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看见你》 楔子 【楔子】 京师南隅,清鹿巷纪宅里,花园廊榭走过两人,前头那人蓦然停下脚步,抚额喟叹。 “唉!唉!来人,快去帮小姐擦擦。”身形福泰的纪老爷忙指使一个婢女过去。 跟在纪老爷后头的南若临循着婢女跑去的方向看,只见五丈远处瓜棚下,一个粉嫩少女躺在红木榻上安睡。 她身穿鹅黄衣裳,娇艳欲滴的樱唇微启,唇边垂下一道银丝,显然睡得正香甜。 怕扰醒荳蔻少女,婢女拂拭的动作轻柔,而那少女只是微皱黛眉,青葱玉指挠过粉颊,绦唇一噘,翻个身继续睡。 虽只一眼,但那模样儿生得极好,长长的眼睫紧掩,秀鼻如銮,肌肤赛雪,看来芳华正俏,任性率真,掳掠了他一瞬心神。 “让南老弟见笑了。那是我独生女儿,叫晓笙。她别的不会,就会玩,偶尔学她娘画点儿首饰图,除此之外,女孩家的活儿一窍不通,我天天叨念也没用。如果她能有老弟你一半聪明,我就不必担心啦。” 不宜再瞧,他收回目光。“令嫒看来天真可爱,很好。” “很好?最好是罗!我就怕没人敢要她,到老还得奶她一个长不大的娃娃,晚年可要辛苦罗!” “不会的,最慢明年,贵府就会收到要求合八字的求亲帖,届时您只会舍不得。” “这么笃定?怎么,你打算明年来递帖?” 他微愕,一笑。“南老爷太看得起我了。” “哈哈!你这小子我满意,如果你来,我不多话,马上就把人丢给你去烦。” 他温温一哂,没说什么。 纪老爷豪迈扬手一请,带领他往书房去。 要折离花园时,他又往瓜棚下瞧过片刻才举步跟上。 半年后。 矗满繁华巍峨建筑的京师大街后方,紫玉巷内,一个约莫十五岁的姑娘正抱着两纸地契哭泣,前方建筑压下的巨影,将她纤细身子笼罩得黯淡无采,仿佛旷海中无依、不知该往何方的漂木。 忽地,一名男子出现在巷口。 男子几番张望后瞧见她,仓皇容色这才弛缓。 “是纪姑娘吗?生于春晨,令堂怀你时还常梦见有人吹笙作乐?” “唔。”这是她名字的由来,只有爹娘与她知道的。 她抹泪仰首,对上一双暖目。这人谁啊? 温善的男人笑道:“我是南钱庄二当家,让你久等了。” 她抽抽鼻子,想了会儿,很确定地说:“我刚刚才被南钱庄的大当家赶出来,那伙计撵我走的时候,没说要我等你啊。” “我还未告诉大哥要帮忙纪家,显然纪老爷与纪夫人也尚未告诉你。”顿了顿,温声再道:“我是你爹找来经营宝贵坊的人,先前有事出城一趟,昨儿才回来。迟了两个月,你受累了。” 她没见过他,但出事前,爹爹的确曾嚷过要找个懂营商的人才,所以,是他? “爹娘跟宝贵坊已经……已经没有了。”眼眶一热,才掉下的泪立即被接住。 他捏碎掌里湿意,拍拍她的头。“放心,从今而后,我会替你打理一切。” 她讶然睁眸,看他蹲在跟前分担她内心的晦涩。 他像个兄长般拍她的背脊安慰,在她耳边告诉她他的名字。 南若临。 她轻吟着,然后,不知是已至极限还是出于看到希望,终于放声哭泣,哇哇一阵哭累后,软睡在他臂弯里。 不用再烦,只需相信他,她快活过日就行。耳边,依稀听见他这么说。 她才不信!哪可能忽然冒出个人来替她顶天。若天爷待她这般好,岂会夺走她双亲,任由纪家家业尽毁? 可是,从此她这爱哭的娇弱性子,除了想起爹娘外,竟真没再生过泪。 翩翩若临,煦如春临。她的日子,自与他相遇后重新开始。 第一章 【第一章】 夜,沁凉如水,该是万物俱歇的时刻,清鹿巷底的金虎园中,右侧与隔壁纪府相通的梅林里,一个人影边扶着树,缓而谨慎地往前。 “大哥不必多劝,我心意已决,暂时不回南家。” 人影停下脚步,与今晚眉月一般弧度的弯弯柳眉,因为听见这道熟悉嗓音而颦起。 梅林之末的八角亭中,南若临清颜带笑,和缓坚定。 “年才刚过你大娘就赶你出府,是她不对,但你也不能真搬出来啊。” “不搬,大娘心里不舒服,她老提防我,何来宁日?” 南方磊被这话堵得一窒,只能叹息。“她是不愿意承认,要不早就能看出你无夺权意图。按理说她也不过带嫁妆来,真正振兴南家的是爹,只要是爹的亲生儿,都该能分到钱庄股权与财产,她不该总以为是她的。” “南家能有今日,确实是大娘嫁妆的功劳,何况大娘这般做也是在维护您。” “唉,罢了,她容不下你,你不待在府里也好,就是要委屈你。” “不委屈,但我娘就请大哥多照看着。” “我自懂得,二娘的事你甭担心。倒是你搬归搬,钱庄里的事不准搁下哪。” 南若临苦笑。“您还没休息够么?” 南方磊抬眉,旋即抚胸。“咳咳咳咳!其实……为兄上个月又呕血了,大夫还是那句老话,过度操劳啊。若非如此,为兄哪舍得让宝贝弟弟去惹铜臭?为兄本是希望自个儿操劳就好,无奈为兄这身子实在没用……咳咳咳……” “那我只好继续担着了。”无奈浅笑,招人备轿。“晚了,为您身子好,您还是先请回吧。” 南方磊笑得极是愉快。“阿临果然爱护我,那我就不打扰了。”起身,临前又回头。“对了,我让铁护卫也跟来了,有他伴你,我安心些。” “我会让他留下。” “就知道你听话。”满意点了头,下一刻却眸光闪烁,夹带兴味。“你哪边宅子不买,偏挑上纪家隔壁,是为了那女娃娃吧?要不这么华贵的宅子你怎肯买呢。” 南若临微蹙眉头。“晓笙都是能嫁人的年纪了,不是女娃娃。” “你还知道她能嫁啦!”暧昧挤眼。“差五岁也不算多,何况那娃娃相貌生得好,性子又讨人喜欢,你哪天决定要带回府了,通知一声,凤冠、红烛、红莽袍,不劳你动一根指头,为兄全给你办置好。” 南若临先是惊讶,而后笑出。“晓笙与我不是那般关系,何况日前还认了义兄妹,不是大哥想的那回事。” “还认了义兄妹啊……啧啧,这是想把人绑在身边,还是绑住你自个儿?” “她双亲亡故又无亲戚,需要有人照料,仅此而已,您别想太偏。” “当局者迷,我不与你辩,就看你这君子要做到何时。”南方磊哈哈笑,离开时刻意驼背,记起来要多咳几声给他听。 见那佝偻背影,南若临不免失笑。送走人后坐回亭里,徐徐饮酒。 铁石入亭,见主子斜坐斟酒,正是惬意时分,却也只能打断。 “二少,林里有人。” 南若临将酒壶盖子塞回。“多久了?” “约莫一刻。” 闻言,林里的纪晓笙一僵。她耳力本就极好,方才事情又全听得一清二楚,除了女儿心受打击外,还听见南家家务事啊!思及此,忙走回纪宅—— “晓笙?” 唉,真真惨也。 南若临已然踏叶而来,站在她左后方。 纪晓笙敛裙转身,颔首施礼道:“二公子。” 南若临淡笑。“既是义兄妹,怎不叫哥哥?” “咳。”她眼神闪烁,低头搔搔鼻子。“那个……我还叫不惯……” “可我听不惯。” 她不禁抬头,傻愣愣对上他暖如春风的俊颜。 两人结拜为义兄妹也才五天,这之前的两年她都叫他二公子,哪是这么容易改过来。 忽地,左掌竟被握住。 他理所当然道:“你眼力差,林子又暗,让哥哥陪你走吧。” “……咳,多谢哥哥。” 掌好烫。 是她发晕缘故,还是因为他喝了酒? “不必谢。倒是你手挺凉,下回夜游记得多添件衣裳,要不我若与大哥再谈下去,你可会着凉。” “咳嗯……妹妹原是想上杏园摘花,听见哥哥与大当家谈话,全属意外,哥哥莫怪啊。” “三更摘花,晓笙挺有兴致,但这习惯不好。” “嗳,我……再改改。”乖顺点头,想起五天前来这空园散步散得正畅快,刚巧遇上他搬来,惊愕之际,他提议结为兄妹,让她又是一惊。 能更近他一些是好,但哪知今夜一听,他是全把她当妹妹看。只是妹妹啊…… “金虎园往后就只有我与铁石两个男人,你别再乱闯才好。” “是。要瞧男人自有相公堂子兔儿爷,晓笙哪敢打扰哥哥……” “……你是真走进去了,还是走过而已?” “呵,自然是经过,我没忘记要保住大家闺秀的模样啊。”这些年他担心她无人管束,偶尔提声叮咛,要她至少不负纪姓。对她,对爹娘,他真是比谁都用心了。 他吁口气。“那就好。” 她笑。妹妹又如何,她总是能独占他的目光与关心,这就够了。 “前些日子画完样图,师娘就说从前的花楼姐妹手边有罕见银饰,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我不过是在去的路上顺道瞧几眼相公堂子门口而已。” “梁师傅的夫人么?”那就不至出乱子。安下心继续边走边道:“既有暇上花街,那到李府应当不成问题了。” “李府?” “当今皇太后的娘家。如今李家作主的是皇太后妹妹,李太夫人。” “若是那家,幼时我跟着娘去过几回,李家两位小姐都很喜欢娘做的首饰呢。” “就是如此才出问题。”他笑,另有所指。 “唔,李太夫人猜出是我了?” “还没。但她打算状告春晓阁侵占纪夫人遗物。梁师傅虽解释首饰是他所做,但李太夫人不信,她清楚宝贵坊的师傅有几分能耐。” “唔,李家春晓阁惹不起啊……”她偏头沉吟。“不如我去李府一趟,说明因由,只是哥哥得替我提防,别让人把我的身分透露出去。” 他温眸审慎,仿佛看着最贵重的秘密。 “你既同意,我会安排。” “那晓笙就全靠哥哥了。” 他皱眉,看她像男孩子似地拱手作揖,那俯身时露出的白皙鹅颈,微微困扰了他。 “……已到纪府,你早歇,天亮前别再出房。” “是。”纪晓笙直起身,却只望见他的背影。 怎么走这么快? 疑惑地又瞧了一会儿,直到连点影子都望不见才回屋。 进门没多久,薄门就响起两声。 “谁?” “小的铁石,奉二少命令,把杏花放在门口,请姑娘自取。二少交代,请姑娘早歇,切莫为样图伤神,花若谢了,传人再送便是。” “铁护卫请留步。”开门,扑鼻一阵清香。“他知道我摘花是为样图?” “二少说姑娘多半是新款要用杏花样儿,想要参考,命我尽速送来,以免小姐挂心。” 她喜,齿颊生津。“请替我谢过哥哥,告诉他过几日我便能交出样图。” “是,小的告退。” “嗯。”拾起杏枝嗅闻,双眸染醉。“杏花清雅,却远不如哥哥的质气呢……” 尔雅温文,教她悬心啊。 李府。 南若临暗自与李太夫人使了眼色,李太夫人随即将送香茗的婢女遣下去。 “茶烫,当心别洒了。” “多谢哥哥。”纪晓笙小心啜了口。 “唉,你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姊妹,认个义兄也是好的。”李太夫人略知一二,乍听这称呼也就不意外,只是想起过往,感伤起来。 “蒙太夫人记得,晓笙真是福气了,但望太夫人别再为难春晓阁呢。” “我是瞧着春晓阁几件东西像宝贵儿所做,以为东西被占才会兴事,如今知道是误会,当然就不刁难。倒是晓笙做出来的东西,与你娘所做真是像,不愧是母女呢!若你爹娘还在……唉,看看街上那些珠宝铺,哪个能与你们纪家比拟!我老太婆实在怀念宝贵坊还兴旺的日子哪。” “其实太夫人想的没错,春晓阁的凤凰簪、芙蓉篦,都是母亲画过的款样,晓笙只改了几处。” “原来如此。难怪我一看便觉熟悉。” 第二章 南若临捧茗淡哂。“春晓阁能有今日,全靠晓笙的聪慧与巧手,可惜我能力有限,无法让晓笙的首饰闻名天下,幸得京里如太夫人这般识货的人不少,好东西才没给埋没。” “嗳,要扬名有何难啊,让太后戴戴晓笙做的首饰,春晓阁的门槛还怕不给踏破吗?这点事情,交给我老太婆去办就行。” 她听得心惊,却见南若临雅贵笑开,正要道谢了。“太夫人,宫里用度都有专人张罗,要不也还有御用商号,您万万不可干碍内宫啊。” “嗳,瞧你说的!宫里的首饰是由皇后指定的蓝沁坊提供没错,但蓝沁坊变不出新意,后宫早有不满;上月姊姊已发话要内府采办换间商号,我去春晓阁,为的也是帮忙看看,挑拣挑拣。” “既是宫里要用,可得谨慎。”南若临侧头看她。“晓笙认为当今天下,哪间商号可担重任?” “这……”虽然觉得自家春晓阁当之无愧,但是她工作很繁重了呀。“第一珠宝铺如何?” “第一珠宝铺?”南若临徐缓扬声,极温润地笑开,持平中肯道:“第一珠宝铺立号三十年,做得也不错,的确还算适合。” 李太夫人摇头。“这可不是立号久就成。蓝沁坊屹立百年还不久吗?不仍是给换下来。要我说,久不久不是问题,要能入得了眼呀!要是这点,你们春晓阁就还不错。” “太夫人谬赞了,我们春晓阁小号小店的……”她不要哇! “这样吧,我这一闹也给春晓阁生了不少事,总不能欺负你们小辈。我老太婆就修封信给太后,请她让负责御店的秋公公上春晓阁转转,给他留个印象,之后若按往例办起御店竞赛,你们才不比老店吃亏。” 南若临暖笑颔首。“劳太夫人费心,晚辈感激不尽。” 唉。“……谢太夫人。” 声里的没精打采让南若临听了出来,他旋即面露担忧,一手贴她额上。 “晓笙不舒服?” 毅容清目在前,仅咫尺距离,她不争气地脸红躲开。 “多半是连日画样图忙累了吧。太夫人,可否让若临先带晓笙回去,日后再来拜访?” “好好!身子不舒服就早些回去歇着,得空了再来看我老太婆啊。”李太夫人和蔼摆手,让两个小辈拜别。 南若临扶她离去,甫出厅堂便弯身抱起她。 “这个……哥哥,我还能走啦!而且……很多人在看哪!” 跟在后头送客的管家、端盘婢女、扫地长工,没一个不在瞧! “你身子要紧。”南若临严肃道,见她面红如血,步伐更是加快。 她无奈叹气,把快丢光的脸埋靠他肩头,胸口怦怦,心音好响。 唉,什么时候他才会知道,他就是她三不五时发作的热症根源啊? 以最快速度,南若临直接将她送到顺安医馆。 刘老大夫正巧从外头回来,见纪晓笙被抱下车,满面通红又慌乱摇头,立马知道情况,笑呵呵道:“纪姑娘又受寒啦?” “对!劳烦您,将那个……什么花、什么草的药方开一开,也不必诊啦,我喝完两帖就会没事,不敢耽误大夫时间。” 南若临蹙眉。“胡闹。你这怕大夫的孩子心性要收收。”朝刘大夫颔首,请他瞧过。 见刘大夫满面春风走来,她方寸慌乱,呐呐开口:“大……大夫……请您……咳,务必手下留情。”在大夫切脉时挤眉弄眼,不知情的人还当她极为痛苦,至少一旁的南若临就神色困恼。 “哈!纪姑娘不用担心,挨几针就行了。姑娘近日过度操劳,虚耗身子,眼睛也有些干涩发红,这针无论如何得扎。再说了,如此一来……南二爷不就会更照顾姑娘了吗?”身为她的主治大夫,自当知道她热症为何发作。 “这……”她牙一咬,豁命别过头。“麻烦大夫了!” 诊治完,南若临亲自送她回纪府,反覆交代她好好休息才回隔壁金虎园。 接下来三日,每回财婶煎好药送来,她闻着那难闻味道,舀起一匙匙黑水,想到这回不仅治“热症”,还要补养身子眼睛,也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吞光。 某日深夜,两名灰衣蓝裤兵丁提着灯笼走过,浑然不觉有影子在栉比鳞次的屋顶上翻飞进入刚巡视完的清鹿巷。 纪宅里,纪晓笙仍在忙碌,笔下杏花维妙维肖,俏丽妆点在步摇上。 她挽袖拭汗,黛眉未解,又将纸揉成一团,重新摊张纸,窸窸窣窣地书。 喀啦。 她抬头,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从窗口跃入的黑衣人蒙住双眼。 “纪家就一对老仆,你要嚷了人来,咱可不保证他们会不会出事。” “就是就是!你识相点,乖乖听话,咱不会——哎呀,是卢老板,卢老板说他绝不会亏待你啦!所以你有什么图啊画的,就一并带上,跟咱们走吧!” 就知道沾上御店没好事。 “图都在桌上,大哥们要就拿去,别为难我与两位老人家。”稳着声,就怕他们去找财叔财婶麻烦。 蒙头大汉睇了眼,把桌上纸张拽入怀里。 “这些没画完,还有其它的吧?藏哪了?” 一阵汗臭刺鼻,她忍住厌恶道:“东西……不在这里。” “不在?” “我总要防人抢图啊,所以平常都把图藏在梅林边的八角亭,那里的石椅有机关,图全在里头。” “好!咱们带你去取。你要敢使诡计,就别怪我趁那对老仆熟睡,往床铺刺窟窿!” 两个汉子问过凉亭地点,轻功伶俐,没一会儿便携着她到亭边。 “呕——呕!”被顾得头晕,纪晓笙单手捧胸,扶着不知是柱还是栏杆干呕。 “咦?没东西呀!喂,你是不是讹人啦!”年轻些的男嗓吼来。 “咳……椅身的龙形雕纹上有机关……用力按下便可打开暗格。” 在她身后挟持的汉子按捺不住。“你看着她,我来!” “嗳。”换年轻的来守。 大汉敲打一阵,不住抱怨,她只得道:“我来吧,石椅上的机关不好找,除我以外还没人能开过。” 大汉几度犹豫,还是解开她眼上黑布让她动手。 一能视物,纪晓笙倒有几分后悔。这两人裹头蒙面,从身形与露出的半张脸判断,一是年约十七八的清瘦小哥,另一个是年过三十、满怀不耐的魁梧壮汉,左边眉梢还有道疤狰狞爬过。 “……我得双手合抱才摸得出机关,劳烦这位小哥先放开我。” 大汉点头,青年才松手。“我哥俩在你身后看着,你可别想跑哇。” “我知道。”她戒慎蹲下,在椅面有三道刻痕的石椅旁假意探索。 这方位朝北,亭下就是陡坡,坡底是主宅东廊。 东廊之首有机要,里头另有秘道,若能到那里,应可躲过。 纪晓笙心跳如擂鼓,讶呼:“咦!怎打不开?明明是这里呀,莫不是机关卡住了?两位大哥能否过来瞧瞧?