不宁,家丑外扬,我本不至于要了你的性命。」 盈语指的是盈姨娘,张氏听到薛平提起盈姨娘,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薛平,是你负我!薛家早有祖训,不能纳妾,你凭什么纳妾,你凭什么要纳妾!我要杀了那贱人!杀了那贱人!」 张氏发丝凌乱,状若癫狂,竟欲要从床上爬起来,却实在浑身无力,满头的乱发蹭的到处都是,瞧着十分可怕。 薛平本还对张氏还有几分恻隐之心,见她如此丧心病狂之态,那最后一丝怜悯也消失无踪了。 「你果然是无药可救!」薛平说罢,转身离开。 张氏乱叫几声,彻底没了力气,只能无力地躺在床上喘着粗气,脸上写满了不甘心。 过了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薛瑶溜进屋里,瞧着母亲狼狈的样子,扑倒在张氏床边,哭得不能自已。 「娘,怎么会这样?我去找爹爹求情,他定不会那么狠心的。」薛瑶一边哭,一边拉住张氏的手。 张氏看着薛瑶,方才的怒火化成满脸的不舍,她伸手摸着女儿清秀的脸庞,喉咙哽咽。 「你不懂,你爹爹才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可怜我的瑶儿,那么小年纪便没了娘,日后你的日子该怎么办啊!」 「娘,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薛瑶几乎泣不成声。 张氏摇摇头:「你弟弟纵然懦弱,却到底是你爹爹的嫡子,他不会亏待他,可是你,我的好孩子,日后没有娘给你谋划,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 第2章 薛瑶哭得不能自已,只一个劲儿的点头:「娘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自己,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张氏使劲点了点头,又没力气地躺回床上,她的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微笑,惨白的脸上升起一团不正常的红晕,连眼睛里都仿佛带着光。 「我的阿瑶那么聪明,一定可以赢过那些杂碎,什么薛婉,什么盈语,什么叶家沈家,我的阿瑶,艳冠京城,日后定然是最尊贵最美丽的女子。」张氏的眼睛逐渐放空,喃喃地说着,再不看薛瑶一眼。 薛瑶伏在张氏身旁大哭,那声音太大,惊动了看守的下人,薛平也跟着进来,瞧着薛瑶满脸的不耐烦:「快把二小姐带下去,看好了!」 这两日薛平十分暴躁,光是张氏房里的下人便发卖了好几个,奴婢们个个寒蝉若禁,见老爷发话,立马出来两个人,将薛瑶连拖带拽的拖了下去。 张氏又熬了半个时辰,才终于不甘不愿的咽下最后一口气。 薛家本就还在孝期,也不曾张灯结彩,消息一出来,下人们忙忙碌碌又挂上了白绸子,不过半日的功夫,镇上的人便知道,薛家夫人得了急症,突然没了。 众人都要感叹,这薛老爷实在命苦。 薛婉在舒兰苑里听到消息,狠狠蹙紧眉头,张氏被软禁的本就突然,如今死的更是突然,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那麻烦的女人竟然就去了。 这事听起来,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就连芷荷听了,都咂咂嘴道:「这人说没就没了?」 薛婉沉吟片刻,终于开口道:「这事只怕要去问盈姨娘。」 春樱愣了愣:「盈姨娘?」 「此事前因后果,她定然知道的清楚。」薛婉说道,紧接着站起来,「走,我们现在便过去。」 「啊?现在去?」芷荷问道。 「对,现在去,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来,不问清楚我不甘心。」薛婉皱着眉头,怒道。 此时已是深夜,薛家各房却都亮着灯,盈姨娘的永安居更是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偌大一个薛府,没了当家主母,也没有老太太,一应事宜都得由盈姨娘来办,只是如今的下人们都被薛平发怒的阵仗给吓到了,倒是各个都乖乖听话。盈姨娘刚刚将丧仪的事都吩咐了,便听丫鬟们说,大小姐来了。 盈姨娘笑了笑道:「快,把我新得的茶叶沏一壶来,给大小姐尝尝。」 薛婉进永安居时,新沏的龙井刚刚送上来,她不禁莞尔:「如今盈姨娘做事,是越来越周全了。」 盈姨娘掩嘴一笑,将茶盏推到薛婉面前,「大小姐这是取消我呢,我有如今这机会,可都是仰仗着大小姐呢。」 薛婉按住茶盏,似笑非笑道:「姨娘这话我却听不懂了。」 盈姨娘知道薛婉的来意,瞧她似已有些不耐烦,不禁在心中暗想,这丫头和沈淮安倒是一个脾气,不知将来在一起,是谁吃亏一些。 「大小姐定然是心中疑惑,老爷为何会突然发难夫人,竟到了如此地步。」盈姨娘见薛婉这般严肃,只好幽幽开口。 「是。」薛婉点头。 「此事却还要从沈将军身上说起……」盈姨娘瞧着薛婉,轻轻一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番。 薛婉想起新年夜沈淮安那狼狈的模样,不禁也是瞠目结舌。她倒是万万没想到,张氏竟然如此大胆,敢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陷害沈淮安? 到底是朝廷命官,若沈淮安以为是薛平下毒想害他,那这事可就更不能善了了。 「是啊,这张氏也是有趣的紧,平日里瞧着那般文静的人,疯起来还真是个疯子。」盈姨娘感叹道,「竟然敢接二连三的下毒。」 薛婉点了点头,抬头笑道:「我本就稀里糊涂,如今听了姨娘的话,却更有些糊涂了。」 盈姨娘眨眨眼:「大小姐但说无妨。」 薛婉瞧着盈姨娘,微微一笑道:「这头一件事,便是想问,姨娘到底是谁的人?」 「大小姐何出此言。」盈姨娘满脸地惊讶,十分无辜地看着薛婉。 「就从沈将军给我的解药说起。」薛婉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张氏好歹也是书香门第,这下毒之类下九流的东西,她要如何得知?又从何处去寻毒药?这里头总还是要有人指引才是吧。」 盈姨娘认真点了点头:「大小姐吩咐地很有道理。」 「而整个薛家,有这个能力的,似乎只有姨娘您呢。」薛婉笑眯眯说道。 其实一开始,薛婉并没有怀疑到盈姨娘身上,若不是在张氏的问题上,盈姨娘插手的太明显,她也想不到这一层。 早在薛老太太死时,薛婉就犯了嘀咕,饶是沈淮安再神通广大,怎么就能知道薛老太太中的是什么毒,还刚刚好有解药?彼时,她就疑心过薛家有沈淮安的眼线。 只是薛平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三品官,薛家也无甚可以让沈淮安攀附的,他费尽心机在薛家埋下这样的眼线,实在并没有什么用处,薛婉想过许久,也没猜透这事的动机,因此也就放下了。 第3章 可这一回,张氏给沈淮安下毒,竟然这般快的被揭出来,还阴错阳差,用在了薛平身上。沈淮安的一系列举措,可谓快准狠,直接让薛平动了杀机。 若说沈淮安一个外人,没有内应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而薛婉思前想后,唯一有这个可能的竟然只有盈姨娘。 「大小姐实在是冰雪聪明,叫人佩服。」盈姨娘打薛婉来时,便知道许多事是瞒不住的了,故而并不吃惊,只慢条斯理道,「夫人给老太太下的毒,确实是我想法子递给她的。」 「她本就对老太太不满,尤其自我进门以后,更是和老太太生了嫌隙。我买通她院子里一个三等丫鬟,私下里跟她贴心的那几个讲了些乡下毒妇的故事。张氏便动了心思。后来,毒药也是经由那个丫鬟送进府的。」盈姨娘淡笑着说,丝毫不忌讳薛婉将事情说出去。 「姨娘好谋划。借刀杀人,自己身上是丝毫不沾血腥的。」薛婉轻轻叹息,「如今送毒药入府的丫鬟只怕姨娘也早就安排了吧。」 「咱们千里迢迢从京城跑到南边的小镇子上来,那丫鬟老家不在这儿,自然不会跟着。」盈姨娘抿了一口茶水,「大小姐可知,我为何要这样做?」 「是啊,这也正是我想问你的第二个问题,老太太私底下对姨娘并无敌意,你又为何要这般费尽心机。」 「因她要杀你,且已经与你父亲提过。」盈姨娘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薛婉的脸色,只见她神色淡淡,并没有丝毫的惊讶和心疼,神色间愈发复杂起来。 「你知道你父亲那人,心地不好不坏,更从来没什么主见,老太太说个一两回也许不会放在心上,若是说多了,可就不好说了。」盈姨娘一边说着,纤纤的玉手举着茶盏,清澈的茶汤在烛火下泛着涟漪,带着柔和的光晕。 薛婉点了点头,并不意外,坦率道:「父亲确实是这样的人,所以姨娘便先下手为强,给老太太下了毒?」 「是,也不是。」盈姨娘轻轻摇了摇头,一脸狡黠道,「下毒的是张氏,可并不是我。」 薛婉莞尔:「姨娘说的对,这一切可都没您什么事。」 盈姨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是啊,后来拿解药给你的,也是沈将军不是?这其中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最后一个问题,你和沈淮安到底是什么关系?」薛婉的神色渐渐变得肃穆起来。 盈姨娘微微一笑,伸手捋过自己的鬓发,灯影朦胧间,她幽幽看着薛婉:「我与沈将军确实是旧识,大小姐只需要知道这一点便够了。」 薛婉早已隐约猜到,但证实这件事,却还是叫她心中五味陈杂。 上辈子,她和沈淮安朝夕相处,也知道他似有些自己独到的消息来源,却从不知道,他竟与盈姨娘这样的女子有这般的交情。而她甚至从未见过盈姨娘,那上辈子她又在哪呢? 薛婉心中竟有一丝激愤,拿女子的前途做桥,沈淮安做事的方法,倒是一如既往的不择手段。 盈姨娘见薛婉神色阴沉,一声不吭,却只当她是押醋,颇有些担忧,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与沈将军虽是旧识,却无其他关系,大小姐可不要误会了。」 薛婉听此,愈发生气,她咬牙站起来,低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值得你为了他把自己的一生都搭进去?这世上女子活着本就不易,你嫁给我爹爹那般的男子,待过两年新妇进门,你又该如何自处?我不知你与沈淮安的关系,只一言相劝,做事先想想自己!万万不可为了旁人搭上自己的一生。」 盈姨娘有些怔忪地看着薛婉,薛婉站在她面前,语速飞快地说着,声音不自觉的大了些,双肩微颤,比她之前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激动,甚至于薛婉的眼底隐约还有泪光闪过。 她仔细思忖了片刻,才明白了薛婉的意思,不禁失笑,开始只是微笑,后来忍不住笑出声来。 「薛婉啊薛婉,你这人,明明自己都前途未卜,竟还有心思想旁人。」盈姨娘咯咯笑道,眼底却没有笑意,她看着薛婉,只觉喉头哽咽,那般舌灿莲花的人,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薛婉气道:「你还笑?」 盈姨娘抬头,认认真真看着眼前的少女,她明明心有城府,遇事聪慧又敏感,可方才那番掷地有声的话却带着激昂的少年意气,有些天真,有些孩子气,却莫名其妙的叫她也想跟着掉眼泪。 「薛婉啊薛婉,你这姑娘实在有意思。」笑够了,盈姨娘才轻声说道,而后她的声音变得轻柔起来,「去休息吧,明日起只怕就没的清闲了。」 薛婉也觉得自己似乎僭越了,她和盈姨娘还没有熟悉到可以说这些的时候,她这人总是这般,爱管旁人的闲事,说到底这是盈姨娘和沈淮安的事,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她这个人有时就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傻气。 想到这,薛婉低垂眼睑,转身:「那我告辞了。」 「我送你。」盈姨娘起身,披上一件披风,一路送她到院门口。 临到薛婉要走,盈姨娘却突然叫住了她。 第4章 「薛婉」 薛婉转身,只见盈姨娘站在院门前,认认真真地看她。 「做你的朋友,一定是件幸事。」 薛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笑起来:「有道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 盈姨娘轻笑起来:「那看来,我还是有些运气的。」 此时,天上朗月高悬,万籁俱寂,只薛府四处挂着的白灯笼在冬日的夜风中微微摇曳,薛婉突然自恋的想,她每次都傻的很是时候呢。 第二日,薛府果然变得热闹起来。 红事白事向来是最繁琐麻烦的,薛婉又照例在张氏的灵堂前假装抹泪,好在这是在锦溪老家,来往的人并不多,薛瑶只呆了一会儿,便哭得晕阙过去,听说又发起了高烧,似乎不太好。 中间的时候,沈淮安来上了一炷香,神色淡淡地与薛平告辞。 年节已过的差不多了,他也该回金陵去了。 「如今世道正乱,大人多多保重。」沈淮安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多言,只皱着眉头走了。 薛婉瞧他的样子,猜是金陵那边又有了什么异动。她仔细回忆了一番,上辈子这个时候,她还和沈淮安一起苦哈哈的守边关呢,南边四皇子的动向他们也只是听过一些信报,直到后来皇上突然薨逝,李昭临危继位,李政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明目张胆地反了,一路过关斩将,几乎割据了整个南方,这才让沈淮安崭露了头角。 沈淮安也正是在那时候,得到了新皇的重用。可如今,当今陛下龙体康健,李政便是有什么想法,是不是也早了些。 薛婉皱着眉头,这一世的变数实在太多,让她猜测不透。 之后月余,薛府都是门户紧闭,薛平大多数时间,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想来,他也是心灰意冷,老婆杀了亲妈,他又杀了老婆,这不过半年的功夫,薛府里的人命官司当真是一桩接着一桩,没个头呢。 而薛瑶则一直病着,直到天气渐暖了,才好了一点。 此时,薛婉已找好了工匠,终于在舒兰苑里搭好了秋千,结结实实的,绝不会断开的那种。 整日里不能出门,她也只剩下这秋千解闷了。 自那日她和盈姨娘深谈过以后,二人便比过去更交心了,些,除了沈淮安,旁的事更是常聊。 说来,盈姨娘也不过比她大个四五岁,二人闲聊,竟也说得到一起去。 这日,天色渐好,薛婉坐在秋千上懒洋洋的晒太阳,春樱来说,「盈姨娘来了,说是老爷要出门。」 「出门?」薛婉惊讶地问道。 「是啊。」盈姨娘走进院子,瞧着薛婉的秋千噗嗤笑了出来,「你倒是会玩的很。」 薛婉却笑:「你且待会儿再笑话我,爹爹为何要出门?」 「说是他过去读书时开蒙的先生,如今在金陵城一家大户人家做西席,听闻他回到老家,便修书一封,邀他相见。我瞧着那不过明面上的说辞,只怕是领有深意。」盈姨娘说道,「你爹爹的意思是要我陪他一起去,可只把你和薛瑶薛宁留在这儿,他有些不放心。」 薛婉挑了挑眉:「开蒙的先生?那得是三十年前的交情了。」 「可不是,我也觉得有些古怪。」盈姨娘蹙眉道,「且沈……沈淮安昨日刚传信过来,叫我等多加小心,说是四皇子近来有些古怪。」 「如何个古怪法?」薛婉低声问道。 「买马、屯兵、广揽门生。」盈姨娘每说一个词,薛婉脸上的惊讶便更深一分。 呦,造反的必备流程,这一世的李政脾气有点着急啊。 薛婉凝神细想,这一时半会儿却不得要领:「你们何时启程?」 「就这一两日了。」 金陵城。 刚刚过了年,街上还无多少行人,虽说已过了最冷的时候,清晨的寒气却仍是逼人。 沈淮安一身单衣,从府邸轻骑而出,身边只带了五十人,往金陵大营去了。一路上,沈淮安都是脸色阴沉,神色十分凝重。 自年前他们到达金陵后,李政只安顿了不久便开始蠢蠢欲动,这一次与上一世到底不同,因沈淮安的提前介入,李昭皇位日渐稳定,李政已无力反抗。他本以为按着李政谨慎的性子,他定然会先龟缩一阵,循序渐进,却未料到,李政却仿佛陷入绝望之中,要做最后一搏。 为何会如此? 沈淮安在心中隐约觉得奇怪,因此新年过后,他日渐神经紧绷起来,每隔几日便要到金陵大营去。 金陵大营如今将帅均已被他的人所掌控,但李政在江南也经营数载,与地方官相熟,更有不知多少沈淮安手底下的官员,是李政的心腹。 虽说金陵大营五万人马是他的嫡系,但江淮各处的地方军却均不在沈淮安手中,若李政将这些人马尽数收归麾下,足有十万之众。 这些人虽非精锐,却也不可小觑。 刚刚走出金陵城,便觉察出些许不对劲,昨夜才刚刚落过雨,城郊一条泥泞小路上,凌乱的车辙印十分清晰可见。 第5章 「昨夜有许多车马路过?运的什么东西?」沈淮安只看了一眼,便脸色铁青地回头去问守城的士兵。 守城的士兵一脸愕然,结结巴巴道:「是城中一个富商,说是要贩一批粮食去蜀中。」 沈忠「呸」了一声,大叫道:「蜀中本就盛产稻米,需从金陵贩粮食过去吗?」 沈淮安顾不得许多,狠狠抽了马股,朝金陵大营奔去,一边走一边道:「沈忠你领一队人,跟着车辙印,去找屯粮之处!」 「是!」沈忠领命,领着一半的人马沿着小路打马而去。 沈淮安则带着剩下的人直奔金陵大营。 而此时,锦溪正在下雨,烟雨霏霏之中,芷荷撑着伞,陪薛婉站在薛府门前。 薛府的门前停着几辆马车,几个得力的仆人正将行李搬到车上捆好,薛平蹙眉站在马车前,催促仆人们快一些。 薛婉抬起头,瞧着漫天的乌云,微微皱了皱眉:「这雨下的倒是时候。」 有雨的时候,运河水暴涨,风浪也大,走水路的话只怕又得在路上多耽搁几日了。 盈姨娘已在车上,薛平转头看向薛婉,神色复杂道:「此行去金陵,多则半月,少则十天,必会回来。」 薛婉微微蹙眉:「爹爹当真不等沈大人的信吗?」 薛平摇摇头,脸色十分古怪:「还是我过去看一眼为好。」 而这一切都源于前两日薛平收到的一封启蒙恩师寄给他的信。 他那位启蒙恩师,如今在李政的一个幕僚家做西席,无意间听到了李政和这个幕僚的对话,得知李政预谋造反,故而来信相劝,建议他早早离开江淮这是非之地,才好保住性命。 薛平与这位恩师联系并不紧密,只逢年过节的节礼都是送到了的,但他深知恩师为人,性子刚正,又有些迂腐,他既然如此说,那定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薛婉力劝薛平先去信问问沈淮安,到底是如何情况,但薛平却焦躁不安,决定先去金陵一探究竟。 「爹爹到底缘何如此焦急?」薛婉压低声音问道。 薛平看薛婉一脸疑惑的模样,压低声音道:「京城传来消息,今上眼看要不行了。」 薛婉瞪大眼睛。 这倒确实是李政突然间要动手的理由。 「一封信来去数日,倒不如我亲自过去看看,若有个万一,你们看好门院,闭门不出即可。」有些话薛平未言,薛婉却可以猜到几分。 锦溪地处战略要地,薛平又是朝中三品大员,镇子上必然有李政的眼线,若是突然间携全家逃命似的离开,李政必然警觉,只怕会连累薛平的那位恩师。此次出行,薛平是以去金陵会友的名义,并不能带走全部的家眷,故而将三个儿女尽数留下。 「婉儿,我知你性子谨慎,若为父回转不急,你可要多多照看弟妹,瑶儿虽对不起你,但到底刚刚没了母亲,你便多包涵一阵吧。」薛平叹息道。 薛婉微微颔首,并不答话,也没准备给薛平多少许诺,只道:「父亲一路小心。」 眼看薛平的车马消失在巷子里,薛婉神色凝重,带着芷荷回到薛府,一边走一边道:「叫人关好了门,自今日起,设个章程出来,每日门房增添两人守夜,需得是精壮青年,另外设个暗哨,找机灵的守着。」薛婉脸色阴沉,一边走一边吩咐春樱道。 春樱愣了愣,抬头看向薛婉。 「都机警些吧,我总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薛婉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薛平走后三日,沈淮安的信才又辗转进入薛府,薛婉也顾不得许多,拆开看过,却发现这封信竟是写给自己的。 沈淮安倒是料事如神,猜到收到信时,薛平定然已在前往金陵的路上,因而只叮嘱薛婉,照目前动向来看,李政尚不至于在近日发难,叫她小心门户便好。 薛婉松了口气,这才觉得安心了几分。 沈淮安于这些事上,向来判断准确。 然而没过多久,薛婉便收到一个头疼的消息,薛瑶失踪了。 「那么大一个人,一个丫鬟都没带就走了,你们竟然没人知道?」薛婉怒道。 「二小姐这些日子只说自己想静一静,所以不肯叫我们在屋里伺候,我今早瞧她一直不起,这才进去看了一眼,发现小姐不见了。」翠柳哭着说道,「金银细软都带了,想来二小姐是不是去找老爷了。」 薛婉轻轻叹了口气:「罢了,多派些家丁去四处找找,她孤身一人,只一夜不会走太远。」 这一日,家丁们在外头寻了一日,却丝毫不见薛瑶的踪迹。 薛婉一直坐在中厅,要下人们一个时辰汇报一次,却迟迟没个结果,薛宁性子胆小,过一阵还要来哭一场。 直到入夜之时,仍是没有丝毫消息,薛瑶竟如同一滴水汇入大海,了无痕迹了。 「大小姐,照我说,二小姐自己作死,也怪不得你,你尽力便是了。」趁着厅里没人的时候,芷荷嘟囔道,「您这一天都没好好吃饭了。」 第6章 薛婉轻轻摇摇头:「薛瑶一个小姑娘,便是走一整夜,脚程也有限,家丁已在官道上追了大半日,她若去金陵,定能寻到。可她若不去金陵,在锦溪她人生地不熟,又能去哪?」 芷荷愣了愣:「也许是她是借宿客栈,或者住在哪了?」 薛婉脸色渐寒:「不对,她定然是蓄谋已久,否则不会走的如此了无痕迹。」 此时,春樱突然匆匆冲进来,对薛婉道:「小姐,方才翠柳要跑,被暗哨看到,已抓起来捆了。」 薛婉脸色微变:「带上来,我亲自审。」 此事当真是有古怪。 翠柳被捆的结结实实,有两个年轻人拖进中厅,只见她浑身狼狈,身上还背着个小包,都是衣物和金银细软。 薛婉冷冷一笑:「倒差点让你跑了。」 翠柳神色恍惚,低头不敢看薛婉的眼睛,只浑身微微颤抖:「大小姐,奴婢只是,奴婢只是家里人病了,想回去看看。」 「放屁,你家在京城附近,你从这回去,得走多少路?」芷荷大骂道。 薛婉懒得和她废话,挥了挥手:「找个力气大的小子,抽十鞭子,再问,到说实话为止,若是一直不说,就打死算了。」 翠柳听此,脸色大白,惊呼:「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 「想要活命就老实点,把该交代的交代了,才有活命的机会。」芷荷斥责道。 翠柳眼看不好,这才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原来薛瑶要走,她是早早知道的,昨夜也正是她帮薛瑶自墙角翻墙离开。薛瑶只说,不愿与薛婉在一个屋檐下,要去张氏以前在锦溪置办的一个庄子上住,还叫翠柳拖薛婉一阵子,等风声过去了,再去找她。 「那你为何今夜便要逃?」春樱问道。 翠柳这才怯懦出声:「我今日收拾二小姐闺房,却翻出一封信来,我虽不识字,但那信后面有张图,不像什么好东西。」 芷荷急道:「还不快把信拿过来。」这一下,屋里所有人均变了脸色。 过一会儿,有人匆匆将信拿过来,薛婉拆开看了一眼,翠柳说的图却是一个标记,是一把刀和一把剑交叉的形状,下面还画着一只狼。 「这不是临镇的匪帮程云寨的标志吗?」有仆人认出了那图,气道。 薛婉看过信,脸色微微发白,冷笑道:「我倒是未料到,咱们这位二小姐还有这本事呢。」 信中所言,薛瑶不知如何联络上了这个程云寨,她将薛府的位置告知程云寨,花钱雇人过来打劫。 金银珠宝任他们拿走,只一个条件,必须取了薛婉的性命。翠柳深知薛瑶的性子,只怕看到那标识便猜到了她要做什么,这才要跑。 此时夜色已深,锦溪这般的小镇更是万籁俱寂,薛婉心知程云寨今夜随时都有可能杀过来,不禁也手心发凉。 虽说前世在边关,也经过大大小小战事无数,但好歹手里都是有兵的,少有这般,带着满院子老弱妇孺的时候。 「大小姐,咱们怎么办?」春樱吓得脸色发白,颤着声音问道。 薛婉只略思索一会儿,便当机立断的下令:「跑,金银细软都不许拿,只带粮食和三日的盘缠,重物一概丢掉,咱们连夜去码头渡船,去金陵。」 一众丫鬟仆从均是脸色发白,一脸木木的样子。 这时节的匪帮可没什么话本子里的侠义心肠,杀人放火,□□掳掠,都是无恶不作的。若是真等程云寨的人来了,他们各个都跑不了。 翠柳吓得连连磕头,求薛婉带她一起跑。 薛婉心知此时是危急关头,也不想理会这个无关紧要之人,嘴里连串下令道:「给翠柳松绑,自去谋生吧。明哨暗哨都撤了吧,人真的来了,咱们便是提前知道了也无用。找两个机警的,马上带着宁少爷走。余下人只给一炷香的时间,收拾东西,从后门走。走之前,把屋里的灯都点起来,让外人瞧着仿佛有人的样子。不想走的去账房自己拿银子,多了少了均不计较,各自去找客栈投宿,不可留在府里,日后若有幸再回来,我既往不咎。」 说完,薛婉领头回屋,收拾东西,因是性命攸关,薛婉只带了些方便拿走的散碎银子和银票、地契等,又□□樱去寻了些利器。 可薛家书香门第,刀剑之物本就少,春樱翻了许久,也只找到一把匕首,芷荷则灵机一动,从大箱子里翻出了沈淮安送的挽星河。 虽说是压箱底,但到底是宝物,弓箭均被上了油的油纸包好,扯开油纸,根根箭头程亮簇新。 薛婉二话不说,将弓箭背在身上。 临走前,整个薛家灯火通明,十分热闹的模样。而薛家跟着薛婉的,总不过三十几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码头的方向去了。 众人刚到码头,回首望过去,便见一簇簇的火把犹如一条蜿蜒长蛇在锦绣镇里游荡,最后停留在薛府前。 程云寨的修二当家年不过二十四岁,俊秀的脸上却带着阴邪之气,眼前的薛府灯火通明,此时已被他带来的二百多好弟兄围的水泄不通。 第7章 他脸色阴沉地看着薛府的牌匾,身后一排山贼举着火把,将街道都照的透亮。 「二当家的,俺瞧着这似是走漏了风声啊,这府里头该不会有什么陷阱吧?」修二当家身边的跟班右眼照着眼罩,瑟缩地问道。 修二当家冷冷瞧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我说独眼龙,你也忒胆小了。如今四王爷就藩在江淮,各地的官府没有他的命令谁敢轻举妄动。陷阱,就凭薛家那些人,够咱们兄弟们塞牙缝的?」 独眼龙心中暗道:「若你真的不怕,又怎会在这里耗上这么久,迟迟不下令。」 修二当家似乎想到了独眼龙的意思,他冷笑一声,随手指了一个小卒,冷声道:「你,进去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赶快出来。 那小卒见此,只好硬着头皮从侧门翻墙而入,过了一会儿才冲出来道:「二当家的,人都跑了,房子是空的!」 修二当家面色一变,怒道:「留下一百人继续给我搜,余下的跟我去追!」 夜里江上风凉,薛婉却背着挽星河负手立在甲板上,她的衣袍被呼啸而过的风声吹起,在风中猎猎作响。 芷荷踏上甲板:「小姐,外面冷,咱们还是回船舱里躲一躲吧。」 薛婉摇了摇头:「不到金陵,我心中是放不下的。」 匪患一直以为都是大永朝头疼的事情,无论南北,落草为寇的山头都不少,他们时而骚扰民众,时而也做些黑道的生意,人数众多,心狠手辣。薛瑶此次竟引狼入室,确实出乎薛婉的意料。 薛婉心知,这一次若是被程云寨追上,这满船的人都不会有命活着,纵然在码头时,薛婉做主,买下了余下的所有船,且要求船老大将其余船都凿沉,但难保不会有见钱眼开,或是被威胁的,为土匪们提供便利。 芷荷叹了口气:「那我陪您一起吧。」 主仆二人看着夜里涛涛江水,不再多言。 没过多久,船老大匆匆上了甲板,神色间十分慌张,他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们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后面怎的追上来好多船。」 薛婉微微蹙眉,跟着船老大到船尾,只见十几只小艇点着火把,正在江面上飞快地朝大船移动。 山贼们选的都是小快船,速度要比大船快一些,眼瞅着就要追过来了。 船老大瞧薛婉的模样,原本以为是哪家的小姐要和郎君私奔,这才半夜带着丫鬟仆从走了,害怕人跟着,却未料到这追兵来的如此之快,隐约瞧着还都带着武器。 「那是程云寨。」薛婉淡淡道。 船老大变了脸色:「什么?早知如此,我就不拉你们了!」 薛婉一时莞尔:「船老大现在再说这个,实在有些晚了。既都在船上,咱们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船老大可告诉伙计们不必害怕,今夜这一战,若是各位身有伤残,我薛家养一辈子,若是不幸阵亡,阵亡者的家人,我薛家也养一辈子,若是毫发无损,一人黄金十两,日后再不必过这苦日子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船老大纵然百般不情愿,但事情已到此境地,能赚一笔,也是不错了,横竖他们平日里也是拿命讨营生的。 船老大咬牙点了点头:「那就都听姑娘的了。」 修二当家带着人站在小船上,大声道:「叫划船的兄弟再使点劲,金银财宝还有女人,都在眼前了!」 他话音未落,只见那大船上竟放下了一艘小船,船上影影绰绰还有个人影。 修二当家心头一喜,想这定是有人要私逃,那大船上已然是乱了的。 「快,射箭!」修二当家叫道。 一会儿的功夫,那小船上的人便被扎成了刺猬,可船速却不见减慢,仍尾随大船前进。 修二当家一脸迷茫,却见大船上竟出来几个人,将那小船又拖了回去。 「艹,草船借箭啊。」修二当家一时气笑了,「不是个小丫头片子吗?怎么?还想和咱们摆开架势吗?」 山贼们哈哈大笑起来。 独眼龙嘿嘿笑道:「二当家的,看来这薛家的丫头还有几分烈性呢。」 修二当家点点头:「有点意思。」 而此时,船老大已将那小艇草人上的箭悉数拔了下来,足也有百来支,薛婉将它们一一摆好,站在甲板上,稳稳地拉开挽星河。 今日江上逆风,于薛婉来说,更具优势。 船老大见薛婉的弓如此花哨,不禁在心里摇头,想这小姐虽说有几分胆量,但到底是个丫头片子,这么花哨的弓瞧着就知道是摆着好看的。 一声铮鸣,薛婉松开弓弦,小船上的人应声落入水中。 船老大心道:这丫头运气不错。 薛婉面色不变,又取出一支箭,再射,只听黑暗中又是噗通一声。之后不过片刻,水中噗通噗通之声连绵不绝。 船老大目瞪口呆地看着薛婉,伸手指着她,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 薛婉意气风发地一笑:「船老大如今可信,我能带你们活着到金陵!」 第8章 修二当家只听得隐约几声箭响,追在最前头的小船便慢了下来。 「二当家的,划船的兄弟被人射死了!」 修二当家变了脸色,他抬眼望向前方大船,可黑暗之中,他只能隐约看到甲板上有几个人影,却不知是何人有这般百发百中的本事。 直到第五个人落水时,修二当家才回过神俩怒道:「还不都把火把熄了,给人当靶子打呢!」 一时之间,江面上零星的火把尽数灭,只一轮朗月当空,映得江水波光粼粼,黑暗中只有几个影影绰绰的影子。 修二当家怒道:「射箭,都快射箭。」 可惜小船本就矮,又是逆风,根本是射不中的,土匪们顿时骂骂咧咧起来。 薛婉闭上眼,侧耳倾听面前的声音,再次拉满弓弦。 又是一箭破空而出,又一人应声落水。 滔滔江水之上,只有冷寂的夜风和两侧影影绰绰的树木,而弓弦震颤的声音仍在继续。 虽不是百发百中,但对于那些土匪来说,这声音却如同死神的怒吼,不知何时就会带走自己。 修二当家终于变了脸色,大吼着下令道:「后退!给我后退!」 薛婉遗憾地收了弓箭,距离太远,已超出她的射程。 她浑身酸痛地松了口气,在甲板上松散的坐下来,一条腿竖起,一条腿横着,身后靠着甲板上的木箱子,手就搭在膝盖上。她举手投足间的姿态,是最省力气,但却十分不怎么好看,丝毫没有大家小姐的风范了。 挽星河是强弓,以她如今的体质,如果一直挽弓,她的两只手很快就会废掉,方才连射,不过是虚张声势,拖延一时罢了,只是夜还长着,想要熬过今夜,并不容易。 船老大上下打量着薛婉,一时汗颜,不是说这是个大家小姐们,这副老兵痞的样子,又是跟谁学的? 「这位小姐真是厉害了啊,百发百中啊。」船老大结结巴巴地说。 芷荷哼了一声:「我家小姐的厉害多了去了。」 薛婉却摇了摇头,看向挽星河,它静静地躺在甲板上,在月光下泛着珠宝的流光溢彩。她微微一笑:「这弓真正的主人才是真正的百步穿杨,例无虚发。」 想当初在边关,薛婉亲眼看着沈淮安站在城楼上,挽弓射箭,连发百箭,连射一百零一人,有一箭是一口气射中两人。 她大约就是那时候,才发现自己对这人是当真动了心的吧。 求助的响箭烟花在大船的上方爆炸,薛婉和余下众人站在甲板上,神色间都十分复杂。沿途的兵马若看到这样的烟花,也许会来救援,可收到消息、集结人马,只怕一时半刻不会那么快赶来。 在此之前,还有一场恶战要打。 趁着土匪不敢追上来的功夫,薛婉将船上的人分成两组,妇孺们都塞进船舱里躲着,薛宁则被丫鬟们瞒着,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余下有些力气的青壮年则被尽数叫到甲板上,分发武器。 跑船的本就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意,对水贼并不陌生,船上也备了些刀剑之类的,如今一人分得一把,在甲板上站成一排。 这艘船上的壮丁总不到二十个人,年纪最小的是薛宁的一个小厮,才十四岁,手里握着一把刀,站在队伍的最末,浑身发抖。 追来的水贼却有百人,若当真短兵相接,他们的胜算其实很少。 薛婉深吸一口气,依次扫过众人的脸。 她朗声说道:「小女子家门不幸,遭此大难,还连累诸位跑船的师傅,实在十分抱歉。但既然做的是靠天吃饭的生意,对这种事想来也并不陌生。只一句话,薛婉有仇必报,有恩必偿,若我能平安度过此劫,必有重谢!」 船老大是见过方才薛婉例无虚发的本事,狠狠点了点头:「这些事我们都省的,薛小姐是巾帼英雄,今夜我等性命都交待给您了,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薛婉点点头,转头对芷荷道:「去拿酒。」 春樱自船舱里爬出来,笑道:「小姐,我已经拿来了。」 薛婉莞尔,眼里却带着一丝暖意,春樱与她并没有芷荷的情谊,在如今这境地仍是不离不弃,她也十分感动。 芷荷和春樱一起,将碗分发给诸人,倒上酒。 夜色之中,水声潺潺,天边飘来朵朵乌云,将月色敛住,四下一片漆黑。 薛婉命芷荷点了火把,火光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的红彤彤的,她从容不迫地举起碗:「今夜,我与大家同生共死!」 众人听此,顿时豪气冲天,热血沸腾,想薛婉一个未出阁的弱女子,尚有这等勇气和豪气,他们跑江湖这么多年,难道还没一个女娃娃有血性吗?一群汉子将碗中酒饮尽,把碗狠狠砸在了地上。 「这些挨千刀的土匪,老子早就想干他们了!」 「对,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薛婉这才放下心来,大战之前最忌君心不齐,这些人到底是被她连累,若是人心散了,说不准反而会绑了她去跟土匪们邀功。只是程云寨在江南的口碑不佳,加上杀人如麻的作风,众人这才没报这样的心思,叫她还有再继续拖延的机会。 第9章 这之后,薛婉命船老大指点众人,将船舱里的辎重都搬上甲板,做成一些障碍和战壕,为待会儿土匪一旦登船做准备,而她自己,则依旧站在船尾,默默听着江中的水声。 月色渐暗,江面上一片漆黑,程云寨的人显然是怕了她的箭,如今,既不点火把,也不反抗,只闷声赶路。 薛婉只能通过水花的声音变换,猜测这些土匪们的位置。 她闭着眼睛,挽弓,再射一箭。 果然又是噗通一声,大约是有人掉入江中。 修二当家大骂起来:「不是说是他妈的一个大家小姐吗?怎还带着这么厉害的保镖?这都能射中,他是李广转世吗?」 独眼龙也十分心虚地问道:「二当家,那咱们怎么办?」 修二当家的眼里略过一丝阴狠,这么好的一只肥羊若是就这么放跑了,那他在程云寨这么多年也白混了。 「继续追!上船!」 土匪们继续加紧划船,薛婉的箭自大船上一支支射下去,有时能听到噗通一声巨响,应是有人落水,有时候却也会射空。 如此又过了一个时辰,甲板一侧突然传来「咚」得一声闷响。 黑暗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土匪上船了!」 薛婉一路狂奔,自船尾冲到响声传来之处,一气射出三箭,竟一连传出三声落水声。 修二当家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颊,方才一支箭竟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当真是好险好险。 他一时大怒道:「都他娘的给我上!活捉薛婉!」 一时之间,喊杀声震天地响了起来。 土匪们点起火把,甲板上被船老大用酒桶箱子等物做成一个要塞,船员们躲在里面,和土匪们颤抖,薛婉站在高处,一箭又一箭的射下去。 但人数悬殊的差距实在太大,薛婉和船老大等人且战且退,眼看已到船舱入口,里面都是老弱妇孺,男子死了,不过碗大一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船舱里的妇孺落在土匪手里,只怕都得生不如死。 一夜过后,土匪还有五十多人,可站在薛婉身边的,却只余下三人了。 薛婉背着弓箭,双手发抖,几乎什么也握不住,手心和虎口处,均是破裂,汩汩地冒着血。 船老大被砍伤了胳膊,半边身子都血淋漓的。 那个最小的少年就躺在距离他们不远处,还睁着眼睛,他胸膛上插着一把刀,身体小幅度的抽搐着,嘴角溢出鲜血,已是不治。 薛婉内心绝望,面上却是不显,只凝神看着打头的修二当家。 此时已是第二日破晓十分,天色是深蓝色,众人站的近些,便可看到对方的脸。 「方才射箭的是哪一个,给我出来!」修二当家恼羞成怒道,这一役对于程云寨来说,实在耻辱。打劫一个富户,家里没有私兵,又带了二百人下山,如今一半人还在薛家,余下的一百人此时却连一半都不到了。 而被杀的五十多人里,有一大半都是那个弓箭手干的。 修二当家瞪着薛婉,薛婉背着弓,但他却从未想过薛婉会是射箭之人,一个富家小姐,又有谁能有这本事。 「是我做的。」薛婉平静的承认道。 「什么?」修二当家的眼底略过一阵不可思议,「你耍我?」 薛婉却轻轻一笑:「我为何要耍你,你不信我再演示给你看看?」 话音未落,电光石火之间,薛婉再度挽弓,一支箭朝修二当家射过去。 修二当家大叫一声,将身边的人一把拉住。 那人惨叫一声,中箭而亡。 薛婉有些遗憾地看着这个领头的匪徒,这人反应实在机灵,若不然她方才定能杀了他。 「如今可信了?」薛婉淡淡一笑。 修二当家脸色发白,后背冷汗都要流下来了,他从未料到,方才射箭之人竟真的是薛婉。一个闺阁小姐,竟使得一手好弓箭,且有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气度,实在叫人觉得可怕,又可叹。 「薛大小姐,不是一般人啊。」修二当家缓缓说道,眼里却流露出一丝狂热,「你今日若束手就擒,我可饶了你的性命。」 此时,天边已是破晓,天光渐渐大亮,薛婉定定看着这伙山贼,说道:「你我都心知肚明,官兵很快便会到,修二当家确定要为我们这艘船,让程云寨的弟兄都命丧于此吗?」 修二当家的脸色颇为难看,当贼的如何不知按着眼下这进度,官老爷马上就快到了,可杀一个女娃娃竟然杀了整夜,还没杀死,这对于程云寨来说,实在太丢人现眼了,日后他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你以为就凭你们几个能挡我们多久?」修二当家脸色狰狞,大吼一声,「给我上!」 一见修二当家要动手,薛婉与余下二人对视一眼,三人飞快退入船舱,与山贼在舱门对峙。 这舱门口只容一人通过,饶是程云寨人数众多,但也只能派一人先进去。 薛婉手握匕首,见人下来,揉身上前,一刀扎在那人脖子上,鲜血顿时喷溅出来,身后传来女子们阵阵的尖叫声。 第10章 「都闭嘴!」薛婉战的浑身酸痛,摇摇欲坠,一听这尖叫声,顿时脑壳疼的厉害,回眸怒道,「哭有用吗?哭能把人哭死吗?」 一众妇孺都是薛婉带来的丫鬟随从老妈子,唯一的男丁就是才不过十岁的薛宁,薛宁苍白着脸,吓得眼泪都掉不下来,只呆呆看着那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尸体,突然转身弯腰吐了起来。 薛婉懒得理会,此时船老大已经和下来的另一个人战到一处。 很快,又一具尸体被抛下楼。 三人轮流上前,竟又杀了十人。 此时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二当家的,好像是官船来了。」独眼龙虽道。 只见江面上升起雾气,遥遥可见一艘大船正朝这边驶来。 修二当家心中暗恨,十分不甘心地怒道:「把船烧了,咱们走。」 薛婉隐约听到这话,心中咯噔一下,若是烧船,他们人都在舱里,当真如同瓮中之鳖,再难出去了。 「走,杀出去。」薛婉大喊,「不能让他们放火!」 船老大也知道这里面的厉害,点点头,拉着另一个伙计朝外冲去。 薛婉一人当先,只见船舱外那独眼龙已举起火把,更有山贼取了酒往舱门泼过来。薛婉不由分说,用匕首一阵乱刺,靠着一阵悍勇,将山贼们逼退。 修二当家恶狠狠瞪着薛婉:「你可算出来了,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薛婉沉着立在原地,抬手勾了勾食指,冷笑:「不妨试试看!」 修二当家拔刀,朝薛婉杀过来。 此时,足有四十人围着薛婉,薛婉心中了然,却如明镜一般,一双眼雪亮而沉稳。她从不怕死,可却怕不能战到最后一刻。 突然,「咚」的一声闷响,那是小船撞击大船的声音,有人登船了。 修二当家脸色一变,回身看过去,只见一人白衣甲胄,跳上甲板。 是了,小船上本就坐不了几人。 沈淮安背着强弓,手里也攥着匕首,面色冷峻地看着他们。 「一个人也想救人!」修二当家怒道,「兄弟们,给我杀!」 沈淮安遥遥看着薛婉,只见她一身狼狈,半身浴血,心中的杀气升腾,他挽弓射箭,根本不看杀过来的土匪,只瞄准修二当家,松开弓弦。 这支箭穿透了修二当家的身体,将他连连带倒数步,钉在船舱上。 薛婉瞧着,微微一笑,转身进了船舱,将大门死死关上。 外面拼杀声震天,薛婉慢慢滑落,坐倒在地上。 沈淮安来了,薛婉迷迷糊糊地想,她终于可以歇会儿了。 很快,她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薛婉再醒来的时候,人已在金陵,她只觉浑身酸痛,整个人像是被石头碾过一番,连一个小拇指头都动弹不得。 她睁开眼,应是深夜,四下一片漆黑,静悄悄的,薛婉喉咙里渴的厉害,拼命说话才有了一点嘶哑的声音。 芷荷就睡在外间,听见声音,忙冲进来,看着薛婉睁开的眼睛,不禁喜极而泣。 「大小姐醒了,大小姐醒了!」她一边喊,一边冲到薛婉身边,将她一把抱住,力气大的要命。 薛婉嘶嘶地抽气,却只能无奈地拍拍芷荷,笑道:「渴,要喝水。」 芷荷一边擦眼泪,一边去给薛婉倒水,没多久,大夫便到了,又是一通兵荒马乱的把脉、开方子。待人走后,薛婉才从芷荷那里,知道了后来的事。 沈淮安是一个人登的船,在船舱外面大开杀戒,芷荷等人都在船舱里等着,不过一炷香过后,外面就安静下来,沈淮安推开门,甲板上已是血流成河,程云寨的人尽数被屠,死状还有点难看。 满船舱的妇孺都免不了大吐特吐了一翻。 这之后官兵才到,将薛婉等人护送进金陵,就住在沈淮安的宅邸。而沈淮安则气得发疯,连夜率军去屠了程云寨,竟然还在江湖上下了追杀令,悬赏一千两银子,追杀薛瑶。 芷荷描述的绘声绘色,薛婉不禁想笑,沈淮安还是老样子,一发怒,就像个疯狗似的。 没多久,薛婉醒了的消息就传开了,薛平和盈姨娘也赶了过来。 二人到金陵不过两日,一直住在沈淮安这,还未等回过神来,便听说薛家叫土匪血洗,薛平更是差点晕过去,如今见薛婉和薛宁都好端端的,薛平不禁放下心来。 薛平自然是安慰了薛婉一番,因是深夜,他不便打扰薛婉休息,很快又走了。薛平自始至终不曾提过薛瑶一句。 薛婉看在眼里,心中已然明了。 待薛平走后,春樱和芷荷才怒道:「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薛婉冷笑:「自然是家丑不可外扬。」 不过也无妨了,无论薛平什么态度,她都不会再让薛瑶活命了。 薛婉这次力战一夜,有些伤了元气,足足昏睡了两天一夜,只觉腹中空空,芷荷端了一碗粥给她吃了,薛婉觉得腹中一团暖意,又恹恹地睡了过去。 第11章 再醒过来,已是第二日下午。 薛婉迷迷糊糊睁开眼,便听见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说话之人似乎怕吵到她,声音压得极低。 「粮草是最要紧的,虽说江浙是富庶之地,但我们在此处根基不深,若是出了问题,万般皆休。」沈淮安低声说道。 「属下明白。」另外一人应道,「如此属下便先去军营看看,若有事再来报您。」 「去吧。」 这之后断断续续地脚步声去了。 沈淮安起身,站到薛婉床前。他功夫了得,人是睡着醒着,一听便知,薛婉刚睁开眼,沈淮安便听见了。 二人隔着青纱帐对视。 背着光,薛婉看不清沈淮安的脸,却能听到他的呼吸渐渐有些急促。 沈淮安掀开帐子,帮薛婉取了靠枕,让她坐起来,而后坐在床边,与薛婉对视。 「薛婉,我娶了你吧。」沈淮安突然开口道,他声音青涩地厉害,每一句话都像是有万重的难言。 薛婉愣了愣,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薛平没有担当,这江浙的地界儿上,便是加上京城,你也没有更好的人选,如今世道这样乱,不若嫁给我,起码可以护你的周全。」沈淮安低着头,不敢看薛婉的眼睛,只低声说着。 薛婉却笑了:「我倒不知道,如今这世道女子不嫁人,可就活不了了。」 「叶修昀定亲了。」沈淮安突然开口,「对方是孔家的女儿,你似乎与她相识。」 薛婉愣了愣,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叶修昀要娶孔贞? 这又是哪跟哪呢。 沈淮安见薛婉久久不说话,只当她是心里难过,不禁喉咙干涩道:「你若……你若当真不痛快,等回京城以后,我帮你出气可好?」 薛婉回过神来,忙道:「沈将军误会了,只是略有些惊讶而已。无论如何,这一次沈将军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只是婚姻大事,沈将军若是以恩相挟,似有些令人不齿。」 沈淮安定定看着薛婉:「薛大小姐明知我并非此意,又为何要这般激我?」 薛婉敛目,沉默不语。 「薛大小姐始终拒我于千里之外,实在有些奇怪。」沈淮安不动声色地问道,「按理,以我今时今日之地位,与薛大小姐并无不相称的地方,沈某人实在有些奇怪,你既然对叶修昀如此中意,又为何对我这般冷淡?」 薛婉被沈淮安问的愣住了,她自然不能说这是因为上辈子她被他伤过,根本不想和他有丝毫的瓜葛,可以沈淮安的角度来看,这事确实有些意思,她若当真是十五岁的薛婉,并无理由拒绝沈淮安的好意。 「因为……因为……」薛婉飞快地想着,许久才道,「沈将军是公主青睐之人,薛婉不过一个官家女儿,如何敢与公主争辉?」 不知为何,沈淮安的眼里竟带上一丝笑意,他点了点头,起身:「若薛大小姐是担心此事,那尽可放心,待我们回到京城,我会尽快与公主说清楚,到那时候沈某再前来迎娶大小姐,大小姐可就不能拒绝了。此事说定了,还请薛大小姐不要负了在下。」 