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顶》 楔子 襄翼王国,深居冰漠之中,地形险恶,天下罕见,出入难如登天,立国六百年来,不曾与外人相通。 即因如此,王朝传承与外族的世袭制大不同。襄翼的最高首领,称为酋王,不因血统而称霸,而以武功、心性及智慧服人。 何以服人呢?王国的四大领域,各推一名青年才俊,集于王国内唯一热地––火峰之顶。一月之后,四人共同决定究竟是谁得以称王,统帅全国。 推选之中,不得杀人;四人中有人无法下山,或无法合推一王,则全盘皆输,重推四人上山。 酋王产生之后,其余三人成为三大高臣,辅佐国事。当三高臣决定酋王因某种原因而不再适合掌权,酋王及三高臣必须同时退位。酋王自退或往生,亦是四人同进同退。 上山一次,不得再返。一生之中,仅有一次机会。 可想而知,要令同样野心勃勃的三名对手心服口服、俯首称臣,谈何容易。这正是襄翼推选制度的精妙之处––天下没有不让人心服而能久占的权位,公平竞争,才能服众,而得长治久安。 王国凡事求平,人民安乐。唯冰原环境险恶,襄翼血脉特异,女子数量不多,被视为珍宝。女子深居简出,生活安逸,有志有才者居文官学仕,不习武,免伤身。 襄翼第一国法,凡男子不得对女子动手,无论轻重,违者斩。 第一章 冬天的襄翼,更加酷寒。冻原之上,星星点点的冰穴闪着火光。这是足令外人啧啧称奇的异象––在冰雪筑成的锥形小屋中,竟可生火来取暖、煮食,冰火并存,不相冲突。 “婆婆!婆婆!让玉爷把饭吃完再打啦!” 这个冰穴中,似乎无一刻安宁,砍杀声不断,只见一个红衣小女孩不顾一切地以一柄小剑挡住对方沉重的长剑,叫声中满是责备。 鲁婆婆哈哈大笑,收住剑势,玉老喃喃诅咒着爬起身来。 “凝娃儿,妳又心疼啦?我是在帮妳玉爷活动一下筋骨,对他只有好处!多动一下,多活几月!” “放屁!”玉老皱着老眉故作呻吟。“日日夜夜被这个死婆子打,起码少活十年!” 十岁小女孩双手扠腰,先瞪鲁婆婆,再白玉爷一眼。 “你们两个,何不成婚算了,天天打什么打?” 鲁婆婆跳得老高,六十岁的老妇了,头发仍黑亮柔细,面容风韵犹存,此时倒是红成了一片。 “死也不要!” “反正也快死了。”与她同年的玉老径自咕哝道。 “要死你先死!”鲁婆婆又提起剑。 凝儿叹息,重新举起自己的小剑,跳起来接住鲁婆婆的凌厉攻势。 当地一声,凝儿只觉虎口发麻,双膝酸软,全身的骨头好似都被狠狠撞击。 “凝娃儿,不能硬接,要先收力,再转移,后反击。” 玉老闲闲地坐回毡上,重新拿起吃了一半的烤饼嚼着,活像在看戏。 “还有手肘,太过偏外啦!好大一个破绽!”鲁婆婆也说,毫不客气地再砍一剑。 凝儿脸上方才的抱怨之色早已不见踪影。只要又学到新招数,她就会把所有事全抛到九霄云外去,注意力完全集中。 “像这样?” 凝儿接剑,两剑一相触,凝儿手肘巧妙微转,半带半推之下,鲁婆婆的剑即被钩向左侧,剑锋直往自己身上削去,迫使鲁婆婆向左扭腕侧转,暴露出身体右侧两处虚空。 “好呀!快!削掉老婆子的发簪!”玉老拍手。 “发簪?”凝儿犹豫了半秒,使得鲁婆婆得以重新正面迎战,护住全身。 “死老头!”鲁婆婆磨牙,脸更红了。 凝儿虽不懂,却也不质疑两位师父的指点,即刻朝鲁婆婆头上的玉簪削去;鲁婆婆已有准备,原该举剑挡开,却飞身纵离了,瞬间已在凝儿剑圈之外。 “哈哈哈!” 玉老大笑,跳起身来,抢到鲁婆婆身边,迅雷不及掩耳地就在鲁婆婆颊上偷了个吻。 凝儿一下没了对手,满面狐疑地看鲁婆婆重又追打起玉爷来。 “婆婆怎么不接反跑呢?” “因为她舍不得啊!” 玉老边躲边笑,鲁婆婆满面娇羞,在后追打。 “舍不得?”凝儿问。 “我玉老送她的定情玉簪,她怎舍得啊?明明挡得住妳的剑,心里还是怕伤了玉簪哩!” 鲁婆婆终于擒住玉老,玉老后脑勺狠狠吃了一记,嘻笑变成哀叫。 “是这样啊……”凝儿喃喃收剑。 “记住啦,凝娃儿,”玉老抱头乱窜之余,不忘再授机宜:“要攻人身,不如攻心防;人人都有至为在意的物或事,只待找出那物事,就是找到真正的要害啦!” “当真?”鲁婆婆坏坏一笑。“凝娃儿,妳眼睛放亮点啦,我这就找出死老头的要害给妳看!” 热烘烘的冰穴中,笑闹不断,竟是无半丝寒意。 吉村本名瘠村,因处襄翼最贫瘠之地,人烟稀少;后改名讨个吉利,可惜没有多大用处。整个村里搬的搬,老死的老死,而今竟只剩下二三十人。 这天村长千里迢迢过了冰河,到了玉家,一路抱怨。 “玉老在吗?”喘不过气来的在门外嘶声叫。 “停了停了!”鲁婆婆把个睡枕不偏不倚丢向两人剑交之处,凝儿较快,转手以剑身将枕子稳稳拖住,静止在空中,没让锐利无比的剑锋削破枕套。 两人以最快速度把剑藏起,鲁婆婆才开了门。 “是古村长啊,有事?”玉老也迎上来,满面笑容。 “没事的话,谁要上您老家啊!”村长仍抚着胸。“爬山又过河的,您瞧瞧,已经连个邻居都没了,您老还是搬家吧!我在村里有块地,免租了给您如何?省得我跑一趟命都去了半条。” “二十几年了,已经住习惯啦。凝儿就是在这冰河边捡到的,平白让我得了个宝贝,是吉祥之地啊!不搬不搬。”趁凝儿送上茶,玉老不动声色将方才被移开的桌椅又踢回原处。“请坐,舒口气,慢慢说。” “啊,凝儿今年多少岁数了?”古村长瞇起老眼,慈祥地对凝儿笑笑。村里就这个女娃儿了,是宝,是宝啊!长得又标致,人也机灵,真是吉村之福。 “凝儿今年十八了。”凝儿咧嘴一笑,一身是吉村人爱穿的红衫,个头娇小,但脸色红润健康,不似别村姑娘,足不出户的一径苍白。 “十八了吗?时间过得真快。”一年来不上一回的古村长吓了一跳。“快到成婚之龄啦,有什么打算?” 吉村之宝,该是村里最好的男子才足以匹配,可惜年轻男子都在外地,而且不是成婚了,就是不再回来,古村长连想作媒都没有机会。 “没有打算。”凝儿豪爽地耸肩。“凝儿陪着婆婆玉爷,挺好啊。” “啊,那是浪费了啊!”古村长毫不讳言。“我来就是为了这事。” “来提亲?”鲁婆婆脸色不善。 “不是不是!”古村长直摇手。“是吾叶酋王病了退位,又到推选新王的时候了。您也知道,新文官学仕的考选向来也一并进行,我们吉村,就别提酋王推手了,连个文官考手也从来没出过半个啊!等了十几年,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凝儿可千万不能错过。” “我吗?”凝儿露齿一笑。 “凝儿为村里的人代书好一阵子了,玉老每次进村,都被村里人托了一大袋书信,连隔壁村的也有,不是吗?” 瘠村及附近村庄都是老人村了,子弟在外不时捎来信件,都是凝儿代笔回信,省却众人老眼昏花下动笔之苦。 古村长见凝儿似乎没有多大兴趣,急道:“就算为了终身大事,也该上县城去看看啊!这附近几村,都没有适婚年龄的男子了,若凝儿考不上文官,也可以在县城物色个好公子。全县最好的年轻男子都在县城里了,一定可以找得到。” 总之,吉村之宝就这样被埋没在吉村,连个女儿都没机会生的话,他古尚愧对历任村长啊! 玉老抚着白须似在沉吟,鲁婆婆装作没听见,在旁边烤饼,古村长更急了。“两老怎么说呢?这不是凝儿的大好机会吗?” 玉老抿嘴一笑。“在我们家,是凝儿说了算,我可没开口的份。” 古村长愣了一愣。女人是生来疼的、宠的,但大事由女人作主,甚至是女儿作主,这可是少见。因为担任一家之主,或肩负一家生计,都是劳心劳力的苦差事,女人享受就得了,何苦去操心烦恼呢?男人们又怎么舍得? “那……那……凝儿怎么说呢?” “做文官干什么呢?成婚又要干什么?”凝儿偏着头,眼中闪着顽皮。 “啊?”古村长挠着头。“那当然……那当然……是要光耀门楣,要传承香火啊!尤其,得为咱襄翼王国多生几个女娃儿……” 鲁婆婆挑了个白眼,凝儿则噗哧一笑。 “我们知道了,”玉老一本正经地说:“谢谢您了,凝儿决定了再告知您吧。” 凝儿一脸古怪地送走古村长,门一关就环起双臂。“决定什么啊?” 玉老叹了口气坐下来。“凝娃儿,妳真要和我们耗上一辈子么?” “那又怎地?”凝儿心一突。“玉爷要赶我走?” 鲁婆婆把饼端上来,先给了凝儿一个。“凝儿……也许是该走的时候了。” “婆婆!您怎么也这样?!”凝儿睁大眼。 鲁婆婆叹口气,姣好的面容因凝重而现出少见的皱痕。“妳鲁婆婆出身世家,等于是养在黄金笼里的金丝雀,堂表姊妹们都很享受那样的生活,唯独我不甘寂寞,偷偷离家出走。” “是。您到了收将县才碰上玉爷吧?是天注良缘。”凝儿笑道。 “是孽缘!”玉老插嘴,结果想拿饼的手被狠狠打了一记。 “不,我们初识时,我是个男子。” “啥?”从没听过他俩的定情故事,凝儿傻了眼。 “傻孩子,女子独身一人旅行,虽然安全无虞,仍是会惹得满街男人紧张,立刻报官差人护送回家,就怕在外头出了什么意外。即使有伴,也必须是男伴,否则两个女人,仍是两朵该小心呵护的鲜花,依旧引人注目,逃不出被遣返的命运。妳说,我不扮成男人怎么成?” “但玉爷仍一眼识破,一见钟情,是吧?”凝儿取笑。 “才怪!谁识得这男人婆。”玉老一口否认,摆明了讨打,立刻如愿。 “我自小崇尚武艺,可惜爹娘不让学,兄弟里有时拗不过我,偷偷教,也因为怕伤了我而隔了几尺不近身,更别说违法真打了。结果总是隔靴搔痒,根本没学到什么东西。所以我第一站,就是扮男装上武馆拜师去。” “结果因为手无缚鸡之力,被笑出门去!”玉老再插嘴。 鲁婆婆笑瞪一眼。“妳玉老刚好是那武馆门徒,因为爱钱成痴,毛遂自荐要收钱授课,让我可以合格进武馆。” “结果一辈子就被缠上了。”玉老故作痛苦状,逗得凝儿笑不可抑。 “但……您俩武术分明完全不同路数师法,怎么……”凝儿笑完,立刻敏锐地想到这一点。 “还是我们凝儿聪明。”玉老赞道。“不错,纸包不住火,进武馆才不到一周,老太婆就穿帮了,立时被送回家,自此照看得滴水不漏,我想见上一面都难。我们分隔了近三年之久。” “那么久!”凝儿很难想象这如胶似漆的两老分开一时半刻。 “我那时不过十三,哭天抢地磨了爹娘数月,虽出不了家门,至少帮我请了个师父;但碍于法令,无法过招,只授了我口诀拳法,还不准碰兵器,怕我一不小心伤了自己。唯一的好处就是身子练得不错,对后来离家大有帮助。”鲁婆婆说得兴高采烈。 “是出来找我的!”玉老毫不羞惭地指着自己。 “狗屁!我是出来练功的!”鲁婆婆死不承认。 凝儿盈盈笑着。“若是我,也会为武艺出世,才不会为男人呢!” 玉老叹息。“老婆子,都是妳教坏的。若凝儿孤独一生,看她怎么办呢?” 鲁婆婆呸了一声。“男人十个有九个不是人!教她心防,是救了她!”说着脸色转柔了。“别担心,自有如你一类,打不死也踢不开的小伙子出现。通过那样的试验,我俩也才能放心,不是吗?” “原来玉爷是只蚊子啊?”凝儿笑。“快说武功的事啦!人家想听的是那个!” “功练了以后,要出门倒是易如反掌。因为男子不得与我动手,那些家丁如不能在我动手之前将我制伏,根本挡不住我嘛。” “嘿,这点倒是不错。”凝儿眼睛一亮。 “凝儿,这不能乱来的。”鲁婆婆摇头。“我当时也没动手,只是作势威胁罢了。逼男子动手,是送人上死路,这点妳绝不能一刻或忘。” “所以妳习武用武,绝不能让人识出女儿身。”玉老同样显出少见的严肃。 “那婆婆妳是怎么练成这样高明的功夫呢?”两老功夫不相上下,至少凝儿还未能将他俩辨出高低。而就算未曾出门见过世面比较,她也明白两老武艺是如何的出神入化、深不可测。 “她是为了找我,拜尽天下名师啦!” 鲁婆婆不理他。“我脑子好,想到有处地方男人最喜欢去,去了又最可能脑筋不清楚,容易让我蒙骗过去。” “妓院?”凝儿猜想。 “呸!我还没有那么着迷于武术。我去的是酒馆!众人皆醉我独醒,随便挑起个群架,我就可以打个尽兴啦!之后再趁乱走人,百试不爽,从没被抓到过。” “高明啊!”凝儿啧啧称奇。“但婆婆您明明武术理络分明,自成一体,应该是出于哪个正派大宗啊。” “我怎么这么厉害,教出个小天才啊。”玉老简直要佩服自己到涕零。 “是我教的吧?”鲁婆婆撇嘴。“妳婆婆运气好,走遍王国各酒馆,竟碰上个瞎子大师。” “瞎子?” “说是没被抓过包,事实却是师父手下留情。他才过一招便收手退出,已知我是女儿身,但竟不说破,也许是怕害了现场十数条人命吧!但我事后没跑远,便被他抓着了,警告我不得再犯,否则不致害己,但必然害人。我说服他要我停手的唯一办法就是收我为徒,反正他目不能识,被人发现我是女儿身也可以佯装毫不知情。” “世事可真奇妙啊。”凝儿听得入神。 “所以,凝娃儿,出去吧。”玉老忽然道,把凝儿一震回神。“妳已经练成我俩所有功夫,难道不想再去学天下无边无际的武术吗?” 不愧是老头子,知凝儿甚深,拿她最为醉心的武术来作引子。鲁婆婆微微一笑,再加一句: “妳婆婆老了,跑不动了,也不想出门,但想念外头许多旧时物事,还指望妳去帮我带回来呢!这点也不能帮婆婆做吗?” 凝儿叹口气。这样一说,她怎么也不能说不。“出去可以,但我不要去搞什么推选考试的,八股又缚手缚脚,一辈子都不再自由了。” “那妳就不懂了。襄翼的酋王推选,晋级四域,层层过关,终至火峰之顶,是唯一能与天下绝顶高手切磋的机会啊!妳不是至爱武术,视功夫为生命吗?”鲁婆婆双眼发亮,犹可见当年不顾一切离家习武的狂热。 玉老静默半晌。“小亭子,真要凝儿做到那种程度?” “我是怎么走过来的,你还不清楚吗?”鲁婆婆眼中湿润。“我何尝舍得她离开,更何况去涉身险境?但只要我还有知,绝不愿见凝儿一生受女儿之身束缚,无法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她也许无法真上火峰之顶,但她痴爱武术,就该去尽情吸收发挥,能走多久、多远、多高,就去走!我们悖法教她武功,难道不是为了让她走自己想走的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再等难说不是又数十年。玉人,我们……放手吧!是放手的时候了。” 玉老握住鲁婆婆的手,许久才道:“凝儿,妳于武术,不过井底之蛙、夏虫语冰,学得的可说只是皮毛。想知道真正的武术之心是什么,妳就必须出去。妳玉爷我也很想知道呢,妳学回来告诉我们吧。” 凝儿说不出话来,心中激荡又无措。两老的话,她从未质疑过。那么,真要她出去吗?离开她从未离过的家、她至亲的两老? 就这样……走上从此只有一个人的路? 第二章 收将、天术、修戟、先卒四县之名,充分体现了里翼王国的尚武精神。也许是酷寒的天候让人不得不强身保健。也许是农牧难兴。让人只有打猎维生,不管原因为何,襄翼专出绝顶武功高手。若不是与外界隔绝,早已成为天下抢才之地。 当凝儿到了收将县城,客栈酒馆都已客满,不只是参加酋王推选的众青年而已,欲参与文官考试的女子们因为随身的仆役众多,更是搞得人满为患。 倒不是怕女子有什么危险,而是各家都习惯性地把自己的宝贝捧在手心,大夫是一定得随行的,再加上厨子和车夫,书僮及小婢,有时连兄长也跟着,阵仗惊人。 凝儿出身及家境与众不同,对于这些捧场咋舌不已,这是干什么啊? 出嫁也没有这么夸张好不好?如果将来考上了,去上任难道也要带上一批人吗? 不禁庆幸自己要参加的是只有男子的推选,一个好汉一人当,输了一鞠躬下台,多么省事! “小兄弟,我们没有房间了,对不住啊!” “没事。”凝儿叹了口气。已经是第四家了,现在是深冬,真要在外面打地铺是不可能的,也许这附近有庙? 她蜿蜒走过挤满桌子的前方,向往无比地瞅着桌上的一杯杯美酒,暗忖着是否该沽一壶带走,忽然一只大手伸来欲攫住她的手腕。 她射手如蛇行之快,巧妙翻转手腕,微型不落痕迹地住右一小步,就避开那只醉掌,完全没让他碰着。 她没回头去看,想无声无息地溜走,在一堆半醉的推手中惹事可不妙。 可惜事不如人意,后头呯地一声,椅子倒了。 “喂!翻倒了我……的酒,就想跑啊?” 模糊不清的醉语倒是响如春雷,凝儿转头看见桌上杯倒酒流,分明是那人手扑了个空才碰倒的。 “你扮了装,事事要小心,襄翼第一国法,绝不能一刻或忘。” 这是玉爷的谆谆告诫。这里高手云集,她不能冒险在这里打架。 不敢随意扮笑脸,她深深低下头,像个怕事的小男孩。“大侠,我……我……我没……没有……”她又故意踉跄一步,好似自己比那人更醉。 众从大笑,“黑兄,这是个美少年没错,但还是个孩子嘛!喝都不能喝,站也站不稳,有什么搞头?” “是啊!我看是来考文官的吧?也对,个头这么小,再几年也长不到哪里去,根本上不了擂台,只能动动笔了。” “黑兄就算了吧,等你吃饱,我带你上无慨亭,那才是美男子的聚宝盆啦,而且训练有素,比这个嫩小子好太多了!” 趁众人纷纷向那个大汉敬酒,凝儿一溜烟穿过大厅,直直往前门钻去。 深吸口气准备推门迎接外头连呼吸也能冻结的冷空气,身后突然传来清晰的话语。 “不介意的话,就跟在下挤一间吧。” 在闹哄哄饮酒作乐的厅中,那低沉轻缓的声音如浓雾中一道清风,借内力准确无误向她送来,除非有其他高手仔细倾听,应是无人发觉。凝儿讶于那人内力之深,慢慢转过身来。 一名黑衣男子独自坐在桌前,不似其他桌子都坐满了人,乍看之下毫不起眼,因为他……很安静,静如风止。凝儿心中忽然出现这样的字眼。 那人并没有在看她,但不知为何,她百分百确定就是他开的口,她不禁再打量对方几眼。 他也许长她几岁,身形修长精练,双手有形有力,全身上下却散发出一种透明感,好像随时可以隐身遁走。那张脸应是好看的,但眼神内敛,表情平淡,因而光华全收,可以让人过目即忘。 真要给她一栖息之处吗?她望向大厅另一端,方才那大汉似已趴倒在桌上,无人注意这头,于是她负手慢慢踱向他,在桌前停下。 那人能在一室酒拳笑闹中听到方才她与店家的对话,可见内力的确深厚。但他为何要帮她? “公子不乐与人喝酒,却不介意与人同房?”她笑问。 那人慢慢抬起眼,凝儿下了新的评语--眼神很深邃,虽然平静无波,仍给人见不着底的感觉。 “公子风尘仆仆,这整城客栈都满了,助人一事,积德一桩,没什么。” 这一番话,不再蕴含内力,如果不是凝儿敏锐,也无法分辨出与方才的不同。看来这人能藏就藏,连说话都不喜大声。这样就更奇怪了!他应该不是爱出头、管闲事的人。 “我之前之后,还有很多扑了空的人吧!为什么只帮我?”凝儿什么事不弄明白是不会罢休的。 那人眼神稳定,似乎不在在乎凝儿的打量,“公子眼神清明,住宿无着落,仍没有一丝怒气,所以应是善良之人,现在问得谨慎,又是聪明之人。” “原来你做好事,也是要挑人的啊!”凝儿笑了,“在下可以坐下,向您敬一杯吗?” “请坐。恕在下不喝酒,以茶代酒如何?” 凝儿伸伸舌。从小和两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还真不习惯有一餐没酒啊。 “我喝就成!”凝儿再点了好几道菜和一大壶酒,无视店小二称奇的眼光。 “可问公子大名?”没把握这个行事低调的人是否愿意报上姓名,但不知道恩人的名字可不成。她可是免去冻死在外的危险啊。 “曲唯。” 说得倒很痛快嘛。“好名字!有韵味。我叫玉鲁,小字凝。” “凝。”他点点头。“玉洁冰心,如露凝珠,很适合公子。” 凝儿眼中一闪!人们听到她的名字,只道她活泼好动,虽取鲁婆婆之姓为名,但的确人如其名,便字“凝”以稍去一些躁气。这人却正确无误地道出她的真名。 “曲公子露馅了喔!字字珠玑应该不是公子的习惯,少言少语,甚至不言不语才是,但公子现下如此健谈,又是因为我吗?” “这里人人都是对手,凝公子不觉得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吗?” “原来这么看得起小小在下我,把我当成推选的头号敌人啦?”凝儿笑了,虽然觉得他对她的称呼有些奇怪。 “正是。”曲唯低下眼,神情平静,倒是凝儿吓了一跳,说得这么白? “那……把我当对手,为什么还要这样提醒我?” “因为在下虽然行事无华,却也不发暗箭。凝公子年纪轻,又似第一次出远门,虽然不无谨慎之心,却没有见过世面,不知人心诡谲。” 凝儿不以为忤,叹了口气,“原来我满脸就写着少不更事啊!” 曲唯没有笑,但眼光温暖了些。“这也表示敌人容易轻敌,可说是凝公子的优势。” “好!曲公子痛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敬你!”凝儿一饮而尽,顺便将满桌食物一扫而空。 酒足饭饱后跟在曲唯的后头,来到他下榻的房间,果然小而简陋,看来是全客栈里最便宜的等级,很像他的风格。不过一张小床,一只茶几,一扇窗而已。 “来者是客,曲某靠墙坐着打个盹就行。” “没的事!占人房间还要占床,我可没这么无礼。喏,这是半房钱。”凝儿把钱搁在茶几上,一屁股在墙角坐下,包袱往身后一垫,就阖上眼了。 曲唯似乎好久都没动静,但凝儿没有偷看,也不以内力护身,告诉自己睡了,很快就真的入睡。 曲唯蹙眉,无声地上了床,静静看着墙角那放松无备的矮小身躯许久,才阖眼入眠。长袖之中,一把微弯精刀,从无一刻离手。 次日凝儿睁眼,屋内仅剩她一人,她伸个懒腰跳起身来,先惯例打上一套拳,才觉得筋骨畅快,接着就看到茶几上钱还在,又多了一张小条。 无失不爱偿,祝收将称王。 “好个曲唯,连无功不受禄你也可以转个弯啊?”凝儿失笑。这个人真是谨慎过头了。是她欠他吧?但他却像是绝不愿受人一丁点好处的个性,难道是怕擂台上动起手来不好意思? 那倒也不像。现在想想,那时没人想去跟他挤一张桌子,就是感受到此人一身孤云野鹤之风,好像看他一眼都会打扰到人家的那种孤绝,让人不敢近身。他根本就是不与人打交道,绝对划清界线的那种人吧?所以连她的钱也不碰,撇得一干二净,更不找她一起出门报到,等一下擂台上形同陌生人,绝不会手下留情。 那么此人会主动伸出援手,就更加怪异了。 凝儿耸耸肩。收将又何必称王?她只是来求学的,不是来抢王位。除了两老之外,她还没跟任何人动过手,自己不在乎输赢,能过招真打就不枉此行了。 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凝儿很满意。不愧是假扮男人经验丰富的婆婆,为她量身缝制了耐穿打又绝对阳刚的衣着,红得霸气。婆婆又在她眉上添了一痕假疤,不至难看,倒多了份英气。加上两老将她拉拨长大,从未特意把她当女儿来养,世俗都当作放屁,只教她真心待人即可,其它事都可以从心所欲,所以她出门几天下来,都没有穿帮,就是因为自己没有那种一般女子训练有素的典雅举止和说话方式吧。 最重要的一点是,女人没有是练家子的,她内力深厚,走路有风,加上只身一人,压根儿不会有人想到她是女的。 只除了她最恨的一点点,就是自己的身高!在女人堆里都算矮了,比起一般男人更是不足。可惜啊!不过推选没有年龄限制,大家顶多把她看成少年吧。 大刺刺往擂台而去。哇!人山人海,大约看戏的比上场的人多。她挤上去报了名,接下来就准备找个好位置看比武。这是天大的事,因为她一招一式都不想放过,准备全数默记回去向玉爷炫耀。 里翼推选,制度完善。一般擂台是胜者不断接受挑战,直到被打败为止;不然就是分组晋级,直到仅存两名对决。但前者没有考虑胜者的体力问题,后者又没有考虑分组的运气问题,都遗珠之憾。 襄翼县城决则是在第一轮中每一推手都必须与其他所有推手对决过,每打一场,休息一场,所有胜负详细记下,最后胜场最多的四人晋级。 第二轮更妙,四人同时上台决战,直到一名胜出,可谓是打群战,也预告了将来那一人登上火峰之顶时,将遇上的四人决战。 这样的推选之所以可行,不会落个满地伤兵,是因为胜负是由评审裁决,通常是两名退休的高臣,也正是前县城决的赢家。比武中不可以蓄意伤人,一旦推手显出招式破绽,对方不必真攻伤身,评审会立即宣布比赛结束,胜家产出。 所以县城决虽推手众多,胜负倒分得很快,不慎受伤通常也不多。 这些规矩,凝儿现在才知道。“原来能胜的前四名,就能参加四人决啊!不知与两老打有什么不同?”她喃喃道,不禁贪心的想着,那自己能羸多少就要羸多少! 她精神一振,看比赛的眼光也开始不同,看得双眼发直,手指一直比划着,口中喃喃自语,汗水滴下她的额头仍不自觉。 “这兵器可是从没见过啊……嘿!这招很像画龙点晴……” 她没发觉,不远处一双深眸正看着她的一切。 很快地凝儿就被叫到号码,她兴奋得连手都有些发抖,但她力持镇定,告诫自己别搞砸了。 “哎呀,真可爱的红衣少年!我们收将有过这么年轻的推手吗?”群众开始议论。 “现在的孩子可真猛啊!嘴上无毛就想出头。我们里翼最年轻的酋王是几岁?” “好像曾有过二十岁的,大约两任以前吧,可惜做不到五年就发生弊端,被三名高臣请下来了。” “让孩子见见世面也成,反正能撑个一时半刻就不错了!” 凝儿排除耳中的一切,专注看着和她对决的男子,正巧此人先前已上场两次,一胜一负,她清楚记得他胜负的两招。 先守不攻吧!凝儿决定要等那两招出现再伺机反攻,于是手按腰间剑把,然剑并未出鞘。 对方相当积极,以双刀交互出击,先攻她门面,拆了两招,被她侧身闪过,他以为矮小的她会乘机攻他左腰,先行收刀防备,以免出现破绽,不料她绕了半圈到他后方去了,似在玩躲猫猫,让他大吃一惊,也急转身来。 她朝他咧嘴一笑,接着出乎众人意料,双手离剑,穿插推了他胸前一把! 这当真是危险之至!他双刀虽因转身随两手落在身侧,然而却可以轻而易举削下她两腕,只因他太过吃惊,万万没想到她会出这么一手,且不算拳法也不带内力,像个孩子玩游戏一般,最惊人的是她力气奇大,明显未尽全力,已如两个大男人合推,逼他生生退了五六步,用内力也收不住脚。 