我力气太小……” “好好,我看看啊,是龙爪镶金的地方?” “对,往第三根爪子按,应当可以开的。” “噫——噫——唉唷,没动静啦!哥,我力气不够,换你试试。” “没用的东西!都让远些!” 纪晓笙被推到一边。 伴着浑厚低咆与怒骂,那两人正白忙着,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她往后一纵,滚落坡底,听见男人惊怒声,更是爬起往廊前奔。 后头有足踢风,凛凛咻声如鬼追索。不过眨眼,身后已有人落地! “臭女人!看你往哪逃!” 她尖叫着,边跑手一边沿墙乱探,总算摸到暗门跌进墙后斗室。 秘室关上的那瞬,大汉差点儿就掰住门了。 怦怦怦!是她的心音;砰砰砰,是有人大力挝墙! 哪里是歇气的时候!秘道……秘道在哪啊?先前误闯进来,记得是在地上发现机关,有凹处的一块木板可以拉起——有了! 正要钻入,便听外头传来惨嚎。 叩叩。外头静悄。 情势未明,她蹲在土阶上,半个身子先跨入秘道,随时准备躲入。 叩叩。又响两声,这回有人说话了。 “晓笙?晓笙可在里头?” 这声音!她半带哭音地喊回去:“哥哥……是哥哥么?” “是我。铁石已制伏那两人,除此外可还有其他匪贼?” “就……就那两个人。”呜呜,他来了,她没想他会来的啊。 第三章 又是砰砰一阵,他略带焦急。 “墙打不开!” “用蛮的不行。哥哥仔细摸,墙上有一条浮线,从人肩高之处,往那线左方三寸朝里推。”语毕,尘埃扑鼻。 她举袖掩面,下一瞬已被掖起。 她几乎以为会被抱住,可他没有,只是抬起她脸审度。 不过……光见他而带薄怒,便足够了。 “没事儿。”她笑,要让他安心地甜甜笑开。 南若临面色一紧。“他们可有对你无礼?” “无礼?”低头瞧,衣服凌乱,草叶沾身,还有几处给勾破了,难怪他想偏啊。 “没有。这是滚下坡时弄的。他们是卢老板派来的人,还不敢让我有太大损伤。” “卢老板?第一珠宝铺么……”见她脸上肘际都有擦伤,霍地眯眸,很快定下主意。 “事情弄清楚前你先别回纪府,留下来,至少金虎园有铁石在。”纪家没落后就只剩她与一对老仆,他不可能放心。 “好,听哥哥的。”她笑,让他扶出秘室。寻常有姑娘故意在他跟前跌倒,他也会扶一把,但这般小心,面上带忧,放缓步伐配合,除了她,还没哪个女子有幸能享呢。 “呵呵……”某人瞧来,她忙假咳两声。“咳嗯!哥哥今夜怎在府里?双月十五,你该在钱庄核帐的。” 南若临愣了愣。今日是提早回来没错。蓦地,连自己也意外地微沉脸色。 “晓笙该不会是当我府里没人,谁也不至连累才逃过来?” “我……是盼着铁护卫在……他耳力好,应当能发现赶来帮忙,要不也还有这秘道……我可一点也不想听话,把属于哥哥、属于咱们春晓阁的图交出去啊。” “晓笙的确冰雪聪明。既然你比我还熟这宅子,那就不必我带路了。”莫名气闷。是因为气她危急时没先想到他?还是气自己的确不擅武、不能帮忙的事实? 他沉眸,迷糊了。 “这哪行!自这宅主人搬走,我顶多溜来花园散步,鲜少逛到厢院,哥哥要是扔下我,我会迷路的。” 他凝睇,廊沿下一排光晕笼罩,益发添暖他容色。 瞧她无碍,又迳自对自己笑,他不觉扬唇,任她挽住臂膀,领她到书斋将人安置好。 “这是铁石常用的伤药,先顶着,明日再请大夫过府。” 纪晓笙接过药盒。 他的黑眸里有她,因为关心,情态温文真挚,令她有些心痒,体气泛臊,脸上微微地又热起来。 “二少,纪姑娘。”铁石在门外唤了声,即便门开着也没敢擅入。 “说。”南若临淡应,挪身挡住她的伤脸。 纪晓笙万般庆幸被打断。 万一这时扑倒他,还怎么借着合伙人、义妹的身份,名正言顺赖住他不放?总是又渴望又小心翼翼,挣扎着不敢泄露情意,就怕一个不小心,连理由都失去,她就是这样看着他两年啊! “那两人已锁在柴房,又给服了软筋散,应当无法脱逃。” “好。明日再把人送兵马司,先下去。” “是。” 铁石离开后,南若临端来铜盆与面巾。 见他拧布,纪晓笙黯然抚面。“哥哥说实话,我脸是不是肿得不能见人了?”方才滚下坡时撞了好几下呀。 “没事。”瞅过那抬手面露的前臂,凝脂玉肤又青又红,擦伤无数,他眉心又拧起。“我独身搬来,饮食起居也只有铁石照料,这里没丫鬟,一些女孩子家的事情,你得先自己动手。”说完将布递给她。 她接过,边擦着脸道:“我是能自个儿来,但这身衣服……” 他眯眸,审过她周身,想着哪件衣衫能容下她窈窕身段,蓦地,脸庞竟有些微热,急忙落下一句:“我去拿件长衫。” 南若临撩袍出去,留她在原处烧红了脸。 长衫!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对怀春的少女心有多大影响? 嘴儿开阖,像涟漪似地越漾越大,呵呵发傻,再听见脚步声才正襟危坐。 南若临将衣服搁下,已无它想,犹疑问:“你在跟谁说话?” “咳,我在感谢爹娘保佑我今晚平安。” 他皱眉,不予置评。“这宅子只打扫了几间房,短时间没法清出客房来。屏风后的内室里有床,你先将就,改日再换。” “可这是书房,你要用吧?我就算到客房歇也没关系的,或者先回纪府……” “不行。纪府跟客房都不在我眼皮下,我得看着你才安心。” “那……” 他走到桌案,拍拍高叠到胸前的帐簿,舒缓笑开。 “十五核帐日,如今三更已过,晓笙要我彻夜不睡吗?” “我、我不吵哥哥就是。”乖乖抱起衣服,几乎落荒而逃地躲进内室。 虽然有墙有屏,但还是离他好近哪。 唉呀呀,今夜哪睡得着!光是他翻页的寒车声音,都会令她胡思乱想呢。 【第二章】 一夜辗转反侧,翌日,纪晓笙醒来已是正午。 窗棂边,一个红衣姑娘撑头瞌睡,那头点啊点,越发低垂,都快撞上几案了。 咚! “唉!”纪晓笙快步去救,却仍不及。 姑娘睁开惺忪眼儿,一看清便吓了跳。 “小姐,您醒了……”嗫嚅福身。“小的红玉,是二少爷派来服侍小姐的。我、我一大早被从南家带来,又忙了许多事,真不是故意要睡的!请小姐原谅……” 她没吭声,好奇打量这才豆蔻年华的小丫鬟,岂料红玉提裙就跪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别跪别跪啊!” “小姐不说话,不是要红玉领罚吗?”鹿儿似的眼已然湿漉。 “我是瞧你可爱,多看一会儿嘛!你别怕,我呀,不罚人也不骂人的。” “真的?可在南家,奴才打瞌睡、偷了懒,都要杖罚的。这里虽是二少爷的宅子,但也是南家,所以小姐还是骂我吧,要不红玉往后日子只会不好过。” “南家管教下人这么可怕呀……”纪晓笙蹲下与她面对面,瞧她惧怕地揪裙,那小拳指节粗大,是长期劳动下来有的。眸微微一眯,翻过红玉掌心,在她吓得抽气时又放开,已记住她手上有数道红痕。“在南家,二少爷罚人吗?” “二少爷不罚。但总管说主子随和,我们下人更得管好自己。” “嗯,的确是如此。”见红玉仍惊惧,索性略带安抚地笑道:“但是呢,他也不是总随和的唷!像我贪懒,老不按时缴图,逼得他万不得已,天天追在我后头跑,那脸色啊……”又无奈又拿她没办法,罕见的苦恼。 “嘻,我不告诉你。” 南若临进来,听见最后一句,不禁扬眉。红玉已看见他,忙起身问安。 “红玉给二少爷请安。” “好。”应了声,扶纪晓笙起来,审度过她面上乌青与白药混杂的凌乱色彩。 她惯常晏起,这会儿黑发仍瀑垂直下,柔顺披在衣襟两侧。他不禁想像了下那发当真落在他胸膛的模样…… 是因为让她穿着他的衣衫,才令他神思绮丽起来么? 他摇头,暗骂自己胡想,拉回神。 “咳,晓笙方才和红玉谈什么?” “嗯。”谈你啊。淡笑不语,将这份甜放在心里独尝,转了话头道:“哥哥,我住这儿的日子,红玉可否给我?这些年我身边就财叔财婶,都没能使唤玲珑的小丫头呢!等我搬回纪家了,再把她调回南府,如何?” 眨眨秋波水眸,要红玉安心,红玉却是眼里落泪,知道她是要让自己暂时离开南家。 南若临毕竟深知府里处处严谨,和蔼一笑道:“也好。南家不缺人,红玉趁此机会透透气吧,也帮我看着小姐。” “是,红玉会好好做事的,谢二少爷,谢谢小姐。”感激满溢地朝两人福过身子,尤其恳切地谢过纪晓笙。 “晓笙也多谢哥哥了。”拍拍红玉手背,大方落坐,不谨慎撞到伤处,又挪了挪臀,却见南若临扬眉。“咳,给哥哥见笑了,是说哥哥找我有事?” “还需有事?我就不能纯是来瞧你?” “啊,我也想这么以为啊,不过平时这时候哥哥应该在南钱庄才对,大当家不见日落不放人的。” 挑眉睇她,有什么掠过心底。昨夜,她也清楚记得他该在钱庄核帐。 她知悉他,但这也是两人相处两年的缘故吧?他笑,想这妹子常犯糊涂,却也会心细关怀兄长,不枉他疼她,跟着坐下说明来意。 第四章 “带你到李府前,我先去会过李太夫人,请她别泄漏你身份,春晓阁当家制师不是梁师父而是你这件事,是一个送茶丫鬟说出去的。” “她把消息卖了,所以卢老板才来绑我?” “还不只卖给一人。” 纪晓笙略惊,听他续接道:“今早我让红玉回纪家收拾你的东西,你房里乱成一团,所有橱柜、抽屉皆被翻找过。铁石问了那两人,不是他们做的,卢老板除他俩外也没再派人,许是其他老板。御店争夺在即,大伙儿都想网罗最好的制师,做出最好的首饰,你得小心。” “所以现在京里的珠宝铺都在找我?” “没全部也有一半。那送茶丫鬟是在铺里跟卢老板说话,周围多少客人同行,数也数不清。” “唔……”她咬着手指,回过神又忙放下,见南若临端凝自己,尴尬笑几声。 这举动是爹娘出事、帐房卷款逃跑后才开始有的,那时她入夜都睡不着,满脑子就怕会断了师傅们的生计,过度烦忧的后果,便是至今入夜难眠,总要近天明才能睡沉。 南若临面色柔煦。“我以为你早戒了这习惯。” “是戒了啊。”他开始帮她后便没再有过。 但这会儿手还是抖着。人怕出名猪怕肥,她是太怕了吧? “你爹娘的意外,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黑黝黝的眸坚定地看着她,执着不让的姿态,与她爹创宝贵坊时是一样的。 两年前若不是有人来抢图,意外引发火灾,她爹娘还会在,宝贵坊还会在,只会吃喝玩乐的纪晓笙还会在。 忽地,一阵酸热窜上鼻腔。啊啊,糟了…… 忙别过头嚷道:“唉呀,都午时了,我好饿啦!红玉,我的午膳呢?” “是,红玉这就去准备。” 红玉走后,她仍是没转过脸。 红眼眶,湿泪痕,怎么也不想让他瞧见的,多丑啊。 南若临不语,原要安抚的手探出去了,却又犹豫隐忍,在她肩上成拳收回。 片刻后,她泪稍止,往脸上抹了抹。 “……负责选御店的秋公公已公告下月十五于春棠酒楼竞赛,有意角逐的商号可携一套首饰前往。在这之前,你最好别出门。” “好。” “至于昨夜那两人,我已请兵马司先关押,要审应当会等选店过后,这样你可安心?” 她破涕为笑,总算瞧他。 “哥哥做事,我哪回不安心的?” 见她复又开朗,南若临清徐笑开。 “红玉已将客房整理好,你随时能搬去。我先回钱庄,你若自觉眼力还行,不妨画画竞赛用的首饰图稿,但切记,每半时辰得休息一回。” “半时辰就歇,要到哪时才画得完……”他虽总要她少用点眼,想好再动笔,可她就是只会边画边想啊。 “晓笙就不让我省心吗?昨夜核帐,今天催款,还得处理数十件的物保放款……你要我将这些都带回来,边盯着你边做?” “……我听话就是。但万一你回来见不到样图,可别说我贪懒喔。” 南若临挑眉徐笑。“若像上回那般耽误锻造房铸造日期,至多就是春晓阁新款晚些推出;但要是误了宫里用需,咱们恐怕担待不起。所以,你记得拿纸镇将图压在桌上,别又被风吹了。” “咳咳!我知道了。”她心虚,送他走后连吃饭都不敢,立马赶工,总要红玉提醒才记得要休息。这样连续三五日,在金虎园的日子便在想款式中匆匆过了。 几日后。 “小姐,您要不要睡会儿?” 睡?她也想啊,不过样图老画不好,她哪能休息?为了样图,她甚至还瞒着某人在半夜爬起作画呢。 纪晓笙叹气,饮口黄连茶,最近她都靠这麻舌苦味醒脑。 “嗯——”吐吐舌,精神又来,铺整白纸,指间转笔,刷刷便勾出云篦形样,正待大肆挥毫,铁石却站在外头敲窗。 “铁护卫?怎么不进来?” “小的只是来通报有人上门,请姑娘小心些。” “又是绑我的?”这几天夜里铁石打退多少人,真是数也数不清。 “难说。人刚在门口下轿。二少交代过,不管翻墙还是走正门,即便是姑娘相熟之人也得小心。” “好。谢谢铁护卫提醒。红玉你去看看,前头是不是有找我的客人。” “是。” 红玉才去不久,郎便不请自来。 一个翩翩佳公子摇扇直走进她寝房,刚见她就是一声妹子。 “小姐,对不住,我拦不下这位公子。”红玉愧疚道。 “我与晓笙妹子是青梅竹马,关系并不一般……” “怀誉哥。”忙将图盖住,请红玉收好。“怎有空来?” 闻怀誉盯着红玉捧图出去,直到纪晓笙哼了哼才硬生生收回目光。 “咳,往常一年才见你一面,不能联络情谊,我想了想,觉得……不好,所以就来了。” “就算如此,那也该上纪府,怎会来金虎园?” “喔,是我们掌柜说……” “掌柜?” “咳咳!是我刚去过纪家,结果财叔说你搬到义兄家里,我这才知道你认南二爷当义兄。有南钱庄当后台,你又是制——咳嗯!总之许久不见妹子,许多事都变啦……就……就不知咱们打小订的娃娃亲,变了没?” 那是啥鬼? “……怀誉哥跟我说笑吗?哪来的娃娃亲。” 南若临一脚跨进就听见这几句,不免提高声量。 “晓笙订过亲了?” “哥哥!”她立刻偎去。“我压根儿没听爹娘提过,可怀誉哥偏说有。” “闻公子。”南若临拱手一揖,彼此见过礼后才肃起神色。 “闻公子与晓笙订亲一事,可否详实说来?我虽非她亲兄,但此等大事,仍须有人为她作主。” “钦,是……那个……”闻怀誉面红耳赤地招人呈上紫木锦盒。“这里头有纪家给的玉佩,还有晓笙未足岁的兜儿,是我们娘亲私下结订的亲事……” 她晕!娘怎会闹这一桩却没告诉她? “我可否看看?”南若临斯文问,负在背后的手却紧握,点头扬颚要铁石去拿。 铁石从小厮手里接过盒子,紧扣一番才递出。 南若临打开,煦笑。 “看来闻公子是弄错了,碎屑怎能当成信物?” “怎、怎么可能!”闻怀誉立马抢过,却是碎屑没错。 “里头分明是……分明是……”又绿又红的晶莹与丝缎粉末,原该是信物没错啊!朝铁石望,铁石早无辜木讷站在一旁。 “哈哈……原来……早跟爹娘说过不能再不义……这下也好,省得报应。” 她闻言却是生疑。“怀誉哥在说什么?两年前出乱子,所有同行只有闻家肯帮忙,那可是大大的够义气,晓笙至今不敢忘呢。” “喔,那次御店竞赛……都怪蓝沁坊无能,若我们做得好就用不着办竞赛,也就不会有人抢图,更不会引起火势害你爹娘丧命……甚至今日你也不用躲躲藏藏隐瞒身份……哈!都怪闻家啊!”明明没喝酒,他却大白天就觉恍惚,又哭又笑,悲喜交杂。 “怀誉哥,你……是因为准备竞赛太累了吧?我近日也快疯了,可还能撑住,你要挺着啊。” 闻怀誉摆手,干干笑两声。“不是竞赛,是……是我心里一直压着话,一直想告诉你啊……” 南若临皱眉,眼明手快捞住闻怀誉朝她扑过去的身子,直接将人往门口带。 “闻公子还是先请回,等日后清醒些了再来金虎园。” “哈,南二爷,你知道吧?你知道的,是吧?” “闻公子在胡言乱语了,如今竞赛在即,不论哪家商号都该谨言慎行,尤其闻公子代表蓝沁坊,更应该注意。” “哈哈,果然是南家人,这么重要的事,你身为义兄却没告诉她,是为了要她安稳画图,好维持春晓阁生意吗?” “闻公子,请慎言!”凝目望向铁石,要他快把人扔出去。 铁石领命,快步去扛起闻怀誉。 “等等!”她再笨也听得出事有蹊跷。“放下怀誉哥。” “晓笙,闻公子累了。” “哥哥没告诉我的是什么?明知却瞒着我的是什么?” 在她面前,初次感到为难。“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 “……是纯粹不想让我知道,还是料定我听了会后悔?” “两者都是理由。”他苦笑。 第五章 不会吧?看怀誉哥这模样,她不得不联想起来…… 两年前竞赛,宝贵坊因事弃权,好几个月后她才知道是蓝沁坊拿回御店,至于靠哪套首饰夺魁,却听说蓝沁坊直接把东西送入宫,不让人赏…… 她不敢相信,但仍听见自己的声音震颤道:“当年来夺图的……是闻家?” 闻怀誉哽咽。 “晓笙?我闻家……我爹娘……对不起你啊!” “真是闻家……那么撞翻烛火……也不是意外?” “是意外!是意外!我爹本来就只是觊觎纪姨的图而已。蓝沁坊当了一甲子御店,被撇下来,面子挂不住啊!我爹是真没想要纪叔纪姨死,而且他也因为愧疚,才早早把蓝沁坊交给我接手。这回是我无能,把蓝沁坊弄得又要被撤……我是真没办法了,加上传出你是制师的消息,娘才说要把你娶进门为闻家所用……” 她闻言,身子摇摇欲坠,南若临赶紧扶住她。 “红玉,送闻公子出去,不论谁来都别再放行。” “啊。”红玉开门请人。 闻怀誉虽仍欲留,但见纪晓笙抚额,一副伤心难耐,也不敢再打扰。 原本乱哄哄的内室,在红玉跟铁石也走后,只剩两人轻轻的呼息声。 