「等等,这事怎么就说定了?」薛婉气急败坏地喊道。 可沈淮安却已不再应答,只拱了拱手,脚步轻快的离开。 薛婉一时气结,这才意识到,沈淮安这厮分明是在匡她。 角落里传出一声轻笑,薛婉望过去,只见春樱和芷荷都揶揄的看着她。她不禁气道:「你们两个小丫头,既然在这,也不帮忙,竟还看我笑话。」 春樱掩嘴道:「那沈将军那般厉害,我们俩可是不敢靠近的。」 芷荷也道:「可不是,那日小姐没瞧见,沈淮安见着你时,那样子可是要吃人的了。」 春樱点点头:「是啊小姐,沈将军对你可是没话说的。他这两日带兵出去剿匪,今早才刚回来,便先看了您一次,又去沐浴换了衣裳,也不休息,就在屋里守着您,只怕就是为了说方才那几句话呢。」 薛婉微微皱眉,她只觉得这个沈淮安实在有些古怪:「所以,沈淮安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这是薛婉打心底里不明白的地方。这一世的沈淮安既有公主的青睐,又有官职在身,薛婉于他,并无助力,沈淮安如此执着的求娶她,又到底为了什么? 总不会是真喜欢她吧? 薛婉自嘲地笑了笑,这大约是最不可能的一种情况了。想上辈子沈淮安的所作所为,薛婉不禁觉得可笑,想当初自己心心念念要这个人,他却不屑一顾,如今自己放弃了,这人却又主动贴什么,也不知是什么命。 「不必理会他,方才的话做不得准的。」薛婉说道,「日后也不可随意叫他进来,凭白污了我的闺名。」 春樱和芷荷面面相觑,瞧薛婉说的认真,只得点点头,连连称是。 之后数日,薛瑶依旧杳无音信,薛平也不跟薛婉再提此人,只薛家人在沈淮安这里叨扰,毕竟不是事儿。薛平犹豫再三,干脆在金陵城租了一个宅子,带着家人搬进去住,又派了两个得力的管家,去锦溪老家接薛家余下的仆从。 第12章 那夜土匪将薛家洗劫一空,还放了一把火,烧了半个宅子,损失和修缮都得需要时间,不出薛婉意料,薛平对外只说薛瑶受了惊吓,在乡下养病,并未言其他,还去找沈淮安求情,要他撤了这追杀令。 只这一次,沈淮安却不如过去那般好说话了。 沈家的书房里,沈淮安与薛平相对而坐。 「薛大人所言,淮安明白,只是薛大人如今也应明白我的意思,我对薛大小姐志在必得,因而绝不会姑息对她不利之人。说句过激了的话,我如今恨不得将薛瑶碎尸万段,又怎会放过她。」沈淮安似笑非笑看着薛平,言语间还算客气,可脸上的神色,却已带着一些杀意。 到底是行军打仗出来的人,薛平被沈淮安瞪得后背发凉,忍不住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 「薛某教女无方,出了这般家门不幸的事,实在是没脸见人的,只是此事到底是薛家家事,若是传扬出去,对婉儿的名声也没有好处,沈将军便是看在婉儿的面子上,也麻烦回旋一二。」 沈淮安看了薛平一眼,心中却是微带凉意,前世他对这位岳父大人所知甚少,只听说他家门风气极好,又善修身养性,在他面前,和薛婉也是父慈子孝的模样,可如今看来,却叫他大失所望。 他突然间有些明白,为何薛婉当年会孤注一掷,宁愿下嫁于她,也要脱离薛家了。薛婉出阁之前的日子,定然有着许多说不出的痛苦和折磨。可她什么也不肯说,还要在自己面前,维护爹爹的面子,薛家的名声。 沈淮安心中大痛,轻笑一声:「薛婉的名声自有我日后帮她挣,至于薛家的名声,还得薛大人您好好教导子女才是。」 这话里指摘的意思已然很明显了。 薛平脸色大变,终于绷不住怒火,拂袖而去。 书房里,沈淮安轻轻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沈忠进了屋,小心翼翼道:「少爷,有探子来报,四皇子那,又开始动了。」 李政的就藩之处在扬州,距离金陵城不到百里,行宫就建在瘦西湖畔,偌大的宫殿隐在山林之中,幽静古意,志趣盎然。 这是早些年,李政为自己安排好的地方,他素有才名,附庸风雅,本是闲散公子,只可惜,太子去后,他与李昭的竞争日渐激烈,已不复过去的平和。 此时,李政正与四皇子妃坐在正殿之上,瞧着殿下匍匐在地的薛瑶,一脸饶有兴致的模样。 薛瑶一身狼狈,衣衫褴褛,浑身上下都十分脏乱,她浑身颤抖地低着头,眼里却迸发出狠意。 「你说你被姐姐陷害,还被山贼追杀,一路由忠仆相护逃到这里?」李政和四皇子妃对视一眼,轻声问道。 「是的殿下,如今我母亲也去了,父亲被姐姐和姨娘蒙蔽,实在是无家可归。」薛瑶一边说,一边流下眼泪,哽咽道。 她连夜逃出薛家,带着盘缠到郊外的庄子上,找到了张氏生前留给她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家不过夫妻二人,早年受过张氏些许恩德,听说她要去扬州,便找了车马送她过去。 走了一半,沈淮安的追杀令便传开了,那二人怕惹事上身,竟连夜不辞而别。薛瑶气的咬牙切齿,却也无法,只得孤身一人继续上路,又辗转数日,才到扬州。早在传信程云寨时,薛瑶便想好了退路,投奔四皇子李政是她最好的选择。 张氏当初与四皇子妃相谈甚欢,手里有四皇子妃的信物,故而她一到扬州地界儿,便亮明身份,才到了行宫。 「你一个女子,能有这般的胆气和能力,实在不易啊。」四皇子妃出言安慰道,心下却并没有多少感想。 当初笼络张氏和薛瑶,不过是冲着薛平的官职去的,可如今看来,薛平已被沈淮安拉拢过去,张氏又死了,那薛瑶的用处可就不大了,如今她是沈淮安下令通缉的人,放在手里实在犹如烫手山芋。 四皇子妃正犹豫如何将她撵走,李政却已开口:「你且先下去休息,你既然到了我这儿,必不会不管你的。」 薛瑶听此,喜极而泣,连连叩头,这才下去了。 四皇子妃眉头紧蹙,转头问李政道:「殿下为何要留下此女?只怕那沈淮安知道了,更要与殿下对着干呢。」 李政冷笑一声:「便是没有薛瑶,沈淮安也要与咱们撕破脸的,他是李昭的人,必不会留我。如今父皇时日无多,若不奋力一搏,待李昭上位,你我都是一杯毒酒的下场。」 四皇子妃神色黯然:「当初我便劝殿下,不要随意介入这些争端,如今骑虎难下,便是想偏安一隅也是不行了。」 李政的脸上露出疲惫之色:「如今说什么也晚了,我与李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薛瑶且先留在这里,说不得日后还会派上用处。」 四皇子妃点点头。 「今日是什么日子了?」李政低声问道。 四皇子妃答:「今日已是二月初二了。」 「倒是个好日子,还请王妃替我递出拜帖,我要请相熟的官员、府上清客还有江淮地界的富商吃一顿饭。」李政微笑道,眼底却是杀机毕露的狰狞。 第13章 「四皇子要请人吃饭?」薛婉坐在书房里,一边临帖子,一边问芷荷。 「是啊,消息传的飞快的呢。」芷荷掰着指头算道,「听说江淮各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到了。」 「请老爷了吗?」薛婉不经意地问道。 「请了,不过老爷说了他不去。」芷荷掰着指头算道,「属咱们金陵城被请的最少,沈将军那应是连帖子都没下的。」 薛婉点了点头笑道:「下棋都有说王不见王,四皇子自然不会请沈淮安的。」 芷荷一脸惊讶:「这怎说的?」 「扬州距金陵,快马也不过一日的功夫,金陵大营近日更是异动频频,城门口戒严,来往每个人都得查路引,刚出了正月,各处便下令严守宵禁,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薛婉懒洋洋道,「李政定然是要做什么,被沈淮安给抓着了把柄,如今阴谋成了阳谋,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春樱端着铜盆进屋道:「大小姐真是懂呢,听说沈将军也是这么说的。」 芷荷挑了挑眉:「沈淮安说什么,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春樱撅了撅嘴:「还不是那个沈忠,整日来跟咱们套近乎,想知道点小姐的事儿呢。 「那你就说?」芷荷瞪她一眼。 春樱笑的像个小狐狸:「有银子可赚,为什么不能说,更何况都是我胡扯的。」 薛婉噗嗤笑出来:「你们两个,别贫了。」 李政纵然心思深沉,但和沈淮安比打仗,那就是班门弄斧了。 薛婉只听春樱芷荷有一搭没一搭的传话,便也能猜出个□□不离十,想当初,她随沈淮安辗转到金陵,总共不过三个月的功夫,沈淮安便将李政平定,如今李政匆匆起事,比上辈子,只快不慢。 这样想着,薛婉的心又定了几分,乱世之中,能偏安一隅,已是不易了。她的性子其实疏懒,对打仗之类,有些天赋,却绝不热衷,能窝在内宅里吃吃喝喝,才是正事。 正兀自出神,外面便有人来报,说是隔壁邻居家的周小姐来了。 薛婉笑道:「还不快请。」 因薛家老宅损失惨重,薛平囊中羞涩,这次在金陵城住下的房租是薛婉主动出的钱,薛婉财大气粗,选的自然是好地段,隔壁便是周阁老的一房亲戚。 周家和叶家相似,都是多少年的簪缨世家,亲眷古旧遍地,住在金陵城的,也是混的不错的人家,因经商多年,家底颇厚,周家小姐与薛婉同岁,故而没过多久,两人便熟悉起来,经常走访。 周家小姐闺名舒兰,人却是个野猴子的跳脱性子,又不好读书,和薛婉自然一见如故。 「走走走,我娘终于答应带我出门踏青了,我一听这话,可不得先把你带上吗?」周舒兰生的个子娇小,还有些婴儿肥,身上穿着件水红色的袄裙,外头还罩着披风,风风火火的进屋,也不多言,拉过薛婉的手便要往外冲。 「哎哎哎,你总得等我报备一声吧。」薛婉无奈道。 周舒兰瞪着两只杏眼,一惊一乍地:「芷荷不是说你们家都你说了算吗?还用跟谁报备。」 薛婉听此,尴尬地瞪了芷荷一眼,芷荷心虚地低下头。薛婉无奈,只好道:「意思意思,总还是要有的。」 周舒兰听了,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薛婉便去薛平处支会了一声。薛平自在沈淮安那里碰了钉子,对薛婉也是一副不冷不热的,只悉心教导薛宁功课,听薛婉如此说,只嗯了一声,头也不抬地看着薛宁的字。薛婉也无所谓,说完,转身便走了。 金陵城纵然也有众多达官显贵,但到底不比京城,规矩没那么多,薛婉呆的也自在。 周家安排的马车已到了薛家门前,只见三辆车马均是十分宽敞华贵,周舒兰拉着薛婉上了其中一辆,薛婉十分好奇地回眸看了后面的两辆车问道:「除了周夫人,可还有别人在?」 周舒兰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还有我哥。」 薛婉点了点头,并没多想。 周舒兰的哥哥周瑾之是周家这一支难得的读书人,为人十分谦谦君子,去年考了个举人,因家中有经营粮食的背景,如今在金陵府做了个主簿。 如今局势尚有些紧张,金陵城等闲是不让出门的,所谓踏青,也不过是乘车到秦淮河畔支个青纱帐子而已。 秦淮河畔本就有不少酒楼,但多数不太适合闺阁小姐前去,因此,周舒兰寻了一处人迹罕至景色宜人的僻静处下车。 周家的下人们将帐子支起来,又摆上瓜果,周舒兰便拉着薛婉跑到河边促膝而坐。 如今天色渐暖,秦淮河两侧绿树成荫,微风吹过,二人坐在河边,难得的惬意。 薛婉说了些京城里的故事,周舒兰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又道:「哎,你们城里人勾心斗角实在太多,你不累吗?」 薛婉微微一笑:「累啊,可累又有什么办法?总还是要面对的,我过去也想过逃避,却事与愿违,越发不顺遂,如今是想开了,再不肯,再不愿意,也得面对不是。」 第14章 周舒兰点点头:「是啊,总是要面对的,真该叫我哥那个死脑筋过来听一听。」 薛婉微微一愣:「你哥?」 周舒兰神色微微一暗,苦笑道:「我哥过了今年就二十二岁了,整日里只想着公务,不娶妻,也没有侍妾,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过的像个苦行僧似的。我们家里人都很担心……怕他哪一天想不开,连官也不当,出家去。」 薛婉从不爱打听旁人家事,是以虽然心中疑惑,却也不曾多言。 「我哥十七岁的时候,家里给寻了一门亲事,也是大家闺秀,本都定了亲的,临过门前,那女子却得疾病死了。我哥伤了心,差点一病不起,后来虽然好了,人却不爱说话,只闷头读书,起先我爹娘还挺高兴的,如今却急的厉害。」周舒兰皱着眉头说道。 薛婉听此,忍不住回头看了周瑾之一眼。 周瑾之正坐在周夫人身侧,帮周夫人斟茶,脸上带着淡淡笑意。 薛婉和周瑾之也不过打过几个照面,那是个十分斯文的男人,面容白皙,举手投足都是谦谦君子,他很爱笑,叫人觉得如沐春风,却未料到,竟有这样的一番过往。 「阿婉,你说人和人之间,真的会有那么深的感情吗?他们也不过见过几回,又没一起生活过,有时候我觉得那姑娘若是活着嫁进我们家,我哥也许不会如此,而正因为她死了,我哥反而走不出来了。」 薛婉侧脸看着周舒兰皱成一团的小脸,轻轻叹息一声:「你倒是个十分通透之人。」 一见钟情固然有激情,可感情的事却是细水长流的,若那薄命的女子当真嫁给了周瑾之,也许反而不会如此了。 薛婉和周舒兰一时无言。 没多久,周舒兰身边的丫鬟走过来,说主母叫她。 薛婉和周舒兰便一起起身,回到帐子旁。 周夫人是个和蔼可亲的妇人,对薛婉态度十分亲厚,笑道:「薛姑娘快坐,舒兰快来帮我瞧瞧,前日我要你带过来的蜜饯被你放到哪里去了?」 周舒兰睁着眼睛懵懂:「不就在箱子里吗?」 周夫人轻斥一声,一把拽走了周舒兰:「若是找到了,还用得着问你吗?还不快过来帮我瞧瞧?」 薛婉只得与周瑾之对坐无言。 因周舒兰刚刚提过周瑾之,她忍不住打量起他来。 周瑾之穿了件文士袍,宽袍大袖的,坐在草地上,也是背挺的笔直,如一簇修竹,瞧着便叫人觉得可亲,只他眉宇间尽是一股郁色,身形瘦削,像是随时要羽化仙去一般。薛婉瞧着他的样子,倒明白周舒兰为何这般担忧了。 过了一会儿,周夫人一直不归,薛婉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四周瞧瞧,却见丫鬟们也不见踪影,躲得远远的。 周瑾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薛婉的神色,突然开口道:「对不住薛姑娘了,还请姑娘看在家母爱子心切的份儿上,莫要生她的气。」 薛婉不禁无奈:「周夫人确实唐突了些,周公子也该劝着点。」 周瑾之不禁低笑:「我如今这般,叫父母担心,已是不孝,哪里还敢劝她,更何况家母最能拿捏我,我若一提此事,她便开始抹眼泪,叫人实在无法开口。」 「可周夫人却始终没能劝住公子。」薛婉也笑道。 周瑾之点点头,坦然道:「有道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薛姑娘也不必惊慌,在下并无此意,自然也不会为难姑娘。周家虽说是商贾人家,但还有几分气度,今日之事,绝不会有更多人知道,不会叫姑娘为难的。」 薛婉听此点了点头:「周大人的人品,我自然是信的。只既然如此,我倒是想劝周大人一回了。」 周瑾之笑了笑:「姑娘但说无妨,只是劝说的话,在下听了数回,只怕要让姑娘白费口舌了。」 薛婉摇摇头:「我并不准备劝你,既然心中有所牵挂,自然不该另娶他人,白白毁了旁的女子一生,只是公子若当真念念不忘,倒不如一头扎进这秦淮河里,给自己,也给家人一个解脱。」 周瑾之没想到薛婉上来就让他跳河,不禁微微一愣。 薛婉笑起来:「既然不想死,公子便不该在此事上过多伤怀,反而惹得亲人跟着一起哀伤不痛快。」 「薛姑娘说的也不无道理。」周瑾之点点头。 「娶妻倒是其次,周夫人一片慈爱之心,并非只是逼你娶亲生子,只不过她不愿见你如此寂寥罢了。想那位姑娘若是泉下有知,只怕也会耿耿于怀的。」薛婉的脸上带着一丝怜悯。 周瑾之微微一怔,轻声道:「她临走之前,也曾劝我,不要思虑过重,可说的容易,当真做起来,才是艰难。我如何不知自己如今活的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可我却始终是放不下的。薛姑娘,五年了,夜里闭上眼,竟还是她的音容笑貌,仍如往昔。」 周瑾之说到此处,一时哽咽,竟是一行清泪,沿着下巴滴落。 薛婉瞧着也是同情,这周瑾之倒真是个情深之人,她伸手将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示意周瑾之擦擦眼泪。 第15章 周瑾之接过手帕,笑道:「周某这般行径,叫薛姑娘见笑了。」 薛婉刚想说句不要紧之类的再安慰周瑾之一番,便听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声。 「是挺可笑的。周大人。」沈淮安面色铁青的看着周瑾之和薛婉,负手而立,口气里的酸劲儿足够装一缸的醋了,「我今早传令,叫你核对粮草数目,不知这秦淮河畔,可有我要东西吗?」 周瑾之瞧着沈淮安,忙站起来,拱手道:「还请沈大人恕罪,粮草数目下官今早已核对完毕,差人送往沈府,只怕是沈大人刚巡营回来,还没来得及看到公文。」 「这么说,是我错怪你了?」沈淮安似笑非笑地扫过周瑾之的脸。 「岂敢岂敢,今日实是家母定要我陪她一同踏青,故而推脱不掉,我出门时已吩咐过家仆,若是有要事,可快马来寻我。」 「陪你的母亲?」沈淮安看看周瑾之,又看看薛婉,扬着下巴问道,「这难道是你的母亲?」 周瑾之&薛婉:…… 薛婉轻咳一声:「周夫人方才去寻东西,一会儿便归。」 她抬头和沈淮安对视着。 沈淮安身上穿着轻甲,腰间别着马鞭和佩剑,大约正如周瑾之所说,是刚刚巡营回来。 「嗯,这样好的天气,确实适合踏青,赏景,不若我便陪你们一起看吧。」沈淮安说着,席地而坐,还随手拿过一个茶杯,自斟自饮起来。 薛婉张了张嘴,想说那是她的茶杯,但终究是又咽了回去。 沈淮安看薛婉欲言又止,冷冷一笑:「都坐啊,站着干什么?」 沈淮安自郊外巡营回来,本是要直接回府衙的,是沈忠看他近来惆怅,便提议绕道从秦淮河畔回去,未料到刚过来,便见着薛婉和周瑾之坐在一起聊天。 周瑾之的痴情在金陵城也是有名,沈淮安刚来时,便听府里的官员说起过,只是他骨子里是不屑一顾的。他和周瑾之不是一类人,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若是爱人死了,还做什么矫揉造作的姿态,一剑抹了脖子便是。沈淮安看不惯他,但周瑾之管粮草却委实是一把好手,他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人才。 可如今,沈淮安认真想,他得不得考虑,要不要把周瑾之撵到乡下去,最好和薛婉保持足够的距离才叫人觉得安心。 沈淮安煞有其事地坐在草地上,左右两侧各坐了薛婉和周瑾之。他不敢看薛婉的神色,便折腾周瑾之来出气。 「周大人掌管钱粮,是我金陵大营的钱袋子,位卑而权重,是举足轻重的位置。只愿周大人勤勉一些,不要整日里想些儿女情长,否则待他日我上了战场,难道还要担心你哪天突然想不开吗?」沈淮安说话像是把冷刀子,嗖嗖地在周瑾之的心口上戳来戳去。 周瑾之被沈淮安说的脸色发白,手指下意识地攥紧。 「下官……必不会为了私事耽误了公务。」 沈淮安满意地点点头,却似笑非笑继续道:「那便好,文人嘛,吟几首酸诗不算什么,只别把诗文都当真,什么十年生死两茫茫的,什么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哪个不又是三妻四妾了一番。周大人如今也是骑虎难下,若是寂寞难耐,不若待入了夜再来秦淮河,溺死在温柔乡里几回,说不得就什么都忘了。」 薛婉有些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抬头看了沈淮安一眼。 沈淮安并不是多话之人,但却有一张尖酸刻薄的嘴,若是有心刺你,那绝对是气死人不偿命的性子,也不知今日他抽哪门子的风,这般刺激周瑾之,简直恨不得要他当场跳了河才好。 周瑾之气得浑身发抖,红着眼睛瞪着沈淮安。 沈淮安痞里痞气地笑道:「周大人这是怎么了?」 「周公子是老实人,沈将军何必欺负人家。」眼看周瑾之气得快要动手了,薛婉忍不住开口,她实在不想眼看着这文弱的公子被沈淮安寻了借口暴揍一顿。 沈淮安转头看向薛婉,二人的目光恰好对上,薛婉微微蹙眉,眼里带着不赞同。 他还剩一半的损话便突然间没了声息。 周瑾之本就是个老实人,哪里受得了沈淮安这样的刺激,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朝沈淮安扑上去,竟还拱了拱手道:「沈大人对下官多有误会,下官不愿解释,有道是日久见人心,下官的为人,沈大人会知道的。」 他颤颤巍巍地说完,转身便走,眼角都是通红。 薛婉目送周瑾之离开的背影,只等他走了才轻声说道:「沈将军又何必专捡扎人心窝子的话说。」 沈淮安却冷冷一笑:「我就是厌恶他这惺惺作态,故作情深的模样。」 薛婉摇了摇头:「周大人之心痛并非作伪。」 「若当真痛彻心扉,又哪里还能好吃好睡的活过五年?」沈淮安看向薛婉,自嘲地笑了笑,「若换做是我,只怕早就随心爱之人去了,不必等到今日,又来这里招惹旁人。」 薛婉觉得沈淮安这话,似乎是话里有话,却又拿不准他的意思。 第16章 沈淮安说完,站了起来,身上的盔甲碰撞,发出几声脆响,他低头看着薛婉,眼底似有许多话要讲,终究却只化作一声轻叹。 「再过几日,战事将起,薛大小姐保重。」沈淮安抱拳说道,转身离开。 薛婉看着沈淮安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怔了片刻,也跟着叹了口气。 同生共死吗? 曾经,她也是做得到的,但如今,已是万般皆休。 那日过后,正如沈淮安所言,江淮各地的气氛愈发紧张起来。 四皇子于扬州设宴,近半数的官员都去了,宴会刚过,远在京城的皇帝便申斥四皇子不合礼数,在宴会上使用超过藩王规格的礼乐。皇上下令,将李政豢养的私兵裁撤一半。 这自然更加挑动李政敏感的神经,三月立春过后,李政终是昭告天下,以清君侧之名反了。 烽火狼烟,锋镝所指,俱是焦土。 很快,局势已不受控制,京中传来消息,授沈淮安平南大将军之衔,统辖东南各省的军队,金陵大营顿时战鼓喧嚣。皇帝下了诏书,认定李政为反贼,下令诛杀。 这场皇位之争,终究是分出了一点胜负来。 大军开拔的前夜,金陵城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没有灭灯,金陵的子弟兵,有父母送儿子的,有妻子送丈夫的,亦有兄长送弟弟,就连向来热闹的秦淮河畔,也奏起了离别的相思之音,平添了一分惆怅。 薛婉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院子里静悄悄的,天边已泛起一丝白色,眼看就是破晓十分了,芷荷和春樱都睡了,只她一人却睡不着呢。 这样的天色对于薛婉来说,实在是十分熟悉的,在薛婉的记忆里,她见过太多这样的清晨,边关五年,有半数的时间,沈淮安都是在这样的时辰开拔的。 远处的金陵大营隐约可以听到号角声,幽幽传来,薛婉眺望远处,却也只能看到高高的城墙。 此时,她的身后传来一声树枝被踩断的轻响,她回头,便见沈淮安一身铠甲,站在院子里。 那不是秦淮河畔时,那种轻便的锁子甲,今日沈淮安穿的是重铠,头盔、护心镜、战裙……每走一步,都带着吭哧吭哧的脆响。 沈淮安的脸被头盔挡住,几乎看不真切,只有一双眼睛露着,在夜色中闪着光。 「沈将军果然轻功了得,穿成这样,还能轻而易举进我家的院子。」薛婉讽刺道,「倒不知我是该先骂你登徒浪子,还是夸您一句艺高人胆大。」 沈淮安却弯了眼睛,并不准备与薛婉争执,他眼里柔柔地带着笑意:「本只是想出门前悄悄看你一眼,未料到你也没睡。」 院子里静悄悄的,已是三月,金陵城满城都弥漫着桂花的香气,薛婉的院子里也种了不少,此刻暗香浮动,月色尚还有一点余光,映在沈淮安雪亮的佩剑上。 薛婉不说话。 沈淮安又道:「李政不善用兵,麾下也没有什么可用的将才,此次出征十拿九稳,你不必担心。」 薛婉不禁气结:「沈将军自说自话的本事倒是比谁都强。」 沈淮安看着薛婉着急否认的模样,心里却柔软的仿佛是秦淮河畔的一盏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画舫里传出那些吴侬软语的小调。 他知道,她是担心的,这并不是沈淮安多么狂妄自大,而是因为以薛婉的性子,今日无论是谁出征,她定然都会担心。她就是那样悲天悯人的性子,所以才辗转不得入眠。 即便如此,沈淮安想到,薛婉心底定然是关心她的,也仍然觉得高兴不已。 「我走了。」沈淮安轻声道,「定会凯旋归来。」 说罢,沈淮安转身,准备翻墙离开。 薛婉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说出口。她想,罢了,沈淮安这人祸害遗千年,定然不会有事的。 金陵城消息灵通,战事的进展很快就传了回来。 听说沈淮安率军出击,和四皇子战于长江。四皇子大败而逃。 沈淮安攻陷扬州,四皇子继续南逃,残兵在锦溪集结,两军对峙。 人人都说四皇子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金陵城原本紧张兮兮的氛围也渐渐平和下来,街上都在传,不出一个月,沈将军就会回来了。 芷荷和春樱每日兢兢业业把消息传回来告诉薛婉,薛婉听了只随口道:「小道消息,都是说不得准的。」 春樱和芷荷面面相觑,刚准备再揶揄薛婉几句,却是周舒兰又上门了。 自战事起后,周瑾之便忙的脚不沾地,常不在家,周舒兰偶尔与薛婉说起,薛婉便糊弄周舒兰拿出周家私藏的江淮地形图,跟她讲解大军所在的位置,沈淮安的打法,周瑾之运粮的路线。 薛婉说的头头是道,周舒兰听得津津有味,还时常回家分享给母亲。 只周舒兰对沈淮安还是十分不友好的,当日毕竟是他搅和了周瑾之和薛婉「相看」,是以,说起话来,忍不住带上了埋怨。 「那沈将军用人十分严苛,我哥近来忙的脚不沾地的,昨日天黑才回来,夜里又匆匆出门,押着粮草从南门出城了。」周舒兰轻声叹了口气,「这两日光是鞋就磨破了好些双呢,人也消瘦不少。」 第17章 「打仗期间,这不稀奇的,只是后方而已,若是上了战场,能囫囵回来,可都是万幸的。」薛婉安慰道。 周舒兰轻叹了口气:「我哥那性子,若是真的要上前线,只怕我娘得日日吃不下饭了。」 江浙一代都是富庶之地,更是连年没经过战火,哪里见过打仗是什么模样,薛婉听着周舒兰略带稚嫩的话,只莞尔一笑。她并不愿叫周家多担心,故而没多言什么,只是押运粮草这种事,其实是个高危职业。 一旦敌人动了心思,又被查出踪迹,轻骑快马绕道后方劫了粮草,那负责押运粮草的官员为国捐躯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强了,不过以沈淮安那缜密的作风,必然不会叫人端了他的后方才是。 可两日后,周舒兰再上门时,却已哭成一个泪人。 「薛婉,我哥出事了,我哥出事了!」周舒兰哭得一塌糊涂,拉着薛婉,几乎话不成话,颠三倒四地说了半天,薛婉才听明白了。 原来那日周瑾之运粮出门,没过多久,便与大军失去联络,周家派出家仆,战乱中死了好几个,才勉强有个激灵的回来报信,说周瑾之的粮草被劫了,押送粮草的官兵如今被围困在跑马山附近,若是无人救援,很快就要被消灭了。 薛婉一边听周舒兰哭,一边摊开地图,仔细搜寻。 跑马山距离金陵不远,是一片群山,山中因常有人走,故而有一条自山涧中劈开的路,十分险峻,适合伏兵。 如今沈淮安的大军正在锦溪附近与李政的军队对峙,李政的军粮自西南经运河走水路,而沈淮安的军粮正是一直由周瑾之从金陵四周筹集。 如今粮草被劫,只怕会动摇军心。 薛婉一边看着地图,一边问周舒兰:「周瑾之带了多少粮草?」 周舒兰说了一个数,薛婉大约估算一下,正是沈淮安的大军一个月的口粮,按着周瑾之来回运粮的速度,大军还可撑上半月有余,这对于鱼米之乡的江南来说,并不十分要紧,沈淮安便是就地征粮,也能撑好一阵子。 薛婉眉头紧蹙,看着地图发呆。 周舒兰哭道:「薛婉,你和沈将军那么熟,你能不能给他写封信,让他派人救救我哥啊!」 薛婉竖起一根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周舒兰的啜泣声在屋里静静响着,可薛婉却恍若未闻,只是继续盯着跑马山,露出恍惚的神色。 许久,薛婉才抬头道:「你先回去休息,我会给沈淮安写信,你娘如今年岁渐长,身子也不好,你得好好安慰她才是。」 周舒兰点点头。 这之后,薛婉又好说歹说,安慰了她一番,叫芷荷将人送回周家,待送走了周舒兰,春樱才忍不住开口:「大小姐,您当真要给沈将军写信吗?」 薛婉摇头,脸色颇为阴沉:「根本没必要,周瑾之和粮草根本就是个诱饵。」 春樱一脸疑惑地看着薛婉:「大小姐的意思是?」 「跑马山根本就不是押运粮草的必经之路,倒是个包饺子的好地方,等着瞧吧,不出几日,必定会有大军粮草耗尽的传闻,李政的人会不顾一切的往跑马山扑过去。」薛婉盯着地图,喃喃道,「到那时,李政可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可是,如此一来,周瑾之便是必然会被牺牲掉的。 薛婉在心中默念,她有些难过的想起周瑾之有些苍白的脸和眼里炙热的感情。 沈淮安,你如今当真心硬如斯吗? 入了夜,金陵城外的崇山峻岭便都隐在黑暗中,影影绰绰之间,只有巍峨的层峦叠嶂隐约露出巨大的轮廓,仿佛一团团的黑影子。 跑马山前,李政的军队安营扎寨,士兵们十人一组,巡视营地,火把熊熊的燃烧着,干燥的木柴,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 一队骑兵小心翼翼地接近营地,这只骑兵队伍足有百人,未着甲胄,均用厚布包裹马蹄,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绕过军营,往跑马山深处赶去。 他们数人为一组,在巡逻士兵的间隙中,略过营地,直奔山上。 等到了半山腰,领头的骑手才回头看着山下灯火通明的营地,嘴角勾着一丝笑意。只见此人身着劲装,腰身挺拔,不是沈淮安是谁。 「少爷,咱们真的不打?」沈忠跟在沈淮安身后,忍不住问道,「沿着山脚安营扎寨,延绵百里,不把他们烤了,老天爷都不同意啊。」 沈淮安瞪了沈忠一眼:「就知道杀!出来时,我怎么跟你说的?」 沈忠见沈淮安当真有些生气,才悻悻地撇撇嘴道:「少爷说了,老子要杀儿子,就应该亲自动手,咱们若是动了手,人家说不得还不愿意呢!」 沈淮安点了点头,看着山下的连营,轻笑道:「狡兔死,走狗烹,自然不能赶尽杀绝,更何况若早早便把人了结了,怎么能显出我会打仗来?最好是打上个一年半载,等皇上急了,才好下手。」 沈忠看着沈淮安蔫儿坏蔫儿坏的样子,十分认真严肃地点了点头:「少爷,你这人变坏了。」 第18章 沈淮安懒得理会,勒住缰绳,朝山上继续策马狂奔。 此时,跑马山的山顶上,周瑾之蜷缩在一堆篝火旁,他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浑身上下都有伤,身上的衣衫渗出血来,见沈淮安亲自来了,忙颤颤巍巍地起身行礼。 「下官实在有负大人所托!」 「你伤的这么厉害,就不要乱动了。」沈淮安皱着眉头,急忙上前将他扶起,又命随行的大夫好好帮周瑾之医治。 瞧着周瑾之一身的狼狈,他心里是气不打一处来的。 跑马山之围,不过是沈淮安做的一个局,就是为了将李政从后方引出来。重活一世,他比过去更懂帝王家的心思,也没准备继续为李家人卖命。 李政虽是起兵谋反,但到底是永嘉帝喜欢的孩子,若是当真死于他沈淮安之手,难保日后永嘉帝不会秋后算账,怀恨在心。 是以,沈淮安这一次并不准备早早平定叛乱。他的计划是和李政猫捉老鼠的玩上两三年,待自己羽翼丰满,军中也有了威望,永嘉帝病入膏肓,李昭即将继位的时候,再把李政这个移动的绝世大功劳给宰了。 为了让李政能够多活两年,沈淮安不得不暴露自己后方粮草的运输线路,逼周瑾之在跑马山呆上一阵子。按着他一开始的计划,是要周瑾之撑上一阵子,而沈淮安则会假装惊慌失措的派兵来援。 到那时候,李政便可以围点打援,在跑马山的外围和沈淮安的军队打上好一阵子,而周瑾之作为那个吸引援军的诱饵也不会有事。 可就在周瑾之被围困的第三天,沈淮安便收到消息,这厮跌下山崖,受了重伤。 沈淮安气得当场打翻了营帐里的酒碗。 周瑾之这样的文弱书生,沈淮安本是看不上的,但在粮草上,他却不得不承认,周瑾之实在厉害。整个江淮一带,何时何地有粮,价钱几许,什么粮贵,什么粮便宜,怎么买合算……诸如此类,这世上没有比周瑾之更懂的了。 同样是主管粮草,周瑾之平均买一石粮食只花五百钱,若是换个人,可能就得八百钱。 在沈淮安这儿,大头兵有的是,这样的人才却极少,是以,沈淮安听说周瑾之出了事,纵然再气,也是急了眼,亲自带人摸上山来,看个究竟。 周瑾之是在上山的路上,被李政的人伏击,惊了马才滚下山崖的。饶是沈淮安专门派了一队亲兵来保护他,也实在没能拦得住。 眼看周瑾之一副随时都要倒下的模样,沈淮安皱着眉头呵斥道:「你们这些人,明知道周大人羸弱,竟还不看紧了些!待此战了了,定要军法处置!」 周瑾之被沈淮安说的,脸色愈发白了。 「都是下官办事不利,大人不必再言其他。」周瑾之轻声道。 沈淮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周大人不必介怀,安心养伤便是,待你恢复了体力,我便安排人带你下山,这跑马山后头,有一条小路,十分隐秘,下山之后,周大人和我军主力汇合,继续调兵,将李政的军队逼退便是了。」 周瑾之点点头,拱手道:「是。」 而金陵城中,一片静寂,只薛婉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周舒兰红肿着一对眼睛,面若枯槁,眼里尽是绝望。 正如薛婉所料,没过几日,金陵城里就传出了一些流言蜚语,都说沈淮安的后方粮草已被切断,大军已然溃散,更有传的邪乎,沈淮安身受重伤,下落不明,一时之间,满城都是人心惶惶。 这些流言里,有一些定是沈淮安的□□,也有些说不得是李政的探子放出来故意动摇军心的,薛婉本不在意,只偶尔跟薛平旁敲侧击,打探跑马山的消息,可惜一无所获。 直到今夜,周舒兰连夜寻过来,说他们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家丁无意间救了一个战场上的伤员,亲眼瞧见李政亲自带人守在跑马山,如今跑马山驻扎着无数军队,而沈淮安的大军仍是不见踪影。 「我爹娘是坐不住了,已雇了镖师,预备明日就出发,到跑马山去看看情况。」周舒兰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道。 薛婉微微皱眉:「镖师?如今跑马山被李政的军队团团围住,便是有人,又怎么能上的去?」 周舒兰脸色黯然:「那些镖师也这般说,可我娘又能如何,只得苦苦哀求了一翻,又加了价钱,那些人才勉强同意过去看看。 薛婉听此,突然隐约记起,想当初,她随沈淮安进入金陵时,曾与沈淮安亲自查看过跑马山,跑马山的后山有一条小路,地势又险峻,最适合设下陷阱,对付李政。 可惜那李政实在太不经打,不等用上这样的地势,便被消灭了干净。 薛婉咬了咬唇:「据我所知跑马山的后山是有一条小路的,人迹罕至,通往山脉的另一侧,绕个道便可回金陵。」 周舒兰眼中刹那间亮了起来:「当真?」 她的声音近乎颤抖。 薛婉点了点头,略微迟疑道:「只是那地方十分偏僻,若是寻常人,只怕是找不到的。」 周舒兰听此,忙起身,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第19章 薛婉吓了一跳,忙将她扶起来,她却怎么也不肯,只哭得满脸泪痕道:「阿婉,求求你救救我哥吧,他的命那么苦,不该如此的,他不该如此的。」 「你先起来,咱们慢慢说。」薛婉一时无奈。 周舒兰跪在地上啜泣,却怎么也不肯起身,只跪在地上说:「我知道,此行凶险,你也不过是个闺阁小姐,我本不该让你冒这样的险。若不然我同你一起去可好?若是遇到匪徒或者军队,我来掩护你逃走,你定会安然无恙的。」 周舒兰匍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叫薛婉好不尴尬,此时深更半夜的,周舒兰说的歇斯底里,足可以吵醒整个薛府的人。 她长叹一口气道:「罢了,我便去一趟吧,只若由我领队,那些镖师,都得听我的命令才是。」 周舒兰点头如捣蒜,见薛婉答应了,这才站起来,破涕为笑。 「我知道你的本事,有你在,定能把我哥带出来。」 薛婉最最瞧不得人哭得这样无助,她将周舒兰拉起来,拿出帕子帮她擦干眼泪,温声道:「我也不要你同行,你什么也不会,在家等消息便是,我定会将周公子带回来。」 周舒兰听此,又要下跪,薛婉吓了一跳,又好言相劝了一翻。 「好了,此事匆忙,我还得准备一番,你先回去,待明日派人从后门捎话给我,我得悄悄离开。」薛婉叮嘱周舒兰道,而后又是一番赌咒发誓,这才将人打发走了。 周舒兰走后,薛婉愈发疲惫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把这事儿给拦下来了,薛婉也忍不住头疼的想,她这个路见不平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呢。 此时,春樱和芷荷进屋,很是不高兴地瞪着她。 「小姐,我看你是疯了,这兵荒马乱的,你竟答应去跑马山?」芷荷率先开口。 春樱也跟着上了:「可不是,哪能这么乱来的。」 薛婉轻叹口气:「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总不能真的看见死不救。」 春樱撇撇嘴:「说来说去,吗周小姐不过是慨他人之康罢了,也不知小姐若是出事了,周家人肯不肯出这么大的力。」 薛婉一时莞尔笑道:「旁人不敢说,那位周大人,倒是个真正的谦谦君子。」 芷荷不屑一顾:「我瞧着还是沈大人好。」 春樱难得干脆利落地说:「我也觉得。」 薛婉受不了地看着她俩,站起来:「好了,你们俩又想什么呢!还不赶快帮我收拾东西,武器、药材都尽量多带,芷荷,再帮我找一身男装。」 二人不情不愿地将东西收拾好了,第二日一早,薛婉换上一身短打的男装,头发束在一起,只插了一根玉簪,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芷荷将挽星河用布包起来,递给薛婉,薛婉背在背上,手里拿着匕首,回眸朝二人飒爽一笑。 「如何?」 芷荷和春樱均是呆了呆,而后又齐齐轻斥道:「耍帅有什么用?」 薛婉哈哈一笑,挥了挥手,走出屋子,翻墙而出。 墙外,镖师们都已等候多时,周夫人和周舒兰都在外面,泪水涟涟的给薛婉送行。 周舒兰狠狠抱了薛婉一把:「我等你平安归来。」 薛婉一笑:「放心吧。」 晨光熹微之间,薛婉翻身上马,和一行镖师二十几个人一起朝跑马山进发。 周家找的镖师自然是全金陵最好的,周舒兰不敢告知诸人薛婉的身份,只说是寻了个知道路的朋友,是个江湖游侠。 都是走江湖的,领队的刘镖头一眼便看出薛婉是女扮男装,见她生的花容月貌,想她纵然会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是个累赘,一路上都很是忧心忡忡。 他以为薛婉是倾慕周瑾之的大家小姐,为了救情郎,才做出这荒唐事来,想到万一遭遇了敌手,他们还要一边应敌,一边护着一个娇滴滴的娇小姐,刘镖头便觉得很是烦恼。 薛婉见刘镖头一路上欲言又止的模样,心知他的意思,却也不多言,只闷头赶路。 因要绕过四皇子的大军,他们自金陵城郊绕了一个大圈,才绕到跑马山的后山,一条上山的小路,有些地方还得下马走过去,刘镖头悄悄薛婉的小身板儿,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薛姑娘,我等已到了地方,不若我派个人陪你在山下等着,我们上山去把周公子救下来就是了。这山高路远的,你一个姑娘家,万一磕着碰着,我们怎么跟周家交代。」 薛婉笑了笑,也不与刘镖头争执,只道:「我定不会托你们后退的,您放心吧。」 说罢,她率先一步,打马上山,余下人面面相觑,只得跟在了后面。 绕道跑马山足足花了五个时辰,待到上山时,天已渐渐黑了,昏暗之中,镖师们也不敢点火把,只得抹黑上山。 刘镖头气喘吁吁地跟在薛婉身后,将焦躁不安的坐骑狠狠拽上一块大石头,眯着眼抬头看了看上面。只见薛婉一身劲装,手里拿着一把豆子,一边逗着自己的马,一边攀上岩石,轻巧地翻了个身,便消失在黑暗中。 第20章 「这丫头,还挺有两下子的。」跟着刘镖头跑镖了半辈子的老伙计笑道。 刘镖头苦笑一声:「叫后面的弟兄快一点,总不好比个小丫头还慢呢。」 薛婉循着记忆一路往山上走,这于她来说,毕竟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此时她也是凭着昔日的记忆前行,心里多少有些打鼓。 这一路走,她已然发现,这条山路显是刚刚被人走过的样子,越往山顶上去,脚印和人走过的痕迹便越多,显是有人走过,若被伏击,那当真是进退两难。 此时已入夜,跑马山一片静谧,山风飒飒吹过,将树叶吹得簌簌作响,一轮明月高悬在天空,如此奔走,别说是人,就是马匹也累的呼哧呼哧,不愿再向前。 薛婉突然停下脚步,只因月光之下,她竟在地上看到了些斑驳的血迹。 血迹还新鲜着,薛婉后背发凉,那一刻凭着本能急退,只见她方才站着的地方已插上了两根羽箭。 「藏!」薛婉喊了一声,就地滚到一块大岩石下头,镖师们也都机警,不多时,山路上已没了人迹。 此处已接近山顶,若当真是敌人埋伏在此,只怕周瑾之已凶多吉少。薛婉心中了然,却不得不咬牙,慢慢拔出匕首。 很快,山路上传来脚步声,那声音很轻,但极稳,薛婉在岩石下,看着一道黑影探出头来,月光自那人身后撒下,把他的轮廓照的格外清晰。 薛婉细细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暴起,她娇小的身材在半空中硬是扭了个弯,手中的匕首狠狠刺向来人! 只听「当」得一声脆响,匕首刺中了来人的铠甲,发出刺耳的脆响,而后是沈淮安暴怒的叫声:「薛婉!」 那一声暴喝,在静谧的山谷里响起阵阵回音。 「薛婉,薛婉,薛婉……」声音在黑暗中回荡,犹如一声声的叹息。 薛婉轻巧地落地,抬头愕然看向来人:「沈淮安?你怎会在这儿?」 听是自己人,镖师们纷纷出来,抹了一把冷汗,方才他们是真的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里了。 沈淮安看看薛婉的打扮,再看看身后的人,心中顿时了然,他面色冷若冰霜,仿佛要将在场所有人都冻死似的。 他不理会薛婉,只挥了挥手:「沈忠,除了薛大小姐,余下人都给我绑了,带回山顶,细细拷问。」 「是!」 薛婉愣了愣:「这些都是周家雇的镖师,来寻周瑾之的,他人呢?」 沈淮安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划过一丝狠厉:「你若再多说一句,我现在就剁了周瑾之!」 薛婉莫名其妙地看着沈淮安,只她知道沈淮安这人向来说到做到,从不打诳语,因而纵然心里有些微妙的火气,却也一声不吭。 沈淮安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埋伏在山路两侧的伏兵这才亮了身份,薛婉扫了一眼,足有五十多人,想到此,薛婉不禁有些后怕,方才若是沈淮安不出来,直接下令放箭,那眼下她已然是个筛子了。 薛婉跟着沈淮安的兵终于一路到了山顶。跑马山的山顶上是一块巨大的岩石,经过多年的风出日晒,已成了一块平地。 周瑾之和几个伤员围在篝火旁,四周散落着的推车上,捆满了粮食。 篝火上正架着一口大锅,肉粥咕嘟咕嘟地冒着青烟,香味四溢。 周瑾之一身狼狈,四处捆着绷带,见着薛婉,忙从地上爬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薛小姐,你怎么来了?」 薛婉笑了笑道:「周夫人和舒兰都十分担心大人,因而雇了镖师,想进来打探情况。我曾听出身金陵的下人说起过这跑马山后山的小路,便跟他们一起过来了。周公子没事我便放心了。」 毕竟是赶了一天的路,薛婉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脸上也沾着尘土,周瑾之瞧着薛婉这副样子,内心一热,忙敛了衣襟,情真意切地鞠了一躬:「劳烦薛小姐了。」 薛婉摆摆手:「哪里哪里。」 这后面,则是沈忠押着那二十几个镖师上了山,这些个镖师平日里在江湖上也都是有头有脸,桀骜不驯之人,如今却被捆成粽子,各个气得脸色发青。 薛婉见着众人,微微皱眉,走到沈忠身边,拱了拱手:「这些都是周家请来的镖师,确非奸细,还望大人给他们松了绑吧。」 沈忠为难地挠了挠头:「薛大小姐还是别为难我们了,有什么事,您得去跟少爷说。」 其实沈忠心里也十分别扭,好歹也是二十几个壮丁,等过两日攻下山去的时候,现成的劳力,还不用出钱,多好,如今就因为打翻了的醋坛子,就牵连他们,把人给捆了,实在说不过去。 只是此时沈淮安正在气头上,沈忠才不会愣头青似的,上赶着当出气筒。 薛婉看在眼里,只得硬着头皮去寻沈淮安,想要他将镖师们放了。 沈淮安上山之后,便是一脸生人勿近的表情,此时正坐在一块岩石上,夜里山风渐起,呼啸而过,沈淮安一身铠甲,在月光下发着亮光。 他仍是一脸愠怒的神色,薄唇紧抿,似乎在生闷气。 第21章 薛婉上前一步,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沈将军。」 沈淮安不理会她,只定定看着远处。 此处是跑马山的最高峰,自这里望过去,连绵的群山犹如潜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只有隐约的轮廓,莫名让人生出寒意。而这片黑暗之中,有一处却隐约可见灯火闪烁,正是金陵城。 这一路上山,沈淮安想到薛婉不顾一切来救周瑾之,满心的妒火几乎快要将理智烧成灰烬,因怕在薛婉面前失态,他才不得不跑到这里坐一会儿,吹吹凉风。 等薛婉站到他眼前时,沈淮安的怒气已经消散的差不多了。 「薛大小姐不去陪周大人,来寻沈某做什么?」沈淮安一开口,免不了的酸气冲天。 薛婉尴尬一笑,她隐约有点明白沈淮安在生什么气,可转念一想,她与沈淮安没有半点关系,他凭什么生气? 于是,薛婉理直气壮道:「与我一同上山的镖师是周家雇佣前来,不是什么奸细,还请沈大人放人吧。」 沈淮安抬头看了薛婉一眼,冷冷一笑:「若我不放呢?」 「那我自然也没法把你怎么样。」薛婉无奈道,「我上山来,不过是为了帮镖师们引路,接回周大人,如今目的达成,待明日天亮,我便下山去了。」 「是啊,你来这里,不过是因为担心周瑾之的安危。薛大小姐明明知道周瑾之有个念念不忘的心上人,还这样上赶着来帮忙,当真是古道热肠,让人佩服。」沈淮安的手紧紧攥着拳头,浑身僵硬地看着薛婉,阴阳怪气地说道。 薛婉明知道沈淮安向来有一张毒嘴,可被他刺挠了,她还是气得够呛,狠狠瞪着沈淮安:「你不必在这里话里有话,我与周大人不过泛泛之交,只是受人所托罢了。」 沈淮安听到这话,更是被戳中痛处,受人所托,便肯赴汤蹈火,薛婉这脾气,两辈子了都一个样! 「受人所托?泛泛之交?你就可以骑上一天的马,跑到战场上来?若是路上遇到敌军,遇到匪患,你要怎么办?」沈淮安突然站起来,走到薛婉面前,怒气冲冲地按住薛婉的肩膀。 薛婉被沈淮安攥得生疼,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向他,只见他面色阴沉,眼里充血,似有千般的怒火硬生生压在身体里,想要发出来,却又不忍心。 「你是不是觉得周瑾之得罪过我,你以为我会拿他当诱饵,引李政来攻,好一举歼灭叛军?」沈淮安厉声质问道,「你来救周瑾之不是因为对他有情,而是觉得他是因你受累,在你薛婉心中,我沈淮安从来都是卑鄙无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 薛婉被沈淮安问住了,她愣愣看着眼前的男人,突然间发现,沈淮安的愤怒里还带着一丝委屈。 