众人大笑,真当作是小孩子顽皮!不料评审之一发话了。 “玉鲁君胜!” 那人白了脸,凝儿摇头道:“大人,不算啊!” “为何不算?”另一评审奇怪地问。“破绽分明,胜负已定。” “但是兵器未出,实战不可能伤人,所以也不可能获胜,不是吗?”凝儿是真的觉得胜负还早呢,她根本还没开始。 那人面容古怪的瞧着她,众人面面相觑。评审耳语半晌后点头。“玉鲁君自己不服胜,也言之有理,那么请继续吧。” 凝儿高兴的对那人笑,使那人眼神更加古怪,但他戒心已大起,再度开攻是攻守有据,片刻之后便逼得凝儿拨出剑来。 凝儿只挡不攻,耐心等待,终于等到了对方用过的胜招--攻她的小腹。她赌上了,赌对方上一场的输招必然是他心中之痛,特意又攻他输招时的左腿破绽,而未去挡他的胜招。 众人惊叫,眼看她小腹立即就要皮开肉绽,但那人忽然一僵,几近本能地回防他的左腿,刀剑相击,内力四射,凝儿的短剑奇快,比双刀灵活得多,在他以为成功堵死自己先前的破绽时,她的剑已向上挑入他左膀下。 她轻柔收势,剑锋在他左膀上点了一点,内力收得干净,连衣服都没有划破。 “玉鲁君胜!”评审洪声道。 “好啊!”众人击掌叫好,“小毛头推手了得!” 那人深吸口气,脸色虽然不好,但眼中满惊异,向她揖了一揖。 “多谢公子,我会终生难忘。”凝儿说得真诚无比。 “终生难忘?”那人忍不住问:“为什么?” “公子是第一人啊!”凝儿抚着胸,没有再多说,蹦蹦跳跳下了台。 县城决此次人数众多,虽然分三个擂台同时进行,第一天凝儿也只打过了一半的人,在她被两老训练得体力再好,也从未和陌生人打过这么多阵仗,累得她拖着脚步回到客栈。 为什么没看到曲唯呢?她一路想着,她一次也只能看一个擂台,是错过了吧。 正想着今晚是否有人输太多场会卷包袱离去,她就有空房了,一进客栈看到曲唯又在喝茶。 “曲唯兄!”她兴高采烈地上前,他是恩人哪,“你今天成绩如何?” 他微微抬头,脸上仍是一迳地莫测高深,“收获颇丰,不过比不上凝公子大胜三十八,仅小输一场。” 她偏着头。“记得这么清楚?你看到几场?” “精彩的都看到了。” 她眼睛发亮。“那你看到我输的那场了?特别精彩!是我平生最棒的一刻!” 他深邃的黑眼静静看着她,“最棒的?” “是啊!那不知叫什么的,竟然帮我抓出了一个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的破绽,那人真了不起,我输得心服口服!” “既然是如此的高手,又是唯一的败局,凝公子不记得他的名字吗?” 凝儿有些赫然地抓抓头,“我最记不得名字了,以前天天帮人写信,还是记不得谁是谁的,总是被人取笑。如果人名是招数就好了,我看过就不会忘。” “是那样吗?”曲唯敛眉,“凝公子一定饿了,请坐吧。” “那我不客气了!”凝儿又掏钱点了满满的一桌,顺便问店小二:“今天总有空房了吧?” 店小二看了曲唯一眼,“对不住啊……还是没有。” “还是没有?” 曲唯开口了:“在下租至县城决为止,不嫌弃的话,就再委屈凝公子一晚吧。” 圣人啊!凝儿很感动地看着他,“真的可以吗?” 店小二很快溜走。曲唯点点头。“但在下有一请求。” “请说!”凝儿很爽快地点头。 “今晚换在下坐着睡吧。” “啥?”这就是他的请求啊?真是怪人一个!凝儿眨了眨眼,笑了。 “行!但为了公平,我必须出一半的钱,连昨夜的一并请曲唯兄收下。” 曲唯眯起眼,但也只是短短一瞬间而已,点头道:“成。那我敬凝了公子一杯,恭喜你四决有望。” 凝儿伸头看看他碗中的冷茶。“又不喝酒啊?”口气是大大不以为然。 “抱歉了,凝公子但喝无妨。” “那我不客气罗!”凝儿叫了酒。“好酒啊!县城的价格一就是不一样!连最便宜的酒都这么好喝。”明明自己闹穷,点的是最劣等的。 曲唯不动声色,瞥了店小二一眼,他马上又端了许多好菜。 凝儿大快朵颐,曲唯几乎没动筷,开口道:“凝公子--” “曲唯兄!”凝儿咽下好大一口猪脚肉。“能不能叫我玉弟或鲁弟就成?不然小凝也行啊!凝公子听起来好别扭,怪生疏的。” 曲唯顿了顿。“好吧。小凝,你想知道破绽,要不要在下也说一个?” 凝儿兴致大起,没注意到他挑了个最亲密的称呼。“当然要!快说!” “小凝喜欢先守后攻,记人先前比赛招数,再加以利用,是吧?” 凝儿张着小口。“你……怎么看得这么清楚?” “但你这策略在那场败局中不管用了,小凝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哪。”凝儿不自觉地用食指轻敲着桌面。 “我明明记得那人有两次在前赛中因为惯用右手,右肩常露出空防,才被人攻破的,怎么我好不容易等到那空隙,却被引出我自己右臂的破绽,让他挑了一个洞?” 她指了指自己右臂,还好她后退得快,只是衣服被挑开一线,不然必定被划开一道口子,虽不重,也会见点血的。那人真下手啦! 他的眼光在那红衣细细的裂痕上徘徊许久才移开。“那是因为每个人的反应不尽相同,遇上喜欢挑人破绽,不顾自己空防的人,如果被他看出你的破绽,不顾一切的硬攻,当然就会胜你一筹了。” “那他又是怎么看出我的破绽呢?” “小凝只守不攻,给人机会研究你的守招,不是吗?” 凝儿悄然大悟!从小到大,两老不可能对她毫不留情地下杀手,因此她也不必练就滴水不漏的守法;再者练功之人多半练攻击之术,以求对决中取胜;至于守法,就是尽量护住全身,不露破绽。但要攻就必有破绽,有人以攻为守,有人借力使力,转守为攻,哪有有专练守法的?大约只有崇尚非武的和尚吧。 “原来如此啊……”凝儿喃道。“我没有特别想过,中间有洞就补,人攻再防……竟有人不管自己有多少破绽,只求找出别人的来?” “小凝在第一局中,不也是不在乎你自己的破绽,赌上对方会先防他的?” “我,我攻的可不是他的破绽,而是他的心防。”凝儿一笑。“是我玉爷教我的。” “心防吗?”曲唯沉吟道,手中的杯一滞。 凝儿打了好大一个呵欠,肚子塞满了以后,着实困得不行了。 “走吧。”曲唯起身。 回到房里,曲唯高挑的身躯坐靠着墙,半眯着星眸,看凝儿一沾枕便酣睡过去。 “第一人便终生难忘吗?”他无声地对自己说。即使无人可见,那双眼睛仍是深不可测。 这次当凝儿醒来,室内连张小条子都没了,她心下有些抱怨了,这人忒没礼貌!为什么不等她呢? 虽说是冷僻的得吓人的个性,但不已经与她称兄道弟了吗?喔,是她自己曲唯兄、曲唯兄的叫,但他也没更正她啊。 喃喃自语地到了擂台场,推手人数果然已减了不少,但她伸断了头仍然不见曲唯的身影。他不会也输到排名太后,自行放弃了吧? 偏偏场上又没有告示之类的,也不知道现在前四名究竟是谁,倒数又是谁。 不可能啊!他内力深厚,论起武艺见解精辟,不是吗?而且他明明说自己收获颇多?推选很快再度开始,她赶紧收神,随着一次次上场,她越打越起劲,也越攻越放得开,她的策略变了,虽然仍以守为攻,但不引诱对手攻击,目的就是在测测验自己的每一个守招。 这可是大胆之至。别人在全力攻战,就为了那如天般高的王位,她却是在做实验,在找自己的每一个破绽,简单来说,她只是在练武而已。 她的对手大半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而察觉到不对的人越发一头雾水--她若不攻对方破绽,只关心自己的,那简直就没机会羸了啊!最奇怪的是,当对方成功地找出她的破绽,被宣告胜利时,她还双眼发亮,笑得无比灿烂! 直到全部单决完毕,凝儿才猛地拍了自己头一下。 糟了!她好像输了很多耶!那么是不是不够格上四人决了? 她不禁扼腕,自己小聪明够多,就是有时在大事上会迷糊,婆婆也常这么说她的。自己只顾着曲唯说的什么守法,竟忘了这是推选,是比赛啊! 不过她还是不后悔。今天她上了多少课,招招令她难忘,因为也全以守的眼光来看,整个眼界大有不同,视野也一目了然。 原来玉爷所谓的功夫世界之大,就是这样啊!只不过遇上曲唯一个人,就让她看到武术的另一个新领域,使得和无数人对招时,自己惯用的每一招都有了新的意义。 那么她上不了四人决,更别说火峰之顶,是很可惜的了……“……玉鲁……” 忽然间听到自己的名字,她霎时间回不过神来,好一晌才跳起来。 “是!” 中气十足的一声,让人群笑开了。原来评审在报四人决的名单,不是在叫人。 等凝儿终于搞懂的时候,高兴地跳得老高。她上了耶!真是太运气了! 她自己并未意识到,由于悟性奇高,她边打边学,进步神速;虽然一开始几乎连输十数场,后来越打破绽越少,到最后近乎堵绝殆尽,使得对手根本毫无胜法,只待她来找对方破绽了。 她兴匆匆地跳上擂台,却怔仲了。 台上其余三个人,一个是她第一次对决的对手,一个是找出她第一个连两老都不知的破绽的人,最后一个她记得是招招她都没见过,武艺好像不是本地人的高大男人,对决时曾打败了她。 但是……竟没有曲唯! 她很快扫视了台下一圈,但观众实在太多,根本无从找起。 她再找了自己头一下。笨蛋!她已经跟每一个推手都过招了,当然没有曲唯! 原来他根本没有参加,那他到底来做什么的?难道和台下这堆人一样,只是来看戏的? 这也无可厚非。看看她,不也是无心官途吗?要不是因为要习武,她也不会上台。虽然心里失望,她也只是耸耸肩,很快转移心思到眼前的四人决上。 这三人对她用过的每一招数,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但现在四人混打,不太可能再一迳套用对决的老路子,她得重新来过了。 一声吆喝,四人似有默契,不约而同退了一步。偌大的擂台足够让一票红班子跑龙套了,四人这一退,都到了各人兵器范围之外。 这三人中她只羸过那第一个,但她已不敢抱太大希望,觉得能再和这三名高手切磋,已经是不得了的机会。 这样一想,她又露出好大的笑容,把其余三人的眼光全吸引了过去。 “开始吧!”她叫道。等不及要看看四人可以怎么打了,她一闪至三人中央,仿佛要以身试剑,台下众人惊呼。 她的是非题很简单,三人合找她的破绽,应该可以找出新的来吧? 第一人反应最快,但也最为保守,他退到她身后,应该最容易向她突袭,但他除了稳步,双刀未发;也许也想坐收渔翁之利。 因为最早被攻出破绽的人,就最先下台,所以按兵不动,的确是最佳策略。 这也正显示出凝儿最先有动作,还转置身于他人兵刃可及之处,在寻常人眼中有多么不智了。 她却没去理会这么多,感觉后方毫无动静,于是注意力大半放在西侧的对手。 第二个人仍旧是她记得的那般喜攻厌防,最先出招,一个“花开并蒂”长剑舞出双花,连续攻击她两边身侧。 凝儿碍于另两人可以乘隙出招,无法再死守,短剑出鞘,以快取胜,使出更花哨的“百花齐放”,如星花般向四方同时进攻,击退对方的长剑,也迫使其他二人出手相迎。 “原来守法的致命弱点不是被逼弃守啊。”她喃喃自语。 她的对手都是内力高手,自然都听到了。第三个大个子忍不住问:“你在干嘛啊?” “在练守法啊!”她收步垂剑,三人也收兵后退。 “低估我们在擂台上练守法?”第二人蹙起好浓的眉。 “此时不练,哪还有更好的机会啊?” “小兄弟,你也太不懂事了吧?你知道我们在竞选的是一国之王吗?”第一人摇摇头。 “知道啊!大老远,我来助阵的!”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哑口,因为擂台极高,台下观众若无高深内力,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谈些什么,只知道对决忽然停了,开始鼓噪起来。 “怎么啦?怎么不打了?到底有没有谁露出破绽了?” “快打吧!我们等着看看收将第一人是谁呢!” “评审呢?叫他们快打啊!” 两位评审虽已听见她的话,却也不多加干涉,既然尚未有人露出破绽,他们自然也没有发言的必要。 凝儿一笑。“你们别管我,继续吧。”她重又回复守招,踏入三人兵域。 其他三人不再客气,同时向她进攻,似乎已决定她是最弱的一环,先除去再说。 其中以第三个大个子最难防,因为他招招都很怪,也攻常人落攻之处。他用的是一个大棒子,铁木相合,凹凸不平,被打到了一定伤口难愈,可以说是相当狠的兵器。 凝儿却仿佛毫不惧怕,防得若有似无,几次好像有空防差点被重重击中,那大汉却及时转招自行化解掉了。 原来凝儿以不防为防,他怕在攻到她破绽时收不住,伤她太重,被判蓄意伤人,因而几次都不敢攻击到底,加上她个头太小,他不敢以自己原本的力道向进攻,收放之间不知怎么拿捏,几招下来,着实把他给累惨了!汗流浃背,开始喘息。 其他两人的进攻,她却防得滴水不漏。练了一整天的守法。可不是盖的,她已大战过数十人,每次被攻下破绽而败局,她都喜不自胜,左思右想,琢磨着该怎么补防,现下一一拿出来实验,玩得好不快活,完全不知道累。 其他三人可就没这么轻松了!攻招本来就比守招吃力太多,攻她的同时仍不能不防其他人乘机突袭,数十招下来,已开始显露疲态。 凝儿敏锐地发现这点,不禁暗笑,突然转守为攻,一个她自名为“独钓寒江雪”的奇招,由下往上攻有咽喉,颇似有鱼上钩时往上后竿之势,向第三个大汉挑去。 那大汉惯于她对自己不攻不守,没料到此时突出狠招,当下乱了手脚,她速度又奇快无比,转瞬之间,她的剑锋已直指他咽喉死穴。 “狐塘三君败!”评审之一裁决道。 众人高声叫好,其他两个推手收刀后退一步,眼中现出佩服之色。 凝儿对那大汉抱手一揖,大声说:“承让了,公子请不要离去,玉鲁等一下不论输赢,一定要跟公子喝一杯!” 狐塘三个性爽快,朗笑一声。自己可说是败得一败涂地,而这小娃儿也真可爱得紧,当下拍了拍胸,“这一杯我喝定了!” 三人决开始,起初三人缓缓走台,形成三角,凝儿不禁想起和两老同打的无数回忆。 “唉,才几天而已,就好想念呢。” “你又在嘀咕什么?”第二人戒备地问道。 “我在想我的家人,我们三人常常一起练功的。” “三人决你很拿手?”那人挑高眉头。 凝儿噗哧一笑,“你哪来这么多心眼?我只是在想念他们而已。” 那人不知该如何接口,这小毛头常常给人毫无心机的感觉,但方才他快招狠攻,一招就攻破那大汉,又是如此高妙,让人惊异。 这是哪家出的孩子啊? “你师出何门?”第一人问道,他昨天就很想问他了。他推他时像是胡乱嬉闹,但后来又出招精确,仿佛能读出他思绪而将他打败。他很好奇他是属于什么门派的。 “好像没有门。”她偏头回想。自己问过婆婆,可是两老从未说清楚到底各出自什么流派,现在想想实在有些奇怪。 “怎么可能?你师父是谁?” “鲁婆婆和玉老。有听过吗?“她也好奇起来,说不定两老在江湖上很有名呢。 “没有。”两人都摇头。 底下观众又开始不耐了,三人只好闭嘴出招。凝儿又是守着不攻,那两人也一直找不出她的漏洞,于是只针对彼此出招,形同似乎是两决的局面。 台下许多观众不是真正的武者,看不出来为何两高个子拼命互攻,放着那少年不太理睬,还以为是他插不进去,开始鼓动他。 “别尽站在那不挥剑啊,这可不是休息的时候!” “小孩子还是怕了吧?不然是累了?” “趁他们乱军之中,你可以偷袭啊!快啊!” 这样的建议倒让另外两人一惊,分神去注意他是否会有什么动作。凝儿咧嘴一笑,说道:“左边这位公子,你刚才左膝有个漏洞!” 那第一人赫然领悟他目视之际,手慢了半招,造成一个空隙,只是对方也因观众而分神,竟未看出对方破绽的?既然看出来了, 刚才为何不攻? “你这又是在做什么?”第二人问。 “对不起,我不是在炫耀,玉爷老是要我把看到的说出来让他听听对不对,所以才养成这个习惯。” “看到了又为什么不动手?”第一人再问。 “你们是因为观众才分心的,我趁机动手不公平吧?” 两人不禁要微笑,这小子实在有趣,让人摸不着边。 “你到底什么时候要攻?你防得不无聊吗?”第二人又问。 凝儿耸耸肩,“好吧,那我也来玩玩好了,省得观众看不下去。” 三人决重起,这次局面完全不同,三人多攻少守,双刀、长剑与小剑招数完全不同,闪光飞舞,铿锵不绝,看得观众眼花缭乱。 内行人可以看出三人不仅路数不同,连风格也大相径庭。第一人双刀对称,脚步方正,可以说是纯正武术的风格,也明显是大家名门所出的子弟。 第二人攻击性强,专攻有要害,不太在意招形是否漂亮,剑法是否流畅,只求招招凌厉,逼人自乱脚步,充分显示此人狂野的个性。 而这个小不点,透着不小的玄机,刚才防得状似轻松,其实已到守法出神入化的境界,连众多观者中也难说有人看出任何破绽,此时看似转守为攻,其实守法并未丢弃,防得无形而已。 “还真被你学到些东西了。”观众中有人低喃,只是未用上内力,无人听见。 第二人狠攻虽强,但常不顾自身破绽,凝儿已思索出该如何钓他。她手腕一翻,短剑剌向他左腿,并非要害,但她扑身向前,是先前从未有过的强势攻击,却因近身而稍稍暴露出自己右侧的空档。 这是她整场严密防守中第一个出现的小缝,似乎是因为采取强攻才出现的,第二人立刻把握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以长剑逼近。 但让那人大吃一惊的是,那小缝突然又不见了!如同一个幻觉般从未存在过,他的长剑被小剑重重震开,她好像突然加了数倍,他虎口吃痛,叫了一声,在观众惊呼声中,长剑竟脱手了! 在第一人有机会之前,凝儿的小剑伶俐反转,直指第二人左胸,正是红心! “游骛君败!” 众人鼓掌叫好,很多人开始改为向小不点下注。既然已经打败两人,胜算应该很大吧!虽然还是个孩子啊……第二人脸上阴晴不定,终归是较为暴烈的性格,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 他叹了口气。“还是着了你的道啊。” 凝儿作辑。“玉鲁不才,只能需要小伎俩而已。” 那人摇头,脸色和缓了,“那倒不是,你摸清了我的底,才得以胜出,我不能不服气。”他顿了顿又说:“游某今日才知道守法的重要。” 凝儿说:“我才要谢谢公子呢!您上回抓出了我的新破绽,我终生难忘。” “终生难忘!”那人笑了,接着转头对第一人说:“阁下小心了,他根本不是寻常人。”下台去了。 第一人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不过仍不客气地开始出招,因为心中戒备,所以攻法相当保守,不出险招,步步为营。 凝儿看他转攻为守,突有主意,开始用上玉老最得意的“班门弄斧”,一招一式都是那人所用过的招数。 那人起先没有发觉,后来越打越奇怪--这小鬼是在学他?学他做什么?她又怎么能毫无错乱地记住他澄教双月严谨却也繁复的刀法,还用小剑仿得惟妙惟肖? 那人越打越惊骇,她用一剑拟双刀,速度必须是加倍的快,任他对自家刀法了如指掌,仍觉得难以跟上,目眩不已。 忽然间,她刀法变了!不再是原先几可乱真的澄教双刀,而是玉老的“指鹿为马”。她剑花琐碎,像是把澄教双刀捏了捏变了形,外行人看起来似乎没有太大的不同,但澄教有一接招便觉有异。 那人完全乱了阵脚,这四不像的双刀法让人无法如常套招,变成全新的东西,她又怱东怱西,好似自乱章法,把双刀法越打越碎。 突然双刀法消失了,她小剑一挺,刺出玉老三连招中最后一个“狗尾续貂”,将方才数个双刀招数混合,自己发明出来的全新打法,就朝他双眼迂回刺去。 双刀大而宽,没有一招是攻人眼睛的,她却以小剑的敏捷方便代之,虽是出于双刀法,却又完全不同,那人本能问却以正统双刀法来挡,不料错过了她婉蜒刀势,被她剑锋刺出小小漏洞,剑尖转瞬已到他右眼瞳前方,他大叫一声飞退一步,眼睛紧紧闭上。 “吴燕君败!玉鲁君胜!” 群众为之疯狂,许多人大喜羸了钱,更多的人在打听这个小少侠究竟是何方神圣,打败了多少收将县知名武馆的子弟,竟成了本县第一人,要上火峰之顶去了! “我胜了啊?”凝儿挠挠头。她好像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呢!她只是觉得玉爷这三招用在此时好像挺恰当而已……吴燕微笑抱拳。“玉少侠今晚开酒庆祝,是否也有在下一杯?” “啊,当然!当然!怎能不敬公子一杯呢。”凝儿笑开了,“走吧!” 台下方才落败的三人迎上来,三个大男人似乎都已释怀未能胜出的结果,诚心恭喜他。 “走!喝酒去!”她这辈子从来没有打得这么痛快过,爽啊!输赢倒一点都不重要了。领着三人就往酒馆走去,不过要从评审眼下和观众的包围中脱身着实花了些工夫。 进了酒馆,心下觉得少了些什么,又说不上来…… 啊,是了,曲唯兄……那张桌子依旧,这次却没了他的身影。 真的走了啊…… 罢了!她又交了新朋友呢,就像三个新师父一样。 第三章 收将、天术、修戟、先卒四县,依序进行推行,一名推手只能选择一县打擂台。凝儿本来心痒要跑去要每个县城看戏,又等不及回家和两老聊这一趟的奇遇,只有放弃了。 火峰之顶路程遥远,从冰漠往上艰苦跋涉,越走越热,四周从冷得草木不生,到暖得绿意盎然,又突然热得草木不生,好像人都可以被烤焦。 凝儿是被两名官兵护送上去的,有马有车,俨然已是未来高臣的待遇,她可是心虚得很啊!不过,做都做了,不上去会会所谓天下三大绝顶高手,她怎么甘心。 三天半后,终于上到山巅会殿,一座如宫殿一般恢弘,又如古庙般幽静的建筑,设有厅堂寝室,舒适但不过于华丽。收将县因为最远,故她是最后一名抵达的,午时才到。 进入大厅,发现已有十数人在等待她,她快步进入就深深一揖。 虽然收将决推出了一名少年早成为全国的大消息,在场众人仍是一愕——真是……小啊!个子不到其余三人肩头,看来顶多十四五岁,这样一个孩子竟打败了数十人,成为了四大高手之一? 等她抬起头,错愕的却是她了。 “曲唯兄!”她惊喜又讶然。“你……你是王朝评审去收将卧底的?喔,你没穿官服,那你……”在场没穿宫服的连她只有四人,那他……那他…… 曲唯依旧是黑袍一袭,气息淡然,眼神平和,没有开口。 凝儿有些不好意思,意识到现在场合隆重。“对不住啊,随意开口,大人们请见谅。”再深深一揖,赶紧闭嘴。婆婆怎么说来着?不要出锋头! 显然官员们谅她年少,为首的清了清喉便道:“赫沙刑、仇映宫、曲唯、玉鲁四位高手中途辛劳,就不以繁文耨节相累了。襄翼推举之法,由四位高手到齐之际便正式开始,我等所有官员已护送四位到场,并备一月所需干粮,即刻全体下山,仅留四位于火峰之顶。愿武术之心长存,我等将于一月之后上山迎接新酋王及三高臣,告辞。” 官员们似乎训练有素,快速撤下,很快马蹄声便消失了。 凝儿有一堆话想问曲唯,不过决定暂且按下。她看向其余二人,眼中满是好奇。 第一个男子身材高挑,面容深刻,她听说先卒有一族浓眉大眼,眼珠色灰浅,说话掷地有声,看来真的很像啊! 他一身灰衣,薄而短,便于行动,也适合火峰之顶的酷热。反观自己,一身红衣,还真是越看越热。 “公子没带兵器?”凝儿很快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她一向对别人身上的兵器很有兴趣。 那人居高临下地瞅着他,有些惊讶他连招呼都没有打就问这样的问题,顿了顿才答道:“在下通常不用兵器,如真有必要,便就地取材。” “哇!佩服!”凝儿双眼亮晶晶地,果真满脸崇拜。第二人在旁轻笑出声,使她转头看他。 天!天下竟有这样好看的男子。那人玉树临风,一身雪白丝绸,眉宇间迳是笑,却又不带媚气。眼光炯炯,嘴角轻勾,如同一幅画成了真,让人看得目不转睛。 “玉少侠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少年,有必要对仇某的容貌这般惊艳吗?”那人笑,声音如珠玉般迷人。 凝儿回过神来,也笑。“公子比女子还好看,这招在擂台上管不管用啊?” 那人笑容愈加勾魂。“玉少侠果然精明,不知阁下的撤手锏又是什么?” “我吗?”凝儿很认真地想了想。“我好没有什么特别的。求知欲特强算不算?” 这话若换成别人来说,可能显得矫情或有藏私之心,故意轻描淡写;但很少有人能对凝儿洁净的目光多加怀疑,那人瞅着凝儿好一晌,笑中似有所领悟。 “我想玉少侠另有杀手,且是致命得很啊。”说着偏头瞟了曲唯一眼。“两位先前认识?” “是啊是啊!”凝儿兴高采烈。“我很高兴曲唯兄也上了山,这样我就可以再跟他多学点了!” 曲唯静静立着,一般人若是如此安静,很可能会给旁人更大的压迫感,便他似乎在冷绝与静谧中轻易游走,此时的他有如在巢中休憩的驽,让人不起戒心。只是他对凝儿的话似乎毫无反应,也亏得凝儿不在意,自己说得很乐。 “原来少侠向曲大侠学过武术?”那人眼中兴味更浓。 “是啊!曲唯兄武艺过人,若非是他,我决计上不了山来!” 曲唯敛眉,无人看见他眼中一闪。 “原来两位还有这样的渊源啊。那么推选之中打起来,还能以兄弟相称吗?”美男子问得饶有深意。 “有何不可?我和婆婆与玉爷天天打,越打越亲密啊!”凝儿完全不放在心上。 美男子笑了。“越打越亲密吗?那仇某真等不及了。” 大个子皱了皱眉。“说什么呢,小兄弟,你饿了吧?我们去拿吃的。”这孩子天真未泯,很合他胃口,另两人就深沉过头了。 “好啊好啊!有没有酒?曲唯兄,等一下吃饱了我有话问你,你可别又跑了!” 午膳后凝儿把曲唯硬拉到后花园去,开始“盘问”。整餐他都没说上半句话,要不是听过他开口,还真以为眼前这人是个哑巴,害得她不好在人前问他事情,因为那样更没希望撬开他金口。 “曲唯兄啊!你该不会上了山就不认人了吧?”凝儿开口就埋怨。 “不告而别也就算了,现下是什么情况?” 曲唯看了他一眼,神情虽仍像谜一般,至少有了点温度。“小凝打得很好,不过四人决时对狐塘三,过于冒险了些。” 他终于开口,凝儿高兴极了,好一会儿才追上他的思绪。“狐……什么?谁啊?” “曾打败小凝,又是小凝在四人决中第一个打败的人,不是该终生难忘吗?后来还饮酒通宵,好不快活,不是吗?” “喔!是他啊。”凝儿大大点头,没注意到他语气嘲弄。“那个大巨人?是啊,我当然记得他,只是不记得名字而已。原来你知道我们庆祝,怎么不来呢?喔,我知道了,你孤僻成性,怕生!” “小凝岔开话题了。” 凝儿抓抓头。“话题?知道了!不过就是我不防,他得帮我防嘛!推选规定得那么清楚,他敢不手下留情,早把我给打死了,被撤消资格,当然只好帮我防啦。” “这赌注下得太大,那凹凸的巨棒一下,轻者毁容,重者重伤,连血都可能止不住。学武没有陪上性命的道理,死了还学什么?” 他眼中有着近乎责备的意味,她决定自己一定是看错了,此人性情冷到无温,不可能在乎这种事。 “朝闻道,夕可矣嘛!”她嘻皮笑脸。“曲唯兄才是扯开话题吧?快说!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可以在擂台上碰到你!” “在下参加了天术决。” “那你去收将只是去看戏的?不早说!” “在下家在收将,本来是要参加收将决没有错,只是后来改变主意了。” “天术有多远啊?就是太远我才没空去看,你跑那么远干嘛?” 他没有回答,凝儿等不到答案,白了白眼。又来了!还是问别的好了。 “曲唯兄真想称王,我怎么觉得……你不太像那样的人?那个美男子倒比较像。” “那美男子有个名字。”曲唯淡淡地说, 凝儿耸肩。“何必费神记名字,最美的不就是那一个?曲唯兄,你又想装死不答了吗?” “想称王的该是什么样子?” “就是拐弯抹角不说自己心事,却处心积虑要套出别人心事的那种人嘛!当王不就是要有那种本事?” 曲唯微乎其微地一僵,又神色自若地说:“在下也不说自己心事。” “那么曲唯兄是真想称王了?”凝儿的表情似有遗憾,被曲唯看得一清二楚。 “小凝对王的评价不高,在下以为襄翼今朝是个盛世。” “是盛世啊!我又没说对当今的王有什么不满。但放着自由快活的日子不过,竟想号令天下的人,第一是自虐,第二是自大,更别说要有那种猜忌人心的可怕本事了,说穿了就是怪物一个!” “这样的话,小凝以后别在外人面前说。” “我才不会对外人说,我又不是笨蛋。”凝儿嗤道。 曲唯深深地凝视他,许久都没接口。 “那曲唯兄觉得另外两个人怎么样?”凝儿又有问题了。“我觉得那大个儿挺真诚的,而且连说个话都内力逼人呢。” “小凝对他的评价倒挺高。” “说嘛!这两人哪个会是你的敌手?” “都不是。”曲唯转身便走。 “都不是?曲唯兄好大的口气啊!喂!等等我啊!”凝儿追上去了。 凝儿以为那三个会很快找机会较量较量,谁知餐后大家各自溜达,连面也没碰上一回。 只除了她吧!跟在曲唯屁股后面打转,他想甩掉她都难。 不能怪她啊!这个在别人面前沉默是金的男人,对她却常常有出人意表的话好说,真是太好玩了! 而且自己能练成一身的好守法,都亏了这个男人,她可是打从心里崇拜。 从他身上,不知道还能学到什么好东西?她简直等不及了。 不过,他究竟要走多远啊?她全身的水都快晒干了! “曲唯兄想把火峰之顶全探勘一回?”凝儿问得有气无力。 “此巅地势险恶,如动起手来,随意行走,非常危险,当然要先摸熟了。”说着曲唯脚步停了。“我们可以休息一下。” 凝儿如获大赦,找了个石头要坐下,却被烫得跳起身。“哎呀!”她叫了声。“这石头像火炉一样!” “用内力护身。”曲唯淡然道。 “原来你连颗汗都没出,就是一直用内力护身啊!”凝儿恍然,忽然想到一事。“曲唯兄,你师出何门?” “为何想知道?” 凝儿哼了声。“想知道就是理由嘛!” “杂门。” “原来是不想说。反正我什么门也没听过,说了也是白说。” 她又小心翼翼地坐下,这回一点也不烫了。 “曲唯兄——” “有人。”他截断她。 她眨了眨眼,环视四周。“哪里?我没看到啊。” 他不作声,过了好一晌,火岩后才踱出一个人。 “美公子!你也在勘查地形?” 仇映宫手中一柄白羽扇,掩着嘴笑,不知是为了那称谓,还是那不怕泄漏军机的坦白。“少侠若不嫌弃,也与仇某以兄弟相称,如何?” 不知怎地,凝儿听着别扭。“我有点不习惯,还是叫美公子好!” “是吗?”仇映宫睨了曲唯一眼。“少侠一直如此直言不讳?” “我说得太白了吗?都怪婆婆,从小我说谎她一听就破,还会罚我倒念口诀,害我现在连拐个弯都不会。”她喃喃抱怨。 当然,那是不包括一个她这辈子唯一一次必须说的大谎。 仇映宫明亮的眼低下,掩去一半慑人的俊俏。“仇某一直在好奇,少侠是怎么在收将决中胜出的,现在慢慢有些谱了。” “真的?什么谱?” 似乎没料到凝儿会追问,他又瞟了曲唯一眼。“取人信任,让人放松戒备,是其一。” “说得像是我计划好似的。”凝儿挑眉。 仇映宫没有理会。“放松戒备,让人不忍加害,是其二。” “越说越像绕口令了!”凝儿忍不住要笑。“你是说我要趁人不备加害于人,自己却不加防备?这说得通吗?能用上这样心机的人,必然多心多疑,怎么可能自己不备?” 仇映宫沉吟了。“说得有理。那么是少侠天生容易信人,不设心防?” 凝儿有些迷惑。是这样吗?她望向曲唯,他也正看着她,眼中的神情依然难读。 凝儿想想又打趣道:“这样说来,美公子是防我还是不防?” 仇映宫这回笑得有些邪气。“仇某不若少侠,可不知不防为何物。” “两位可真像啊。”凝儿摇摇头,跳起身往会殿方向走回去,一边咕哝:“都要我防,防不胜防不知道吗?先提醒我,就可以安心来害我了吗?真奇怪。” 她没有看到某人眼中掠过一道阴影,而身后两人之间,看不见的无形敌意如电光石火,一触即发。 凝儿回到前院,很高兴看到大汉子在练功。灰色短衫已褪去,精练的肌肉在逼人的烈阳下舞动,冒着白热的水气。 “好公子,你好内力!” 郝沙刑见了他并未收拳,只是对他的称呼一愣。他脚步扎实,发拳有声,内力所及之处,风砂飞扬。 简直太美了!凝儿看得痴了过去,浑然不觉几颗砂石擦过嫩颊,划出红痕。 一道强烈内力向凝儿运来,她一惊,飞速闪身,看到那股劲道劈开砂石,朝她反向坠落。 她转头看到曲唯及仇映宫走来。“美公子,你……帮我挡了砂石?” 她奇道。 “这张可爱的小脸,瞧瞧,都有痕子了,这怎么行?”仇映宫啧啧叹道:“你就不会闪一下,或用内力护身吗?”他说着扬手要替他拂去脸上的尘沙,她不自觉地微微收身,没让他碰着,他耸耸肩又缩回手去。 凝儿看曲唯好像事不关已,倒觉得美公子还挺乐于助人的,有些意外。 郝沙刑已收拳,大步迈向他,脸上带着抱歉。“我使力过头了,少侠还好吗?伤了得快擦点药。” “哎呀!这点擦伤算什么!”凝儿一耸肩。“往后还有得打呢。”她满肚子的问题比较重要。“好公子,你打的时候有几招完全不带内力,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是好公子,我们不好?”仇映宫插进来取笑。 郝沙刑没有理会他。“你看得那么清楚?你觉得是为什么?说来听听。” 凝儿完全入了神,对脸上的疼痛毫无所觉。好公子也跟曲唯兄一样,不吝惜教她呢。 “是要虚虚实实,混淆视听吗?” “还差一点,想一想再来问我,现在去擦药。”赫沙刑要把她推向后殿,她一闪身没被碰倒,只是乖乖向殿内走去。 “喂,赫兄,让我们听一下应该没关系吧?何必对小孩子偏心。”仇映宫在后面补了一句。 进了会殿,温度骤降,凝儿呼出好大一口气,开始想着净身和住宿的问题。 “这儿有澡堂吗?”她问。 “我刚才看过了,内殿有泉水流过,原是烫得惊人,但这殿盖得巧妙,有个高池将泉水蓄起冷却,我们等一下可以一起洗。”赫沙刑说。 才怪呢!凝儿在心里伸了伸舌头。幸亏有鲁婆婆在武馆生活的经验相传,她才不用太过烦恼。 “共浴的话,我得失陪了。咱们族人有个规矩,净身如同解手,都是不洁之事,得一个人关起门来做才行,我能走路以后就都是自己洗的了。”凝儿已练就得完全不用打草稿。 看三人听得惊奇,她再接再厉:“还有啊,我们吉村人视身体为神圣之物,从不示人的,上了床连那档事都是穿着袍子做。” 此话毫无修饰,就算是江湖中人,不是正派,也不会这样说话。赫沙刑倒吸一口气,仇映宫笑得乱颤,曲唯则是连脸都冻结了。他本来就是面无表情的人,但凝儿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好像心情不悦。 但她不说清楚的话,夜长梦多啊!“所以我以后受伤什么的,就算昏迷不醒,或要疗伤止血,你们也不能剥我衣服。这种教诲根深蒂固了,如果坏了规矩,就像要我杀人放火一样,我会羞愧难当、难以自处,不如死了算了的,所以拜托大家了,也请别当我见外。”笑着拱了拱手。 “没事,襄翼辽阔,四大域族派众多,风俗各异,更奇怪的都有,我们不会介意的。”赫沙刑爽快地说。 仇映宫有些不怀好意地眯起眼。“少侠家乡那么保守,却能教出你这么个性奔放的孩子,有些奇怪啊。” “我哪里奔放了?我不做的事才多呢。”她开始数手指道。“我不喝隔夜的酒,不读八股的书,不听从想指使的人,不原谅想害人的人,还有呢……”她露齿一笑。“我不和太好看的人走得太近。” 仇映宫跳了起来,一脸受伤。“这不公平,那谁会和少侠走得近啊?分明是双重标准。” “我是说太好看,也就是过了头,这里符合我标准的只有一个人。”她觉得和这个满口戏言的仇公子斗嘴忒有趣,简直可以让人上瘾。仇映宫好像也想再玩,曲唯一脸无聊地转身走了,凝儿想叫住他,又觉得没什么理由。 问他去哪里,他又不会回答。很想跟上去,但她不成了跟屁虫了吗?觉得自己有些奇怪,她甩甩头,看着他离去。 “那你就先洗好了,我们都让道。”郝沙刑披上短衫。 “那就谢过了!”她真的快黏得全身发痒了。 仇映宫走得不情不愿,分明还没有玩完,是被赫沙刑给瞪走的。 凝儿蹦蹦跳跳地来到内殿浴池,果然水温沁凉,她连人带衣一跃而入。 鲁婆婆说的,衣服要换就在被褥中换,否则一律不可离身。谁知道是否有偷窥之眼,或什么难以预料的意外发生? 所以连衣服一起洗罗,当女人也真烦人的。 她舒服地叹了好大口气,很享受地就这么泡在池中,头枕着池畔闭上眼睛。 曲唯兄在做什么呢? 第一个浮现脑海的问题。 他为什么不和另外两人说话? 这是第二个问题。 接下来很自然就得问,他为什么又会跟她说话呢? 还有,他究竟为何要称王?他好像根本不喜欢人啊。 如果真如他说的,把她当作厉害的对手,又为什么不在收将决就把她给打败? 所有的问题最后都总结成一个问题…… 他怎么这么奇怪啊? 她叹了口气,将头沉入水中。 不对,想来想去,这些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 她干嘛对他这么好奇? 对了,一这是因为他怪。她的好奇心一向是要打破砂锅的那种,她只是想搞懂他而已。 她在水中吐泡泡玩儿,一边数着,一边想着……想着…… 想着一个谜一样的男人。 第四章 一出浴池,凝儿还是忍不住跑去找曲唯。他没有走远,在藏书惊人的书房里看书。 “哇!这火峰之殿是别宫吧?啧啧,我看都城皇宫里的书这儿都有一份,千万不止!”凝儿一进去就把头摇得差点向后倒去。 曲唯静静看书,彷若没有听见她说话。 “曲唯兄,究竟什么时候大家才会过招比划比划呢?”她再接再厉地吵他。千辛万苦上来,为的就是切磋武艺,但大家好像一点都不急似的。 “小凝想跟谁先打?”曲唯还是没有抬头。 “谁都好啊!曲唯兄想不想跟我打?”她简直等不及了! “不想。” 一句话就堵住了她的嘴,凝儿好不泄气。“为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回答:“在下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什么意思啊?”凝儿两道眉纠成一道。“你说你非赢不战?” “是不知结果不战。” “不战怎么知道结果?你说反了吧?” “不是胜负,而是后果。” 凝儿叹了好大一口气,“曲唯兄,你年纪不到二五,为何说起话来像是白发苍苍的入定老僧?又玄又短,不知所云!” “在下……” “等等!”凝儿叫道。“还有你老在下在下的,我耳朵都快痛了!说个简单的我不成吗?” 曲唯终于抬眼看向他,黝黑的深眸一瞬也不瞬。“小凝想和我学武,不一定要打。” 凝儿很高兴他终于肯说“我”了,但还是不懂他的话。“不打怎么学得真切呢?光纸上谈兵吗?” “凡动手则易伤,或有其它难以预料的后果。” 易伤?后果?凝儿心中一跳!不会吧?难道……被那双几乎让人无所遁形的眼看透了她的秘密? “就因为我年纪小、身子短?”她故意问。 他没有回答。凝儿心中急跳,不想显得慌张,但又不能不搞个清楚。 “到底为什么?我最想跟曲唯兄过招呢。” 曲唯瞅着她,越看越让她忐忑。他举起手来,凝儿瞪大眼,感觉那有些粗茧的手指轻抚过她脸上,沿着红痕边未伤的地方。 “因为是小凝。”他的手离开了。 凝儿怔着,脸上被抚过的地方热烫起来,完全不能确定他的意思。她就是在说自己想打,不是说她是谁?但他的意思是……因为她特别吗? 心跳得更剧了,他眸中有种东西,让她无法看向它处。她有种被摄了魂的感觉,好……好奇怪,让人……心悸! “曲唯兄傻了吧?都上了火峰之顶,怎么可能不打呢?那你要怎么称王?”她甩甩头,想甩掉那份奇异的感觉。 “高下之分,不在兵器之间。”他安静地说。“又或者,我们分的不是高下,而是其它。” “我还是不懂。”凝儿问得非常无奈,但人家不跟她打,难道她要偷袭不成?还是霸王硬上弓,看人还不还手? 她好挫折!她说的真心话,全天不中,她最想过招的,就是他啊。 “曲唯兄不打,那我只好去找那两个罗!”她斜睨他一眼,嘴角勾起来。 “小凝还是同以前一样,先观战比较明智。”他又转回书上去了。 该死!这人怎么像座山一样掀不动? “那你说我可以跟你学的,你不是要教我?”她不死心。 “我的忠告如果不听,还是算了吧。” 天!她可以缠胜婆婆玉爷,连那笑得如天仙的狡猾美公子她都玩得顺手,怎么就是斗不过眼前这块硬邦邦的石头? “我听!我听!在那两人动手之前,我不会开打的,行了吗?” “还得看出心得来,跟我报告,我准了才能动手。” “你什么时候变成我师父啦?”凝儿叫道。“我婆婆玉爷都没敢使唤我,我最恨别人使唤了!” “这是交易,不是使唤。既是小凝有求于我,我自然开条件。” 他连眼皮都没抬。 她喷着气。“曲唯兄是要派我作谍细吧?还报告!” “小凝若认为我武艺如此不如其他两位,何不另请高明?”他用字较平常尖锐了些,但她满肚子气,没听出来。 “曲唯兄真的很坏!” 他眼轻眨了下,眼光仍在书页上。 “小凝想改称我坏公子吗?” “不,曲唯兄就是曲唯兄。”凝儿磨着牙。“什么都答应你了,可以请你从书里爬出来,教教我有用的东西了吗?” 他慢慢把书合起来,转过来看她的眼神,竟是含了……笑意?她一定是眼花了。 这人老了绝对仍旧像现在一样俊逸,因为脸上的皮从来没动过,一条皱纹都不可能有! “小凝想学什么?” 这是个大方地邀请,还是故意让她无从下手?凝儿上上下下打量他,他也就任她肆无忌惮地审视。 “我还以为吉村人视身体为神圣之物,不可亵渎。”那笑意仍在,这次她好像没有看错。 “曲唯兄说到哪里去了!”一向大胆的她脸居然有些热,大约是因为他反常的逗弄。“我不是在看身体,是在想攻法!” “守法学了,现在改想攻法了吗?” “嗯。”她很肯定地点点头。“多亏了曲唯兄,我现在知道要怎么看守法了,但我也没有真正去想过攻法要怎么看,想听曲唯兄怎么说。” “攻法……”曲唯说了一半便停住,凝儿等了又等,正要催促,听到房外传来脚步声。 “玉少侠?”是赫沙刑。 虽然被打扰了很让人扼腕,凝儿还是有礼地说:“请进。” 赫沙刑进来,对曲唯点头招呼,便转向凝儿。“方才仇大侠抱怨干粮难以下咽,想去翻翻有没有其它更好的食物,发现除了第一包是真正的干粮以外,其余全是沙包。” “什么?”凝儿叫道。“吃饭最大,怎么可以这样骗人!难道王库穷成这样?” “想必是酋王想试验一下我们吧。”仇映宫闲闲跺进来,拿着一方丝绢,拭着额头的薄汗。“推选中对我们下难题,也是理所当然。” “那酒呢?”凝儿更关心的是这个。 “酒倒是不折不扣,不少。”赫沙刑笑。 “那还好!”凝儿呼了口气。 “玉少侠这样就放心了?”仇映宫促狭道。 “喝了酒,就有力气打食了嘛!”凝儿想想又皱起眉。“这一路上山都鸟不生蛋的--不对!半只鸟都没瞧见,又不能出山,要打什么啊!” “看看那一袋,不出两天就吃完了,即使再省,也熬不过五日。”赫沙刑说。 “那就是偷到了三天!”凝儿击掌笑道。“美公子这回成了我们的恩人了!要不是你,我们早就糊里糊涂把东西吃个精光。” “原来要当你的恩人这么容易?”仇映宫眼中一闪一闪的。“玉少侠可有过担心沮丧的时候?” 凝儿当真回想了一下。“好像没有。” “即使缺粮在即,又高手环伺?” “高手多就办法多。还没饿到要断气,沮丧什么?” “真是吉村的人,吉人天相,要吓你都没办法。”仇映宫这次的微笑极为引人,好像少了那份常见的嘲弄,凝儿眨了眨眼才能转开眼睛。 可惜那份嘲弄很快又回到他眼中。“高手多就办法多的话,”他转向曲唯。“曲大侠要不要终于开个金口,帮忙出出主意?”凝儿很期待地看向曲唯。这次他是不是不能再沉默是金了? 曲唯仍沉稳地坐在那儿。自刚才那两人进来以后,他好像连一根指头都没有动过。一个人怎么能静止到这样的程度! 而且,难道还真的不开口?连凝儿都不能不吃惊。 仇映宫环起臂,像是要跟他耗下去。曲唯毫不受影响地回望着他,一炷香的时辰过去了,曲唯好似在看着一幅美而不实地画,看得越久,能找出的缺陷也越多。 凝儿终于忍不住为曲唯解围。“美公子,你自己没办法就说一声,干嘛要别人先解?”仇映宫挑嘴一笑。“玉少侠,推选是四人决,不是两人一国,你做得这么明显,仇某会嫉妒的。“凝儿看向曲唯,他已转眼看她,她赶紧又看回仇映宫。“美公子,下回若有人逼你住口,我一定为你说话,让你可以随着自己性子聒噪这样可公平?“她嘻笑。 “说你天真,脑子还真不慢,那张嘴更不饶人。”仇映宫似也拿她没辙。 “好说好说,大家都是随性嘛,谁也不必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凝儿有点同情地看着曲唯。那样的性子啊……称了王不是很苦?一定得说上许多话,累都累死他。 “我看我们再分头找找,看有什么藏起来的食物,或其它可以入口的东西。”务实地赫沙刑道,也为调停眼前的情况。 “还是好公子最好了!”凝儿一拍手。“哪像我们还在这儿要嘴皮子。走吧走吧!”蹦蹦跳跳跟着出去了。 仇映宫冷笑看向曲唯。“仇某真想知道,阁下与他独处之时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没期待曲唯会回答,仇映宫漫步踱到门边,又转过头来。“那孩子再特别,毕竟是个孩子,阁下若过分了,仇某不介意陪着玩。” 待那份香气飘远了,曲唯才慢慢将视线移向自己不知何时紧紧相握的手。 “谁也不必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但如果有一天,小凝你没有选择呢?” 殿里上上下下都搜遍了,可惜没搜出更多吃的。既然没多少食物,晚膳就免了。前一天上山路途辛劳,所以众人早早就寝。殿中寝室众多,凝儿不客气地先挑了以后,其余三人倒挺有默契,就围着她挑了相邻的寝室,仇映宫在左,曲唯在右,赫沙刑则在走廊对面。 辗转睡不着,凝儿蹑手蹑脚来到右邻房,也不担心必须敲门,那怪人几次都能远远听到来人接近,她保证自己也不例外。 拉开房门她就闪了进来,再把门无声拉上,转身在黑暗中等着,她只跨进房门而已,也算有礼数了吧? “小凝通常没有睡不着的毛病。”果然传来那低沉熟悉的声音。 她笑逐颜开,把这话当邀请了,循着声音来到床边,摸索椅子坐下来。“谁叫曲唯兄攻法才开个头,今晚没听到我肯定彻夜难眠啦。” 啪地一声,曲唯点上火烛。凝儿不意外地看见从床上坐起的他仍衣着整齐。这人从不卸下防备的吧? “我们说话,会不会吵到他们?”她还没无礼到那种程度,而且不知怎地,她不喜欢他们的对话被旁人听去。 “隔着你的房,无碍的。” 也是。此人如此孤僻,会被别人听去的话,他决计不会开口。 这样共处一室,挑回了初识他那两夜的回忆。凝儿微笑。他再孤僻,也从不拒她人于千里之外,她觉得很幸运,很开心。 开心到更黏着他不放,这可是他自找的! “曲唯兄,你内力高超能听到人脚步声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能分辩是谁呢?” “各人脚步轻重、节奏各异,但如果不熟识,也是不听出来的。” “我的脚步声听来很熟吗?”她笑问:“因为我老跟在你后面?” 他没有回答,眼中神色难辨。凝儿没太注意,只又想到:“曲唯兄,我看我的内力是绝对不如你与好公子,那么攻法上究竟要怎么弥补?” 她问得理所当然,好像对方不正是要较劲的那个对象,也没想到对方会藏私。 在烛火摇曳的昏暗室中,他的双眸更显神秘,甚至抹上一丝危险的气息。凝儿有些怔然,他似乎……迟疑了,不太像他。 “小凝不应忘记,最终我也是一个对手。”深沉的声音中有着冷意。 “我说过了,我只是想求武而已。”凝儿完全不在意。 “如果有人将小凝视为敌人,那你就有了敌人,不是你要不要的问题。” “不,人要害我是他的选择,我自有我的选择,不然和听人使唤有何不同?”凝儿大大摇头。 一股奇异的张力自他身上散发出来,从来淡然冷绝的他,今晚特别不同,凝儿不禁张大了眼睛。 “小凝也说过,绝不原谅想害人的人,不是吗?” “曲唯兄还记得?”凝儿奇道,想想才答:“我不会原谅,就是不再相信他了。我不会恨他,也不会报复他,我会忘了他。永远避开他。” 烛光的阴影在曲唯脸面上舞动,长长地睫毛掩住那幽黑的深眸,蹙起的双眉有着深深的刻痕,写满了孤寂。 “是吗?”曲唯喃道。 “曲唯兄何必担心这样的事?”凝儿倾身看他。“你绝不是害人的那种人。” “是吗?”他又说,嘴角似笑非笑。“小凝怎么知道?” “因为我记得住曲唯兄,我相信曲唯兄,我喜欢接近曲唯兄啊。” 他震动了,呼息停了半晌。他脸贴得好近,大大的双眼亮而无暇,像最纯粹的黑水晶,整个世界都能清晰地反映在其中,连他也在里面。 凝儿怔忡了。他……他的眼睛不同了!同样的深邃,同样的无底,但其中……第一次让她见到,其中有多少情绪激荡着、冲击着,像有千言万语一齐迸发。 “曲唯兄……” 他一弹指灭了火烛,室内一片漆黑,凝儿在刹那之间被拥入一个炽热的怀抱。 “曲……”心要跳出胸口了!凝儿失了呼息,只觉得晕眩、无措、深深地迷惘。 他……他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这……这真是曲唯兄吗? “为兄的失礼了。”他在她耳边道:“小凝不必害怕,一次就好……”他语音消失,许久才低低又起:“……我要记得,真正的信任,是什么样的滋味。” 她只能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放开她,让她坐回椅上,重又点燃火烛。 他又回到那个熟悉的曲唯兄了,沉静又冷峻的面容,深深望着她的眼眸中只有一丝安慰,不再有风暴。不知怎地,那让凝儿安下心来,呼息慢慢平静,终于又能开口。 “曲唯兄为何不喜欢和人说话?”她轻声问。 “因为没有真正想说的话。” 凝儿愕然。“都没有吗?可是,总有话可说的啊……” “没有非说不可的话。” 她笑了。“那曲唯兄想跟我说话,喜欢跟我说话,非跟我说话不可!对吧?”眉梢间都是洋洋得意。 那谈然的眼染了一丁点笑意。 “不说没关系,我知道就行了!”她笑得眼都没了。“可惜曲唯兄这么不爱说话,说的话却如此有趣,别人都没听到。” “小凝很喜欢说话。” “那当然!有话不吐多难过啊。婆婆说我多说多错,玉爷说错了才会改,所以我照说。” 说到两老,凝儿的思绪又自然而然转回她最喜欢的话题上。“那攻法呢?曲唯兄还没说哪。” 他起身道桌边坐下,倒了杯水给她,她很自然地就接过喝下。 “攻法与守法最大的不同,你觉得是什么?”他问。 “自然是前者可伤人。” “错,是前者意在伤人。” 凝儿皱起眉。“非得以伤人为目的吗?为何不是胜人或救人,或跟人打着玩儿呢?” “若意不在伤,攻法无害,等于未攻。” “那我不喜欢攻法。”凝儿摇头。“从小看婆婆玉爷打,都是打情骂俏;而我与他们打,不是学习,就是取乐。偶尔受点伤,很快就好了,因为心里痛快。难道我学的攻法都不对?” “自家人消遣练习,与争斗对决当然不同。” “真正的武术难道就是争斗对决?” “倘若是呢?小凝还要学吗?” 凝儿蹙眉,陷入苦思之中。伤人?那跟害人一样的坏,怎么可能是真正的武术呢?武术在她,不只是打得好玩而已,那是她觉得世间最纯粹的东西,有如一种真理正道,只有真正的英雄才能参透修成,穷尽一生去追求,死而无憾。 “不,那不可能是真正的武术。”凝儿肯定地说:“伤人必自伤,最后两败俱伤,怎能求得终极武术的最高境界?