没人看了,除了真心相信的他,没外人了。 她失魂落魄地一直掉泪,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说了句:“都过去了。” 她一愣,旋即哇哇哭得喉声都哑掉。 “你眼力已经不好,再哭会伤眼。乖,不哭。” “呜——你坏!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却不告诉我……呜……” 他叹气,环住她肩背安抚。 “找到你之后的一个月,我帮你四处打理,不久便觉事有蹊跷,动用南家人手去查,不久也就查清楚了。只是那时你情绪尚不稳,我只能先把这事压着,然后……咳,略施薄惩。” “嗯?”泪止住,吸吸鼻子。“哥哥做了什么?” 他掩嘴转开脸,有些后悔当时压不住脾气让闻家损失大笔田产。 这两年内闻家无财力挽回蓝沁坊颓势,与他脱不了干系。 “一些钱庄常用手腕,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她张大眼。为了爹娘,他耍了连自个儿也不愿提的伎俩吗?对自家二老,他是真往心里摆…… 她忽地搂紧他腰身,小小了他一跳。 “哥哥都替我报仇了,我就不……不再去为难闻伯伯。” “嗯。”指端别过柔丝,轻轻搂着。“你爹娘也不会愿见你与他们撕破脸。” 他能猜出宽厚朴实的纪氏夫妻会如何处理这事,也料想得到他们不会愿意女儿染脏手,任何仇怨都绝非他们所望。但两年前,见她乍失怙恃,脆弱如碎瓷,他实在心疼,益发地抑不住愤怒……结果,造成仅有的一回失控,为了她。 “小姐,要不要红玉回南府拿些冰块来呀?您眼睛还是好肿呢。” “不用了……”纪晓笙有气无力道,边拿着浸冷布巾敷眼,懊悔自己闹得太过,哭得声如老妪,这要几天才会好?哼哼唉唉,一天就这么荒废,图都没画啊! “小姐还在哭么?” “没有了,就是昨日哭得太厉害,喊着头疼、不舒服。”红玉细声回话。 “嗯。” 细细交谈自门口传来。 顶着红肿鱼眼,纪晓笙现身,努力展现精神,却仍惨澹。 “哥哥别担心,再过几日眼睛就消肿了,只是样图恐怕要再晚点……” 南若临淡笑,扬颚点过她与红玉。 “你们俩互换衣衫吧,等会儿出门。” “出……我脸色这般难看,出门很吓人啦!何况想绑我的人可多着……” 他又笑。“你待车里头,别出来就行。” 她噘嘴,南若临含笑轻敲她头,给她三刻钟准备五天份的行囊。 半时辰后,纪晓笙依红玉教导,垂头像个小婢似跟在南若临身后上车。 驾车的是铁石,但红玉没跟上,被南若临命令先回南家,至于马车则是外头租借,无南家纹饰。 “唔,神神秘秘地,究竟是要去哪?”她问,南若临却笑而不答。 马车晃啊晃,出了京西城门又往南行两天。 直到走上一条只有两道辙痕的碧茵小径,她才晓得要去纪家坟地。 一到三歧坡,纪晓笙两汪热泪又来。 南若临由她去哭,先到墓前恭谨地合十跪拜。 见他如此,她吸鼻子收泪,与他一同拜完后,两人齐挽袖除草。 “哥哥怎么想带我来?” “金虎园太热闹,不如这儿偏远无人烟,安静多了,你也好专意画图。” 为图吗?依他体贴,多半是想带她来见爹娘吧。 就算冒险,他还是先要顾全她的心。呜,他让她又想哭了…… 南若临感怀地盯着墓。 “虽然缘分不够,但你爹娘给了我机会。南家庶子的身份无法施展,只能待在钱庄为大哥做事,然而做得再久,费再多心,主事位置永远不会是我;你爹娘清楚这些,所以找上我。他们两位耐心与我琢磨,对我真诚以待,信付不疑,这知遇之恩,实在叫我无以回报。” “哥哥还真是重情重义守约定啊……”虽然动容,却备感委屈。 因为爹娘,他来找她,可什么时候他才能忘了恩义,用另种眼光看她? 这小媳妇语气,让他不禁把目光转到她身上。 “晓笙你……” 南若临话说一半,霍地眯眸抬头。 “怎么了?”纪晓笙顺着看过去,目瞪口呆。 远方林里射出一团黑物,正咻咻往这飞来,依那越近张得越大的形状看来,像是—— 网子? 半亩田大的巨网猝不及防落下,连离墓远些的铁石也一并被罩进网里。 南若临只能先护住她,撑肘抬起身子,被巨网重量冲击得有些晕眩。 “……晓笙?没事么?” 纪晓笙钻出他的胸怀,一瞧头顶黑网忍不住啐骂:“一定是哪家铺老板指使的!不去好好锻炼金银宝石,追来搞这捕鱼的行径干么!” 见铁石抽刀割网,割得脸色红胀,南若临不禁担心。 “割不开吗?” “是。这看来像江湖专事找人的五湖众所用的捕人网,韧性十足,一般刀剑不易破坏。” “连江湖人都请来……”南若临神色略紧,没想到竟有人对纪晓笙执着至此,他太低估御店引出的贪婪人心。 “那、那怎么办?”她哀哀叫。 “别慌。等会儿他们要什么,都答应下来就是。” 南若临肃穆望向林边,走来的几人除了蓝衣面生汉子外,还有就是珠光宝气、非绫罗绸缎不穿的卢老板。 纪晓笙顿时来气。 “又是卢老板!您不好好在家养胎,还想做啥子?” 卢老板听了,肥硕下巴抖了抖,努力缩回挺出的十月大肚,不见减小后更怒。 “哼,姓纪的丫头爱逞口舌是吧!来啊!把那女的抓出来!其余的扔江里喂鱼!” “这不行。”为首的五湖众门人道:“五湖众只找人,其余不管。何况您把南家二少扔入江,南家当家绝不会坐视不理,届时您的第一珠宝铺恐怕逃不过纠缠。” 卢老板冷颤,知道这句纠缠还算客气。依南大当家的厉害手段,只怕带着一家人逃到天边都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咳,那至少也得把人绑起来。” 为首的冷毅汉子点头,让门人点麻穴绑人再收起大网,确认三人只能听凭卢老板发落。 “余下事情可与五湖众无关了,还请诸位记住。至于尾款,过几日会有人上门去收,卢老板可要准备好。” 卢老板点头应好,也没敢多惹江湖人。 “喂喂,这太过分了吧!万一我们被杀,几位大哥以为能逃离刑责吗?” 为首的门人缓缓侧首。 “本门安危,不需姑娘挂心。”冷酷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纪晓笙气呼呼。 “百年前战乱,皇家还请过五湖众帮忙寻找流落民间的皇族,他们与各处官府交好,寻常人奈何不了他们的。”南若临持静道。 “就因为他们,我们得当俎上肉?官府不拘束五湖众,根本是草菅人命——” “哼,这就是权势!你这丫头既然知道出逃无望,早点儿乖乖听话吧!若肯答应为我画图,我保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不肯……嘿嘿嘿……”摩拳霍霍,一副馋样,肥短食指勾起她下颚。 第六章 “早就听说你长得标致,这样一看,还真是个美人儿啊……” 纪晓笙怒瞪,张口一咬。 卢老板哇哇惨嚎,痛得肥脸狰狞,一巴掌要挥过去时,纪晓笙才为了闪躲松口,那手指已像刚灌好的新鲜肥肠般红通通。 “呸!好恶心!”纪晓笙不住地往一旁干咳。 卢老板见状,更怒红了眼,提脚踹来,落在横扑来的南若临身一上。 南若临剑眉皱起,俊面略有疼痛,但仍是坚毅道:“卢老板若……咳,伤了晓笙,她如何制图?再说,我要是出事,我大哥也不会善罢甘休。您要的只是图,实在不必为此犯上南钱庄又吃上官司。” “哼!你愿意把这娃娃的图都让出来?” “不行!我不要!”纪晓笙不满地噘嘴。 “嘘,别乱来,交给我就是。”南若临坐直,正色剖析:“如晓笙说的,春晓阁仍要做生意,图不能全交给卢老板。但依我推测,您接连两次找上晓笙,为的应该是御店竞赛。若是如此,在接下来日子里,晓笙会全心制图,您可自其中挑走一幅。” 卢老板挑眉。“你们春晓阁也要参赛,哪可能任我把好的图挑走?” “卢老板有所不知,晓笙所画的款样幅幅精采,制作也极难,您挑得走,还不一定能做得出。况且失了一幅,春晓阁损失并不大,就算因此输了御店竞赛,也不过是继续眼前的日子。再说春晓阁立号两年,经验不足,要接皇家生意的确勉强,此次参加是姑且一试,还不敢妄想与各大铺子争夺。” “哼,听来倒像是为了平安啥都不顾啦。”卢老板横眼过去。 南若临适意淡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方才所言卢老板若同意,还请放了我们,缴图期限前再来金虎园挑图便是。” “你当我不知你会把好图样藏起来?”睥睨哼了哼。 “这样不行,纪家丫头得在我眼前画图,干脆就在我店里头画,所有图我都要先瞧过。” “卢老板,把图给你,我们已经够委屈罗,再把我锁在第一珠宝铺,根本是罪上加罪,你想蹲牢啊?” 卢老板狞笑。“这倒是提醒我,竞赛结束之前千万不能放你走,免得你不安分,把我的罪状泄漏出去。” “唔。”纪晓笙简直想咬掉自己舌头。“我、我说笑的啦,而且……春晓阁都报名了,我却没去露脸,负责的秋公公一定会觉得奇怪,说不得……说不得还会找人查。” “晓笙说的没错。”南若临肃容。“想必卢老板也听说过,因李太夫人之故,秋公公日前已来过春晓阁。既有上头交代,竞赛当日秋公公对春晓阁势必会格外注意,若负责制师不出现,恐怕会引人揣想,如此于卢老板也不利。还是依我所况,我们给图,您放人,咱两方约定好,都别泄漏此事;至于竞赛,就以两家师傅的手艺决高下,如何?” “鬼才信你会这么好心!”粗鲁提起纪晓笙。“这女娃我带走,竞赛那日再放人,若敢去报官还是领人来,我就让人先往她咽喉划一刀!听清楚了没!” “哥哥!”她惊惶求助,却见南若临青着脸,没有任何举动。“哥哥?”俊面猝然沉痛,在她挣扎不肯被卢老板拉走时嘶哑道:“听话,别做傻事。” “可是……” “就当在家里一般画画儿就好,乖。” “我不要!”扭着身躯,她急切恳求:“卢老板,你要什么我都给了,请别……别……”别让她与他分开啊。 水眸汪汪,却是没敢把话说全,守了两年的边筑,轰然垮下。 南若临见她凄恻,那情愫真切直白,不禁神思一震,眸里掠过杂然颜色。 卢老板瞧出不寻常,嘿嘿笑两声,更知不能放了纪晓笙,拽着她道:“还不快走!”赢下御店后就算被鸣鼓提告,只消咬定是春晓阁不服输冤枉好人,再去贿赂官府,耍耍御店威风,多半可安然无恙。 哼!从此第一珠宝铺如日中天,有皇家撑腰,还怕南家那个领头! “不快走做啥子!快!” “等等!我哥哥……至少解了他们身上绳子啊!” “入夜以后,自然有豺狼虎豹来替他们解,哈哈!” 【第三章】 她纪晓笙是蝼蚁,是任人压榨的蝼蚁。 被带到第一珠宝铺后,她被关在三楼面街的房间。卢老板找了孔武有力的婢女玉翠日夜看守,连她一天吃几顿饭、上几回茅房、笔沾过几次墨、画了几张图,全要呈报,严谨得连一根发丝儿、一张字条都无法送离房间。 眼看底下人潮往来,却无法呼救,真是闷极。 “唉。”百无聊赖地转着笔,忽然砰地一声,门被推开,卢老板气冲冲走来拽起她,举到她而前的图,正是她这两天的拙作。 “这什么东西!给我认真点画!” “唔,我已经用心了……”惊怕下还能想出款式花样,很不容易了。 “用心?哼!是不想活吧?玉翠,明儿起她一天画不出春晓阁那般水平,就一天剪她一撮发!我倒要看看,你要花多久时间才能画出好东西!” 她傻了眼,只见玉翠幸灾乐祸地从抽屉里取出剪子放柜上。 卢老板鼻子又哼,看她怕了才满意地砰砰响甩门走人。 纪晓笙从椅子上滑下。 “不会……真要剪吧?”虽说比起直接杀她,剪发压根儿算不上什么? 玉翠正虎视眈眈盯着她头发,吓得她寒毛竖直。 这丫头粗暴不输男人,真下得了手的!她赶忙爬起,抓来纸笔咬牙拼命构图。 开玩笑!头发啦,剪光了她怎么见人! 第三日晚上,纪晓笙累趴在桌上睡着,忽闻一声撞击,抬起惺忪脸蛋。 玉翠正残酷笑着站在窗边。 “唔……什么声音?” 玉翠笑而不答,将窗锁上后,开门交代外头小厮几句。 没一会儿,下头便传来交谈,但隔得太远,她一句都没听清,只从忽大忽小的声量知道有人在争执。 纪晓笙猝然睁大眼。“是不是有人要爬窗进来?” 依铁护卫武功,说不定能上这三楼,那么那砰响是…… “你把人推下去了?” 玉翠残佞地拿铁链穿过窗格推环,还加了个挂锁。 “不……不会吧?那人有没有事?”急匆匆抓住玉翠胳臂问,却被甩开。 玉翠怒目而视,任凭她怎么求都不吭一声,正当她怀疑玉翠是哑巴时,房门又碰地被打开,不用想也知道来者何人。 卢老板在中衣外随意披件袍子,得意霸气地走来。 “看来南二是傻了,派人来之外,竟还威胁我要去告官!哈哈,毕竟还是嫩小子,兵马司指挥与我的关系可不一般啦!再说御店竞赛前各店相争已是惯例,官府哪回插手了。嗟!以为这样就能救你出去?作梦!王翠,看好她!别让她离开这房间半步!” 玉翠福身,在卢老板走后掩上门,隔着门板嘱咐外头小厮锁好了。 纪晓笙全身乏力无奈,只盼所有人能平平安安。 这场因御店而起的恶梦,快快结束吧! 翌日,纪晓笙画的图依旧无法让人满意,玉翠愉快地喀擦掉一撮发。 纪晓笙望着铜镜中一头参差乌丝的女人,鼻头不禁泛酸。 头发再乌顺滑溜,被乱剪就是丑,过几天只怕会更惨。 “唉……” 楼上,纪晓笙叹气。 楼下,闻怀誉正与卢老板交涉要见人。 “闻老弟这消息打哪来的?” 为了不泄漏是南若临请托,闻怀誉瞎扯谎道:“卢老板该去问你店里的伙计吧……下回……下回要把人养在铺里之前,应该先打点好身边的人才是。” 卢老板咬牙切齿地要找人算帐。 “该死,不是送饭的就是守门的!要不就是把纪家女娃带来那天看见的人……哼!不管几个,不把人找出来剥皮,我就不姓卢!” 闻怀誉拦住他,吞吞吐吐地为难道:“纪晓笙好歹与我青梅竹马一场……您就让我看看她吧。小弟保证,绝不把人带走,至于偷图,小弟没那个胆在您眼皮下犯事,您大可以放心啊。” 卢老板急着要揪出嘴巴不牢靠的伙计,端凝他一会儿道:“好吧,但可不能离了玉翠丫头的眼。” “您派了玉翠守她?”闻怀誉暗忖糟糕,面上却笑。“那就更万无一失了,您去办事吧,我只需一刻时间,与晓笙聊聊就够。” 第七章 卢老板胡乱摆手示意他随意,往后堂吆喝着要伙计排排站好。 闻怀誉赶忙上楼,见了守门的解释一番,对方才解开锁。 玉翠见他进门,狐疑地死死瞪着。 “咳,是卢老板让我上来瞧人,等会儿我就走,不给你添麻烦。” 玉翠仍硬着脸色坐守一旁,闻怀誉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纪晓笙好不容易见了熟识主人,动容地搁笔相迎。 “怀誉哥怎么会来?” 闻怀誉见她左侧头发参差,有些被剪得短至肩头,不禁愣住。 “这是卢老板给的小惩罚。”她哂笑道。“怀誉哥还没说怎么会来呢。” 不忍卒睹,闻怀誉撇开脸。 “我……咳咳,我是听说你卢老板这儿,怕你出事儿,过来看看。” “听说?听谁说?”声里有一丝期待。 “咳,你也知道,我们闻家在珠宝方面经营百年,各方消息还算灵通。” “这样……”她扬眉,没忽略闻怀誉眼神闪烁,故做随意闲聊道:“唉,我在这儿倒也平安,只是御店竞赛前,卢老板恐怕不会放我走。” “妹子不用担心,卢老板还算明理人。”见纪晓笙不认同地瞪大眼,咳两声要她按捺住脾气。“咳嗯,总之妹子忍耐些,要记得吃饭,若实在吃不下,撕点白馒头也好啊,这铺里厨娘做的白馒头不错。” “白馒头?” “是啊,呃……玉翠姑娘也吃过,滋味确实好,对吧?” 玉翠冷笑不答,闻怀誉只得自己接话。 “呃,总之妹子要吃饭才行,可别饿坏自个儿,卢老板不会真为难你,不必太担心。” “谢怀誉哥关心,晓笙会记住。”起身,没错过他提到馒头时都刻意眨眼。 “那好,呃……我也不能久待,你好自为之。”起身,要纪晓笙别送。 “怀誉哥请等等。这头发的事,还请您别告诉别人。姑娘家爱漂亮,我不想被人取笑,再说也不是什么值得告诉别人的好事,要是说了让人困扰,那可不好,您说对吧?” “……好吧。”闻怀誉呐呐答应,猜想她大概是不想让南二爷知道。 “离御店竞赛还有一个月,你……保重。” “是,谢谢怀誉哥跑这一趟。” “啊。”见她真挚道谢,闻怀誉尴尬低下头。想到无能帮她, 自家又曾与卢老板一般犯下丑陋行径,心里有愧,匆匆走了。 一个月后。 春日融融,天高气爽,京师大街却弥漫紧肃氛围。 纪晓笙头戴帷帽跟在卢老板后头,玉翠殿后,三人准备往春棠酒楼去。 才踏出第一珠宝铺大门,南若临便从停驻一旁的马车上踱下,看来像是恭候已久。 “卢老板,今日已是选店日子,晓笙可以回春晓阁了吧?” 卢老板得意地斜眼睐去,横竖纪晓笙在他铺里待一个月,所有图都被第一珠宝铺囊括,想来春晓阁今日是完了。 “哼,要就带回去吧。”甩袖上了轿子,玉翠也睨过两人,碎跑跟在轿边。 总算是……自由了呀。 纪晓笙吁口气,走到他身旁。“哥哥带上东西了吧?” 南若临意味深长凝视她,低声道:“铁石先送去了。” “那就好。咱们也快走,要因为迟了让卢老板夺下御店,这口气我绝咽不下。” 她气呼呼要跳上马车,却被扣住肩,硬是被转过身搂住。 “……晓笙没话跟我吗?” “咳……”她嘴里发干。