他站在她面前,那么高的个子,眼睛却气得发红,肩膀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薛婉皱了皱眉:「你松手,你把我攥疼了。」 她低声说道。 沈淮安深深吸了一口气,松开自己的手,又后退半步,望着薛婉。 「抱歉,我刚才失态了。」沈淮安哑着声音说道,他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般,手足无措,又十分委屈。 薛婉不出声,只静静看着他。 「我这就去下令,叫沈忠给他们松绑,明天天一亮,你就跟着周瑾之下山去吧。」沈淮安疲惫地说道,「山上到底危险,过两日短兵相接,我怕我护不住你。」 他已很久不曾有过这样失控的时候了,只看到薛婉的刹那,沈淮安当真有些受不住了,那是仿佛万箭穿心一般的痛楚。他当然明白,薛婉与周瑾之的关系根本不到薛婉为他搏命的程度,可多年朝夕相处,薛婉为何要上跑马山,他几乎是刹那间想明白了的。 沈淮安气,不光是气在周瑾之,他更气在薛婉心中,自己竟是如此肮脏龌龊之人。 「我承认,听说周瑾之被困,我确实是那么想的,我以为你要拿周瑾之当诱饵,将李政的主力剿灭在跑马山,可见到你时,我便明白,你的计划绝不止于此。」薛婉坦率地说道。 沈淮安原本准备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看向薛婉。 月光昏暗之中,薛婉的眼中有疑惑,也有不解,更多的则是危险和狐疑。 「可是沈淮安,你又为何这般笃定我在想什么?」薛婉定定看着沈淮安,嘴角渐渐勾起一丝笑意,「你现在这副样子,倒像是早就认识我一般。」 刹那间,沈淮安只觉后背的汗毛根根竖了起来。 沈淮安一辈子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害怕过,他心脏狂跳,手心都沁出冷汗来。他不可以暴露,他绝对不能让薛婉知道,他就是那个上辈子害她飘零一生,死于毒酒的男人。若是她知道了一切,他就真的再无可能了。 他看着薛婉咄咄逼人的目光,只觉得喉咙仿佛被堵住一般,犹如千金之重。 许久,他才冷笑了一声:「是啊,若不然你又为何宁肯和一个军中主簿相看,也不肯接受我?可是薛婉,我想过诸多理由,却始终不懂,你到底缘何拒我于千里之外?」 第22章 而后,沈淮安迎上薛婉的目光,静默地和她对视着。 「我在济南府时就说过,我想娶你。我做小低伏,挖空心思的讨你开心,为你出生入死的救命之恩,竟还抵不过一个心有所属,文文弱弱的周瑾之。薛婉,你不觉得你对我太过分了吗?」 沈淮安理直气壮的反客为主,对她声声质问,倒是当真将薛婉唬住了。 她是怀疑他的。 无论时方才突然崩溃的质疑,还是沈淮安显然对跑马山的地形烂熟于胸,而且早已知道后山小道的事实,都让薛婉的心里划过一丝疑惑,难不成沈淮安也是重活一世? 可听到沈淮安的话,她又有些迟疑了。 想来,沈淮安不过是今生求而不得,对她反而有了些执念吧,毕竟若当真是上辈子的那个人,他只怕会对她弃之敝履,又如何会纠缠至今呢? 薛婉的心里松了口气:「沈将军,不是你付出,我就一定要有回应的。我劝你还是早早打消了这念头吧。」 纵然是在演戏,沈淮安却还是被薛婉的话刺痛了一下。曾经,她是愿意与他同生死共进退的,纵然沈淮安并不确定薛婉心里是不是有他,但好歹这个人看得见,摸得着,总是站在自己身边。 而如今,薛婉却站在他对面,眉眼间都是不屑一顾,沈淮安突然间觉得他上辈子做的一切,竟是那样的矫情。薛婉爱他也罢,不爱他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肯留在他身边,他已无旁的奢求。 可是他不能说,他什么也不敢说,他怕自己再开口,会露出更多的马脚,是以沈淮安咬紧牙关,盯着薛婉。 他的眼里有两团火,面容却平静如斯。 「这日子还长着呢,咱们走着瞧吧。」说罢,沈淮安转身,只留下一个背影给薛婉。 薛婉微微一愣,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这世上大约也只有沈淮安,可以将热烈的追求做的像讨债一般。 沈淮安一路冲回山顶的岩石旁,沈忠还绑着那些个镖头,巴巴地看着他,用眼神询问他到底该如何收场。沈淮安不禁觉得有些疲惫,他装腔作势地问道:「可都审过了?」 沈忠十分狗腿地答道:「审了,都审了。」 「那就放了吧。」沈淮安随意道,「明日一早,都下山回金陵城。」说罢,他也不看那些人,只自顾自地寻了个角落,倚着一块石头坐下,闭目养神。夜还长着,他生来性情谨慎,下半夜都是他亲自守夜,此时,恰好得抓紧时间休息了。 镖师们纵然是心里暗暗恼火,但沈淮安一身杀伐之气,他身边的人又都是精兵,这些人也不敢造次,只跑到周瑾之身边坐下,吃起干粮来。 过了一会儿,薛婉才回到众人面前,她也坐到篝火旁,沈忠十分懂事的帮薛婉盛了一大碗肉粥,还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块烤野兔子。 薛婉接过,低声道谢。 赶了一天的路,她也是真的饿了。 沈忠嘻嘻哈哈笑道:「薛小姐不必客气,就当是自己家一样。」 几个镖师看得眼睛都快凸出来了,他们也是一路风尘仆仆,大冷的天却只能啃干粮,喝冷水,薛婉却在他们眼前喝热腾腾的肉粥,他们如何能看得下去。 「我说这肉粥,能分我们一点不?」一个镖师沉不住气地问道。 「不可。」沈忠瞪了那镖师一眼,「我们带的口粮也就是半个月的量,给你们吃,我们后面吃什么?」 「那薛姑娘为何就能吃?」有不服气的镖师怒道。 周瑾之十分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那个,薛姑娘毕竟是女子,这样一路辛苦,十分不易,这位大哥又怎如此计较,待明日我们回到金陵城,周某宴请诸位豪杰可好?」 那镖师闷闷不乐,冷哼一声:「女人当真是麻烦。」 薛婉喝了一大口粥,又咬了一块兔腿,在嘴里嚼着,看了那镖师一眼,嗤笑:「堂堂名震江湖的侠客,竟为一口吃的对女子恶言相向,刘镖头,你手下的人这般威风,不知江湖上的人知不知道!」 「你……」那镖师怒瞪了薛婉一眼,方才她和沈淮安离开,几个镖师便说过些风凉话,人人都知道,他们被沈淮安怠慢,是因薛婉的关系,想这女子名义上是来救周瑾之,暗地里却是会情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一股子邪火憋到现在,那镖师已十分愤怒,刚要起身朝薛婉走去,便被数块石头打中中膝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沈淮安手里捏着一块石头,眼皮都不抬一下地说道:「劝你乖乖坐下,否则下一次,打的可就不是腿了。」 刘镖头坐不住了,他到底也是江湖上呼风唤雨的人物,今日在这小小的山顶连番受辱,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此,刘镖头清了清嗓子,看向沈淮安:「沈将军既然如此不好相与,我等也不便久留,我等是受人之托,如今事已成,既然说不到一块儿去,倒不如早些各奔东西才是。」说罢,他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而后对周瑾之道,「周公子,请吧。」 沈淮安却道:「慢着,战场之上,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第23章 刘镖头却是冷笑:「沈将军功夫了得,但我们江湖中人,却各自有各自的本事,你若想拦我们,却未必拦得住呢!」 沈淮安这一夜正是心绪不宁,也是满肚子的火气,见有人上赶着挑衅,便一跃而起,冷笑道:「是吗?沈某倒是当真要讨教一番了。」 周瑾之对这些江湖人兵鲁子一言不合就要打架的架势惊呆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各位有话好好说,何必伤了和气呢,薛姑娘你说是吧?」 他一边说,一边朝薛婉看过去,指望有人能一起劝架,却见薛婉已喝完一碗肉粥,正准备再盛一碗,不禁愣了愣,竟不知是他心思过重,还是眼前这姑娘心太大。 薛婉满不在意地摆摆手:「这山上夜寒露重,活动活动筋骨也好。」 沈淮安听了,转身瞪了薛婉一眼,而后二话不说,转头便开始暴揍镖师。 不过五个回合,沈淮安一个击肘,将刘镖头逼得倒退五步,气喘吁吁地捂着胸口,脸色更是苍白。 薛婉喝了两碗肉粥,又吃了一根烤兔子腿,餍足地坐在篝火旁,津津有味看沈淮安和刘镖头打架。沈家功夫,重在轻盈、灵巧,主张借力打力,而刘镖头却是一身横练的硬功。二人若论实力,自然是沈淮安技高一筹,但刘镖头胜在招式漂亮,又十分有力气,二人你来我往,很是精彩。 二人又战了十来回合,沈淮安再次将刘镖头击退。 刘镖头气得脸色铁青,却也心知沈淮安还是有所保留,自己的功夫和他差得远了,因而不甘不愿地说了句:「沈将军确实名不虚传」。 沈淮安轻笑一声,方要转身问薛婉他方才表现如何,便见手下的一个斥候一路小跑到他身边,附耳说道:「将军,方才有人上山查探,鬼鬼祟祟的,已被我等抓了,此人是李政军的探子,听他所言,四皇子似在找什么人,今夜放了不少探子,挨个山头的刺探。」那斥候一边说,声音都略微颤抖。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是脸色大变。 沈淮安收起了玩性,神色一凛:「给我带上来,我要亲自再审他一次。」 那探子被拖上来时,已被打的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沈淮安命人用冷水把人泼醒。 沈淮安蹲下身,冷冷看着那探子,声音淡淡地问道:「问你什么,便老老实实地答什么,若是打错了或者有旁的什么,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李政的军队是各路地方军拼凑而成,并无什么纪律,更别提骨气,那探子三下五除二什么都说了。 原来今日入夜前,一辆马车突然驶入军营,里面的人戴着兜帽进了李政的营帐,这之后,李政突然下令派出百余人,挨个山头搜索,说若是找不到周瑾之,能找到一个女人也可以。 众人面面相觑,不觉看向薛婉,这些探子竟似是冲着薛婉来的。 薛婉面色难看,上前一步,问道:「那马车上下来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小的也是听别人说的,没见过人。」那探子疼的满眼鼻涕眼泪,一边倒抽冷气一边说道,「求各位大爷饶命,饶命啊。」 沈淮安和薛婉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的转身,走到一僻静处。 「你猜李政到底想干什么?」薛瑶问道。 沈淮安看了薛瑶一眼,气道:「老子不知道。」 薛瑶微微一笑,抬眼看着沈淮安,不知为何她隐约觉得沈淮安是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要做什么的,这样的默契即便上辈子大约也没有吧。 其实若说这辈子,沈淮安并不欠她什么,他对她很好,数次出手相救,纵然只是求而不得的执念,但如此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薛婉还是觉得很高兴。 「那你到底为何要在此处,总该能够告诉我吧?」薛婉十分好脾气地问道。 沈淮安薄唇紧抿,听她这般说,轻轻点了点头:「周瑾之的运粮路线确实是我故意透露给李政的,为的就是吸引大军来跑马山,但却不是为了消灭他们,而是要给他们一点甜头,磨损一番我方的军力。」 薛婉仍是疑惑:「可这又是为何?」 沈淮安似笑非笑:「如今李昭太子之位稳固,北蛮也被我打的一时半会儿没有喘息之机,若李政再轻轻松松就被剿灭,我这个大将军又有什么用处?」 薛婉瞪大眼睛看沈淮安:「你这是养寇自重。」 「随便你叫什么,总之我不准备动李政,只是周瑾之受伤,我不放心跑马山,这才亲自过来查看,按着我临走前的安排,两日后大军便会赶到,届时让他们和李政的人冲杀一番,自然溃散。战报上只写双方交战,各有胜负,之后隔长江对峙个一两年,再说便是。」沈淮安懒懒说道。 薛婉听得心惊,她知道,沈淮安骨子里从不是光明磊落之人,幼年时的颠沛流离让他尝遍了世间冷暖,他可以是驰骋沙场的将军,更可以是投机的政客,对时局,对时事,他都看的极准。 如此看来,倒是自己的出现打乱了沈淮安的布置。薛婉想到此,不禁咬了咬下唇,她抬头看向沈淮安:「李政这一次显是冲着我来的,只要我露面一回,将李政的人引开,你便可从容等到两日后,再出来。」 第24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沈淮安就知道薛婉会这样,她总是这般,不肯连累旁人一星半点,他瞪着她,冷笑道:「怎么?薛大小姐又要当一回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了?以一己之力引开追兵,人人都得敬仰您的高风亮节,深明大义。」 薛婉不禁气道:「沈淮安,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沈淮安低头不语,只露出一个倔强的侧脸。 「这已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你不能暴露在敌人面前,一旦被李政发现你在跑马山,你可就凶多吉少。我去引开他们,是最好的选择。」薛婉神色平静地说道,「更何况这一次确是我做错了,敌人是我引来的,又怎好连累你们?」 「我不怕你连累。」沈淮安的话脱口而出。 薛婉愣了愣,而后轻轻一笑:「无论如何,我都承你情谊,但此事却不是儿戏啊沈淮安,你的身后是五万将士的性命,你不可以任性妄为。」 沈淮安看向薛婉,她神色平静,眼里如同一汪湖水,只沉静地注视着她。她那么冷静,冷静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却从来不顾及自己。 这个女人,总是这般。 沈淮安惆怅地笑起来:「我可以的,薛婉,旁人的命我不能随手葬送,但我自己的,总可以送给你。」 薛婉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淮安,男人的眼底略过一丝狠意,她尚不曾回过神来,沈淮安便猝然出手,一掌拍在她的后颈。 薛婉吃痛,眼前阵阵发黑,栽进沈淮安怀里。 夜深,跑马山下却渐渐热闹起来,营房里处处点着火把,来来往往的官兵一队队的进出。李政的营帐内,薛瑶十分恭敬地跪坐在李政面前,她戴着着兜帽,低着头,只几缕青丝垂落下来,显得格外乖巧顺从。 营帐内,只薛瑶和李政二人,李政眯着眼打量着薛瑶,明明是不曾及笄的闺阁少女,自小也是锦衣玉食堆着长大的,谁又能料到,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柔弱女子会是个狠角色。 「你当真确定薛婉就在跑马山上?」李政疑虑道,「只因你这一句话,本王可是连荆州军都调动过来了。」 薛瑶微微一笑,努力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殿下,我混入金陵城也有半月有余,薛家的情况,与周家的来往,俱都看在眼里。今日一早,周家人亲自送定远镖局的镖头和镖师们离开,薛婉就跟在镖师的队伍里,随行而来。这都是我亲眼所见,绝不可能有假。」 李政听此,不无感慨地说道:「你对自己这个姐姐,也是当真上心了。」 薛瑶的眼神渐渐锐利起来,咬牙切齿道:「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薛家人人都对不起我,薛婉是头一份,我自然是恨不得她马上去死,还有沈淮安……」说到这三个字,薛瑶的口气更是恨毒,「沈淮安那厮对薛婉早已是情根深种,殿下只要抓到薛婉,别说要沈淮安退兵,只怕让他当场拔剑自刎,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李政哈哈大笑:「当真,那此人倒是个情种。」 「情种又有什么用?死了就什么也没了。」薛瑶一边低声说,手指蜷缩在袖子里握成拳头。 薛瑶在金陵城埋伏了十余日,因沈淮安在战场上故弄玄虚,金陵谣言四起,她一边按着李政的要求散播流言,一边却秘密注视着薛家和薛婉的动向。 周家请了镖师,周舒兰连夜造访薛府,都是薛瑶亲眼所见。 她知道,以薛婉好管闲事的性子绝不会放着周瑾之不管,她想杀她,但她身边都是李政的人,她若是借机报私仇打草惊蛇,李政定不会轻饶了自己。 所以薛瑶选了这一计,借刀杀人,目前看来效果十分不错。 「沈淮安心系薛婉,定会脱离大部队的进军,率先抵达战场,四殿下还需早做准备才是。」薛瑶殷切说道,「定要在两日内抓到薛婉,否则等沈淮安的大军一到,殿下可就来不及了。」 李政满意地点点头:「你说的极是,放心这里有我,你可以先回去了。」 薛瑶微微一愣,似不明白李政的意思:「殿下,我……」 「去金陵吧。」李政盈盈一笑,温柔道,「去金陵继续探听消息,最好潜伏下来,薛婉这里,一切都有我来处理,你尽管放心。」 薛瑶如何能放心?她是一定要亲眼看着薛婉死的:「可是殿下……」 「没有可是。」李政打断了薛瑶的话,他说话依旧十分得体,身上却依稀添上几分独断和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是我的命令。」 薛瑶听此,只得十分不甘心地双手交叉,举过额头,慢慢叩下:「臣谨遵殿下懿旨。」 这之后,薛瑶起身离开。 李政的营帐内,一灯如豆,王妃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将手中的羹汤放在李政的桌案上,而后她走到他身后,温柔地按摩着李政的额头。 李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殿下先歇会儿吧,不可过于操劳了。」四皇妃轻声细语道。 李政轻叹了口气:「如今眼前就是刀山火海,我如何能有心思休息,沈淮安用兵向来独辟蹊径,我麾下无人可与他抗衡,若不想法子制约住他,只怕早晚要被他拿下。」 第25章 四皇妃听此,亦是十分低落,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无论如何,殿下都得早作决断啊。」 李政疲惫地点点头,他伸手拉过四皇妃的手,声音低沉地说道:「若是有一日我败了,只盼你和孩儿能有活命的机会。」 四皇妃浑身一颤,轻斥道:「殿下说的哪里话?若当真有那么一天,我和孩子又岂能独活?」 李政听此,不禁苦笑起来。 而这一夜,不得入眠的人注定不会少。 沈淮安将薛婉打横抱起,回到众人面前。豆_豆_网。 「沈忠听令,带五十人下山,去抓李政派来的探子,能抓一个是一个,越多越少。抓到了也不必废话,杀了了事。」沈淮安冷冷说道。 「是,属下明白了。」沈忠拱了拱手,率先退了下去。 而后沈淮安又转头去看刘镖头:「刘镖头,你们都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如今大敌当前,我希望你们能履行承诺把薛婉和周公子都带回去。」沈淮安转头看向刘镖头。 刘镖头迟疑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周瑾之也跟着忙道:「大人放心,薛姑娘与我有恩,我定会保她安然离开。」 沈淮安松了口气,他低头看向怀中的薛婉,她脸颊上沾着尘土,风尘仆仆的模样,平日里她沉着冷静,对他总是那般冷言冷语,可如今这样闭着眼乖顺躺在他怀里的模样,倒当真像个十五岁的闺阁少女一般,满脸的恬静。 士兵推了一辆运粮车过,沈淮安将薛婉放在车上,想了想,他又将薛婉身后背着的挽星河取下来,背到自己身上,而后轻声道:「走吧。」 周瑾之应声,和镖师们一起下了山。 待人走后,沈淮安才集合了余下的兵马,他这次只带了百余人上山,此时还剩五十人,这百人均是他亲自调教出的精兵,他认得他们每个人的名字,知道他们每个人的脾气,心中不禁惆怅。 沈淮安看着那一张张期盼的脸,缓缓说道:「我当你们每个人都是我的兄弟,只今日却要带你们赴死,我实是过意不去。」 「将军说的哪里话,我等的命都是将军的,将军要我们去哪,我们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我等但凭将军吩咐。」 沈淮安点点头:「事已至此,我也不再多言。我要你们在这里守五个时辰,若李政的探子发现了这里,一定会竭尽全力攻上山来,你们只需守五个时辰,若是五个时辰后逃不了,你们降了便是,我不怪你。」 「我们守在这里,将军去哪?」有人问道。 沈淮安轻轻一笑:「陈老二,你哪那么多屁话。」 余下人却渐渐变了脸色。 「我们哪也不去,我们跟着将军!」 沈淮安斥道:「我的命令你们也敢不听吗?」 众人听此,又安静下来。 沈淮安这才放下心来,命人牵来了坐骑,下山去了。 薛婉醒过来是在回金陵的路上,彼时,天色大亮,她头疼欲裂,自运粮车上直起身子来。 前面周瑾之和刘镖头仍在争论。 「刘镖头,你是收了我周家银票的,若不能将周某人安全送回金陵,你还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周瑾之气得声音发抖。 刘镖头怒道:「我可没说不把周公子送回去,只是这薛家姑娘,你们周家可没花银子,我想扔下又如何?带着一个运粮车走太慢了,若是路上遇到叛军,咱们可是一个也跑不了!」 此时,刘镖头气得要命,早在下山之后他们就想把薛婉扔下的,可周瑾之却死活不同意,照他看来,带着这样一个拖累,他们根本跑不快,更何况,这场祸事本就是这女人引出来的,果然,带女人出门实在晦气的很。可周瑾之却是个又臭又硬的石头,怎么也说不通。 「不行,我答应过沈将军,将薛婉安然送回家,更何况她是为了救我才深入险境,我绝不会把她一个人扔下!」 刘镖头脸色一凛,冷笑道:「周公子若是执意不听商议,那我只能独断专行了。」说罢,他便往后喊道,「把车扔下吧。」 周瑾之怒喝:「你敢!」 「周公子,劝你还是少说两句,自己的命都要没了,还想着怜香惜玉,你看沈淮安那副要为薛姑娘豁出性命的模样,你也不过是个冤大头,何必这么上心。」刘镖头说话不客气,周瑾之被他憋得满脸通红,却再说不出一句来,余下的镖头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就是,一个娘们儿而已,你好歹也是堂堂男儿,娶个什么样的老婆不行,偏喜欢这丧门星。」 「你们……你们实在是……有辱……有辱斯文……」周瑾之的脸由红转白,说话都是一顿一顿的,薛婉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她揉了揉额角,翻身下了运粮车,她只觉得浑身上下疼的跟要散了架子似的,随手活动着筋骨。 周瑾之看着薛婉起身,结结巴巴道:「薛姑娘,你醒了。」 余下人也是一愣。 第26章 刘镖头尴尬道:「哎呀,既然醒了就骑马吧,咱们快点,早日回金陵城。」 薛婉懒得理会眼前诸人,她知道,这一次确实是她莽撞,愣是把不少人牵扯进险境里,她走到刘镖头面前,冷冷道:「我的弓呢?」 刘镖头微微一怔:「姓沈的拿走了。」 薛婉拳头攥紧,脸色难看,也不多言,她转头,翻身上马,调转马头便要往跑马山的方向奔去。 周瑾之惊呼一声:「薛姑娘。」 薛婉回眸看了周瑾之一眼:「多谢周大人爱护,今天过后,各安天命吧。」 说罢,薛婉猛抽马股,一骑绝尘而去。 刘镖头脸色复杂地说道:「小娘们儿胆子倒是不小。」 薛婉一路狂奔,心中却在暗暗想沈淮安会如何做。 李政的人已经摸上山了,他手下总共不过百人,若是打散了离开跑马山也不是难事,只是如此一来,李政在跑马山扑了个空,只怕转头就会去打金陵,到那时候,金陵城可就麻烦了,一旦被人端了大本营,沈淮安这一仗可就彻底输了。 他绝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出现。 如此一来,他必须在跑马山钳制李政的主力,可他手里只有百人,若是死守,又如何能守得住。 想到沈淮安用兵一贯的习惯,薛婉不禁心里发凉。 薛婉足足跑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到跑马山附近,只听山中喊杀声震天,她牵着马悄悄爬上一处小山丘看过去。 源源不断的士兵正往山上冲去,山上滚木落石纷纷而下,将人砸扁在地下,四处一片狼藉。 率军的将领在后方大喊:「都给我冲!殿下说了,谁抓到薛婉,赏黄金百两!」 薛婉一时苦笑,她竟如此值钱。 她压低了身子,慢慢自山丘里退了出来,而后策马一路狂奔,绕道叛军主力面前。 此时,李政已率军在跑马山下集结,目标却不再山上,而是即将到来的沈淮安大军,他们排兵布阵,将跑马山前方的入口堵了个严严实实,想到沈淮安不得不听自己命令的模样,李政笑都要笑醒了。 李政坐在营帐里,仔细查看着手边的一卷金陵城附近地形图。 此时,李政正在跑马山后山全力攻打山顶,两侧的出口都被大军堵了个严严实实,薛婉插翅难飞。 突然有一人来报,说大军阵前有一人单骑前来叫阵,看模样像是沈淮安。 「什么?」李政愣在当场,而后大步流星地走出营帐,来到阵前。 领军的将领也是一脸惊讶,不可思议道:「方才我等本要攻山,突见一人打马而来,称自己是沈淮安。」 李政眯着眼看过去,只见沈淮安身穿明光铠,手中拿一杆银枪,背上背着一把弯弓,一人独立。 他不禁狂笑起来:「原来被困在跑马山的竟然是沈淮安,怪道后山的反抗那般激烈。沈淮安天堂有门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来人,给我杀了他!」 沈淮安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李政,今日被你瞎猫碰上死耗子,算老子倒霉,只是你当真以为能抓到我吗?」 说罢,沈淮安挽弓搭箭,一箭射中敌军军旗,那在空中飘扬的一个「李」字,自空中飘零着落在地上。 沈淮安嚣张大笑,抬起银枪,一拍马股,冲入千军万马之中。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沈淮安只一人逆着人潮,犹如一把利剑,将叛军撕开一道口子,一杆银枪一路拼杀,挑翻数人。 银枪很快染了血,枪刃上平添了数道崩口,有士兵被沈淮安刺中,却死死握住银枪,不肯松手。 沈淮安弃了枪,又随手抢了一把刀,刀光所到之处,俱是鲜血喷溅。他一路拼杀,悍勇无比,直杀到中军,也无人伤他分毫。 李政瞧着骇然,不禁后退半步,喃喃道:「此人到底是不是人?」 足杀到大半,沈淮安才觉得有些疲态,此时身旁忽有人大喊:「上绊马索!」 两名士兵拉起铁链,挡在马前。沈淮安怒喝一声,翻身下马,一只手抓着马鬃,探身向前,手中长刀狠砍一刀,铁链上激起一道火花,发出咔嚓一声轻响,应声断为两截。 李政治军不够老道,军阵也不慎严密,加上是山地作战,无法像平地一般施展开,沈淮安仗着一股锐气,几要冲出重围。 直到李政手下的将领回过神来,大喊道:「杀马!先杀马!」 一众士兵才回过神来,以战矛刺马。沈淮安的坐骑是日行千里的神驹,但到底不是身着铠甲的重骑,几矛下去,马儿嘶鸣一声,倒地不起。 沈淮安心知不好,只得与士兵们在跑马山山口徒步拼杀。 数支长枪朝沈淮安刺了过来,沈淮安一刀斩断枪头,可手中长刀刀刃却也跟着崩断了,身后又是一剑刺过来,他手无兵刃,只得硬受了这一剑。 剑身砍在他盔甲的缝隙间,沈淮安吃痛,闷哼一声。 沈淮安受了伤,动作也比方才迟缓许多,很快身上又添新伤,渐有了些颓势。 第27章 李政远远瞧着,微微一笑:「想他是跑不了了。」然而话音未落,却见一道黑色的身影,纵马冲入军阵之中。 薛婉亦拿着一把长枪,纵马自跑马山大营冲进滚滚人流,身后跟着十几匹惊慌失措的战马,随她一同冲进去,横冲直撞,踩踏无数士兵。 而薛婉身后,跑马山大营已燃起滚滚黑烟,直冲云霄。一个士兵连滚带爬的跌倒在李政面前,满脸都是黑灰,嚎叫道:「殿下,殿下,不好了!大营被劫了,他们还放火烧了粮草!」 李政愣在当场,一脸扭曲的神色,青筋自脸上爆出来,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怒道:「谁?是谁在烧粮草,这山里到底有多少敌人,你们难道都不知道吗?」 「殿下,跑马山地形复杂,山地众多,随便一个树洞,一块石头下面都能藏人,若敌人化整为零,我等确实搜不出来啊。」李政麾下的一名将军尴尬答道,他本是地方守备,因贪污军饷被沈淮安治罪,这才投奔李政,可这位皇子殿下打仗的本事实在差强人意,此时他十分后悔,不该上了贼船,却也来不及了。 沈淮安听到背后骚动,看了一眼,却见薛婉一人单骑朝他冲过来,不禁一阵恍惚。 薛婉手挽长枪,一路拼杀,血溅在她的脸上,她却浑然不在意,那般娇小的一人,神色却十分凶悍,神色坚定而狠厉,竟也是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气势。 「沈淮安,还不上马!」薛婉大吼一声,沈淮安回过神来,翻身骑上一匹战马,二人汇到一处,策马狂奔,竟硬生生冲出了叛军的包围,往跑马山外奔去。 沈淮安一边跑一边看薛婉,神色间尽是复杂,他喝道:「你怎在此?不是叫你回金陵吗?」 薛婉瞪沈淮安一眼,怒道:「你给我闭嘴!你当自己是什么孤胆英雄吗?竟敢自己一人来战?」 沈淮安一人冲进大军之中时,薛婉恰好在高处见到了,刹那间,她心中多少有些微妙之感,这人虽说上辈子欠了她的,但此生他毕竟还什么都没做,有人为自己这样赴汤蹈火,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薛婉看着他一路拼杀的身影,终究是下决心救他一救。她原本是想一人闯营,却在路上遇到了沈忠的人,沈忠带着手下五十人,刚刚摆脱了一波追兵,正要去援沈淮安。薛婉灵机一动,带着他们去烧了李政的营房,又将军营里留下的所有战马尽数赶到战场上去,倒是来的恰到好处。 沈淮安看着薛婉气呼呼的模样,忍不住嘴角勾起一时笑意。他已许久没见过薛婉这般生动的表情了,她见他时,脸上总戴着面具,纵然是百般厌烦,却又总要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他瞧着别扭,却什么也说不得。 如今见她这样生气勃勃的样子,哪怕是发脾气,也让沈淮安觉得好看极了。是以,他嚣张笑道:「赵子龙长坂坡七战七出,还能带出幼主和甘夫人,我孤身一人冲一个跑马山算什么?」 沈淮安半身浴血,脸上却还带着痞里痞气的笑意,薛婉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只白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二人身后,叛军的骑兵追了上来,骑手们搭弓射箭,漫天的羽箭,犹如雨一般的落下来。 沈淮安脸色大变,突然跃起,跳到薛婉骑得马上,将她死死箍进怀里,漫天的羽箭从薛婉耳边擦过,她仿佛听到利箭刺入血肉的模糊声。 薛婉大惊:「沈淮安,你发什么疯!这样咱们都跑不了!」 战马伏两个人的重量,明显慢了许多。 沈淮安却不答,只抽出薛婉腰间匕首,狠狠插了一下马股。 战马吃痛,嘶鸣一声,一路狂奔进山林之中。 薛婉不知二人跑了多远,只是沈淮安无论她如何怒气冲天,却是说什么也不肯松手,只死死地抱着她。 「沈淮安,你快放开我!」薛婉终于忍无可忍,狠狠推了他一把,却听一声闷响,沈淮安从马上摔了下来。 薛婉回头一看,只见沈淮安趴在地上,背上插着六七根羽箭,早已昏了过去。 她愣了愣,急忙翻身下马,试了试沈淮安的鼻息,沈淮安的呼吸已十分微弱。薛婉的眼底不禁涌起一股热流,她咬了咬牙,将沈淮安背在肩上,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沈淮安本就身形高大,再加上铠甲的重量于薛婉来说十分吃力,可是后面追兵在何处她也不知道,只得继续往山林深处走去。 薛婉不知自己走了多远,直到天色渐暗,她才寻到一处山洞,将沈淮安放下,而后她将走过来的痕迹统统抹掉,这才回过头来查看沈淮安的伤势。 沈淮安背上有护心镜,羽箭刺入的并不深,但饶是如此,五六支带着倒刺的羽箭,却足以让他整个背部都血肉模糊,皮开肉绽。 薛婉吸了吸鼻子,用匕首将羽箭尽数砍断,又帮他卸掉盔甲,将他的上衣脱掉,这之后,挖掉箭簇、止血、上药、包扎……等忙活完了,也足足过了一两个时辰。天色大暗,薛婉也支撑不住,躺在沈淮安身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后半夜时,沈淮安开始发起高烧。 「冷……」沈淮安低低的呢喃声中,薛婉睁开眼睛。 第28章 黑暗里,她摩挲着坐起来,查看沈淮安的情况。他额头滚烫,手脚却冰凉,薛瑶不敢点篝火,这样的天气,夜里的深山仍是凉意十足。 沈淮安冷的打起冷战,薛婉咬了咬牙,将他抱进怀里。 也许是这个怀抱过于温暖和熟悉,沈淮安下意识地回抱薛婉,轻声呢喃着:「阿婉,阿婉……」 薛婉浑身一僵,却终究是没忍心将他推开,她轻轻握住沈淮安冰冷的手,叹了口气。 「沈淮安,你可得给我活下去啊。」薛婉喃喃道,「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第二日清晨,薛婉睁开眼睛,却发现不知何时,变成了沈淮安将她抱在怀里,她枕在沈淮安的胸膛上,有力的心跳声叫人格外安心。 沈淮安还在熟睡,身上仍在发烧,浑身滚烫,他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紧蹙着,呼吸急促,薛婉轻轻叹了口气,起身,离开洞穴,想要去寻点吃的和清水。 山洞外俱是茂密森林,只有鸟鸣声阵阵,薛婉寻了一条小溪,换了水,又采了一些野果和野味。 回到山洞时,沈淮安却已经醒了。 他似乎刚刚清醒,眼里还带着茫然,他看着薛婉,渐渐回过神来,声音嘶哑地问道:「我睡了多久?」 薛婉道:「一整夜,你伤的太重,还是少动为妙。」 沈淮安摇了摇头:「我们不能在这里呆太久。」他一边说,一边咬牙站起来,背后的伤口因他的动作而再次崩裂,渗出血迹来。 他的兵马再过一日就会到达跑马山,没有主帅指挥,只怕会军心动荡,沈淮安必须赶过去,与大部队汇合。 薛婉看不下去,上前扶住他。 沈淮安急促地喘息着,身体的疼痛加上失血过后的虚弱让他十分孱弱,他艰难走了两步,却脚下一软,又倒在地上。 薛婉终于忍不住怒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想逞强?若想好好活命,就别乱来!」 被薛婉骂了一声,沈淮安不甘不愿地叹了口气,坐回地上。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只是你现在这样,实在哪里也去不了,不若好好养好伤,等你恢复了一些,我送你回去。」薛婉耐心地说道,「你看你现在这样,便是回到战场上,是能指挥大军还是能上阵杀敌?」 沈淮安苦笑一声:「你倒是了解我的很。」 薛婉不再说话,只升起篝火,将野果和野味都料理了,两个人吃过一顿饭,补充些体力。 「方才忘了跟你说一句,谢谢你。」薛婉低声道。 沈淮安侧脸看薛婉,她现在一身狼狈,头上脸上脏兮兮的,身上的衣裳也四处染了血,道谢的时候,她不敢看他,只侧脸看着篝火,眼里竟还有一丝窘迫。篝火映得她的脸通红,瞧着竟像是害羞一般。 「你这个样子,真好看。」沈淮安脱口而出。 篝火里的木柴发出噼啪的声响,薛婉脸色微变,狠狠瞪他一眼:「你再没个正经,我就把你扔在这儿,自己走了。」 沈淮安见薛婉生气了,却更是高兴,笑眯眯道:「你不会的,薛大小姐向来光风霁月,怎会与我这样的兵痞计较,我说的可对?」 薛婉自来知道沈淮安胡搅蛮缠的功力,干脆沉默不语,只是沈淮安缓过神来,明显来了劲头,乘胜追击:「我如今可是正经的救命恩人,你是不是该想点法子报答我?」 「沈淮安,你闭嘴!」 「我不,我如今浑身上下都不能动弹,若是嘴也动弹不得,那就太难受了。」沈淮安轻笑起来,「薛婉,你知道我要说什么的。」 「你闭嘴!」 「以前的戏文里是怎么唱的来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得以身……」沈淮安话说了一半,薛婉忍无可忍地上前,捂住他的嘴。 「再说我可要揍你!」薛婉怒道。 沈淮安轻轻吻了吻薛婉的手,他抬眼看着薛婉,眼里尽是温柔:「好,我不逼你,但是如今你是不是可以好好考虑考虑要不要嫁给我,我会对你好的,真的。」 薛婉神色闪烁,看着沈淮安,满眼都是复杂神色,若抛开上辈子的事,沈淮安当真是个良配,可她想到过去的事,仍是心怀芥蒂,她收回自己的手,坐到篝火旁,双手抱着膝盖,有些落寞地看着火堆。 「曾经,也有人这般对我,一番情深,血火里拼出来的感情,可后来……可后来……」薛婉说着说着,只觉得喉咙里堵得难受,竟再说不下去了。 沈淮安看着薛婉落寞的神色,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 「不会了,我发誓,此生我定不会负你。」 沈淮安说的十分走心,薛婉却听得不慎在意,她想着沈淮安毕竟不是上辈子的那人,如今他求而不得是这副模样,若是得到了再弃若敝履又当如何? 二人在山洞中修养了一日,沈淮安便提出来要往南走,与自己的主力汇合,他身体底子不错,休息一日恢复了体力,便由薛婉半搀着上了马。 深山野林,十分难走,沈淮安趴在马背上,伤口很快被颠裂,鲜血流下来,连马背上都沾了不少,沈淮安疼的额头上全是冷汗,死死攥着缰绳。 第29章 薛婉忧心地抬头看他,他无奈道:「别看了,快走。」 「你当真撑得住?我总觉得你要倒下似的。」薛婉皱了皱眉。 沈淮安却笑:「这算的了什么,以前……在边关……」 他的话戛然而止,只因他突然想起,那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和薛婉刚到边关,那时候沈淮安人微言轻,又一心想建功立业,被守城的将军排挤,明明知道是陷阱,却不得不带着千人的前锋军拿命去拼杀。那一日,薛婉是在死人堆里把他扒出来的。 她也是这样,牵着一匹马,伏着他,穿过大片大片的荒漠,足足走了两日才回到边城。那时候的薛婉丁点不像个闺阁中的少女,她倔强的梗着脖子,牵着马,走的鞋破了,一瘸一拐的,也是一步也不停,只时不时回头问一句:「沈淮安,你还活着吗?别睡!」 沈淮安被颠的七荤八素,模模糊糊地答:「好,我活着,我不睡。」 他们走的很辛苦,后来水快没了,薛婉便不敢再喝,只给沈淮安偶尔抿一口,时间久了,她整个人都狼狈的很,嘴唇干裂,血丝一点点沁出来。 沈淮安心疼地握薛婉的手,她却只笑笑,一声也不吭。 而如今的薛婉,还是和当年一样,她从容的牵着马,每一步都走的稳稳当当,手里拿着一把匕首,熟练地劈开挡路的藤蔓枝条。 薛婉听沈淮安说了一半,突然不说了,便觉得有些奇怪,她转头看他,问道:「怎么不说了?」 沈淮安道:「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他不敢再多言,生怕薛婉听出些什么来,是以谨小慎微的闭上嘴。 「好?沈淮安你烧糊涂了吗?」薛婉回头白了他一眼,又继续牵着马向前走。 沈淮安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们走了整整一日,却还是没能走出去,夜里林中野兽出没,便是沈淮安也不敢托大,只得又寻了一处山洞歇脚。 薛婉升起篝火,开始给沈淮安处理伤口。 沈淮安背对着薛婉,解开衣襟,露出血肉模糊的上身。连日的劳顿不但让伤口崩裂,更是有些发炎感染,之前随身带的金疮药用完了,薛婉只好去林子里采了一些草药,用石头捣碎,做成药膏,抹在伤口上。 这药效果不错,但只一条,疼的厉害。 「我要上药了,你忍着点,可能会有点疼。」薛婉皱着眉头,有些迟疑地说道。 沈淮安嗤笑一声:「行军打仗,若是连疼都忍不了,那还算男人吗?」 他话音未落,薛婉便用手抹了一块药膏在他的伤口上。 沈淮安闷哼一声,顿时不说话了。 他浑身颤抖,双手都疼的痉挛,大滴大滴的冷汗落下。 虽说很不厚道,但薛婉还是噗嗤笑了出来。 「怎么样?如今觉得如何?」 沈淮安缓缓开口:「若是不当男人,其实也可。」 薛婉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沈淮安回眸看她,虽然整个后背都是火烧火燎,犹如刀割般钻心的滕,但他见薛婉笑的这般没心没肺的模样,突然间就觉得心安起来。 重活一世,她开朗了,也变得多了些孩子气,这样很好。 薛婉笑了一会儿,实在觉得自己不够厚道,十分尴尬地止住笑意,道:「这药虽然疼了些,但效果很好,你再忍一会儿,很快就好了。」 沈淮安盯着薛婉,脱口而出:「你想如何,便如何。」 他过去从不曾多说这样的话,但这辈子见着薛婉,却忍不住一直说,他实在等了太多年,可薛婉却觉得这一世的沈淮安,怪腻歪的。 她白他一眼,又是一块药膏糊上去,沈淮安便说不出话来了。 如此抹了一个时辰,沈淮安已疼的没什么力气,只恹恹地坐着,薛婉将野兔收拾妥当,递给沈淮安半只。 因伤在后背,药没有干,沈淮安一直赤,裸着胸膛,薛婉本能地避开目光,却还是免不了要看上几眼的。 沈淮安自幼习武,肌理分明,线条凌厉,在篝火的映衬下,泛着均匀的蜜色,单就身体来说,十分赏心悦目,若不是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只怕会更好看些。 「如何?」沈淮安其实疼的厉害,但心里却高兴的很,他抬眼便捕捉到薛婉的眼神,不禁嚣张一笑。 薛婉白他一眼,低头啃兔子。 这厮如今越发不要脸了,薛婉实在有点头疼。 沈淮安见薛婉不理他,继续道:「按着今日的脚程来看,明日咱们一定能走出这片山林,你可想过若是出了山林,该如何办?」 「自然是送你与大军汇合,然后回金陵。」薛婉道。 「咱们俩可是孤男寡女朝夕相处了三日的。」沈淮安将朝夕相处四个字咬得极重,目光炯炯地看着薛婉,「你就不为自己的往后想想?」 薛婉抬头看着沈淮安,二人的目光对视,均是冷静而克制。 「你不是这样的人,沈淮安。」薛婉淡淡说道,「你不是那种趁人之危,逼迫旁人之人,所以也不必说这样的话来试探我。我回金陵以后,只会说是去跑马山的路上迷路了,在林子里饶了好几圈才出来。我与周瑾之有恩,父亲更不想败坏我的名声,此事不会有人知晓。」 第30章 沈淮安听此,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你向来事事想的妥帖。」 「也不是。」薛婉坦率说道,「这一次却是我连累你了。」 「我求之不得。」沈淮安说道,他吃完了最后一口兔肉,将骨头扔进火堆里道,「好了,今夜我来守夜,你睡吧。」 「哪能要你一个伤员来守夜,放心我,我还撑得住。」 沈淮安却摇摇头:「无妨,横竖我也是睡不着的。」 薛婉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沈淮安是疼的睡不着呢。 她没来由的觉得有点心疼,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点点头道:「好,我先睡,你若撑不住了,便叫我。」 沈淮安点点头。 薛婉也是累极了,她这副身体还没吃过这样的苦楚,纵然比其他的闺阁小姐多些锻炼,却也不是能一直受得住这样的颠沛流离的。 她蜷缩在地上,很快睡着了。 听到薛婉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沈淮安才敢悄悄挪到薛婉身边去。 此时,她睡得一脸恬静,娇小的身子蜷缩着,脸颊还搁在石头上,灰头土脸的,但沈淮安却觉得她格外好看。 沈淮安忍不住伸手,轻轻放在她的脸颊上,将她额间的一缕碎发勾开,他的手指轻轻描绘着薛婉的睡颜,炙热的目光带着白日里绝不敢表露的深情和难过。 「阿婉……」他低声呢喃着,终于忍不住附身,轻轻吻在薛婉的额头上。」 他想拥她入怀,可手指动了动,终究是忍了下来。 他是真的不敢乱来的,若是吓跑了他的阿婉,就更不知何时才能靠近她了。 薛婉这一觉睡的极好在睁开眼时,已是天光大亮,沈淮安躺在她身侧,眉头紧蹙,痛苦的喘息着,眼睛在眼皮底下滚来滚去,却就是醒不过来,像是梦魇一般。 她走过去,推了推他。 「沈淮安,醒醒,沈淮安快醒醒!」薛婉使劲儿推了他一把,沈淮安却像是受到什么惊吓,突然翻了个身,伸手将薛婉死死按在他怀里。 「阿婉!别怕!」沈淮安喃喃着。 薛婉猝不及防,靠在沈淮安胸膛上。他的身体很硬,心脏跳起来声若擂鼓,薛婉几乎整个人都趴在沈淮安身上,她有些挣扎,却又怕伤到沈淮安背后的伤口,不禁有些进退两难。 「沈淮安,你放开我!」薛婉的脸上升起一丝红晕,「快点放开我!」 可沈淮安的手却像两把钳子一般,死死的将薛婉按住。 「阿婉!阿婉!」他不知梦到什么,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惊恐。 薛婉无奈,只得放弃挣扎,小声说:「我在,我在,你别害怕。」 沈淮安的声音渐渐低了:「阿婉……」 「嗯。」薛婉应道。 「别喝……」 「别喝什么?」 「别喝那毒酒。」 刹那间,薛婉浑身上下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透心的凉。 沈淮安醒过来的时候,觉得浑身上下都酸疼的厉害,他抬起胳膊,只见自己身上莫名其妙有不少淤青,薛婉坐在他身旁,正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匕首。 气氛莫名的诡异,他看了一眼身侧的薛婉,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 薛婉淡淡回答:「没什么。」 不知为何,沈淮安觉得薛婉的口气比之前冰冷了许多。 「你方才说梦话了。」薛婉看着匕首,突然说道。 「我说什么了?」沈淮安心里咯噔一下,忙问道。 「没听清。」 薛婉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她举起匕首,突然猛地朝沈淮安刺了过来! 沈淮安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匕首的刀锋自他耳边略过,狠狠扎在他身侧。 一条毒蛇发出痛苦的嘶嘶声,慢慢不再动弹了。 薛婉开始利落地剥开蛇皮,取出蛇胆。 她两只手指捏着蛇胆,对沈淮安道:「张嘴。」 沈淮安乖乖张嘴,薛婉将蛇胆丢进他嘴里,一股子苦涩和腥气刹那间充满了整个口腔。 「起来吧,咱们赶快赶路,我还是要早日回金陵才是。」薛婉说完,也不等沈淮安回答,头也不回的走出山洞。 沈淮安不明就里,可他看得出想,薛婉很生气。 他心里忐忑不安,更不敢多问,只跟在薛婉身后,骑马上,一路往山林外走去。 这一路上,薛婉一声不吭,沈淮安有心逗她,她也不接话,就这样一路出了山林。 沈淮安站在山林外围,放出响箭烟花。 没多久,便听到马蹄儿声阵阵,是沈安亲自率人过来。 薛婉双手抱胸靠在一棵树上,见一群将士把沈淮安团团围住,各个都是面露喜色,嘘寒问暖。她也不吭声,只面无表情地看着。 沈淮安是个好将军,好领袖,他手下的兵无不是骁勇善战,有勇有谋,对他更是敬爱有加。他是将门虎子,纵然幼年失孤,却不曾半分懈怠武艺,长大成人后,一路拼杀,才有了后来的官位爵位。 第31章 除了薛婉,沈淮安一辈子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 除了她,薛婉。 