战争只会落得横尸遍野,所有人都成了输家,化干戈为玉帛才是武术之心。” 曲唯默默,在昏暗中如同连呼息都没有得静止。凝儿有些忐忑地挪了挪。她说得肯定,但她发现自己非常在乎曲唯是怎么想的。 “伤人必自伤吗?”他如同自语。“小凝为何如此认为?” “因为没有人想无故伤人的,一定是为了得到什么。但这样伤人得到的,绝不会是好的东西、真的东西……就算得到了也不会长久。这样最后自己不是会很失望、很伤心吗?” 他深深望着他,许久才叹息。“原来最难的东西,要有最纯的赤子之心才能明白啊?!” 凝儿有些犹豫地眨眨眼。“曲唯兄认为我还是孩子,是吧?” “就算是个孩子,有时也让人害怕。” “害怕?”凝儿吓一跳。“曲唯兄在开玩笑!” “你认为四人决之中,最没有胜算的是谁?” “在简单,当然是我嘛。我不在乎称不称王,没有必胜的决心,一定会抢输的。”她虽是开玩笑的口气,说的却是真心话。 “那么大家最不当作敌人的,又是谁?” “既然我这么没希望,大概是我吧。”她偏头。 “四人决虽说是决斗,却不是以功夫打倒众人就行,最后是怎么推选酋王的?” 她望着他,渐渐明白了。“曲唯兄是想说,其实称王是在赢得所有人的心,能将其他三人化敌为友、得到三人全数支持的,就是赢家,所以我反而胜算最大?” 这可能吗?她想想又摇头。“大家觉得我天真,虽然不至于讨厌我,但也不会蠢到以为天真就能称王治国吧?要说好人,好公子人很好啊!他也不至于与大伙儿为敌吧?又比我成熟百倍,为什么不选他?” 曲唯的表情有些古怪,她说不上来是什么,只听他说:“小凝如果是现在推选,会选那人吧?” 她很诚实地点点头。“大概吧。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月后,谁又知道大家会不会兵戎相见?” “为什么选他?” 她眯起眼想着。自己认识的人这么少,到底有什么资格随便定论?吉村没几个人,她又刚出村,想想真的跟初生之犊一样,不畏虎只是因为不识虎。 “说来还真没理由呢。”她苦笑。“大概因为他打拳专注的样子吧。这样算不算?” 曲唯眼中现出少见的诧异。“打拳?” “是啊,看起来很纯正、很干净、很心无杂念,不偏不倚。” 他沉吟。“原来……小凝是这样看的吗?”许久又问:“那仇映宫呢?” “你是说美公子啊?”她耸肩。“我觉得他美得让人不能呼吸了。” 看他面无表情,笑了一声。“他很有趣啊,和曲唯兄一样。” 咦!她说错话了吗?现在她好像比较了解他了,每当他脸上出现某种平板的空白,就有一种吓人的肃气,让她心里毛毛的。 “当然还是曲唯兄比较有趣!”她赶紧更正。这也是真心话,只是强调一点罢了。 “有趣是什么意思?”他平平地问。 “就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人不自禁想去挖宝啊。”她双眸亮亮的,“曲唯兄是一座宝窟呢。” “就因为想学武术?” “是啊。”她点头。“当然还有别的。” “什么?” 她嘻嘻一笑。“我若知道是什么,还挖什么宝?当然要挖出来才知道了。” 他的面容却没有缓和,反倒是紧绷了。“若挖出来的不是宝呢?” “那也无妨。只要是曲唯兄的我都想知道。” 曲唯又沉默了。凝儿觉得今晚的曲唯真的有些异样,问的问题都好似话中有话。 想着想着,肚皮咕咕叫了起来,凝儿哀叹了一口气。 “饿了吧?喏,吃了这个。”拿出一块比丹丸大、却比圆饼小的扁圆物事。 她接过来闻了闻,有药草香,没有迟疑就咬了一口。 “好吃!酸酸甜甜的。这是什么?” “苻粮,多种药草与糙谷作成,如果旅途中困在冰漠可食,一枚可以支持一天一夜,无论天候冷热。” “真好!尤其还挺好吃的。”忍不住又咬了一口。“这样的好东西曲唯兄有多少?” “因为往返天术决路遥,只剩这枚。” “啥?”她差点噎着,看着手中只剩半块的苻粮,赶紧塞回他手中。 “不早说!你自己怎么不吃?” 他嘴边有浅浅笑纹,执起他的小手,苻粮又放进他手心。“小凝最不经饿,不是吗?” 她觉得有点丢脸。“可是……” “你年纪小,当然你吃。”这个理由把她堵得很彻底。 “不管!你至少要吃一口,不然我不会心安啦。”她干脆把东西递到他嘴边。 没把握他会听,但他居然合作了,还就着她的手张嘴咬了一小口。 不知怎地,这动作让她心一跳,赶紧缩回手来,把最后一口丢进嘴里,拍拍手完事。 刚才的拥抱跃上心头,她赶紧挥去那个思绪。看看桌上的水,她作了个鬼脸。“又没酒?”只好饮了一大口水,因为嘴突然变得很干。 “该回去了。”她有些依依不舍,但真要再跟他挤一个房间,实在说不太过去。“明天还得想法子取粮呢。” 走到门口回头看他,他仍坐在桌边,黑衣黑目,让人看不真切。 为什么自己会很不想走?在家的时候也从不会黏着两老的啊!自小都是自己一间房,向来没怕过什么雷啊鬼啊的,说是不爱孤独也很勉强,说来说去就是爱黏他而已。 “明晚就斟些酒来吧。” 她有些拖延的脚步不禁一顿。他的意思……是她明晚可以再来吵他? 高兴地笑了。“曲唯兄也会喝?” “小凝喝就行。”他摇头。 这人真无趣!但她笑得像刚寻到宝似的,走了。 烛火又灭了,他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双手。 有那么一刻,自己放纵了;或者,是自己有了一刹那的闪神,让从来密不透风的自制出了一道缺口。 又或者,一向静若死水的心,起了波涛? 第五章 第二天,大家把粮分成五天份,早膳只有可怜的一块饼、一碟酱菜。 “我不用吃了。”凝儿宣布,尽量不让自己的眼光飘向再怎么单薄、也让她流口水的食物。“曲唯兄给了一块干粮,我可以再撑一天,你们吃吧。” “那倒不必。你该吃的还是要吃。”赫沙刑立刻反对。“我上山之前家人开席欢庆数日,吃得我都怕了,要挨个几天反而好。” “好公子,你真好。”凝儿很感动地望着他。“但你个儿最高,应该吃最多才对,我就不用了。” “还带了干粮啊,曲大侠这样偏心好吗?”仇映宫闲闲地挑着手指。 “不行,那我这份也要给少侠,免得被曲大侠比了下去。” “什么啊!我是说我不用吃,不是想多吃。”凝儿有些莫名其妙。 曲唯只看了看她,她马上起了那种毛毛感。怎么?是因为说出他给了苻饼而不高兴吗?他好像不是会在意小事的人,更不屑理会别人怎么看他,那他在不爽什么? “重点是要分就平分四份,不然考虑这考虑那的,难道还要比谁内力用得多、活做得多、昨天吃得多?不然比话说得多好了,自然少侠该吃最多。”仇映宫笑得比晴天还光彩夺目。 这人怎么这么难搞啊,说来说去就是不让她不吃。 “我不吃,难道美公子要硬喂我吗?”凝儿皮皮地也笑了。 话声方落,曲唯徐徐起身,就要离席。凝儿跳了起来。“曲唯兄干嘛啊?” 曲唯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桌上没动过的食物,再看他,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再胡搅蛮缠,他也没胃口了。 “好嘛好嘛!我吃就是。”她叫道,他才又若无其事地坐下。 众人开始进食,凝儿吃得兴高采烈,也不觉得丢脸。既然不吃不行,她可乐得享受,把不是又不美味的东西吃成了天下珍馑。 “光看少侠吃,就觉得东西忽然好吃得紧。”仇映宫取笑他。 “物以稀为贵,现在我每口都是美食哪。”凝儿说得理所当然。 “不过,太重视公平正理,不累吗?”仇映宫吃得慢,也吃得特别好看,凝儿眨了眨眼才听到他的问题。 旁边又传来冷意,她赶紧把目光调回自己的食物。“我只是想到什么做什么,想到我多吃了就觉得应该少吃,再简单不过,有什么累的?” “少侠这样活,很好。”赫沙刑微笑,凝儿忽然觉得他的灰色淡眸笑起来特别好看,也回了他一笑。 转回眼时飘向曲唯,发现他眼中特别幽黑,她不禁愣了一下。 “我看,有人活得实在太累了,”仇映宫的笑又不怀好意起来。“想说的不说出口,又听不得人说。什么都看在眼里,闷在心里,何苦呢?” 凝儿知道仇映宫大约又在找曲唯的碴,就是要曲唯破功和他说话,虽然听不出有什么深意,还是想开口顶回去。 曲唯没让她有机会;不疾不徐把吃净的碗筷放下,擦了擦嘴,又起身了。脸上百无聊赖,好像旁边的风景太过无趣,人家大爷要走人了。 赫沙刑叹口气,彷佛对几个后辈都很头疼的苦脸。凝儿向仇映宫作了个鬼脸,准备追上曲唯,仇映宫举起扇子,让她停了停。 “少侠,借一步说话可好?” 虽然不能去追曲唯可惜,但她的好奇心轻易被挑起。赫沙刑不介意地收了碗筷走了。 “仇某只是好奇,少侠真的无心称王?只和故友相濡以沫,不甚在意仇某与赫兄,仇某真的很惊讶呢。”仇映宫的声音在厅内清亮得似可绕梁。 凝儿有些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要忽略两位的,只是……呃,有些东西想跟曲唯兄学学,如此而已。” “曲大侠会诚心相授吗?”仇映宫轻笑。“你不称王,他可是要的。” “既然我不跟他抢,他大可安心地教啊。”凝儿耸耸肩。 仇映宫的笑渗入一丝诡谲。“襄翼推选,是称王的大业,关系国社福祉,少侠既然无心王位,怎么还贸然参选,占了别人的机会?” 凝儿一僵!这话问得犀利,她一霎时无法接应,噎了口气才说:“我参与收将决……并没有抱着胜算,只是想和高手切磋,能打几个是几个。但不知怎地就胜出了……” “是吗?难道不是存心上山,和所谓天下绝顶的高手们较量?” 凝儿头皮有些发麻,承认了:“是有这样的私心没错……”还撒了一个可以让他人人头落地的大谎! “这样对我等公平吗?我等苦练多年,千辛万苦打上山,可不是来免费教少侠武术的。”仇映宫语音清脆,但语意咄咄逼人。 “当然不是!我只是……”凝儿一向直耿,昧着良心的辩词实在无法说出口。 这是到现在为止,第一次有人直指她动机不纯。别人认认真真地在推选,她在这儿搅和什么?这对其他三人、甚至对天下人,都是不公不义! 仇映宫缓缓敛了笑容。“少侠无心称王,参选用心不正,那就不能怪仇某不认同少侠,必须抗议这样不纯正的四人决。” 她手心发冷。“如果……这样会让四人决不纯正的话,我不介意退出。但襄翼之法,四人同进同出……”真希望没有这样的法规,那她怎么样也不会妨碍到他们了。 “不错,所以你无论如何是待定了。”仇映宫眼光炯炯。“而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推选当一回事,担起责任,尽你的本分,做一个真正的推手。” “你要我全力角逐?”凝儿不能不惊。“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仇某不喜欢被人耍着玩,或不被别人放在眼里,不真正分出高下,心里就不痛快。”他的眼闪着光。“少侠把四人决当儿戏,更是对仇某最大的侮辱。” 为什么她会觉得他没有说真话?但猜也没用,曲唯兄是不说话,而美公子是不明着说话。 “我……我一点也不懂称王之道,也许连当高臣都没资格。” “说什么呢,能上得山来就是资格。” “看看我能不能全身下山吧。”她苦笑了下。自己若能全身而退,一定要回去骂一下两老,都是谁煽风点火的啊! 不,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武迷心窍,把别的什么都忘了。 还有,就是太没心眼,想说什么就随口说,想找谁就咚咚咚跑过去,大约真被人看成孩子了。 好像……不能再随性乱来了。一个不小心,她搞不好真会把四人决给搞砸,耽误王事,引起大麻烦,还害到三个人才……不,她无论如何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这不只是她自己的事而已。四人决,是关系四个人的事呀!真正说来,是关系王国每一个人的事……为什么自己从前那么自私,完全没有想到别人? 她咬咬牙站起身来。“好!美公子,我答应你,认真推选,绝不儿戏。” “少侠的话,仇某绝对信得过。”仇映宫也起身,重又笑得风华绝代。“好好干吧!仇某拭目以待。” 殿中无粮,接下来就只有往外找了。仇映宫不让曲唯和凝儿联袂出寻,提议要走大伙儿一块走。 “推选也好,试验也罢,总之是针对我们四人而来,好歹也要四人都在一起才能比个高下。”仇映宫以扇点了点殿门。“再说,火峰之顶大又险峻,一个人落单有了闪失,我们四人就全玩完了,怎么能冒险呢?” “也好,大家有个照应。”赫沙刑同意。 凝儿决定从现在开始,自己一定要为大伙儿尽到一份薄力。 “我们怎么找呢?”她很严肃、很认真地想。“我觉得只能向里、向下了。” 她的语气让曲唯深深注视着她,她没注意到,沉思着又说:“火山再热,终有阴暗之处,如果真有任何鸟兽花草,也一定是藏在那儿。昨天和曲唯兄看到了一些山洞,我们就从那儿下手吧。” “仇某真要对少侠刮目相看了。”仇映宫以扇半掩着脸,看向曲唯的眼神似有些得意。 曲唯拿出一份手绘地图,凝儿称奇地凑过去。“曲唯兄,你这是哪时绘下的呢?好厉害!” “曲大侠毕竟也有不藏私的时候。”仇映宫笑。“仇某只要紧挨着少侠就对了。” 凝儿心一跳,不禁抬眼看向曲唯,正巧望进那深眸,脸飞快低下去。 “我还记得第一个看到的山洞,走吧。”带头走了。 那山洞十分幽深,赫沙刑点了火炬,将凝儿拦在身后。她从他高挑的身下探头,看到蜿蜒的通道,十分低矮,必须低下身才能往前走。 走了一刻钟,越走越凉,也越走越黑。凝儿吸吸鼻子。“有湿气!” 她高兴叫道。 感觉到身后的人点了点头,她准确辨出那是曲唯,但不禁奇怪。曲唯兄竟让别人跟在他身后,且还是那对他不甚客气的美公子。她直觉就认为曲唯不是那种会让背后无防的人,只会走在别人后面,绝非前面。 忽然脚下一块松石,她及时以内力收步,稳住身子,正在庆幸自己脚快,才意识到手肘被人扶住。 为什么总觉得曲唯兄体热较高?不过是一刹那间而已,他的手已风过无痕地收回,自己手肘间的余热是不是她反应过度? 她很庆幸没人会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连她都不想看到。心情忐忑的时候,她本能地就转了心思。 “好公子,我想过你打拳内力收放的道理了。”她对前头高高的背脊说。 “是吗?”赫沙刑似乎不在意在其他两人面前说这些,语气温暖:“说来听听。” “是曲唯兄说起攻法,我才想到的。”不是她的功劳,她得说清楚才行。“你有些拳招不带内力,既然不能伤,就是不在攻那些是守拳。” “很好。”赫沙刑赞许道。 “但守法再怎么保守,也不会放空内力,我还是没想通,好公子为什么会在一套完整的拳法中混入空拳。” “那是因为——” “不!”凝儿忽然截断他的话。“好公子,我只是想跟你说我在努力想了,你不用告诉我答案。” 赫沙刑有些诧然。“为什么?你不是喜欢问武吗?” “是,但我现在不想问了,我得公平竞争才行。”她笑道。“我会自己去想,希望在真正和好公子交手之前,我就能想通了。” 赫沙刑摇摇头。这孩子太直率,简直让人不知怎么办才好。现在忽然认真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他回头睨了一眼黑暗中跟随在最后的仇映宫。他不知道姓仇的在打什么主意,他的心眼没有仇映宫那么多拐弯,但他看多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为了将来大家同心共事着想,他希望仇映宫不要玩得太过火,不然的话…… “你们看!”身后的凝儿高兴地叫起来。“那些是什么?” 火光虽然阴暗,众人以内力细观,还是可以看到洞穴深处有好似蕨草的物事。 凝儿就要越过赫沙刑跑过去,忽然从身后被紧紧抱住,听到曲唯叫道:“地动了,纵身!” 其他二人一听,立刻提气飞跃,地下霎时空塌了,巨石滚落的声音震耳欲聋,曲唯紧抱住凝儿不放,二人内力合并,下坠的身势较缓,曲唯又叫:“按我肩过去!” 仇映宫立刻懂了,按曲唯的肩施力向深渊的另一端飞跃,赫沙刑跟着按仇映宫的肩再向前,最后曲唯抱着凝儿按赫沙刑的肩,一人借力于另一人,终于安全落在崖边。 四人跪倒在地喘息,方才险象环生,真要坠下去,不摔死也可能被巨石生生埋了。 凝儿惊魂刚定,才发现自己仍在曲唯怀抱中,赶紧推了推他,他松开了手,却没有收回手去,黑暗中抚过她的面颊与肩头,好似要确定她没有伤痕。 凝儿倒抽一口气。“曲唯兄……” 她声音听来必然没有疼痛,曲唯终于放开她,只将她扶起。 赫沙刑方才飞纵中失了火炬,再点起火褶子,察看四周情况。 仇映宫整了整衣衫,将砂石拍净了。“仇某的新衣遭到此劫,真是可惜。”笑着又看向曲唯。“阁下愿意开口救人,仇某谢过了。” 赫沙刑也笑了。“仇大侠谢得有些不情愿,在下衷心跟阁下谢过。”双手抱拳。 “谁不情愿了?”仇映宫不平。“倒是好奇阁下怎么知道地道会坍塌?” 曲唯没有回答,仇映宫白了白眼。“又来了,除非生死攸关,或跟某人独处,阁下真不开口吗?” 凝儿想抬眼看曲唯,仍觉得脸有些热,只能半将脸藏在阴影中。要替他答,又觉不妥。现在她得认真推选了,就不该随意泄露曲唯的底。 “来路已经被埋了,看来我们得找新路。”她改口说。“刚才那蕨草呢?”她努力探头四望。 “在那儿!”赫沙刑内力深厚,看得也远,指向崖边一簇阴影。“能在暗中生长,倒真是奇迹。” 凝儿兴奋地就要跑过去,衣领从后被揪住,她诧异回头,看到曲唯的眼神,噎了一口气。“我慢慢走就是了。” 她小心地在松动的石块上走着,三人跟在她后面,她走到蕨草旁蹲下来,先凑近嗅了嗅。 “不好闻,有些苦味。”那蕨草呈黑紫,草上有奇异纹路,叶缘多齿,是她从未看过的草类。 “仇某略懂药草,姑且试试。”仇映宫抽出一柄短刀,将蕨草割下一片切碎,然后涂在自己左手臂上。 凝儿很崇拜地看着他。“美公子不但懂得,还以身试草,真是了不起。” 仇映宫勾起线条优美的唇。“少侠很容易让人愿意为之赴汤蹈火啊。” “怎么说到我身上了?”凝儿眨眼,下意识又看了曲唯一眼,觉得那眼神不善,赶紧改看仇映宫手臂上那一小片。“美公子觉得怎么样?” “没有异样。我们把草先取了些备用。”他从怀中取出丝绢,将草叶包住。 “拔取几株如何?”凝儿说:“真能食用的话,我们说不定可以加以种植。” “这主意好。”赫沙刑点头。 再往前走,岔路甚多,整个山洞有如迷宫,仇映宫轻蹙柳眉。“咱们若越走越深入洞里,那可不好了。” “我们来作记号!”凝儿眼一亮。“小时常和玉爷在冰漠上玩迷藏,巨石众多,就是这样来记路的。” “为什么仇某有种感觉,少侠能在任何险境中嬉戏?”仇映宫苦笑。 凝儿嘻嘻笑着,拔出小剑在石上划了四痕。“四人决至此一游,不好玩吗?” “和少侠一起,自然好玩了。”仇映宫笑得灿然。 凝儿背后被轻推一下,她赶紧再往前走,沿路不时划下记号。 洞里崎岖不平,穴路九弯十八拐,脚下石头松动不稳,赫沙刑为省火褶子,并没有再点火,众人走得着实辛苦。几个时辰下来,带头摸索前行的凝儿愈行愈慢,终于肩头被按住,停了下来。 不用想也知道曲唯兄的意思,她长长吁了口气,就地坐了下来。 赫沙刑点火察看四周,穴道在此处相当宽敞,约有一室宽度,地面还算平坦,就是碎石颇多。四面岔路分歧,不知都通向何方。 “此处倒可以过夜,只是冷得很,看来我们是在低地。”赫沙刑说,也坐了下来。 凝儿又跳起来。“呃,我失陪一下。”随便挑了个小道就要钻进去。 敏感察觉到身后曲唯动了动,她停下来。“曲唯兄,我不会走远的。我,我要解手。” 她知道男人不会像她这样忸怩,但她早先提过的吉村风俗好像奏效了,曲唯没有跟上来。 好不容易舒服了,她摸索回到方才的洞穴中,火光已灭,她以内力努力辨识,也只能隐约看到仇映宫已经找了一个最平坦的地方坐下,赫沙刑索性躺了下来,闭目养神,曲唯斜倚岩壁仍立着,双臂环胸,好像正在等她。 她拉着他衣袖就走,不理会身后仇映宫的调侃:“憋了一天,你的曲唯兄大概也很有话可聊了吧?” 她摸索到一个似乎比较宽广的地道,但一出洞穴,曲唯就转为主导,准确无误地拉她前行。 被他握住的手好热,她想挣开却徒劳无功。“曲唯兄……” 他不理会她,直至他确定已出其他人听力可及之处才停下来,拉他坐下。 她终于缩回手,脸热热的。“曲唯兄,刚才多亏你了,我……光靠我的内力真不知道能不能跃过那个深崖。” “小凝可以的,我只是要确定。” 他低沉磁性的声音让她真的很想念呢。她笑着说:“曲唯兄一定是听到远处地洞滚石的声音,才知道地道会塌的是吧?” “不错。” “这样的内力,四人决中很好用呢。”凝儿喃道。 在黑暗中,她仍能感受到他深邃的目光。“仇映宫跟你说了什么?” 她被他冷冷的语气吓了一跳。“什么?”想想才领悟。“你是说美公子吗?他……只是要我好好推选而已。” “小凝明明不想称王,为何要勉强?”他语气愈发森冷。 “但是我既然已经来了,就不应该心存侥幸,不是吗?”凝儿摇头。 “曲唯兄不希望我争?” “我不希望小凝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的声调中有一种……挣扎? 是她没有听过的。 “我……”她迟疑了。“曲唯兄很在乎我的事?”她心又开始失了速。 他没有回答。 应该不是她自己在胡思乱想。她无缘无故地就是爱黏他,他没有不耐烦她就很高兴了,但自从昨晚开始,她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让她心急跳,让她开始在他面前无措。 不是只有她奇怪,是吧?他对她似乎密切注意着。她对于他,是什么呢?她心突地一跳,又想到了自己的秘密。 “曲唯兄是把我当孩子般照顾吗?”她小声问。 “不。” “弟弟?” “不。” “好朋友?”她越问越小声。 “不。” “好对手?”她简直问不下去了。如果都不是的话…… “小凝就只是小凝而已。”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有种黑绒般的柔软,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只是小凝而已……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懂……”她说得很可怜。 “小凝想要我走远些?”他问得淡然。 “当然不是!”她大声否认。明明就是自己一直缠着人家,如果他也开始不跟她说话了,她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的。 “曲唯兄一定不能忽然不理我了!”她急切地又补上一句。 他的目光似乎温馨起来。“知道了。”他简单地说。 她这才松口气,整个人安心起来就觉得虚脱了,一天的劳累袭上来,她把面颊歇在曲起的膝头上。 忽然感觉发寒的背罩上了一件热烘烘的衣物,她想抬头说他不必让自己冷着了,眼皮却在黑暗中撑不开。 曲唯兄总是这么热的……这是她最后的思绪。 第六章 在地洞里走了十余天,赫沙刑有先见之明,把殿里剩余粮食全带了,众人也各自有水,加上那不知名的蕨草,最后也被仇映宫试吃了一口,觉得无异后给众人分食。但是所有粮食终于吃完了,却没再发现更多的蕨草。 多日未进食水下来,众人虽然口中不提,但每个人心知肚明,顶多再撑个一天,大约就走不动了,只能躺着等死。 凝儿仗着自己方向感绝佳,一直负责带路,但她越来越有一种感觉,大伙儿是怕她跟不上,所以索性让她走在前头。 她很确定自己一直在朝上走,直直走,无论如何,总有一日可以再见天日。但是,来得及吗? 而且,为何洞底气温不见暖和呢?若要用内力御寒,消耗内力又会让自己更为虚弱。她一边摸索,一边赌气地用力一踢脚下的碎石,听到那咕噜滚远的声音,最后是扑通一声。 “水!有水!”她欢呼了一声,要不是肩头又被按住,早就狂奔向前了。 摸索到水边,深水静流,毫无声响。四人掬水喝了一口,觉得没问题,都牛饮起来。 虽然饥饿如旧,她觉得自己喝饱了水又有了新的精力,心思转移到另一个跟水有关的事上头去——自己多日未洗澡了,实在难受得紧。 “钦,这水真冷。没办法,总比一身污垢的好。未免弄脏了水,舀出来洗算了。”比她更癖好洁净的仇映宫马上想到同样的事。 悉悉索索的,显然已经在脱衣服了。凝儿真羡慕,若不是婆婆再三叮嘱,她也如法炮制了。 火褶子早已用尽,她很庆幸,只是,她看不见,其他人若内力较深,也看不见吗? 赫沙刑和仇映宫边洗边聊,凝儿踌躇了一下,决定还是连衣泼水,以防万一。湿衣再怎么冷,咬牙忍个一两个时辰便是。 水还没上身,手就被曲唯拉住了。她努力睁大眼想看清他,他又怎么了? 他放开手,她感觉他走到她身前背对着她,高挑的身形将她完全挡住,隔离了其他两个任何可能的视线。 凝儿怔住了,他……是能读她心事吗?怎能这样敏锐、又如此贴心? 她喉头忽然有些紧,想谢谢他却说不出来。 她赶紧脱掉衣服,尽快净身,虽然水冷,她还是觉得舒服多了。以中衣抹干身体后,熟练地将绑胸及层层衣物穿上身。 “我好了,曲唯兄你去洗吧!”她一打理好立刻对他说。 他走离了几步,让她绝无可能看见他了,才开始清洗。 凝儿不想去听他的动作,可是耳朵好像不听使唤,似乎一丁点声响都没有放过。 天!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好奇心未免过了头,回家要向婆婆请教一下,这究竟是什么怪病! 