“说……说什么?” 那天被他看出来了吗?她其实……其实对他…… “晓笙吃足苦头,却不埋怨我、不气我么?” “哥哥这话严重了,你已尽力想方设法,我也没受损伤,这不就得了?”她悸动不止,心头发颤。他担心她安危,担心到不顾君子礼仪了吗? 南若临又自责地叹口气。 “罢。你平安无事就好。”语毕竟是吁口气,继续抱着。 她面上酡红,万般不想打断,但是…… “咳咳,竞赛……卢老板已经去了哪。” 他淡笑,这才松臂,朝她伸手。“来。” 只一字,却足教她含羞垂脸。 纪晓笙乖顺地搭着他掌心上车。 南若临随后跟上,命人驾车,坐定后温文伸过手来拂她帽子。 “等等!这个……这个不能拿下。” 他暗哂,他的妹子,心思何曾这般细腻。 “不要紧,不会再有人瞧见你跟卢老板走在一起了。”按下来,她只会在他身边,只能待在他眼界中。 “唉,我不是担心这个啦……”她低语,但总戴着帽子也不是办法,只得拿下来。 待她拿开帷帽,南若临却是一愣。 她将头发右梳,结成三条细辫,辫尾束在脑后,让细辫成圆弧型,可爱地垂坠耳际,左侧则别上银蝶扑花流苏缀饰,看来华丽活泼,面上略施薄粉,巧点胭脂。如此精心打扮,富家小姐的雍容质气全出来了。 他满意地笑,不掩欣赏。 “晓笙总算开始爱美了?还是刻意配合竞赛场合?” “总是……总是会有人来看热闹嘛!万一让人说春晓阁的制师随随便便,那可不行。”她撇开脸,忍不住抬手遮掩左侧头发。 “你平时拿个簪子挽发也挺好看,方便又娴雅,再妆扮起来,沉鱼落雁的容姿都有了,恰好今日竞赛会有许多珠宝铺子的少东家来,说不得一见了你……” 他默声。见了,然后呢? 见他久不语,她忧道:“怎么了?是近日烦心,闹头疼么?要不要上顺安医馆瞧瞧?竞赛我可以先去。” “哈哈。”他笑两声,清正思绪,见她担忧自己,腹里微微泛暖。 “没事儿,我——”蓦地,缓缓凛起眸。 那华贵头饰盖住了左侧头发,可那长度……那长度—— 她发长及腰,再如何挽绕,毫无绑束下发梢都不该只及肩头! 他倾身,冲动拨开那长垂至肩的很流苏要瞧个仔细。 纪晓笙忙不迭退开。“那个……咳咳,就算是哥哥,碰妹子的头发也于礼……咳,不合吧?” 南若临撑肘把人困住,容色仍是清温。 “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呃,吃麦芽糖的时候黏到头发,所以就剪了。” “麦芽糖?” “对!很黏很黏的麦芽糖!我一边吃,一边画画儿,不小心就给沾上头发。”击掌一笑。“嘿嘿,就是这么回事儿!”总算找到好理由,她还挺机灵呢! 南若临半信半疑,沉眉不语,但总算是退开。 纪晓笙灿笑,心里吁了口气。 “哥哥别恼嘛?三千烦恼丝,短了点,少点烦啊。” “身体发肤,父母所施,往后谨慎些。”他淡道,胸臆间却波涛滚滚。 那样美丽的乌溜头发,他看尽千百眼,从没想过一朝会失了它们。 那发,甚至曾柔柔地披在他的衫袍上。 如此珍贵,却是被她干脆地说剪就剪。 他叹气,帐然若失地往窗外睐,任街上铺子跃入又流出眼帘。 下刻到了春棠酒楼,两人下车,楼前早围了一圈人。 春棠酒楼正门立了朱红栏杆,有带刀侍卫驻守。 片刻后,楼里来人对侍卫统领说了几句,统领点头,接着便高喊道:“竞赛商家先进入,无关人等进去后保持肃静,只可在红线外观看!” 众人兴致高昂地开始骚动,带刀侍卫们推开栏杆,分三组唱名验人。 各铺老板——从人群中走出,领着自家制师鱼贯入楼。左方那侍卫点到第一珠宝铺时,卢老板刻意往他们这头瞧了眼,仰高下巴,意气风发地带三名制师进去。 在逢月小阁黄老板、清风居季老板,以及闻怀誉的蓝沁坊都进去后,接着一声春晓阁纪老板喊出来,在场同行一阵哗然,引得看热闹的人也窃窃私语。 众所皆知,春晓阁是南家二少的铺子,当家制师姓梁,忽然冒出个姓纪的占了铺主人位置,不免奇怪。 “哥哥不打算为我隐瞒身份了?”她低声问,与他并肩齐走。 “我宁愿各家店主人明着在我跟前抢人,也不想再让你出事。” “可我怎么觉得暗箭还好些……”那些老板,无一不对她虎视眈眈啊。 南若临闻言,环视各家老板,见他们眼露垂涎,不禁蹙眉。 入内后,两人找到放了春晓阁牌子的位置,分别落坐桌子两侧。 第八章 隔壁左右桌分别是第一珠宝铺与蓝沁坊桌席,有望夺魁的三大铺子恰聚一圈,而二三楼则坐了不少宫庭器物局匠师。 待相关人等坐定,秋公公上台宣告由各家担当制师展示首饰,轮过一回再由器物局匠师提问。 依顺序,春晓阁上场是接在蓝沁坊后头、第一珠宝铺前。 半时辰后,一见闻怀誉展完,纪晓笙更笃定能赢。 这排序恰恰于她有利啊! 轮到春晓阁时,她举杯豪迈一饮,笑道:“妹子这就把御店金牌给哥哥带回来。” 南若临含笑,看她自信走去。 闻怀誉下台后与她交错而过,不回自己桌席,却往纪晓笙刚离开的位子坐。 她愣在台边,见他对南若临私语。 南若临先是讶异,接着朝她睇来,那眸里,有不解与沉痛。 天!怀誉哥全说了吗? 被南若临的深邃锁视凝成石头,她动也不动,只能惊诧地看他转头对铁石交代了些什么。 “姑娘,快请上台,您后头还有人等着展示呢!”小太监不耐烦地催促。 “钦,是。”她垂头踩阶,眼角觑见铁石离开、闻怀誉回位、南若临冷冷瞪着旁桌卢老板。 噢噢,他生气了! 芒刺在背。纪晓笙完全不敢再看台下,一心专注地朗朗放声:“咳嗯!蔽号……展示的方式与各位同行不同,请大伙转个头,稍待片刻。” 不一会儿,二楼茶室走出一名娉婷女子,穿着鹅黄短襦,淡紫华裙,莲步袅袅;最重要的是她一身头饰、耳坠、指环,各个式样简单,冰洁威仪,比起蓝沁坊华贵繁复的凤彩冠,格外显得不扭捏造作。 “这套首饰名为‘流云’,如各位所见,头饰本身以云水为题,将黄金镀融成线以代替整块基座。除了更轻,看来也更为高雅。而且基座本身即是装饰,与上头宝石、雕饰融成一体;用料除了金银外,没用太多宝石,符合皇家节俭用度,以应外乱的希望。眼下朝廷正准备与日乌的战役,这时局若好大喜功,用真稀材料,未免有损国力,不如简单些,显出物料特质才是正确。” 闻怀誉脸色青白,他正好就是用了罕见宝石的那个。 在场不少店东与制师低声讨论,须臾纷纷鼓掌附和。 见情势倾倒,尚未展演的卢老板面如死灰,暗恨春晓阁怎还藏有这等精品。 纪晓笙灿烂一笑,优雅下台,刻意绕到卢老板那桌。 “您千防万守,就漏了白馒头呀。” “馒……你说什么?” “您铺里的厨娘在我被缚的那几日里曾被请到金虎园作客呢!”她笑,怡然惬意。“我在您铺里吃好喝好,一边画图,没少享受啊。” “那、那么那套首饰是……” “‘流云’正是在您铺里时画的。”闻怀誉来过后,她撕开晚膳馒头,南若临的字条藏在里头,指示她将图画好了,按此法将图运出。 “我可是发挥了上好演技,假意将不满意的图撕烂,玉翠姑娘去审视时还真吓了我一跳呢!但玉翠姑娘也没那么好耐性片片拼凑,我这才有机会将图藏在馒头里。至于贵铺厨娘,听说还向我哥哥要求待在金虎园工作呢。”摇指啧声。“您平日太苛待下人罗!” 南若临锐利瞅去,肃声道:“若非梁师傅与我极懂晓笙心思,寻常可没办法在全无商讨的状况下就依图制出首饰……蓄意监禁加上窃图,卢老板,您可知罪?” 卢老板瞠目结舌!南若临身后不知何时竟站了兵马司都使。 “姓南的!我与你有何冤仇!不过就是跟你借了个制师,依我与你爹的交情,就算我要整间店你都该借!” “先父已逝,现在当家作主的,是我与大哥。”南若临拂开纪晓笙的头饰流苏,见那短发,暖眸乍寒。 “比起您对晓笙做的,这些惩罚压根儿太轻。” 一旁年轻都使站来道:“请快上台完结竞赛,卢老板与本署顶头官员的贿赂往来,可要花上许多时间清查。” 卢老板浑身颤抖,上台讲述得零零落落。 纪晓笙无心去听,与南若临挨着坐同张板凳。 “哥哥早准备好叫都使来?” 他沉默,只是眼神柔软地瞧她。 原不想做得太绝,但卢老板绞了她的发,他的发! ——他的? 这念头骇得他心头一惊,不愿深想,暗暗握紧拳头。 “我再宽宏,都不该纵容卢老板此次行径。晓笙若真拿我当兄长看,往后即便怕我担心,也不许欺瞒,你知道我情愿担心。” 纪晓笙弯唇一灿。心头又痛起来。 “哥哥……我早这么叫你了,不是么?”都要忘了,他只拿她当妹妹的。 南若临含笑拍拍她手,当卢老板一亮首饰,俊目眯了眯,但也仅止于此。 他性情温厚,不会多作批评,今日所为全是为了晓笙。 按理说,他不容易被触怒,此情此景倒像回到两年前,知悉闻家恶行时…… 南若临甩脱杂思,专意看往台上。 接在春晓阁之后上场,第一珠宝铺的首饰是杏花款样,虽然典雅,但与“流云”想比,在格局上硬是输了一截。 经器物局匠师与秋公公提问过,竞赛结果,众人皆选春晓阁。 临接诏令时,纪晓笙深深看向南若临,瞅足了,深吸口气,站出去抖擞精神道:“晓笙愿把所知所学教与器物局,企盼日后皇族饰品能由器物局匠师主掌,不再下放民间珠宝铺,望公公将此愿转呈太后娘娘周知。” 谁也没料到会有此一变,众人哗然纷乱之际,南若临却是半分没辙地会意淡笑。 秋公公细尖着嗓,讶声:“新颖是你们民间铺子的优势,那骨子别出心裁,向来是器物局所缺,姑娘一旦教传,会损失极大生意呀!” “晓笙知道。但每回选店,各间铺子便相互危害,晓笙爹娘便是于上回竞赛死在同行抢图引起的一场大火里,这回晓笙自己也被缚。多少意外起于人争,晓笙实在不愿再见。愿公公转呈娘娘周知,废除御店制度。” 在场所有铺子东家面色如土,秋公公也注意到了,只暂且说:“咱家会将此提议转呈娘娘。你春晓阁今日接下御店,往后三月一季,得交上十套男女珠宝首饰,可有困难?” 她摇头,顶礼接过,朝皇宫方向拜福高唱;“谢太后娘娘!公公,那就千万拜托了。” “钦钦。”秋公公抹把汗,招了跟随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宫中人一走,怨声四起,南若临赶忙拉她上车。 “晓笙这举动有些有勇无谋了。”英眸含笑道:“废御店会打乱各家生意;此外珠宝制师重师承、讲辈分,京里师傅的年纪多半比你大,你一人教,会让他们丢脸面,加上只字未提春晓阁其他制师,正是要独任担当之意,往后梁师傅等人要护你,恐怕会被抓着今日事情讽刺挑拨。” 呃,她没想那么多。“那……我请公公别转知娘娘?” “你想这么做?” “……不想。御店这事闹得珠宝商号不合,除此外还有酒坊、粮商、布商……我不想爹娘的事也发生在其他人身上,毕竟我有你相助,其他人可不见得有这种好运。” “你这么说,我倒无法骂你了。也罢,就随你心意去做吧。” 随她?这等大事如此轻易就随她之兴,他就真把她当亲妹在宠? “万一……万一我说要放把火,把春晓阁烧了呢?” 南若临扬眸,见她情态认真,不禁一哂。 “春晓阁真正的主子姓纪,我的名字只是挂在外头为你挡风遮雨罢了。你怎么说我怎么做,但你不会想抛下梁师傅他们的。何况,春晓阁也算我的心血,于情于理,你不会任意毁之。” “哥哥当真疼我……”早知道就别答应当义兄妹,瞧他当得多认真! 南若临垂眸。 “以后,会有人比我更疼你。” 她是适嫁的姑娘,他知道,但要亲手送走她,却是种煎熬。 “……你少出门,那些公子自当不认识你,可方才一些老铺子的少东家直瞧着你不放,想来过些天纪家就会有客人,为兄……也得替你准备着了。” 她听着,心里发凉,哀怨垂头绞着十指。 南若临见状,端凝她的容色清温依旧,瞳眸深处却积郁难解,说不出的闷沉。 第九章 【第四章】 麻烦告一段落,纪晓笙也搬回自家;但没过几天,她便又携着包袱往金虎园躲。 孰料,她搬到隔壁,守在门口的那群人也转移阵地。 “纪姑娘,小的是南泽大街黄府的总管黄庆,不知您是否有争于春宵花会时上黄府一趟?或者我们大公子择个时辰过来?” “谢谢黄总管,晓笙近日没空!” 纪晓笙手里抱着样图,一边狼狈推开迎面而来的众多管事。 “请各位回府告诉主子,纪晓笙谢谢大家厚爱,无事请多光顾春晓阁,有事情找南二爷。” “小姐!您怎么可以又推到二少爷身上!”红玉嘟嘴,边扶她上车。 其实往昔她都坐轿或步行到店里,但马车跑得比较快。 “唉呀,哥哥有办法啦!” 竞赛过后,果如南若临所料,一些店东将她视为传承珠宝铺的最佳人选,不论在收为制师或媳妇方面都极欲网罗,是以金虎园天天有人等在门口。 尤其时近月尾,她得上锻造房,天天刚走出门得后果便是连众公子都来等门,一声声纪姑娘荡在她脑里幽回不去。 就像现在,不断地唤着她的名字,如鬼索魂似…… “晓笙?晓笙?” “……唔?”头一点,恍然清醒。 南若临端持杯盏,正怀笑看她。 “没睡好?” 想起被环绕的梦境,不禁打个寒颤。“哥哥想点办法吧!妹妹每天像块上好猪肉给人觊觎,出门寸步难行,都要没心思制图了。” 南若临莞尔。“媒婆老上钱庄找我研议你的婚事,我也快受不了。” “什么?”南钱庄每日进进出出多少人,她还要不要脸面啊!更别说他忙着做事,哪得空!难怪她是制师兼他义妹的身份传开,他便一天比一天晚归。 “可恶!这事不解决,咱俩都不得安宁。其实我嫁不嫁与他们何干?一辈子替春晓阁卖命也是我的事。” “不成。会有人说我没尽兄长责任,你可别让我担骂名。” “又不是真有血脉关系。”她摆手,撑着脸道:“唉,哥哥干脆放个风声出去,说我与……与城东李家的三姨娘的远亲的孙子有婚约,唬过他们先。” “晓笙想的与我差不多。”南若临含笑取来锦盒,一打开,里头全是大红帖子。“这是媒婆送来的生辰八字,从中挑一位,应该就可杜绝纠缠,好过我——拒绝,伤了店东间的和气。” “啊?咳嗯……不必啦,胡掐一个就好啦!要不对方当真了,要我嫁过去怎办?” 南若临拍拍她头。“你年纪也不小了,女大当嫁,我会挑位适合你的人。” “适合……”咬咬唇,柳眉垂下来,失望覆满双眼。 都摆明要将她往外送,她还要硬赖着人家吗?还是……真是到了该打住的时候了? 南若临办事向来俐落,这回却拖了半个月才挑好挡箭牌,而且还是一个足以让市侩的珠宝商少东全部滚远远儿的物件。 他很认真地在办她的婚事。 “听南公子说,纪姑娘平日消遣是画图?”白秦笑语道。 他是官家才俊,为人正派,嫉恶如仇,说话规规矩矩,与她大刺刺的性子不搭,她心里嘀咕着这人难相处,端笑虚应。 “白公子真清楚,难为您还特意打听过呵。” “都是令义兄告诉我的,除此外,我也知道姑娘喜欢听戏。”顿一顿道:“戏曲我也略通一二,下回梨园有戏,可否请姑娘共赏,聆闻雅评?” “雅……”她呆了,哈哈干笑。“哈,白公子对晓笙可能有些误解呢。” 往常某人会把戏班请回家,她无须顾虑,不是豪迈地拍桌叫好,就是忘情爬上椅子喝采;若是觉得闷,头一歪就睡,也不替人留面子,看戏全凭本能,哪来的点评墨水啊! “误解?敢问是记错哪处?我好纠正过来,以免开罪姑娘啊。” “嗳,也没什么,就是把我想得太——” 南若临按住她肩头,含笑打断。 “白公子想知道还不容易,晓笙每季忙完,我总会请个戏班来慰劳她,这回请白公子也来,日子就订在十日后,大伙儿一块赏戏,如何?” 白秦看向纪晓笙,因她貌美,一时竟看痴了。 “咳,能再见到纪姑娘,我自然乐意。” “那好。至于戏码,就选咱兄妹都喜欢的‘七喜救母’,您看如何?” “南公子决定即可。” “好,我们惯常看吴家班,就请他们过来,还是白公子有更合意的戏班?” 白秦惊呼。“那可是京里最有名的戏班!他们肯来?” “一般的确难请他们过府,但我自小爱看吴家班,与班主熟识,所以他们愿开特例,晓笙也只爱看他们班子,是吧,晓笙?” “啊……”她垂头,丧气地绞着衣袂。 她爱看戏,是因为他喜欢,她才学着去喜欢。品戏时他只与她分享,只教她一个,身旁只坐她。可是,他竟要让外人加入! 原来,与谁看戏,于他是没有意义的。 “嗳,两位坐,我忙样图去,宫里需要的首饰可拖延不得,一不留心会掉脑袋的……呸!瞧我说什么,你们聊。”急起身,刚进偏厅,鼻子再也忍不住酸,眼泪突地掉下来。 还记得爹娘去世时她天天哭,后来不哭,是因为有他。 心安,欢喜,都因为有他,可是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晓笙讨厌白秦么?” 她微惊,见南若临站在身侧,忙抹泪。 “嗳,白秦家里又不是首饰铺,我嫁过去……不是嫁错了吗?” 他浅浅一笑。“婚姻嫁娶该是两情相悦,不是彼此利用,你该看白秦为人,而非拘泥他家中营生。何况依白家家风,你嫁过去,应当不至受委屈。” 受委屈?她现在就觉得很委屈啊! 他都不要她了,一个劲儿地把她往外推! 她赌气,鼓起双颊嘟嚷:“哥哥排除那些少东另外挑的人选,品行哪会差,晓笙再挑剔就是不长眼了!白秦……就白秦……也是……也是……”呜,怎么也说不出“可以”两个字啊! “晓笙不必勉强,若真不要白秦……” “不……不勉强!我要嘛不嫁,要嫁……就嫁……嫁……嫁给哥哥挑的人……我相信哥哥眼光……” 他眯眸,凝神看了她一阵,最后摇头。“还是别了,你对白秦无意,拒绝就是。” 