想到这儿,薛婉不禁有些想笑。她到底是痴是傻,竟差点在同一个人身上栽倒两次。 沈淮安那样出生入死的救她,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也曾有过一瞬间,她想,若是抛却前尘往事,眼前这个沈淮安,也确确实实是个良配。 可,那绝对不应该是上辈子那个男人,因为他亏欠她的,一生一世都还不完。 「少爷,您和薛大小姐在里面呆了好几天?就你们俩?」沈忠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薛婉,压低声音问道。 沈淮安扫了一眼眼前的这些兵,轻轻咳嗽一声,冷声道:「今天的事,你们谁要是敢说出去,我就军法处置。」 众人一边点头一边傻笑。 沈淮安瞧着这些憨憨,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只得又强调一遍:「人家那是大家闺秀的小姐,家教甚言,便是他日真的嫁给我,也得是三媒六聘,正经过礼的,且不提薛大小姐如今还在服孝。你们心里可都掂量掂量,若是黄了老子的婚事,我定然一个个撕碎了你们。」 瞧沈淮安说的厉害,众人这才跟着严肃起来,挨个赌咒发誓,绝不会泄露半句,沈淮安这才放下心来,转身走到薛婉面前。 「这里荒郊野岭的,你一个人走我也不放心,还是我派人送你回去你。」沈淮安轻声道,「若你不放心,便叫他们送你到城门口,你一个人进去如何?」 薛婉点点头。 沈淮安忐忑不安地看着她,他总觉得一夜过后,薛婉的神色似有些变了。她不再是那个会哈哈大笑的姑娘,反而有了些上辈子时的影子。 「你……到底怎么了……」他试探着问到。 薛婉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始终不多言,只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沈淮安皱着眉头看薛婉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拦她。 「沈忠,叫几个人护送薛大小姐回城,要他们只在后面小心跟着,进城时,不要让守城的人看到他们。」沈淮安说道。 沈忠应声,点了几个人跟过去, 而后,沈淮安则带着剩下的人马不停蹄地往跑马山的方向奔去。 那日沈淮安和薛婉冲杀出去以后,沈忠带着余下的弟兄们也在混乱之中溜出了跑马山,他们不过百人,又是化整为零,抢了叛军的衣物,很容易混出去,这之后他们一边往金陵城的方向转移,一边四处搜寻打听沈淮安的下落。 沈淮安和薛婉慌不择路逃进的山林,地形十分复杂,李政的人进去搜过一阵子,却因实在太大,而无功而返。 李政那厮直到第二日才觉察出不对劲,想要撤出跑马山,却被沈淮安的大军堵住了出路,如今两军正在跑马山对峙,情势一触即发。 如今他还在加派人手,四处搜捕沈淮安的下落,寄希望于杀了沈淮安,让沈淮安的兵马不战而降。 「少爷,你现在只要一过去,就能吓得那个什么皇子屁滚尿流,他们的人实在不经打,我和老二老三他们几个把跑马山一围,就当了缩头乌龟。」沈忠十分嘚瑟地跟沈淮安吹嘘道。 沈淮安听此,一时莞尔,笑道:「叛军都是乌合之众,又各揣了心眼,李政根本使唤不动他们。」 「那咱们这一次……」沈忠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 「叫咱们的人在东边开一个口子,任叛军去跑,而后放出消息,就说我虽然找到了,但伤的厉害,准备回金陵城修养。」沈淮安吩咐道。 沈忠一脸惊讶:「啊?」 沈淮安微微一笑:「咱们这位四皇子可是金贵着呢,起码还得让他多活几年。」 李政活着,沈淮安才有至关重要的作用,他的兵权才能继续攥在手里,李昭忌惮他,才不会胡乱塞一些乱七八糟的人进来。 沈淮安得为三年以后做打算,这一次,他要保证自己毫无后顾之忧,再不叫阿婉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还有一件事,我要你去查。」沈淮安又道,「多派人手,给我去查,李政是如何知道薛婉在跑马山的,谁透露的消息,这消息是怎么来的,必要时,金陵城给我清洗一番。」说到此处,沈淮安的眼里略过一丝戾气。 沈安了然地点点头:「属下明白。」 薛婉走进金陵城,彼时刚过午时,大街上人来人往,她半身衣裳上沾了血,风尘仆仆,又是个女子,在人群里十分扎眼,只薛婉却不在乎,她牵着马,手里拿着匕首,只觉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 直到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上前,仔细打量了薛婉一番,问道:「可是薛大小姐。」 薛婉皱眉看他一眼:「你是?」 小厮笑道:「小的周全,我家少爷是周瑾之,他已命我在此等候您三日了。」 薛婉微微一怔,她离开家才不过三日吗?不知为何,她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那小厮见薛婉不说话,忙道:「我家少爷说,大小姐若能幸免,只怕会孤身一人进城,叫小的在此等候,若见了您,可先带您到周家,换一身衣裳再回去,也免得薛大人担心。」 第32章 薛婉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周瑾之只怕是回了金陵,心知自己是私自跑出去,怕这般回家,被左邻右舍见着了,有损闺誉,这才没有声张,叫小厮在此等候。 「你家公子有心了。」薛婉笑了笑道。 周全笑眯眯地让了身子,露出后面停着的一辆马车来。 「大小姐客气了,您可是周家的大恩人,请上车吧。」 如此,薛婉上了周家的马车,一路先到了周家。周家早有准备,自后门将薛婉迎进去,周舒兰和周夫人就等在后门院子里,见薛婉下车,忙迎上去。 周舒兰瞧着薛婉的狼狈模样,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全无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是我对不起你,我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害的你飘落在外头,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全当给你抵命。」周舒兰是个没心眼的,哭声震天的响,直听得薛婉脑壳疼。 周夫人也在一旁默默垂泪。 「你别哭了,我这不好好的站在这儿吗?」薛婉捂着脑袋,气道,「你若当真愧疚,赶快被我准备热水和衣裳,我要沐浴,要更衣!」 周夫人听此,忙拉着薛婉的手,一边哭一边道:「好孩子辛苦你了,赶快过来,我带你先去收拾收拾,换身衣裳。 说着,周夫人拉着薛婉的手一路走进后院。 周家是五进的院子,周舒兰住的偏院离后门最近,此时,抱厦里已经有丫鬟准备了木桶、换洗的衣裳还有皂角、花瓣之类的。 薛婉进了抱厦,便有丫鬟上前,将她身上的衣裳换下来。 她身上沾了不少血迹,大多都是沈淮安的,外面的黑衣尚显不出来,一露出中衣,却是大片大片的褐色。 周舒兰捂着嘴,眼泪又要落下来了。 「可用给你寻个郎中,怎流了这么多血。」周夫人担忧地问道。 薛婉摇了摇头:「无事,我没受伤,那都是旁人的血。」 周夫人听此,肩头微颤,她一个内院的妇道人家,何曾见过这些,顿时脸色苍白起来。 「这么多血……」周夫人惊讶地说道,她想问薛婉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又怕薛婉遭遇过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故而不敢多言。 薛婉麻木地瞧着身上斑驳的血迹,恍惚间想起,这都是沈淮安的血。那人骑在马上,将她护在身前,由着自己被弓箭射的跟个刺猬似的,九死一生。 而后则是上辈子他冷冷看着自己,不耐烦的模样。 他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和离?下辈子也不可能。」 他说:「薛婉,我如今已是侯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满京城的官眷你去打听打听,谁家不纳妾?」 他说的话,句句都是刺骨锥心。 薛婉闭了闭眼睛,朝周夫人笑了笑:「不妨事,这人没死。」 上辈子,她死了,他却活着。大约还活的风风光光,尚公主,当驸马,出将入相。 做过的孽,没那么轻巧可以放过去的,沈淮安。 薛婉冷冷地想。 薛婉原本只想在周家梳洗一番,可她实在太累了,沐浴更衣过后,丫鬟们帮她换了衣裳,她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再醒过来时,已是深夜。 她睡在床上,身上只着单衣,只觉得浑身酸软,手脚发麻。房间里香气阵阵,是周家惯用的香料,薛婉腹中空空,从床上坐起来,因弄出了一些响动,外头伺候的丫鬟们听到了,立时忙碌起来。 「薛家小姐醒了。」 「薛家小姐醒了。」 不一会儿,这个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周家。 周夫人和周舒兰一同到了客房,又叫人热了粥端过来。 「好孩子,你可吓坏我们了。」周夫人亲自端了粥碗过来,递给薛婉,神色间很是紧张,「你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我们怎么也叫不醒你,只得去请了大夫,好在大夫说你只是过于劳顿,最好让你好好休息休息,我便叫人把客房收拾出来,先安排你睡下。本想着,你若明日还不醒,可就得叫你父亲过来了。」 「夫人不必担心,我确实没什么事情,就是有点饿了。」薛婉不好意思地笑道,她醒来后原本不觉得什么,可周夫人端着粥进来,那香味扑鼻,顿时让薛婉觉得肚皮里打起雷来。她接过粥碗,三两口便喝了个干净,周舒兰忙叫人又盛一碗,她连喝了三碗,只把肚皮喝的圆滚滚的,这才停下来。 「叫周夫人见笑了。」 周夫人瞧着薛婉这饿极了的模样,心疼得更不得了,直骂周舒兰莽撞,连累了薛婉。薛婉却十分不好意思道:「此事说来也是我莽撞了。」 周夫人嗔怪地看了薛婉一眼,拉着她的手殷切道:「好孩子,你也不必替舒兰求情,这一回,我们是要好好罚她的,说什么也不能让你白受了这委屈。你如今是我们周家的救命恩人,我周家上上下下都承你的情,记你的好,记你一辈子的。」 薛婉听此愈发尴尬起来,说白了这次的事谁也怪不得,阴错阳差还是她的问题,毕竟李政是因她在那里,才会强攻跑马山的,否则跑马山有沈淮安坐镇,本不至于那般凶险。 第33章 只是这些话她也不好再多言,只得客气了两声,将话题岔了过去。 「却不知如今的局势如何?」薛婉问道。 周舒兰插嘴道:「我们也不太清楚,哥哥嫌我多事,如今已不肯告诉我了,只是见他整日里早出晚归的,想应是忙碌的吧。」 薛婉点点头,知周夫人与周舒兰是当真不清楚的。 「好孩子,现在天色也深了,你也不必胡思乱想,打仗都是男人的事,你先睡下,待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家,顺道向你父亲赔罪。」周夫人拍拍薛婉的手,柔声说道。 恰在此时,外头有丫鬟敲门道:「夫人小姐,瑾之少爷回来了。」 周夫人面露喜色:「可算回来了,这得两日不曾着家了。」 周舒兰也跟着笑起来:「可不是。」 那丫鬟继续道:「少爷说,若是薛大小姐没睡,想过来看看她,且有些事要与薛大小姐讲。」 这事本是唐突,一个外男跑到后院来见一姑娘,可周瑾之这些年来,无欲无求,一副随时都要出家的架势,周家又是商贾出身,没那么多讲究,周夫人听着儿子愿意接近女子,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阻拦。 是以,在薛婉点头同意以后,周夫人便屏退左右,还拉走了看热闹的周舒兰,给周瑾之和薛婉一个独处的机会。 薛婉换了衣衫,又命丫鬟们点了灯,整个客房灯火通明的,过了一会儿,周瑾之才推门而入。 只见,周瑾之亦是风尘仆仆,像是从外头刚回来的样子,他瞧着薛婉,忙恭恭敬敬拱手一拜。 「多谢薛大小姐救命之恩。」 薛婉起身回礼,苦笑道:「周公子严重了,是我连累了你才是。」 周瑾之摇摇头,一脸惭愧之色:「确是我周家连累了你。」 薛婉听出他话里有话,忙叫周瑾之坐下,再分说起来。 却原来,周瑾之回到周家后,便按着沈淮安出征前的章程,自金陵城附近采购了第二批粮食,运往跑马山附近。 而后,他留在军中,打听沈淮安和薛婉的下落。昨日下午,沈淮安已回到军营中,将他在战乱中受伤的消息散播出去,又将跑马山口的兵力撤出,李政果然很快撤军,如今沈淮安已将大军开拔,移出金陵附近,自己则回到城中,预备养伤一段时日。 「昨日夜,沈将军被人抬回府衙,他麾下的小将沈忠这两日在彻查金陵城中走漏消息的事,竟查出我周家的家仆中,也有两个是奸细,你离开金陵城的事,正是他们转告给叛军的细作的。」周瑾之羞愧说道。 薛婉听此,也渐渐变了脸色。家仆中混入细作,这事确实十分难堪,周家毕竟不算那些根深叶茂的书香世家,于政事上不够敏感,奴仆的采买都过于随意,以至于叫人钻了空子。 「此事尚未走漏风声,沈小将军要我三缄其口,明日他正要利用这两个细作去钓大鱼,我不敢告诉家父家母,只得单独告知你一声,待我周家清理过门户,再登门赔罪。」周瑾之又客气地站起来,郑重行礼道。 薛婉听此却微微蹙眉,轻声问道:「若说这些奸细关注你的行踪便罢了,却为何会对我的去向如此上心?」 「我也是十分疑惑,可沈小将军不愿与我多言,我便没再追问。」周瑾之亦是满脸疑惑。 既然李政的探子能入的了金陵城,只怕叛军之中,也定有沈淮安的探子,这金陵城的细作到底是何许人,他定然是心里有谱。 薛婉想到这,也不再深究,横竖几天后,自有结果出来。 周瑾之见薛婉不答,知她也并无头绪,便将这话题略了过去,他看了薛婉一眼,面色微红,扭捏的仿佛小媳妇儿一般,突然轻声道:「薛姑娘是因为救我才损了闺名,如今这世道女子十分不易,在下虽不是良配,但若他日姑娘当真因此受累,周瑾之不才,愿给姑娘一个归宿。」 薛婉方才还在想叛军细作的事,未料到周瑾之话锋一转,突然说起这个,薛婉一脸愕然看着周瑾之。 周瑾之今年已二十有二,只是面容白皙,本身又是十分温婉的性子,天生羞涩,垂头坐在薛婉身旁,也不敢看薛婉的面容,声音又轻又小,倒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大约也正是这份不随年龄增长而渐退的青涩,才叫他五年如一日的守着那未过门的亡妻。 「周公子言重了。此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只要大家都不乱说,又有谁会知道。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公子不该如此草率的。」薛婉蹙眉,轻声说道,「若你当真娶了我,有朝一日,你遇到一个女子,愿意让她走进来,又当如何?」 「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了。」周瑾之黯然说道。 「那可未必,人生还长着呢,谁又会知道,自己日后会遇到什么人呢?」薛婉莞尔一笑,托腮看着桌子上的烛火,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竟有些怔忪地出神。 周瑾之抬头看着薛婉,这姑娘明明还不到十六岁,可一言一行,却比他还要成熟几分,此时,烛光摇曳之间,薛婉的眼底略带忧愁,像是经历过许多沧桑一般,瞧着让人难过。 第34章 他不禁开口:「你好像经历过很多事。」 薛婉回过神来:「我不过一深闺女子,又见识过什么?」 周瑾之知道薛婉没说实话,但他也不准备继续追问,他站起来,朝薛婉再拜一拜:「深夜打扰,已是不便,瑾之告退了。」 薛婉见此,忙起身福了福身:「那我就不送公子了。」 周瑾之点点头,临出门前,他忍不住回头道:「薛姑娘哪里是普通的深闺女子,若是普通的女子,又怎能挽弓射箭,力退悍匪;乱军之中,单骑救人。你与那些女子,丁点也不相同。」 说罢,他不等薛婉答话,转身离去,徒留下薛婉哑然地立在房中。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薛婉才终于离开周家,悄悄自后门回到薛府。 这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人仰马翻,薛平气得吹胡子瞪眼,盈姨娘则在一旁努力安抚,加上周瑾之亲自上门道谢,薛平这才没有发落了谁。 薛婉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站在正厅垂着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罢了。 这等阴私事,薛平是决计不会传扬出去的。薛家如今已经够丢人了,薛瑶勾结匪徒,烧了自家的老宅,如今还下落不明,若是薛婉自己跑到战场上的事再传扬出去,只怕薛平就得投井自尽了。 眼下,大家一起将这事严严实实的捂住,是最好的选择。 也正因此,芷荷和春樱都没被怎么样,薛婉一回到自己的小院,二人也是一番数落,整整三天不和薛婉说话。 薛婉在家憋得苦不堪言,几要离家出走。 「春樱,芷荷,快来帮我推一推。」薛婉坐在秋千架上,气呼呼地说道。 春樱手里端着水盆,冷着脸路过:「您薛大小姐多厉害啊,能文能武的还用得着我吗?」 芷荷手里拿着几匹绸缎匆匆路过:「眼看开春了,得给大小姐准备新裁的衣裳,我也没空。」 薛婉气得瞪着她俩,怒道:「你们不来,我自己一样玩儿。」 她说着,开始用力蹬秋千,可没人帮忙,薛婉的动作十分笨拙,她蹬了好几下,秋千却没晃几下,薛婉气得跺脚,一张笑脸委屈的很。 墙角下,突然传来一声闷笑。 薛婉转头,便见沈淮安倚在院墙边上,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好看。」沈淮安笑道。他瞧着比之前清减了许多,脸色也是苍白,像是大病了一场。 薛婉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哦,我看不到你的时候,更好看。」 李政退兵之后,连日的劳累终于击垮了沈淮安,他是被抬回金陵城的,这之后就是汹涌的高烧不退,几度生死边缘徘徊,睡梦中他仿佛又看到了上一世的薛婉,冷冷瞧着他,满眼都是不屑一顾。 于是,睁开眼后的沈淮安,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眼薛婉。 沈忠背地里说他像是鬼上身,被李政投了毒,他是中了毒,中了一种叫薛婉的毒。 他确实像是中了毒。明明才刚醒过来,他便从病榻上爬起来,命人帮他换了衣衫,而后,自己一个人骑马到薛家后院,翻墙进了薛婉的院子。 沈淮安来时,薛婉正在荡秋千,她脸上的神色那般鲜活,像极了当年他们初见时的模样。他看着心口发热,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后,薛婉却道:「我看不到你的时候,更好看。」 她脸上的笑意渐退,看向沈淮安的神色十分冷淡。 沈淮安看着薛婉冷淡的神色,嘴角的笑意也渐渐淡去。 两个人在院子里对视,各自掩藏着内心的汹涌澎湃。 若说之前,薛婉还能勉强容忍沈淮安的脸,如今却已半点也接受不了,她见着他,便觉得仿佛上辈子的阴影接踵而至,她又成了那个侯府里的夫人,倾尽一切,也不曾换来男子的回眸。 薛婉避开沈淮安的目光,开口:「若无他事,还请沈将军速速离开了,这到底是我薛家内院,你我瓜田李下,当避嫌才是。」 沈淮安怔忪地看着薛婉的侧脸,不禁手足无措的上前拉住薛婉:「你到底怎么了?」 薛婉抓住沈淮安的手臂,一拉一扯,用上的是擒拿的功夫。 沈淮安闷哼一声,牵动了背上的伤口,钻心似的疼,他本能地后退半步。 薛婉嘴角微勾,冷笑道:「沈将军逾距了。」 那不是带着少女模样娇憨的薛婉,而是上一世,那个京城中繁花簇锦里的高贵妇人。她蔑然地看着他,无论沈淮安沈侯爷如何光鲜亮丽,只薛婉一眼,都似乎可以把他打回原形。 他还是那个官职低微的小兵,偷偷在高墙后面,瞧一眼院子里美丽张扬的少女。 「薛婉,你到底什么意思?」沈淮安攥紧拳头,他瞪着她,怒道。 薛婉哂笑:「沈将军好大的架子,此处可是在薛家,你不请自来,反倒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倒要问问,沈将军如今是什么意思?怎么?你觉得你救过我一命就想以恩相挟,逼我就范吗?」 第35章 沈淮安闭了闭眼睛,他的拳头一点一点松开。 「没有,我没有别的意思。」沈淮安放低姿态道,「我只是想来告诉你,奸细的事查清了。」 那日沈淮安回到金陵,虽陷入昏迷,但沈忠和府衙的亲兵可不是吃素的,不到两日的功夫,便将李政在金陵城埋下的暗桩连根拔起,可贼首却十分机警,早在沈淮安入城之前,就已经悄然离开了。 「据抓到的人供述,他们的头领是个年轻女子,一直藏身在秦淮河畔的一家青楼里,就是她命他们秘密监视周家和薛家的一举一动,也是她在第一时间向李政报信,告诉他你在跑马山的事。」 薛婉听此,微微一愣,心中转过数念,才试探着问道:「是薛瑶?」 「是,你一直都小瞧你这个妹妹了。」沈淮安缓缓说道,上辈子的许多事仍是历历在目,薛瑶随口的几句话,却如何挑动他心中那阴暗的一点小角落。 那是个狠角色呢。想到这,沈淮安的眼底略过一丝杀机。 薛瑶成了李政的暗桩? 薛婉做梦都想不到,薛瑶竟然可以走到这一步。重生之后,她骨子里并没有把薛瑶看在眼里,那只是个有点小心机,但脑子不够聪明的蠢货而已,可如今,竟有这般的胆量,在江湖上飘零,做一个暗桩? 「怎么可能?」薛婉喃喃道。 「怎么不可能?她早在数日前便混入金陵,每日靠贩卖胭脂水粉的商队传递消息,你离开金陵城的消息,便是她放出去的。如此倒也说得过去,李政缘何不惜一切代价,要来抓你。」沈淮安不假思索地说道。 「也只有她知道,你是我的软肋,抓住了薛婉,便可叫沈淮安乖乖就范。」 薛婉微微一愣,抬头看向沈淮安,只见对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里既是欢喜,又是有些无奈。 「你不信吗?」沈淮安苦笑道,「难道你要我把心剖给你,你才信我吗?」 「不,我不需要。」薛婉低垂着眼睑,声音仍是十分冷淡,「我对沈将军的心里怎么想,并无半点兴趣,我薛家家教甚严,沈将军一个外男,就不要在我这里逗留太久了。」 说罢,薛婉转身,不再回头。 「薛婉,你总该给我一点理由,让我便是死,也死个痛快。」沈淮安见薛婉要走,忙叫住她,声音急促道,「你我也算生死与共一番,我对你的情谊想你也是看得见的,我不信你对我一丝一毫的感情也不曾动容。」 薛婉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沈淮安,神色平静地说道:「我曾经动过,但那不过是一时的错觉。沈将军年少有为,他日建功立业,必然出将入相,京城里多少闺阁少女,必定视你做梦中情人,何必在我薛婉身上浪费这许多时间。」 沈淮安怔怔地看着薛婉,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更何况,沈将军说的光明磊落,可开口闭口都是你救我性命如何如何?说不是以恩相挟,又是什么?」薛婉的嘴角勾起一丝讥讽,「你对人对事,向来志在必得,于我,也不过是一时求而不得罢了,若我当真许诺了将军,日后一拍两散,于你我都不是好事,倒不如早早止损才是。」 说罢,薛婉转身走进房间,命在一旁看了许久热闹的芷荷和春樱把门关上,不要再理会外头。 沈淮安失魂落魄地离开。他方才与薛婉一番纠缠,背上的伤口又有些开裂,血渐渐渗出来,待他回到府衙时,背上已尽是鲜血。 他明白薛婉的意思了。 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辈子他们也是共患难的情谊,到头来却成了一对怨侣,如今,又怎会被一时的遭遇冲昏了头脑,贸贸然答应他呢? 「少……少爷,您没事吧……」沈忠看着沈淮安的模样,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搀住他。 沈淮安却旁若无人,仍是硬撑着身体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低声呢喃道:「一个人犯了错,便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沈忠愣住了,他上前一步,伸手在沈淮安眼前晃了晃。 「难不成真的中毒了?」 下一刻,沈淮安脚下一软,倒在了地上。 沈忠惊恐地拉着沈淮安的胳膊,大叫道:「少爷少爷,小心脸!脸不能先着地啊!」 此事过后,沈淮安又昏昏沉沉睡了大半日,再醒过来时,满屋都是浓郁的药味儿,外头有人窸窸窣窣说话,那人的声音低沉,却多少有些熟悉。 沈淮安起身,便见一个青年男子正和沈忠小声说着什么。 「当真?你们家少爷可是老奸巨猾的紧,竟就豁出性命去了?」 「可不是?我瞧少爷这一回是栽了。」沈忠啧啧说道,「叶公子,你有空也好好劝劝他,少爷现在……跟磕坏脑子似的,瞧着怪渗人的,哪家姑娘敢跟他。」 叶修昀闷笑道:「有道是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沈淮安冷下脸,凉凉地问道:「你怎么来了?京城里都不够你待的吗?」 沈忠听到沈淮安说话,吓得浑身一哆嗦,忙起身嬉皮笑脸道:「哎呀,少爷你醒了,我去看看你的药煎好了没有。」 第36章 说罢,他脚底抹油,先溜一步。 叶修昀没有沈忠反应快,只得纸扇轻摇,十分尴尬地干笑道:「听闻沈兄受了伤,特来慰问一番。」 沈淮安嘴角微勾,在金陵城见到叶修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并无心思说笑了。 「是陛下不放心了,还是三殿下不放心了?」 「如今,已不能叫三殿下了,该叫太子殿下了。」叶修昀轻叹了口气,「咱们这位三殿下,也是狠人啊。」 李政起兵后不久,永嘉帝的头风之症便越来越厉害,最近这一个月,更是几乎不能理政。而李昭借机夺权,已被封为太子,以储君的身份监国,正式参与朝政。 「叶家如今也支持李昭了?」沈淮安问道。 叶修昀摇了摇头,老神在在道:「叶家不涉党争,更不会支持哪位皇子,叶家辅佐的只会是太子和皇帝。」 「一家子老狐狸。」沈淮安起身,牵动背后的伤口,脸色微变,动作十分迟缓。 叶修昀蹙眉道:「你当真伤的这么厉害?我可不信凭一个李政,能把你打的如此狼狈。沈忠说的那些话,难不成都是真的。」 沈淮安眼皮都不抬,一边扶着椅子坐下,一边道:「老子乐意。」 「你乐意没用,听说人家还是不肯答应你呢。」叶修昀嗤笑道,「说来,你也真够能忍的,那时候我说要娶薛婉,你竟一声不吭,方才听沈忠说了,我还不信呢。」 沈淮安神色一暗:「你若娶她,我定然不会说什么。」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于薛婉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若不是叶修昀与薛婉的婚事阴错阳差没成,他本不愿插手,只如今纠缠渐深,他又知道薛婉是上辈子他错过之人,如何能够放手。 叶修昀十分心虚地看了沈淮安一眼,他于女人向来不太走心,只觉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才是真男人,对沈淮安这种心态,实在理解不起来,只心中暗暗告诫自己,日后定要离薛婉远一点,可别为了这事,和好友反目,才是大大的不值得。 「罢了,你的私事,我不便过问,只是公事,却有些难办了。」叶修昀轻巧地转移了话题,「李昭近来不太信你,这才命我为督军,过来看一眼。」 「我知道,他在疑我养寇自重。」沈淮安一晒道。 「那你到底是也不是?」叶修昀追问道。 沈淮安嚣张一笑:「便就是了,他李昭又能奈我何?」 自叶修昀来后,沈淮安松快了不少,政务和后勤,有信任的人帮忙分担,沈淮安便全力扑到军营里去。 他的身体底子本就好,之前受的又是皮外伤,不过将养个三五日,便好多了,整日里早出晚归的到军营里去,另一边却仍在细细摸排薛瑶的下落。 如今,金陵城里李政的眼线被他拔了大半,但李政那,却还是有不少他的眼线。 不出十日,探子们便来报,薛瑶跟着李政,又辗转去了扬州。 扬州城差点被沈淮安攻陷,后又被李政夺回去,如今城内百废待兴,薛瑶那些阴诡计俩排不上用处,只得跟着四皇子妃在内院里做些杂事。 沈淮安命探子们密切关注李政和薛瑶的消息,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来报。 又过了几日,他又找叶修昀来商议。 「我准备和李政议和?」 「什么?」 沈淮安似笑非笑:「养寇自重这等事,既要做,自然就要坐实了。」 叶修昀神色微变:「我倒是小觑了你的野心。」 「我心中却有些想法,但并未成型,也不过走一步算一步罢了。」沈淮安道,「金陵也不是称霸的去处,待李昭登基,我自会帮他除掉李政,给他一个顺水人情。是以,咱们这位四皇子起码还得再活个一两年才行。」 他看叶修昀一眼,眼底却略过一丝杀机:「我已想好了谈判的条件,我要让李政把薛瑶交出来。」 叶修昀恍然大悟:「你这算盘打的倒好,只是不知,薛家大小姐会不会领你的情。」 「想来是不会的。」沈淮安苦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却冷声道,「只是薛瑶不死,后患无穷,我不放心。「 叶修昀已听过了薛婉这个妹妹的战绩,点了点头:「此女倒真的是个奇人,确实该杀。」 而后,叶修昀和沈淮安又秘密谋划了数日,才商定好了日程。 叶修昀来金陵的消息,薛婉是最后知道的,她先收到的,是韩三娘的信。 那封信本是年底寄出,辗转到了锦溪薛府,又转送金陵,加上战乱,直到此时才送到薛婉手里。 信里,韩三娘提到了孔贞和叶修昀的事。 想当初,好好一桩亲事,被薛家老太太的死搅和黄了,薛婉十分不爽,只是这事于她来说,也只是一时怄气而已,未料到的是最后和叶修昀成就姻缘的,竟然是孔贞。 孔家和叶家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韩三娘并无打听出来,只从叶家六娘的口气里听出,这应里面是有些缘由的。 第37章 想想孔贞那性子,叶家家大业大,只怕也会受些委屈。除了这桩婚事,叶六娘的亲事也终于说定了,许的是五皇子李武,仍是皇子妃,婚期就定在今年秋。 韩三娘的信后面,竟还附着叶六娘的寥寥数语。 君离京一载,已是物是人非,他年待君归来,当浮一大白。 寥寥数语,却是无尽的感慨,叫薛婉忍不住有些伤感。 想当年,叶老太公的家宴,她们几个姐妹还说笑逗趣,如今一个两个都成了他人妇,日子过得似乎也并不舒心。 薛婉惆怅地搁下信件,轻轻叹了口气,叫了芷荷去库房收拾几件首饰,而后想了想又道:「罢了,你去叫门房套车,咱们出去瞧瞧,我得给六娘备些贺礼。如今有战事,这两日便可出发,晚了只怕要迟,算是我给六娘的添妆。」 芷荷掩嘴笑道:「大小姐,你是想出去逛逛了吧。」 薛婉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小丫头,你如今越发没大没小了。」 主仆两个笑闹了一阵,这才出门。 说来,薛婉已多日没逛过金陵城了。 金陵到底是繁华的大城,纵然近来多有战事,但金陵的繁华却是丝毫不减。如今开了春,路边绿柳依依,城中水网纵横交错,秦淮河畔,画舫穿行,十分热闹。 临出门前,芷荷才想起来慌慌张张问道:「大小姐,咱们还没跟老爷知会一声呢。」 薛婉盈盈一笑:「知不知会的,又有什么差别?」 现如今,她是自己当着自己的家,薛平是管不到她的。 「也是。」芷荷笑着点了点头。 主仆二人乘车出了薛府,一路去了城东最繁华的路段。南地好诗文,重学识,盛产笔墨纸砚,叶六娘家学渊源,才女之名更是誉满京华,是以薛婉最先想买的,便是文房四宝。 笔选的是鸡毛竹笔杆的紫毫,可开全峰,最衬叶六娘那手纂花小楷。 墨是上好的漆烟墨,带着淡淡的麝香香气,落纸如漆,色泽黑润。 宣纸购了数种,从三尺到三丈,从洒金纸到云母笺,横竖薛婉也是不懂的,便闭着眼一股脑买了许多。 自然,最后是端砚。 江浙富庶,但如薛婉这般买笔墨纸砚的,却还是少数,薛婉挑到一半,店里的伙计便请了掌柜的过来,买到端砚,薛婉更是十分看不懂。 「不必与我讲那些弯弯绕绕,我是听不懂的,拣好的拿过来就是了。」薛婉坐在厅里,抿了一口茶水,笑道。 于是,那掌柜的便神秘兮兮地叫伙计拿了一块端砚出来,由红绒布包着,在薛婉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 那温润如玉,带着淡淡松香味,上面雕了一幅溪山行旅图,人物惟妙惟肖,景致细致,工艺精湛。 薛婉瞧了一眼便道:「行吧,这块了。」 掌柜的见薛婉如此爽快,便又推荐了不少东西,薛婉又买了一些,这才罢了。 「总共是八百三十两,因小姐是头回来,又如此爽快,便给您抹了零头,给我八百两便是了。」 薛婉点点头,自荷包中取出四张二百两的银票,压在柜上。 「劳烦掌柜的把这些东西送到成宝街薛府。」薛婉笑道。 对方自然称是。 「这些东西要八百两银子,掌柜的忒不厚道了些。」 此时薛婉身后,忽有一女子,轻声说道。 薛婉循声回头,便见一女子梳着妇人发式,身上着一件月白色褙子,下面是烟紫绣裙,轻轻笑道:「那砚工艺虽好,却统不过二百两银子的价钱,余下那些,又怎值得了六百两?姑娘可不要被他骗了,照我来瞧,这加起来统共给四百两也就够了。」 那女子瞧着年纪与薛婉相仿,声音轻柔,自有一股婉转妩媚,眉眼间还带着一丝少女的狡黠。 薛婉微微一愣,而后嘴角勾起一个笑意:「多谢夫人了。」 掌柜的听此立时变了脸色,恼怒道:「你这人怎来砸旁人生意。」 薛婉恍然大悟,朝掌柜怒道:「却原来是耍我呢!枉我当你是个实诚的生意人。」 说着,她伸手抽走两张银票。 「就四百两,若是不收,我一样也不要。金陵城卖笔墨纸砚的,可不止你一家呢!」 那掌柜的听此,想这个价钱也是有赚的,便应承下来。 薛婉结了账,走出店铺,就在门口等着方才那出言提醒的女子。 没多久,她便出来。 薛婉微微一笑,眯着眼上下打量那女子,气道:「你这丫头,嫁了人反倒比过去有胆量了,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那女子十分不好意思地低头,脸上透着红晕:「都是他说,要我厉害点,若不然在叶家会过不下去。」 却原来,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孔贞。 薛婉大笑:「说来你们怎么跑到金陵来了?」 孔贞见薛婉对她嫁给叶修昀的事并无芥蒂,这才松了口气,笑道:「皇上封了夫……叶修昀一个什么监军的官儿,他不放心我一个人留在家,便带我一起过来了。」 第38章 监军? 薛婉挑了挑眉,心中转过数念,却未开口,只笑道:「那感情好,你来可以陪我多聊一阵子,走,我请你吃茶。」 二人寻了一处茶楼,在雅间里叙旧起来。 一关上门,孔贞方才那雍容的模样便少了三分,透出点闺阁里怯懦的模样,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薛婉,轻声道:「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我为何要生你气?」薛婉莫名其妙问道。 「叶……叶公子本是你在说的亲事,如今却成了我的夫君。」孔贞结结巴巴地说道,「三娘和六娘为了这事都和我闹了别扭,可我也实在没有办法了。」 说着说着,孔贞的眼圈红了起来。 原来,薛婉走后,孔贞的日子并没有好起来,她那酒囊饭袋的爹爹年纪轻轻便掏空了身子,突然病倒了,家里没了主事的,乱成一团。孔家的主母没有骨肉,就等着死了丈夫,好回娘家去,整日里想着私吞公中的财物,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孔家因此雪上加霜。 后来,瞧着孔家日渐衰落,孔夫人便浑水摸鱼,有一次故意带孔贞赴宴,竟派人将她引到前厅,在一众外男面前抛头露面,成了京城笑柄。孔贞归家后差点上吊自尽。 就在这绝望之时,是叶修昀突然跑到孔家提亲,说要娶孔贞。 此事一出,孔家人眼珠子瞪得都快要掉下来了。 「后来,他跟我说,那些日子他听外头传的风言风语的,六娘也说再这般下去,我要么死,要么便只能剃头去做姑子了。他瞧我可怜,便想着收了我也无妨。」这话说的并不好听,仿佛孔贞是个什么阿猫阿狗一般的东西,但于她来说,却已经是天籁一般了。 而在外人看来,孔贞更是捡了大运气,成了叶家的夫人。 「阿婉。」孔贞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笑道,「咱们女子怎就这般不容易呢?」 薛婉听此,不禁黯然。 「是啊,女子在这世道,实在活的艰难。」 这之后,薛婉和孔贞又聊了些往日的趣事,这一聊便忘了时间,待到金乌坠地,已是黄昏时分,外头传来孔贞丫鬟的叩门声:「三少奶奶,三少爷来了,就在楼下,您看……」 孔贞「啊」得一声局促的站起来,脸上更是添了几分焦虑:「怎么办?我竟在此呆了这么久,不合礼数呢。」 薛婉无奈地笑道:「早前还说你有胆量,怎不过聊一会儿,就原形毕露了。多聊一会儿又如何,我一个未出阁的都不怕,你可是叶家三少奶奶了,还怕成这样。」 孔贞脸上却是血色褪尽:「你不懂,阿婉。」她压低声音道,「待回了京城,这些丫鬟都是会跟婆婆报告我的言行,若是不合规矩,是要罚的。」 外头的丫鬟又叩了叩门道:」三少奶奶,可不能叫三少爷久等了啊。」声音里已是不耐烦。 薛婉冷笑一声,隔着门,扬声问道:「你们叶家的规矩都给狗吃了吗?爷们儿来了通报一声便罢了,如今还嫌弃起主子来了,也不知到底谁才是下人。」 外面的丫鬟没再吭声。 孔贞吓得噤若寒蝉,薛婉却上前挽住她的手,冷声道:「怕什么?那是你的丈夫,你是叶家的主人,还要被几个丫鬟管着不成?」 说罢,她便拉着孔贞的手上前,哗啦推开雅间大门,只见门外不但站着伺候的丫鬟,还有一脸惊讶的叶修昀和神色复杂的沈淮安。 叶修昀和沈淮安都穿着官服,应是刚从哪出应酬回来,二人身上都带着淡淡酒味。叶修昀瞧着薛婉,并不尴尬,只眼里笑意更深,他折扇轻摇,点头道:「那个,薛姑娘说的极有道理。」 沈淮安只沉默站在一旁,瞧着薛婉,欲说还休。 薛婉懒得理会叶修昀,伸手推了一把孔贞,将她推到叶修昀身边。 「无论这姻缘因何成就,到底是你娶了她。娶了人家便该好好待她,若是做不到,便不要招惹。」薛婉这话看似是对叶修昀说的,眼睛却瞄了一眼沈淮安。 叶修昀十分看得清局势,一边说着「受教了」,一边火速带着孔贞撤离现场。 只留下沈淮安和薛婉相顾无言。 「天色已晚,不若我送薛大小姐回家?」沈淮安涩然开口。 「不必了,既然天色已晚,就不劳烦沈将军了。」薛婉淡淡道,之后她带着芷荷绕过沈淮安,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我有薛瑶的下落了。」沈淮安突然开口道。 薛婉停下脚步,回眸看他。 「薛大小姐可愿与我单独聊一次?」沈淮安轻声说道。 薛婉眯着眼睛:「只说消息,不谈其他。」 「定不会有半分逾距。」 这之后,沈淮安让身,把薛婉再度迎进了雅间内。 ! 薛婉选的这家茶楼开在莫愁湖畔,从雅间中的窗棂间望出去,便见湖光山色,碧波荡漾,湖畔旁杨柳依依,一派清新的绿意。 此时已尽黄昏,西边夕阳西下,把湖水映得波光粼粼,薛婉抿了一口清茶,看向窗外。 第39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沈淮安在房间里正襟危坐,芷荷和沈忠都在门口守着,无旁人可进来。 「这里的茶是刚下来的新茶,沈将军不妨喝喝看。」薛婉十分有礼地招待着沈淮安,脸上神色却十分敷衍。 沈淮安却像是没看出来似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点点头:「果然是好茶。」 薛婉看了一眼他面前盛着清水的杯子,默不作声。 「再过月余就是你的生日了,你可有什么格外想要的,尽可告诉我。」沈淮安轻笑着问道。 他今日与叶修昀小酌了几杯,期间大倒了一番苦水,叶修昀信誓旦旦地帮他分析了一番,得出些乱七八糟的结论。 「女子突然冷淡男子,未必是无情,也或者是有意却不好意思开口,又或者她被伤了心,于是心灰意冷死心了。」 「若是心死,那又该如何才能焐热?」沈淮安追问道。 叶修昀答:「无他,惟死缠烂打尔,淮安兄可知这世上最厚的是什么?」 「是什么?」 「是男人的脸皮。」 沈淮安深以为然。 薛婉料到沈淮安必定不会轻巧将薛瑶的下落告诉她,但沈淮安张口竟说这个,却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什么?」薛婉狐疑地看着他。 「我问你想要什么礼物。」我知道你手里有钱,吃穿用度都是不缺的,但总归还是有些求而不得的东西吧,不若说来与我,我想法子送你可好?」沈淮安笑盈盈道,丝毫不介意薛婉此时冷冰冰的态度。 薛婉不说话,只静静看着沈淮安,她其实并不懂沈淮安到底在做什么,明明是上辈子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如今却突然极有耐心,做出一番深情款款的态度。 这是上辈子的沈淮安从不曾做过的事。 沈淮安性子冷厉,又是沙场上磨出来的,向来话不多,待人也淡薄,尤其在她面前,总要端着几分架子,后来入了京,瞧着她的模样,说是恨意也不为过了。 可不知为何,如今的沈淮安却十分有耐性,薛婉本以为是这一世许多事有所改变的缘故,现在却看不明白了。 明明还是之前的那个人,怎就突然性情大变了呢? 「我什么都不缺,不劳烦沈将军破费了。」 沈淮安看薛婉拒绝,也丝毫不恼,只继续说道:「之前送你的挽星河如今还在我府上,待明日,我差人送还给你,毕竟已经是你的东西了,总放在我那儿,倒像是我要回来了似的。」 「不必了,挽星河毕竟曾是御赐之物,沈将军怎可轻易送人呢。」薛婉道,她瞧着沈淮安这番深情款款的模样,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一丝烦躁,于是道,「你不是说有薛瑶的消息吗?还是先说正事要紧。」 沈淮安听此,忙点头道:「再过两日,我预备带人去一次扬州。」 薛婉微微一愣,抬头看他:「扬州?」 沈淮安点了点头。 「那里可是李政的老窝。」 「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我已传书李政,预备和他和谈。」沈淮安笑盈盈道,他们二人并无将话说开了,但看薛婉的神色,他便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都是一清二楚的。 若论这世上有谁最懂沈淮安,那大约一定是薛婉的。 沈淮安用兵向来胆大包天,兵行险着,过去在边关,便是靠着这一身的胆子搏出了功名,如今重活一世,明明功名利禄都是唾手可得,却偏偏还要这样胡作非为。 薛婉一时气急。 「你和李政和谈?若他当场翻脸,布下天罗地网要杀你呢?」薛婉瞪着眼睛看他。 沈淮安漫不经心道:「那杀出去就是了。」 「你……」薛婉顿时语塞,刚要再说什么,却见沈淮安看着她的神色十分古怪。 「你看什么?」她问。 「没什么。」沈淮安摇头不语,嘴角却不经意地勾起一丝笑意。 薛婉觉得那笑容十分刺眼,不知为何,心里愈发烦躁起来,只得强逼着自己换个话题,「所以薛瑶藏在李政那里?」 「正是如此。」沈淮安道,「我已传信李政,与他和谈的条件之一,便是要他交出薛瑶。」 这于李政来说,倒是十分划算的买卖。薛瑶不过是一个三品官的家眷,若论用处并不十分大,之前能打探到消息,不过是因为金陵城不曾提防,当真细细盘查起来,要找一个十三四岁孤身一人的少女,并不是难事。 薛婉神色复杂地看了沈淮安一眼,纵然二人并无把话说尽,但沈淮安的意图她已经明了。沈淮安与李政的和谈是势在必行的,既然要养寇自重,那他和李政必须得有些默契,掌握火候,若能坐下来好好谈谈,自然可以将场面上的事做的漂漂亮亮的。 但此事说白了主动权在沈淮安,优势也在沈淮安,他本可以借机与李政谈许多条件,而薛瑶于大局,不过是细枝末节。但沈淮安为了薛婉,还是决定要谈,甚至不惜亲自前往扬州。 「薛瑶并不是最好的条件,倒不如谈些别的。「薛婉劝道。 「不。」沈淮安干脆利落的拒绝,「她是我心腹大患,我定不会轻易放她的。」 第40章 「我不会承你的情,沈淮安你做这些事,不过是无用功。」薛婉道。 「我做这些事,本也不是为了让你承我的情。」沈淮安微微一笑,「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必理会。」 他的口气强硬,薛婉无甚可劝,只得缓缓道:「那便在扬州杀了她吧,不必带回来了。」 若是一定要死,薛婉宁愿薛瑶死在外头,不必再在自己眼前晃了,本就是生死相争之事,自然少节外生枝才好。 沈淮安道:「好,都听你的。」 此话一出,二人都愣住了。 沈淮安过去,十分喜欢说这句话。 打仗受了伤,薛婉训他要爱惜自己,他便说好,都听你的。 下回却是我行我素。 薛婉想吃什么玩什么做什么,他便说好,都听你的。那倒都是真的。 沈淮安说的不经意,可一时出口,两个人却均沉默下来,竟不知再说其他。 直到薛婉回过神来,勉强笑笑道:「沈将军说的哪里话,军国大事,我一个小女子,不过胡乱说几句而已。」 沈淮安张了张嘴,却终究只是点了点头。 「薛大小姐向来高见,沈某不敢小觑的。」他一边说,心下却是阵阵的凉意。 这日,待二人离开茶楼,已入了夜。 秦淮河畔灯红酒绿,丝竹之声充斥两岸,画舫上,笑声乐声响成一片,盈盈绕绕,似乎整个金陵城都能听得见。 芷荷扶着薛婉上马车,沈淮安骑着马走在马车前面。 「大小姐,你和沈将军到底如何了?」芷荷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想说什么?」薛婉看了她一眼。 芷荷悄悄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沈淮安的背影,男子身姿挺拔,骑在高头大马上,说不出的英俊倜傥,十分好看。 「过去我也不太喜这人,总觉得沈将军心思太重,可今日听沈忠说了些,却又觉得这人对小姐是真的没话说。」芷荷一边说,眼里不禁有了些怜悯,「单就说他为了你,一个人冲进千军万马里,还受了那么重的伤,听沈忠说他伤重昏迷的时候,还一直唤您的名字呢。」 薛婉嘴角微勾,轻轻一笑:「你也知道他心思太重,城府太深。」 芷荷迟疑了片刻:「可再怎么说,他对您是一片真心啊。」 「是啊,他这个人对你好的时候,恨不得将这世间万物都捧到你面前,可若是翻脸的时候,却恨不得你早些死了,好解脱出来。」薛婉漠然地看着骑着马的沈淮安,「若论城府,论忍的功夫,这世上也是无人比得过他的。」 「这怎的说的?」芷荷惊讶道,「您对沈将军这般了解?」 「是啊,正是了解,才绝不会再靠近一次。」说罢,薛婉将车帘拉下,闭上了眼睛,「再有一事,不要在人背后嚼舌根子,尤其是箭术的高手。」 「啊?」芷荷傻傻地看着薛婉。 「他耳力奇佳,你在这说什么,他都听得见。」薛婉无奈道。 芷荷「啊」得一声捂住了嘴巴。 月色下,沈淮安骑在马上,狠狠攥紧了缰绳。 三日后,沈淮安带了一万精兵,出发前往扬州。叶修昀坐镇金陵,处理一应军政事宜。 沈淮安走的那日,金陵城不少百姓出门相送。 他做军人向来成功,但处理政务,却并非一把好手,只是沈淮安做事公平,赏罚分明,在金陵城的这半年,也算有些口碑。 