她开始找话说:“赫公子,为什么我觉得已经应该很接近地面了,地温却还是没有转热呢?” 赫沙刑已洗好了,习惯性地打开袋子审视,然后把空空如也的袋子又放回去。“我也觉得奇怪,我们不断登高,已有数日了。” “那一地动,地形完全改变了也说不定。”仇映宫叹了一声。“出不去的话,就算能熬到一月期满,王朝的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们。” “推选试验还真难啊!”凝儿笑道。“历来有人没能生还吗?” “八百年来是出了几次重选之例。”仇映宫说。“少侠没读过?” 听美公子的语气,好像是基本史书。凝儿伸了伸舌,婆婆爱看闲书,玉爷只攻武谱拳经,害得她凡是正书都没读过。 “那是死还是伤?”她不是很放在心上,要死反正有人作伴,光是有曲唯兄她就不觉寂寞了。 “一次有人失踪,两次重伤不治,还有两次是推选不出一人。”赫沙刑回答她。 “他们起内哄?”凝儿笑问。 “是的。四人无法同举一人,只有四人全退。”赫沙刑说。 “好奇怪!他们宁可什么都没了,也不愿捞个高臣来做吗?”她再不知世事,也明白那是仅次于酋王的不得了权位。 “斗到最后,可能恨得要除对方而后快。没真正下手就很了不起了,更别提要真心听命或共事了。”仇映宫笑道。 “如果四人只是意见分歧,互推不同的人呢?”凝儿想到。 “那么大家理解相差太多,在国事上也公四分五裂,无法久治。这就是襄翼推选之法深谋远虑的地方。”赫沙刑说。 “推选真的是大学问啊……”凝儿沉吟,曲唯在她身边坐下,她感到他的体热,本能就贪心地朝他又挪近些。 近了些,心跳就快了些。她说不出这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决定温暖总是好事。 曲唯似乎在看她,她看不见,还是回了他一个微笑。 他举手从她发上拂去了什么,她吓了一跳,他看得清她吗? 他在看她的时候,究竟看见了什么?她很好奇。从前不曾在乎过自己的模样,婆婆曾说,人通常只看到自己想看的,除非她过分露馅,只要举止自然,应该无事。再说,少年发育晚也是常事,在变声、拔高之前,和女娃儿没多大分别。 村人总说她可爱,那晚在客栈有个酒鬼想摸她,而美公子称她美少年,那么她应是好看的了。但她无姐妹,婆婆也从不循寻常女子的规矩,再加上村里又没别的女子,她真的对身为女子该是什么样子毫无所知啊。 她想要曲唯兄认为她好看吗?脸有些热了,但心下并没个答案,隐隐觉得如果曲唯兄觉得她美,会是件危险的事…… 那又是为什么?思绪又撞到了墙,想不透。打了个呵欠,没意识到自己歪倒在曲唯热热的肩上,她舒服地睡着了。 “听那呼息,已经睡着了吧。”仇映宫低笑,声音不至于惊扰到她,但其余二人可以清楚听见。“孩子就是孩子,把这样的他弄上山来,再怎么守护,也是为时已晚,不是吗?” 曲唯一言不发,赫沙刑倒开口了:“促他全心参选的,似乎是仇兄。” “是仇某不错。”仇映宫语气透着兴味。“让他在这样危险的四人决中糊里糊涂就被人玩掉了,岂不可怜?难道不是让他全心警觉、全力角逐,尤其要防对人,才对他最好?” 仇映宫及赫沙刑都没有感受到曲唯的任何反应,这让他俩心头惊异。 他不开口也罢了,最起码也应该散发出强烈的敌意才是。 “阁下决心装死吗?”仇映宫按下心中的忑忑,笑道:“那也无妨。四人决要怎么推、怎么选、怎么拨弄人心,都是随人自由,只求达到目的。阁下有阁下的固执,仇某自有仇某的坚持。” “不管怎样,没有必要冲着玉少侠来吧?”赫沙刑蹙起眉。 “赫兄也对小不点心软吗?”仇映宫笑声如铃。“两个大男人,不会去抢一个毛都还没长一根的孩子吧?” “说什么浑话!”赫沙刑不悦。“都是最后要一起为国谋福的同侪,和乐相处才是唯一之道,没有必要挑拨离间。” “真正居心叵测的究竟会是谁,赫兄不妨拭目以待。”仇映宫不以为然。 话不投机半句多,三人闭目不再言语,黑暗的洞穴中,有股阴森的不安气息在四周回荡。 早上悠悠醒来,虽然手脚无力,凝儿仍习惯性地伸腰呵欠,这才发现自己半压着一副热烘烘的强壮身躯侧躺着,手还环着人家的腰,赶紧没命地收回。 “啊,早!曲唯兄……”立即爬起身来,心虚地问:“睡得好吗?” 应该……没被她压得酸麻之类的吧? 自己通常是睡得很死没错,不过总是在自己房中,除了那两夜在客栈与他同房,或是这几日靠壁坐睡,顶多靠着他,怎么现下竟睡到人家身上了? 她脸红红地推开自己身上盖的一件衣物,又是他的外衣。他身形突然一僵,黑暗中脸转向她来。 不远处的仇映宫忽然开口,语气警觉:“咦!是血味?诸位谁受伤了?” 凝儿还不甚清醒,但身下的潮湿不适仍进入她意识中,全身鲜血一下好似全冲上脑中。天!月水什么时候不来,偏偏还没回到殿中就来了!婆婆给她准备的物事都没带…… 她半转身以掩饰,手悄悄摸索到身边一块碎石,在黑暗中用力一划,鲜血涌出。 “没事!哈哈,是我,方才起来不小心手压到尖石,划破一道口子。”她举起手检视,很敏感地察觉到身边有曲唯的炯炯目光。 天!这些高手内力之高、感官之敏锐,真让人发恼啊。 “还好吗?”赫沙刑关心地问。 曲唯伸手将她的手拉过来看,她划得相当深,血仍在汩汩流,他拉她起身,她打哈哈地硬抽回手来。“我急着解手啦,舀个水清洗便是。” 先去水边舀了一壶水,没命地连滚带爬进了一个小道,她才喘口气。真险啊! 当女人就是这点糟,每月每月地来烦人,这些天饿得只能想着要出去,竟没发现月信迟了,但再迟还是来了。她叹口气把自己打理好,再次感谢洞中无光,方才让她混过去了。 回到洞中,仇映宫开口了:“以少侠年纪,身骨还算硬朗,肌肤却仍是嫩薄得很啊,脸上容易受伤,连手都逃不过一劫。” 她笑答:“是啊,幸好我一向痊愈得快,又不易留疤,除了眉上那道胎记,不然这辈子练功下来,不全身是坑了?” 曲唯走到她背后,她很认命地叹口气转身,自动自发把裹好的手给他。 “喏,没事了,真的!我睡相很不好吧?连起个身都会乱打乱踢,常受伤的。” 他热热的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细细检视她的胡乱包扎。没办法,她刚才不敢动作太慢,免得曲唯等不及了来察看她。 她努力要看清他的脸色,但也只能隐隐察觉到他的肃然。当他不让人摸清他的心绪,任凭她看得多用力也是枉然。 “肚子好饿,我们快动身了吧!再饿个两天不出洞,曲唯兄你就得背我了。”她努力要转移他的心思,倒是把自己的心思成功转移,她咽了口气,试着不去感觉那全身上下快要虚脱的感觉。 纵使说说闹闹,心头还是压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她这辈子还没有碰过类似的危机,如果是自己一人……如果没有曲唯兄,她可能会真的开始害怕吧? 如果真的出不去了…… 这样的话没人说出口,但确确实实地回绕在众人的思绪中。 众人默默走了几个时辰,说话变得极度费力,连凝儿都静了下来。 如果找不到路出去了,是否他们就不该等待,趁早用上最后一点内力,打开一条生路? 然而地动那时的惊险历历在目,如果任意推打石壁,是否会再度造成土石坍落、把自己给活埋了? 一步蹒跚一步,她的手脚冰冷,身子已饿得失去疼痛感,所以也不再感到饥饿,只是极度的虚弱,必须硬撑着筋骨才不至于软倒在地。 突然脚底下一虚,她踉跄了几步,立刻被一只炽热有力的手扶住。 “谢了,曲唯兄。”她喘息。 努力站稳虚弱的双腿,想再跨前一步,发现自己被半搀着往前。 脚步一下轻松多了,但她抗议:“曲唯兄,你不用……”唇上轻按上一指,她声音戛然止住。 曲唯兄要搀着她走多远?他这样自己不是更累了?说要他背只是笑言,她完全没有这样的打算。她又要挣脱他的手,他只是握得更紧,继续前行。 一种成为他人负担的感觉,让她突然生了力气,她一向力大,硬是将手臂抽出。“曲唯兄!” 曲唯止了步子,但一转身就挡住了她的去路。凝儿一股火冒上来。 “曲唯兄,你能走我就能,不要小看我了!” 就要抢身强越过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她被他紧紧拥入怀抱。 他的全身有如一团火般的风暴,挫折、不舍、忧虑、躁闷、痛楚同时全向她袭来,清晰得如同看得见……她顿时失了力,就让他这样密不透风地环绕。 曲唯兄…… 他为她担心吗?他为她的固执生气吗?他的痛楚……缘自何来? 那样冰冷的人,怎有那样的燃烧?她完完全全失了神,不能动也不能碰。 但就像来时那样突然,他的热焰熄灭了,清冷的气场重新升起,只余他炽热的耳语,在她耳中有如叹息。 “让我帮小凝。” 她终于又能思考,方才对他的怒气已然不复存在,她心中满溢的是迷惘,还有一种深深的震撼,不能真切抓住是什么样的感觉,却无法再度拒绝他。 “好吧……” 他终于松开怀抱,但一手仍扶持着她的手臂。她此时才想起另外两人,忐忑地往后偷窥一眼,看不见他们,但感觉得到赫沙刑退在颇远的后方,也把仇映宫挡在后面。 好公子一定听到了她方才的抗议,体贴地为两人留下相当的隐私,没有介入,她好生感激;连美公子都没有如平常一般闲言闲语,也许他也同意曲唯的做法。 “我……我们继续走吧。”她的声音因体力不支而有些虚弱,但奕奕的精神仍在。 被曲唯兄半搀着走,真是快多了,也让她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反而会耽误大家,也就比较不介意这样的帮助了。 又走了几个时辰,她注意到一件事——脚下原本凹凸不平的地道是不是越走越像……阶梯? “这是人辟的步道啊!”她叫起来,止住了步伐,曲唯也跟着停下。 “而且,气温变暖了。” “不错,的确是如此。”后面的赫沙刑道。 “找到了!这一定是出口!”凝儿欢呼,整个人精神都来了,怕曲唯又要制止她,她索性反拉着他手臂往上奔爬,他倒是挺合作的,只是支撑了她大半的重量。虽然黑暗,两人凭阶而上,很快来到一堵墙前。 “一定有门吧?门在哪儿?”她在平滑的墙上摸索。“啊!是门没错,有门缝啊,但怎么没有门把?” 道窄阶短,仅容一人,凝儿退下一阶,挤身让曲唯可以上去。“曲唯兄去看看好吗?” 他察看后退回,凝儿感觉到他摇了摇头。 凝儿转头对后面说:“好公子,你内力最强,你来推推看吧。” 此话一出,无甚心机,倒教三人都啼笑皆非。 “在下不敢当,但一定尽力试试。”赫沙刑语气含笑。 赫沙刑身形高大,费了些力才挤过凝儿和曲唯来到最上一阶,他提气使劲,手贴门面,全力一推! 石壁文风不动,他又试了一次,仍然不成。他摇摇头。“在下恐怕力有未逮。” “我留了一个火摺子,以备紧急之需,现在是最后一关,应该用了。”仇映宫点起火来。 “美公子,还是你心细……啊!门上有字!” 拍掉灰尘,窄门上金漆题字闪闪发光,是八个大字:无非之罪,不做韩信。 “是谜语吗?”凝儿兴趣大涨,憔悴的脸笑得好开心。“我觉得这就是开门的密语,这一定是关键!” 仇映宫俊美的脸这些天来也似乎削瘦不少,但那股老神在在的邪气没有少一分,笑得笃定。“反正已经走到头了,与其回头重选一条路,无止无境地走下去,不如拿这题字孤注一掷吧!咱们好好想想。” 凝儿看着题字说:“如果是打字猜谜,那可是玉爷最爱的游戏。第一句简单嘛。” “是什么?”赫沙刑问,很惊奇他的脑袋想得那么快。 “无非之罪,就是罪字少个非,四字罗!”凝儿好得意。 “少侠好脑子。”仇映宫也赞道。“就算仇某也没想得这么快。” “但韩信是什么东西啊?”此语一出,比刚才的更惊人。 “少侠,呃……可能没读过某些古书。”赫沙刑很婉转地说:“韩信神通兵法,历事多王,最后却被控谋反而惨死,还株连三族。” “这样啊。”自己没知识就是没知识,凝儿也认了。“下场这么惨的话,那当然谁也不想做韩信了,这其中又有什么典故?” “不做韩信……”仇映宫沉吟道:“韩信一生奇事极多,可谓多不胜数,但真要说起最糟的事,如果除去惨死不算,应该就是胯下之辱吧。” “哈,这听来有趣,快说快说!” 凝儿一点也没有寻常女子听到“胯下”的反应,知道她身份的话可能会被吓到。三人只当他孩子气,有些好笑。 “韩信在市场上遭人侮辱,说他虽然身材高大又爱配剑,其实是手无缚鸡之力又胆小怕事,激他若有胆便拔剑相刺,不然就得从那人胯下爬过。”仇映宫说。 “这有什么?大丈夫能忍则忍,何必跟个兔崽子一般见识!”凝儿不觉得稀奇。“叫他脱裤子恐怕有点难忍,从裤档下爬几步,又没少块肉,有什么关系?他爬了,对不对?” 三人都看着他,只有曲唯的眼光难解,其余二人都有些讶异,“是爬了。虽然后来成为受人赞叹的轶事,在当时可是受人耻笑的臭名。”仇映宫说。 “耻笑人的不臭,被耻笑的就臭,这是什么歪理?”凝儿笑道。“要我的话,爬起来拍拍屁股笑一笑,谢谢他让我运动了一下,干脆再赏他个几两,要他也去买把好剑,别再来羡慕我的,最后无事人般潇潇洒洒地挥袖离去,让侮辱我的人完全看不到我受气,这才帅气!才够种!才足够让那人吐血!” 两位听得哈哈大笑,连曲唯眼中都现出笑意。仇映宫笑得拭去眼角的泪,才说:“看来少侠不是不做韩信,而是英雄所见略同啊!他功成名就以后,还回去赏了那人官做。” “真的?”凝儿奇道:“那他更胜我一筹。我只是要气气那人罢了,倒不是真的谢人。”她嘟喽:“回家以后真要去找书来看了,原来古书这么好玩。” “少侠进了王朝,天下书随你看,不用担心。”赫沙刑笑道。 “是吗?”凝儿有些心动了,甩甩头才说:“好公子说得远了,我们现在连这谜都解不开哩。” 她无力久站,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其余人也捡了一阶坐下,仇映宫抽出扇子轻挥着。 “不做韩信……不做韩信……”她喃喃自语。“第一句是拆字,想必第二句也是。第一句是无非……第二句怎么不也来个无字呢?韩信二字中并没有做可以拆呀。” 她抱着头苦思良久,才忽然抬头问仇映宫:“美公子,你刚才说韩信手无缚鸡之力,是吧?” “是,此语正由此典故而来。” “无字就在这儿了!”她叫道。“手中无鸡……手中无鸡……” 她直念了好几遍。“但手字中也没有鸡啊……” “有了!”她拍起手来。“不做韩信的话,手就要有缚鸡之力了,是吧?那手中就有鸡了!” “啊,是个推字?”仇映宫抚扇而笑。 “是啊是啊!”凝儿兴奋得不得了。“四推!是要我们四人合推!” “少侠真是了不起。”赫沙刑由衷地说。 仇映宫笑了。“仇某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小小个儿却不能小觑,少侠的确有称王的资质啊。”他倾身,似要以扇轻拍凝儿的肩以示鼓励,凝儿若有似无地后退,没让他碰着。 “美公子不要也来了!”凝儿嗔道。“问题是这道仅容一人旋身,头上也顶到了,四人怎么推?” 曲唯突然将手放在她肩上,凝儿怔望他,感觉到一股轻柔的内力传来,痒痒热热的。 凝儿忽然就明白了。“这就是了!”她双眼发光。“曲唯兄,你想得没错!应该就是这样了!” 仇映宫看着曲唯在他肩头上的手,神色复杂,嘴中却仍不失调侃:“这是两位的密语吗?” “不不!这谜底是要我们四人成列,以内力相传;四人合推的话,必能推开这扇门。”凝儿说道。 赫沙刑与仇映宫互望,赫沙刑点头。“原来如此。这应该也是推选的试验之一。” 仇映宫长吁了一口气。“妙啊!酋王也真狠。” 凝儿问道:“怎么了?内力相合很难吗?” 仇映宫摇头。“少侠从不防人,当然不会想到。其实内力穿身,无论是予是受,都是极其危险的事。因为要完全敞开自己的身体让人内力进入,除非是练功疗伤,不然就是被人以内力相攻了。这是一个试验,要我们四人彼此不防,合成一道内力穿过四人,才能将门打开。” “原来是试验我们彼此是否互相信任啊。”凝儿笑道。“那我到最前面去得了,因为我绝对信得过诸位。”双手拍膝,勉力站起身来。 曲唯跟着起身,身上有股莫名的张力,凝儿以为他要制止她,但他只是垂手立着,默默俯视她。 “曲唯兄要排第二个?那最好不过了。”她开心笑道。 另外两人正要开口,火摺子正好灭了,四周顿时陷入黑暗。 仇映宫叹口气。“要做这种事,还得在暗中做,真狠啊。” 赫沙刑说:“如果阁下信不过,在下可以排在你前面。” “诸位以为仇某这么小气?”仇映宫语气无奈:“最前头排个毫无心机的孩子,谁还能暗中下什么手啊?” “美公子在拐弯抹角侮辱我吗?”凝儿抗议。 “没的事。”仇映宫徐徐起身。“仇某喜欢少侠都还来不及呢。” “越说越过火了。”凝儿笑了。“美公子别再磨蹭,我饿得快没内力了!” 感觉曲唯忽然将嘴贴近她耳际,她屏住呼吸,听到他耳语:“手别碰到门,以免被反震力所伤,知道吗?” 炙热的呼息让她差些分神,好一晌才点点头。 三人两掌乎贴前人背后,赫沙刑仍选择排第三,由仇映宫垫后。仇映宫深吸一口气,说道:“开始了。” 一道内力弟出,每过一人就加了一分力,穿过凝儿时,真是有如巨洪过坝。凝儿不知曲唯分了内力护住她心脉,不让她有任何闪失。 轰然一声,门倒塌了,飞沙扑面而来,众人都不禁闭了眼。曲唯紧紧抱住她,一手以袖护住她门面不被砂石所伤,身躯则环着她吸取剩余乱窜的内力。 她喘息着,暗暗怪自己内力不足,也没经验过这样的施展,加上全身虚脱,才会如此晕眩。 “还好吗?”他耳语。 她点点头,被他抱着才没有软倒,立稳定了就赶紧推开他,不然真的很丢脸。 奇的是其他两人也一脸担心,赫沙刑说:“内力相合如果没有恶意,应该无害,但少侠的身子真的单薄了些,又多日未进食……” “好公子是在安慰我吧?”凝儿笑了。“这跟身子恐怕无关,玉爷老说我耐性不足,所以内力练不好,只能练力道。我没事!” 她一喘过气来,又等不及地跨入门去。“这又是什么地方?” 地面平坦,显然是一个房间,赫沙刑摸索到一盏烛,将之点亮。 “这必然是殿中的密室了。”仇映宫环视繁复的壁画,与前殿的并无二致。 “得救了!我们真的办到了!”凝儿高兴得合不拢嘴。心一放松,脚下力气忽然被抽空,差些软倒在地,被曲唯一把抱住。 “曲唯兄!我们真的出来了!”她高兴得忘了形,在他密实的怀抱里紧紧揪住他的前襟,仰首看他低下的脸,差些就要碰上他的唇。 他的眼是如此沉静,但她现在比较懂他了,她看得出来那其中有一丝宽心,一种几乎是喜悦的亮度。她对他毫无保留地笑。“如果不是曲唯兄,我肯定没法活着出来。” 处处关照她,无微不至,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拉她一把,她没有太多忧惧,都是因为他啊。 曲唯瞅着她,只轻轻摇了摇头,凝儿眼中有些模糊。“不,真是这样的,我心知肚明,曲唯兄是如何帮我的。” 他低下长长的眼睫,双臂松开,她只好也放开他的衣襟,这才发现自己因为太过兴奋,一直没注意到身边二人。凝儿不好意思地抽开身,拱手对两位笑道:“也不能忘了两位公子,多亏你们照顾了。” 仇映宫绝色的面容第一次现出认真的神采。“能够出洞,少一个人的心力都不行,但真要说起最关键的人物,恐怕连曲大侠都不是。” 凝儿头皮突然有些发麻,笑说:“我知道,美公子的博学多闻是最后的关键。第一次让我觉得书本是有用的东西,我终生难忘。” 仇映宫啪地一声打开白羽扇,眼光忽然有些晦涩,沉沉低语道:“真诚始终如初,但又让人无法掌握,有人应该想清楚了,真要这样下去吗?” 凝儿睁大了眼看仇映宫,他语气完全没有平时半挑拨、半讥刺的玩世不恭,而又分明是在说她。有人……是指曲唯兄? 她转头看曲唯,他的眼神不变,但她清楚感觉到冷峻的肃杀之气,让她背脊发凉。 怎么了?为什么美公子忽然用这样严肃的态度说话,而且有如警告一般深沉? 她发现自己无法再以玩笑相对,怔怔地看着曲唯与仇映宫彼此直视对方,气氛突然凝窒起来。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赫沙刑开口了,神情也不轻松。“大家都又累又饿,心绪不定,有什么事先出去再说。” 凝儿喘了口气,很感激赫沙刑如大伙儿兄长般地稳重明智。“是啊是啊!我根本累得脑筋都不清楚了,我们快走吧!” 怕那两人不理会她,凝儿索性拉着曲唯急走,走到门边,差些被一袋袋的东西雌绊倒。 “哎呀!猜猜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凝儿高高举起一袋粮食。“啧啧,比先前那袋讲究多了!”心情突然大好,说着口水就要流下。 赫沙刑很快检查袋中食物。“这样要过完一月是没问题了。” “这就是我们通过试验的奖励吧。”仇映宫语气回复正常,闲闲地摇着扇子。 “原来殿中还有这样的密室,也难怪气温一直偏冷,因为我们头上一直罩着个大殿。”凝儿道。 仇映宫打开第二道门,众人跟着登上长阶,来到一扇像是阁楼的石门,再推开跳上去,竟是殿中书房。 原来书房铺满地毡的石板下,藏着密室,他们那时怎么搜也搜不到此处来的。 “谁要煮饭?谁煮饭动作最快?”凝儿摩拳擦掌,把赫沙刑给逗笑了。 这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原先僵硬的气氛不再,主要是因为有人笑声不断,吃得有如这就是天堂。 第七章 这一夜,凝儿高高兴兴地带酒上门。平安归来,还找到粮食,不庆祝怎么行啊! “曲唯兄是大侠,大侠怎么会不喝酒呢?”两老可是酒量惊人。 他举起杯中的水一啜。“因为小时喝太多了。” “小时?”是她完全没料到的回答,她有些惊奇。 “你胸口疼吗?”他却问她。 “不会啊!刚破完门后是有些晕晕麻麻的,但已经没事了。”她拍拍胸脯。 “我并不想让小凝承受四人内力的。”他忽然说。“但如果不是你在最前,我们三人也难以撤下所有戒备,四人合力,破门求生,让你出来。” 他顿了顿又说,“什么叫做勉强,自遇上小凝后,我才知道了。后来,似乎总在尝着这样的滋味……” 他的神色又让她有些陌生起来。有时候曲唯兄会流露出些……苦涩的表情,但苦涩是和他如此不相称的感觉,她实在不太确定…… “为什么说勉强?”她听得糊涂。 “勉强自己做不愿的事。” “这样不对啊!”她蹙眉。“曲唯兄曾说不要我做不想做的事,怎么自己却要勉强呢?” “是啊。”他这次嘴角起了几乎可以称为笑意的弧度,但那种苦味却更深了。 “美公子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低声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执起她自己划伤的手,拿出一块白布,开始重新包扎她的伤口。 凝儿愣愣地看着他熟练的手。“美公子不喜欢曲维兄,对不对?”她又问。“只因为你不跟他说话?还是……跟我有什么关系?” 美公子的话她听得很清楚,只是不太相信自己竟成了引火线。她做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头绪。 他的手很轻柔,丝毫没有弄疼她,包扎完后缓缓放开。“小凝在意仇映宫怎么想?” “曲维兄不在意吗?和美公子敌对,你如何称王?” “小凝该想着自己称王的办法。” “我没有什么办法,只是努力学习王道,这就是我唯一的办法。” 曲唯凝望她良久。“这样就行了。” “可是美公子--” “小凝喜欢他吗? 凝儿睁着好大的眼睛。“喜欢?” “小凝喜欢他吗? 她认真地想了想。“喜欢啊!美公子人美心也美。” “是吗?” 那种教人寒毛直竖的冷意又来了,凝儿赶紧补上:“但我不喜欢他老是找曲唯兄的麻烦,难道树敌于你就对他称王有利了?我真不懂。” 他沉默许久。“也许我们都没能管好自己。” “别又打迷了。我猜谜很行,就是猜你们两人的怎么都猜不透。” “如果有同样的心思,就很容易看透对方。” “那到底是什么心思呢?” 他又沉默了。许久以后,凝儿终于放弃,想想又笑说:“曲唯兄,你知道吗?我本来对称王毫无兴趣的,但到底走了一回,被酋王这样狠狠试验了一次,我忽然觉得有意思起来了!原来襄翼的王道这么深奥有理,又是一个宝窟呢。” “小凝想称王了?”曲唯的语气透着压抑。 “我很想学学看,真的很想!”凝儿的双眼发光。“王道好像武术之心,原来都是在求和平与公理呢!所以才要我们一路打上山来,要的就是我们探索自身、也向别人学习。” “小凝若真称王了呢?” 凝儿笑了。“称王?我吗?我会努力学习王道,并不是认为我就真有胜算。如果是当高臣的话--” “倘若真称王了呢?” 她昂起头。“如果我真称了王,自然就该做个最好的王。” 她想象着那样的情景,第一个画面却是四人在一起,她觉得那样很好,如果她真能称王的话……心底有个角落很明白,那是不太可能的。不过这样丝毫减不了她学习的热忱。她心底有一把火,对于起了兴趣的事,总会烧得热热烈烈,想学个透彻。 她眼中灿烂的光芒尽被曲唯看在眼里。 他沙哑地说:“我希望的事终于成真了,才发现我真正想要的是……”语音戛然而止。 凝儿狐疑地看他,这才发现他眼中的风暴,她还未及反应,他两指已端起她下颚,双唇压了下来。 “曲--”她声音被堵住,这是绝对霸气的索讨,他的唇是惊人的热,却是和那一向冷峻的线条完全不相称的柔软,绵绵密密地辗转吸吮,舌尖轻而易举进入她不知防备的小口,彻底探索她的柔软。 像……像被火舌舔过,像被烙了印,全身都震颤起来!凝儿不能分辨这是畅快还是疼痛,只知自己被定住了,动弹不得,不是他用上任何力道,而是自己失了魂。