她吸吸鼻子,眼泪抹到袖上。“那么……哥哥是要推掉与白秦的约?” “推了,都推了。”她都哭了,他哪能逼?他向来就不能忍受那珠泪。 “可是,这与你的原则不符啊,你向来答应便会做到,因我而毁约,我罪过可大了……” 他抿唇。“晓笙要勉强自己见白秦?” “其实,也不勉强啦。”让她难过的是他不要她,与白秦没干系啊。 “就当……就当交个朋友,不要紧的。” “那就再与白秦相处看看,若他不得你心,你不拒绝,我也不会允他娶你。要记得,你值得配最好、并且心仪的男子。” 她一愣,听到心仪二字,不禁耳根热辣地直往他瞧。 呜,可是他不在选项内啊。 她蓦地又委屈起来。“哥哥对我当真像亲妹一样?若你有妹妹,她一定会吃味的。”然后将来他有妻,她除了吃味还会心痛,呜呜…… 南若临含笑拍拍她的头。“有你就够了,再来个鬼灵精的妹子,我怕有两个脑袋都不够使。” “嘿嘿。”她傻气笑,让他点过鼻梁,这种亲密正是妹妹身份才能有的啊。 十日后,金虎园搭起戏台,主客同赏。 白秦与南若临各坐她左右,每每她右手拿茶或要捻颗土豆总会不经意碰到他。一次,像意外;两次,是默契;三次,他含笑睐她,然后转向戏台。 类似这般假装碰到,是她从前偶一为之的乐趣。因为使过太多回,就算不刻意留心,也早牢记住他品茗嗑瓜子的习惯。 她处处设计,他却毫无设防,总让她的努力付诸东流,唉。 “南公子与纪姑娘似乎都挺爱饮茶?”白秦倾身看向又碰到一回相睐未动的他俩。 “这是我们兄妹的习惯。”南若临继续看戏。 纪晓笙不意对上白秦目光,赶紧别开,此举却令白秦不悦。 客人是他,她怎么处处冷落? 第十章 “纪姑娘觉得吴家班这新角儿演得如何?他身段俐落,下盘极稳,可不输当年叱吒风云的铁刹兰。” “呃,我没看过铁刹兰的戏,不好比较。” “我还以为纪姑娘喜欢七喜救母,又惯看吴家班,是老戏精。” 南若临闻言朗笑。“戏精不敢,老戏迷倒是有我一份。晓笙这两年才开始看戏,跟哪个戏班、该点哪出,全是经我指点,所以白公子这戏精二字可是称赞到我。” “是吗?”白秦淡淡回应。 忽地,台上武生抛刀滚地,爬起接刀再翻了五翻。 南若临喝好,白秦也稍转开注意力,继续对戏用心。 接下来文戏多,纪晓笙看得没趣,呵欠连连。 见她睡着后身子左倾,白秦稍挪要让她倚靠,南若临却一声抱歉,把人捞去按在肩颈。 那举动挟着保护姿态不意外,却太自然,像是做过无数次—— 白秦怒火炽烈。 “两位并非亲兄妹,南公子如此,不是逾矩吗?” 扶在她颈部调整姿势的手不动,南若临目光投向白泰。 “晓笙看戏倦了,一向是靠着我睡的。况且亲事未定,白公子对晓笙而言还是外人,让她倚靠白公子,不是更不妥吗?” “但……” “比起被金虎园拒绝的诸位公子,白公子已经坐在晓笙身旁了。” 南若临磊落大方,让白秦无法再出恶言,只得按捺住性子扭头看戏。 他剑眉蹙拢,注意到白秦的不悦。 这男人该将他视作兄长,而非敌人。他自认对晓笙的行止合乎兄长范畴,在外人眼里应当也不至太过,若白秦度量当真如此狭小,恐怕不会允许晓笙婚后由他照拂…… 南若临心思已不在戏上,维持客套,偶尔叫好几声。 白秦不豫,喝采声也极不痛快。 纪晓笙的吐息拂过南若临肩头,平静无波。 一出戏,三样情,中间的女人睡得安稳,左右两个男人却是眉头深锁,各有烦忧。 当掌柜说有人要找纪晓笙时,南若临几度犹豫;但想起纪晓笙那句“就当交个朋友”,还是勉强放行,毕竟人在他眼皮下,出不了什么乱子。 “春晓阁多卖姑娘什物,适合白公子的就一些扣环、长命锁,不知白公子想看什么?” “纪姑娘以为我是来看东西的?” 白秦毫不掩饰锐意地审究店里,冷冷瞪向正与掌柜谈话的南若临。 “呵呵,难不成白公子这趟是来看我?” “白秦此来的确是为了姑娘。” “咳!”她还当官家子弟爱面子又讲含蓄,就算是也会否认呢。 见南若临往这头觑来,白秦凛容。 “有一事白秦想提醒姑娘。” “白公子直说无妨。” “令义兄对姑娘似乎别有所图,如此下来,姑娘必有危险。” 菱嘴儿张圆圆,开了又阖,阖了又开。 “……咳嗯,白公子何来此言?” 白秦一脸“你连这都不懂”,焦急将她带往南若临看不见的角落。 “姑娘请瞧,你才刚离开,南公子就在寻你了。” 南若临的确是在问伙计有没有看见她。 “我被缚走过几次,他难免会提心吊胆,多关注嘛!” “在自家店里能出什么意外?何况自我入门后便发现他时刻盯着你……” 是盯着你吧,她笑。又听白秦道:“加上先前看戏,他趁姑娘睡着,竟有逾矩之举,种种迹象,他怕是对姑娘另有意图。” “哦?何种逾矩之举?”杏眸晶莹,很是期待。 白秦不悦挑眉。“……姑娘是不信,还是把白秦所言当笑话?” “唉唷!白公子想多了,我是……呵,纯粹想知道罢了。” “姑娘即将嫁予我,竟不觉此事严重?还是姑娘对令义兄也是别抱心思?” “嗳,这玩笑开得过火了吧,说出去谁信啊!何况咱们的婚事八字都还没一撇,白公子话说得太早了。”转开眼,恰见南若临正担忧地往二楼找她。 唉,连白秦都知道不对劲,何以他这般木头? 循她视线看去,一抹蓝影刺目入眼,白秦咬牙揪住她细腕。 “姑娘真对南公子有绮思?” “都说是笑话了,白公子何必抓住这点不放?再说我与你尚且无亲无故,不必回答吧?”甩手,腕上力道却更紧,她不禁沉容怒喝:“放开!” 白秦看出来了,这女子压根儿不想搭理他。 “你——你根本无意下嫁,何以招亲?”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说我没意思要嫁?只是不是嫁你!” “是么?那是嫁谁?”往二楼瞧,那蓝影急切恐慌,正指挥人寻她。 要说没暧昧,谁信! “哼,人人都赞南家二少温润如玉,秉性端正,这回却欲盖弥彰,就为了遮掩你兄妹俩的丑事耍弄他人——未免太过!” 她听了气极,抬起另只手一挥,又被白秦抓住,受困不只能逞口舌道:“我若与兄长真有什么,何需请外人进金虎园?白公子说话前都不多想,空有满腹经纶却是个书呆吗?” “你侮辱得不够,改讽刺我尚未考取功名来了?” 糟糕!她哪知道他没考中啊! 白秦看来巴不得把她撕烂,显见这心中刺扎得多深! “咳,有话好说,先别气……”她想逃,往后退扯不回手,索性豁出去往前一推,头往白秦胸口撞。 白秦没料此变,一时没站稳,撞倒身后矮柜,拉着纪晓笙跌地。 铿铿锵锵,首饰落了一地,引来众人注目。 饶是如此,白秦仍恶狠狠揽住纪晓笙一只手未放。 “放手!我叫你放手啦!”被迫趴在白秦身上,她一心挣扎,就怕某人看到以为她与白秦真有什么。 白秦死抓着她,文人风骨让他无法当真对女子动粗,满腔愤怒只能以看到她因疼痛皱眉而稍稍发泄了些。 僵持并未持续太久,南若临闻声迅速提袍下来,匆匆走过人群,扣住白秦腕骨。 “白公子还想让舍妹再有损伤吗?请放手。” “你才该放手!你俩名为兄妹,实非如此,为掩盖恶行还设陷让我难堪!难道要我在此道来,让大伙评理吗?” 南若临不解眯眸。“白公子何来此言?南某何时有过——” “啊!痛啊!痛痛痛!”哪能让白秦毁他名誉!何况她的心意要说也是由她自个儿来说啊! 纪晓笙更惨地叫:“唉唷!好疼啊!哥哥救我!” 南若临一肃,手劲更重。“白公子还不放手么?真要闹到丢了自家颜面?” 白秦切齿,忿然甩手。 纪晓笙让南若临扶起,气不过地朝白秦吐吐舌头,惹得白秦怒冲冲起身走来。 南若临横身一挡,面色难得凝重。 “南某与白公子先前约定,就当不作数吧。” “你——好!很好!我也无须娶个不干不净的女人脏了我白家!”瞪过两人,愤然甩袖离去。 她庆幸地吁口气,却见南若临若有所思地盯着白秦背影。 “嗳,哥哥说的约定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没经我同意就订下婚约?” “白家代代清廉,我原是答应若你俩成婚,会为你备置一笔嫁妆,并以兄长名义资助他考取功名。”语毕,转头对掌柜交代几句,并命人备车,朝她伸手。 “能走吗?” 机会难得,她苦恼地槌槌腿,美眸直瞅去。“刚刚我跌倒了呢。” 南若临打横抱起她,步出春晓阁时朗目却是一黯。 “就是如此,白秦才会胡想吧。” “哥哥哪有错!是白秦没口德,再说如果他连我们兄妹关系都看不惯,此人必是眼底不能容沙,往后我犯点小错,铁定被他凶到死里去。” 他轻轻吟笑。“这倒是。” 将她交给站在车上的铁石抱入车厢,自己再钻入,见她兀自整理一身凌乱,心疼地低叹,帮忙解开她头侧的歪垂珠花。 “因为我看错人,害你吃苦了,对不住。” 她情思一荡,不自禁偎去抱住他腰身。他是真要她好啊,连终身都要替她安排得好好的,如此地疼爱她…… “……晓笙?” “方才受惊,现在头有些疼呢,昏昏地。” “你倚着我休息一会儿吧,但记得在外可千万别如此,你毕竟是姑娘家。” “知道了。”甜甜的笑藏在他胸前,这种时候就觉得当妹子真好! 刚回金虎园,纪晓笙就被赶去休息。南若临出于担忧,遣走红玉亲自照看。 第十一章 她乐得呼呼大睡,恰好补足连日忙碌失去的睡眠。 一觉过午,醒来只见南若临也支肘撑着睡。 她悄悄起身坐到他身旁,托腮看了一阵,确定他是真睡着才敢倾前细瞧。 “白秦说你对我有意思,其实压根儿是看反了呀!这两年来我对你才是喜欢得紧,都要把你——”垂掩的细睫蓦颤了下,连带地大惑。 “……哥哥?” 南若临搁下手,皱着眉头身子往另旁偏去。 “呼!吓我一跳,原来是手酸了啊。” 嘿嘿,那她继续看。 她支肘撑额,靠在几边,就这么看到又累去…… 待她呼息静缓,南若临睁眸,捞起她身子移抱软杨,看了她一阵,才缓缓出手抹上粉颊。 是夜,金虎园北角书房的梅花窗上映着一条人影;那人彻夜未动,直至天明才推门而出,步履坚定地走入浸没在晨雾里的长廊。 因为拒绝了白秦的消息传了出去,原已消失的拜帖又来。 “唉,都十多天了!他们再缠得我难出门,这一季锻造房的事情我就插不上手啦。” “小姐,还是您要再乔装打扮?”红玉端来一套丫鬟衣服。 “不成!这招上回用过,结果在巷口就被认出来,那些管事、公子们的眼可尖了。” “晓笙无须烦扰,我说过会为你打点一切,怎么你倒忘了?” 声到人至,南若临含笑提袍走来,一身湖绿暖色,尔雅潇洒。 “红玉先下去吧,我有事与小姐商量。” “是。”正好布妥茶具,红玉一福,退出门外。 “哥哥想好法子让我脱困了?” “是哪。”他略有慎重地扣住杯缘,目光自清可见底的茶水抬到她面上,幽幽低醇道:“你再不嫁,过两年就成老姑娘了。” “唉,外头那堆人就是太清楚这事儿。其实我嫁不嫁与他们无干啊,难不成当我嫁了,就会为大家效力?” “''他们的确是这样考虑。” “那可没门儿!春晓阁挂着我名字,我自当要先替春晓阁想,才不会嫁了就分不清哪间店才是我的呢。” 他弯唇,饮了口茶。“晓笙想杜绝麻烦,只为春晓阁效力吗?” “当然!”笑嘻嘻凑过去。“什么好法子?说来听听。” 长眸半掩,为难涩道:“可用了这法,我便不能再当你兄长。” 她脑袋一轰,眼珠儿瞪大,快滚出来。 “那不好!不好……” 他眸里带笑,执起她手。“我不做你兄长,改做你丈夫,如何?” “咳!噗咳咳咳……” 她脑筋瞬间打了千结,脸上热烫。他睐来的眼眸太真太深,直烫心房。 他不说假话的,但是……怎会? “我想过了,再百里挑一的人我都不放心。况且我至少与你相处两年,比起陌生男子,嫁予相熟之人,你也较心安吧?” “你、你……这不可能呀……一点迹象都没有,怎么突然……”张口结舌,依旧不敢置信。 他只笑。“我再不济,也是你爹认许的人,而今就看你的决定了,晓笙。” 她抿唇,好想高呼愿意,但太急切不正表示自己等待已久? “咳咳,我……我要想……” “行,我等着。”他有礼地不久留,才推开门就被人自后头抱住。 按捺不住喜悦,她开心蹭着他宽背;盼了两年终于盼来,他是她的了! 南若临松开环在腰际的手臂,旋过身,毫无保留地温柔微笑。 “你若首肯,三日后就是好日子。” 她是认真的,面对如此真心,他得习惯,习惯她直白的喜欢,习惯呵护她……虽然后者他已做了两年。他笑,心头生甜。 “这么快?” “不快些,你怎么出门?”门外多的是守株待兔的狼。 “也对。那、那……”她真的要嫁了? 踮起脚,搂住他脖颈,方正温存,忽地又喘吁吁退开。 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了!他刚才说的理由,全是为她好,正如一直以来他所做的,但这回不能仅是如此。 “你、你是想娶我的吧?有……有没有丁点儿的喜、喜……” “有。”不必她闭眸大喊,他直接道出她想听的。 “真的?” 南若临探手将人搂近,耳鬓厮磨,逗得她脸红通通。 “晓笙在不安什么?你忘了撒谎的向来是你,不是我。” “你、你怎么老记得我的糗事?要不是因为图真的缴不出来,我哪需要撒谎。” 小谎怡情养性,又能使人相处融洽——这是她纪晓笙的论调,每回总要教他笑的。 “晓笙,答应我,往后你心里所要所求,都要告诉我,不说,我不会清楚。” 她点头,重重嗯了声,心满意足到头昏。 三日后,大红灯笼高高挂,金虎园热闹办起喜事。 珠宝铺间你争我抢、才华洋溢、胜过他人许多的纪家孤女花落南家,此等商界大事,自当要办得轰轰烈烈;尤其南若临又疼她,虽原是义兄妹名分,但毕竟无血脉关系,也就无须忌讳,能办多大就多大。 婚仪当日,金虎园妆点得喜气洋洋,仕绅贵胄齐聚,其中最受人瞩目的便是长辈席上代替已逝南老爷的南大当家,以及长年在外鲜少露面的南家三少;而南方磊更是气色极好,看来半点也不像卧病在床无法工作,还四处寒喧接受道贺,抢走不少风采。 婚仪结束,纪晓笙被送回房,等待新郎倌与宾客敬完酒。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新郎倌才甩开纠缠。 南若临端持玉如意掀开盖头,漾着一抹笑要她转过身,帮忙卸下头饰簪髻。当那如瀑秀发直泻而下,他撩起一缯长过肩的发,指端不经意划过玉颈,发现她颤了下。 “大红花轿女子一生只能坐一次,从今日起你就是为人妻子了……晓笙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害怕吗?” 她咬唇摇头,吃过他喂来的莲子、栗子与水酒,接着便不肯了。 大眼眨巴眨巴,紧张到吃不下。 他轻叹,该过的坎早晚要过。 南若临深吸口气,熄完灯再回床边放下纱幔,手却迟迟未动,停在她衣领许久。 纪晓笙紧眯的眸睁开。 夜明珠透出微薄背光,勾勒出他脸廓身形。 她直直看去,忽地,南若临掩嘴坐回榻边,那举止竟有几分闪躲。 “唉呀!”她恍然大悟拍额。 她哥哥行止端正,未曾上过青楼,恐怕是对某些事不熟。 “咳咳,我与哥哥都是半斤八两,今晚就先凑合吧,反正熟能生巧嘛。而且……新婚夜总要圆房,师娘又说南家是大户人家,正妻的……咳,那个……要送回去,我总不好拿鸡血代替。” 他笑两声。“梁师傅的夫人倒教了你不少。” “师娘是青楼出身的嘛!我先前又常去看花街姑娘喜欢什么首饰,多少知道一些,哪像哥哥洁身自爱,连姑娘家的腮帮子都没亲过。”就连牵手,他也因为当是妹子,只牵过她呢,呵呵。 倩丽笑完,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倾近了,两颗黝灿灿的黑眼珠闪着光泽,像豹子似。 “……晓笙就这么爱取笑我?” “嗳,都是事实啊……唔……”她本能地在他吻上耳垂时缩起脖子,颤抖着道:“那个……师娘说……咳咳,若男方没经验,我会吃苦头,要我提醒你……温柔一点。”天啊,要她说这话多羞人!但师娘千叮万嘱,叫她要一定要说啊。 “好。”他莞尔,伏下身子,这回没再犹豫便扯开她腋下衣带。 他的晓笙太有勇气,因为喜爱他,姑娘家的薄面皮都丢弃,虽然她面皮向来比其他姑娘要厚一些就是……但若非以心交付,她绝不会有此刻的信他、由他。 她是个直姑娘,单纯全然,一如他在回廊上看见的那个棚下的爱困姑娘,无邪无瑕如白玉般,是尚未被掘出的无尽宝藏。 【第五章】 翌日,纪晓笙独醒,翻个身,见男人已不在,抱来他的枕头在榻上滚滚滚。 正开怀,角落却杀风景地传来噗哧声。 “小姐——不,该称您为夫人才对。”红玉笑吟吟端来铜盆与布巾,“二少爷先去见当家了,他说您要是身子不适,在榻上用膳即可。您要在榻上用膳吗?” 她莫名地脸红了。“咳,还是端到桌上好了。”坐起,拉被子掩好裸身,手探出床幔拿湿巾,“红玉,挑件漂亮衣服扔进来。” 第十二章 “咦?您往常穿衣,不都让我服侍吗?” “就今儿我要自个儿来啦!” “您是在害臊?” “……等你嫁人时看我怎么捉弄你!”被碰过的身子,好像有点不一样子,像属于他的,连红玉都不能瞧……总之就是觉得,至少今天要自己着衣。 接过衣服穿妥,用膳梳完头,纪晓笙步履轻盈地哼曲儿往西厢去。 娘回南家,只有大哥留住金虎园。 就算他放任她睡到近午,新妇也不能不知礼数,当然要去见长辈。 