大军开拔,沈淮安走了数里,突然福至心灵地回眸,便见城墙上的众人间,薛婉站在孔贞身旁,一同看着城门下。 他瞧着那熟悉的身影,因隔了太远,他看不到薛婉的神色,但想到她便在那里,沈淮安仍是忍不住笑着朝楼上挥挥手。 「这厮的眼神是真不错。」叶修昀啧啧说道,一边说,一边瞧向薛婉。 薛婉低垂着眼睑道:「他过去曾是个瞎子。」 叶修昀微微一怔,不禁嗤笑起来。 扬州行宫,春光正是无限好,可正殿之内却是一片森然。 李政和四皇子妃都坐在上首,神色冷然,殿内站了不少官员,均是一片鸦雀无声。 薛瑶跪在地上,被两个侍卫粗暴的反捆着,嘴角一片淤青,似是被打过的样子。 她拼命挣扎,歇斯底里地大喊:「你们要拿我去讨好沈淮安?李政,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为你出生入死,在金陵城躲在青楼妓馆那般的腌臜地方,如今为了议和,你竟然要将我交出去?」 薛瑶曾是个美丽少女,样貌美艳,李政一度还想过收为己用,若非四皇子妃不肯,他搞不好早就收了她了。 可如今看着薛瑶因为愤怒而扭曲癫狂的面孔,李政却十分庆幸,并无和她牵扯过深,想到沈淮安于书信中所言之事,他不禁露出一丝冷笑。 「为我出生入死?却不知你在我三哥那里,是不是也是这般说的?」李政冷声道,「你到底是我的探子还是我三哥的探子,你自己心里清楚!」 第41章 薛瑶微微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李政。 「当初在京城时,你便与李昭暗通曲款,南下之后,更是奉命帮他监视我,薛瑶啊薛瑶,我真是没有料到,你一个小小的女子,竟有这等的野心。你说你惟愿得个一心人,我看你不是要一人心,你是想当皇后吧?」李政冷笑道。 薛瑶和李昭说到底也不过有那么一次交集,隔着屏风用过饭,又在一个跑马场上看过李瑾瑜骑马而已。 可在沈淮安的信中,却故意夸大了这事,加上叶修昀来佐证,真真假假,竟成功唬住了李政。 沈淮安道:「薛瑶不除,就是李昭在南方的一只眼睛,你我都不能幸免。」 李政深以为然。 「可惜沈淮安要亲自见你的尸体,否则我现在便料理了你。」李政冷哼一声,挥了挥手,侍卫们堵住了薛瑶的嘴,仿佛丢一块破布一般,将她拖了下去。 「好了,殿下不必为这般的小人生气,还是先商定一番与金陵议和的事吧。」四皇子妃温婉说道。 李政点了点头,这才与手下的官员说起了正事。 众人面面相觑,均默契地将方才看到的景象抛之脑后,开始认真商议起和谈之事。 几日后,金陵城府衙,薛婉正和孔贞在下棋。 孔贞和叶修昀到了金陵城后,并无寻到合适的屋子,加上沈淮安孑然一身,连个家眷都没有,空房众多,是以孔贞和叶修昀便搬了进来,把一个沈宅,生生住成了叶宅的样子。 薛婉闲来无事,尝尝跑来和孔贞玩耍。 二人棋艺相当,都是臭棋篓子,一盘棋竟也断断续续下了三日,才到残局。 孔贞心思细腻谨慎,在棋艺上比薛婉还要稍好一点,沉吟许久,又下一子,竟将薛婉「费尽心机」布的大龙从中截断,一时满盘皆输。 「哎,下了三日,竟还是叫你赢了。」薛婉气道。 孔贞羞涩地低头一笑:「侥幸罢了,我下的不好。」 薛婉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纵然知道孔贞只是谦虚,但在她面前自谦下的不好,实在是有损人之嫌。如此一来叫薛婉说什么?我下的更不好吗? 「你啊,总是这样。」薛婉气道,「你瞧瞧你身边这些丫鬟,咱们俩下了大半天,却连个端茶倒水上点心的都没有,到底还有没有把你当做少奶奶对待。」 孔贞一时惶恐。 她出嫁时,孔家仿佛是送走丧门星似的,欢天喜地,更无人与她指点事情,姨娘什么也不会,只知道拉着她的手又是欢喜,又是抹泪。 等她稀里糊涂到了叶家,身边的丫鬟问道少奶奶可有身边人需要我等安排的,支会一声便罢。 如此,孔贞才发现,自己身边,竟只有一个性子备懒的丫鬟而已。 那丫鬟偷奸耍滑,性子又懒散,还妄图勾引叶修昀,却被叶家三太太抓了这正着,将她发卖了出去。 自此,孔贞身边,再无可靠的伺候之人,全是叶家各房塞进来的。 她一个也不敢得罪。 薛婉怒其不争,可瞧孔贞仿佛自己做错了一般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禁一时气结。 「不是在说你,而是说你不会管教下人。」 「怎的,我家的奴才们又怎么得罪薛大小姐了?」叶修昀刚走到门前,便听到薛婉的声音,不禁一边笑着,一边推门而入。 叶修昀如今早出晚归,今日能这般早回来,定是出了什么事,薛婉有心要问,可张了张嘴,却问不出口,只得回头再说管教下人的事。」 「怎么得罪的,你自己瞧瞧便知。」薛婉冷言道。 叶修昀是大家出身,只扫了一眼,便瞧出了不妥之处,不禁微微皱眉,唤了人进来道:「府里来了客人,还不知道上茶,难不成你们要夫人亲自做吗?」 奴婢们纷纷告罪,忙出去准备,不一会儿,热茶点心便上来了。 叶修昀只冷眼瞧着,等她们做完了才道:「今日的事按着家法,去找管家领罚吧,虽说是出门在外,但规矩是不可废的。」 这之后,他又抬头温柔地看了孔贞一眼:「夫人觉得如何?」 孔贞脸色微红,点点头:「全凭夫君做主。」 薛婉瞧着,酸掉了两颗后槽牙。 她耐着性子等叶修昀处理完这些琐事,才终于忍不住开口:「可是扬州那边有消息了?」 叶修昀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薛大小姐想先听哪一个?」 薛婉一时气结:「好消息是什么?」 「李政答应了条件,和谈圆满结束,淮安兄已在返回金陵的路上。」 「那坏消息呢?」 「薛瑶失踪了。」 薛婉顿时变了脸色。 「失踪了?怎么可能?」她怒道。 叶修昀苦笑起来:「是啊,我刚听到这消息,也是这般想的。好好一个大活人,怎就失踪了。可事实却是如此。淮安兄也是多方查证,是李政早一日将薛瑶羁押,却未料到这丫头好大的本事,竟想法子挣脱了绳索,跳了瘦西湖,顺水路离开了。」 第42章 薛婉愣了愣。 「跳湖跑了?一个人?」 「是啊,李政派人在下游寻了两日,仍是一无所获,应是逃了的。」叶修昀轻轻叹了口气,「淮安兄已派人四处寻访,很快便会有结果。」 薛婉点了点头,眉头微微蹙起,喃喃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扬州城的水域四通八达,距离扬州城三百里的一条偏僻小河边,水流潺潺,并不十分着急。一个满身长满麻子的中年人,挑着两桶水自河边走过,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 他生的瘦弱,两桶水便叫他气喘吁吁,突然间他被什么东西绊倒,哎呦一声倒在地上。他揉了揉腿,定睛一看,却见草丛中趴着一个十分狼狈的女子,已晕阙过去。 她面色青紫,怀里抱着一只猪尿泡,模样倒是清清秀秀的。 那壮汉眼露精光,将水桶扔掉把她扛在肩膀上,背回家去了。 薛瑶迷迷糊糊醒来,便闻到一股恶臭,她捂着鼻子看过去,只见她正躺在一个十分恶心的窝棚里,身上盖着一床稀碎的棉被。她惊恐的起身,却见身旁睡着一个瞧着三岁左右的小孩子,那孩子生的眉清目秀,身上却长满了水泡,四处生疮流脓,虫蝇在他身上乱飞。 这恶臭正是从这孩子身上传出来的。 薛瑶尖叫一声,连滚带爬从床上跌下来,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了件破破烂烂的里衣,更是惶恐不已。 外头的人听到声音,钻进窝棚,瞧着薛瑶倒在地上,忙将他扶起来。 他同样是满身生疮,薛瑶吓得在蜷缩着后退,面色苍白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那是个十分瘦弱的男人,听薛瑶不让他上前,便憨憨地挠了挠头道:「俺不过去,你快从地上起来。」 薛瑶惊魂未定的站起来,随手抄过一根木棍,指着那人:「你,你别过来!」 那男人点点头:「好好好,俺不过去。」 床上睡着的小孩子被薛瑶的叫声惊醒,呻吟着乱蹬被褥,睁开眼睛:「爹,我难受,身上痒痒。」他一边说一边挠着身上的患处。 那瘦弱的男人忙上前将小孩一把搂住,哄道:「乖宝宝,再睡一会儿,睡一觉就好了。」 小男孩趴在爹爹的怀抱里闭上眼,蜷缩了一会儿,许久又睁开道:「爹,我饿。」 男人听了,忙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馒头来:「好孩子,来吃馒头。」 小孩见着馒头,眼睛亮了起来,他从床上坐起,几口便将那馒头狼吞虎咽的吃了。 薛瑶放下棍子,有些狐疑地问道:「他怎么了?」 那男人叹了口气:「我们全家人都得了怪病,被村子里的人撵出来了,我老婆也死了,之后父子俩相依为命,也不知道能活过多久。」 薛瑶脸色一白,高声道:「什么病?就是这种浑身流疮的?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 「这病怪的很哩。身上有伤口就会传染,你应该是没事的,我给你瞧过了。」那中年人憨憨答道,薛瑶目眦欲裂,羞愤欲死。 「我在河边捡了你,扒了你的衣裳换了这个馒头。小丫头别害怕,我和儿子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摆摆手,叹道。 薛瑶这才松了口气。 她两日前跳水逃生,抱着猪尿泡,两岸都是追兵,她不敢上岸,便随波逐流飘到这里,竟被两个得了病的人救了。 薛瑶打量着那男人和小孩,突然微微一笑道:「我是出身金陵的大户人家女儿,你救了我,我自然要报答你的恩情。不若你带着孩子跟我去金陵,那里的大夫医术高超,说不定能救你们性命。」 那中年人听此,眼睛都亮了光:「当真?」 薛瑶微微一笑:「自然当真。」 除了薛瑶跑了这一点不尽人意以外,沈淮安的这趟谈判十分顺利,他和李政谈妥了诸多事,双方约好了休战三年,日后便是李昭登基,若李政不与沈淮安为难,二人仍可偏安南方,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这之后,沈淮安又在扬州多留两日,四处闲逛,还发动手下的亲兵一起,几乎将整个扬州城买了个遍。 从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到风味小吃、糖果和零碎物件,足足采购了十几车的货物,随同沈淮安的军队,一同回了金陵。 入城那日,沈淮安心情不错,带着礼物,连府衙都不曾回,径直去了薛家。 彼时,薛瑶刚睡醒一个午觉,在起身梳妆,芷荷气喘吁吁地跑进屋里,说道:「我的天爷,小姐,您快过去看看吧,沈将军带来的东西要把府里填满了。」 薛婉微微一怔。 「你又瞎说呢吧。」薛婉低笑一声,「东西叫人抬进去就是了,人就不见了。」 芷荷十分尴尬地说道:「沈将军这次说是来向您赔罪的,老爷问他何事,他也不肯说,只言要亲自向您告罪。」 薛婉撇撇嘴,她当然知道沈淮安是为什么事登门道歉,薛瑶的事他实在做的不够缜密,大约是觉得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吧。可薛瑶毕竟不是普通人,如今放虎归山,也是棘手。 第43章 「罢了,去看看吧。」薛婉起身,带着芷荷春樱到了前厅,只见薛平和沈淮安正坐在上首喝茶。 薛平瞧着女儿,颇有些尴尬地说道:「沈将军今日送了不少扬州特产过来,你瞧可有什么喜好的,选几样。」 沈淮安微微欠身,声音温和道:「薛大人不必这么客气,这些都是沈某人送给薛大小姐的,若大小姐不肯收下,沈某只得叫人送给城中居民了。」 薛平听此,又推三阻四一番,这才十分「为难」的收下来。 春樱瞧着那整车整车的货物,也是咋舌,悄声对薛婉道:「这些东西,便是当聘礼也是足够了。」 薛婉不理会那些东西,只定定看着沈淮安。他是一入城便直奔了薛家,身上甲胄未换,风尘仆仆,神色间竟还颇为内疚。 「人跑了?」薛婉蹙眉问道。 沈淮安颔首:「打草惊蛇,我到时已寻不见了。」 薛平茫然道:「什么人跑了?」 薛平和沈淮安均不理会,只相互对视一眼,倒是难得的默契。 「她不会再去旁的地方了,定会到金陵,城门加强警戒,不要掉以轻心。」薛婉蹙眉说道。 沈淮安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是还想与薛婉多说两句的,这趟自扬州回来,他心中思念更甚,瞧着薛婉人了,才觉得心里头更妥帖了些。她一颦一笑,哪怕只是撇撇嘴,皱皱眉头,都让沈淮安觉得愈发割舍不下。 瞧着沈淮安热忱的目光,薛婉只低头敛目,微微避开他的锋芒:「沈将军日理万机,我等就不留您了。」 沈淮安自然早料到薛婉会如此,忙朝薛平使了个眼色,薛平虽不知二人方才嘀咕了一通说些什么,却也知道沈淮安的意思:「哎,沈大人此次出门,大有收获,不若我们备些酒菜,给您接风洗尘一番如何?」 薛婉瞪薛平一眼。 沈淮安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薛平因此,热情的招待了沈淮安一番,又叫人烧了热水,搬到客房,供他沐浴更衣。 薛婉心中烦闷,便带着丫鬟们先回了自己的院子,那十几车的礼物已被管事的卸了车,大件的登记造册,小件的则被送到薛婉屋里,由她先挑。 芷荷和春樱选了几样觉得不错的,送到薛婉眼前。 「这点心好吃,金陵虽然也卖,却没有扬州那边的香甜。」芷荷笑道。 「太甜了,不吃。」薛婉气道。 「这个我知道,这个叫鸭蛋粉,当地人都用这个抹脸。」 「我又不涂脂抹粉。」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 薛婉道:「好放的都收起来吧,吃的就分下去,别放坏了。」 芷荷犹豫地看了薛婉一眼:「您真的不去挑一两件?」 薛婉摇了摇头:「那么多,没兴趣。」 没多久,薛平便派人来请薛婉,说是开宴了。 薛婉姗姗来迟,也不曾梳妆,沈淮安倒是将自己打理的十分精致。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宽袖长衫,头发因没有干透,只松散地披在肩上,挽了一个松散的髻,上面插一根木簪,瞧着倒是有几分隐士的潇洒肆意的味道。 他见薛婉来了,抬头朝她微微一笑。 「我送的东西,可有几样合心意的?」 薛婉勾了勾唇:「沈将军的心意,我心领了,只东西繁琐,却没瞧出什么心意在里面。」 薛平忙呵斥道:「婉儿,不可对沈将军无礼。」 薛婉不吭声,只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因总共三人,沈淮安又是外男,这一次薛平着人在正厅布置了三张案几,沈淮安居上首,薛平和薛婉分坐左右。 「我这里,其实还有一件礼物要送你。」沈淮安面上笑容不减,丝毫不介意薛婉不冷不热的话,他自袖中取出一支金簪,着丫鬟递给薛婉。 那看上去不过是一只普通的金簪,簪上蝴蝶微颤,瞧着栩栩如生。 可薛婉接过金簪,便觉这金簪比普通的簪子沉上不少,簪杆处还有缝隙。 她端详了一会儿,便寻到了机关,在簪头上轻轻一点,只见簪杆下面,骤然弹出一根金针来,在阳光下一片森然。 「这也是你在扬州城买到的?」薛婉惊讶道。 「长平坊里流出来的,给你做防身之用。」沈淮安说道。 「长平坊。」薛婉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三个字,似笑非笑看着沈淮安,「沈将军倒是去了好地方。」 沈淮安神色一变,忙尴尬地解释道:「并未多做停留,只是去帮你买些东西,当地人都说长平坊的胭脂水粉最受姑娘们喜欢。」 薛婉冷冷一笑:「沈将军要去何处,又与我何干?」 沈淮安神恨自己说错了话,只得低头不语,喝一杯酒,缓解一下这尴尬。 薛平莫名其妙看着二人,迟疑道:「婉儿知道长平坊?」 薛婉微微一笑:「过去曾听旁人提过。」 第44章 扬州的长平坊几乎是整个江浙地区最大的教坊,里面的女子不但各个美艳,且十分通情达理,善诗文,通音律,都是一等一的解语花,更有一些,自幼习武,只要出得起价钱,便是杀人,她们也做得到。 无论是上辈子李昭送给沈淮安的绿绕还是如今薛平身边的盈姨娘,均出身于此。 沈淮安触了薛婉的逆鳞,多少有些忐忑,正不知如何接下去,便听外头沈忠匆匆走来。 「少爷,叶大人派了人,叫您赶快回去,说是有要事相商。」 沈淮安听此,皱眉看向沈忠:「说没说是什么事?」 「没说,只言很是重要。」 沈淮安听此,只得站起来告罪。 薛平摆摆手:「公务要紧,沈大人不必拘礼。婉儿,替我送送沈大人。」 薛婉一时语塞,只得也站起来,送客。 沈淮安和薛婉并肩往薛家外院走去,二人一路都十分沉默,直到走到门前,沈淮安才回头说道:「我瞧着那簪,便觉得你会喜欢,我……」沈淮安吞吞吐吐了一半,却说不下去了。 他既不能说自己从未在长平坊停留,更不能提上辈子自己做过的种种混账事,只沉默地看着薛婉。 「沈将军不必在意,本就与我无关。」薛婉疲惫道。 沈淮安的神色愈发黯然,他几乎想要告诉薛婉,他哪怕是上辈子也不曾在长平坊之类的地方做过什么,但他却什么也说不得。 「少爷,叶大人的人在门前候着了。」沈忠小心翼翼道,「应确是急事。」 沈淮安回过神来,只得出门离开。 府衙距离薛家并不愿,只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沈淮安便见到了叶修昀。 叶修昀衣衫凌乱,显是许久没睡了,瞧着沈淮安那精心打扮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听说你回城,本以为马上就到,可左等右等也瞧不见你,竟跑到薛家去了。」叶修昀气道,「你便不想想,我这儿会否有事寻你。」 沈淮安莫名看了叶修昀一眼:「你若有事,为何不在城门前派人等我?」 叶修昀自然是没想到,不禁气结,他摆了摆手:「罢了,快随我来。」 说罢,叶修昀带着沈淮安一路进了府衙内院的偏院。 只见偏院中,数名丫鬟来回穿梭,手中拿着盆子、毛巾等物,屋里时不时传来□□声。 叶修昀带沈淮安推门而入,屋内一阵恶臭,床上躺着一个穿粗布衣裳的男子,正声声哀嚎。 「这是……」沈淮安面色一变。 「此人是隔壁街角卖豆腐的,两日前,突发怪病,浑身溃烂,奇痒难忍。」叶修昀神色疲惫道。 沈淮安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这是第几个?」 「第十二个,前头那些,有一个忍不了这痛苦,撞柱而亡。」 「查出从哪里传出来的吗?」沈淮安神色森然。 「是一家乞丐,父亲带着两个孩子,五日前,三人流浪入城,后来不知所踪。」 沈淮安一字一顿道:「什么叫不知所踪。」 叶修昀面色惨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自昨日起,我便派人秘密寻找,可找了整整一日,却不见三人踪影。淮安兄,我怀疑他们不是真正的乞丐。」 沈淮安闭了闭眼,咬牙道:「继续找,哪怕把整个金陵城翻个遍,也得将这三人找出来!」 ! 金陵城中出现瘟疫的事传的很快,毕竟染病的人数一直在增多,起先大多是乞丐和沿街的商贩,后来开始蔓延到守城的士兵和其他人,最严重的一次是回春堂的大夫染了病而不自知,如此又传染了数人。 沈淮安和薛婉均各自泛着嘀咕,因上辈子他们都不曾记得金陵城有这样的疫情,更何况,过去有疫情大多是水患或征战过后,尸体不能及时处理,才会经水源或者土壤传播,如这次这般,没来由的,却是头一回。 沈淮安上辈子是遇到过一次疫情的,深知其中利害,一经发现,便将府衙中辟出一大块院子,要城中染病之人都到府衙中来住,另又重金雇佣一些壮劳力来清扫院子、准备食物。 这疫情来势汹汹,致命的速度却极慢,短短几日,足有逾百人染病,却只死了三人,两人是因受不了苦楚自杀了,余下一个却是因年岁老迈,高烧不退,抽搐而亡。 如今正是春季,一日热过一日,满院子的病患身体溃烂,呻吟不止,整个府衙更是飘散着恶臭。 「不能再拖下去了,待天气热了,这些人都活不成。」叶修昀站在回廊对沈淮安说,他眉头紧蹙,轻声道。 沈淮安轻轻点了点头,叹息道:「我又怎会不知。只是那三人至今也没个下落,金陵城周边的大夫也都来看过,均是束手无策。」 叶修昀迟疑片刻道:「此事你报上去了吗?」 沈淮安闭了闭眼:「不到关键时刻,我不想将此事报到京中,按着规矩,若是如此,那这些人便连活命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第45章 朝廷中素有条文,遇到时疫,若无法治愈,当将染病之人驱赶到一处,添木柴油料,付之一炬,不可埋葬,就地掩埋,立界碑,着人守护,寻常人不得再入。 这是为了活人着想,但沈淮安还是报着一丝希望,若是捉到那三个传播时疫的乞丐,知道这病的来处,或许有办法治愈。 叶修昀的眼里却略过一丝不赞同的神色:「你将人都放到府衙,已然是置自己于险地,你可想过,一旦这消息传出去,李政必然与你翻脸。」 沈淮安却摆摆手:「李政不足为惧,我只要一口气在,他便打不赢我。」 这话说的忒不吉利,叶修昀翻了个白眼,刚要再训斥他几句,却见沈忠匆匆赶来:「少爷,找到那三个乞丐的踪迹了,只是三人十分狡猾,我们的人跟丢了。」 沈淮安神色微变:「在何处跟丢的?」 「在成宝街。」 叶修昀挑眉:「成宝街?怎么这么耳熟。」 沈淮安冷声道:「薛婉在那。」 此时,薛婉在整理薛府,下人们都动了起来,日日将庭院里外,洗刷的干干净净,厨房里造反余下的废料,均不可过夜,都得寻好了地方扔掉。 「大家也看着了,这疫情虽来势汹汹,但却不是一日两日便有性命之虞,早先进了府衙的人,如今也都活着呢。」薛婉坐在正厅外的院子里,所有的仆人均站在下面,各个低着头,神色惶然。 芷荷和春樱分立两侧,手里拿着册子和纸笔,院子里静悄悄的,只薛婉一人的声音响着。 「若是有人不慎染上了,还请不要隐瞒,我亲自送你们去府衙,再重金寻人过去照看,无论生死,凡是进我薛家的门,我便会管到底。」薛婉神色十分和蔼可亲,笑容依旧。 春樱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下面我来说下自今日起,咱们府里的新规矩,你们可都仔细听着,若是触犯了哪一条,可别怪管事的不留情面。一、出门回来需净手,净手需用刚打的清水,以香碱净过才算数。二、出门在外,不得与人冲突,若有磕碰,需与管事的报备,违者仗二十,撵出府。三、不得容留外人入府,违者仗三十,发卖。四……」 规矩一条条念下来,下面的仆人们均是变了脸色,许多条款照着平常来看,都十分苛刻,待春樱念完,下面渐渐起了些窃窃私语。 芷荷见了,狠狠拍了拍桌子道:「主子还没发话呢,不得交头接耳。」 薛婉待人都静下来了,才继续道:「你们不要多想,这不过是为了预发时疫,凡是不想他日被送到府衙,最好是守咱们的规矩,我定叫大家都安安稳稳的度过去,若有人要拉阖府的人下水,那也别怪我不客气。」 底下众人听此,这才鸦雀无声了。 薛婉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的脸,有不解、有心虚、亦有不服气的,她并不在意,只又吩咐若谁之前犯了这些条款,便到春樱那里登记,该善后的善后,日后若是发现问题,也不会追究,但若有人不肯好好说清楚,那就别怪薛家人不客气。 如此,春樱和芷荷又忙活了一个时辰,才将一应的问题登记造册,再筛过一遍,送到薛婉面前。而后薛婉又命所有仆人分男女两组,各自脱衣检查。 春樱走到薛婉身边,附耳道:「小姐,二门的张妈说今早她出门时,见到门前有三个乞丐乞讨,她觉得可怜,便送了几个馒头出去,那小孩子不懂事抓伤了她的手,如今手上刺痒难当呢。」 薛婉微微一愣,眉头紧蹙:「别声张,叫人单独把张妈领到我院子里。」 待众人散去,芷荷和春樱又亲自领了张妈去见薛婉。 张妈今年四十岁,下头一儿一女,儿子在乡下做佃户,女儿跟着自己一起在薛府,是薛平身边伺候的一个粗使丫鬟。 待薛婉见到张妈时,张妈的手已经整个肿了起来,身上也起了许多细小的疙瘩。她吓得面色苍白,见着薛婉便噗通跪了下来,直磕头道:「小姐,救救我,求您救救我。」 她是从锦溪时便跟着薛婉过来的,知道薛婉的本事,对她十分信任。 薛婉点点头,神色亦有些苍白:「张妈,今日我说的你也都听见了,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儿女,我要你将今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任何一点细节都不要放过。」 张妈听此,含泪点了点头道:「今早我一开门,便见外头大街上蹲着三个乞丐,都是那脏兮兮的模样,身上还臭烘烘的,是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女孩十四五岁了,男孩才三四岁的模样,又瘦又小,瞧着可怜,我便回去拿了几个馒头给他们。两个孩子饿极了,上来便抓,那小姑娘指甲长,就把我的手给抓破了。」 薛婉正皱眉,却见芷荷脚步匆匆进来道:「小姐又查出一个来,是盈姨娘屋的小翠,方才脱衣检查才被瞧出来,身上已溃烂了三四处,应是得了两三天了。」 「怎么得的?」薛婉问道。 芷荷道:「说是前两日去买胭脂水粉,在巷子口被两个小乞丐缠上了,指甲划破了手。」 第46章 薛婉和张妈齐齐变了脸色。 张妈更是大骂起来:「那两个丧尽天良的东西,是自己不想活了,便要拖全城的人下水吗?」 「张妈不必激动,既然那三人在金陵城闹了那么久也都活着,可见这病并不十分骇人,待会儿等府里彻查清楚了,我亲自带你们去府衙,此事过后,若你们都活着,我便给你们赔上银子,还了身契,回家好好过日子去吧。」薛婉轻轻叹了口气,「但只一条,你们不可再叫旁人染病。」 张妈的眼中带着泪光,哭道:「多谢小姐的大恩,小姐的意思我都懂,我虽然是个乡下的粗人,却也不至于坏成那个样子,只盼着官老爷们早日抓到那些坏人,给我们报仇!」 薛婉轻声道:「会的,一定会的。」 没过多久,薛家终于彻查清楚,总共有三人染病,除了张妈和小翠,还有一个养马的下人。薛婉命人套了两辆马车,让那三人挤一辆,自己则乘一辆,往府衙去了。 此时的府衙,人流攒动,不少身着官服的人来去匆匆,均是神色凝重。 沈淮安听说薛婉来了,忙出门相迎,却见她身后还跟着三人,都是脸色惨白,神色惶恐。 「这是……」 薛婉一脸担忧:「我府中三人染病,我带他们来府衙。」 沈淮安蹙眉,点了点头,马上安排了人,将三人送进去。 那里院的大门紧闭,一股腥臭味自门缝里露出来,哀嚎声阵阵,犹如地狱。 年轻的小翠脚下发软,瘫倒在地。 「我不进去,我不进去。」她啜泣着,声音惶恐。 薛婉跟在三人身后,手攥成拳头,沉声道:「去吧,别忘了我答应你们的,和你们答应我的。」 小翠跪在地上啜泣。 那养马的汉子瞧着小翠的模样,也变了脸色,哀求道:「小姐,若不然我回乡下去吧。」 守门的侍卫大约见惯了这些人,不耐烦道:「放你去乡下,若是让乡下人也都染上了又该如何?」 那汉子手足无措,小翠更是哭得歇斯底里。 三人中,最镇定的却是张妈,她咬了咬牙,回头对薛婉道:「小姐,若我有个三长两短,还得麻烦您照顾我那不成器的儿女。」 之后她不等薛婉回答,便昂首挺胸地自己推开了那里院的大门。 大门一推开,腥臭的气温扑面而来,跟在后面的芷荷忍不住掩住鼻子,眉头紧蹙。 薛婉却直勾勾看着,手紧紧攥成拳头。 这之后,那养马的汉子也垂头丧气的走进去,只小翠则是被守卫们拖进去的。 大门哐当一声关闭,那震耳欲聋的惨叫渐渐小了,薛婉却浑身发抖。 沈淮安担忧地按住薛婉的肩膀:「走吧,你亲自来定是有事要说吧。」 薛婉咬牙切齿道:「我定要将那三个乞丐千刀万剐!」 金陵城如今处处都显出一些萧条来,街上行人稀少,成宝街转角的一处小角落里,薛瑶和中年汉子王六站在一处,王六的小儿子王照蜷缩在角落里打瞌睡。 薛瑶看着王六。 「怎么?你现在想收手?」 王六满身瘙痒,一边抓一边哭丧着脸道:「这满城感染的足有上百人了,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昨日府衙那儿又抬出来一个,造孽呦,这是得断子绝孙的。且不提现在满城都在抓乞丐,咱们若是被人发现,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薛瑶冷笑:「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出得了城吗?」 「那可怎么办才好?」王六怯懦地看着薛瑶,「如今你也染上了,过两日也得开始烂呢,你家不是大户人家吗?不如咱们去你家,好歹吃喝有着落的。」 提起此事,薛瑶浑身微颤,面色苍白:「你闭嘴!」 她恶狠狠瞪着王六,心中却是一阵恐慌。自她带着这父子俩进城以后,成功躲避了数次追兵,逐渐靠近成宝街,本想着想法子接近薛婉,却未料到,一次争吵,薛瑶伤口剐蹭到了王照。如今薛瑶的身上也渐渐开始起了些红疹,这正是染了病最初的症状。 「我不会那么轻易输的。」薛瑶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一定会赢,一定会!」 府衙的回廊里,沈淮安、薛婉站在一处,均是神色凝重。 「三个人,一个男子,一个十三岁上下的女孩,还有一个三岁的男童,打扮成乞丐,在行人密集的地方讨要吃食,抓破路人的手臂,传播疫情。」薛婉一边翻看沈淮安给她的口供簿子一边总结道。 沈淮安点了点头:「是啊,这也是我们盘问数日的结论,日前,我已命周瑾之四处寻访名医,城中所有乞丐也被我尽数隔离,只是这三人神出鬼没十分狡猾,除非发榜追捕,否则极难捕获。」 「若是公开追捕,只怕会引来恐慌。」薛婉亦蹙眉道,「他们如今可是在成宝街附近活动?」 「确实如此。」沈淮安坦然道,「除了你今日送来的三人,最近到府衙的,几乎都是住在成宝街附近的居民。」 第47章 薛婉心中有了些计较,她将那簿子还给沈淮安,认真道:「我会约束下人,加强戒备,你这里若有需要帮忙,出钱出银子的,尽可以找我。」 沈淮安抬头看向薛婉,只见她神色凝重,忧愁地看着隔壁的院子,那里住着得了时疫的病患。 院子总共三进,一进比一进严重。 若是刚得了,只是皮肤瘙痒的在一进,开始长脓包的则在第二进,若是全身溃烂,则在第三进,那里处处如同地狱,也只有军纪严明的军人才能面不改色进出。 「你手下的兵有不慎染上的吗?」薛婉轻声问道。 「有。」沈淮安答,神色间有些黯然,「有五个,都是照顾病人时被抓伤的,我留了私心,没叫他们住在里面。」 薛婉点点头,亦不知该说什么。 二人只静静站着,聆听一墙之隔外,不断传出的哀嚎声。 许久,沈淮安才开口:「别担心,会没事的,有我在,大永朝定会是个太平盛世。」 这话说的极大,但薛婉知道,沈淮安不是夸口,他上辈子就有这本事,而这辈子,他只会做的更好。 「好,男儿该有这样的志气,该有这样的信心。」薛婉笑。 沈淮安见薛婉笑了,神色间也松了许多,他说:「我还有别的志向。」 薛婉心知他要说什么,便福了福身子道:「沈大人公务繁忙,我便先告辞了。」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淮安愣了愣,忍不住低笑出声。 薛婉出了府衙,由芷荷套车,回薛府,她一边走一边吩咐道:「叫人将刚才张妈他们坐过的那辆马车清晰干净,万万要仔细,干活的人不可有丝毫的伤口,若里头实在不好清理,便叫人把车砸了,丢得远远的。」 芷荷知道其中的厉害,慎重道:「知道了。」 因时疫的影响,向来热闹的金陵城如今也显出些萧条来,街上行人匆匆,小商贩也少了许多,人人都面露紧张的神色,少有笑容。 薛婉见过金陵城如何繁华,如今瞧见它这副样子,不禁有些心绪不稳。 她正兀自恍惚,赶车的车夫突然猛嘞马缰,马儿发出嘶鸣声,薛婉和芷荷均是吓了一跳。 「老刘,怎么了?」芷荷摸了摸被磕了一下的后脑勺,郁闷问道。 「有几个乞丐把咱们车给拦了,我下去把他们撵走。 薛婉一听是乞丐,冷声道:「等等,别乱动!」 老刘本是想下车的,听此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了。 薛婉挑开马车帘,冷冷瞧着外头。 只见一个中年汉子正抱着一个孩子,坐在地上,一脸凄惶地看着薛婉。那汉子生的瘦小,浑身狼狈,那小孩子歪头躺在他怀里,似已经昏迷了。 「小姐,您别下去,奴婢去问问。」芷荷道。 薛婉摇了摇头,沉声道:「你亦不会武,能有什么用,呆在车上别动。」 说着,薛婉便跳下车,慢慢走到那中年汉子面前,她并未走近,足隔了一丈远,眯着眼看二人。 「你们是何人,为什么拦我的马车?」 那中年汉子见着薛婉,犹如见着救世主一般,惶惶然道:「我本是扬州城郊的佃户,因得了怪病被村里人赶出来,只得在外流浪乞讨,后来到了金陵城,却不慎将这病传染给旁人。因怕官老爷追究,才一直东躲西藏,可我儿子的病已拖不起了,求您可怜可怜我们,救救我的孩子吧。」 薛婉瞧那汉子说的情真意切,他身上的疮疤和孩子身上的痕迹也不似作伪,心中知道,这人说的起码是有半数是真的。 「你们总共有三个人,你那个女儿呢?」薛婉沉声问道。 中年汉子一脸骇然,结结巴巴道:「哪,哪有什么女儿。」 这是个不太会撒谎的老实人,一被薛婉戳破了谎言,便露出一脸惊恐地神色来。 「女儿,女儿……」那汉子喃喃着,后又咬咬牙道,「女儿死了!我那女儿已经病死了!」 「尸体在何处?」薛婉追问道。 「尸体被我扔在巷子后头呢,我这就带您去看?」那汉子站起来,抱着孩子便往巷子里走。 薛婉蹙眉,叫道:「老刘,你跟我一起,咱们去巷子里看看,带上你的马鞭。」 赶车的老刘麻利地跳下车,抄起马鞭子,谨慎地跟在芷荷身后。 芷荷下车道:「小姐,我也去。」 薛婉却摇了摇头,转身小声对芷荷说:「你掉头去找沈淮安,让他派人,将这巷子团团围住。」 芷荷瞪大眼睛,终于明白了薛婉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 薛婉和老刘跟着那中年汉子一路绕过巷子,只见巷子尽头果然横着一具女尸,遥遥看过去,只见这尸体身上穿的破破烂烂,几乎是衣不蔽体,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 只是远远看上去,薛婉却觉得这人的身形如此眼熟,她蹙眉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脚步:「老刘,看好了那个男人。」 第48章 老刘不明所以,只得应了一声。 薛婉便慢慢上前走到那女尸身边,那女人的脸转向另一边,她慢慢蹲下,将那人的脸掰过来,只见那张脸纵然脏得厉害,却还是依稀可以看出秀美的五官。 是薛瑶。 薛婉愣在当场。 身后,老刘突然发出一声惨叫,薛婉回头,便见那中年汉子正死死缠住他的身体,那原本昏迷的男童竟站在地上,抓着老刘的胳膊一阵猛啃。 薛婉站起来,刚要过去帮忙,便听到身后传来响动,她本能地躲开,却被一把匕首划破了手臂。 薛瑶恶狠狠地瞪着薛婉,脸上的笑容狰狞而可怖,她手里拿着匕首,冷声道:「姐姐,好久不见啊。」 薛婉后退一步,蹙眉:「你如今真是疯了。」 薛瑶哈哈大笑,笑的歇斯底里,状若疯癫:「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我又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竟如同那丧家之犬,和乞丐为伍。」 「联络土匪烧了祖宅的是你,勾结李政,图谋金陵的也是你,如今利用乞儿传播瘟疫的还是你。」薛婉看着薛瑶,只觉得又悲哀,又有些说不出的感慨,「这一步步路走过来,都是你自己选的。」 薛瑶看着薛婉气道:「若不是你害死我娘!我又怎会如此!薛婉你好狠的心!爹爹好狠的心!」薛瑶一边说,一边流下眼泪来,她歇斯底里地大喊道,「我不但要杀你,我还要杀了爹爹,我要让你们生不如死!」 那中年汉子毕竟瘦弱,老刘力气大,很快挣脱了他的束缚,他定睛一看,见自己的胳膊上被咬出了血,心知也是被传染上了,不禁怒从中来,将那小孩举起来。 「阿照!」那汉子大喊一声,朝老刘扑过去,小男孩摔在地上,两个大人扭打在一起,十分狼狈。 薛婉面沉如水地看着薛瑶,她冷冷问道:「若要报私仇,又为何要牵扯这么多无辜的人。」 薛瑶朝薛婉甜甜地笑起来,她轻声说道:「若不确定这病确实治不好,我又何必费尽心机染到你身上呢?」 她一边说,一边亮了亮手中的匕首:「这匕首上沾了阿照的伤口,薛婉,再过几天,你也会全身溃烂,恶心地躺在地上哀嚎,你说沈淮安看到你那副样子,还会喜欢你吗?」 薛瑶一边说,一边咯咯咯地笑起来。 此时,老刘和那中年汉子已分出了胜负,老刘将那汉子按在地上,一拳一拳地揍在他的脸上,只把那汉子打的满脸血肉模糊。 薛婉沉声看着薛瑶,突然揉身上前。 薛瑶吓了一跳,挥舞着匕首阻挡,可她毕竟不会武,只是胡乱挥舞。薛婉拼着被她再划一刀,便将她的匕首夺下,横在她脖颈上。 「你杀了我也没用。」薛瑶虽不敢动,却仍然在笑,「我在地狱里等你。」说着,她便要往匕首上撞,可薛婉早防着她这一点,抽回匕首,侧身一让,薛瑶便倒在地上。 薛婉二话不说,一脚踩在她身上,直踩的薛瑶一动也不能动。 巷子外,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淮安亲自带人冲进巷子里。 老刘被官兵们拉开,那中年汉子已是血肉模糊,昏迷不醒。 沈淮安神色难看地看着薛婉,他大步上前,看看地上的薛瑶,再看看薛婉手臂上的血迹,渐渐变了脸色。 薛瑶挣扎地抬头看他。 那个男人依旧光彩夺目,身上的衣饰华贵,面容冷漠却俊美,让人瞧着便心生欢喜。 薛瑶冷笑:「沈淮安,我会让你后悔终生……」 她话未说完,沈淮安便一脚踩在她的手指上,只听一声脆响,薛瑶的五根手指齐齐碎掉。 她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薛婉看着沈淮安,轻声问道:「你可以单独给我一个房间吗?」纵然再是个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女子,薛婉此时也是怕的,她肩头微颤,强行挤出一个笑容来,「我可是立了头功的。」 沈淮安眼睛微热,柔声说道:「好,都听你的。」 沈淮安果然说到做到,给薛婉僻了一个单间出来,那单间不是别处,正是沈淮安自己的卧室。 他的住处陈设十分简单,床铺、衣柜、桌椅,屋里最华丽的便是挂在墙上的挽星河。 沈淮安并未告诉旁人薛婉受伤的事,只叫沈忠悄悄打了一盆水,取了些干净的纱布进来,而后将其他人都轰了出去。 他红着眼,坐在薛婉面前,轻轻将薛婉的衣裳挽起来,露出她胳膊上的伤口。 伤口上血迹未干,现下还瞧不出怎么样来。 薛婉微微蹙眉,迟疑道:「还是我自己来吧,若万一再传染给你,岂不麻烦。」 「那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沈淮安轻笑,眼里却丝毫没有笑意。 他小心翼翼地用纱布沾了水,擦去薛婉手臂上的血迹,又拿了药粉,洒在伤口上。 那药粉微微有些疼,薛婉皱紧眉头,倒抽了一口冷气。 沈淮安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紧张来:「很疼?我笨手笨脚的,你忍着点。」 第49章 薛婉摇了摇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何必呢沈淮安。」 沈淮安低头,继续处理薛婉的伤口,只是手下更加轻柔了些:「你是擒获间谍的大功臣,江淮巡抚亲自帮你处理伤口,又算什么稀奇?你放心,等周瑾之带了神医回来,定然可以医好你,也能医好府衙里的百姓们。」 薛婉点点头:「我信。」她说完,略略迟疑地看了沈淮安一眼,声音渐渐轻柔,「只是若我当真也变得浑身溃烂流脓,你帮我下令,不许任何人进来。」 沈淮安包扎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睛直勾勾盯着薛婉手臂上的伤口,不发一言。 「若有那么一日,你就将这屋子锁起来,只留一扇窗,叫人每日送饭进来。那时候夏天来了,这里面一定臭的要命,我不想别人看到我那么狼狈的样子。」薛婉轻声说道。 沈淮安将纱布丢进水盆里,手指轻轻颤抖,他抬头看向薛婉,薛婉的神色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甚至带着一点无奈的笑意。 她总是这样,比谁都肯接受现实,比谁都肯认命。 「我不。」沈淮安梗着脖子,冷冷地答道,「若有那么一日,我一定进来看着你,日日夜夜的看你。」 「沈淮安!」薛婉一时气结。 沈淮安却抢着不让她说话,继续抢声道:「我不但要这样坐着看你,我还要让你躺着,脱光了衣裳看你,看的你脸红了耳朵也红了,羞得没处躲,再来跟我拜天地。」他一边说,一边红着眼睛,他声音都是抖得,恶狠狠地瞪着薛婉,越说越过分,却像个无助的孩子,拼命要抓住什么。 「所以薛婉,你一定不许变成那样,你一定给我好好的坐在这儿,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来。」沈淮安咬牙切齿说道,「你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就在这府衙里和你拜天地,外头叫大头兵守着,谁也别想进来抢你,你若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你若活着,我就日日守着你。薛婉我告诉你,想摆脱我,你门儿都没有。」 薛婉愣在那里,她看着沈淮安说着说着,近乎哽咽,眼泪竟然在那男人的眼眶里打转,她突然间心中升起一丝错觉,沈淮安竟像是真的爱着她似的。 这让她觉得荒唐可笑,有那么一刹那,她脱口想问他,若是爱她,若是如此爱她,那当初到底为何那样对她。 总不会是因为内疚吧? 可薛婉终究是问不出口的。 她沉默许久,才换了个话题。 「你准备怎么处理那三人?」 沈淮安低头,他突然有些后悔,只觉得自己方才吓到薛瑶了,只得深吸一口气,平静心神道:「薛瑶单独抓起来了,那对父子还在审问,我已吩咐过沈忠,不必动刑。」 他一边说,一边又拿起纱布,开始帮薛婉包扎。 薛婉点点头:「薛瑶可是也染上了?」 沈淮安道:「你倒是料事如神。」 「若非如此,她应也不至于这般疯狂,全然是同归于尽的架势。」薛婉蹙眉,想到方才薛瑶的狂躁之举,轻声说道。 「我已派人将她仔细检查过了,她身上有几处擦伤,已经开始感染,可以直接送到二进院了。」提起薛瑶,沈淮安冷冷一笑,眼底也露出杀意,「那里面只怕不少人是认识她,很想与她有些深入的了解。」 薛婉微微一怔。 「你可觉得我这般做,有些过激了?」 薛婉摇了摇头:「不,那都是她罪有应得,只是此事传出去,只怕对你官声有碍,文官们知道了,定会攻歼你不尊法纪,做事妄为。」尤其薛瑶到底是官眷,薛平若是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到时候明明是大功一件,可于沈淮安却反而成了把柄。 「官声又有什么用?手里有兵才是最紧要的,如今我手握重兵,便是李昭明日登基,也不敢给我一点脸色,若是沙场上饮血数年,连这点尊严都赚不到,我还在这里混什么?」沈淮安嚣张道。 「你这个人,狂气的很。」薛婉不禁莞尔。 沈淮安松开手,将余下的纱布丢进盆子里,勉强笑了笑:「我向来如此,所以你也别逼我。」 薛婉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可这疫情哪里是她想如何便如何的。 如此,二人又都沉默下来。 沈淮安瞧着薛婉的神色,如何不知她到底如何想到,一想到薛婉也会变成那三进院子里的人那般样子,他心中不禁像是被钝刀子一刀刀切开般的痛起来。 「你好好休息吧……我去审审那两个乞丐。」他站起来,轻声说道,而后转身离开。 薛婉点点头,看着沈淮安出门。 沈淮安出了大门,方才那点温柔的神色已褪了个干净,只余下凛然杀意,犹如地府的恶鬼,狰狞至极,将等在外头的沈忠吓了一跳。 「少爷……」 「那个乞丐招了吗?」 沈忠点头如捣蒜:「招了,都招了。」 沈淮安点点头,冷声道:「带我去见他。」 王六的身体实在瘦弱的厉害,沈忠并不曾用刑,只把人关在府衙旁的一处柴房里,派人看守。根据供词,王六不过是个普通的佃户,家中人陆续染了病,妻子和大儿子都死了,只他带着小儿子苟延残喘。 第50章 后来,王六在河边捡到薛瑶,便跟着她一起来到金陵。薛瑶哄骗他说,只要让金陵城的人也染上时疫,那些达官贵人定会请大夫问诊,到时候,自然会配出药方,将他们一起治好。 可后来,他们接连传染了百人,城里到处在通缉他们,王六也害怕了,便想带着孩子离开这里,薛瑶不肯,二人争执之下,薛瑶被他推倒在地,也染上了时疫。 他本以为薛瑶会发作,却未料到染病之后,薛瑶毫步追究,只带着他们跑到薛家附近,要他帮忙将薛婉引出来,这才有了今日的那一幕。、 沈淮安推门进了柴房,这间柴房不过锁了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便已是臭气难闻。沈忠搬了把椅子进来,沈淮安坐下,打量着这个王六。 王六被老刘打的血肉模糊,脸上青肿,浑身上下衣衫褴褛,四处溃烂,和外头那些乞丐没什么不一样。他见沈淮安的架势,便知这是官老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爬到沈淮安面前,「咚咚」得磕头。 「大老爷,俺知道俺做的这些事,也没脸活在这世上了,只是我这小儿子才不过四岁,求您发发慈悲,救救他吧。」王六哀嚎着,身边的男童也跟着啜泣,一间小小的柴房竟带上了几分凄凉的味道。 沈淮安看着王六的惨状,面上神色却不变,只道:「你所犯之罪,将你凌迟处死挫骨扬灰也不为过。只是非常之时,本官如今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若你能立下功劳,我或许可以免了你和你儿子的死罪。」 王六听了,忙道:「谢大老爷开恩,谢大老爷开恩。」 「我要你好好想想,当初你们家是谁先得了这病,又是如何得了这病的?」 王六愣了愣,哭丧着脸道:「这可都是一年前的事了,我记不清楚的。」 沈淮安站起来,转身便走。 「大老爷别走,大老爷别走。」 「你若什么也不知道,我便马上判了你们,将你和那孩子扔到街上,只怕不必我动手,金陵城的百姓也得将你们碎尸万段。」沈淮安冷声道。 王六被吓了一跳,方才那些军爷,纵然也是凶巴巴的,却不如眼前这个叫人觉得骇然。虽然他只说了几句话,却叫王六觉得,他说的话,那都是真的,都是会一一实现的。 「俺……俺马上想,好好想……」王六的额头沁出冷汗来,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半天才想起一点来。 「最开始得病的是俺家老大,野孩子出去跑了一天,晚上睡下就发了热,第二天就要不行了似的,他娘抱着他去瞧村长家瞧了瞧,村长说也看不出怎么样来,没过两日他身上就开始烂了。」 沈淮安一边听,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最先烂的是哪里?」 王六又抓耳挠腮想了半晌,才道:「最先烂的是手!是手!先是右手手指头,后来身上也开始涨了,一日比一日厉害。他娘照顾他,让刀划了手,后来也开始烂了。」 说起老婆和孩子的死,王六一边说一边开始抹眼泪。 「他娘身子本来就不好,和老大前后脚蹬腿儿的。我和阿照把他们埋了,结果埋人的时候都伤了手,也开始烂了。」 「也是从手开始烂的?」沈淮安追问。 王六点点头,一边说一边哇哇大哭起来:「俺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他身边的男童听到爹爹的哭声,也开始哇哇哭了起来。 沈淮安被二人吵得脑壳疼,怒道:「闭嘴!」 王六不敢哭了,男童也转为小声抽噎。 「你大儿子那日去过哪里?可曾伤到手过?」沈淮安继续追问道。 王六唉声叹气:「村子里的野孩子,谁不是到处玩的,我哪知道,这得去问当时和他一块玩的孩子。」 「你们村子里可还有他日也得了这病?」沈淮安问道。 