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紧握了双拳,双眼也不知何时紧紧闭上,双唇揉上了他的,亦步亦趋地学起他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等她发现自己竟在喘息,不禁惊异地睁开眼,这才感觉到他也失速的呼息。能让内力深厚如他也受到这样的冲击,这就是……吻吗? 婆婆的闲书里从没提过,这是会让人害怕的东西! 凝儿抽身跳起,理智稍稍恢复了,才发现自己铸成的大错--方才完全呆掉了,她竟然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曲唯兄这是在做什么?我是男子啊!我们是好兄弟!”她已顾不得语气中的慌乱。 “兄弟与否,男子如何,有何关系?”他漆黑的双眸满溢她不敢去看清的强烈热度。 “有何关系?有何关系?”她的思绪如狂风暴卷。 这才是完全放开的他吗?冰冷无谓的那个男人,她即使不懂也无法远离的男人,让她不时心跳的男人,她的曲唯兄? 他对她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吗? 那她该怎么办?她的感觉呢? 她失了主意,讷讷地说:“我……我回房去了。” 等于是冲到门边去的,还是被他的声音止住。 “这一次,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她回到自己房中,一夜无眠。 隔天,凝儿很没用地躲了曲唯一整天,其实也只是没像以前那样黏在他身旁而已。明明知道他在书房里,她若不去找他,两个人就只有在用膳时碰得到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像魂都被勾定似的?好吧,他吻……吻了她,那又怎样?他喜欢她就是了,那又怎样? 他是喜欢她这个“男人”吧?他不可能发现她的女儿之身是吧?她又不能去问他,免得自己泄底。 最糟的是,自从那一吻之后,她满心都是他,而每想到他,就浑身发烫! 她被他传染了那样热病吗?还是一种心病?最近每想到他,就有一种很陌生的奇特感觉,而现在变本加厉,如火如荼,像是快要发狂了! 用膳的时候,曲唯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她,而她则是拼命向其他二人找话说,不敢回视他。幸好他是不开口的,不然她怎么也撑不下去。 到了晚上,她不敢再去找他,深夜时门上响起叩门声,把她惊得跳起来。 “是谁?”她的心已跳到喉间。 “是仇某。” “美公子?”她的心乱转成了惊讶。 “只是有事相谈。少侠睡了吗?” “这么晚了,”她拉开门。“美公子一定有很重要的事了?” “仇某看来是讲究礼俗的人吗?”仇映宫的笑在摇曳的光晕中有着邪魅的风情,看着他一身整齐的红衣。“还是少侠不欢迎?” “那倒不是……”凝儿有些赧然地搔搔头。“只是吓了一跳而已。” 看到仇映宫,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确有话想跟他说。“美公子,前日你曾说过……要曲唯兄不要这样下去,那是什么意思?” “还真是从不含糊的个性啊。”仇映宫笑中有叹息,在桌前坐下。 “我就是来问你这件事的。” “请说。”凝儿也坐下,急切地看着他。 “如果少侠称王了,有什么打算?” 凝儿又是一惊,怎么跟曲唯兄问的一样?“美公子--” “倘若真成了王,你会怎么待你的曲唯兄?” “我……”凝儿一时哑口。怎么待他? “你会事事以他马首是瞻吗?”仇映宫的笑很淡。“成为他的傀儡,被他操控于手中?” “美公子说得太过了,我哪里被他操控于手中了?”她是被曲唯吓得不轻没错,但还不至于那么没用。 难道这就是美公子眼中的她?她有吗?凝儿想着自己对曲唯,不错,她很倚赖他,一直和他亲近,但……“倘若曲唯要少侠推选他呢?你能说不吗?”仇映宫问得没有保留。 “我……”凝儿又止住。她能吗? 曲唯兄问过她会推选谁,可是并没有要求她的支持,最终他会吗? “如果……我觉得曲唯兄的确是第一人选的话,我会的。” “那还要想吗?你喜欢他,难道不是觉得他最好?” 喜欢?这两字把她整张脸炸红了。 “三位我都很喜欢啊!”凝儿急急地说。“还有我自己也想称王的,还没有决定除了自己以外会投谁,因为要考虑的实在太多了。” “都喜欢?包括仇某?”仇映宫垂下眼帘。 “当然!美公子聪明绝顶,学问渊博,人又如此风趣有魅力,最重要的是心也很美,谁会不喜欢美公子?” “心很美……少侠看人真是不同于常人,”仇映宫似在自言自语。 “倘若看不见任何阴暗与障碍,怎能不跌倒呢?” “美公子,你曾说我是无法掌握的,是吧?”凝儿忽然说。 仇映宫有些惊奇地看着他。“的确。” “那么曲唯兄又何以掌握我?” “自然不是用理了。”仇映宫沉静地说:“而是用情。” 情……她胸口被重重撞击了一下。 她不禁转头看了看隔壁,曲唯兄……听得见吗? 仇映宫嘴角又起了一抹笑。 “我看亲兄弟之间都没有这么好的。少侠年纪尚小,或许不懂,但仇某不能不质疑……少侠可有断袖之好?” “断、断袖?”凝儿叫出声。“美公子在说笑!” “看少侠从不对曲唯的举止抗拒,只能说是天性使然。如果情窦未开、从来没想过的话,那么现在起好好想想吧。”仇映宫翩翩立起。 心底的惊骇涨到最高点。难道……连美公子都看出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东西? “美公子,是担心我会在推选中被……利用?”她极力镇定。“难道王道也会被私情左右吗?” “不应该。但王也是人,在所难免。” “不应该的事,如果真的不好,我是不会做的。”凝儿也站起身来,坚定地说。 “这一点,仇某到不怀疑。”仇映宫绝美的脸忽然漾起了一抹非常男性的神情,亮彩的双眸紧锁着他。“但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她愣愣看着他,觉得他从未这样好看过,认真而不带一丝戏谵,嘴角温柔却坚定,整个人都不同了。 “美公子?” “仇某担心的,是少侠。”他如丝绢般的声音抚过她,看了她许久,才起身走向门口。 “美公子!”她叫住他。“为何你如此不喜欢曲唯兄?” 他脚步止了,但没有回头,只是轻转向隔壁。“我不喜欢欺人的人,但更不喜欢自欺的人。” 他走了,怔仲的凝儿,独坐着。 第八章 早膳时分,凝儿发现气氛加倍诡异。仇映宫不再是往常嘴不饶人的尖利,一直用一种让人惴惴不安的深思神色打量她,对曲唯的敌意呼之欲出;而曲唯也反常地周身散发强烈的冷酷气息,连其他二人都感觉得到。 凝儿坐立不安,只能跟赫沙刑闲聊。“好公子,我们还剩几天?” “不到一周。” “这么快?”凝儿喃喃自语,不知道是继续这样的情势难受,还是要跟大家分别更难。“可我还是不知道……”她摇摇头,止了话。 赫沙刑看了看另外沉默的两人,点点头说:“推选之难,是在于王道并非唯一的决定关键,往往最后取决的,是其他的考量。” “像是友谊吗?”凝儿迟疑地微笑。“一月之中,日夜相处,相濡以沫,共度难关,都快变成一家人了……如要反目,我是决计做不出来的。” 赫沙刑温煦地看着他。“少侠不必太过忧虑,一切终会明朗,就算有人要反目,在下也不会让人伤到少侠。”他看向另外两人,双眼清明。 “好公子,你不必为我费心。”凝儿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我看起来不经事,但也不需要特备待遇……” “那倒不是。”赫沙刑摇头。“待人如斯,人以待之,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少侠所得的都是付出的结果,不必挂怀。” 凝儿有些黯然地看一眼另外两人,还想说什么,忽然窗口传来扑翼的声音。 “好大的鸟儿!”她不禁叫道,一只白鹜展翅而来,毫不客气就落在碗盘之间,打翻了一盅茶,才傲然收翼。 “这是……”凝儿吃惊地看着大鸟旁若无人的霸然目光。 曲唯伸手捉住白骛的左脚,凝儿这才发现上头绑了一卷厚纸,曲唯一取下纸,白骛立刻投身展翅,众人都不禁后倾几尺,而大鸟已瞬间出窗而去。 “是酋王送书信来吧。”仇映宫说。 曲唯打开偌大的纸,上头是密密麻麻的字,众人趋近默读着。 “啊,是有关我们的?”凝儿讶然。 ——赫沙刑,襄翼土马场第一马师之子,三岁开始习马,七岁入江湖大派铎鹰门习武,十五岁成第二弟子,十七岁时门中生变,四位长老离奇猝死,三大护铎流血争斗,赫沙刑退门拒争,回归王马场。二十在王马之赛夺魁,晋身第二马师与父并肩工作。二十三,铎鹰门新长者盛请回门同任长老,赫沙刑婉拒。年二十五,修站决胜者。 ——仇映宫,王国首官田商之子,十岁赴考文官,成王国最幼入选者,酋王特设文书幼郎一职:审查幼书。十二岁丧母,辞官回乡,服孝长达五年,写成孝谕,一时众人抢收,编入襄翼王国御书房;五年中并开始习武,父亲为之聘用王国顶尖高手传授。十七岁起领自家商旅行走四域,致富无数。年二十二,先卒决胜者。 ——曲唯,自小失怙,五岁逃离济贫院,于街头乞讨维生,偷抢瞒骗,数次入童监。后投数家武馆,滋事不断,屡遭逐出师门。十四岁便于妓院做打手,以花御之名远播。十六岁于大街见人遭恶官骑兵围打,出头仗义,身负重伤,奄奄一息,被救之人则毫发无伤,乃微服高臣考察民情,将曲唯收为义子,以襄翼王礼教育。年二十二,天术决胜者。 ——玉鲁,小字凝,襁褓中流入冰河,受两大武学高人收养,自小习武,无甚阅历,年十入,收将决胜者。 凝儿心中惊跳!众人的背景固然惊人,但这最后有关她的部分,分明……分明……是特意简略的!其他三人的过去,巨细靡遗全被挖了出来,就算她真的没有阅历,也没有理由在最重要的一点遗漏了。 这表示酋王和高臣们早已知道她的性别,那为何还不将她撤销资格? 就算破例容许她参选,又为何替她隐瞒,不让其余三人知晓? 是碍于第一国法吗?一旦揭露,三人就算不知者无罪,不必受斩,四人缺一人,全盘皆输,必须再换新人,也许酋王惜才,想用他们三人,不让他们一生一次上山的机会就此流失,所以无论如何必须进行下去? 必然是这样了!她赢了天将决后,身份才被查出,却为时已晚。这三人都是来历不凡的人物,当然不能就此浪费了。 凝儿浑身一阵热,一阵冷。从末真正想过火峰之顶后,自己就算不称王,也将成为高臣的事实。女儿之身,究竟到时是否公开,自己根本尚末作好决定。 两老只说王国优待女子,就算身份泄露,除非杀人放火,从不轻易下狱。如能保守秘密,她只要在一月期满,推先其他三人中一人,而后请辞高臣,便无后顾之忧。王国规定,酋长登位后,三高臣有人因故请辞或往生,由酋王及两高臣自退休高臣中延请代臣,才无人才短缺之虞。 但是……但是……酋王要她隐瞒到何时呢?隐藏在这圣谕中的指示,是不是要她好自为之,不要试图称王? 必然是这样了!特地将书信在此送来,是给她的警告。不能被识破身份,不能争取王位,甚至……不能和他们动手! 酋王既已知她是女儿身,必然希望其余三人不必知晓,以免节外生枝。倘若有人大义凛然,认为对她动了手就该受国法制裁,那么酋王可能会被迫执行。那真的……真的就太可怕了! 她完全可以想见好公子会有那样的反应,结果如何她不敢再想下去。 美公子可能以巧舌脱身,而曲唯兄……曲唯兄…… 他会原谅她的欺骗吗? 她知道自己面庞必然毫无血色,深怕被眼力过人的三位看出任何端倪,因而不敢抬头,只是极力镇定。 再深想一层,还有两老她必须顾虑;如果酋王真要追究,恐怕两老也脱不了身。 所以无论如何不能教人起疑!这是她唯一的念头。酋王的意思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就算不谙撒谎,也要拼命说到底。 到现在为止,她一直做得不错,不是吗?只除了太接近曲唯兄…… 不能再继续下去,也许她该感激曲唯兄那一吻把她吓得不轻,开始对他保持距离…… 但心底那股深深的痛是打哪儿来的?不!她不能去深究,不能…… 等她确定自已完全无异样,才叹口气淘气地笑了笑,抬起头来, “酋王也真是的,把我写得这第浅薄不济,三位来历真是吓人啊!我看区区在下也不用比了。” “怎么能这样说。”赫沙刑安慰地说,“推选比的并不是傲人的背景。” “那倒是啊。”仇映宫莫测高深的看着曲唯。“仇某现在又明白了一些。” 她一直不敢去看曲唯,只感觉到他两道目光在她身上。 “原来好公子那么懂马啊!我也很喜欢呢。厩中有骏马,我已经心痒好久了,能跟好公子请教一下吗?”她只想逃开某人,现在这是唯一的办法…… “当然可以。”赫沙刑微笑。“山巅路险,不过小心些应该无妨。” 两人离开后,曲唯与仇映宫默然相对,仇映宫冷冷一笑。“听仇某说了这么多,阁下应该也憋了不少话想要说吧?” 曲唯脸色虽然晦暗,仍是没有开口。 仇映宫有气。“阁下的小兄弟就比不你的自尊来得重要?或者你的计划才是第一位?” 见曲唯仍无开口的打算,仇映宫拂袖而起。“那孩子将你视为珍宝,就算仇某看不出个究竟,也相信那样纯粹的心应该不会看错。知道阁下的过去后,更觉得会需要那样的孩子情有可原。但若阁下没有相对的珍视,那无论如何就是不配!” 曲唯黑而浓的双眸流动过什么,但一闪即逝,终究没有回应。 仇映宫走向厅门,几步后又转回身来。“既然口说无用,仇某只能动手试试阁下的真心了!” 仇映宫抢身向前,白羽扇转了个花圈,带力点向曲唯的右肩要穴,此招非常轻巧,意在让人非移动不可,但对方可攻可守,选择极多。 仇映宫原预料曲唯又会以不变应万变,就算轻闪些许,也能避开他微乎其微的试探,然而曲唯竟伸手把住扇端,意在夺扇! 这是极端强势的攻击,虽然于人无伤,但被敌人撤下兵器乃兵家大忌,这是在迫使仇映宫使真招以求保住扇子。 仇映宫冷笑一声,以内力相抗,把持住扇身。“阁下能不语,却不能不为,是吗?”右肘忽地外拐,力道暴烈,若曲唯不全力化解,小臂或将折裂。 曲唯却似不甚在乎,仅拨稍许内力抵御那强攻,手掌却用尽余力五指齐收,硬生生夺下白扇,只听得一闷声,是手肘骨承受巨大压力而发,曲唯退了一步,左臂仅微抖一下,左手稳稳握着扇子,已然步出仇映宫的攻域。 仇映宫变了脸色。宁可承受剧痛,也非要夺取吗? 曲唯运行内力,臂上剧痛稍缓,除了唇色有些发白,他外表无异。若是一般武人,怕是早已跪倒在地,哀叫不已。 仇映宫心中惊骇万般,深吸一口气才说:“阁下还算痛快,表达得淋漓尽致,仇某算是懂了,但是夺取之后又如何?” 曲唯将羽扇轻放在桌上,双手敛后,头也不回地步出大厅。仇映宫看着桌上的羽扇,低喃着:“仇映宫啊仇映宫,这下你又该如何?” 把赫沙刑硬是先行打发回殿,凝儿任马儿漫无目的地缓行。 她不懂,自己的眼为何会模糊?不记得自己懂事后什么时候流过泪了。 还不及抹去,已被烈阳蒸干了,好似不留痕迹。心中好大的一个洞,却没办法对自己遮掩。 “原来……清醒得太迟,就是这种感觉啊。”她低喃。“被吻的时候,为什么不懂?不,更早的时候,自己老是在人家身边打转的时候,不跟他说话就不痛快的时候,对他的碰触感到心跳的时候……为什么自己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最笨的是,为什么这几天还搞不清楚?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明白,早一点告诉他?现在连想说都不能说了…… “如果说了,就不能再保持距离了吧,一旦说真话,是没办法撒谎的……说了真话,就不能不全盘托出吧……” “现在的身份被发现的话,整个推选都会完了,他们三人都会空手下山……如果酋王震怒起来,不知道会有什么样可怕的后果。” “曲唯兄,我终于明白你为何不说话了。不能说真话的时候,必须说谎又不想说谎的时候,还是不开口的好啊……” 仰起头来,让脸被狠狠烧痛,所有的湿润遁为热气,像一切从不存在。 回到殿门,看到曲唯与沙刑并立在门前。 “回来了吗?”赫沙刑道。“我向曲大侠再三保证,我已训练马儿能自行回殿,绝不会有闪失,他才没有去找你。”他有担忧地看着他,似乎也察觉他这几天反常地没有时时伴着曲唯。 凝儿对赫沙刑笑笑,跳下马来。“好公子很侮辱人喔!难道我自己回不来吗?还要马儿带!” 说笑她最行,心滴着血也要笑。 把马缰交给赫沙刑,她吐吐舌。“真是热死我也!我去泡个凉,洗去这一身沙。” 没等两人来得及反应,她转身大步就走了。到了内殿,纵入浴池中,闭上双眼,长长叹息一声,觉得身心俱疲。 要忍着不去看曲唯,不去跟他说话,不待在他身边……是这么的难,让她好累,好累…… 忽然水花四溅,她惊得睁眼,竟是曲唯也全衣入了水。 “曲唯兄!”她不禁叫出口。 心差点跳出胸口,整个人本能地就没入水中,虽然她其实仍衣着整齐。 “你——”她这才看见曲唯头上绑了黑带,遮住双目。 她喘了一大口气,尽力不让自己听来过分惊慌。“曲唯兄,你怎么这样闯进来?就不能等等吗?” “没时间等了。”他简单地回答,在水中往她移来。 “什么……意思?”她想后退。却背抵着池壁,哪儿也去不成。 “小凝想躲我躲到什么时候?”他低声道,已来到她身前。 “曲唯兄!”她双手抵住他前胸,不自觉中用上不小的力道,惊觉冰凉水中的他仍是如此……热烫! 他的来势却丝毫未被阻住,仅余一息之遥,然后停住了。 “我不能让你有时间筑起心防。”他沉声道:“小凝为何忽然对称王踌躇不前了?” 天!他是如何看出来的? 凝儿的眼光闪烁不定,不禁庆幸他看不见她。“我说了大话以后,才觉得自己未免太自不量力了。比起三位,我根本只是个嘴上无毛的浑小子,等我回家向两老好好学习天下书以后,再去考个文书吧。” 在黑布之下,那双闭着的幽幽双眸似乎仍能穿透她,“小凝不爱说假话,这可是真心的?” 她不想害他的心是再真不过了。她深吸一口气。“是。我想学王道是真的,自觉不如也是真的。” 这些真话,只是并非全部的真话而已。不能告诉他的那些,她会永远遗憾的…… 但是遗憾总比后悔好。她心意已决,咬着牙也要将角色扮演到底。 “曲唯兄说过,不会勉强我做我不想做的事,对吧?”她将声音放轻松。 “若小凝真不想做,谁也勉强不得。”他顿了顿。“我只必须确定小凝真正的心意。御书上所写的是真的吗?” 凝儿心中大惊,笑着打马虎眼说:“难道有关曲唯兄的有假?” “有关小凝的太少,令人奇怪。” “我就说我什么阅历都没有嘛!初见面的时候,曲唯兄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小凝的转变未免过剧,是在御书送达之后。” 天!他的眼太利,而她扯谎的工夫又太差了。她该怎么办? “曲唯兄。”她语气肃然起来:“你自己不想称王吗?曲唯兄的洞察与意志力是我见过最强大的,如果你真想称王,任谁也挡不了你的路。我是个随性的人,当个高臣不必扛起天下还勉强说得过去,但曲唯兄真想把天下放在我手中?” 曲唯身上散发出张力。“那么小凝忽然逃开我,又是为了什么?” 她本能想否认逃开,但那会是太明显的谎言,只好小声说:“我……我不习惯曲唯兄那样,我只想当曲唯兄的好兄弟但你却那样待我……我,我不喜欢。” “小凝说谎。”他轻轻地说。 “我才没有,要是喜欢为什么不要?”她却扬起声来,因为心中实在压不住那份悸动。 “因为某种原因,小凝在说谎,嘴可以说谎,连心都可以说谎,但只有一个东西没办法说谎。” “什,什么。”她颤抖起来。 “人的身子。”他湿湿的右手准确地贴上她的面颊,她几乎站立不稳。 “曲唯兄!” “我遮起双眼不看小凝,是尊重你的传统,但你说过,你们是穿着袍子有肌肤之亲,而非不能有肌肤之亲。” 他的语气忽然变了,是她从未听过的……低沉如昔,却炽热非常! 她再也无法静立在那里,一侧身便欲从他身边遁走;他比她更快,一臂收紧,就将她揽入怀中。她急了,手腕快翻,右手大力推向他左肩,是不偏不倚的一拳! 此拳用上了九分内力,连在水中也未失力道,而她又一向力气惊人,他若不松手,就只好承受重击了。 但他没退,她一出手就后悔了,恨不得能为之化解。然而他虽未抽身,却以内力将拳力劈开大半,往左侧弹开,一时水花激溅,弄得两人发间全湿。 她未及睁眼,已感觉他贴上她;她的双手被夹在两人胸间,面颊则埋在他肩下,他将她压在池壁上,与她毫无空隙。 “别再出手了,我不会还手,如果内力化解不及受伤了,小凝会难过的,我不希望这样。”他低哑地说。 她发不出声音,被他热烫而密不透风的怀抱弄散了思绪。 “小凝是如何回吻我的,我这两天无时无刻都难以忘怀……” 他耳语:“小凝的心跳得这么快,我听见了。” 她无法开口,他又说:“但小凝逃开了,可知我是什么感受?” 她的心疼痛起来,敲击得好重,好疼。 “小凝不想称王了,我居然会松一口气,实在讽刺……”他喑哑的声音也是疼痛。“我以为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但是从上山以来,没有一步是照着我的计划定的……不,该说是我做得太成功了,把自己都输给你了。” “曲唯兄……你在说什么?” “我可以放弃整个推选,但我不能对时间的迫近视若无睹。对仇映宫的攻势视若无睹,小凝说过。永远不会原谅害人的人,那我告诉小凝一切真相之前,能抓住的我都要抓住……我要确定小凝是我的,什么王道什么国法,什么秘密都夺不走。” 他双目虽被遮住,面容上的决心却一清二楚。凝儿不记得他曾如此毫无掩饰地展现思绪…… 她是他的? 什么都夺不走? 她应该要吓坏了才是,或者气愤填膺,大受侮辱,但……自己整颗心翻转了过来,一种几近狂喜的感觉席卷而来。 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不安与戒惧——什么真相?他会告诉她什么? 这更提醒了她自己的欺骗,让她一想到就全身发冷的漫天大谎…… “曲唯兄——” 他没有给她机会,他的脸压了下来,埋入她发间,接着热烫的舌尖就舔上了她的耳垂。 “啊——”她惊叫,眼前如同炫了一道光,呼吸停滞。 “小凝不要怕……”他的话语揉进她耳中:“我的身子,也不会说谎的,听听看。” 下一瞬间,他的舌尖入了她的耳,她脑中轰然一声,只能听见他…… 若非是他紧紧压着,她早已滑入池底。 冰凉的池水似沸腾了起来,他的手抵在她脸侧的池壁上,只有身躯从头到脚紧贴着她,他什么都没做,只有他的舌…… “小凝在颤抖……不要怕,我不会动手,不会碰你的衣衫,只要你说停,我一定停,我只是要确定……”不知是他的气息热,还是他的话语更热,他的舌在她耳际徘徊,她的手指不自觉地陷入他的胸前,只因世界似乎在融化。 “小凝学什么都学得很好,只要是你热切想学的东西。来。” 他低下头来,鼻尖摩挲着她,让她屏息。“吻我。” 凝儿仿佛被魔咒牵引着,她睁大的双眼从那片黑带下移到那形状俊俏的双唇,那份柔软的湿热感仍留在她耳际,上次销魂的记忆又不请自回,她不自觉地舔了舔自己的下唇。 仿佛能看见她,曲唯有力的喉结滚动。“来。” 她不再犹豫,仰首贴上他那话声方落微启的双唇,舌尖循着回忆探入他口中。 他在她头侧的手握起拳,有力的身躯在战栗。 天!她无法思考!当她这样碰触他的时候,她心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与他给她的感觉……她想停,也不能停…… 不知何时,主控权又被他取走,仿佛他再也无法忍耐,他似乎比上回更加火热,吻尽她每一寸甜蜜,她的身躯被热热麻麻的绵力轻抚,像是他的手在每一处撩拨,竟是他浑身上下无法克制而进发出来的内力。 当她埋进他胸前不住喘息,才明显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惊得差些蹦离他的身躯。 他抬起头来,身躯毫不放松地抵着她,那被遮住的目光似乎要穿透黑布。“你……” 她要挣出他的怀抱,他的双手准确握住她的手腕,下身更加密实地贴紧,两人身躯的截然不同,此时明明白白地对比出来。 “你……”曲唯嘴角轻勾。“原来真是女儿身,我本来还不信……” 凝儿被吓醒了七,八分,但仍动弹不得,他深吸一口气。“原来只要碰上小凝,我的理智就不管用了,竟连女儿身都无法辨出,我的花御之名真要扫地了。” “曲唯兄,我……” “小凝不用急,这不会改变什么。”他终于收紧双臂,将她结结实实地抱住。“不管小凝是什么,对我都是一样的。” 凝儿极力平静下来,更拾起快被光的思绪。“放,放开我吧,曲唯兄。” “小凝明白我了吗?” 她的脸是一片的红,只庆幸他看不见,“曲唯兄是要我的身子?” “练武之人,身子和心是分开的吗?”他的冰冷气息又飘来了。 不知为何,这突然让凝儿的心暖了暖。“曲唯兄最近的脾气真不好。” 他一诧,似乎没有料到她有这样的反应,半晌才柔声说:“小凝在取笑我。” “曲唯兄,为何你不生气?我……欺骗了所有人。” “如果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算欺骗,那我才是天下第一大骗子。” “但……” 他的大拇指准确地轻按住她下唇,止住了她的话。