金虎园奴仆不多,除了红玉与洒扫仆役、厨娘,在她嫁后也才又添三人,是以不兴入门通报这套。 她独自走绕,没一会儿就听见前头厢房传出谈话声。 客房里南方磊不改促狭,捉弄道:“终于开窍啦?兔子一回头就吃起脚边草来。啧啧,为兄过去都小觑你了。” 南若临唇畔笑意淡得几不可察。“那只兔该是晓笙才对。” 南方磊顿住,神思很快想歪,一口茶全喷出来。 “咳咳!没想到那娃娃这么敢!”难怪赶着办婚仪……他抚额喟叹。 “被吃干抹净了还急着负责任……当初我到底都教了什么,把你教得这么光明磊落呀?”明明他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南若临轻吟:“您胡说什么。我只是无意间听到她的心意,不想再让她苦候。” “呃,所以不是你们谁先把谁吃了?” “没有。” “喔……那也不是你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自个儿喜爱她,所以才娶了她?” “您知道我向来拿她当妹子看。”若真要讲,便是想到就要盈笑,然后比这程度再深上一些的喜爱吧。 “……实话么?” 南若临淡淡一哂。“您只要不再问,咱们应该就可以谈刘大夫要兑款的事情了。” “嗳!我是替外头那娃娃问的……不过,现不应该叫弟妹才是……” 见他急起身,南方磊灿烂笑开,适意摇扇任由戏去搬演。 纪晓笙快步往回走,听见后头雕门敞开,脚步更急。 南若临在转角抓住她,一见她模样,僵硬震撼。 她哭了!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但她没让惨样维持太久,须臾便笑开。 “嗳,怎么办?我轿都坐了,门也过了,只能等哥哥有真心喜爱的女子时,再让出正妻位置。” “……不会有那一天。”绝对不会! “是吗?也对,你向来不收回说过的话。”可是万一真有那天,她不想绑着他。“哥哥不该娶我的,听见就该跟我说,为人兄长不是该尽教导责任吗?或许你开导开导,我就不会喜欢你了。” “你虽然爱闹,但绝不轻率。况且咱俩成亲,我也不必担心你嫁去夫家的生活。”他选择的,是适合两人的法子,也是……他合意的法子。 纪晓笙芙容垮下。 担心?又是担心!他就不能不要处处照顾她,非要尽心到连自己都赔上? 那她算什么! 她气,觉得自己可悲,但因为早就明白他的性子,哪可能真对他生怨,只能叹自己没用,无法让他喜爱上。 “………哥哥期望的夫妻之道,该不会是相敬如宾吧?”至少,咳,让她离他的理想近一点。 他温温浅笑,抚过她刻意妆点的丽容,撩过银花步摇的垂丝。 “那是从前的想法。若我娶的是婉约女子还可能,但既娶晓笙,哪怕往后会热闹得没有宁日,也无妨了。” “……”这意思是,她不必改吗?反正他已有所觉悟了? “别想太多,我们会过得很好,晓笙只需如往昔便够,我要你开开心心。” 他拥住她,她依顺伏在他胸前,指下却是揪紧了他衣衫。 他向来擅长照料人,会让她过得好无庸置疑,但开心…… 抱着他却无法拥有他的心,这是何等难尝的苦涩,他永远不会明白。 “见完大哥后收拾一下,咱们去拜见爹娘。” “嗯。”点头,深深呼息纳入他的气息。 无论如何,他都是她的夫了,是她的夫啊。 以为他口中的爹娘指的是他娘,结果他却带她到三歧坡扫墓归宁。 明明纪家福堂就在隔壁,南若临却不嫌麻烦。 看他持香跪拜,当真在墓前喊出爹娘,她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扑簌簌滚下。 南若临定然地让红玉放她去,在她哇哇嚎啕、丝毫不见停止之势时,要红玉和铁石拎祭品先走,缓稳温存地道:“过来。” 她不由自主,像被磁石吸去,几乎撞倒他地扑进他怀里。 不爱她又如何?他还要她就行! 从没想过,失了爹娘,她还能有归处;但自他蹲下与她齐平而视的那刻起,他就已经是她的归处了。 一处极安适温暖的归处啊…… 她努力抱,用力抱,在发出浓浓鼻音吸鼻子时,南若临别首笑开。 “不好,我没带太多衣服让你沾鼻涕呢。” 她捶了他一下,埋脸乱蹭。“脏死你好!就会欺负我!” 南若临细眸微敛,弯腰将人抱起,果然吓得她忘记要哭。 “回去了。” “不用抱啦!我有脚,快放我下来。” 南若临直瞅臂弯里的她,蓦地振臂举步,牢而稳健地走下山坡。 “不必这样安慰我啦,拍拍背什么的就够啦。” 他眉目清煦,唇如弯月。 “你是我的妻子,值得这般对待。”朗朗一笑。“晓笙今日就依了我吧。” 唔,她怎么觉得幸福得都要炸开了…… 她冲动地揽住他脖颈,得他舒佣一笑。 似乎不该再执着爱不爱的问题,得夫如此,该满足了、再要求会得天谴的。 她向来知足常乐,老天给她的这个怀抱够好够暖了。 事实上,好到教她觉得此生无憾了啊! 这头祭拜完,一行人花了两天日程回金虎园,结果才刚歇下,南若临又带她走过小径回纪宅,因为爹娘牌位在那儿。 真是比她这女儿要用心了。 甜甜想着,再看他持香闭眸喃喃对爹娘说话,暖呼呼的满足又起。 真的够了,她不要求其它了。 在他身旁是她最企望之事,而今已成,无需再求。 纪晓笙持重捻香,跪到他身边。 “哥哥先去绕绕吧,我想独自与爹娘说话。”要感谢爹娘,跟他们说她如们遇见这男子,如何看尽他的怡人敦厚,如何芳心沦陷,如何幸运得到他。 “在三歧坡还说得不够?” “你也知道我啰嗦嘛……” 他笑。“也好,财婶酿了一壶梅酒要给我们当新婚礼,我正好去瞧瞧。” “梅酒哇,财婶酿的酒我爹娘生前很爱喝呢,滋味好又香醇,你定会喜欢。” “嗯。”他起身,临出祠堂前回眸望了眼。 这回该是不会哭了。他没办法看到她的泪,从最初就没办法。 替她掩上门,他负手惬意走动,来到一处棚架。 原该碧翠的丝瓜因为乏人照料,藤蔓枯黄,然而两年多前他初到这座府邸时,却是花黄叶绿,一片鲜艳。 那时,他远站在回廊,看见一个娇美姑娘唇边挂着银丝,歪头在瓜棚下打盹,岂知那日的绿荫黄衣粉嫩风景,竟从此留在脑里……甚至,成了他的妻。 回想从前至今,南若临不禁笑开。 他仰头看碎光洒落,缅怀够了,找财叔夫妇拿酒去。 回祠堂已是半时辰后。 南若临一哂,因为妻子趴在圃团上睡着了。 依旧是两年半前那香甜模样,令人备觉宁馨。 他扶起人,低换了声:“晓笙?” “唔。”只嘤咛,眸未睁。 “累了?也对,婚仪加上归宁,连日奔波,难怪会累坏你。”漾出薄薄笑意,捞起妻子单薄娇躯,把当年那个小佳人带回他的宅,他的楼。 为人妻后,纪晓笙稍稍收敛惰性,自动自发接连画了几天图。 “夫人,您要不要休息会儿?您自早上画到现在都没停过呢。” “呼!也好。”满意地端详作品,眨眼时却觉微刺。“唔,红玉,给我煮点枸杞茶来。” “枸杞吗?可最后的一些您作日当零嘴吃完了,还没去补……” “糟……”越揉越模糊啊。她天生目力较常人差,也易酸涩,先前都服用枸杞调养,但近日似乎越来越不管用。“看来得另外拿药了。吩咐备轿吧,到顺安医馆找刘大夫瞧瞧去。” 红玉去准备,半时辰后纪晓笙裹着披风进医馆,出诊室时却撞见铁石,他身后椅上,不是南若临还能是谁。 第十三章 南若临合上簿子,牵住她柔荑,让她坐到身旁椅上。 “我在外头就瞧见轿子,你哪不舒服?” “眼睛。画图画太久,回头睡它几个时辰就好了。” “除了休息,也得按时用药才能好啊。”刘大夫抚须而出,不忘调侃。 “刘大夫。”南若临微一颔首,再转向纪晓笙。“你又拿红玉熬的药去浇花?” “咳,那个?是倒在茅坑里?臭药入臭坑,物以类聚嘛?” “这不行。刘大夫,晓笙吃两年药也倦了,或许换食补一类的方法?” “这……也行。就当换个方式入药。回头我写份食单,南二爷再差人来取。” “多谢大夫。”温目回到她面上。“我还要与刘大夫商量兑票子的事,你若累了就先回去。” “兑银?”先前他与大哥似乎就在谈这个。“刘大夫要用钱吗?您年纪一大把了,不留点养老金可不行啊。” “是用在好的地方。刘大夫要再兴一间医馆,邻近西郊,为此最近忙得分身乏术,迟至今日才有空见我。” “我底下可没南二爷这样的干才,要有就不必奔波啦!” 南若临自谦几句,见她要等,只好尽快与刘大夫把事情谈完。 纪晓笙原在旁听着,后来按了小僮递上的香茶,肚里熨暖,不久呵欠连连,竟歪头睡着了。 南若临一见,再说了几句便辞别刘大夫,抱起她回轿。 “唔……我还没想回去……”转醒,挣扎着要下来。 “乖,你累了,回府里睡才好。” “那你累了吗?” 他挑眉。“晓笙还有计划?” “我们没一起逛过街呢,我想走走,你陪不陪?” “好吧。”见她期待,虽然想她快些休息,但也暂且由她。 从前为了保全她制师身份,不让人把春晓阁与她联想在一起,两人鲜少在人前同进同出,而今并肩齐走,除了遇见同行遭些注目外,倒也还算自在。 “唔,御店竞赛后一直是这样吗?”一路走来,几乎每十尺便可见挂着御店金牌的病号分铺,里头买卖热络,同类的粮食铺、酒庄、布庄则门前惨淡,生意好坏立见,令人唏嘘。 “咱们春晓阁就没在竞赛后广开分铺啊。” “珠宝本就不比衣食类别,一间足矣。” “也对啦,不开分铺也好,省得我脑子没主意,眼睛又忙坏。”说完又要去揉。 南若临抓住她手,眉头微皱,不管人潮往来,在大街上瞧她发红眼瞳。 “看来两位蔑视他人、为所欲为的举动是习惯了。”白秦正站在两人身后不远处,一旁还有闻怀誉。 “白公子少说几句吧。”闻怀誉赶忙把白秦往身后塞。 “那个……晓笙,你大婚时我没能到,对不住啊。”闻家因为惭愧,一个也没出席,而他又多了份自厌与伤心,所以只有送礼去。 “不打紧,只是……怀誉哥怎么跟白公子兜在一块儿?” “这都要怪我没管好奴才,让他们把铁石兄隔空碎物的事当奇闻说出去,白公子便来问咱们的婚事。” “哼,闻家行事磊落,怎可能硬要攀亲?多半是闻兄聪明,见纪姑娘与义兄纠缠,先退亲了。” 往前站一步,负手正肃道:“按理说义兄妹无血缘关系,这才由得你们胡来;但结义在前,男女私情在后,南公子此举,不是枉读圣贤书,愧对法理吗?” “都说不是血亲;又哪来的违背法礼呀!你这人真是说不通!气死我了——” “晓笙。”南若临拉过她,拍背安抚。 她气鼓鼓跺脚,只听南若临斯文道:“白公子所言极是。我只熟商经,圣贤书读得不多,今日受教了。” “哼,不愧是商家出身、顺人话尾倒是顶尖。” “你——”这是说人油嘴滑舌吗!他以为他是谁!这样对她的夫说话!“白秦你娶不到我就这么不甘心吗?还是你不甘心的是输了人?输给一个比你好千万倍的男人?” “哼,纪姑娘的眼光若准,有几分懂得看人,就不会放着闻兄不选,更轮不到我白秦。” “我眼光不准?我眼光不准?”真想打爆他脑袋!闻家是怎样?他白秦又是怎样?她看得很清楚明白好吗!谁才是自负固执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啊! 她吸口气,悄悄握住丈夫的掌,美眸里坚决笃定。 “我已经嫁了这辈子认为最好的人,既然都嫁了,就不劳白公子费心,麻烦你往后要批评要置喙都找我听不见的地方去,要不我就当你是觊觎我才常来我跟前晃!” “你当自己是什么?当我是什么?”俊容一扯,恨恨道:“罢!如此娇蛮,不要也罢。”原是愿意接纳她,但她执意错嫁,他白秦又何需苦要人回头! “娇蛮……”她无语,但想想好像也对。“我再娇蛮也有人疼,不用你管!” 白秦仰头嗤哂。“南公子辛苦了,这担子,我不要了!” “自有适合白公子的担子在等待白公子。” 南若临含笑而立,颀长不动,在她身后像一座山。 她虽像小疯犬护着他对他人吠,但真正泰然守着的,是他。 “是吗?”白秦瞧出来了。南若临不欲争,不欲还口,是因对他抱愧,所以任人挑衅,此等从容不迫与气度…… 白秦咬牙,有种输了的感觉。向闻怀誉别过,便愤然回身。 “怎么就走了?都没句道歉吗?”她喊去,白秦却已步入人群中难以得见。 “晓笙往后不会再见到他,觉得可惜吗?” 黛眉扬起,果然那担子来担子去的是在说她。 “以后耳根清静,高兴都来不及,可惜什么?” “白秦皮相极好。”她爱美物,这也是他当初挑选的准则之一。 “极好有什么用?我两年前就已经挑了最好的了。” “咳咳……”他毅容薄红,撇头暗自镇定,须臾才把半遮面的手放下。 闻怀誉一旁发笑。 “两位新婚燕尔,我就不打扰了。”循白秦路子,识相回自家宝铺去。 闲杂人等都走光,她爱娇地挽住他手臂。“嘿嘿,咱们继续逛吧。” “你还不累?” “不累不累!要给你买生辰礼,哪会累。” 他朗目盈满笑意。“所以才要我陪?” “是钦,主角儿在,挑礼方便嘛。”远远觑着了笔墨摊,她眼眸闪亮,奔去拾起一支绿筒白毫。 “噫,姑娘好眼光,这支‘翠墨’原乃本届新科状元所有,五个月前他仍是寻常书生,因为阮囊羞涩才让售给小的。您瞧瞧,有此笔,等于有状元郎助威,考榜必能高中,做事必能有成啊!” “我家相公够有成,不必再往上爬了。”她笑,转身拿给身后人。 “掂掂看顺不顺手。” 南若临黝眸如渊。“我已有笔砚了,惯用十年,还不急着换。” “喔……” 他看见她略微失望,弯唇要取笔,纪晓笙却紧扣不放。 她幼鹿似的清澈大眼眨巴眨巴,丽容说不出的紧张。 “你连对笔都能有感情而不愿舍,那对我……对我也能一直……不不,十年,十年就好,能十年……不舍不弃吗?” 他轻哂,她的要求还真低。 “我让你不安?” “有点儿……”见他皱眉,忙再道:“不是你的错,你很好,是我不好……是我……没让你喜爱上……”她越说越小声,头低低,很沮丧,很凄凉。 他的心仿佛被掐住,与当年见她流泪时的感觉无二致,那是一种…… 即便周身再喧嚷,耳目中却只剩她的感觉。 他心念一动,到隔壁帽摊抽来一顶帷帽,替她戴上时匆匆俯身啄吻。 纪晓笙长睫讶扬,帽纱却已在眼前落下,阻绝他的神情,也细密笼罩住她的羞怯。 “这是什么意思?”她愣愣看他掏钱给摊老板。 南若临只是压下帽子,让宽大帽檐遮住她半张脸。 那样美丽善睐的明眸,即便有纱阻隔也无法让他冷静一些,方寸间仍骚动得难以自持,像未脱毛的小伙子似。 “……这事,晓笙往后别提。” “为什么?你后悔了?” “不,只是……我面皮薄……所以别提,尤其在大哥面前。” “喔。”短短一声,却盈满喜意。 “咳。”他牵住她,带转了圈。“回去了。” “咦?可是生辰礼……” “你陪我吃顿饭就好。” “可是可是……”这男人急着走,为什么? 第十四章 南若临垂头匆匆而行,只因方才举动虽然隐密,仍给左右瞧了去。不消多时,他的放肆之举就会成为城里轶闻。 但比起这些俗事,他更不想才被吻过的她受到丝毫注目。 娇花媚艳,只其夫知,千古定调。 两人在大街上的亲密举动传开,一些抵死不弃的商号也只能打退堂鼓,毕竟巧匠身心有主,怎么拉拢都是白搭。唯一还能抢人的,仅靠一匹黄布便轻松得益,大伙知斗不过,便再三警告,眼睁睁看纪晓笙入宫阙。 “又来?”她让红玉系上披风,觎见坐在桌边的南若临正打开刚送上的东帖。 剑眉挑扬,唇边一抹淡笑。“这回可惊动了珠宝商铺的老板们联合署名。” “又是要我别教,以免民间丢失宫廷大饼?” “若非宫里拿太后亲诏来传,推拖不得,否则这回我会跟众位老板一道反你入宫。” “唉唷!我的眼睛还不就这样?以后再休息就行嘛!何况我教时只动张嘴,不大用得上眼啊。” “我拭目以待,看晓笙说的话能信几分。”微笑淡语,将帖子摺收入袖。 纪晓笙对镜转圈,见梳理妥当,让红玉先出去,甜笑着自背后环抱住丈夫。 “我不藏私,器物局能做出好东西,从此御店制度了结,爹娘的事才不会再发生呀。咱就风风光光当最后一届御店,待那金牌收回,自己再打一个传扬名号,从此春晓阁屹立不摇,流传百代,好不好?” 他呵笑,转而面对她坐,将她困在腿间,伸臂环扣住柳腰。 “晓笙想得真远。” “嘿嘿,我比你爱财!” 他哈哈两声,宠溺地亲自送她出门。 孰料,几日后却见她把器物局的本事全搬回家。 金虎园大得傲人的书房里,南若临俊面难得有了犹疑。 只见纪晓笙兴奋地掀开一个黑檀木盒,盒内铺着紫绒衬里,静静躺着三片玉饰。 其中一个采镂刻方式镂空雕出祥云,右角刻有“福”字;另一个浑圆且通体碧绿,仅在正中以小小五十多个篆体福字刻构出一圆圈;最后一个以极浅细痕在银元大小的白玉上刻满兰花,背后再刻“芝兰之香”四篆字。三玉各有千秋,俱是精细得巧夺天王,实非凡物。 “这最左的呢,可以配戴,加条带子系腰即可,当然要加穗子也行。 中间的因为扁小又轻,可以加在冠上。至于这个白的,你摸摸,很凉吧? 夏天握在手里可以驱热,寻常时候就当纸镇,妙用无穷呢!” 他盈笑。“这些东西玉石铺常见,稀罕的是纹饰花样配置与原石搭配合宜,能显出物料的自身优点。首饰之道,饰为辅,这是你才有的独特做法。谁帮你刻的?” “器物局。他们那些个匠师脑袋不行,但手可巧了!而且宫里藏书丰富,我翻了几页又跟他们请教,看过几次刻玉过程,就知该注意哪了。” “你家学渊源,在这方面向来学得快。” 