「听说村头老朱家也死了一个女娃,可人家顶多染一两个,哪像我家,四人都得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啊。」王六一边说,一边又哭了起来。 沈淮安心知王六也只知道这些事了,他使了个眼神,身边的人上前,将王六加了锁链锁住,防止他逃跑。这之后,沈淮安转身离开。 他出了柴房的大门,吩咐看守的士兵:「给他们一点伤药,每日送饭,照着三进院的定例送,尽量留活口,日后还有些用处。」 这之后,他又吩咐沈忠收拾行李、备马。 「少爷这是要去哪?」沈忠疑惑问道。 「去王六那个村,去查清楚,这时疫到底从何而来,如此才有办法治好。」沈淮安一边说,一边朝前院走去,「府衙的事叫叶修昀管好了,我这一去也就两三日,很快便回。」 沈忠忙应了一声,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不去和薛大小姐道个别。」 沈淮安的脚步顿了顿,脸上略过一丝复杂神色:「不去了。」他低声说道,「见了只怕便不想走了。」 薛婉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天光大亮,瞧着应是个白天模样,便觉得伤口瘙痒,喉咙干痛,她心中不禁哀叹一声,原本还报着一丝侥幸,以为薛瑶是吓唬自己的,却终究是高估此人卑鄙无耻的程度。 第51章 她起身掀开幔帐,便见孔贞正坐在桌子旁,支着头假寐,听到声响,她睁开眼,喜道:「你可终于醒了。」 薛婉微微皱眉:「你进来做什么?」 孔贞料到薛婉会生气,只局促道,「你睡了一整日呢,我和夫君都不放心,便进来守着你。」 薛婉有些烦躁地撵人:「我还用你守着,快出去,快出去。」 孔贞咬了咬唇,却一动不动,难得一副昂首挺胸的样子:「我知道你是怕将这病过给我,修昀说了,这病只要不接触伤口,便不会有事。我已想好了,这几日都由我来照顾你,你别想赶我走的。」 薛婉一时气结:「叶修昀说什么你都听。」 孔贞脸色微红,轻轻点了点头:「对,我信他。」 向来怯懦的女孩,难得露出那样一副坚定的面容,倒叫薛婉微微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 「罢了罢了,你如今是有了夫君,便忘了姐妹。」薛婉取笑道。 于是孔贞的脸便更红了。 她局促地站起来,转身开了半扇门,与外头守着的丫鬟嘀咕了几声,一会儿便端进来一碗热腾腾的鸡丝粥,里面佐了葱花、熏制的鸡肉和火腿,米粒饱满,葱花翠绿,再加上红色的火腿,褐色的鸡丝,瞧着便十分开胃爽口。 「你睡了足有十几个时辰,定然是饿了,先喝碗粥吧。」孔贞将粥搁在桌子上,又张罗着叫丫鬟们取了脸盆毛巾,帮薛婉净了脸。 「你不必动手,东西放那儿就好,躲得远些。」薛婉避开孔贞的手,神色复杂道。 孔贞犟不过她,只得退出去一截,轻声道:「好好好,都你自己来。」 薛婉这才起身,穿好衣裳,净了脸,将一大碗鸡丝粥吃了个干净。 一边吃粥,她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孔贞闲聊,将她睡着的这一阵发生的事听了个清楚。 那日沈淮安审问过王六后,只交代了一下政务,便亲自带人离开了金陵城,往王六出身的那个村子去了。 那是扬州城郊的一个小村,不过百来口人,因周围的土地不肥沃,因此相较其他地方,十分穷困。 近来,周瑾之也送信回来,他已寻到名医高徒,不日便会到金陵。 「你且放宽心,到那时候你定然就没事了。」孔贞安慰道。 薛婉笑了笑,并不吭声。 她习惯于冷静如斯,过去刀山火海都过来了,一点小小的时疫,她并没有怕到什么地步,只是想到自己也会如那三进院子里的人一般,终日哀嚎□□,全身溃烂,薛婉便觉得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她不想承认,但她确实十分害怕,想到这,薛婉忍不住又想起,染了病的薛瑶。 「薛瑶如今在哪?」薛婉不经意地问道。 提到这个名字,孔贞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她迟疑片刻,才轻声问,「你……可想见见她?」 薛婉终究是点了点头。 孔贞带她出了院子。 他们走出沈淮安的内院,进到收容病人的三进院。如今,这院子里外都飘散着一股诡异的恶臭,配上若隐若现的哀嚎声,实在犹如地狱。 想来是沈淮安临走前交代过的,院子外头的守卫并无人拦她。 薛婉进了第一进的院子,这里已没有多少人了,大约是因为已没有多少新人被感染,故而第一进的院子如今是人最少的地方。 孔贞带着薛婉站到第二进院子门前,她迟疑片刻才道:「你若想看,便在外头瞧两眼就算了,进去可就不必了。」 薛婉愕然,而后才缓缓点头道:「好。」 二进院子里十分热闹,不知为何,竟有女子的笑声如泣如诉地传来,听着颇为毛骨悚然。 二进院子外是个铁门,门上有个活窗,恰好可以看到屋内的情景,守卫轻轻打开那活窗,叫薛婉凑过去看一眼。 只见薛瑶躺在在地上,衣不蔽体,已经昏迷不醒,身上尽是被抓挠的伤口,有一些明显已红肿发炎,虽没到可怖的地步,但也已十分丑陋。 那惊恐的笑声是小翠发出来的,她一边笑一边挠着薛婉的身体:「二小姐,你好狠的心啊!」 薛婉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她什么时候进去的。」薛婉轻声问道。 孔贞小声道:「是昨日就送进去了,里面不少人认出她来,自然是吃了些亏的,侍卫们说,她瞧着大概是熬不过今天了。」 薛婉闭了闭眼,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孔贞跟在她身后,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薛婉一路冲回沈淮安的房中,直到关上了门,那些人癫狂哀嚎的声音似乎才渐渐消失。 孔贞帮她脱下兜帽,她怔忪地坐在桌边,茫然道:「我知道,这都是她罪有应得,那三进院子里的人,都是她害的,她还害死了很多人,可是孔贞,我看着她那个样子,还是觉得有些难过。」豆_豆_网。 「是啊,无论怎么说,那到底是你妹妹,哪怕你们生死相拼,可看到她痛苦的那一刻,真的很难受。」孔贞一边说,一边哀伤地看着薛婉,「阿婉,我明白的。这就像是我看着我姐姐咽气,那时候我也真心实意地哭了,可是她不死,就得是我们死了啊。」 第52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薛婉茫然地看着孔贞,轻轻点了点头。 「是啊,他们不死,我们就得死。」 两日后,薛瑶断了气,被一卷草席裹着,拖到乱坟岗,葬了。府衙里的人都十分默契地没提薛瑶的出身,薛家因此风平浪静,薛婉只派人回去报信,言说自己不慎感染,故而不准备回去,怕过给薛府。 薛平听了又惊又怕,忙写了一首平仄工整的诗词送给薛婉,表扬她的高风亮节。 薛婉看了第一行就把信笺烧了。 第三日,薛婉身上开始长出越来越多的红疹子,这些疹子处处瘙痒,薛婉只觉得浑身上下犹如爬满蚂蚁,钻来钻去。 孔贞还是坚持每天来照顾薛婉的日常,但薛婉已经有些不想见她了。 屋里染着龙脑香,是薛婉命春樱和芷荷从薛家翻出来的,清幽的香气将她身上那些古怪的味道冲淡了许多,可孔贞瞧着她的目光,却一日比一日更难过。 晚上的时候,薛婉终于忍不住问孔贞,能不能帮她准备一把大锁,怎么也挣不开的那种,她突然想起,三进院里的人满地打滚的模样,她真的很怕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那副样子。 沈淮安的院子里,四处都燃了蜡烛,薛婉安安静静坐在床上,发髻松散下来,满头青丝披肩,身上只穿着中衣。她脖颈下的皮肤泛红了一大块,似比白日里更恶化了。 孔贞红了眼睛,一边哭一边道:「薛婉你别乱说,你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 薛婉微微一笑,轻声道:「好,我一定不会有事,但明日你还是先把锁备上吧。你别哭了,我现在也不能忙你擦眼泪,瞧着多叫人心疼啊,若是叶修昀来了,又得笑话你了。」 提起叶修昀,孔贞的泪才止住了一些,她一边用帕子擦脸,一边气道:「你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薛婉耸耸肩:「不开玩笑我还能做什么?在这里害怕,想象着后面生不如死的样子吗?那倒不如做点有趣的事。不若你明日替我寻几本医书来吧,就弄一些专门讲疑难杂症的,我先学习一点。」 她说的认真,孔贞听得用心,连连点头。 二人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门被哗啦一声打开。 薛婉将外衣披在自己身上,放下幔帐,便见叶修昀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前。 「周……周瑾之回来了……带着神医……」叶修昀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 孔贞从凳子上站起来,喜道:「当真?」 叶修昀向来是稳重如山的性子,哪曾有过这样唐突的样子,实在是这事太叫人兴奋了。 他管了府衙这些天,对这时疫心知肚明,纵然这病本身并不致命,但若是再这样下去,住在府衙里的病号早早晚晚都得死,这叫他如何不心急。 如今峰回路转,周瑾之带了个神医回来,一进门便打包票说,根治还得把把脉才行,但要遏制身体溃烂的速度,却很简单。药都是现成的。 叶修昀还未与孔贞薛婉讲完,周瑾之已带着神医进了屋。 那神医竟是个双十年华的女子,男扮女装,做文士打扮,却不曾可以掩盖自己的性别,那身量站在那里,根本不会有人觉得她是男子。 「可是薛家大小姐,听闻你曾夜战土匪,毫发无损,我还当是戏文里夸张的呢,未料到竟是真的。」那女子兴致勃勃地进门,撸起袖子就准备给薛婉看病,而后她又想了想,回身道,「病症是病人的隐私,无关人等都出去吧。」 周瑾之、叶修昀和孔贞听此,忙退了出去。 「听说你一人连杀四十多人,神勇无比,可是真的?」待三人出去了,那女子又十分好奇地问道。 「神医谬赞了,不过是靠着弓箭抵挡过一二,并不曾与他们正面敌对过。」薛婉笑道。 「别叫什么神医了,神医是我师父,在江浙一带颇有些名气,可周公子到的不巧,我师父出海寻药去了,只好我来了。我叫纪海棠,是个大夫。」纪海棠大咧咧笑着说道,神色间却多了一丝娇俏,她眨眨眼,「你别嫌我烦啊,我自小听了诸多话本里的故事,最爱的便是花木兰,如你这般的女英雄,我可是佩服的紧呢。」 薛婉却摇了摇头:「话本里瞧着我也喜欢,但生死一线,可十分无趣呢,纪姑娘。」 纪海棠瞧着薛婉,心想这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怎比自己还要老气横秋,只是她视薛婉为偶像,自然不会反驳她。 「行吧,你说的都对,来,把手伸过来。」 纪海棠大咧咧地坐在薛婉身侧,将她手腕拉过来,便开始把脉。 薛婉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心中亦是有些好奇。纪海棠看上去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身形十分窈窕,面容却并不出众,一张鹅蛋脸,微有些圆润,嘴角一个梨涡,说话的时候眉眼灵动,十分可亲。 纪海棠专心诊病,薛婉便不再言语。 许久,纪海棠才松开手道:「你脉象平稳,暂时不会毒发,只是身上的患处还需处理,否则日后留了疤痕,可就难看了。」 第53章 「毒发?」薛婉微微一愣。 纪海棠露出一副少见多怪的模样:「南方多瘴气,毒虫颇多,周瑾之一说症状,我便知定然是什么毒物引起来的。我师门有些祛毒的独门秘药,内服外敷,起码可叫你不至于皮肤溃烂。」 她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两粒药丸来。一粒叫薛婉用温水服用,一粒则以水化开,涂抹在薛婉身上瘙痒之处。 这药效立竿见影,薛婉顿时觉得好了许多,只是变得昏昏沉沉,她迷迷糊糊闭上眼睛,隐约听到纪海棠说道:「哎?好像忘了说,这药吃了,会嗜睡。」 薛婉累的睁不开眼,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纪海棠走出房门,叶修昀、周瑾之和孔贞都在外头等着,瞧她出来,便迎上去询问。 「没什么好问的,反正一时半会儿烂不了了,现在要紧的是去查,这毒到底从何处而来。」纪海棠松了松筋骨,不以为然地说道。 方才纪海棠在屋内诊治时,周瑾之已将她的分析告诉了叶修昀和孔贞,叶修昀听了也觉得颇有道理,已着人传信给沈淮安,要他仔细留意这些方面。 「如此府衙三进院子里的那些人,还要劳烦纪姑娘了。」周瑾之一脸凝重的行礼,「瑾之心知这是强人所难,只是那些可怜百姓,也都无辜,还请姑娘伸以援手,周家必有重谢!」 「我缺你那两个臭钱吗?」纪海棠嗔怪道,「那可是我师门的秘药,哪里能供上百人使用?罢了,我开个方子,你们去熬了给那些人喝下,起码可缓解一些症状。」 周瑾之听此,面露喜色,千恩万谢了一番。纪海棠向来嫌周瑾之啰嗦迂腐,见他又开始引经据典,便忍不住头疼的扶住脑门儿问道:「我的房间在哪?这么晚了,本姑娘要梳洗,余下的事待本姑娘梳洗完了再说。」 周瑾之听此,忙赔笑道:「还请姑娘早日将缓解时疫的方子先写出来,而后再休息。」 「你……」纪海棠气呼呼地瞪了周瑾之一眼,怒道:「本姑娘只说一遍,你可记好了!甘草三钱二两、薄荷叶一钱、当归一钱三两、党参一钱四两、红花三钱、决明子五钱、何首乌一钱、苍耳擦两钱二两……大火三刻钟,文火二刻钟,小火一刻钟,再转大火熬成药膏为止。」 纪海棠说起药名犹如绕口令,倒豆子似的一气说了三十七种药材,她本就是难为周瑾之,里面甚至有一味药材重复说了三遍,待她一口气说完,孔贞在一旁已听得头晕目眩,便是叶修昀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只周瑾之却小心翼翼道:「纪姑娘,甘草您说了三遍,可是要加三遍吗?」 纪海棠瞪着周瑾之,不信邪道:「你都记下来了。」 周瑾之一脸懵懂地点了点头。 纪海棠瞪大眼睛:「你给我复述一遍。」 于是周瑾之开始重复方才纪海棠说过的药名和剂量,竟是一字不差。 「我的个乖乖,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纪海棠嘟囔着问道,就连向来自诩神童的叶修昀也忍不住惊异地看着周瑾之。 「这金陵城还真是藏龙卧虎啊。」叶修昀啧啧称奇道。 而周瑾之并未注意旁人的态度,只是神色间十分认真地看着纪海棠:「在下已背诵整篇药方,姑娘是不是也该出手救助那些伤员了。」 纪海棠看着周瑾之,他还是那般彬彬有礼的模样,神色间的倔强带这些读书人特有的迂腐。纪海棠突然想起,她初见他时,周瑾之跪在山门前,一步一叩头,直磕得满头鲜血,也不肯停。 她懵懂地问师父:「师父,这人在做什么啊。」 她师父叹息道:「这是个痴人,你日后万万不要学他。」 可后来,师父还是为了这个痴人下山了,只是让周瑾之这样磕头的那个女人终究没活下来。 纪海棠回过神来,气道:「罢了,真是怕了你了。」 周瑾之扬了扬嘴角,恳切道:「在下也只这一点好处了。」 刹那间,当年那个一脸倔强叩首的年轻人和此时温润的青年的身影突然重合了,纪海棠侧脸,竟似不愿再看他,凶巴巴道:「还不引路!」 周瑾之忙道:「请。」 待二人走了,孔贞和叶修昀才相视一眼,难得露出一点调侃的神色。 薛婉这一觉,足足睡了大半日,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黄昏,她身边坐了一个人,薛婉迷迷糊糊了半晌才发现,那是沈淮安。 她吓了一跳,从床上坐起来。 沈淮安定定瞧着她,轻声道:「我吓到你了?」 薛婉微微皱眉,本能地将身上的棉被扯了扯:「到底是男女授受不亲,沈将军做事唐突了。」 沈淮安面色苍白,脸颊上有两团诡异的红晕,双手拢在袖子里,神色间十分微妙:「日后不会了。」 「你先出去吧,待我更衣后,咱们再谈。」薛婉瞧着沈淮安可怜巴巴地样子,不禁放软了口气。 这之后,她飞快穿好衣裳,才又将沈淮安迎进屋内。 第54章 「我已查明这时疫的源头。」沈淮安道。 却原来,那日他倚着王六说出的线索,沿着扬州城郊的河流一村一村的寻找,终于找到了王六所在的村落。 村里因这时疫,人丁日益稀薄,可无论村长如何强调伤口不可接触,仍是有人源源不断的得病。 沈淮安在那里逗留了两三日,直到周瑾之派人过去传信,他才明白其中奥妙,这之后沈淮安带人在得了时疫的人常出没的地方徘徊数日,终于抓到了两条金环蛇。 这金环蛇本是剧毒,但那村子周围,四处均生了一种可以化解蛇毒的草药,那里的村民世代有食用这种草药的传统,因而死伤不多,未曾行成规模。 沈淮安见此,便带人铲了一处蛇窝,活捉了四五条金环蛇,又将当地人称之为解毒草的草药收集了一些,这才赶回金陵。 他心里记挂薛婉,故而一路快马加鞭,才在薛婉身边坐了一会儿,她便醒了。 「竟是蛇毒。」薛婉听了沈淮安的叙述,不禁有些唏嘘。 「是啊,好在如今找到了源头,又有神医的徒弟在,想来很快这府衙众人,便都可以痊愈了。」沈淮安笑了笑道。 此时,薛婉才注意到,沈淮安的脸色十分憔悴,他背挺得笔直,可直的却颇有些僵硬,瞧着说不出的古怪。 「你可还有什么事没说?」薛婉轻声问道。 沈淮安张了张嘴,最终却苦笑地摇了摇头:「不曾,不曾。」他说着站起来,往门外走去,临到出门前,他回眸看着薛婉:「纪海棠已在研制解毒之药,你不日便可痊愈。」 薛婉点了点头,「你今日到底为何这般吞吞吐吐。」 沈淮安不着痕迹地摇头,转身离开。 此时,纪海棠正在后院看着药童煎药,她身边堆满了药材,桌子上地筛子里都是各种各样的药材,她身边放着一大捆「解毒草」,她着迷似的揪下一块,在嘴里嚼了嚼,而后吐在地上。 在一瓶煎药的药童瞧着纪海棠的举动,十分好奇地看了一眼。 纪海棠道:「臭小子,还看,好好煎药!」说着,他扔出一块药材,恰好打在药童的头上。 「哎呦。」药童挠挠头,「我说纪大夫,虽说周家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药材,但你也不能把这上好的当归当玩具玩啊。」 「你懂什么,就是我把周家全部的药材都糟蹋了,只要能配出解药来,周瑾之也得给我供长生牌。」纪海棠冷哼一声,「现如今中毒的可是他那个顶头上司。」 药童一脸惊讶:「是沈将军们?他怎么会中这蛇毒?」 「那个傻子去抓蛇,反被蛇咬了,还以为自己没事。」纪海棠将挑好的药材扔进药碾子里,脱了鞋,脚踩在铜磙上。 她白皙的肤色在阳光下泛着光,脚上五个玲珑的脚趾都是粉色的。 「被金环蛇咬了?」药童惊呼道。 「可不是,若不是有些内力,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呢。」纪海棠感慨道,「如今,能不能活,也就是看他的造化了。」 纪海棠的解毒药研制的很快,不过几日的功夫,薛婉身上的伤口已渐渐愈合,只是因这解药嗜睡,她每日总有大半日是昏睡不醒的,偶尔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觉有人将她扶起,塞上几口粥,又很快睡着了。 有几回,薛婉觉察的到,扶她起来的人是沈淮安,但她实在没什么力气,再与他争执。 如此数日,纪海棠才终于点头,要薛婉停了药。 「谢天谢地,可算不用睡了。」薛婉难得的松了口气,「这两日只觉得浑身上下睡得快散了架了。」 纪海棠嗤笑:「睡觉还不好?我这些日子可苦了,忙的脚不沾地。」 薛婉轻笑一声,似是不经意间道:「这两日我睡着的时候,都是谁在照顾我?」 她说的漫不经心,但纪海棠却听出话里的话,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薛婉,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来。 「你猜?」 薛婉为之绝倒。 纪海棠哈哈大笑起来。 「没错,中间我们忙不过来的时候,看守不严,叫沈淮安跑进来过。」 薛婉苦笑着摇了摇头:「便是有人看见了,又有谁拦得住他?」 纪海棠听薛婉这般说,却是欲言又止,终究是叹了口气道:「罢了,有什么事,还是让他当面跟你说吧。」 薛婉微微一愣。 「出门左拐,柴房旁边的那个荒废的小院子,你可记得?」纪海棠开口问道。 薛婉缓缓点了点头。 「沈淮安就在那。」纪海棠迟疑片刻,才道,「他的情况有点复杂,中毒最深,又侵入肺腑,毒能不能解,我并无完全的把握。」 薛婉的手一点点的攥紧,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她站起来,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如今正是花季,府衙内四处绿意盎然,花香四溢,那三进的小院如今人已去了大半,空留下一个院子,竟还时时传来歌声。 第55章 薛婉路过那院子,脚下越来越快,她刚起来没多久,身上是有些酸软的,因而走的久了,便有些脚下不稳。 沈忠自旁边的房门出来,手里端着个托盘,迎面和薛婉撞在一起。 「薛大小姐……」沈忠看着薛婉,露出一个笑容来,「您醒了。」 薛婉眉头微蹙,看着他托盘里的东西,两样清淡小菜,一碗白粥,一看就是给病人吃的。 「你这是……」 沈忠哀叹一口气,道:「我正要去给少爷送饭呢,少爷见您醒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薛婉听此,浑身一颤,她忽然间想到什么,后退两步。 「不,我不去了。」薛婉咬牙道,「我不见他。」 沈忠一脸茫然地看向薛婉:「什么?」 刹那间,沈淮安前世今生做过的事一起涌进薛婉的脑海里。 他也曾温柔,也曾深情,后来却冷漠如斯,逼死原配,另娶公主,如今他又突然调转了方向,复又深情起来。薛婉混乱地看着前面的小门,她有很多话想问他,但她没有兴趣问一个将死之人。 沈淮安不能死,起码不能在这样的境况下死。 「你告诉你家少爷,薛婉不欠他的人情,我谢他出手相助,必尽全力救他性命,等日后这笔账一笔勾销了,我再听他说旁的事。」薛婉一字一顿,声音颤抖,说罢,她从容转身,就此离开。 沈忠一脸茫然地看着薛婉,恍惚间意识到不对,他一边跑一边道:「薛大小姐,你等会儿,我没记住啊。」 沈淮安注视着自己手上的伤口,那最初只是两个血点,如今却逐渐扩散浮肿成紫色的暗斑,因毒性太烈,无法愈合,渐渐溃烂。纪海棠帮他配了一些药,但却不如旁人用过效果那般好,只拖延了些许伤口溃烂的速度,却没法让它们愈合。 他两世为人,想过自己的许多种死法,想的最多的应该是战死沙场,乱箭穿心,或者被马蹄踏碎胸骨,又或者是被知道真相的薛婉当胸一剑,刺个对穿。 这样那样的死法,每个午夜梦回,他都想过。 但沈淮安从未料到,他有一日会被一条蛇咬死,这实在荒唐又可笑。 如今,咬了他的那条蛇还好端端地用笼子关着,每日沈忠都会丢些兔子和鸡蛋喂它,只需偶尔吐些毒液,供纪海棠研究,蛇生惬意。 但他却当真要被这畜生给毒死了。 最初被咬,他不以为意,毕竟村长说了,那村子里不少人都被咬过,更有甚者,无需吃药,自行痊愈。 他想自己这般强壮,又是习武之人,当不会有事的。 于是一路快马加鞭赶回金陵,他进了府衙,和薛婉解释清楚,便倒地不起。 再醒来时,纪海棠告诉他,蛇毒侵入肺腑,他如今生死一线。 沈淮安简直想笑,只因这事可笑至极。 薛婉没事,府衙三进院子感染了蛇毒的人都没事,只他这个江淮巡抚,因为直接被蛇咬了一口,就要一命归西了。 纪海棠对此的解释是,旁人中毒剂量都十分小,可他却是被毒蛇直接咬了的,自然中毒颇深,更何况被咬之后,他又一路骑马,毒液经血脉流遍全身,照着纪海棠的意思,不死也得残。 那之后,府衙里的人便将他一个人圈在荒废的小院子里,他隔三差五,仗着轻功翻墙去看薛婉。 她大多数时候都睡着,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睡容恬静,看上去真的像个十五六岁,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可她醒着的时候,却满身是刺,明明对谁都如沐春风,却偏偏刺挠他沈淮安。 自然,这都是他活该,谁让他欠她的呢? 后来,沈忠说薛婉醒了,本是要看他的,却只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又走了。 沈淮安苦笑,他竟不知自己到底想不想她来。 沈淮安隔壁,就是那间关王六父子的柴房。 如今王六的伤养好了大半,毒也解了,只是依旧唯唯诺诺,王照那个小孩子倒是活泼了,这场灾难只在他身上留下一些丑陋的疤痕,可小孩子的天性大约就是玩闹,他近日很喜欢往沈淮安身边跑。 「叔叔,我什么时候才能从这个院子里出去啊。」 「叔叔,你也是被坏人抓进来的吗?」 「叔叔,为什么都没有人来看你啊?你是爹爹说的那种孤儿吗?」 沈淮安被最后一句激得不轻,他狠狠瞪了那小孩子一眼。 王照被吓得一个机灵儿,撒腿就跑到墙根儿,利落地踩着石头翻回柴房那个院子了。 没多久,沈忠进来送饭了。 「少爷,您还好吧,今日三进院里最后几个人也走了,大伙儿都想亲自感谢您呢。」沈忠将食盒放下。 这荒凉的小院子里,总共就两间房。天气渐热,沈淮安嫌闷得慌,大多数时间都呆在院子里。 沈淮安漠然道:「对外怎么说的?」 「您放心,都是按您的吩咐,只说是公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府里的事,金陵的事都有叶公子顶着呢。」沈忠一边说,一边将食盒打开,把饭菜一一摆上。 第56章 因沈淮安身上有伤,不能吃辛辣油腻之物,自他搬到这里,饭菜就不过是两碟小菜,稀粥或者米饭。 「薛婉最近如何呢?」沈淮安问道。 沈忠迟疑片刻,才答:「薛姑娘如今整日和纪神医凑在一处,不是看医书,就是跟着纪神医学习医理,纪神医做新药,她还常帮她打个下手什么的。」 沈淮安听此,眼底这才略过一丝暖意:「她向来好学,如今又瞧见新鲜的了。」 沈忠瞧着沈淮安的模样,却有些难过:「少爷放心,有纪神医在,你一定会好好的,且我瞧薛姑娘这架势,对您也是有感情的。」 沈淮安微微一笑:「感情深浅,便是我也不知晓,但她那性子,定是不肯欠我人情的。如今天大的人情在她面前,若我死了,她才是要记一辈子呢。」 沈淮安想,若是能叫薛婉记一辈子,他其实挺想这般死去的。只是,他舍不得啊,舍不得薛婉难过,所以他得活着。 「沈忠,你放心,我一定尽全力,好好活下去。」 而此时,薛婉正按着纪海棠的吩咐,将药材细细地磨成粉,她身上的伤痕已好了大半,几乎看不出痕迹来。 纪海棠住在周家,周瑾之将库房都打开了,所有的药品,无论珍贵与否,尽交给纪海棠随便使用。每日一早,天不亮,薛婉就会到周家报道,她和纪海棠便呆在后院,配药、试药,失败了再来,循环往复。 天气渐热,薛婉的额头沁出一丝薄汗,她伸手擦了擦,将臼子里的药粉倒在包药的纸上。 分量都是提前称量过的,纪海棠将药粉倒进药炉上汩汩冒热气的汤药中,继续烧着。 很快,一碗乌黑的膏药便熬成了,里面尽是清苦的味道。 薛婉自笼子里抓出一只兔子,那灰兔子挣扎了一翻,却还是被抓起来,瑟瑟发抖地被薛婉拎着,又放进装蛇的笼子里。 金环蛇窜出来,咬在那兔子腿上。 薛婉熟练的晃了晃兔子,将那金环蛇抖擞下去,兔子中了蛇毒,奄奄一息地躺在案板上。 纪海棠将药膏抹在兔子被咬伤的地方,又喂了几口汤药给它。 那灰兔子却仍是浑身抽搐,嘴里吐出白沫来。 薛婉和纪海棠站在一旁静静瞧它,许久那兔子蹬了一下腿,再也不动了。 二人的脸上均露出些许失望。 「你确定以金环蛇的毒性,会有兔子能被医好?」薛婉蹙眉问道。 「这我可没有万全的把握。」纪海棠坦然地耸耸肩,「只不过是我的设想而已。」 薛婉一时气结。 她看着纪海棠,低声道:「沈淮安没有多少时间了。」 纪海棠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也想救他。可我救活过许多人,也眼睁睁看着许多人死去,薛婉,都是命,还是不要强求的好。」 她一边说,一边拍拍薛婉的肩膀,转身又去研究自己的解药哪里出了问题。 薛婉许久没有说话,纪海棠迟疑片刻,转过头去,只见薛婉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肩膀微微颤抖。 「海棠你不懂,沈淮安不能死,我不能欠他,若不然我们俩才真的要纠缠不清了呢。」薛婉轻声说着,她眼圈发红,喉咙堵得难受,几乎哽咽,她翻来覆去的念叨着,可除了她自己和沈淮安,也许无人听得懂,「有时候,我是真的恨他,恨不得给他一刀,才解我心头之恨,可他现在这样,我真的怕突然有一天我不恨他了。若我不恨他了,若我不恨他了……」 薛婉说不下去了,她其实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天会怎样,但她本能地觉得恐惧。 有时候恨来的容易,而不恨才可怕。 他怎么可以那么轻巧,那么简简单单的还她一命,将这件事了解了。他纠缠了那么久,纠缠的那么深,他还没把事情说清楚,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他欠她的,要一点一点的还清,而他的命,她不稀罕。 薛婉咬牙切齿地想,那个人,她不能便宜了他。 纪海棠闹不懂薛婉的心思,只是瞧着薛婉确实难过,无奈道:「我不懂你们俩到底如何了,但有一样,你若当真觉得伤心难过,不若去看看他,趁着他现在还不那么狼狈,否则,你难道要等他全身溃烂躺在床上的时候再去吗?」 薛婉回眸看纪海棠。 「人生在世,想不留遗憾是很难的,少留遗憾已很不容易了。」纪海棠轻声说道。 薛婉看着纪海棠,轻笑着摇了摇头。 「不,我不能现在去见他。」她一边说,一边摇头,眼泪自薛婉的眼中滑落,「海棠,我必须等他能好好活着的时候,再去见他。」 她深吸一口气,夺过纪海棠手里的医书,「来,我来看这本!」 「好吧。」纪海棠神色复杂地说道。 数日后,沈忠来寻纪海棠,只因沈淮安的症状越来越厉害,她之前配的药膏和内服的药都已没了效果。他整只手臂已数处溃烂,且进展极快。 纪海棠低着头并不答话,恰好在一旁的周瑾之脸色苍白,轻声问道:「当真再没法子了吗?」 第57章 「若有方法,我何不早用,又何须等到今日?」纪海棠小声说道。 周瑾之性子耿直,纵然如此,也不肯私心,「我知道你们师门有许多以命换命的法子,若是有的,你不妨说出来。」 沈忠听此,亦是起哄:「对对,若有以命换命的法子也可,我等必不会皱一下眉头。」 纪海棠一脸崩溃:「你们以为我是阎王爷吗?跟我讨价还价,一点用处都没有。」 小小的院子,四处都飘着草药的清苦味道,可没有人说话,只薛婉一个人坐在药庐里,身边堆了无数的书本,每一本她都翻过,有多年前的古籍偏方,亦有传世的名作,她的看的眼睛发酸,却也不肯停下。 周瑾之道:「你师父呢?若是他在,又会不会有旁的法子?」 纪海棠怒道:「我若能寻到我师父,还用你在此跟本姑娘大放厥词?」 「你们先别吵,海棠来看看这个。」薛婉突然开口,抬头说道。 纪海棠见她拿着一本《毒虫记要》不禁微微一愣,上前问道:「你又看到什么了?」 这些日子,薛婉常在些偏门的东西里翻到一些关于治疗蛇毒咬伤之类的记载,但大多过时,在后世中都已论证并无效果,是以这一次,纪海棠也并无太当回事。 薛婉翻到一页,指着内容问道:「你看这个,书里说要让一个健康之人被毒蛇咬伤,待此人被治愈后放出血来,加上食盐、铁粉等物,分层加水后入药,或可解毒。」 纪海棠微微一怔,而后将那书拿过来,仔细瞧了一遍,皱眉道:「此法虽有记载,但并无用过的先例,只许多年前,我师父曾想用过一次,还未做完,那人便毒发身亡了。」 薛婉听此,咬牙道:「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若是这法子没用过,咱们试试不也行吗?」 纪海棠迟疑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而后她微微迟疑道:「可是要让谁被蛇咬呢?」 沈忠忙道:「我来!」 周瑾之拱手:「晚生也可。」 纪海棠听此,微微蹙眉,眼睛却看向薛婉,她没有说话,但意思很明白,此事在场诸人中,薛婉是最合适不过的,因薛婉之前中过这蛇毒,按着这书中的理论,她若被毒蛇咬中,症状应该最轻,生还的机会也最大。 薛婉看向纪海棠,轻声道:「我来吧,我最合适。」 沈忠和周瑾之微微一愣,均是露出不赞同的目光。 沈忠道:「薛大小姐,我们家少爷把您当心肝肉疼呢,若是知道了……」 周瑾之亦道:「大小姐一非朝廷命官,二来又是女子……」 薛婉却十分霸道:「此事就这么定了,我不喜欢欠沈淮安人情,这一次无论成功与否,都算我还他一个人情了。」 纪海棠看向薛婉,知道她是当真这么想的,不禁微微迟疑:「这到底是有些风险的,你确定?」 薛婉轻轻点头:「沈淮安不是带回了许多压制蛇毒的草药吗?以你的医术加上那些,应是无事的。」 纪海棠听此,终于缓缓点头:「如此,我需得先准备几日,配解蛇毒的药以及准备书中之物。」 薛婉点了点头:「好,那我就静候佳音了。」这之后,她又迟疑片刻才道,「此事还请不要外传,周公子和沈公子也是。」 沈忠和周瑾之均点头称是。 等待的日子总是难熬,这些时日,薛婉反复在家中研读医书,心中隐约有了些把握,而此时,孔贞突然造访。 「阿婉,你要不要去看一眼沈淮安?」孔贞开口问道。 薛婉看向孔贞,孔贞不是个多事的人,于她与沈淮安之事,向来不曾置喙一句,今日这般说,定是有些事的。 「他前几日也开始跟修昀要锁了。」孔贞的眉头微微蹙着,眼底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你们俩还真是一样的性子,你若这回再不去见他,这辈子也许再无相见之日了。」 薛婉微微一怔,纵然再怎么恨这个人,听到再无相见之日时,她心中竟还是有一丝刺痛的,想到过两日她也要以身试毒,她突然间忍不住想见见他了。 薛婉到时,沈淮安竟然在练剑。 如今天气渐热,他只穿了件白衫,在小院子里剑气如虹,剑影翻飞。 沈淮安的剑法以快著称,舞起来的时候,剑影连绵不绝,气势磅礴,薛婉以前曾经很喜欢看他练剑,在边关的月色下,他会趁着酒兴,只舞给她看。 而回到京城后,沈淮安再也没有舞过。 现在的沈淮安更不该舞剑,舞剑会激发他体内的毒素,可显然他现下并不在意。 薛婉推门而入,便见小院里四处都是剑光,中毒丝毫没有影响沈淮安的身手,他快的惊人,剑锋所到之处,树叶簌簌落下。 她靠在门前,等他舞完这一场,才轻轻鼓了鼓掌。 沈淮安回头看向薛婉,竟没有丝毫吃惊的神色。 他纳剑入鞘,走到院子里的桌旁,将桌子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才道:「你来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我是真的要死了。」 第58章 薛婉敛目,她方才脑子一热便冲了过来,可见着沈淮安,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道:「孔贞说你准备把自己锁起来,我便想着,若是如此,也该见你一面了。」 「是啊,再过些日子,我这儿也得落把锁,叫沈忠每日来送个饭算了。」沈淮安笑道,平静说道,「你既然来了,那我恰好可以交代交代,,等我咽了气,还请帮我将尸体连同这柴房一把火烧了,落个干净,也不会再传染旁人。」 重活一世,他们都是看淡生死的人。薛婉如此,沈淮安更是如此。 不知为何,薛婉看着这样的沈淮安,心中竟有一丝不忍。 他双臂都缠着绷带,隐约透出血水,手背上也是一块块的紫斑,脸色泛青,明明该是走到绝境的那人,却偏偏仍是一脸的平静无波,像是毫不在意的模样。 「你不会。」薛婉脱口而出,「你不会死的。」 沈淮安微微一怔,竟微微一笑:「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了?」 薛婉一时气结,只后悔自己脑袋发热地跑过来做什么,沈淮安这人显然是没救了的。 沈淮安的手不经意攥紧,他看着薛婉,眼里的情谊呼之欲出,可声音却还是克制的:「我其实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薛婉皱了皱眉,直觉觉得沈淮安说的不会是什么容易答应的事。 「薛大小姐可不可以送我一束头发。」沈淮安低笑道,「我听说,若想下辈子做夫妻,便要这一世先将两个人的头发束在一起,再放在胸口上下葬。」 薛婉微微蹙眉,她并未料到沈淮安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长久以来的疑惑终于宣之于口,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沈淮安,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为何喜欢我?」 她看着沈淮安,轻声问道:「你文韬武略,于朝中是举足轻重的地位,李昭对你十分依仗,你手握兵权,是封疆大吏,这样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妻子没有?便是远在京城的公主殿下,也始终对你念念不忘。可我呢?只是一个小官的女儿,既不温柔贤惠,对你的仕途也无甚帮助,如你这般野心勃勃之人,为何要执着于我呢?」 沈淮安低头,沉默不语。 「若你只是执着于我这个人,那我送你一缕头发,你可就能放下执着?」薛婉轻声说道,「但下辈子,我并不想和你做夫妻。」 沈淮安浑身一颤,抬头问道:「为何?我对你的情谊你难道看不到吗?我为你出生入死,想尽一切办法讨你欢心,我只求给我一个机会,可是你却一辈子都不肯给我!」 他越说越气,心中无限的委屈一股脑透出来。 薛婉笑了笑,突然轻声说道:「沈淮安,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我们做过夫妻,可最终成了一对怨侣,到头来,不过成了彼此的痛苦。你若也曾黄粱一梦,大约只是因为执念吧。你我性子相左,若凑在一处,早晚还是要反目,倒不如及时止损,才是放过彼此。若,这只是你临终前的一点想法,那我成全你也无妨,但若你能活着,可愿释然吗?」 「怎么会是黄粱一梦!」沈淮安上前一步,想要去抓薛婉的手,却被薛婉躲开。 他愣了愣,看着薛婉眼里盈盈的泪光,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心中却生出了一丝怯意。沈淮安不敢开口问,他觉得薛婉已经知道了,知道他就是那个上辈子害她被鸩杀,害她心死的男人。 沈淮安注视着薛婉的目光,他浑身颤抖着,突然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心中万千思绪一齐涌上心头。 「阿婉……」他怯生生地唤了一声,「我不是……」 他想告诉薛婉,前世许多事并非他的本意,可是刹那间,沈淮安竟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这般愣愣地看着她。 薛婉闭了闭眼,她突然间有些疲惫,许多事说开了想来也不过是给彼此徒增烦恼罢了。 「我今日来,其实只是想告诉你,我们想了一个新的方法医治你,过几日待你解了毒,你我之间便两清了,自此沈淮安再不亏欠薛婉,薛婉也不再亏欠沈淮安,如此可好?」说罢,薛婉转身要走。 「我不!」沈淮安心中涌出一丝恐慌,他终于听懂了薛婉的意识,也正因为听懂了,他才更加癫狂,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我之间就是得这样互相欠着,你还不清的薛婉,这辈子我救你的,你还不清!」 薛婉停下脚步,回眸看了沈淮安一眼:「若是还不清,我便把命赔给你可好?」 沈淮安怔忪地看着薛婉。 「我的命赔给你,换一个下辈子再不相遇,如何?」薛婉嘴角微勾,轻声道,「沈淮安,亏欠不亏欠,自来不是你说的算的。」 这之后,她头也不回,转身便走。沈淮安目送着薛婉离开的背影,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日后,纪海棠通知薛婉可以开始了,薛婉再次来到周家,这一遭她是和薛平打过招呼的,只说是周家小姐热情相邀,自己要在周家住两日。薛平如今不太管薛婉的事,听此,心中虽有些奇怪,却也没说什么。 薛婉到了纪海棠那儿,只见笼子里一条金环蛇安安分分趴在笼子里,吐着信子,解蛇毒的草药已熬好,放在桌子上。 第59章 纪海棠见薛婉来了,便道:「此药服下后,你便会昏睡三日,醒来后,我才会为你放血。你若准备好了,咱们便开始。」 薛婉点了点头:「那么开始吧。」 金环蛇毒性极大,薛婉刚被咬了,便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她一口气喝干了药,很快昏昏欲睡起来。 这一睡,果然是三日,她醒来时,天色才刚亮,纪海棠趴在她的床前,薛婉推了她一把,她便懵懵懂懂的起身,瞧着薛婉醒了,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 「你可算醒了,这金环蛇的毒性果然厉害,差一点我还以为你要醒过来了呢。」 说着,纪海棠忙取了刀和碗来。 「现在我要开始放血了,你可撑得住?」纪海棠问道。 薛婉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来吧。」 两日后,纪海棠将解药端给沈淮安。 药里尽是血腥味,沈淮安皱了皱眉头问道:「这里面加了什么,这么腥?」 纪海棠翻了个白眼:「都烂成这样了,还挑三拣四。」 这两日,沈淮安的状况明显越来越糟,他两只胳膊几乎溃烂,且开始往胸膛和腰部蔓延,他心中知晓,自己命不久矣。 他是看过那三进院里的人是如何煎熬痛苦,沈淮安并不准备让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步,他早已想过,若有一日他全身上下都烂的差不多了,便直接了断了自己,只是不知到了那日,薛婉会不会为他流下几滴眼泪。 「快点喝了吧,喝完以后大约会睡上数日,待睁开眼,便什么都好了。」纪海棠笑道,「要么痊愈,要么嘛,估计你已经投胎了。」 沈淮安听此,微微一笑:「我若投胎,定然要再投身回京城去。」 纪海棠难得听沈淮安说闲话,此人在外人面前向来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很,若非一副皮囊还不错,就这般的脾气,早就得罪纪海棠了。 「为何要去京城?」纪海棠饶有兴致地问道。 「这般才能离阿婉近一些啊。」沈淮安说罢,将药一饮而尽。 纪海棠做了一个呕吐的表情,一把夺下碗,转身便走:「难怪薛婉懒得理你,这般肉麻,实在恶心。」 沈淮安低笑:「这般的话再不说,只怕我也没机会说了。」 说罢,他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薛婉捐了两碗血,又补了好几日才好了些,可沈淮安却一直没醒过来。 纪海棠天天都会过去把脉,可每日回来,神色都比之前更凝重些。 薛婉问她为何,她迟疑半天,才终于答道:「药是起作用了,也不枉你以身涉险,只是他中毒颇深,看脉象,还有许多不定之数,我没有把握他能不能醒过来。人啊毕竟是得进食喝水,他若一直不醒,饿也饿死了。」 如此又拖延了几日,薛婉终于忍不住亲自去看他。 只见重重叠叠的幔帐之中,沈淮安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他中毒多日,眼底一片铁青,皮肤却是泛着灰白的黄,气色十分不好。 薛婉安安静静看着沈淮安的侧脸,她许久没这般打量过这个人,沈淮安生的高挑瘦削,躺着的时候,却像个小孩子,喜欢蜷缩着身子,睡容是从未有过的恬静。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还是别死了。」 「你若真的死了,那这辈子我都得记得你的好,忘掉上辈子你做的坏事。」薛婉轻笑起来,「我这人记仇的很,别想让我原谅你。」 睡梦中的沈淮安安安静静的,没了醒着时候的锋利,倒叫薛婉看着更顺眼了。 薛婉疑惑地蹙眉,「说起来上辈子我陪你出生入死,你弃之敝履,这辈子我躲你还来不及呢,你又何必苦苦纠缠?你到底在执着什么,你明明心中无我。」 说到这,薛婉十分惨淡地笑了笑,「真是可笑,到了如今,想到这,我仍然觉得很难过,我以为边关数年,便是再没有感情的两个人,也该有感情了吧,可是为什么一回到京城,一切就都变了呢?若你实在对我无意,咱们和离便是了。可和离你却不敢,最后送我的竟然是一杯毒酒,沈淮安你这个王八蛋……」 这般说着,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薛婉任由它们自脸颊上滑落,一滴滴地砸在被子上。 「可是即便这般,我也并不想你这个王八蛋死掉。我跟自己说了那么多理由,其实都不是理由。」薛婉抹了一把眼泪,低声啜泣道,「我就是不想你死而已。」 薛婉一边说,一边哭,这些日子以来,她心中憋屈的心情,终于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一直以来,薛婉都憋屈而混乱着。她既恨上辈子沈淮安的冷酷无情,却也无法忽视这辈子他对她的温柔相对,数次舍命相救的情谊,她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是记得的。 这毕竟曾是她热烈爱过的人,是昔日同甘共苦的枕边人,沈淮安对她更好一分,薛婉的心中便煎熬一分。她一边告诫自己,沈淮安是个衣冠禽兽,不可再与他为伍,一边却又忍不住扪心自问,沈淮安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些问题将她的心放在火上来回的烤,叫她左右为难。 第60章 可她又不敢跟沈淮安摊牌。薛婉本能地回避,她不想和一个知道前尘往事的沈淮安呆在一起,那些事一旦重新翻出来,无论是什么原因,都必定不是她愿意承受的东西。 薛婉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害怕这个。 而现在,沈淮安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能说,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薛婉突然间有些好奇了起来。 「沈淮安,我是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绿绕给我的那杯毒酒,到底是不是你的意思?」薛婉轻声问道,「若是,若是你醒过来,我便给你一个机会,要你亲口告诉我可好?」 薛婉等了一会儿,终究是没等到,她有些失望的起身。 「我明天再来看你,希望你好好想清楚,睁开眼睛可好?」薛婉这般说着,她等了一会儿,可沈淮安却仍然一动也不动。 她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之后数日,薛婉每天都会找沈淮安说点什么,大多是上辈子的事,回忆他们在边关的时候,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薛婉突然发现,原来那些小事,她其实都记得。 沈淮安带她去打猎,在冬日最冷的天,带着她在林场里穿梭,猎老虎和熊。他是极好的猎人,能找到熊冬眠的地方,皮货留下最好的给薛婉,余下的都卖了,换成粮食,偶尔也会拿一些跟西域商人换酒来喝。 