“我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要不要公开,是小凝的决定。” “我不——” 她的话被厅外突然传入的声间截断。“曲唯!你在里面吗?” 仇映宫一向如黄莺出谷的美声是罕见的紧绷,接着又道:“阁下若不回答,就休怪仇某跟着硬闯!” 凝儿僵住了,没有料到仇映宫突如其来的介入,正要开口阻止,曲唯摇了摇头,即纵身出池。 “等我们走了再出来。”他大步离开。 凝儿没命地拭干身子,换好衣物,但听不清外头的声响,心急如焚,只恨手下的动作太慢。 此时曲唯已踏出内厅,仇映宫紧握着白扇,扫了一眼曲唯浑身滴水的衣服和遮目的黑布,冷声道:“这就是阁下的答案?” 赫沙刑踏入前厅,立刻察觉到两人不对劲,“两位大侠——”仇映宫的嘴角僵硬。“这位大侠闯入那孩子的浴池,我想听听他的解释。” 赫沙刑在瞥见曲唯的湿衣时脸色就变了,此时更是怒气难掩。“曲大侠?” 曲唯扯下黑布,终于开口:“无关王道推选,这是我与他的私事。”他沉着地说。 仇映宫踏前一步。“私事?火峰之顶,四人之决,容得下你的私事?笑话!阁下无心称王?别告诉我你将他弄上山来,不是为了推他成王!” “的确,阁下没有错。” 凝儿的脚步在厅外滞住了。曲唯的嘴角勾起毫无笑意的淡痕。“小凝,进来吧。” 凝儿一进前厅,仇映宫就踏上前。“他可冒犯了少侠?” 她的面容已不再泛红,此刻显得苍白。“美公子,谢谢你的关怀,我没事,我也想听曲唯兄的解释。” 她终于转向曲唯。“果真,什么事都脱出了控制,本以为我还会有更多的时间……” “阁下无需打谜语!”仇映宫似乎已忍无可忍。 "起初,我的确要推小凝成王。“曲唯对着小凝说。 “因为阁下可操控他?”仇映宫语气极度不善。 “确是我的计划。”曲唯仍密切注视着她,凝儿身子僵硬了。 “因为阁下自知无人缘,又不屑交际,自己无法赢得推选,是吧?” “仇大侠一向敏锐。” “但现在阁下在做什么?你眼见无法推玉少侠成王,于是就想毁了推选,干脆独占他?” “仇大侠以为那是退而求其次?”曲唯的目光未曾自凝儿脸上离开。 “仇某以为你全然不知道羞耻!” 凝儿震动了,转头看向仇映宫,他义愤填膺的神色,是她未曾在他脸上见过的,她真切感受到了他对她的深挚关怀。 “美公子……”她欲言又止。“曲唯兄说对了一件事,说到此处,的确只剩他和我的私事,我们必须私了,请美公子别再挂怀了吧。” “少侠应该已经明白他的居心!” “美公子,你信任我吗?” 仇映宫深深注视着他,低声道:“我不信任的,是他。” “美公子的确信任我,那么让我自己来解决吧。但无论私事如何,已与推选无关,我也决定退出了。” “玉少侠!”赫沙刑也惊声出口。 “我退出另有原因,日后如果能够,再向两位说明谢罪,推选不必被破坏,两位请一定要有人称王,曲唯兄,我们走吧。” 她头也不回地朝自己寝室走去,仇映宫举步想追,被赫沙刑阻住。 等曲唯也随后进入,凝儿轻轻关上门,才转过头瞪视着他。 “曲唯兄是铁了心,要将自己的称王之路毁个彻底吗?”她硬声问道。“终于愿意对他们开口,却尽找最不中听的话说?” 曲唯眼中一片阴霾。“我做的事,就是如此的阴谋,何须粉饰?” 凝儿深吸一口气。“告诉我……曲唯兄放弃收将决,跑到天术去,就是为了……让我也有机会上山?” “不错。”他静静地回答。 “如果我没有赢收将决呢?” “那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他语气淡然,含意却是无比深重。 “就因为……我是称王的材料,是让曲唯兄可以间接掌权的工具?” “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他的语气充满自嘲。 “什么意思?” 他俊逸的脸庞透出苦涩。“我一遇小凝,就知道你是我掌权最好的棋码。人见人爱,易博信任,而小凝……竟也信任我。” “为什么信任曲唯兄是很稀奇的事?” “不信人者,无人信人。这听来也许简单,但相处下来,终究是如此。我……从不信人。从小看尽了人间冷暖,而四周的人似乎能感受到我心中深深的愤懑与猜忌,人总怕我,躲我,或对我毕恭毕敬,却敬而远之。我所能做到最好的,也只是一种清高的气质。但无论如何,不会有人接近我……”他顿了顿。“除了小凝之外。” “明明是曲唯兄接近我的。”她低声道。 “小凝以为只要我开口,就会有人真心回应了吗?”他摇头。“你毫无戒心,我原以为你对人一律如此,但你对人虽坦然,却不会亲密。只有……”他突然消声。 “只有对曲唯兄而已。”她涩涩地说。 “小凝只记得我的名字,只愿称我兄台,只让我碰触到你。“他低沉地说:”这激起了我前所未有的占有欲,更想要霸占你所有的一切,连你口中难忘的每一个第一次的经验与人,都能教我疯狂地嫉妒。“ “曲唯兄……”她哑然了。 “是啊,疯狂。”他低低耳语:“痛苦挣扎着长大,已不再对人起兴趣的我,不再在乎任何东西的有无,为了王权可以不择手段的我,为你疯狂。” 凝儿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但那却又是他确确实实的话语。他不是在乎别人怎么想的人,从不屑说假话,想说的话才说,他若说了,那就是真的…… “仇映宫有点说对了,”曲唯粗嘎地说:“小凝无法掌握的,上山以后,原只是要当你全心信任的曲唯兄,让你对我言听计从,让你称王后随我的意志治世。但我发现自己竟不愿促你称王,又无法对你保持兄长般的距离,每走一步就又陷了一分。在地底之时,我是多么后悔让你陷入险境……到了最后,你终于对王道起了热忱,我却害怕得失了控制。我知道酋王产生的那一刻之前,我必然得你坦白一切,否则将永远失去你。 我几乎失去理智,身心都只能想着你要你而已。仇映宫以为闯入浴池是什么大问题,殊不知我根本是为所欲为的人,如果不是为了小凝信任了我话,不知多久以前早已要了你!” 凝儿说不出话来,被他激烈的表白造成震慑住了。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相识以来,她莫名地对他产生依赖,他自承认全是他处心积虑的刻意经营,但他处处护她助她,早已过了兄弟之情,称王之计。她不识世事,凭的全是本能,她毫无缘由全心信任的那个他,会是满心算计全无真心的男人吗? 不!如果有什么她真能确定,那就是一颗真心可以感应到另一颗真心,不论他曾有过什么样的预谋,在两人每一刻的相处中,只有真心才能水乳交融。 他不为自己辩解,只是坦然以对,也许迟了,却不容抹煞。“如果不是美公子相逼,曲唯兄什么时候才要告诉我?” “到不得不说的最后一刻。”他简单地说。“失去小凝眼中那纯粹的信任,是我此生中最大痛苦……如果可能,我会等到最后一刻钟。” 此刻的他,已毫无掩饰,语气中浓浓的痛苦,让她整颗心纠结起来, 她转开眼,让他看不见她眼中的情绪,自己的心翻腾着,究竟会变成什么样,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 “如今曲唯兄已告诉我了,那推选又将如何?” 他在桌前坐下,半晌才说:“如果我毁了推选,基于对那两人的道义,小凝一定会更加责怪我,所以你们三人无论是谁称王,我都会全力辅佐,绝无怨言。” “我们……三人?”凝儿愣住了? “我既然已经坦白一切,小凝将永远不可能受我掌握,那就应该称王。究竟为什么要退却?就因为小凝是女儿身?”曲唯毫不放松地问。 “那就是御书的密令。我绝不能冒险为你们带来杀身之祸。” “称王无须动干戈,况且,小凝真以为你若不愿意,那两人会对你动手?” “我如果坦然相告,他们会接受女子称王吗?天下人都知道我一路打上山来,又怎么能接受公然违背第一国法?” “这些是空言法纪,在我看来全然无关紧要。王道在于心,有心人才能得道。襄翼国法求平,何时规定女子不能称王?小凝只需要问自己一个问题——你想要称王吗?” 她想要吗?心底有一个声音,是她以前没有如此清楚听过的,把她震住了,她慢慢走到桌前坐下,一时无法开口。 曲唯凝望着她。“不管小凝要不要我,会不会原谅我,我都已经有所觉悟,我不再想称王,是因为自知不如小凝,而我无法真的利用小凝,是因为我做不出会伤害小凝的事,现在我能做的,只是让小凝做你真正想做的事,你想称王,我会以高臣之身,辅佐到你退位的那一天,无论你是否愿意与我比翼双飞。” “那是……曲唯兄真心想做事吗?” “世间事原不入我眼。我真心想要的,只是小凝,如果小凝不要我,我也别无选择。只能为你活着。” “曲唯兄!”那俊逸的唇微笑,此刻竟是无比温柔。“我原不同于寻常人,我的出身历练决定了我的心性,小凝不必觉得有所负担。我……自从遇到小凝,虽然没有一刻心中不在煎熬,却也是从未有过的……快乐。” 她心中的震撼是无与伦比的!从不谈情的她,自小浸沐在两老两情想悦却无视礼俗的氛围中成长,鲁婆婆对天下男人多有微诃,鄙夷男女之分,灌输她女子也可以同样无所不为的思想,甚而从未将她视为女子教养。 她以前没有想过情字,但懂得两老之间的真心,从不怀疑玉爷可以为婆婆生,为婆婆死,那就是……曲唯对她的吗? 在接到御书之后,她被迫正视自己的感觉,只觉得那样就是喜欢了,但比起他的深刻激烈,她是真懂了情吗? “小凝也许仍不知情为何物,但若要说小凝讨厌我,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我要肌肤之亲是我自私,但我一点也不后悔。身心都在一起,那是给,不是取,在妓院长大的我,寻常欢乐我根本不屑一顾。我要是只是小凝而已。”他黑眸浓烈。“现在一切明说了,我只能等,等小凝的决定……或以后长大了些,能够真正感受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曲唯兄仍把我当作孩子?”她苦笑。 “我这双阅尽风霜的眼,恐怕永远都会那样疼惜地看你。”他伸出手,轻抚过她耳边的发鬓。 她心突跳!“曲唯兄……触摸起来总是很热……” “那是情欲。” “什、什么?”她结巴地问。 “那是对你动情,只有对你这样,对旁人可不会。” 她觉得自己也变得热烫起来,不只是耳鬓,似乎浑身上下都血液窜流。 “曲唯兄……你现在是故意的吗?” 他手指一滞,慢慢收回。“这是我自找的……”他叹息,声音中的落寞,她似乎曾在某个晚上听过。“信任一旦失去。永远不复当初。”他摇头。“不,从很久以前,我就无法再对你用上任何心计。我对小凝,已经不能攻、不能守、不能掌握一丝一毫了,我连克制自己都不能……这就是我的报应吧。” 他无声地起身,走向门口,背影散发出无限的痛楚,她差一些就唤住了他。 但心里有什么止住了她。她有一个重大的决定必须要下,她……也没有时间了。 第九章 隔天早膳,凝儿一如往常是第一个到,不谙厨事的她这次却没有等赫沙刑来下厨,勉力拼出了一餐等候大家。 曲唯是第二个出现。他默然坐下,仅是看着她。她发现他比从前更能让她心跳,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她面前、甚而在她思绪中,就能让她无端心跳发热。 是因为他说的一切吧,她……每个字都记住了。 不,是因为自己的心…… 她垂下眼不再看他,也没有开口,所幸其他两人很快就出现,只是气氛并未缓和。 “少侠脸色不太好。”赫沙刑蹙眉看着他。 “昨晚有很多该想的事,必须今早告诉两位。” “少侠……还好吗?”仇映宫脸色肃然,语气中是努力压抑的复杂情绪。 “我很好。”凝儿深吸口气才说:“两位一直都对我这么好,所以就算违背王令,我也决定开诚布公。这对两位也许极端不利,但我认为是唯一公平的做法。” “违背王令?”赫沙刑掩不住惊色。“不,若对少侠有害,还是不要说的好。” “好公子,你真是个好人。”凝儿动容。“但我非说不可,因为……我从小到大如果只从两老处学到一件事,那就是心里觉得对的事,就应该那么做。” “你说。”仇映宫点头。 凝儿闭了闭眼再张开,眼中充满决心。 “我欺骗了大家,”她扬声道:“我并非男子,我是女子之身。” 两人倏然立起,再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事!仇映宫脸上神色变了又变,移到曲唯身上。 “阁下早知道了?”他控诉般道。 “只早了几个时辰。”曲唯开口回答。 “曲唯兄既已知道,两位也不该再受欺瞒。御书中省略了这一点,明显是给我的警告,要我不要再梦想称王。我可以放弃,但两位大侠有权知道其中原因。我很庆幸曲唯兄一上山就阻止我随意动手,所以才没有害到大家。我……真的愧对大家!”她立起身来,深深一揖。 “少侠……竟是女子?”赫沙刑似乎仍不可置信。“你的身手……” “我很幸运受了不问世俗的两老收养,才能学成小小的本领。我狂热于武术,上山来本是要跟诸位习武,但就算要借口狂妄无知,终究是坏了大事——” 仇映宫打量她的眼光有了不同。“仇某真是……”他止住了。“近来仇某还以为自己……”他再打住,一向能言善道的人居然口拙了。 “仇大侠不必自艾,否则在下岂不更加无地自容?” 曲唯这一句使得众人惊异地看他,因为是这样一句半安慰、半自嘲的友善言词自曲唯口中说出来……几乎是从前想也想不到的事。 仇映宫眯起眼来。“曲大侠出身特殊,竟然真的没有看出?” 曲唯淡然道:“在下能看到的已然足够。” 这一句也满含深意,使仇、赫两人又一顿。 自上山以来,曲唯对凝儿的态度极为低调,若非仇映宫与赫沙刑洞察力过人,凝儿又从不掩饰对曲唯的亲近,寻常人怕是难以看出曲唯的用心。 然而一旦了解曲唯的性格,他的举止就只能以惊天动地来形容了。孤绝漠然到不喜开口或近人的他,竟不但允许凝儿近身、相谈,还似乎无微不至的守护…… 利用凝儿作为掌权的工具,原是冷血至极的手段,一旦开口绝无假话的他,也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那么,他现在说的,也是真真切切的自白。 仇、赫两人知道,曲唯是在承认什么样的事实。 仇映宫被撼动了,他所认定的玩弄与阴谋,是他宁可相信的一面,他不愿去想曲唯有任何其它的用心……原因是什么,他自己一清二楚。 他打一开始就对曲唯心怀戒意,那浑身的冷意毫无人气,加之目空一切的封闭态度,除了凝儿那样纯净无暇的孩子,哪里会有人愿意接近? 他以为自己早已看穿曲唯的居心,难道……因为自己的私心,竟没看出其中的真相? 他看着曲唯与凝儿彼此互望,仿佛有道无形的牵引,不容斩断,然而隐隐的张力却呼之欲出,像是拉扯着的两端都有着强烈的意志。 这两人……仍有矛盾? “酋王没有废止这一次推选,就是没有怪罪小凝,而我已经无法掌握小凝了,那么你还有什么不能称王的理由吗?”曲唯定定地说。 “有。”凝儿同样镇定地回答:“如同美公子点醒我的,我上山动机不正,而酋王要提醒我的,是我上山身份不正。如果我真的能够冠冕堂皇,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表明女儿之身?” “那是国法不公。”曲唯简单地说。“要改国法,空说是无用的,小凝若能称王,便是最好的理由。” “少侠不想称王了?”赫沙刑问道。 凝儿咬着下唇。“是不够格称王了。” 曲唯看向其他两人。“在下早已不希望小凝称王,没有一个男人乐意与天下人分享心中的珍宝;但那是在下的私心,无足轻重。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两位可同意小凝所认定的,她已经失去称王的资格?” “在下不同意。”赫沙刑摇头。 “仇某也不同意。”仇映宫扬眉道。“火峰之顶尔虞我诈,都在拼命,少侠却是天下少见的专搞公理正义。试问这样的标准,历来酋王哪个合格了?” “两位大侠真是义气,我心领了。”凝儿轻声道。“难道两位自己不想称王吗?” 赫沙刑和仇映宫互望一眼,仇映宫微笑。“四人必须同推一人,一人得四票,少侠以为赫大侠与仇某谁能做到?” “都可以啊。”凝儿蹙眉道:“两位都是如此的人才——” 仇映宫的笑极为动人,好似非常开心。“赫大侠可愿意给仇某阁下那一票?” 赫沙刑摇头,仇映宫笑出声来,笑得眼弯弯。“少侠懂了吗?” 凝儿的小脸陷入深思,一时没有回答。 仇映宫长长叹了口气,半晌转向曲唯,满含深意道:“曲大侠在冒极大的险。既然已经无法掌握她,阁下可知道酋王对高臣而言,可以是如何的遥不可及?” 曲唯淡然道:“在下坦承一切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有了觉悟。” “倘若玉少侠果真称王,曲大侠可愿意郑重允诺,一切公私分明?” 赫沙刑严肃地问。 曲唯目光清明。“她只会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众所皆知,在下的判断远不如她的绝对纯正,甚至天下人的判断都无法匹敌,我们三人,最后都只能心服口服而已。而只要我曲唯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再妄想玷污那份独一无二的纯粹。至于私事……赫大侠以为在下还有说话的余地?“曲唯的淡笑有些苦意。 凝儿似乎此时才从冥想中脱出,脸上倏地刷红。“曲唯兄在胡说些什么!” 曲唯柔声道:“什么也没有。小凝想好了要推谁了吗?” 凝儿被问住了。“我……” 仇映宫又笑。“就是你了!” 凝儿脸色不红了,倒是有些苍白。“我已经说过——” 赫沙刑破天荒地打断她:“我再问少侠一次,少侠不想称王吗?” 凝儿张了口又闭上,好一晌才终于说:“我当然想。” 仇映宫打开白扇,慢条斯理地说:“那不就成了。” 凝儿抿抿嘴,似在心中挣扎着什么,仇映宫笑了又叹:“某人一心只知道公平正义,顽固的脑袋看来需要别人敲一下才会醒。也罢,酋王需要三名高臣,就是因为再高明的心智,也免不了有盲点吧。” “美公子,你别再开我玩笑了,我是很认真的。”凝儿不悦地说。 “仇某再认真不过了。少侠可愿意听我解释,为什么我等四人之中,少侠是当仁不让的酋王最佳人选?” 凝儿脸上果然写着不信,仇映宫老神在在地看向另外两人。“如果仇某说得不对,诸位尽可纠正。” 曲、赫两人点头。 “先说赫兄好了。赫兄虽然为人正直宽容,极有王者气度,然而凡事不出头、不领先、不号令。王者,天下仰望,必须走第一步,出第一个主意,下第一个决定,这并不是赫兄。仇某说对了吗?” “仇兄说得极是。”赫沙刑平和地说,丝毫不以为忤。 “而曲大侠——”仇映宫邪邪一笑。“武艺或许高强,但是作风乖僻,不擅交际,要成为亲民爱民的王……即便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份亲和气质。一旦成王,怕是满朝文武心怀戒惧,天下人中,只有少侠一个人愿意接近。我想这个道理,曲大侠在把少侠弄上山之前就已经心知肚明。” 曲唯似乎不介意他露骨的说法,只是挑了挑眉。 “而仇某自己,”仇映宫贝齿晶亮,美颜生动。“有正路总想斜着走,说个话总想拐儿弯,向来引以为乐,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后来遇上少侠才明白了……” “我嬉笑人间,把旁人全看成玩物,就是因为看不起人;想称王,是一心认定只有自己够格,别人都是望尘莫及……总归一个字,就是狂。” 仇映宫自嘲地笑。“反观少侠,虚怀若谷,即便才智武术都是天下绝顶,却从不自认高人一等,只是一心求知——假以时日,不知道还会有怎样无穷无尽的修为。一旦成王,也一定会不耻下问,纳言忠臣,与百姓同乐。仇某已满,便难以再容,就算现在有所觉悟,恐怕心性难改……至今为止,也只有少侠能入我眼里而已。这样藐视天下的王,怎么会是百姓之福?虽然要仇某说这些不太好受,但扪心自问,仇某的确不适合称王。” 凝儿听得震撼!她对王道充满向往,心中的火虽已点燃,但正如仇映宫所言,她从不自认高于其他三人……难道他说的没有错,她竟是四人中的最佳人选? 仇映宫合起白扇。“仇某以前从未真正佩服过人,少侠有的是一颗最纯正、最敏锐、也最热情的心,王道不过如此而已。” 赫沙刑点头。“少侠称王,在下会非常开心。我们三人各有长短,但要人我们心平气和共营国事,只有少侠一人能够办到。少侠不必担忧位高责重,我们一定尽心尽力帮助你。” 凝儿神色不定,曲唯深深看着她。“小凝,我们三人已经做了选择,但你不必勉强,再好好想想吧!虽然我促你称王,但那也只是认为小凝真正想要如此。最终能决定的,只有小凝自己的心而已。还有几天,小凝不用急。” 凝儿没有期待真会有这样一刻,其他三人一致推选她。她空有热忱,但何德何能?他们在她身上究竟看到了什么她没有看到的? 除了问心,还能问谁?两老不在身边,酋王御意难测,她……必须一个人下这个决定吗? 如果连这个决定都不能下,将来又如何能为天下人做决策? 她深吸口气,忽然漾起笑容,眼中是充满决心的神采,双手拿起碗筷。 “诸位真狠,丢给我这样的难题啊!那今天的早膳我做得再怎么难以下咽,也非吃不可了,否则怎么有力气去好好思考?诸位不喜欢也不准抱怨,免得我更消化不良!”毫不客气地就开始吃了。 仇映宫噗哧一笑。“我们的少侠,终归是无忧无惧的本色啊!仇某简直等不及那上朝的日子了,看少侠日理万机仍然能不失笑颜,以那份阳光般的魔力引领臣民,成为襄翼或天下万国都绝无仅有的亲民之王。” 凝儿塞了满嘴,咕噜了一声,大约是要仇映宫别再夸张。 赫沙刑跟着动筷。“少侠做的饭并不差。” 凝儿好不容易咽下饭,猛力摇头。“好公子,明日还是你来做好不好?不然干脆教教我吧!婆婆不让我进厨房,除了她最擅长的烤饼之外,每天膳食都要玉爷做,说什么是给孟老夫子的教训。美公子,这又是什么典故啊?” 仇映宫哈哈大笑。“这是因为孟子有言,君子远庖厨。本来是指不忍见牲畜被宰杀下饭,仁心而已;但后代男子平常以此为借口让女子下厨,你婆婆不服,于是就不让你做了!看来有其婆必有其女,少侠不受男女陈俗桎梏,才会如此不凡。” 就算很受不了自己的厨艺,凝儿还是吃了个饱,只是吃得满怀心事,话也少了。 仇映宫和赫沙刑煞有默契,谈笑风生。唯独曲唯不曾再开口。仇映宫睨了他几眼,终于忍不住问:“曲大侠,不会吧?难道又锁上那金口了?” 曲唯像是没有听见,迳自进食,仇映宫哀叫一声。“仇某以为阁下终于变成正常人了,原来只是情况特殊、特别破例吗?” 曲唯仅仅瞥了他一眼,仿佛嫌他吵。凝儿差点喷饭,呛咳了好几声,曲唯伸手轻拍了她背后几下。 “这样将来如何共事?少侠劝几句吧。”仇映宫不怀好意地邪笑,风情万种,却有些看好戏的兴味。 凝儿嫣然一笑。“就算当今酋王,也未必能强迫曲唯兄开口,美公子还是算了吧。” “不,酋王算什么,天下偏偏就有一人可以叫曲大侠做任何事,少侠还不明白吗?” 凝儿眨眨眼,脸开始发热。曲唯放心碗筷,手势极快,一团饭不偏不倚就飞向仇映宫嘴中,幸亏仇映宫只慢了半拍,及时闭上嘴,以手险险接下饭。 “曲唯兄!”凝儿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两人早已动过手,不是第一次如此沟通。 “阁下算是客气了,只是要仇某闭嘴,以你的身手足以把饭硬塞进我咽喉。”仇映宫苦笑。“仇某接到警告了——你所谓的私事,从此是禁地了,是吗?” 曲唯若无其事地重新拿起碗,还帮凝儿夹了些菜。 赫沙刑笑着说:“少侠不必担心,一个月下来,大家都熟识了,如不是彼此欣赏,绝对无法放下身段共推一王,愿意从此共治国事。” 仇映宫作痛苦状抹抹嘴。“要跟个坏脾气的闷葫芦共事,若不是为了少侠,仇某死也不会蹚这趟浑水,宁可失去一生一次的上朝之路。少侠明白你称王的必要了吗?” 凝儿笑了。“美公子,我一直想跟你说,你的邪派角色扮得不甚逼真。你的心比你的人还美,你的反话遮掩不住你的真心,你其实是个处处贴心、名副其实的美公子。” 仇映宫一怔!凝儿的话充满恳切,连惯于掩饰的他也不禁动容。他轻叹了声,音色极美。“少侠不仅能看到人心深处最好的一面,还能激起人本来不知道自己有的潜能,仇某有幸认识少侠,一生将受益不尽。” 凝儿这次没有再嘻笑着把赞美推掉,认真地点头。“我也是。无论称王与否,向三位大侠所学到的一切,我终生难忘永远地感念。”她深思地说:“能上山来真是太好了!无论如何,希望有更多女子也能有这样的机会……” 她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起身向众人一揖,就慢慢出了厅。仇、赫两人看向曲唯,他只摇了摇头,示意众人任她去。 “若不是知道她比谁都能胜任,真不忍心让那样的心性去担起那么重的国事。”仇映宫又叹了口气。 曲唯默默啜了口茶,目光仍望着那红衣早已消失的方向,久久不离。 隔天众人却发现,凝儿下山了。 在她房中桌上仅留了一张字条。 ——谒见酋王,有事请裁,速去速回,切勿挂怀。 “阁下不可能错过她的一举一动,为什么让她单独去见酋王?如果酋王真的怪罪于她——”仇映宫倒是三人中最坐不住的人,冲着曲唯就责问。 “仇兄。”赫沙刑安慰道:“玉少侠必然是不愿意为我们惹上麻烦,怕我们为她强出头,所以自己挑了起来。在下同意曲大侠看法,酋王至今没有撤销推选,应该是不怪罪玉少侠隐瞒身份。” “但阁下怎么放得下心?”