纪晓笙乐呵呵,忖度他表情。“你瞧能不能卖?” “卖?” “是啊!你什么都不要,我只好另想生辰礼啦!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能帮上你最好,毕竟你在南家是庶出,需要自己的产业,春晓阁现在虽然经营得不错,但比起南钱庄,根本是小鸡一只。恰好我在宫里瞧那些匠师做玉饰,就想或许能用。你想,咱店里挪个角落放玉饰,那些夫人小姐买完自己的,顺道替她们相公兄弟买,那些公子先生满意了,往后就会自己来,届时再辟分铺专卖玉饰,女人钱、男人财都进咱口袋,岂不挺好?” 辟财路当他的生辰礼吗? 他没辙地不知该笑还是该赞她用心。 “晓笙,你有没想过,如此一来要画的图更多了?” “唉唷,也才几张。何况首饰图还能和玉图凑合着用,将来卖一对儿的,定有人喜欢买去当定情物。” “若然如此,能促成佳偶姻缘也不错。”她用几近发傻的方式在宠他,宠得他……身心发烫。心湖叮叮咚咚,已被这洒脱姑娘驾船驶入,好不热闹。 “怎么样?我说的可行吧?” “可行。” “那可得寻家可靠的玉石铺子。这玉饰与珠宝不同,全靠玉石本身质地,有的玉温润,但硬度不够,刻法便不能过重雕饰;有的沉碧,那便可再镶些云母做花样,变化不比首饰少呢!” “这其间学问倒大。”他吟哦,深邃眼眸瞧得她肌肤快泛出疙瘩。 “咳,哥哥这样看我,我会胡思乱想……” “晓笙想什么了?可以告诉我。” “唉,不就春风花月……好像是叫风花雪月才对?” “哈哈!”他仰头笑,眸光微醇,闪闪如星,耀了她的眼。 她傻愣着瞧,只觉得这礼物辛苦得值得,不枉费在器物局时连午觉也不睡地努力画图啊。 【第六章】 近来,纪晓笙除了每日固走进出宫门,其余时候可谓幽居金虎园。 事实上,授满十五日她便暂向器物局告假,关门躲静心轩工作。 因为不热悉,加上玉饰图的样式必须考量原石的形状色态,她作起图来各受限制,画得特别累。 当揉掉的纸第三十六回堆满竹篓,她两手一摊爬回房,一睡就是两天。 这日南若临回府,见妻子熟睡如猪,摊软如泥,悉心不扰,只是抹去银丝唾涎,替她拉好被子,注意房里暖热。 “唔,书完了……赶上了……” 墨眉一皱,掌心贴上她倦容。 虽然疼惜,但她付出越多,他也越发喜……真是要不得。 许是被抚触扰醒,昏睡整日的人竟揉目醒来。 “……回来啦……与成记玉铺谈妥了吗?” “嗯,往后只要在放玉的地方摆上他们铺名,成记就会给春晓阁两成拙头。” “那很顺利呀……唔,消息都放出去了,开卖那日可要燃炮?”她眼睛明亮了几分。 “你想玩儿?” “当然!那日也是你生辰呢,办热闹些才好。嗯……最好能炸翻整条街,昭告天下。” “那就备三条长鞭炮,不过烟尘会干扰生意,得先跟左右铺子打过招呼。” “好!”拍掌,又道:“……能不能叫人把炮纸卷多糊几层?外边别糊死,如此一来当炮屑儿直冲上天,气势才会不凡啊。” 他温笑揉揉她发,亲吻雪额,不论她说什么,全都答应,哄着她继续睡。 半个月后,春晓阁铺前挤满人。 吉时一到,纪家元老梁师傅请主人点炮。 南若临将纸捻儿交到她手中,叮嘱要她小心。她巧笑莹丽,明眸闪亮,让他牵着引火,两人齐朝三条鞭炮共捻在一起的粗线头上点,待线头火红便即退开。 众人屏气凝神,都知道这回的炮特别制过。 然而当那红屑爆扬,虽有准备,却还是躲不够远,所有人被炸得满身烟尘,站近点的头脸还全覆上红屑。 纪晓笙当然是站近的那一个,虽有人护守,还是被炸得眼泪鼻呛。 “咳咳……”她泪眼汪汪,不顾丑地擤出鼻腔里的烟屑。“哥哥没事吗?” “……没事,咳。” “早知就不叫他们另外糊了,纸是炸得四处乱飞,我们却弄得这般狼狈!” “过会儿烟散就好了。”他已无碍,寻看四周,多数人虽也一身飞灰,但挥挥就好,甚至有不愧是春晓阁的赞声出来,似又赞叹又好笑。 纪晓笙仍捂着眼眸。 “好像不大对,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有碎纸飞进去了……”仰头欲让他瞧,却是疼得直掉泪,眼睁不开。 南若临大惊,那眼白竟是鲜红! “梁师傅!梁师傅在哪?” “啊!”年过半百的梁师傅扬手,还在拨发里的粉屑呢。 “这儿交给你!我带晓笙到顺安医馆。” “嗄?晓笙?晓笙怎么啦?” 他闻而未应,只顾带着她穿过人群,铁石与红玉见情势不对,也不管一身脏,先帮忙挡开人。 两个主人先离,不免引起骚动。 梁师傅站在台阶上高叫大伙入内,那一双双眼睛还是忙着张望从未失去从容的南家二少慌神带走妻子。 顺安医馆里,学徒汗涔涔,因为面前男人抑敛的气势像狂水,随时会骤发。 “刘、刘大夫到贵号瞧热闹去了,还没回来啊……” “快去请。” “是。”铁石不敢延迟,立马往对街飞灰里头钻。 第十五章 南若临仔细护着纪晓笙坐下,手却发颤。 他不禁盯着自己的手掌。 不过是眼睛红肿,她从前也曾这样过,没事的,没事…… 片刻后,刘大夫总算被铁石半拖半抓请来,也是红纸片满身的狼狈样。 “咳咳!”拍拍两肩,抖掉一些残余碎屑。“尊夫人眼睛给熏着啦?” “是,劳烦大夫,她难受许久了。”南若临让开。 “钦,我瞧瞧啊。”刘大夫坐下挽袖把脉,沉吟一会儿又翻掀她眼睛,弄得她泪如泉涌,末了捻着胡须缓缓摇头。 “先落针,至于能恢复几分,怕得凭运气。” 闻言,纪晓笙倒抽口气,南若临面色微僵。 “不就是熏了眼,您说看运气,这是何……”当那银针落下,她哀嚎得脸都皱紧时,他心底仿佛有巨石无声沉底,压得透不过气来。 陪她来求医过几次,多少认得穴位,这回扎的穴却与往常不同。 “夫人忍耐些,试着睁开眼睛看看。” “唔……痛……”从来没这么痛过,因为怕,忍不住捞他掌来握。 刘大夫又催,要她张眼。 越痛,她握得越用力,就在怕会把他指骨捏断,逼自己松手时,他却稳稳回握不准她放。 “刘大夫,何不过会儿再试?晓笙怕痛,要她忍耐,总需慢慢来。” 她呜呜点头附和,继续飙泪。 “钦……也好。” 等她能自己睁眼,已是两刻后。 刘大夫手里放了针,要她数几根,但问题是,她根本看不见肉色的手掌上有东西啊! 刘大夫的掌心胖到连掌纹都瞧不见,她都没好意思说,怎么能要她数压根没有的东西?任谁眼力再好,也无法—— “五根。”南若临面露凝重。 “什么?”哪来的?哪来!她伸手去戳肉掌,却觉得扁,明明看来很福泰的呀!下一刻,狠狠胯下年,因为真碰到了东西。 “哈、哈,应该只是刚哭完,雾雾的,看不真确罢了……” “不不不,夫人的眼睛,长久以来日夜画图,用眼不当,加上前些时日又操劳,双目已撑不住,眼不可说是积沙成塔,重疾难救,若再不好好护养,只会丧明得更快呀。” 她颤声:“不是被鞭炮的灰烟……熏到的缘故?” “烟熏的疼痛会过,您现在不就能睁眼了?真正的问题是目力不清,这大罗神仙也难挽。唉,夫人趁这些时日还能视物,把该交代的事办一办,切记开始牢记家中屋舍与物品方位,如此几个月后目力全失才能轻松些。” “哈……我不信,刘大夫您别再开玩笑,我都嫁了,不用再装病啦。”她别过头佯笑几声,拍拍胸口。“哈哈……说得这般严重,真吓到我了……” 南若临拳沉如铁,几欲捏碎自己。 是他的错!明知她双眼有疾,还任她绘图…… “敢问刘大夫对这诊断有几分把握?” “噫,南二爷若信不过老夫,大可再请人看过。不过夫人这目力一日比一日差,若想延缓丧明,切记多休息,别再用眼。” 他点头,谢过大夫,吩咐红玉留下取药。 “晓笙,走了。” 她让他牵起,闷闷道:“我还看得见。” 他牵唇。“我知道。” 一出医馆,她仍要抱怨:“刘大夫定是老眼昏花诊错了,我明明还看得见啊。” “是吗?”南若临沉下脸色,让她留在医馆门口,到旁边五步远的书画摊前挑选一把扇子摊开。“上头绘了什么?” “牡丹啊!”大朵如云,不是花之贵胄是什么。 “那题词呢?” “呃……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哈哈。”南若临淡哂,容色却缥缈,只觉周身如有一缕轻烟拂掠,像踩在莲叶上,很不真实。 他搁下扇子回她面前,倾近了闻她身上馨香。 如此安宁,怎像巨变已来? “……今年生辰,真叫人难忘。” 她委屈地噘嘴。“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哪知道……哪知道……”到最后,喉头一苦,声音越发哑涩。 他细密搂住她,紧紧环抱后领她回春晓阁。 她在最后倾注心力、连一双眼睛也赔上的玉饰首卖,不该缺席。 因为南方磊惯常借宴会交际应酬,南若临此次生辰也广邀商界人士,在南府办得热热闹闹,甚至连隐在深苑鲜少见客的南家两位夫人也出席。 纪晓笙坐在首桌,乖乖当个温顺媳妇,不时感觉到有目光投来。 她是很高兴他频频回头啦,但其实也就一顿饭时间,入席前又已请娘多照拂她,他就真的这么放心不下,怕她筷子戳到别人碗里? “晓笙啦,瞧见正与临儿说话的那位姑娘了吗?” “嗯?”觑着眼,不大确定道:“是乔尚书的千吗?” “正是。那位姑娘对临儿也有几分情意,所以常去店里,你们可见过?” “……见过,但没说过话。”难怪!她还当这常客很欣赏她的首饰哩。 南二夫人压低声音:“不是娘嫌弃你,只是你如今眼睛不方便,有些事情做不来,既是如此,不就该替临儿考虑考虑吗?” 她咬紧唇,听懂了,僵硬点头。 南二夫人雍容一笑,拍拂她手背。 “你这般懂事,不枉临儿娶你为妻。” 她头再点,接下来,不论娘说了什么,她都只会点头,直至南若临回到身边,她才颤抖发冷地在席桌下握住他的手。 “眼睛又疼了?” “怎么啦?晓笙不舒服?”南二夫人侧首间道。 她备觉压迫,直摇头。“没事,娘别担心,只是坐久头有些晕而已……请夫君陪我走走就好。” “这儿人多,是闷了些,去走绕走绕也好。”又拍拍她,摆手让儿子陪她去。 走出宴客厅,她便一刻也不能等地搂住他腰身。 南若临蹙眉。“这不行,咱们回去。” “嗯?可是宴会还没结束……” “大哥会处理。这种场合向来是大哥施展手腕的时候,我不过是个幌子。” “可是娘……会不会不高兴?” “娘吃过二十二次我的生辰酒席,不差这回。但这是你嫁给我后,我的第一回生辰,你不想只与我过吗?” “……想。” 她想陪他花前月下喝酒,只有两人,安静温馨地聊聊明年,谈谈后年,然后约定五十岁的生辰要陪彼此度过。 可是,她可以吗?有那资格吗? 只是瞎想,眸里就已蓄满水气。 “我身边位子若是晓笙想要的,不论谁说了什么,你那可以留下。” “你听见娘说的话了?” 南若临莞尔。他没她的好耳力,哪能听见。 “我猜得出娘会说什么,只望你别怪她。” “但娘说的也对,万一我真丧明,谁来服侍你?” 他笑,毫不给面子。“衣食起居,敢问娘子照料哪一项了?” “我、我……”完了,下厨针线一窍不通,最会的就是赖在床上曲腿儿看他换衫,偶尔替他擦擦背,擦着擦着顺道跳进去再洗一回……咳咳,没错,她真的只会画图,彻底的迷糊娇妻一个,还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那种。 纪晓笙挫败叹气。“我当真没为你做过什么……” 他轻笑搂她。“晓笙不必为我做什么,我娶你时便说过,只要你开心。” “可是娘说的也对啊,哪有丈夫不想妻子服侍的?”虽然她一直以来都没做过啦……但那也是、也是没人提点她,然后他又事事自理啊。 “不是天下人都一般的。”他含笑,语气却慎重:“我不想负了其他女子,既然全心在晓笙身上,再娶便是造业,晓笙可别让我成为罪人。” 她沉默扭手。 他从未要求过她什么,但若这事会将他拖下水,那她宁可违背。 “晓笙?”得不到回答,他眯起眼眸。 “唉唷,哥哥也知道我盼着当你妻子有两年了,好不容易熬到你身旁,怎可能轻易让位呢?我很小气的,连侧室跟侍妾都不想让你有,我这样……哪可能让你再娶嘛。” 她在笑,灿烂如阳,美若绣球花沾了朝露,却太过娇艳,让人不禁联想起天妒红颜…… 他心里发毛,更紧地搂住她,直到回金虎园,也是一夜相拥不放。 然而翌日晨光洒照,榻上仅余他。她竟趁他寅时必会睡沉而离去…… 抚着身旁空缺,他向来安泰的心初次啪地裂出条缝。 第十六章 “来唷!热腾腾的包子唷!豆沙包、芙蓉包、菜包、肉包、笋丝包,应有尽有,快来看看唷!” 京城外的八里栈道聚集了数家食摊,提供往来商旅凉水食物,那灰棚架下朝刚歇脚的一群成布商人费力叫卖的,正是刚逃跑三天的纪晓笙。 她头扎土布,因为打小没自己梳过髻,头发只结辫挽起,站在热腾腾的蒸笼旁,看来与一般村妇无异,惟有那张芙颜,即便满头大汗,看来还是清丽惹眼。 青青包子铺这几日生意兴隆,全拜她所赐。 “少爷,大伙想吃包子呢。”一袭白衫的儒雅男子代表众人发言,扇柄往青青包子铺一指。 年轻俊逸的布商领队拂过爱马鬃毛,漫不经心道:“去吧。” 这话声一落,众汉子马上一阵欢呼,相争着谁要去买。 “真聪明,请来美人当伙计,天天好生意,少爷若也肯亲自卖货,咱琅华祥的阵势铁定不输这小摊。” “跟个食肆摊子有何好争。”他随口评论,却想底下人多半沉稳,会为美色抢买包子实属罕见,不禁抬眼,朝包子铺望去—— “来,这您的三个豆沙包,十个芙蓉包,一共三十六文钱。” “好,好好好……”咸猪手伸出去付钱,在美人找钱时不忘摸两把。 纪晓笙气冲冲,差点要打翻蒸笼烫吓对方,但里头包子都是青青天未亮就起来做的,她不能、也不可以对客人无礼,只得死命挤眉弄眼暗示对方收手。 “若我是兄台,绝不敢碰这位夫人。”卓尔不群的布商领队正含笑站在福员外身后。 “什、什么?”福员外呐呐道,手还没放。 男子盯着,目光渐厉。“还不放手么?” 福员外迫于那威逼气势,只得抱着包子逃回自家商队。 纪晓笙作个鬼脸,擦抹被碰过的手。 “真是的,要不是公子爷眼尖来帮忙,我还真不知要怎么摆脱这种人。” “朋友妻,在下照拂着也是应该的,只是夫人怎会在——”还未说完,就见纪晓笙惊诧大退三步,见鬼似地指着他。 “你、你说朋——朋什么?” “在下与南钱庄三位爷都相熟,称声朋友并不为过。” 天!她就知道!就知道会被认出来! “呵呵,那个、那个……你认错人了啦,我的丈夫是……是砍柴的,跟什么南……南钱庄的,不熟!” “四日前南二爷的生辰宴,坐在主桌二夫人身边的不正是夫人你么? 段某自信不致认错,还是夫人有何难言之隐,不方便袒露身份?” “哪……哪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是就不是嘛!你、你快走,我不做你的生意,快走快走!” “晓笙姐!你怎么可以这样待客!”约莫十六岁的俏姑娘抱着两笼刚蒸熟的包子出来,正巧看见她挥手驱人。 纪晓笙掩面,只想装死。连名字都叫出来,她完了啦!看这姓段的虽然风度翩翩,但眉宇凝傲,就算她拜托,他一样会泄漏她行踪吧?若他们真是朋友…… “抱歉抱歉,这位姐姐新来的。客官要什么?只管跟我说。” “那就……各种口味各来二十个。” “这么多哇!”青青大喜,俐落地夹包子。 “呵,我是想带回城里让朋友尝尝,他若喜欢,说不得过几日会来。” “真的?那好!我多送五个给您,我们青青包子铺用料实在,天天在这儿设摊,风雨无休,随时欢迎您介绍人来。” 她真的想死了! 纪晓笙咬唇,抱最后一丝希望恳求看去,努力摇头摇头再摇头,男子却只是笑,从青青手里接过一个又一个包子。 “青青,我想走了。” “什么?晓笙姐,你也知道我娘的腰还没好到能下床,你不帮忙,我一个人怎么把桌椅跟蒸笼推到八里栈道,怎么摆摊啊?” “是很困难,但你力气大……” “我力气再大也推不动那车东西,除非有只牛来!那天你不也看到了吗?我一个人推到半路就没力,那时天未亮,出城的都是赶着要去栈道生意的,谁会帮我?若非遇上你,我压根儿到不了栈道,更别说还要把东西推回去呀!” “可是……” “唉唷!你就行行好,帮我到我娘腰好嘛!再说你不也没地方去吗?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住,才不容易落单被欺负啊!” “那……那我就再帮几天,可是……可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不要卖包子,我来做,你来卖。” “啊?你行吗?” “行!我也是女人啊,哪有女人不会厨房活儿的?你早上起来时顺便叫我,我看你做几遍就会了。” 青青点头,但事实证明,这完全是错误的决定。 “呸!你们包子怎么回事啊?豆沙包居然是咸的!” “咸……咸的?我尝尝。”青青咬一口,大惊失色,冒汗望望摊上蒸好正在保温的十笼包子。 “呃,这是我们的新口味,叫甜咸包子,现在试卖,只需半价,我……我再退您一文钱。” “是吗?甜咸包子?”小哥儿因为拿到退回的钱,怒气消下几分,半信半疑走开了。 “呼……完了完了啦,今天怎么办啊?” “姑娘,来一个菜包。” “……好。”