晚上,两个人喝醉里,就缩在被窝里,边关的将军府十分寒酸,瓦片缺了一块,他们透过房顶数星星,数着数着便睡着了。 后来,边关的事说完了,薛婉便开始说京城的事。 京城的事大多不太美好,但薛婉一边说一边骂,也很是爽快。 她将他对她爱理不理,冷言冷语,讲他总上青楼里应酬,衣衫上染满了胭脂香味,讲她渐渐疲惫,不再过问他的事。 说到激动处,薛婉便会指着沈淮安鼻子大骂,她一边骂一边恨道:「沈淮安你给我起来讲清楚!否则老娘饶不了你!」 可即使这般,沈淮安也还是没醒过来。 薛婉连讲了数日,几乎将他们上辈子的事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她只觉得身心疲惫,仿佛那些跌宕起伏,犹如话本子里讲的事都被她说尽了,而沈淮安依旧没有醒过来。 「沈淮安,我讲累了,今天都没什么可讲的了。」薛婉苦笑着看着沈淮安,「我累了。」她轻轻地说,「海棠说你的脉象越来越弱了,再不醒,你恐怕就真的醒不来了。到时候,我就准备嫁给别人了,你泉下有知,再干着急也只能祝福我了。」 薛婉话音未落,便见沈淮安的手指动了动。她愣了愣,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下一刻沈淮安的手指又动了动。 「纪海棠!你快来看!沈淮安醒了!」薛婉颤抖着声音,大声说道。 大门哗啦一声打开,纪海棠冲进来检查沈淮安的状况,薛婉瘫坐在椅子上,眼里渐渐红了起来。 这个王八蛋!薛婉在心里暗骂道。 沈淮安真正醒过来,已过了晌午,他的手指和眼睛动的越来越频繁,叫他的名字也渐渐有了反应。 于是所有人都聚在他身边,不厌其烦地叫他名字。 沈忠叫他「少爷」,叶修昀唤他「沈淮安」,周瑾之则恭恭敬敬地叫「沈大人」,一时之间五花八门的称谓一遍遍响着。 薛婉因说了太久的话,嗓子已有些嘶哑,便坐在一旁和纪海棠一起,听着三个男人趴在沈淮安床边,一遍遍地唤着他的名字。 足足喊了快一个时辰,却半点进展也没有。 纪海棠听得烦了,便转身道:「薛婉,还是你来喊吧,他们三个男人叫的我脑壳疼呢。」 薛婉心中却恨不得揍他,无所谓地上前道:「沈淮安?」 她只唤了一声,沈淮安的眼皮又动了动,他睁开双眼,声音嘶哑地应道:「阿婉。」 一时之间,满场绝倒。 纪海棠拍着桌子狂笑,薛婉亦是十分窘迫,只得瞪了沈淮安一眼。 他仍然乖乖躺在床上,眼里带着茫然,难得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如今是白日还是夜里?」许久,沈淮安突然问道,他耳力极佳,能听得进门外春风鸟鸣,可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房间里,天光大亮,正是一日阳光最好的时候。 众人一时之间均面露惊讶之色,缄默下来。 沈淮安侧耳倾听,突然莞尔一笑:「我是不是看不见了?这么多人看着我,竟没人敢说话?」 还是叶修昀最先开口:「只是暂时的,等余毒清了,视力自然会恢复,是不是纪大夫?」他转头问道。 纪海棠点了点头:「是是是,暂时的罢了。」 说话间,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隐约的担忧神色。 沈淮安轻笑一声,也不戳破众人的话,只伸出胳膊道:「纪神医,该把脉了。」 他的胳膊仍然缠着绷带,纪海棠拆掉之后,只见数处溃烂已经结痂,可见那解药是起了作用的。沈淮安的胳膊因数日的昏迷,显得纤细无比,青筋根根毕现,瞧着十分脆弱。 第61章 「还行,是有些残毒未清,只是身子太弱了,你可以先用些白粥,慢慢恢复。」纪海棠下了结论,其余人跟着松一口气。 沈忠欢天喜地的去准备白粥,叶修昀和周瑾之轮流与沈淮安商议了诸多近来金陵城里的事。 薛婉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听着。 叶修昀虽说出身世家,但为人却格外的「接地气」,于政务上的处理十分成熟,而周瑾之不愧是商人出身,但凡与钱相关的,无人比他算的还精,可军务之类,他们二人却不敢轻易定夺,这些日子,沈淮安昏迷不醒,他们着实伤透了脑筋。 如今虽然沈淮安精神不济,却也只得强撑着,将事情都处理清楚。沈淮安经验老道,几乎不必多思考,三言两语,便将积压的军务处理完毕,叶修昀到后来,寻了笔墨,奋笔疾书,这病房俨然成了个小内阁似的。 沈淮安多日不出现,李昭和李政的人马都有些坐不住了,李昭那儿还好一些,有叶修昀敷衍,但扬州的人马却开始频频调动,如今沈淮安虽是大难不死,可眼睛看不见,也十分棘手,若是被李政刺探出虚实,定然挥军攻打金陵。 三人聊得差不多了,沈忠的白粥也端了上来。 「少爷,喝点粥。」沈忠将碗递给沈淮安,正准备取勺子喂他,他却偏了偏头,眉头蹙紧。 「怎么了?」沈忠懵懂地问道。 沈淮安淡淡道:「放那儿吧,我一会儿再喝。」 沈忠十分不配合,道:「你又看不见,你自己怎么喝?」 沈淮安脸色微变。他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人伺候,可沈忠那愣头青,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周瑾之和叶修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起身告辞。 薛婉见此,转头对沈忠说道:「你出去吧,我来。」 沈忠不明所以,但想来薛婉照顾他家少爷,他家少爷肯定高兴,于是也不多言,将那粥放下之后便离开了。 待人都走了,房间里只余下沈淮安和薛婉两个,薛婉便坐到沈淮安床边,拿起这碗白粥。 沈淮安的手局促地攥紧被子,喉结紧张地上下翻动,他看不到,只能拼命瞪大眼睛,瞧着竟比平时多了一些可爱。 薛婉瞧着沈淮安的模样,又生气,却又有些心疼,只得凶巴巴道:「张嘴。」 沈淮安乖乖张开嘴,被灌了一嘴的白粥。 他喝了一口,轻轻唤了一声:「阿婉……」 「嗯。」薛婉答道。 「我昏迷的时候,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沈淮安轻轻说。 薛婉浑身一僵,她料到了沈淮安也许能听到,但后来他一直不醒,她便也跟着疑惑起来,想他是听不到的,是以说的多了些。 「那又如何?」薛婉有点下不来台,冷冷说道。 沈淮安似乎更加紧张了,他浑身僵硬,结结巴巴地说道:「你问了我那么多话,我想回答你,可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你后来还说要嫁给别人,我就急了。」 「阿婉,我喜欢你啊,我当然喜欢你啊。」沈淮安摸索着抓住薛婉的一只手,攥在手里。 薛婉没有挣开,沈淮安的大手微微有些凉意,将她的手包裹在里面,他,她竟有些忍不住眷恋起这其中的温暖,薛婉抽回自己的手,轻声问道:「喜欢我?沈淮安你扪心自问,你那是喜欢我吗?」 沈淮安脸色苍白,浑身微微一颤,他的唇抖了抖,许多话都萦绕在他心里,可刹那间,竟还是难以启齿。 该怎么告诉薛婉,他的那些强势不过是伪装罢了,他一天比一天更爱薛婉,便一天比一天更担心薛婉不爱他。他煎熬着自己的内心,却不知该如何宣之于口,只能折磨彼此。 沈淮安发现自己看不见的时候,竟生出了一丝庆幸,许多话,若是对着薛婉的脸,他是万万说不出口的,可此时眼前一片漆黑,他不知为何,竟当真流畅的说了出来。 「你从不曾与我提过一句喜欢。」沈淮安声音嘶哑地开口,「那一年在相国寺,若去的不是我,只是一个与我相似的旁人,你也都会同意的吧?那时候我只是一个百夫长,你怎么会倾慕于我,不过是阴错阳差罢了。」 沈淮安一边说,声音也激动起来,「阿婉,你远没有你想的那般情深,你和任何人在一起,都能过的很好。可我不一样,我第一次见你,就想要你,可我娶了你,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不在你心里!」 沈淮安的双眼看向薛婉,他看不到,只是将自己的脸朝向薛婉所在的方向,神色间愈发显得茫然起来。 薛婉微微一愣,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却突然间听懂了。 那一年,在相国寺,两封伪造的情书,一段稀里糊涂的姻缘。她本以为只有她一人心怀芥蒂,却未料到,真正心怀芥蒂的,却是沈淮安。 「可是最后跟我成亲的人是你啊?」她皱着眉头,轻声说道,「我们一起离开京城,一起去边关,这么多年的情谊难道都是假的吗?若我,若我不喜欢你,我为何要陪你去吃那些苦。」 第62章 沈淮安一脸怔忪:「可是……可是他们都说,你喜欢边关,你只是想离开京城……」 许久之后,沈淮安终于将自己一直萦绕心头的疑惑说了出来。 薛婉气道:「沈淮安你这个王八蛋!虽然京城呆的没意思,那些闺秀还总是笑话我,但我到底为什么要喜欢边关?那里风沙那么大,饭都时常吃不饱,冬日里可把人冻成冰棍,我为什么要喜欢边关?」 沈淮安愣住了。 「因为你在那里啊!我吃那些苦,遭那些罪,都是因为你啊!如果没有你,我根本在那里呆不下一天!又怎会愿意陪你辗转那么久。」薛婉气得要命,恨不得将手里的粥碗扣在沈淮安头上,她气呼呼地站起来,转身便要走。 沈淮安吓坏了,他两只手胡乱在半空中抓着,勉强抓住了薛婉一个衣角,他张皇失措地说道:「阿婉,你别走!」 薛婉气得颤抖,眼泪从脸颊上滑落,一滴滴落在地上。 她背对着沈淮安,突然间满心的委屈一起爆发出来。 却原来多年情深,患难与共,竟是这样错付的。 「阿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薛婉许久不说话,沈淮安突然间觉得惊恐不已,他感到薛婉的衣裙正从他的手心一点点滑落。 薛婉回眸看他,冷声道:「晚了,沈淮安,一切都晚了!上辈子你欠我的,如今这辈子算是还了,自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说罢,薛婉转身便走,再无半分流连的意思。 自那日沈淮安醒过来以后,薛婉便搬回了薛家,再没去府衙露过面,可没过两日,就被纪海棠给找上门来。 「我说祖宗啊,你就算要甩他,要打他,也等他眼睛好了再说。如今倒好,自你走了,沈淮安便疯了,整日里不喝药,只喝酒,我们拦着,他就跑到房顶上去喝。一个瞎子,功夫偏偏还那么好,我们也不敢把他怎么样?要不你去看看?」纪海棠大咧咧说道,一副义愤填膺。 薛婉不想理会:「身体是他自己的,想怎么样,他就怎么样吧。」 纪海棠一时气结,只得循序渐进道:「你总不希望他余毒未清,最后还是死了吧?」 薛婉挑眉:「能喝酒,定然是死不了的。」 纪海棠崩溃:「是死不了,可他好歹是江淮巡抚!封疆大吏!整日的窝在屋子里,算怎么回事?如今所有的政务都是叶修昀和周瑾之在处理,叶修昀可说了,再这样下去,若是叫人知道他瞎了,那他就死定了!」 薛婉听到这儿,心中微微一动。 「快来,快来,我可是丁点都不夸张,你见着他便知道了。」纪海棠拉过薛婉的手,一路就这么往外跑。 幸而还是芷荷和春樱知道薛婉的性子,早早就把马车套好了备着呢。 春樱托腮看着薛婉稀里糊涂就跟着纪海棠上了车,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对芷荷说道:「我看咱们小姐是要栽了。」 芷荷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沈大人高啊。」 沈淮安自清醒以后,并不曾离开过之前的荒废小院,他看不见,骤然挪到陌生的地方反而行动不便,于是他便一直住在这小院子里。 薛婉走进院子的时候,只见一个酒坛咣当一声砸在她眼前,地上都是破碎的瓷片,沈忠端着药,站在房梁下苦苦哀求。 「少爷,您还是喝药吧,再不喝药您的眼睛可真的就要废了。」 沈淮安躺在房梁上,脚下踩着瓦片,太阳懒洋洋地照在他身上。他虽然看不见,却觉得惬意 酒自他嘴角滑落,没入衣领,他衣襟上沾满了酒,脸上微红,衣衫凌乱,浑身上下酒气冲天,却只觉得喝的还不够多,还不够醉人。 「瞎了就瞎了吧。」沈淮安喃喃道,他绝望而茫然地轻笑起来,「便是死,又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贼老天耍我而已。」 薛婉瞧着这般颓废的沈淮安,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转身出门,寻了一把梯子,闷不吭声地搭在小房子旁,身手矫健的蹬蹬瞪便踩了上去。 沈淮安连续大醉数日,听觉已无过去的灵敏,只迷迷糊糊觉得有人上来了。 他挥舞着手臂,嘟囔道:「你们都滚!别管我!让我烂在这儿!我要去阎王殿,问问阎王爷是不是有病!我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薛婉夺过沈淮安手中的酒瓶,兜头泼了沈淮安一身。沈淮安只觉得一股凉意自上而下,他愣愣地张着嘴,似乎并无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沈淮安,你就这么没出息?」薛婉大吼道。 沈淮安愣了愣,才意识到是薛婉来了。他突然间一阵恐慌,他虽看不见,却也知道自己此时狼狈不堪到什么模样,他想站起来,却摇摇晃晃地站都站不稳。 薛婉瞧他的窝囊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抬脚踹在沈淮安屁股上。 只听一阵乱七八糟的脆响,沈淮安连同屋顶上的瓦片一起稀里哗啦的跌落下来。 薛婉站在屋顶上看下去,只见沈淮安呆呆地躺在地上,似乎全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63章 「沈淮安,你有没有点出息了?」薛婉走到沈淮安身边,她从未见沈淮安这副样子,他向来是有勇有谋,运筹帷幄,何曾有过这般的颓然。 沈淮安听到薛婉的声音,惨淡一笑:「我要出息有什么用?权势、地位、成就、名声,阿婉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没得到过的?」 薛婉微微一怔,只见沈淮安一边说,一边笑,可两行清泪却从他的眼里流了出来。 沈忠和纪海棠不知何时退了出去,院子里只有薛婉和沈淮安两个人。 这是薛婉第一次见沈淮安哭。 他是个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男人。 打仗输了不会哭,受重伤也不会哭,有一次他麾下最好的副官战死了,他难过的屠了北蛮三城,阎王之名闻风丧胆,他也没有哭。 沈淮安想流泪的时候,总会想法子让自己先流血或者让别人流血。 可是现在,他就这样无助地坐在地上,两行清泪,浑不在意地流了出来。 「阿婉,我这一生已别无所求了。若不是为你,我又为何要重新行走在这世上。」沈淮安声音颤抖着说道,「阿婉,我早就活够了。边关那么冷,再没人为我缝一件棉衣。塞北的风沙那么大,再没有人用獐子皮熬油给我擦脸。沈淮安平生所求,不过如此,可我自己却亲手把它断送了。」 薛婉低头看着沈淮安,恍惚间竟有些不敢置信,眼前的人竟会是沈淮安。 他那么矜娇的一个人,向来把自尊看的极重,无论何时,在她面前,都得是一副强势男子的模样,可如今他竟把自己弄的如此狼狈。薛婉嗅出了这其中的不同。 沈淮安是真的很绝望。 她突然间又有些不忍心。 天之骄子折断翅膀,自己躺进泥土里,大约就是如此吧。 「起来吧。」薛婉叹息般地说道,「你不必如此,起来吧。」 沈淮安却仿佛赖皮了,他伸手抓住薛婉的衣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越攥越紧,却倔强的不发一言。 于是薛婉俯身,将他拉起来。 沈淮安借机把薛婉死死按进怀里,薛婉拼命挣扎。 「沈淮安!你又干什么!」 「别动!」沈淮安颤抖着声音说道,「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不好?」 也许是被沈淮安声音里的绝望感染,薛婉听话地没有再动。 沈淮安抱着薛婉,这个日思夜想的女人终于能够被他结结实实抱进怀里,而不是午夜梦回剑的一场清梦。他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属于薛婉的气息,想要让这一刻保留的更久更久。 「好了吧?」薛婉感到沈淮安的呼吸平稳了许多,终于忍不住开口。 于是沈淮安慢慢放开了她,轻笑起来:「好了,阿婉若你肯让我常常这样抱你一回,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薛婉心里想,谁稀罕你活着。 可她嘴上却道:「你总得好好吃药,早日把眼睛养好。历朝历代,也不会有瞎子坐上巡抚的位置。」 沈淮安的笑容更灿烂了几分,自动将这话算作薛婉对他的关心,他点点头:「好,都听你的。」 靠着那个温暖的拥抱,沈淮安又活了起来,整日里积极配合治疗,瞧着卓有成效,薛婉也按着纪海棠的劝说,时常过去看他一眼。 他们如今的关系虽然尴尬,却比之前有所缓和,二人不再提那些前尘往事,薛婉只偶尔帮沈淮安念两句书,讲几页话本子,沈淮安是个十分捧场的观众,无论薛婉讲什么,都是正襟危坐,认真听的模样。 一到梅雨时节,金陵便是整日的下雨,难得的放晴天,薛婉推着沈淮安出门来晒太阳。 「今天天气真好。」薛婉轻笑道。 「是啊。」沈淮安点点头,突然兴致勃勃地起身,「我舞剑给你看好不好?」 他以前时常做,但如今眼睛看不见,却是头一回。 沈淮安兴头上来了,也不问薛婉的意见,便叫沈忠去拿他的剑,此时春日正浓,小院里落英缤纷,沈淮安一身白衣站在花雨里,他侧耳倾听,轻声感叹道:「这院子里的落红定然很美。」 他话音未落,剑光已起,娇艳的花瓣自他身旁纷纷落下,又被剑气荡开,沈淮安的剑犹如一支舞,将他的腰身显得厉害。这不是最厉害的一套剑法,却是最好看的,沈淮安的心思,薛婉怎会不知。 她低笑一声,却突然也跟着拔剑,朝沈淮安刺过来。 沈淮安猝不及防,急忙侧身躲开,之后,二人双剑相击,发出「当」得一声轻响。 二人竟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对打起来。 薛婉的剑术几乎都是沈淮安教的,上辈子在边关没有战事的时候,沈淮安便一招一式的教她,这样的对打于二人来说,实在稀松平常。 于是两个白色的身影在漫天花雨里穿梭,犹如一对比翼双飞的鸟儿,怎么瞧怎么登对。 沈忠在一旁看着,咧嘴傻笑,没多久,叶修昀也走了过来,轻轻叹了口气。 第64章 「多相配啊,也不知在别扭些什么?」 「就是啊,瞧着让人干着急。」纪海棠磕起了瓜子儿。 沈淮安自大病过后,已许久没这样动过,没多久,额角便沁出汗来,他后退两步,侧身架住薛婉的剑,嘴角勾起:「还来?这么多人看着,给我留点面子。」 薛婉嗤笑一声,回眸见叶修昀和纪海棠的眼里都是促狭,不禁面上一红。 纪海棠笑道:「哎呀,你们俩真是有趣儿,前一阵子还是你死我活的,如今却好像握手言和了似的。」 此话一出,沈淮安脸色一僵,薛婉更是笑容退了下去。 薛婉随手扔下剑,转身便要走,纪海棠瞧着,只得跟在她身后,告罪道:「你这又怎的了?」 薛婉微微一愣,突然间觉得自己这火气来的莫名其妙,于是转身看向纪海棠,笑道:「大概是在生自己的气吧。」 生自己的气,总想着,不该和他在一起,可方才有那么一刹那,薛婉仿佛又找回了他们上一世在一起时的感觉。 那样的甜蜜和温暖,她曾如此眷恋,以至于再世为人了,也依旧想念着。 所以,薛婉想,自己真的是没出息的很。 而此时,沈淮安坐在院子里,自斟自饮地喝了一杯茶,他抬头看了叶修昀一眼,面色冷淡,颇为嫌弃:「你来做什么?」 叶修昀气得吐血,压低声音道:「薛婉还不知道你没事了吧?你如今倒是敢这般嚣张了?若我叫孔贞在薛婉耳边提点一二,她那么聪明……」 沈淮安的手微微一顿,而后怒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总共也就这么几日的闲情逸致,你若是无事,还是早些回避才好。」 「我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叶修昀无奈道,「李政像是准备打过来呢。」 此话一出,沈淮安愣住了。 却原来,今日一早,叶修昀便接到前方斥候来报,李政正在集结军队,看这样子,是准备直接从扬州杀到金陵来,约莫也不过三五日,便要到金陵了。 「他定然是知道了你中毒的事,以为你还瞎着呢。」叶修昀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你这寇不但养不出了,装瞎也装不了几日了。」 沈淮安咬牙道:「此人愚蠢至极,难怪会输给李昭。 「那你如今这般,要如何应对?」叶修昀问道。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李政若非得来招惹我,这一回我便让他有去无回。」沈淮安的眼底动了一丝杀机,「我想亲自带一队弓箭手,刺杀李政,保留扬州的大部分兵力,收编为我的军队,那时候我势力已成,李昭才不敢轻举妄动。」 沈淮安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思索,距离皇帝驾崩还有四年之久,若是此时除掉李政,他便必须马上返回京城,着手整理自己的势力,以便于和李昭抗衡。 局势刻不容缓了。 「你眼睛的事,准备何时告诉薛婉?」叶修昀突然问道。 沈淮安微微一愣,神色黯然:「再说吧,我会找机会,亲自跟她说的。」 并没有人告诉薛婉,金陵城即将兴兵,但城中的局势日渐紧张却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 白日夜间都多了巡逻的士兵,四处戒严,夜晚宵禁。 直到有一日,传出消息,大军即将开拔,李政的军队在金陵城外五十里集结,大战一触即噶。 薛婉到府衙时,那里一片混乱,四处都是着甲胄的士兵进进出出,她遇到叶修昀,叶修昀告诉她,沈淮安在那个小院子里等她。 薛婉走进去,便见他穿着一身程亮的甲胄,手中持剑,肩上背着挽星河。 沈淮安回眸看她,眼中静静映着薛婉的影子。 「你的眼睛好了啊。」薛婉叹息道。 沈淮安「嗯」了一声,沉默了。 薛婉上下打量着沈淮安。 他向来身姿挺拔,程亮的银铠鲜红的披风,长身而立,手中持剑或者是枪,一看便知是个威风八面的将军。 「我这样,好看吗?」沈淮安被薛婉看的不好意思,竟有些腼腆的问道。 薛婉轻笑地点点头:「好看。」 沈淮安局促地低下头。 「你终于不装瞎了。」薛婉有些好笑地说道,「突然间竟有些不习惯了呢。」 沈淮安愈发尴尬起来,他看着薛婉,轻声道:「你知道?」 「诈你一下而已。」薛婉淡笑,「演技不错,我不曾察觉。」 「我只是舍不得你走,后来又怕你生气,拖拖拉拉便到了今日。」沈淮安轻声叹道。 「算了,都过去了,沈淮安。」薛婉有些怅惘地笑起来,她不会告诉他,她也有所察觉,却也不愿戳破这最后的宁静。 她已经有点习惯那个瞎眼的沈淮安,他们互相帮对方造了一座城,只把两个人关在里面,这个梦境很美,醒的却也很快。 「阿婉,我不想就这样过去了。」沈淮安伤感地说道。 第65章 薛婉低笑起来:「沈淮安,梦终究是要醒的。我们这一生,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沈淮安愣了愣,几乎以为是自己会错了薛婉的意思。 「阿婉,你是说……」 薛婉打断了他,「我祝将军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说着,薛婉双手抱拳,向沈淮安行了一礼。 沈淮安喉结翻动,有万般话还想对薛婉说,却在瞧着她的刹那,终究是轻轻点点头:「多谢薛姑娘。」 之后数日,金陵城外喊杀声震天,城里的人都是人心惶惶,周瑾之和叶修昀都是脚下忙的团团转,孔贞和周舒兰也跟着紧张,却只有薛婉心知肚明。 因为那是沈淮安啊,那是大永朝曾经的战神,忠勇侯沈淮安啊。 大军凯旋的消息传来时,薛婉正坐在小院里看话本子,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曲《牡丹亭》她看过很多回,尤其是沈淮安看不见的那些日子里。 她反复念过这个故事。 那不解风情的男人一直追问她,为何杜丽娘会对柳梦梅那般魂牵梦绕?一个梦中相见的男子便值得女人这般托付终身吗? 薛婉被他问烦了,便瞪他道:「我哪里知道?」 沈淮安不满地嘀咕:「你就不会……」 薛婉气道:「怎又扯到我身上了?」 沈淮安也不再言语,只面露阴郁之色地低着头。 那时候他大病初愈,脸色苍白,仍是畏冷,身上盖着一个薄毯子,倒当真是楚楚可怜的模样。 薛婉受不了了,便顺着他道:「大约是日久情深吧。」 沈淮安听此,才会展颜。 薛婉想到此,不禁微微一笑,平日里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男人,却也有这样幼稚小心眼的时候,实在叫人啼笑皆非。 她放下话本,刚准备起身,便听见春樱跌跌撞撞跑进来道:「大小姐,大小姐,沈将军回来了!沈将军回来了!」 薛婉微微一愣,快步走了几步,却又停下了。 「春樱,备马车,我去看看。」薛婉忙道。 「哎,知道啦。」春樱掩嘴一笑,转身去吩咐门房把马车套好。 薛婉到府衙时,沈淮安还未归来,一进了金陵城他游街一圈后,便直奔了城郊大营,收编俘虏,料理伤员,宴请将领,论功行赏,最重要的还有和李政的谈话。 府衙里,仍然是叶修昀坐镇,进进出出的邸报流水一般的呈上来又送走。 叶修昀见着薛婉,笑道:「就猜你会过来,可惜如今这府里就剩我一个,纪神医和周大人护送粮草去军营了,淮安兄也在那边。」 薛婉微微一笑:「无妨,问你也是一样。战果如何?」 「歼敌八千,俘虏十五万,生擒李政。」叶修昀眼睛发亮地说道,「大获全胜啊。」 薛婉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可有一样却不好。」叶修昀老神在在道,「淮安兄此次必然封侯,只怕江淮巡抚马上要换人了。」 薛婉微微一愣,才明白了叶修昀这话中的意思,沈淮安很快就要回京了。 此时,城郊大营,沈淮安坐在上首,他身上的铠甲沾了不少血污,披风也带着腥味,但他的姿态依旧优雅而嚣张,李政双手带着枷锁,跪在他面前。 「四殿下,好久不见啊。」沈淮安冷声说道。 李政低头不吭声。 「不过一个月,你就推翻了你我的合作,实在叫我刮目相看啊。」沈淮安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政,眼神却冰冷到极致。 「我已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李政声音嘶哑道,「只恨我技不如人。」 「你不光技不如人,你还蠢笨如猪。」沈淮安冷笑,「阳关大道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 李政听此,咬牙切齿道:「是我反复小人又如何?便是与你合作,我也不过能苟延残喘多活个几年罢了,你当我真的是傻子吗?」他咆哮道,「与其一点点被你消磨死,倒不如来个痛快的!」 沈淮安冷笑:「可惜你也痛快不了,待皇上的旨意下来,我会亲自押解你回京,到那时候你去和陛下解释,痛快不痛快的问题吧。」 说起皇帝李政的脸色微微惨白,他的父皇十分疼爱他,可惜天家父子,那点亲缘始终是有限的。 「父皇会给我一个痛快的,一杯毒酒,多少皇子都喝过,我喝又如何?」李政惨笑道。 「可你本来不该喝的。我曾想过,要和你在江浙一带打上个十年二十年,她希望这里,京城太拘束,边关太苦,这里倒是个好地方,总是鸟语花香,可惜……因你这般的愚蠢,终究是实现不了了。」沈淮安哀叹一口气,神色间十分怅惘。 李政听了沈淮安的话却哈哈大笑起来:「沈淮安,你这个疯子,你以为这天下会让你玩弄于鼓掌之上吗?京城里的毒蛇多着呢,我在地狱里等着看你被咬死的那一天。」 沈淮安嗤笑,轻声道:「谁咬死谁,还不一定呢。」 第66章 那日,沈淮安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到府衙,金陵城里静悄悄的,府衙里只有沈忠留了一盏灯,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突然间回头往薛府走去。 薛婉的院子果然还亮着灯。 他推门而入,便见薛婉正支着下巴在打瞌睡,听到声响她迷迷糊糊抬头看他一眼,抱怨道:「就知道会有你这不速之客,本想等等你,却没想到这么晚。」 沈淮安莞尔,轻声道:「是有点晚了。」 他身上铠甲未换,还带着刺鼻的血腥味。薛婉皱了皱眉头问道:「可受伤了。」 「没有,都是旁人的血。」沈淮安满不在乎道,「本是不想来叨扰,只是想看看你,许久未见,想的紧。」 薛婉嗤笑一声,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撇开脸道:「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沈淮安愣了愣,郑重道:「你说。」 「叶修昀说,此事了后,陛下必然调你回京?」薛婉问道。 「是。」沈淮安点点头。 「你我之间,你又做何打算?」薛婉问道。 沈淮安闭了闭眼:「你若愿意,我自然是想娶你。」 薛婉微微一笑:「可我如今还是不想嫁你。」 此话沈淮安早已料到,因此并不觉得奇怪,只既然有机会,自然是要问个清楚。 「我如何做,你才肯嫁给我?」沈淮安追问。 薛婉看着沈淮安,心中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他风尘仆仆的赶来,在这样的夜半时分,偷溜进她的闺房,却没有半分逾距。 「我们曾做过七载夫妻,可却从未真正了解过对方的脾气秉性,稀里糊涂的过完一生。」薛婉笑着对沈淮安说,可眼泪却在她眼眶里打转。 沈淮安听她这般说,刚要开口,却被薛婉抬手打断。 「可是沈淮安,执念和愧疚不是爱,我不想你这个样子与我纠缠。」薛婉认真说道,她看着沈淮安,轻声道,「我是真的怕了,若是你日后突然幡然醒悟,我根本不是你今生挚爱,我又该怎么办呢?」 沈淮安脱口而出道:「不会的!阿婉你为何还不信我!」 薛婉摇了摇头:「你等我说完。你此番入京,封个侯爷总是免不了的,到时候只怕再难到金陵来了。」 沈淮安慢慢点了点头。 「我父亲丁忧还有两年孝期才满。」薛婉笑了笑,「你我便分开这两年,各自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再在一起,这样说不定对彼此都好。」 沈淮安听此,多少有些不舍得,却仍是柔声说道:「好,都听你的。」 薛婉笑了笑不以为意。 此后整军月余,沈淮安的嘉奖令终于下来了,果然又成了忠勇侯,且陛下来报,要沈淮安亲自押解四皇子回京。 而叶修昀暂代江淮巡抚之职。 沈淮安离开的那一日,薛婉没有出城相送,既然两年后便会再见,又何必送来送去的,徒增伤感呢?薛婉这般想着,慢慢照着手中的棋谱下了一字。 「吧嗒」一声,黑子咬住了白龙的阵眼,满盘的局面反转过来。 薛婉笑了起来。 两年后。金陵。 薛婉将手边的药材细细分拣,又抓了一把冬虫夏草扔进药臼子里捣碎,纪海棠见着了惊呼一声。 「我的大小姐,要你弄一点冬虫夏草,你竟然掂这么多?药材不费钱啊。」 薛婉无辜地眨眨眼:「都是周瑾之出钱,你着什么急。」 她一边说,一边将冬虫夏草的粉末倒出来,一个没拿稳,粉末撒了一地。 纪海棠倒抽一口冷气,捂着胸口退出门去。 「罢了,罢了,做老板的有钱任性,我又能如何?」 自上回金陵时疫过后,纪海棠应周瑾之相邀,在金陵城开了家药铺,间或帮人看一些疑难杂症,因纪海棠是未婚的女子,平素里是不怎么看诊的,但架不住医术高明,时常有人找上来。 她性子高傲,平时身边也无几个伺候的奴婢,薛婉便偶尔来打下手,遇到药铺资金周转不来的时候,还投了些银两进去。 这一来二去,薛婉便成了药铺的二老板,大老板周瑾之近来有风声说要入京到户部当值,是以也不太常来,里里外外,常只有薛婉和纪海棠两个人撑着。 今日纪海棠有个旧日义诊的病人回访,那女子怀胎时死了丈夫,颠沛流离,产后虚弱,好不容易调理地好了些,只身子亏损,又家贫,放回家不过月余,又不太好了。 对这样身世的可怜人,纪海棠向来是不收诊金,还免费赠药的。今日她将药方写出来,咬了咬牙,添上了冬虫夏草。药铺里的存货本就不多,加上薛婉笨手笨脚的消耗,纪海棠心痛不已。 薛婉将药材包好,送到前厅,只见一面色蜡黄的夫人神色愁苦,纪海棠小声规劝道:「身子都是自己的,你这般下去,那尚在襁褓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回去把这副药吃了,平日里不可省嘴边的那点粮食,若家里揭不开锅,便找我来搭个伙,总不至于差你这一口。」 第67章 那妇人千恩万谢,只差给纪海棠磕头了,待她走了,这一日的营生也算过去了。 纪海棠上了门板,挂了歇业的牌子,薛婉才开口:「周瑾之升迁户部的事已经定下来了。」 纪海棠的动作微微一顿,面色如常道:「那又如何?」 「他这一走,只怕日后仕途顺当,再回金陵,却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周家已在京城为他置了宅子,离我家倒是很近。」薛婉微微一笑,「我父亲眼看孝期将满,也要回京了。」 纪海棠哦了一声,淡淡:「恭喜。」 「我们一走,你去哪?」薛婉微微皱眉,轻声说道。 纪海棠嗤笑:「怎么?我离了你们俩就活不了吗?大不了,我回山上住去,我师父那儿,空房子多着呢。」 薛婉瞧着纪海棠梗着脖子,死鸭子嘴硬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 「前些日子,我父亲还问我,待孝期满了,我的婚事已是刻不容缓。如今沈淮安做了忠勇侯,大约是看不上我们薛家这样的门第,周瑾之就刚刚好啊,为人谦和有礼,前途也是极好,最重要的两家关系和睦,是一等一的姻缘。」 薛婉说一句,纪海棠的脸色就难看一点,到最后,更是脸黑如锅底。 「关我屁事!」纪海棠站起来,叉腰看向薛婉,「薛婉,你还当不当我是朋友?」 薛婉噗嗤一笑,见纪海棠当真气急败坏了,才道:「好你一张鸭子嘴,到了如今,也不肯透露半句实话?」 纪海棠知道薛婉是故意激她,但神色间却十分黯然:「你既然早看出来了,何必拿我打趣?此事本也不是我不愿意。周瑾之自己走不出来,我又有什么办法?」 说到此,纪海棠的眼里渐渐有了些湿润。 她喜欢周瑾之,自许多年前,他为未婚妻上山,磕头磕的头破血流时,纪海棠便想,她这一生,若能有男子为她做到这份儿上,那便是死了也值得。 那自然不过是少女在闺阁中的旖旎幻想,可是后来,朝夕相处,纪海棠却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周瑾之了。 哪怕知道,他有个念念不忘之人,却也甘之如饴。 她想,她可以等,一年、两年……十年,等周瑾之渐渐忘却那女子,再重新开始。 可她终究是没等到。 薛婉迟疑片刻才道:「其实,是周舒兰昨日开口,说周家欲在京中开一家医馆,想聘你去做看诊的大夫。」 纪海棠回过神来,无奈道:「周夫人真是够不死心的。」 耽误了这么多年,如今周家看周瑾之,全然一副只要你肯带个活人回来,甭管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他们都不在意。 而这些年,唯二和周瑾之走得近的女子,就只有薛婉和纪海棠。纵然是不知道儿子到底喜欢哪一个,周夫人只好两边一起押宝,生怕姑娘们等不及了,走了,那该如何是好。 「其实,周瑾之也曾提过,以你的医术,若是入京,更能造福一方百姓,也不算埋没了一身的才华。」薛婉斟酌了片刻才道。 纪海棠笑:「我看你是怕被周夫人缠上吧,叫我一起,也可分担些火力。」她一语道破天机,薛婉却只是笑而不语。 「罢了,去便去吧,横竖已经栽了。」纪海棠叹息一声。 于是,周瑾之上京赴任后不久,薛平的孝期一满,薛婉和纪海棠便联袂北上回京。 薛平为了这次起复,早在一年前就开始谋划,年初时兵部有了个缺儿,户部尚书千方百计的推脱掉诸多人选,就等着他呢,故而这一回入京,薛平也是春风得意的。 薛平归心似箭,提早启程,终于在入冬之前赶回了京城。 正是深秋时节,京城内外层林尽染,遍地的红叶,山上更像是烧起来了似的,怎么瞧都红火。 马车摇摇晃晃入了城,纪海棠头一回入京,忍不住满心的好奇,掀开车帘往外望过去,只见繁华的街道,接踵的行人,两岸的店铺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比金陵城自然是大了许多。 「京城果然繁华。」纪海棠忍不住感叹道。 薛婉笑了笑:「真正的繁华你还没瞧着呢。」 正说着,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外头车夫道:「大小姐,前头似有贵人经过,咱们得回避一二。」 薛婉「嗯」了一声,那马车夫便让马车停在路边。 只见一群御林军步伐整齐地跑过来,迅速将街道清场。 打着仪仗和旗帜的小兵率先路过,而后是一辆马车,身后无数小厮奴婢跟随,气派十足。因队伍庞大,足足瞪了一盏茶的时间,道路才重新恢复畅通。 「这是谁家?」薛婉微微蹙眉问道,「前头六盏宫灯,八幡旗面,可是个王爷?」 车夫一直留守京城,又健谈,听薛婉问道,忙答:「大小姐有眼力,这是五殿下李武和皇子妃的车架,自两年前四皇子薨逝后,皇上和太子殿下对五殿下都十分器重呢。」 李武? 薛婉迟疑片刻,才回过神来,想到当初在跑马场一面之缘,性子十分腼腆害羞的男子,不禁一愣,这李武排场倒是不小。 第68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五殿下平日里十分平易近人,打这样的仪仗听说是陪皇子妃回娘家呢。」车夫继续八卦道。 「皇子妃?」薛婉想到叶六娘,轻轻一笑,不禁觉得有趣。 她倒是想早点见见六娘子,听听她这几年遇到的事了。 而此时,沈淮安刚从朝堂上下来,往外走着,便听户部几个人议论道:「听说薛大人来信,今日回京?」 「哪个薛大人?」 「就是兵部的侍郎薛平薛大人,他三年前老母病逝回乡,如今起复,又去了户部。」 「这位薛大人可来头不小啊,户部这位置,可是为他悬置了得有小半年了吧。」 「到底是神通广大之人,发妻原配曾是威北侯的独女,虽然威北侯一家都死绝了,那也是威名犹在,听说他家女儿因丁忧耽误了婚事,如今已有十八岁,正有意与周瑾之结亲,日后翁婿同朝,倒也是一段佳话了。」 沈淮安对薛婉的动向了如指掌,自然清楚她今日便回回京,早在三日前,他便有些睡不着觉。 两年的时间,薛婉的一颦一笑却还仿佛昨日,两年的分别,他对她的思念更如同一瓶陈酿,愈发深沉。他设想过许多与她相见时要说的话,却没想到他听到关于她的第一个消息,竟然是婚讯。 沈淮安想到这,停下脚步,回头冷冷瞪着那几个官员。 那几人莫名其妙,十分谨慎地行礼道:「侯爷可还有什么吩咐?」 沈淮安却只仔仔细细看了这三人的样貌、官职,冷冷一笑:「我大永朝的官员如今就只观察这些家长里短了吗?」 他说的疾言厉色,声音十分严厉,将那几个官员唬得一愣一愣的,均是吓了一跳。 「侯爷赎罪,侯爷赎罪。」还是其中一人最是机灵,甭管到底错没错,先是拱手致歉了一番,余下二人也跟着告罪。 沈淮安这才气顺了些,转身拂袖而去。 三人面面相觑,再不敢多言,匆匆离开了。 沈淮安出了京城,仍是满心烦躁不安,他的侯府就置办在薛家不远处,与周瑾之更是邻居,周瑾之如今是户部员外郎,三年之内,从他军中一个八品一路升迁到五品,全因沈淮安的大力举荐。 他刚到府门,便见着周瑾之和叶修昀正站在门前,身后各跟了数名随从,手里均提着贺礼。 「你们这是要去哪?」沈淮安问道。 周瑾之心眼实,上来便拱手道:「我与叶大人听闻薛大人回朝,特带人去恭贺一番。」 叶修昀折扇捂脸,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了。 沈淮安冷笑:「你们倒是消息灵通的很。」 叶修昀笑道:「岂敢岂敢,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沈兄可要一同去吗?」 沈淮安不答,只拂袖而去。 周瑾之懵懂地看着沈淮安俨然带着些怒气的背影,问叶修昀道:「沈侯爷这是怎么了?」 叶修昀答:「不必理会,他现在已如三岁小儿。」 周瑾之恍惚想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笑道:「沈侯爷赤子之心啊。」 薛家旧宅早有人打扫干净,薛婉回到府中,只将随身行李安置妥当便可,偌大一个薛府如今空了太半,薛瑶「失踪」这么多年,薛平已报她病故,而张氏和老太太也都去了,这薛宅空了三个院子,十分冷清。 薛平瞧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该续弦了。」 盈姨娘站在他神色,脸色不变,温柔说道:「孝期已满,老爷合该张罗了。」 薛婉瞧着盈姨娘的脸,心中微凉,也不知盈姨娘内心可是当真不在乎,还是如何。 说起续弦之事,薛平自去搜罗一番京中可靠的人选,他如今起复,又是要紧官职,想说一门好亲事,自然十分容易。想自己不过而立之年,连丧两位妻子,只怕有克妻的名声,不禁又皱起眉头。 三人各揣着心事,便听小厮来报,说叶修昀和周瑾之来了。 薛平自然急忙来请,因知二人是冲着薛婉前来的,薛平便命人隔了个屏风,叫薛婉和盈姨娘在屏风后坐下。 二人入内,自然免不了一通寒暄,又将贺礼的礼单送过来。 其中叶修昀送的东西最是五花八门,周瑾之却大多是些药材,薛婉心知这里有大半不是送给她的,却也只笑了笑收下。 「我家夫人特要我跟薛大小姐带个话,今日不方便,便不过来了,改日自有机会相聚。」临走前,叶修昀又特意叮嘱了一声。 薛婉隐约猜到是什么样的机会,故而也不多言。 待叶周二人走了,没多久便听沈淮安来了。 薛平听此,忙将刚撤了的屏风又摆上,另选了诸多精致点心呈上来。 沈淮安甫一进正厅,便看见薛婉,即便隔着屏风,他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她福了福身子,道了声:「沈侯爷。」 声音清淡,并未见多激动又或者旁的什么。 沈淮安心头微酸,直勾勾盯着那屏风,道了一声:「薛大小姐。」 第69章 他见她从容入座,又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茶,并不见丝毫激动的神色,不禁黯然。 两年不见,她长高了许多,十八岁的薛婉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遥遥看着,只见身姿婀娜,姿态雍容,自有一番气度。 薛平见二人隔着屏风,亦是暗流汹涌,不禁心头微动,笑道:「侯爷如此客气,倒叫下官受宠若惊啊。」 沈淮安回过神来,于右边入座,笑道:「薛大人客气了,之前在南方时,蒙大人照顾,如今你既回京,自然是要来道贺的。」 薛平见沈淮安言语间亲近,更是来了兴致,最后免不了盛情邀请沈淮安留下用饭,但沈淮安实在公务缠身,只得起身告辞,后才又想起道:「大人骤然回京,免不了要添置些物件,略备薄礼,还请大人不要见谅。」 如此又免不了客气了一番,沈淮安才施施然离去。 沈淮安走后,薛婉才从屏风后出来,亦是有些恍惚。 两年的时间,她极少想起沈淮安,便是想起的时候,也多是想捋清前世过往,繁琐种种。 回忆当初,薛婉之于沈淮安大约并不如他的感情来的深沉,她们这些闺阁中的小女子,本就没见过几个外男,沈淮安彼时身形挺拔,又有一副极好的皮囊,甫一见面,少有几个少女不会怦然心动。 她随他入边关,却也曾后悔,京城荣华似锦,便是普通的小老百姓,也比边关的将军府过的舒服些。可每每看到沈淮安炙热的目光,薛婉便咬咬牙又坚持下来。 这毕竟是她选的路,人生啊,不能向后看,总得向前看,咬着牙走下去,后来他们遇到战火、天灾、人祸……大约是身子里到底流着威北侯陈家的血,薛婉被逼到极致的时候,总能否极泰来,顺利度过去。 后来的事,薛婉仔细回忆,却不曾见过丝毫的端倪,只觉得沈淮安愈发心机深沉,整日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她亦倔强着不肯开口,如此才渐行渐远。 「薛婉,听说周瑾之送药材过来了?快带我去瞧瞧!」纪海棠的声音成功将薛婉打断,她回过神来,便见纪海棠风风火火的冲进正厅,薛平人还未去,瞧着,忙赶紧走了。 薛婉不禁笑道:「京中规矩多,你也留心些。」 「你们这儿事太多了,他日我开了医馆,是不是也有这些劳什子的事情。」纪海棠神色阴沉道。 薛婉歪了歪头:「确实麻烦,不过也无妨。横竖这京城里的麻烦也不差你这一两个。」 二人相视一笑,携手去看今日的收获去了。 周瑾之送的药材自然都是精挑细选,薛婉如今也能瞧出一两点门道,却不当回事。叶修昀送的则五花八门,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只怕其中还肩负着叶六娘和孔贞的东西,不少是闺中女儿喜欢的物件,时兴的胭脂水粉之类,因明送不好,便混在旁的东西里,用牛皮纸包好,十分谨慎。 沈淮安送的,却是最小的一个,只一个巴掌大的匣子。 送礼的沈忠,将东西交给春樱,只说要薛婉亲自开启。 春樱和芷荷都十分兴奋,想着沈淮安又想了什么花样,只薛婉嘴角抽搐,想到他不是送弓就是送能当兵器用的簪子,这匣子里放的,她也大抵能猜得到了。 果然,她打开匣子,只见里头是乌黑的一个球,另外还有张纸条。 此物乃□□,切忌轻拿轻放,内藏□□,落地则燃,非常时期,可做防身之用。 薛婉看看周瑾之送的药材,再瞧叶修昀送的进退有度,不禁感叹,难怪只叶修昀一个人是成了亲的。 薛家回京后不过十日,叶六娘便下了帖子,邀薛婉小聚,同去的少不了孔贞和嫁了人的韩三娘。 韩三娘去年终于同她表哥完婚,正是新婚燕尔,满面生辉。 当年四人在叶家小聚,如今时过境迁,除了薛婉余下三人都已嫁做人妇,当真令人唏嘘。 李武如今虽然成年娶亲,却还未曾就藩,有先前四皇子的事闹过,如今永嘉帝对就藩之事也多少有些犹豫,更何况李武与李昭关系亲厚,故而李武虽到了年纪,却无人提及此事。 如今,李武已僻府独居,就在距离皇宫不远处的一座大宅子,薛婉乘马车自后门,由嬷嬷引路径直去内院。 当家主母是叶六娘,也因此五皇子府处处都透着些叶家的味道,丫鬟们清一色的服侍,等级分明,见着客人态度亲切又十分恭敬,薛婉在金陵城呆惯了,竟有些不习惯的。 入了内院,便见一处宽阔荷塘,岸边垂柳依依,另有一凉亭,薛婉走进去,便有女使引路,远远只见叶六娘一身杏色袄裙,环佩玎珰,很是华贵。她身量亦长开了些,模样愈发秀美,头发梳成妇人的发髻,已是个风韵极佳的美妇人。 六娘见着薛婉,不禁笑道:「好你个没良心的,可终于是回来了!」 三年时光荏苒,叶六娘比她们分别时胖了些,身上也雍容,小腹微微隆起,瞧着是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 两个姐妹相见,均是热泪盈眶,二人抱了一抱,薛婉擦了擦眼角的泪道:「都是要当娘的人了,还没个正形。」 第70章 叶六娘哼了一声,脸上难得的嚣张。 薛婉揶揄道:「瞧你的样子应是过的不错,那日我回城,瞧着五皇子带你回门,煞是风光啊。」 提起李武,叶六娘的脸上露出复杂神色。 「他对我极好,我能遇到他,是我的福气。」叶六娘轻叹了口气。 叶家迎云昔日闺中,向来眼高于顶,她是差点做了太子妃的人选,美貌、才气于一身,薛婉心知叶六娘的高傲,因此颇有些困惑。 「我走以后,可是遇到什么事了?」叶六娘苦笑一声,拉着薛婉的手,「来,咱们坐下,边说边聊。」 薛婉入席,叶六娘的面上露出些疲惫之色,轻声道:「你走之后的第二年,孔贞甫一入门,我祖父便去世了。叶家纵然家大业大,但却是一盘散沙,我的父兄皆不得力,祖父在时,尚能支撑,他一去,三房便分了家。」 