仇映宫仍不放过曲唯,极度的忿懑溢于言表。 赫沙刑又说:“我去查了马厩,除了少侠常骑的那匹不在了,还有一匹显露风霜疲态,似已奔驰了 一夜。我想……曲大侠是一路跟随,暗中确保少侠平安下山了吧?” 仇映宫看着曲唯,平静了许多。“真是的……这样看来,阁下没有守在山下等候的唯一原因,是要看住我们两个不去坏她的事?” 曲唯神色平静地迎视两人,仿佛他做的是天经地义的事。 仇映宫重重叹了口气。“阁下真的……让仇某意外。这是阁下重新争取她信任的方式?给予她毫无保留的信任?” 曲唯没有要否认的意思。赫沙刑又开口:“玉少侠不会有事的。当她认真起来,任凭酋王也不能不深深折服。那份真心的力量,难道不是我们心甘情愿为她效命的最大原因吗?” 仇映宫又看曲唯,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说:“我想阁下应该等不及去山下等她了。放心,就算仇某想做什么,赫兄也不会让我做的。” 曲唯微微一笑,三人交换的目光似是一个全新的了解与信约。曲唯转身,快步出了殿。 “仇兄很了不起。”赫沙刑少见地先仇映宫开口。 “仇某吗?”仇映宫苦笑。“赫兄……也看出来了?” “因为少侠是那样的人,任何人倾心于她都是理所当然的。在下只敢把她当弟妹般疼爱,这也是在下心性使然,正如仇兄一语中的指出过。” 仇映宫语气满含无奈:“当你的情敌偏偏是生平少见的高人,又对她一心一意,你能怎么办呢?” “重要的是仇兄尊重少侠的心意,不加以破坏干扰,在下实在很佩服。”赫沙刑诚心地说。 “仇某想过不知多少次了。”仇映宫重重叹息。“但对她,却是怎么也做不出任何不正不义的事,甚至连做不到最高尚的境界,都似乎会亵渎了她……她的影响力实在太可怕了。” “仇兄听来并不后悔付出真心。” “后悔吗?”仇映宫终于又微笑。“真能为她做点什么事的话,应该也算难得的幸福吧!仇某其实仍是很贪心的。” 第十章 凝儿未上山道远远就看到曲唯在马上等候的身影,她心跳起来,策马趋近。 “曲唯兄。”她停下来,有些愧色。“大家……” 他翻身下马,神色又是她难解的那种。“小凝一路都没有休息?” “我想赶快回来……”她语声戛然而止,因为被他抱下马去。“曲唯兄!” 下一刻,她又被他放上他的马,他随后即翻身而上,坐在她身后。 “我的马比较不累,所以骑我的。你放松休息。” 他们上路,他一手紧抱着她,双腿紧夹着她的,她很庆幸他看不见她眼中的羞赧。“可是我的马……” “它不是懂得认路?”他接口。 她闭上嘴。这样共骑,使她更意识到他身形是如何的修长有力,紧密;不断的摩擦让她整个乱了心神。 “下回再让我如此担心,惩罚会比这个更重。”头上飘来这么一句。 更……更重的惩罚?凝儿整张脸红透了,更糟的是,自己竟然开始胡思乱想。 她没命地转开思绪。“曲唯兄……不问我见酋王的事吗?” “公事的话,为求公平,还是等回去一起说吧。” “公平?”她奇道,这像是她会说的话,但……曲唯兄? “难道小凝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对我的影响?”曲唯语气平平的。“旁人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的心在跳,可是非常……快活!他的话有如他的身躯,将她紧紧环绕,她……一点也不讨厌这种感觉。 “曲唯兄是什么时候开始……”她问不下去,庆幸自己不用看他。 “开始被你搞昏头?”他语气中是少见的风趣,稍稍帮她挥去几分羞涩。“很难说。正如仇映宫那个聪明过头的小子说的,我自欺欺人的功夫做得太好了。” “原来曲唯兄在隔壁真听见了。”凝儿不甚意外。“那……是闯进曲唯兄房间那时候开始?”她身躯又开始发热,记得他那个拥抱给她的所有感觉。 “一回想起来,开始隐隐自觉不对劲,是看小凝上擂台。起初看得赏心悦目,后来甚至跃跃欲试,等不及上山后可以跟你过招。但不知怎地越看就越不舒服。看到那四人决,小凝故意不避那狐塘三,我差一点就要出声喝止你,把自己吓得不轻。” “谁啊?”凝儿一时想不起来。 “大棒子。”曲唯换个方式说。 “啊!是他!”凝儿兴高采烈,接着才惊讶地问;“那么……早?可是曲唯兄说过是上山之后……” “要说是发现再也骗不了自己,应该是小凝要求跟我过招,我想也不想就否决了,然后自问为何和你动手的念头变得如此不可能。” “不可能!”凝儿惊得转头看他。“我还要跟曲唯兄学呢,怎么说不可能!” “要我对小凝使出一丝一毫功力相攻?”曲唯摇头。“我不知道要怎么办到。” “可是……”凝儿想到什么,决定又不说了。 她转回头,想到自己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曲唯兄曾怀疑过我是女儿身?” “早先确实不曾。” “曲唯兄还待过妓院呢,还是无法一眼看出吧?”凝儿笑得得意。 “你裹得那样紧紧的,看成一个发育不良的少年,也很自然。” 她脸微红。“那究竟是什么时候被你识破的?实在不服气,人家那么努力了!” “小凝做得很好。”他由衷地说,那语气中的笑意虽淡,却饱含宠爱。“如果不是姓仇的,我也不会注意到。” “美公子?”她奇道。 “我会对你如此,那是我不在乎男女。但他那夜私访,真情表露出来,我就开始怀疑……你有可能是女儿身。” “美公子的……真情?”凝儿这下真的吃惊了。 “小凝不知道?”他的语气有些紧绷。“也是。说到情字,小凝实在太纯。” 美公子对她?她心中除了惊异,不禁升起歉意。 “小凝不必在意,仇映宫心里很清楚你如何看他。” “那……”她咽了口气。“为什么因为美公子而怀疑?” “我在妓院阅人无数,要说姓仇的有断袖之好,我是万万不会相信的。”他说得僵硬,显然非常在意那个美公子。 “曲唯兄为什么那么注意他?” “说你小,还真是小。”他轻抚她束起的秀发。“情敌之间,怎能不在意?他对你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话,我都很在意。” 情敌啊?听起来真……真是教人无措。凝儿自忖一向大方爽快,可是一谈到情字,她就全身发软、心坎发颤,完完全全把持不住,也非常地……不习惯。 “那如果……我真是男子呢?”凝儿虽然内心明白,还是忍不住问。“曲唯兄当真不在意?” “我要的就是小凝,不是一个女人。”曲唯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即使认为你还太小,我也没有放手,不是吗?” 他望向远方,又说:“我的过去,你也知道,世俗于我,不过是一堆垃圾;世人脸孔,丑恶无比,我什么都不在乎,直到我养父点醒了我—— 不喜欢这个世界,那就去改变它;若要改变它,就先要掌控它,于是我想要称王。” “但是不爱近人,称王谈何容易?我决定不管如何,先从收将打上火峰之顶再说。然后……就遇上了你。” “但在酒馆那么多人,为什么突然注意到我,还开口相助?” “因为你的气质。” “气质?” “走遍江湖臣府,从奴婢到酋王,我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干净的人。” “干净?”她奇到。“我那天赶了一天路,沙子都进到耳朵里去了!” “是说你的心。”他笑。“你内力淳朴,身手轻盈,遇上人坦然以对,遇上事全力以赴,遇上难题不忧不惧。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过的……纯粹。”他顿了顿。“你让我自惭形秽。” “什么!”她不平。“就因为曲唯兄那根本无从选择的出生?你一点也不——” 他摇头,“不是出生,而是选择。我选择了愤世嫉俗,冷眼以对,因为那最容易。”他语气中隐含着忧郁。“不近人,不付出,就什么也不必去在乎,永远也不必再失望。” “曲唯兄……”她觉得眼眶热热的,双手覆上他紧抱着她腰间的手臂。 他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轻喃,灼热的呼息烫着她的耳廓。“小凝,我已经知道了,真正的希望,就是找到一个我可以永远付出的人。”他沙哑的声音让她心悸。“无论小凝能不能爱我……我永远不会再寂寞了。” 凝儿闭上湿润的眼,让他热烫的体温与激烈的情感将她层层包围,直入她心底最深处。 两人回到殿中,凝儿先是赔罪,赫、仇两人却似乎看到她平安回来便十分欣喜。 “少侠是要告诉酋王什么?”仇映宫问。 “是要向酋王请罪,并请示我究竟能不能合法成王。”凝儿答道。 “酋王却似乎不太惊讶,只问我一件事。” “什么事?”赫沙刑问。 “问我是否要以女儿之身登基。” “真是犀利!”仇映宫赞道。“酋王是在测你的勇气了。” “是。要开诚布公,其实是比较难的选择,可能受到天下人的质疑挞伐;然而若酋王与诸位愿保密,我也不是不能瞒天过海。” “少侠的回答,倒是不问可知。”赫沙刑笑道。 “真的?”凝儿有些意外。“我这么好读?” “不是好读,而是正直。”仇映宫说。“既已认定王道,你一定会选你认为最正当的路走。” “结果酋王竟然笑了,还开玩笑说他很惋惜自己当的是王,不是我的臣。” 其他三人相视微笑,仇映宫说:“少侠以为这是玩笑?” “那当然!”凝儿瞪大了眼。 仇映宫掩嘴笑。“酋王还说了什么?” “问我在下山之前,还有没有想做的事,于是我得到了他的御令特许。” “是什么?”赫沙刑期待地问。 凝儿脸色沉静下来。“酋王特许我可以和诸位完成真正的四人决。” 三人反应不一,仇映宫张着美口,赫沙刑缩了缩高大的肩,一脸为难,曲唯则是变了脸色。 “我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提议,但我要请诸位先听我说完再决定。” 凝儿环视三人。“诸位似乎已经达成共识,要推玉鲁为酋王,决定已下,不再反悔?” 三人肯定颔首。 “那么,在我正式接受之前,这是一个请求,而非一个命令。这也是我给我自己、以及我们四人的试验。” “少侠想分出四人的高下?”仇映宫蹙眉。 “不。”凝儿扬声道:“我想先请问三位,我们四人,是不是朋友?” “是。”只有赫沙刑回答。 凝儿微笑。“如诸位所见,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吧?好公子心无旁骛,除了对王的忠心,你推心置腹,毫无疑问能视我们每一个人为朋友。” 她转向其他二人。“然而人的关系可以是多么地复杂……两位大侠之间,及与我之间,我不确定是否能够理得清楚。我对人之常情认识不够,但练武之人,是以武术之心来修身、识人、处世。我离家以后发现了一件事——我可以与人从交手中交心,从切磋武艺中彼此观察学习。我想要知道的许多事,一定可以从四人决中找到答案!我相信,三位彼此之间,也是如此。” 赫沙刑开口了:“一旦交手,必有危险,少侠是酋王之身,又是我们最为珍视的朋友……” “好公子说得一点都没错,这就是我要四人决的第二个原因。” 她环视众人。“四人决一开打,诸位会怎么做?择守不攻?全心放在守护我上头?我想,整场四人决,会变成我一个人的独脚戏吧?” “我离开王宫之前,酋王问我上山后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我说,是他的‘四推’。我知道自己心中的王道是怎样的了……我要的不是一人独裁、三人辅佐,而是四人合治。” 她说得斩钉截铁,众人听得惊住了。 “四人合治……但这不合襄翼国法。”赫沙刑说。 “我要改的法,岂只是女子不武而已?”凝儿坚定答道。“当然,改法程序繁复,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到,但只要诸位同意,那么我就可以先得实,后正名。我希望在登位之后,凡事四人合议,一致同意后,由我来颁布。如此合我们四人之力,我相信事无不成,业无不立。” “所以你要四人决,是要我们摸索出四人合战之道?”仇映宫深思道。 凝儿点头。“将来我们各持己见、互不退让时,如何是好?或者诸位为保护我、反而阻拦我做应做的事,我又如何是好?如果我们现在连四人决都不敢打、不愿打,将来百战千役,又该怎么去打?” 众人皆沉默了,三个男人心中的挣扎,许久才有了结果。 赫、仇两人严肃地点头,只有曲唯仍未表态。 她转向曲唯,从方才到现在,他眼光晦暗,几乎毫无反应,有如一座石像。 “曲唯兄,我能够下山,是你放我走的,我好生感动,因为我知道,曲唯兄有多么勉强……”她眼光柔和下来。“我若成王了,曲唯兄会很累吧?我不希望这样。我希望,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相对的、平等的。” 她仰望那双黑得让人心疼的双眸,心中是灼烫的,因为深深感应到了他的疼痛。 “曲唯兄,无论如何危险,你让我走了,我知道你是相信我的。现在我要求的,是你相信你自己。”她两手执起他的右手,修长的手指上是粗茧,还有一名武学高手特有的硬骨。“即便使出全力,你不会伤我一分,因为身心合一,是不分家的,曲唯兄曾经这样告诉过我。所以……曲唯兄能相信吗?” 曲唯眼中有激烈的风暴,但在她清澈透明的眼光下,那份风暴渐渐平息了—— 她的话语,是她第一次表白了她的心,第一次告诉他,她的确懂他了;他的信任,已经愈合了任何的欺骗……她在告诉他,他们的将来,会是什么样的可能。 他的眼闪着不曾有过的晶亮,长长的眼睫轻轻垂下,大手翻转,轻柔地检视她绷带已除的手掌,手指抚过开始褪淡的疤痕。 “我答应小凝了。”曲唯终于嘎哑地开口:“因为我相信小凝……更胜于相信我自己。” 她泪水盈眶,只能点点头。 放开手后,看了众人一眼,凝儿深吸口气拔出腰间小剑。“我可有大家的承诺,全力以赴?” 仇映宫严肃地点头。“既已决定要四人决,我们不会辜负少侠的用心。”他解下腰间的白色长带,上头缀满碎玉。 凝儿吃了一惊。“我一直以为美公子的兵器是那从不离手的白羽扇。” 仇映宫勾唇一笑,拍拍胸前衣下。“那是装饰品,仇某诡计多端,怎会让人摸透兵器是什么?” 赫沙刑看向仍文风不动的曲唯。“曲大侠也不用兵器。” 曲唯看到凝儿微笑,眯起眼睛。 “曲唯兄难道不知道,我遇人一定先看兵器?”她轻笑。“初识那夜,曲唯兄的手很少伸出长袖之下,我好奇得很啦!”她伸伸舌头。“后来在地洞中曲唯兄硬要搀扶我,我就偷偷摸到了。” 曲唯叹口气,神情倒是漾着柔意,袖口翻开,腕间正是绑着一把微弯精刀;他一按,刀身即弹出,可使可藏,随心所欲。 “藏锋果然是阁下的风格。”仇映宫仍忍不住调侃,而曲唯是照例不予理会。 “两位大侠可介意先开始?”凝儿有礼地说,瞟了曲唯一眼。“我给了一个承诺,不能毁约。” “那有什么问题!”仇映宫跃跃欲试。“赫兄,仇某失礼了!” 仇映宫手轻一抖动,长带如风卷出,一个“无意苦争春”左晃右绕,下似往赫沙刑而去,然而无形内力牵引,一圈便来到赫的颈边。 赫沙刑矮身轻弯,左手空拳带动气流,竟吸收了牵引长带的内力,使得长带在空中一滞,接着右手忽地实拳,将长带尾端打回仇映宫。 拳力与带上碎玉互击,发出铃鼓般好听声响,仇映宫雪白的身形极快,已再出一记“只有香如故”,长带卷回时,人也晃至赫沙刑身后,赫被人与带双包围,想要连出两拳化解己难,然而他不疾不徐,转身面对仇映宫,手刃劈向仇映宫持带的手,仇手肘外拐避开,然长带亦受牵动,错过了赫的背后。 此时赫沙刑有机会追击仇映宫的长带,然而他又是一个空拳,让仇映宫重新布局,他自己则有机会评估长带的重量长短。一待仇映宫收带,赫沙刑双掌齐发,正对长带施力的中心,一时内力四布,封锁住长带可能攻出的战域—— “曲唯兄,我知道好公子为什么拳术中含有空拳了。”凝儿喃道。 “他的拳如其人,宅心仁厚,这些空拳如不是要吸收对方攻势,便是要让两人得以回归完整攻局,可谓大器之至……加上他又不用兵器,越打下去,对方越感到他的谦让,就越难下重手或毒手,对决也越可能和解。所以呢,这是君子之攻。” “很好。”曲唯赞许道。“那仇大侠的攻法呢?” “美公子……”凝儿沉吟道:“使带如舞,巧妙非常,加上美公子灵动轻盈,让对方疲于奔命,华美又流利,很像美公子的文采——这是才子之攻。” “那么若他俩长攻下去,最后谁可能胜出?” “嗯……”凝儿又看了许久才说:“不分胜负。” “哦?何以见得?”曲唯微笑。 “好公子攻法虽然是求敌我不伤,却也必须全力压制对方,才能够尽早停战。美公子攻法千变万化、美不胜收,然而速度快就耗力多,必须求速决,所以也不会恋战。这样说来的话……”凝儿笑了。“双方一定会同找机会收手,就算稍有高下之分,也不算真的胜负。曲唯兄认为呢?” “小凝说得很好,只漏了一点。” “是什么?”凝儿兴奋地问。 “两位的攻法,是出于心性。” “心性吗?”凝儿偏了偏头。“好公子宽厚,不会在意表面胜负;美公子外表上故意给人虚荣狡诈的印象,其实心思缜密温柔,又喜欢游戏取乐,所以诈输以求和气,让人高兴,自己也暗笑,也不是不可能……”忽然叫道:“我懂了!好公子直来直往,不愿取巧,美公子一定会做什么手脚,让好公子不知不觉胜出!” 仇映宫突然收了长带,翩翩卷回自己腕上,白衫轻曳,姿态如诗如画,只是脸上写着很不相衬的埋怨。 “两位这样一说一唱,戏都被拆解完了,叫人如何打得下去?” 凝儿不禁笑起来,头一次觉得美公子像个小男孩一样可爱。“真对不起!我被玉爷这样边看对决边分析给教惯了,而且曲唯兄本来就答应教我——” 赫沙刑点点头。“曲大侠不吝我等听进,实在慷慨。” “为什么我觉得赫兄也越来越被少侠给同化了?”仇映宫朝天白了一眼。“被说光了,还谢人家!” 赫沙刑只是笑,转向凝儿,眼中满是佩服。“真被少侠领悟出了在下铎鹰拳法的精义,真是了不起。” 凝儿摩拳擦掌,握紧了手中小剑。“曲唯兄,你答应过的!可以了吗?” 曲唯的神色交织着勉强与宠溺,终于点头。 凝儿踏入了两人的攻域,曲唯立即跟进。仇映宫的白带长尾在地上轻轻滑动,蓄势待发,赫沙刑灰眸沉稳,双拳轻握,内力无形却饱足。 凝儿明白其余三人不可能先攻,于是毫不迟疑地舞出她的“多情留客”,剑锋轻柔,一一流转使向众人。以小剑而言,过于贴近敌方身体了,让自己没有太多退路,然而她没有一招是指向敌方要害,剑路缠绵绪蜷,比较像是一种邀请,而非攻击。 “真美!”仇映宫赞道,长带挑起,卷向小剑,力道虽然温和,却非虚掩。凝儿一笑,再出“此欢难觅”,红衣身形开始追随小剑,剑到人到,长带每每被内力挡开,竟是捕不住剑身。 凝儿看另外两人还是没有动静,剑势突变,“何辞更一醉”带着狂妄之气,直刺向曲唯,同时左足红靴飞踢,好似酒酣起舞,眼看就要踢到赫沙刑小腿。 赫沙刑下腿微蹲外移,只想避开攻击,凝儿却早预知他的反应,他移开的脚被她另一只脚扫到,灰衣身躯微晃,但他脚步扎实,退一步即站定,只是失了攻击先机。 曲唯没有一个劲儿闪躲,大约知道凝儿若不是已有准备后攻,就是会对他硬是不攻的态度不悦,他反手以弯刀接住小剑,力道不偏不倚,完全与她相同。 她知道这是他精心算出的,本想使出她偏爱的“百花齐放”来打乱他的注意力,但想起他在收将决已见她使过了,因而改变主意换成一样缤纷却完全不同的“新燕却来时”,一时如群鸟四飞,剑招半数是向曲唯攻去,其余则分向二人。 此招乱中有序,逼得仇、赫二人不能光守不攻,而曲唯一个“楚山空”,黑袖抡风,帅气非常,而刃光飞舞,捉下攻向他的每一剑招,如捕鸟入网,一只不留。 “这我喜欢!”凝儿嫣然一笑,甜美不可方物,曲唯闪了神,错过她暗中补上的一剑,凝儿没有攻他身,只在他长长的黑袖尾端划了一道小缝。 凝儿回剑后退,众人也立时收势。仇映宫大大地幸灾乐祸。“曲大侠的致命伤,昭然若揭啊!” 曲唯不理他,向凝儿微微一笑。“这也是攻心防?” 凝儿大声叫屈:“我才没有!是……”脸忽然红了。“是曲唯兄自己不专心。” 曲唯毫无赧色,眼中逗趣。“我知道。只是想开小凝玩笑。” 众人都傻了眼。曲唯?开玩笑? 曲唯叹口气。“今日就到此如何?我的心脏也只能负荷这么多了。”仇、赫两人立刻附议,凝儿只好同意。 “那么少侠学到什么了吗?”仇映宫非常好奇,这女孩最教他感到神奇的地方,就是总能看到没人能看到的东西。 “很多啊!”凝儿大眼闪闪发光。“譬如说,我们四人互补相契,实在很完美呢。” “是吗?”仇映宫更好奇了。“怎么说呢?” “好公子沉稳如基石,美公子你光采如雕龙画壁,曲唯兄是精准有力的梁柱,要筑起一个强国盛世,缺一不可啊!” “那少侠呢?”赫沙刑问。 “我吗?”凝儿狡猞一笑。“我就可以当里面安居乐业的小百姓之一啊!”仇映宫作势要用扇敲她的头,曲唯一拉她手腕靠上自己,扇子自然是错过了。 四人决会在笑声中落幕,就算写入史书也无人会信吧? 尾声 冰穴中非常炽热。这与火无关,而是比火更热的某人。 凝儿被紧紧抱在他怀中,他所建的这个冰穴离两老的住处不远,是她有暇离开王宫时最爱的去处,虽然不小,但他修长的身躯总让洞穴显得有些狭窄。 当然,被困在他怀中哪里都去不得,才是问题所在。 这个人,执拗得像颗顽石,乖僻得有如……有如她为两老特地带回来的、黑洞中无光亦可生长的奇特蕨草,硬是喜欢与众不同!连跟两老都有一句没一句地不甚开金口,还好婆婆喜欢他对凝儿的百依百顺,玉爷喜欢他武功绝顶。 百依百顺?婆婆是被骗了!他对她无事不管,譬如现在——什么叫作闺中攻守法……呃,都没有学好? “曲、曲唯兄!”她已经喘不过气来了,明明他也没有做什么,只是放在她正后腰的烫热手指在画着圈,还用上内力…… “小凝是要守呢?还是要攻?”他沙沙地说。“快些决定,否则可能会来不及——” 要命! 夜夜都在学,天下武术都没有这么博大精深好吗?明明都是他自己发明出来的,不然就是—— “曲唯兄在妓院中不只当花御打架而已吧?”她边扭闪边控诉,又喘又笑的。 他忽然停手了。“我可什么都没有做,甚至看都不屑看。” “那曲唯兄为什么像是比天下第一名妓懂得还多?” 他顿了顿,才似有些痛苦地说:“小凝忘了我内力深,因而听力好?” 原来如此!他看来是如此地无可奈何,她笑不可抑。 “当然,要怪最终还是得怪小凝。” “我?” “那些记忆早被我封锁,直到遇上小凝才又自动开启。加上小凝总让我忍不住举一反三,点子如长江泛滥……” 她笑岔了气,他是故意乱用成语来影射的! “还有我后来才知道小凝骗我,吉村根本没有什么崇身的风俗,害得我每有机会就想剥掉小凝的衣服,这能怪我吗?” 为什么外表最冷漠的人,内心竟是最火热?一言不发的人,居然可以这般语不惊人死不休? “别再拖延了,今夜课上不完,就不能早些睡,明天就赶不回朝,某个高臣就会取笑小凝——小凝想要冒这个险吗?”他语气中满是浓浓笑意,还有她已不能再熟悉的……激情! 她叹口气,人太幸福是会遭天谴的,还好她一点也不相信这种事。 “那曲唯兄要小心了!”她开始攻击—— 襄翼第一国法,凡男子不得向女子动手,无论轻重,违者斩。 仅有特例,为习武训练或酋王推选,在场并需有第三人为证。 酋王推选,由王国四大地域各推一名青年才俊,四名高手集于王国唯一热地——火峰之顶。一月之后,四人共同决定,推出一人为酋王。 与战事或立法相关之国策,必须由四人共议,一致通过后,由酋王颁布施行。若有异议,纳入朝中大臣再议,多数决。 襄翼六零二年,玉鲁酋王成国史上第一名女酋王,此后四百多年中,陆续又出现七名,并有女高臣无数。 襄翼女子,多小字“凝”,喜着红衣,配小剑,习武成风。 后记 沙沙一直对武侠这个世界情有独钟。不过,从前写过的书中只有“销魂脂”涉及到一些,而且写的主要是毒家的故事,武打场面不多。这回从山下打到山上,打得还真是过瘾啊! 作为一个反战主义者,沙沙看到的武侠世界是在研究一个永恒的主题——为什么要打呢?打赢了,就表示伤到了人,那赢到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所谓的英雄,只是比较会打人、打的人比较多而已,又有什么好崇拜的呢?所以沙沙架构了一个权力是必须打出来的世界,然后再来研究真正的权力是什么。 对沙沙来说,正当的权力,必须由赢得人心而来,而那是怎么打也打不出来的,除非武打不是求胜,而是求道。 求道的过程中,写这四个武术高手,真是很让人着迷的事。沙沙最后真的爱上这四人了,还幻想起他们的模样…… 红、黑、白、灰,是他们四人的颜色,真、深、美、好,是他们四人的特色,而他们的命运,最终是一体的。至于女酋王,哈哈,这是一定的!读者宝宝是否从一开始就猜到了? 知道结果是简单,描述过程可难了!沙沙打得手发软(不是武功,是键盘!)推得发变白(不是推选,是推拖家事公事!),等女酋王登基,沙沙也差不多要瘫了。 没关系,休息一下,再接再厉。下一本书,是现代还是古代呢?冰漠、火峰都写过了,下回该跳进海里去吗?还是干脆飞上天算了?那也没什么,回想起来,沙沙连阴间都写过了!明明是杵在电脑前哪儿都不能去的工作,竟可以上天下海无所不在,也真是奇妙啊!窗外又下雪了。异国的冬天里,沙沙想着家乡的温暖,想着读者宝宝你,想着你我之间的文字情缘。爱情是如此美好的东西,我们继续着迷下去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