叶家兄弟三人,叶家老三有叶修昀这个得力的儿子,自然无所谓,老大和老二却咬的相当难看,再加上彼时叶六娘和叶七娘均未成婚,又年纪相仿,亦是互相看不顺眼的,斗的跟乌鸡眼似的。 「那年我爹娘替我说定了一门亲事,本是要在相国寺叫我相看相看,却未料到却遇到一个落地不中的秀才,那秀才喝了酒,硬闯到我身前。」叶六娘说到此,咬牙切齿道。 薛婉却神色一变,私下相看亲事于受宠的官宦家庭,本也不算什么,只是这样的事必定隐秘,叶六娘身边至多带两三个丫鬟,若是又遇到一个醉酒的外男,再被相看的对象撞见,本是好事也得是坏事的了。 「拉扯之间,他撕掉了我半个袖子。」叶六娘颤声说道,「偏偏我相看的那人也在当场。」 「什么!」薛婉惊呼。 「这也就是在大永,若搁在前朝,我都得抹脖子上吊呢。」纵然事情已过了两年,但叶六娘说起来还是恨得全身发抖,「后来,那门亲事就被退掉了。我家也没难为他们,只希望别将此事声张出去。」 「那李武知道这事吗?」薛婉小声问道。 这毕竟是个污点,于叶六娘来说,是闺名有亏。 叶六娘脸色黯然:「他知道,后来还是他派人将那书生打了一顿,逐出京城的。」 却原来,叶六娘当初相看之人乃是内阁林大人之子,此人与李武关系要好,便将善后之事交给李武,却没想到李武对叶六娘年少时便有倾慕之心,只是他自己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不敢表白。借此机会一来二去,李武竟向叶家求娶叶六娘。 叶家自然求之不得,此事就此成了。 而于叶六娘来说,她亦没有别的选择。 「这岂不是也挺好?」薛婉笑道,「听说李武这两年也很上进,你如今可是王妃,昔日笑话你的那些闺秀再见着你,都是要行礼的。」 「王妃也有王妃的不好处。」叶六娘冷哼道,神色已没了方才的哀愁,又是骄纵的模样,「王爷是要有侧妃的。」 薛婉嗤笑:「这算什么,如今这京城里哪个人家不是三妻四妾的?」 「我们叶家就清贵,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当妾的,可王府里却又是另一回事,侧妃是入宗册的,当初李武娶我,答应只迎娶我一个,因他不是太子宫里边也没说什么,可如今我有孕,这事可就难办了。」叶六娘眉头紧蹙,嘟囔着,「他当初娶我时,可是答应我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哎呀呀酸死我了。」薛婉捂着胸口,被叶六娘一顿乱捶,终将气氛搅和地好了些。 二人正要再说会儿话,便听一个张扬女声由远及近。 「你们俩好厉害啊,这一见面先动上手了,快来让我评评理,到底是谁的问题。」 这话说完了,韩三娘才终于走到凉亭前。 她同三年前竟仿佛别无二致,一袭火红的衣裙,走路犹如带风,嗓门倒是比过去更高了些。 韩三娘去年终于嫁了她的表哥,只在江南呆了不到半年,她表哥便回京述职,之后靠着韩家的关系运作,她表哥便留在京中。她那个婆婆本就是她的姨母,自然愿意她同儿子一起入京。 韩三娘这几年既没有吃过什么亏,也不曾遭过罪,上无刻薄的婆婆,又无妯娌,十分舒心,如今当了自己小家的主,脾气还见涨了。 叶六娘瞧着韩三娘,十分不爽地白了她一眼:「咱们这些人里,属她过的最滋润,如今就是个长舌妇,最爱嚼些东家长西家短的。」 「哎呦呦,五皇子妃如今嫌弃我这落魄户的手帕交,得了下回我不来了。」韩三娘说着,叶六娘便上手开始咯吱她痒痒窝。 韩三娘笑弯了腰,气道:「你好歹也是要当娘了的,竟还不消停,改日孩子也随你,看你怎么办?」 三人说笑了一阵,才等来了孔贞,四人小聚一会儿,说起这几年各自的见闻,竟也都十分有趣。 临到中间,薛婉离席解手,韩三娘偏缠着同她一起,二人一路走着,韩三娘问道:「我听说你在金陵与孔贞见着了?」 「是啊。」薛婉点了点头,「她和叶修昀同去的。」 第71章 韩三娘迟疑片刻,才道:「她和叶修昀……」 薛婉料到韩三娘是怕她芥蒂,笑道:「你想什么呢。我对叶修昀没什么的。」 「我听说了,如今你在和新任的户部员外郎周瑾之议亲呢。」韩三娘听此,放下心来,又笑道,「我劝你还是早下手为强,听闻这位周大人如今很是抢手,京城好多人家都在打他的主意呢。」 薛婉听了觉得有趣,又问道:「说来京城中的青年才俊可不知他一个人,那沈淮安如今都是忠勇侯了,为何没人打他的主意?」 提起沈淮安,韩三娘却跟吃了苍蝇似的,一脸微妙的难以言喻的表情:「沈淮安?阿婉你可万万别糊涂,嫁谁都别嫁他!」 薛婉一惊:「这是如何说的?」 韩三娘欲言又止:「听说李瑾瑜为了他,要和离再嫁,皇上被气得半死,如今正僵着呢。」 薛婉愣愣看着韩三娘,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淮安离开京城的第二年,李瑾瑜还是在李昭的强压之下嫁了人,是太子妃的娘家哥哥。此后,李瑾瑜便和周驸马在公主府居住,只是公主和驸马感情十分不合,公主心情郁闷,竟还在外宅里养了个男宠,听闻眉眼间和沈淮安有几分相似。 后来沈淮安立功回京,李瑾瑜还进宫与父兄又大闹了一场,自然又是不欢而散,只是那外宅里的男宠,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听此,薛婉的脸色十分复杂,金陵呆了两年,她已经忘了,沈淮安在京中还有一个李瑾瑜呢。 韩三娘见薛婉神色不对劲,更是难过,压低声音道:「你可别做傻事,我娘说,去年有个侍郎的千金偷偷给沈淮安送过一首诗,不知怎的竟然叫李瑾瑜知道了,没过多久,那姑娘便被家里人寻了个普通人家嫁掉了,自此京中闺阁,人人都绕着沈淮安走。」 「你娘还是同过去一般,消息灵通啊。」薛婉干笑一声,回过神来,收敛心神,「你别想那么多,我只是随口问问。」 韩三娘压低声音道:「你啊还是少掺和一些,我娘说京中不太平,我爹正准备给表哥寻个外放的差事,出去躲几年呢。」 薛婉点了点头,心中亦是明了。 此时,公主府里,李瑾瑜将书房中的笔墨尽数扔在地上,四处都是一片凌乱,下人们跪在地上,各个抖若糠筛,无人敢出声。 李昭漠然瞧着李瑾瑜,神色间隐约已有十分的不耐烦。 「你闹够了没有?」李昭怒道。 「我要和离,我说什么也要和离!这婚事本就是你们强逼的,你们还说,还骗我说沈淮安瞎了死了,若不然我怎么会嫁给姓周的!」李瑾瑜歇斯底里地大哭道。 「两年了,你再这样闹下去,我便叫驸马报你得了疯病,将你关在后院里,一辈子都出不来。」李昭不耐烦道,「别说你嫁了人,便是你没嫁人,沈淮安也不见得会娶你,都是男人,他对你有没有意思,你当我看不出来?」 李瑾瑜听到李昭这般说,目眦欲裂,近乎咆哮道:「我是公主!我是大永朝最受宠的公主!普天之下,除了我,还有谁更高贵,更配得上他!」 李昭冷笑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实在闹不懂,她小时候也是聪明伶俐,如今怎就蠢笨如猪? 「你当沈淮安还是过去那个沈淮安吗?」李昭怒道,「他如今权势滔天,连我都不敢随意怠慢他?就凭你这品貌,人家为何要娶你?」 说到此处,李昭心中悔恨不已。 当初李政被生擒,李昭兴奋地为沈淮安请封了侯爷之位。这两年,沈淮安虽人在京城,但对大永朝的军队却渗入颇深,军中他举荐的年轻将领几乎各个都是战功赫赫,南至淮河,北至大漠,各地驻军都有沈淮安的影子。他如今他是跺跺脚,满朝文武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最关键的是,沈淮安近来对他的态度渐渐变得不冷不热起来,反而和李武更加热络。父皇的身体如何,李昭最是清楚,若他日沈淮安有了旁的想法,那他可就危险了。 而李瑾瑜现在却还在给他惹麻烦,让他十分不快。 「我已帮你报了告病,这两个月,你哪里也不许去,乖乖在家里养病吧,驸马要纳妾我和母妃也都点头了,敬茶你就不必了,只是支会你一声罢了。」李昭说罢,冷冷转身,再不理会李瑾瑜的哭闹,任由下人们将她房门关上,上了锁。 从五皇子府里出来,薛婉想到韩三娘说的话,不禁有些微的酸涩,前尘往事浮现眼前,无论当年沈淮安是不是有意为之,她确实是因为李瑾瑜要嫁沈淮安才被一杯毒酒鸩杀的。 如今再听到这三个字,又有了一番别样的情绪,毕竟她对沈淮安,心中仍是犹豫,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薛婉正想着,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她抬头看一眼外面,只见沈淮安骑马拦在车前,他今日显然是提前得了风声,来这里堵她的。 只见沈淮安穿了一件玄色长衫,衣裳上绣满宝蓝色的牡丹和孔雀,纹路华丽而繁复,他头发高束,用一根红色束带系着,上面还坠着数枚红玛瑙,整个人看上去又矜娇又贵气。 第72章 薛婉掀开车帘,在半空中和他对视一眼,只见沈淮安目光烁烁,就这般盯着自己。 沈淮安用心颇深,这条小路上行人寂寥,他也不说话,只驱马在前,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酒楼。 薛婉认出,那是她母亲留下的产业。 「大小姐,这……」马车夫迟疑片刻道。 「跟上去吧,先不回府了。」薛婉淡淡道。 酒楼二楼设有私密的雅间,桌子上已摆了菜,沈淮安先落座,见薛婉进来了,紧张地站起来,抿着唇看她。 他两年不曾见薛婉,印象里她还是个娇俏的少女,如今却已出落成这般模样,几乎与她记忆里的侯夫人一副样子,从容而淡定。 「京中都在传,说你要和周瑾之议亲。」沈淮安明明相思的紧,可一开口,却是这样一句话,他说的十分委屈,瞧着薛婉的模样,可怜巴巴的。 薛婉受不得沈淮安作怨妇状,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是闲言碎语罢了。」 沈淮安见薛婉笑了,才松了口气,道:「方才见你不高兴,还当是在李武那里受了什么气呢。」 「我今日倒不曾见着李武。」薛婉狐疑道,「今日听韩三娘说起,京中局势似多有变化,李武如今……很受皇上重视。」 沈淮安笑了笑:「确实如此,我们之前都看错此人了,李武心中有丘壑,如今为了叶六娘,怕也会全力一搏。李昭的皇位当真未必能坐稳。」 想到叶六娘,薛婉莞尔道:「六娘说过去有个算命的批过她的命,说她是皇后命。」 沈淮安听此,只淡笑不语。 说完了朝堂事,沈淮安将话题又扯了回来,轻声说道:「阿婉,两年了,我们的事你想的如何了?」 薛婉料到沈淮安是要问她此事,但却没想到沈淮安问的这般直接,她迟疑半晌,终于迎上了沈淮安的眼睛:「沈淮安,我还是不信你,你对我到底是一时的愧疚还是曾经的执念呢?若是你又像过去一样,我又该怎么办呢?。」 两年的时光,薛婉想了很多,前世今生,她不否认沈淮安对她的情谊,但却质疑这份情谊能否始终保持。 他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忠勇侯,京中的闺阁小姐对他趋之若鹜,更有公主对他念念不忘。他对她,是爱是愧是执念,薛婉并不能分辨出来。 她的心已经经不起第二次被伤害,第二次全力以赴之后,等来的是一杯鸩酒或者其他。 沈淮安神色黯然,却并不吃惊,他料到薛婉不会轻易答应他。 「我会让你信我的。」沈淮安微微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温柔道,「阿婉,别着急,我会让你信我的。」 自那日薛婉和沈淮安交过一次心,沈淮安数日未曾露面,过了足有十几日,有一天清晨,却是沈忠等在门前,风尘仆仆地和春樱打了个照面。 「皇上要打北蛮,命侯爷率先遣军前往查看,因皇命来得及,没来得及和薛小姐支会一声,要我趁着送折子的功夫,过来说一声。」 薛婉听春樱说了,却是眉头紧蹙。 上辈子,北蛮一直压着大永朝打,直到沈淮安驻守边关数年,全歼北蛮主力,才叫他们消停了许多。如今沈淮安提前打压过北蛮,竟叫永嘉帝存了这般心思。 如今,朝中暗流汹涌,薛婉虽知道的不多,却也知道沈淮安现在离京,并不是好事。 「沈忠人呢?」薛婉问道。 「传完话便走了,似还要进宫奏报呢。」春樱道。 薛婉听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临到中午,芷荷和春樱对视一眼才忍不住道:「小姐,沈侯爷吉人天相,定然不会有事的,您就别担心了。」 薛婉微微一怔,下意识道:「我担心了吗?」而后自己却又笑了。 罢了,确实是心有不安,又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呢? 那是薛婉最茶饭不思的一个月,每日竖着耳朵听边关的消息,薛平偶尔下朝,她便也殷勤了些,整日跑去请安,借机打探消息,却也只得到一点只言片语,还把薛平吓个够呛。 皇帝此番派军队出征是因为听说北蛮的呼衍王在边城附近活动,想要一举歼灭北蛮的主力部队。薛婉听了却微微蹙眉,上辈子在边城,沈淮安与呼衍王数次交手,此人十分狡诈,极少出现在战场中心。 之前将沈淮安大军引出,再迂回攻打边城的事,正是此人所为。此人神出鬼没,不知沈淮安此次出兵,会遇到什么事。 如此牵肠挂肚了月余,边关突然传来捷报,说沈淮安深入敌营,消灭北蛮五万精兵,虽叫呼衍王逃走了,但却逼退北蛮数百里,北蛮元气大伤,再无力反攻。 永嘉帝十分高兴,下旨嘉奖了沈淮安,还为此特开宫宴,宴请百官,为沈淮安庆功。 薛婉也在邀请之列。 她跟着薛平进宫,没多久便被小黄门领着,自后门到女眷的席面上坐下。 因是给武将们庆功,因此请的大多是文武官员的家眷,坐在上首的是多年不见的贵妃娘娘,她也老了,容颜不如往昔,因为李昭的事情操心,如今她眉眼间多少有些疲态。 第73章 薛婉自寻了地方坐下,没多久,韩三娘便挤了过来。 她压低声音道:「你怎来了?不是请的武将家眷吗?」 薛婉压低声音道:「我爹让我多参加一些这样的场合,多见些夫人们,好相看夫婿啊。」 韩三娘笑道:「你如今也是没脸没皮的,这话好说的吗?」 「有你这脸比城墙厚的,我还怕什么?说来,你怎的也来了?」薛婉笑道。 韩三娘瞪她一眼,气道:「还不是我那冤家,上个月大半夜的突然起来走了,只言片语也没留下,到现在也没回过家。」 「石将军也去了?」薛婉惊讶道。 韩三娘点点头:「可不是。」她悄悄周围,确认没人听到,才压低声音道,「受了点伤,是回来的途中有人朝中军放冷箭,听闻沈侯爷伤的更重。」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胸口,认真道。 薛婉心头一紧,手指蜷缩着攥紧了衣袂:「伤的重吗?」 韩三娘摇摇头:「前两天有人传说快不行了,可今日却好端端的又来了,现如今这位侯爷是一人之下呢,想叫他死的,多了去了。」 「这话怎说的?」薛婉勉强笑了笑,心中却明了,沈淮安功高盖主,永嘉帝如今没几年的阳寿,无论是他,还是后面要继位的皇子,都不会容得下这般军功赫赫之人。可沈淮安又岂是坐以待毙的,他定是有些准备的。 薛婉心中清楚,却忍不住挂念,心已飞了大半,正兀自出神,便听韩三娘道:「快低头,李瑾瑜来了!」 薛婉还未回过神来,便被韩三娘一把把头按了下去。 听闻这位公主前些日子「生了重病」,最近才康复,性子却更加暴虐,瞧着谁不顺眼,便找个理由将人折腾一番,她如今有了些经验,极少闹出人命,谁遇上了也只能吃哑巴亏。 李瑾瑜面色憔悴,身形瘦削,一身华服拖尾,施施然地走过众贵女面前,眼睛不经意地瞄过众人,嘴角勾着冷笑,众女均是面露敬畏之色,低头不语。 「你身子不好,若是不想来,也不必硬要来的。」贵妃娘娘对这个女儿实在头疼,见她来了,脸上勉强笑笑道。 李瑾瑜轻轻一笑:「他来了,我怎会不来。」 长庆公主痴迷于沈淮安,这事人人都知道,纵然李瑾瑜只说了一个「他」,可人人都知道她说的是谁。 贵妃娘娘心知女儿已是入魔,心中哀叹一声道:「你在此处也看不到他。」 「那也无妨,我看不得,别人也看不得。」李瑾瑜笑道。 因李瑾瑜的到来,整个宫宴变得十分压抑,众人连解手都不敢,生怕被李瑾瑜寻到理由。薛婉却心中焦躁,她是想见见沈淮安的,尤其是韩三娘说完以后,她多少有些记挂他。 「呦,这不是薛婉吗?」李瑾瑜的眼瞄过众多妇人,却见一女子梳着未婚的发型,她不禁多看了几眼,竟是薛婉。 薛婉只好硬着头皮抬头:「公主好记性,不过三年前一面之缘,您竟还记得民女。」 李瑾瑜微微一笑:「你还未成亲?」 薛婉尴尬一笑。 「母妃,薛家大小姐也到了年纪了,不若母亲为她指一门亲事如何?」 贵妃娘娘瞧着女儿一脸坏笑,便知她定是要出什么馊主意了,忙道:「这京中的好儿郎自有姑娘家的父母相看,我们不明就里乱点了鸳鸯谱,拆散了人家,岂不不好?」 李瑾瑜却冷声道:「满席都是武将的家眷,她是怎么进来的?若不是想要相看亲事,来做什么?」 这话说的也没错,薛婉一来,大多数人家也知道她是来相看亲事的,其中更有不少年长的妇人上下打量,顺便打听家世,只是李瑾瑜这般说出来,多少有些令人下不来台。 贵妃娘娘愈发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便见外面一个小宫女进来,低头走到贵妃娘娘身边,说道:「娴妃娘娘听闻薛家大小姐也来了,想请她到宫中小坐。」 娴妃是李武的生母,此番虽是用的娴妃的名声,众人却知着应是靖王和靖王妃的意思。 靖王妃与薛婉在闺中便是密友,此事并不算十分辛密之事,贵妃娘娘纵然有些不悦,但却也不愿叫女儿再添几句跋扈的名声,便道:「既然是娴妃有请,你还不快去。」 薛婉听此,忙扣首谢恩。 她起身跟着小宫女一路弯弯绕绕地穿过小路,如今入了夜,宫中十分黑暗,只一盏宫灯在前头,她也不知自己走到何处,突然见前方树下,有人一身朱色蟒袍,负手而立,不是沈淮安是谁。 薛婉微微一怔,停下脚步,竟有些不敢进退。 沈淮安回过头来,低笑一声,感慨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月不见,我这是隔了多少秋啊。」 薛婉不禁低笑:「你当说,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了,相思病怎熬?」 沈淮安气道:「你又笑话我。」 他一个兵痞,哪来那么多文化。沈淮安越想越气,上前一大步,将薛婉一把揽进怀里。 第74章 薛婉猝不及防扑在她怀里,便觉一股血腥味和金疮药味扑面而来。 「你受伤了。」薛婉蹙眉道。 「嗯。」沈淮安嗓音模糊的应了一声,「你别说话,叫我抱一会儿。」他喃喃道。 薛婉不知他伤的如何,不敢挣扎,便让他就这般死死抱着。她不禁闭上眼睛,就这般安心地枕在他怀里。 经年不曾这般相拥,薛婉才发觉她仍是有些想念这怀抱的。 许久,沈淮安才松开手,他吐出一口浊气,上下打量着薛婉,笑道:「还好没瘦。」 薛婉不禁噗嗤笑了出来,她在京中好吃好喝,自然不会瘦,倒是沈淮安瘦了不少,脸色也苍白憔悴了些。 「我有什么可瘦的。」薛婉笑道。 「想我想瘦了啊。」沈淮安道,「可惜,看来还是不想我。」 薛婉刚要反驳,却撞进一双戏谑的目光里,她张了张嘴,嘴角微勾:「我是不会上你的当的。」 沈淮安不禁失望道:「哎,我的阿婉还是那么聪明。」 这话说的薛婉耳根发热,只得低头掩饰了一番道:「听说军中有人放冷箭。」 沈淮安听此,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这次出兵,只怕醉翁之意本就不在北蛮,呼衍王那等狡诈之人,怎会轻易暴露行踪,此番出击,虽说吃到不少肉,却不是北蛮主力,班师回朝的路上倒是十分险象环生,刺客便来了五六波,都是高手。」 薛婉听此,微微蹙眉。 「不过,别担心,只不过是些小角色,我还应付的来。」沈淮安见薛婉神色担忧,忙安慰道,「且不提我,方才李瑾瑜可为难你了?」 提起李瑾瑜,薛婉不禁气道:「你惹的这风流债可是厉害的紧。」 沈淮安听此,难得的没有嬉皮笑脸,反倒神色凝重:「你当我为何要送你掌心雷?日后非常时期,且用上,不必在意后果,自有我替你担着。」 「你……」薛婉见沈淮安的眼中掠过一丝杀意,不禁心头一动,她隐约已明了上辈子最后那杯毒酒的由来,不禁微微一颤,只是此事于二人来说,都太痛,故而纵然说开了,他们二人却是谁也不肯先提。 沈淮安瞧着薛婉的神色,亦是眼中复杂:「其实我想送你出京城,待事情稳妥了,再接你回来,可是……如今金陵城回来的人都知你我之事,我怕你离开京城反被人挟持,所以,你得照顾好自己。」 薛婉心中明了,轻轻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沈淮安轻笑,他其实想说,阿婉,等日后这些事都了了,你可愿意嫁我? 可不知为何,他却突然间觉得这并不是个好时机。 前世沈淮安已错了许多,如今他非得十拿九稳了,才再说这句话出来,他既已答应了薛婉,会叫她信自己,自然要让万事都高枕无忧。 「我已决心帮五殿下谋取皇位。」沈淮安沉声道。 「猜到了。」薛婉笑了笑,沈淮安既打着娴妃娘娘的旗号将她救出来,自然和娴妃的儿子李武关系紧密,只是如此一来,他便把自己置于夺嫡争斗之中,扶持的还并非正统嫡出,比之上辈子,只怕更加凶险。 可他还未开口,便听有脚步声传来,薛婉回过头来,却是一个宫女,她朝沈淮安福了福身子,又转头对薛婉道:「薛姑娘,公主殿下已经离席,您可回去了。」 薛婉回头看沈淮安,只见他点了点头。 「你去吧,我也不可离席太久。」沈淮安道。 薛婉心中明了,就此随宫女回到宴席。 李瑾瑜果然已经离开,宴席上松快许多,韩三娘见薛婉无事,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方才李瑾瑜气得脸色都青了,这一阵子你还是别到处乱跑,万一再被她逮着,可麻烦了。」 薛婉点了点头:「你放心,我知道。」 之后众人又谈笑了一番,这才散去。 薛平重返朝堂之后第三个月,薛家终于又要办喜事了,无他,薛平续弦了。 薛婉也迎来了她的第二个后妈——叶五娘。 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薛婉恰在叶六娘那里,她一口茶水喷出来,瞪大眼睛瞧着叶六娘,苏荷一边给她擦身上的水渍,一边忍不住叫道:「我的小姐,你小心点!」 「你……你五姐?」薛婉愣愣地问道。 叶六娘嗤笑地瞧了她一眼:「你至于吗?」 「这不乱了辈分吗?」薛婉无奈道。 「别说,如此一来,我可就比你大一辈了。」叶六娘咯咯笑着,她如今怀胎八个多月,眼看就要生了,肚子涨的像个球,一边说,一边浑身在抖,像个小松鼠捧着个坚果似的。 「你竟会乱说。」薛婉气道,「我记得你五姐嫁的是……」 「翰林院大学士刘文章,后来调任了扬州知府,前两年戾王举事的时候死了。」叶六娘似笑非笑道,「我五姐那年刚和刘文章完婚,刘文章便要去扬州赴任,她婆婆刁钻,不许她同行,她便留在京城。」 第75章 戾王是四皇子李政的封号,沈淮安将他押解回京后,他便被一杯毒酒赐死了。 薛婉抽了口冷气,复又道:「如此说来,倒也是个命苦的。可她才二十一岁,嫁给我爹,会不会有点委屈……」 「薛大人才三十有八,家中只一个嫡子嫡女,嫡子不出息,嫡女又马上要嫁人了,唯一的一个妾还是个贱籍出身,我五姐到底是嫁过人的,这样的好归宿,我大伯和大伯母还不是上赶着巴结。」叶六娘不屑一顾道。 叶六娘是叶家二房所出,叶五娘和叶七娘都是大房所出,她们三个自小年纪相仿,又都争强好胜,斗鸡眼似的争过几年,如今分了家,也不忘听听其他人的笑话,知道旁人过的不好,自己才安心了。 当初叶六娘那被搅和了的婚事,她总疑心是大房的手笔,只不过拿不到证据,她也说不得什么。 「我大伯家比我们家还不如呢,前头几个姐姐嫁的都是清贵人家,虽说面子好听,却没什么银钱,我五姐出嫁,再把我七妹送出去,约莫着他们才能凑够给老十娶媳妇儿的钱。」叶六娘掰着指头算着,薛婉却听的糊里糊涂的。 「你们家人口太多,我都听糊涂了。」薛婉摆摆手道。 叶六娘见此,又耐着性子大体上说了一些。叶家女儿生的多,前头七个,除了行三的叶修昀,统统都是女儿。前面几个年纪大的都嫁人了,后面大房的七娘还待字闺中,余下诸子大多都是还未成年的年纪。 如今叶修昀仕途兴隆,大房二房却十分不堪,其中尤其是大房,如今一家人挤在一个三进的小院子里,全靠分家时的银钱度日。 「我那七妹妹,昔日与你家薛瑶还有几分情谊呢,她又是庶出,如今只怕这婚事更不知要落到哪里去了。」叶六娘说到此,神色间颇为感慨。 薛婉听到薛瑶的名字不禁一怔,她隐约间想起,当初薛瑶在叶家陷害她时,那领路的女使正是叶家七娘房里的。 「罢了,不提这些人了,你越说我越迷糊的。」薛婉不愿多言,只得岔开话题。 叶六娘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自然比不了你清闲,你们薛家总共才几个人,外祖家也没人,我掰着指头算算,你若再嫁沈淮安,那才是全京城最清净的一家子。」 薛婉啐了叶六娘一嘴:「什么嫁给沈淮安,你听谁瞎说的。」 叶六娘咯咯笑道:「说笑罢了,知道你们是不成的,长庆公主可盯着那鸡蛋呢!」 薛婉听此,亦是一怔:「李瑾瑜?」 叶六娘冷冷一笑:「是啊,听说是生了病,可人人都知道她是被禁足了。前些日子驸马骑马外出,突然冒出一伙山贼,追着他杀了一路,后来驸马重伤逃回京城。」 薛婉微微一愣:「买凶杀人?她疯了不成?」 「可不是,周家大怒,太子亲自去了公主府一趟,回来便称李瑾瑜重病不起了。」叶六娘嗤笑,「如今太子满头包呢。」 叶六娘是当真庆幸,自己当初没嫁给李昭,若不然如今处理这麻烦小姑子的,可就是自己的夫君了。 薛婉听了,亦觉得不可思议,驸马好歹也是周家的公子,如今周家在朝堂上势头正旺,周瑾之这个旁支也是靠本家的扶持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官运。李昭如今纵然贵为太子,可前头已有了戾王李政,后面会不会再有人还不一定呢。 正是需要人扶持的时候,李瑾瑜竟然敢做这样的事,当真是不顾一切的疯狂。 「反正你以后躲着她点。」叶六娘见薛婉脸上阴云密布,忙幸灾乐祸道,「我看 你和沈淮安年纪相仿,万一哪日沈侯爷看上你了,不得让李瑾瑜把你给撕了。」 薛婉心中佩服叶六娘这随口开玩笑的能力,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伸手咯吱她。 两个姑娘又笑闹了一阵,便见一个丫鬟来报。 「王妃,王爷着人来问,今日的午点要吃什么,他回来的时候可以买。」 薛婉噗嗤笑了起来。 叶六娘被薛婉笑的脸色微红,娇嗔道:「我这儿什么吃的没有,还用他专门去买吗?你真是的,没见我正会客吗?」 「罢了罢了,我看我还是走吧,你这般模样,我瞧着实在看不惯。」薛婉笑道。 叶六娘想到一会儿李武便要回来了,便也不多留薛婉,只羞答答道:「你就会耍嘴皮子,日后定要笑话回来。」 二人相视一笑,十分默契。 薛婉离开王府,恰好与将归的李武碰了个正着。 李武骑着马,手里拎着一个食盒,上面贴着南北铺子的封贴,上书雪花酪三字。 他薛婉三年前见时长高了不少,亦是长身玉立,穿一件朱色蟒袍,应是刚从宫里回来,瞧着薛婉的车架,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言语间更是让人如沐春风。 「可是薛家大小姐?一别多年,可还好?」 「多谢王爷关心,家中均是安好。」薛婉隔着车帘答道。 李武的笑容愈发和蔼:「王妃性子内敛,平素也没几个朋友,薛大小姐没事可常来走动走动,陪她解解闷儿。」 第76章 薛婉看着李武的脸,突然间很感慨,她低声道:「常言道女子嫁人才开始吃苦,我观六娘一颦一笑,却比在闺阁中还要自在,王爷待她好,只盼年年今日都是如此。」 李武微微一愣,而后点头道:「薛大小姐是真的关心她,我且都记住了。」 薛婉听此,微微一笑,放下车帘,与李武擦肩而过。 李武回到王府,将雪花酪交给下人装盘,伸手把叶六娘揽进怀里,柔声道:「一日不见,想你想的紧。」 叶六娘面色微红,将他推开:「说的这般肉麻,花言巧语的。」 李武低笑:「今日给你买了雪花酪,可说好了,只能吃这一回,如今天气冷了,不可贪吃。」 叶六娘哼了一声,小声嘀咕着:「知道了。」 李武见六娘心情不错,这才继续道:「今日去王大人家,见到你家七妹妹了。」 叶六娘微微一愣:「哪个王大人?」 「枢密院的王大人。」李武答道,「他有个儿子,因身有残疾,不曾入仕,但听说善于经商,颇有家产,只是私德有亏,家中常抬出身上带伤的女子。」 叶六娘微微一愣,喃喃道:「各家有各家的缘法,叶家已分了家,我不便多言。」 李武神色微妙,敛目道:「我明白了。」 之后不过月余,薛平娶的新妇便进了门。 薛家里里外外都是盈姨娘和薛婉一同张罗的,很快便收拾妥当,因是三婚,两家都不想声张打扮,悄悄便把婚宴办了。 第二日,薛婉和薛宁还得去给新夫人请安,叶五娘相貌寡淡,又素有才名,有些矜娇,倒是和张氏有几分相似,只年纪太小,薛婉和薛宁这声「娘」都叫不出口,只淡淡称了一声夫人。 叶五娘尚未生育,便有了薛婉这么大的「女儿」,脸色也是铁青,僵硬地接过茶,便仔细去打量自己的「前任」留下的对手。 盈姨娘自然不会让她抓到破绽,举手投足,礼仪周到,挑不出一丝错来,声声夫人喊得殷勤,薛平瞧着满意地点了点头。 出了正厅,薛宁才松了口气,跟薛婉道:「大姐,日后咱们还要每天早上来跟新夫人请安吗?」 薛宁如今已有十三岁,正在备考,整日里睡不足,眼睛底下一个巨大的黑眼圈。当初从锦溪逃到金陵,薛宁便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了三日不退,再醒过来,便称不记得过去的事了。 也没人再计较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只因年纪小,便养在盈姨娘那儿,自此,家中再无人提张氏和薛瑶了。 薛婉瞧着薛宁神色平静的模样,心中感慨,却不好多言只道:「明日还是得来,若是夫人说日后都不用来了,咱们才能不来。」 薛宁听此,神色略微失望,便转身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吩咐书童,一会儿将他准备温习的书都仔细准备好。 人啊,果然还是记不得一些事才好。 薛婉这般想着,转身离开,还没走到自己院子里,便见春樱急匆匆追上她,神色凝重道:「方才靖王府传信,说王妃生了个男孩,母子均安。」 「可还有旁的事?」薛婉见春樱面色不对,蹙眉问道。 春樱咬了咬唇,才咬牙说道:「听闻靖王要纳叶七娘为妾。」 薛婉听此,脸色铁青,当机立断道:「给我备车,咱们上靖王府!等等……」她犹豫片刻道,「先去叶家,叫上叶修昀和孔贞!」 靖王府内,如今已乱作一团。 李武蹙眉,扶额坐在正厅,叶七娘和丫鬟们跪在地上,哭成一片,没一会儿,便有下人来报,说叶修昀夫妻和薛家大小姐都来了,听闻石将军夫妻也在路上了。 石将军正是韩三娘相公。 叶修昀是最先进到大厅的,见叶七娘跪在地上,大冷的天,只穿一件纱衣,里头还是抹胸,肩膀上还有些暧昧的痕迹,脸色愈发难堪。 薛婉面色冷淡,拉过孔贞的手道:「走,咱们先去看六娘。」 说罢,二人离开正厅。 「三哥。」叶七娘瞧着叶修昀,哭得愈发梨花带雨,「是我对不起六姐姐。」 叶修昀只冷冷看叶七娘一眼,冷笑道:「我是脂粉堆里长大的,闺阁中那些弯弯绕绕的阴私事,你以为我不懂吗?七娘,过去你们大房二房的事,我不多计较,只是你以为借机成事,便可高枕无忧吗?」 叶七娘触到叶修昀的阴冷的目光,不禁打了个冷战,轻声唤了句:「三哥……」 叶修昀是叶家头一个男孩,性情温和,又善谈笑,自小和姊妹们玩的极好,便是分家之后,诸多姐妹谁家有了难处,他也都肯帮忙,并不计较,叶七娘和所有姊妹一样,都极喜欢这个三哥,她头一次见叶修昀这样冷着脸的模样,不禁心中打鼓。 「三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是被人陷害的……」叶七娘心虚道。 叶修昀冷笑:「陷害?谁会在这时候陷害你?靖王殿下与六娘恩爱,便是六娘有了身孕也不曾纳妾,宫里面的娘娘们尚无一句置喙,谁要陷害你?谁又能陷害你?」 第77章 七娘浑身一颤,心知自己这法子在叶修昀这儿根本没法蒙混过去,只哭道:「我也是没法子了,爹娘要拿我去给王大人家的小儿子做妾,那人是个腌臜的东西,动辄打骂妾室,我若入了那虎狼窝,早晚得让他们给折磨死。都是做妾,不若……不若便让我给六姐夫做妾吧。」 李武头疼地站起来:「我还是回避一下吧。」 叶七娘急了眼,伸手一把抱住李武的腿,哭道:「求靖王殿下垂怜,若不然七娘只得去死了。」 她身上穿的单薄,这般的姿态,酥胸半露,眼角带着湿润,既可怜又娇媚,可李武却仿佛见着什么洪水猛兽,忙道:「你松手,你快松手。」 只听哐当一声大门响,韩三娘和石将军到了。韩三娘二话不说,撸起袖子便上去一把拽开叶七娘,她是个混不吝的,按着叶三娘便朝那石柱子上碰。 碰得一声响,叶七娘便晕死过去。 李武目瞪口呆看着诸人,却是石将军淡淡道:「还不快将人拖下去。」 余下丫鬟们亦是目瞪口呆。 韩三娘冷哼一声,也进内室去了。 内室里,叶六娘刚生产完,只脸色苍白地默默流泪,薛婉蹙眉看着她,不发一言。 韩三娘怒道:「到底怎么回事?」 薛婉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先坐下吧。」 方才叶六娘身边伺候的丫鬟已将来龙去脉说与薛婉和孔贞听了。 近来因叶六娘快要生产,不少姐妹都来看过她,昨日叶七娘也来了,说是快嫁人了,故而再见姐妹一面,结果人进来了,还没见着六娘,便走丢了。 叶六娘亲自带人去找,却见她昏迷在李武的书房里,衣冠不整,一片凌乱的痕迹,榻上竟还有落红。 门推开时,李武还傻傻地站在屋子里,语无伦次地与六娘道:「迎云,我以为那是你……我不是……不是故意的……」叶六娘当场发作,不过两个时辰,便生下一个男婴。 韩三娘听了,气得发狂,只想出去将叶七娘撕成碎片 。 叶六娘嘶哑着声音道:「她是早做了准备的,跟她一起来的丫鬟跑走了两个,只怕这事很快就要传遍京城了。」 薛婉面色一冷,闭了闭眼,轻声道:「你若狠得下心,还是有法子的。」 叶六娘愣了愣,看着薛婉。 「人扔到湖里淹死,下人们统统杖毙,再寻一具男尸,只说王府误闯贼人奸污了叶七娘,叶七娘不堪受辱,投湖自尽。」薛婉一字一顿道,「以如今李武的势力,这是做的到的。」 此话一出,在场三人均是变了脸色。 韩三娘捂着胸口道:「阿婉,如今你是比我还狠呢。」 孔贞亦有些怔忪:「如此行事,手段会不会太激烈了些?」 薛婉笑了笑,她自然不好说薛瑶的事,但却明白了一个道理,这等人留下,后患无穷。 「六娘,时不我待,你没多少时间想了。」薛婉握着叶六娘的手,轻声道。此时,这柔弱女子的手心尽是冷汗,还在微微颤抖,薛婉握紧她的手,给她一些勇气。 叶六娘颤抖着声音道:「可孽却是李武做下的,我罚了七娘,又如何罚他呢?」 晶莹的泪珠自叶六娘眼里流下来,她的眼里尽是痛苦,纤细的手紧紧攥着薛婉,却坚定地说道:「阿婉,我想给我的孩子积点德。」 薛婉看着叶六娘的脸,无奈道:「你一定会后悔的。」 叶六娘痛苦的呜咽声渐渐自房中传出,外间的李武怔怔站在门前,双手颤抖,嘴唇紧紧抿着,一声不吭。 那日过后没多久,靖王纳了叶七娘为妾的消息便传了出来,且其中细节也传扬出来,妹妹爬了姐夫的床,还爬成功了,这事实在滑天下之大稽。 永嘉帝为此当众训斥李武,不修内德,命闭门思过一个月,以示惩戒。 太子府中,李昭听了这消息,轻轻一笑,他与周子安相对而坐,面前各摆了一杯茗茶,茶香袅袅,却都是满杯,无人动过。 「臣为太子殿下出的这招棋如何?」周子安微微一笑,低声道。 「自然甚好。子安兄善谋,是孤对不起你。」李昭感叹一声,「舍妹实在顽劣,不堪重任。」 周子安听此,眼底却略过一丝杀意:「公主殿下如此肆意妄为,已是太子您的一枚绊脚石了。」 李昭微微一怔,与周子安对视一眼。 「殿下与公主一母同胞,这些年公主为陛下惹了多少麻烦?陛下容忍公主的烂摊子,自然就不会容忍殿下您的。如今靖王势力渐起,忠勇侯又态度暧昧,殿下若再不肯忍痛断臂,只怕又要重蹈当年戾王殿下的覆辙了。」 「这……」李昭看着周子安,神色十分踌躇。 周子安一晒:「此话按理不该子安与殿下说,只是子安怕殿下当断不断,日后反受其害啊。」 李昭肩膀微颤,想到李瑾瑜自小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不禁眼中一热:「她是我妹妹啊……」 第78章 「戾王和靖王也是太子您的弟弟呢。」周子安缓缓说道,「簪缨世家的女儿,尚且为一个夫婿斗的你死我活,更何况天家。」 一时之间,厅内无言。 因叶六娘产后苦闷,时常昏睡不醒,李武急的团团转,叶七娘住在王府里也叫人不放心,薛婉便带着纪海棠日日去看她。 如今已过两个月,叶六娘仍是面色苍白,睡觉时呼吸也极轻,像是随时要没了声息似的,人瘦的厉害,瞧着让人心疼。 纪海棠为叶六娘把过脉,眉头愈发皱的紧了,她给薛婉、李武使了个眼神,出了卧房才压低声音道:「脉象有些弱啊,王妃纵然生产过累,可好歹也是出了月子的,又年轻底子好,不该如此。她近来可不太吃东西?」 李武神色惨淡道:「全因我的缘故,她确实用的极少。」 纪海棠哀叹一声:「这样下去可不行。原本产子就耗心神,若再不好好补着,亏了身子,可都是自己的。我开一个温和些的补方,可每日吃两回,但什么都比不得食补,王爷还是得多劝着些。」 李武听此,脸色愈发苍白,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纪海棠和薛婉对视一眼,因是旁人家事,她们也不好多言,只得退出去了。 二人离开王府,在马车上仍是唏嘘不已。 「女人这一辈子,真是不容易。」纪海棠感慨道,「若是我,这辈子是不预备生孩子的,既损身子,又落不了个好下场。」 「自也该是有些好处的,若不然世间女子前仆后继又是为何?」薛婉沉默许久,轻声说道,她上辈子不曾生育,只在边关小产过一回,后来一直辗转沙场,也没怎么仔细调理,便迟迟再没要上,如今瞧着叶六娘这般,心中五味陈杂,不知思绪。 纪海棠看了薛婉一眼,想她和沈淮安那莫名其妙的轰轰烈烈,不禁撇撇嘴:「罢了,不说那些烦心的,我的医馆都收拾好了,过两日就要开业了,你可要去看一眼?」 薛婉惊讶地看了纪海棠一眼道:「这么快?」 纪海棠面色微红:「都是周瑾之帮忙,他如今也是个官,走到哪都很管用。」 薛婉意味深长地看了纪海棠一眼,也不说破,笑道:「那便走吧。」 他们到了地方,薛婉下车,只见门前牌匾上写着毓秀医馆四字,字体端正大方,正是周瑾之的手笔。 纪海棠也不多言,忙推门进去,便见屋内窗明几净,打扫的极干净,只中间的椅子上却坐着一个人,不是沈淮安是谁。 沈淮安听大门开了,抬头看了一眼,眼中杀机毕露,手中一道剑光闪过,剑已横在二人脖颈边,见是薛婉,他松了口气,将大门关上。 「又受伤了?」薛婉见沈淮安半身染血,蹙眉道。 沈淮安苦笑一声:「本不想你瞧见的。」 薛婉冷笑一声,也不多言,只问纪海棠询问了金疮药和纱布的位置,十分熟练地帮沈淮安上药包扎。 纪海棠一个大夫,站在旁边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十分疑惑道:「好像,我才是大夫吧。」 薛婉脸色微红,没好气道:「那你不早说?」 纪海棠目瞪口呆地看着薛婉,忍不住举了举手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错。」 薛婉帮沈淮安包扎好伤口,纪海棠又给了一枚治疗内伤的丹药,这才让他恢复了些许元气。 沈淮安休息了一会儿,便拢好了衣裳站起来,朝薛婉点了点头,哑声道:「我走了。」 薛婉打量着沈淮安的脸,只见他面色苍白,脸颊上还溅了几滴血,瞧着又憔悴,又凶狠:「小心点。」她并不准备留他,沈淮安的功名一直都是刀尖上搏出来的,她信他。 「你们也早点回去,如今世道要乱了。」沈淮安如是说,而后他走出医馆,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纪海棠饶有兴致地瞧着薛婉,笑道:「既然很有些感情,也心疼他,为何不嫁给他?」 薛婉却笑道:「如今在一起,只是彼此的拖累。」 纪海棠微微一愣,不屑地嗤笑道:「说的这么高深莫测,就是没胆子罢了,一个个都这样。」 她说着说着,神色间有些黯然。 薛婉安慰地拍了拍纪海棠的肩膀说道:「走吧,医馆也看过了,回去吧。」 如今纪海棠是仍是住在薛府,薛婉一到家,便见叶五娘焦躁地走来走去,瞧着薛婉回来了才问道:「六娘如何了?」 薛婉只道:「还需静养些时日。」 叶五娘听此,脸色一白,局促地绞着手里的帕子,薛婉瞧她忐忑不安的样子,心中一软道:「夫人不必担心,想六娘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是是是,六妹妹吉人天相,吉人天相。」叶五娘喃喃着,失魂落魄地转身走了。 说来她也是极倒霉的。前一次婚姻,成亲不足一个月,丈夫便远调,早早死了,好不容易再嫁一回,却遇到个极不靠谱的妹妹。叶五娘与薛平新婚没多久,本该是加深感情的时候,薛平却每每想起叶七娘的事,对她有些不满意了。 第79章 女子生于世上,实在不容易。 薛婉心中感慨,亦是无法。 此后数日,薛婉惦念着叶六娘,便时常探望,听闻因怕她伤心,李武吩咐,将叶七娘锁在一处小院子里禁足,只每日三餐照常供应,李武也日日到叶六娘处安寝,十分体贴。 薛婉坐在叶六娘身边,她恹恹地看着窗外,整个人瞧着都瘦的脱形。 「你出了月子,该慢慢恢复,也要吃点东西。」薛婉轻声说道。 「我吃不下。」叶六娘神色漠然,竟有些古井般的波澜不惊,「阿婉,我只觉得这些日子,心已死了。」 她的孩子就躺在她身边,似感应到母亲,在睡梦中踢了踢脚,呜咽了几声。二人的目光便被这孩子吸引了过去。 薛婉轻轻叹了口气:「你为了这孩子,也得打起精神来啊。他还那么小,要母亲扶持、教导、保护……他是靖王世子,日后要袭承爵位,甚至更高的位置。六娘,没有娘的孩子若是生在这般的锦绣福贵里,只怕会有杀身之祸!」 这话叫叶六娘微微一愣,她心头一紧,手指下意识的攥成拳头。 她闭了闭眼,泪水再次落了下来。 「对,你说的对,为了这孩子,我也得好好活着!」 那日之后,叶六娘终于开始吃东西了,精神也好了些,只是瘦的惊人,人走起路来,都打着晃荡,丫鬟们扶着她到院子里坐着。 薛婉打量着她的脸色:「气色是好了些,慢慢养着,就和过去一样了。」 叶六娘露出一个惨笑,神色间却渐渐打起精神:「常人都说,为母则刚,前些日子不过是一时的自怨自艾罢了。我是谁,我可是叶家六娘子。」 说着,叶六娘站起来,慢慢在院子里走起来,这一日阳光正好,秋风吹过,叶六娘为笑起来,仰头看着天空,笑道:「阿婉,你瞧,今日阳光正好。」 她话音未落,一阵萧索的琴声传来,由远及近,幽怨缠绵,萦绕耳边。 那是叶七娘的琴声,她已弹了数日,琴声如泣如诉,仿佛是她人在身边,一声声的叹息。 叶六娘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了,她看向薛婉。 薛婉上前一把,拉着她冰凉的手,笑道:「走,我陪你一起。」 叶六娘迈出了一步,却又略微迟疑片刻:「等等,我要重新梳妆。」 因是产后才出月子,叶六娘的脸色并不好,她耐着性子回到屋里,要侍女们给她略施粉黛,轻点朱唇,又换了华服。 待叶六娘再起身时,俨然已是气势汹汹的靖王府。 薛婉瞧着叶六娘的神色,心中终于放心了不少。 叶六娘拉着薛婉一同过去,有侍女将小院的院门打开。 叶七娘听到声响,晃了晃神,手指勾断一根琴弦,划破了手指。 她娇媚地抬头,却在看到叶六娘的刹那冷了下来。 「六姐……」 叶六娘身边的侍女听此,立刻上前,一巴掌打在叶七娘的脸颊上。 「叫王妃。」 叶七娘被打懵了,捂着脸看着众人。 「我……」 她才吐出一个字,又是一个耳光招呼上来。 「要称妾。」 叶七娘脸色难看至极,那侍女是跟着叶六娘贴身嫁过来的,心中也是恨极了叶七娘,手下毫不留情,两巴掌下去,叶七娘的脸颊便肿了起来。 「妾……」叶七娘气得脸色扭曲,咬牙切齿刚要说话,又是一巴掌上来。 「没规矩!主子让你说话,你才准说话。」 薛婉几乎要笑出来,这侍女实在妙极。 至此,叶七娘方才那点气焰彻底被打压了下去,她跪在地上,再不敢发一言。 叶六娘等到此时,才施施然开口:「到底是自家姐妹,纵然我是正妻,你是妾室,也不好太难为你,起来说话吧。」 叶七娘这才站起来,捂着脸,只冷冷看着叶六娘,打定了主意不说话的。 叶六娘上下打量着她,神色间十分心疼道:「脸怎么肿的这么厉害,鸢儿,你也太没轻没重了,怎么说也是咱们靖王府的妾室,勉强也算半个主子了吧。」 那叫鸢儿的侍女却笑道:「王妃说错了,若是王妃的妹妹,叶家的七小姐,那自然是主子,如今嘛,七娘的位分比我还低呢!」 鸢儿是叶六娘最信重的侍女,靖王府按着宫里的规矩算她是六品的女官,叶七娘刚入府,还是最低等的妾室,确实比鸢儿位分低。 叶六娘听此,轻轻叹了一声,道:「如此倒是我疏忽了,到底是我的妹妹,起码得和鸢儿平起平坐才是。」 一时之间,满场的丫鬟侍女都掩嘴笑了起来。 叶七娘站在一旁,面色惨白,浑身发抖,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却还是只能低头站在那儿,一声也不敢吭。 而此时,众人之后,李武和沈淮安并肩而立。 沈淮安淡淡说道:「殿下不该纳此女,日后帝后只怕失和不说,此女如此愚蠢,说不得会坏了事。」 第80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李武哀叹一声:「我亦不想,可如今事已至此,她到底是六娘的妹妹,我又能如何。」 沈淮安抬眼看李武一眼,神色间带着些审视和疑惑,只是他并不多言,只讲话题岔开:「如今您有了世子,只怕李昭会更忌惮你,殿下日后行事,可要更加谨慎的。」 李武瞧着叶六娘冷艳的侧脸,垂下眼睑:「为了他们母子,我自会留意。」 二人说罢,相互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转身离开。 如今,借助姻亲的势力,李武在朝堂上渐渐有了和李昭斗的资本,最重要的是,永嘉帝对李昭的僭越越发不满起来。 他身体再弱,却也是皇帝,是皇帝便不会允许这世上有比自己权利更大之人,李昭最近几年冒的太快,犯了皇帝的忌讳,永嘉帝无法,只得绞尽脑汁提拔李昭嫡系人马以外的官员。 叶修昀、沈淮安都是这般被重用,如此,更衬李武的心意。 「听闻沈侯爷近日被人刺杀,还受了些伤?」李武带着沈淮安一边往前院走,一边说道。 沈淮安笑道:「不过一些皮肉小伤,并不碍事。」 「如此最好,侯爷是本王最看重的臣子,可万万不能出事啊。」李武似笑非笑看着沈淮安。 「臣定然会为殿下照看好自己。」沈淮安拱手说道,神色间却有些淡漠,并无该有的恭敬。 他投靠李武,自然只是为了对付李昭,他和李武之间都并不信任,至于李武此人,沈淮安上辈子便已领教过了,若论扮猪吃老虎,这世上再没人比他更厉害了。 「如此,甚好。」李武笑盈盈答道,「说来,还有件事,需得叫沈侯爷知道才是。」 沈淮安心头一跳,不知为何,下意识地抬头看了李武一眼。 「听闻长庆公主李瑾瑜……失踪了……」李武瞧着沈淮安吃惊的神色,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 「此事说来当真有趣。」李武十分无辜地看着沈淮安,「今晨,公主府中的侍女们敲开房门,却见她并不在府中。你说她会去找谁呢?」 沈淮安的脸色刹那间阴沉下来,他看向李武,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这之后,他才回过神来,闭了闭眼睛,轻声道:「多谢靖王殿下提醒。淮安心中有数。」 说罢,沈淮安转身离开。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两世逢君》卷一 作者:蓝莲花 02、《两世逢君》卷二 作者:蓝莲花 03、《两世逢君》卷三 作者:蓝莲花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