放入油纸包好递出,虚弱痛心地道:“一文钱。” “布条上不写着两文吗?” “这个……咳,今日情况特殊。” 南若临接过,端详相貌不怎么可口的包子,淡淡一哂,就吃了起来。 青青脸色惨绿,天知道那菜包尝起来是啥味道。 “辣的。” 辣的?她只想晕倒,他面上却尽是笑意。 “请贵铺将今日的包子全卖给我。” “啊?咳咳,您、您当真?”敢情这客人有特殊爱好? “今天就只做我的生意,按原价卖,行吗?” “呃……”她还在犹豫,却见跟他同行的佩刀大汉已站在铺子前,将欲来买食的客人拦下,看样子他是买定了。辣菜包,真有那么好吃吗? “行,哪里不行!我这就进去帮忙,客倌稍待。” “不急。”他徐笑,拉来板凳落坐,小口珍惜地继续吃辣味菜包。 “晓笙姐!好消息,今儿个包子卖得很好呢!我来帮手,咱们赶快把剩下的做完卖掉,就可早些收摊啦!” “真的?我还怕样子做得不好看,卖不出去呢。” “呃……有的客人就是重味道,不管好不好看的啦!” 两个女人挽袖挥汗揉面团,忙过一个时辰,总算把材料用完。 当纪晓笙拿蒸好的包子出去,一见客人,嘴张得比鸡蛋还大。 南若临起身端过她手上蒸笼,无言视她一阵。 “总算找着你了。都过了四天,晓笙也该回去了。” “我……我不……”才几日未见,她就动摇了。但不可以啊,她不走,他会守着她,误了一辈子的。 “不打紧,你不走,我留下也行。” “啥?你、你回家啦!钱庄和春晓阁都要你打理啊,你别管我,回去啦!” “我来此之前就决定了,绝不空手而回。”要留他一个人在金虎园到什么时候?她最适合的地方,就是他身边。 “那……有包子,你带回去。”保证满载而归,多到让他有十只手也忙不过来。 他笑,端起她素手,心疼瞧过后,揽住纤腰。 “要我如何做才肯回来?你说,我会办到。” “不要,你每回都是为了我,我不想再继续害你……”创春晓阁、在珠宝铺与钱庄两头跑、离家后选住纪府隔壁、娶她为妻……她已经影响他的人生太多太多了。 “我倒觉得有你之后踏实不少,生活充实。” 她听了只想哭。 “因为我一直让你很忙碌啊!”她是麻烦精,完完全全的麻烦精! “那就别让我闲下。”为她挡风遮雨惯了,她不在,空虚寂寞的是他。 “可是这次不一样,我会看不见,会让你比现在还累、还辛苦!” “有大夫在,有红玉在,他们都能帮我看着你。” “可是……” “娘那头也不必担心,她已经明白我不需要第二个妻子。” “啊?”他连长辈都去说了?娘会讨厌她啦!“不行啦,我真的不想再拖累你……” 第一次,觉得她磨磨蹭蹭话太多。他拉近她,弯身一捞把人抱起。 “等等等等!你要干嘛?” “回家。” 第十七章 “可是我……啊!包子铺还没收摊,我要帮忙,不然青青一个人……” “铁石会留下来善后。” “唔,不行啦!我不要——”她踢着腿,却挣不开怀抱,被带入马车前恰好见青青出来,铁石上前解释她是给丈夫带走……呜,早知道就不帮青青,她这回根本是白逃嘛! “唔嗯!慢一点。”才上车吩咐回府,车幔一垂,马上就被偷袭。 他吻完芳唇香肩,眨眼掌已探入她衣底。 她微微仰起颈子,配合他边爱抚自己胸前又回吻锁骨的举动。 “你是……怎么了?”她颤栗着,声音因嘤咛而破碎。 他不回话,只是更急,像是很想念她,极欲将她嵌入身骨里似…… “啊!”她浑身血气翻腾,神智难持,只能尽量放软身子,在狭窄的马车里任他索求云雨。 【第七章】 真是太疯狂了。 纪晓笙这辈子怎么也没想过某人也会……咳咳,而且还是在马车上。 但教她更觉得想发疯的是,一踏入府,大哥就带着揶揄,从头到脚扫视她。 她发凌乱,眸微醺,脸蛋通红,身子还微微酥麻着。 明眼人都知道她刚经历了什么,只希望大哥别以为是她带坏他…… “不必说,我都懂。”南方磊哈哈两声,拍拍南若临的肩。“弟妹借我一下,你若还尝不够,等会儿再继续,” 她双颊绋红,南若临也好不到哪去。 “大哥别闹,晓笙面皮薄。” “我闹的不是弟妹,是你呀。”又哈哈笑。 南若临面庞真泛起红色,到她身边道:“我先回房,你与大哥谈完再过来。” “好。”温顺点头,依依看他走。 南方磊往桌边敲了敲,她颔首,乖乖去坐。 “弟妹今日见到阿临,觉得他看来如何?” 看来如何? “呃,不就跟以前一样,人模人样的……”只是有些奇怪,向来温润如水,今日却如野火乱烧。 “哈哈,我还当你会说他瘦了呢。”迳自斟酒,边解释道:“你不在府里这几日他都没吃没睡,所以我才过来。阿临敬我为兄,从来不违背我的意思,但这回任我如何逼都没用,直到昨日琅华祥主子来说了你下落,他还是没肯歇息,在你们房里枯坐了一夜,到今早才把自己打理好去见你。你说,他是怎么了?” 她听完心惊又心疼。“是我不好,让他担心……” “担心?啐,这般牵挂岂止担心!” 这微愠,是冲着她来?眼帘抬起,怯怯瞅去。 “大哥想说什么,跟晓笙直说无妨。” “我也不是长舌公,就提点你几句。阿临性情虽好,但经我调教,绝不会是烂好人。” 她点头,脸上却不信。 他的确很烂好人啊,看看他怎么对她,舍生取义直逼圣贤! 南方磊瞧出她反骨,沉胁道:“弟妹还没丧明,就先连眼前东西都看不清了?” “我还看得见啊……” “若看得见,岂会做傻事?”他眸子忽亮,想着或有可能,勾勾指头,待她靠近道:“阿临很早就见过你,在你来南钱庄前就见过,这你可知道?” 她一脸迷惑。“我以为那次在巷子里是初见……” 南方磊笑得无比畅快,果然让他料对了。 “他在纪家先见过你一次,就只一次。后来你家出事,他虽然没多说,却是四处替你奔波拾掇,为你打算得周详完备,我这兄长看在眼底,不免了然几分。弟妹啊,你替他说说,他这叫什么?” 他不是烂好人,所以后来种种,是因为……一见倾心啊?对她? 她回望大哥恶作剧的俊容……他很认真。 “阿临心细,但某些事倒不会多想。他自个儿糊涂,弟妹别跟他一块糊涂,否则到头可是会累了我啊……”凛了凛眸,宣告这是威胁。 纪晓笙急点头,十个胆也不敢劳烦他。 片刻后,她脸蛋红扑扑、心怦咚咚晃回房,只见南若临面露疲惫,躺在窗下摇椅睡觉。 犹疑走近,才蹲下即被拉去抱住。 “啊……”讶咛,撑肘要挣开,却被搂得更紧。 他眸未睁,呼息徐静。她瞅着一会儿,婉顺地趴伏。 他喜欢她吗?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吗? 若是,却还当兄妹,那岂不自欺欺人…… 她想着,片刻后颈子酸要起身,却听他喃语:“再待一会儿……” 她满面火烧,心花大朵大朵开。 他已然入梦,却在睡里箍住她,这不是重视她、将她搁得深了,还会是什么! 她喜,却也气他口口声声只谈兄妹。 但是……借关怀隐藏情意,的确是他这自制至深又内敛含蓄的人会做的事。 骗过她之前,他早已先骗过自己。 “唉,清楚明白不好吗?何必这么复杂……” 纪晓笙再清醒时,原以为会浑身酸痛,谁料竟是躺在软褥上。 眸一睁,便对上曲腿坐在床尾的南若临。 “哥哥什么时候把我移到床上来?我都没感觉呢……” “你这几日在外头粗衣粗食又要劳动,哪禁得住,自然一睡便沉。” 见她坐起,移至床头,把锦衾拉高至她腰间,倾身在她眼皮上亲吻。 她闭眸,沉浸在这无尽温柔里,真的觉得自己是笨蛋。 看了他两年,明知他随和,却极有原则;端然自持,不义之举绝不为。真要他娶个不上心的女子耽误人家,怕是拿刀架脖子他都会严拒。 他真不要她,在知她心意那刻起就会制止她。 但他没有,他娶了! 她该知道的,再笨也该想到的。 眼眸一酸,她气自己傻,气他太拘谨,想到可能看不见他,更想落泪。 “将来我丧明,哥哥也会在吧?” 南若临毅容一滞:“……会。” “那好,哥哥陪我,我也陪你,就算谁要我当贤妇,我也不想听话了,我要一个人霸占你,霸占到众人指骂、地老天荒都不放手。” 他眸如弯月,笑出一泓春水。“届时我成老妖怪,你也不会肯要了。” “谁说的!哥哥就是哥哥,老了丑了也还是哥哥,我才不变心!谁教——哥哥一看见我就喜欢我,我当然要好好回报罗!”顽皮地直眨丽眸。 “咳!”他捂住口鼻,视线飘开。“大哥爱胡乱说话,你别尽信。” “我听了欢喜,偏要信!”她噘嘴,摘下他手,在温软薄唇上啄了下。 南若临抚唇转头,在她热烈的注视下有些不自在。 “咳嗯,晓笙饿了吧?我去吩咐厨房备晚膳来。” 她抓住衣袂,不让他逃,大眼眸亮灿灿瞅去。 “哥哥一开始就喜欢我了吧?所以才主动找来,处处帮我,是这样吧?” 南若临愣住,心绪千回百转。 这一回想……他的确是自己送上门的。 纪老并未托他照顾女儿,但一闻噩耗,他惴惴不安,满心急切只想知道那少女落得如何?平安否?当回过神,他已是蹲在她面前。 那刻,他-一心只觉做对了,四肢百骸踏实无比。 从此他顺心而为,替她设想,让她时刻待在眼界里。 这些,原来是因为对她别怀居心?从初始……从第一眼见…… 南若临额渗薄汗,毛躁地在她额前印吻。“你就放过这回,别逼我想。” “这不行,哥哥今日非要说出个道理来,否则我的委屈岂不都白受了?” 委屈?是,他让她难过,让她以为自己是个拖累他的包袱,让她以为他对她只是尽责照料,他……真是个浑球…… 挫败感压得他无颜,叹气抬举遮面。 “……晓笙希望我怎么做?” 她笑开,吻吻他遮面的手,再拍拍肚皮。“它咕噜噜在嚷呢!” 他怔住,见她笑若桃李,感激地在她粉颊亲了下。 “我马上去。”语毕逃出寝房。 纪晓笙的笑随后爆出,传遍半幢宅子。 “哈哈哈……” 回廊上,南若临脚下一歪,面现局促,抬手故做无事地挥挥长袍,继续匆匆步往厨房。 南钱庄二少行得正、坐得端的人生里,出现过一场意外,那唯一的意外正坐在他身旁,巧笑倩兮地戳了片橘子喂他。 南若临咬住橘办,咀嚼时却听她道:“哥哥就这么受打击?不过是趁我软弱无助,借机到我身边嘛,此乃君子求女青睐之道,何必如此介怀?” “咳咳……”差点噎住,这一切都怪他其实是个小人…… 第十八章 吞完,他扬手,阻止她再戳橘子。“刘大夫就要来了,不宜再食。” “喔。”柔婉听话,却两手搭上椅子扶手,撑起身往他脸一亲。 他面皮薄红,迟迟不敢回视。 那眸子此刻有多美,多教人丧失理智,他是知道的;而他,自制力越来越薄。 “刘大夫!”听见廊外脚步声,南若临即刻起身相迎,让刘大夫感受到礼遇。 片刻后,经针石诊治,刘大夫写下药方,摺好递给一旁红玉就赶着要走。 南若临蹙眉拿过药方细读。 “这几味药与晓笙先前所服无异,但如今病症加重,用药不需改变么?” “有哇,我这不是改了吗?怎么会没——”刘大夫凑头一看,拍额喊:“唉唷!瞧我疏忽的,竟然写了旧的药方子,多亏南二爷提点,要不耽误夫人,那可是大罪过啊!” “哪里。”他面上有礼,心下却凉了半截。送走刘大夫后严肃问:“晓笙到顺安医馆,每回都是刘大夫亲诊吗?” “嗯,有几次老大夫不在,是他徒儿诊的。” “学徒……”他心颤,揉掉药方子。“刘大夫连在我跟前都会出错,先前或许……”不知错过多少次了! “你脸色不大好呢,怎么回事?要不要把刘大夫叫回来?” “不能再找刘大夫。刘大夫为新医馆奔走,把病人转给学徒的事我略有耳闻,但没想到连你都被怠慢,我太大意了。” “所以……要换大夫吗?可是当今京里,还有谁医术比刘老大夫高明?” 当初就是看在名望医术才放心把人交去,可如今——他恨恨咬牙,极气自己。 翌日下午,南若临亲自领车候在宫门,总管医署的吴老御医本是退宫后就要回家,但见人心诚意坚,只得又提药箱跟去。 春晓阁里,纪晓笙与梁师傅讨论完玉饰生意,只等着大夫来。 吴老御医仔细诊完,半皱眉头。 “夫人天生眼力较弱,经年累月耗损严重,加上有段时间未妥当服药,误了病情,眼下要救极难,但也并非没可能,只是得有高人相助。” 一听有救,她急急揽住身旁人的手。 “我给您介绍两位对眼疾有研究的大夫,他们或可有办法,只是不易请动,不但医术不凡,志趣也不凡,常常不是入南海,就是爬百岳,行踪飘忽不定……” “就算是跳油锅我也要去。” “哈哈,再难请,让夫人皮开肉绽还不至于。”笑完,殷切交代护养之法才告辞。 待南若临送完大夫回来,纪晓笙耍赖地伸长臂膀。 “咳,这是在店里。” 她噘嘴,抓抓指掌要他投怀。 “哥哥不多疼我,让我亲亲抱抱看个够,往后我看不见了怎办?” 南若临垂眼瞧了瞧周遭,终是皱眉走近。“晓笙别再提丧明。” “为什么?”偎去,只觉这胸怀宽稳,满足地吁了口气。 “既有希望,就别触自己霉头,再说……”听了难受。 “好,我不说坏的,我说好话。我会好好的,一定会好的。” 他笑,吩咐红玉送她回府,继续留在春晓阁。 纪晓笙匠心独具,前阵子展示的玉品已全数售完,甚至有百人预先下订,只求能得一品,生意太好,但往后却难经营。 “梁师傅自学徒时便在纪家,时至今日,已有四十年了吧?” “四十四年罗。”想到三代主人对他的照料,就一片感激报答不完。 “东家问这,是不是有事要老梁去办?” 南若临躬身一揖,吓得梁师傅刚装的金牙都要掉。 “往后我若忙不过来,春晓阁就请梁师傅多担待。” “这、这啥意思?东家处事果决俐落,钱庄与铺子两边游刃有余,怎会忙不来?除非是……晓笙?” “梁师傅不必操心,只管守好作坊就好。但晓笙接下来不能交样图,今年余下两季换款,师傅们要辛苦些。” “咱春晓阁的首饰被喻为春晨,其中温柔清新,是晓笙才有的韵致,外人拟不来啊!尤其是要送进宫的款式……” “我知道难,但请师傅们先挺一挺,晓笙不久就会回来。” “嗳,好吧。”见他说得笃定,梁师傅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南若临又交代些琐事,接着便出店,朝耸峙北边的巍峨大铺而去。 那铺头矗立暗红旗帜,以银线绣成一个大大的“南”字。 南若临回府时已入夜,纪晓笙一听门开,揉着眼抖擞精神下床,连鞋也不及穿便咚咚奔来替他宽衣。 “嘿嘿,我总想试一回,趁还……咳,趁我今日爬得起来。” 他皱眉,知道她是想说趁还看得见。 “我已请大哥帮忙寻找牛、卢二位大夫的下落,不久就会有消息。晓笙放宽心,无需急着预先准备,若真要准备,也该由我带着你。” “嗯?怎么带?” 南若临拿过自己的腰带,将她眼睛封住,退远几步。 “我就在你眼前一尺,你可以走来。” 她伸手探,什么都触不到,遑论是他。 眼前黑漆漆,她能有的只有他的声音,往后就要这么度日……就要这么度日…… 她不要,不要的…… 直往前,踏到第三步才碰到他。 她忍得好辛苦,没让眼泪浸湿衣带,为的就是不想他烦忧。 她自己扯下带子,却见他极快撇开脸,一缕来不及收的凝重与悔恨促闪而过。 ……难道,他以为她看不见,是他的错吗? 不是啊!压根儿与他无关啊! 蓦地,南若临尽解衣衫,让她瞬间呆愣,要说的话,全在被他扳过身推回床榻时忘得干净。 他放下帷幔阻隔,温言道:“晓笙先睡吧,养点神,明早再替我更衣。” 她呆呆点头,听着他入浴水声。心里忐忑。 一个斯文守法度的人,哪会做这种事!他果然是……心里有事? 自从南若临要她放下制图工作,改换作坊师傅接手后,她不甘清闲,开始为丧明之后的日子打算。 她会的东西就那一点,但只要能帮,多少担子她都想抢来担。 “夫人,您要的面人儿师傅给请来了。”红玉掀布通报,让一个四十多岁、穿粗布衣服的木讷男人入静心轩。 纪晓笙原坐在竹帘后的翘头案旁,一听,雀跃迎请。 “魏师傅!麻烦了,您可得将您在药王庙前露的那手绝活儿都教给我呀!” “夫、夫人想学什么,小的就教、教什么,绝不藏私。” “那就好。唔,所以我该从哪儿学起呢?” “应该……要从认识而人儿开始?” “师傅别紧张,请。”她笑吟吟,帮魏师傅从竹箱取出糯米、面粉,以及骨签、剪子等。 男子见她对自己没有不耐,甚至是真有兴趣,不久便放大胆,神采飞扬地替主仆俩介绍如何制面、捏面,以及各式塑面技巧。 纪晓笙的未雨绸缪果然管用,一个月后,有人见缝插针,欲斗垮春晓阁。 京里众家珠宝铺以清风居为首,在季老板号召下首先联合抑价,再将原料买断。春晓阁因为还有皇家合同需履行,只得以三倍价格买回物料,几乎血本无归。 “最大的问题还是抑价。”春晓阁三楼,梁师傅忧心忡忡地走来走去。“街上铺子的价钱压到赚不了几文,可咱还维持高价,难怪卖不出去啊!再这样下去,不久就要喝西北风。” “与抑价无关。”南若临凭窗往下望,街上熙来攘往,一个顾客自春晓阁一楼抓头走出,瞧见第一珠宝铺摆出的低价牌幌,几乎毫无犹豫便进去,久久未出。 “东家,您倒是给句话!大伙都等着我回去呢!” “春晓阁首饰向来高价,卖不好是因为新款式失了原先味道。晓笙之能,毕竟不是容易仿的。” “还真看得起我呢。”纪晓笙娇笑,让红玉扶着慢走过去,目力已近全无了。 “怎么来了?” “嘿嘿,给你送东西来。”抓住蓝影,也不管抓到哪处。 南若临兀自翻手与她交握,这才让她安心地往另头黄黄白白的身影瞧去,梁师傅已是老泪纵横。 “为了铺子眼都坏了,呜……” “师傅别难过嘛!来,师傅既然在,就请师傅帮着看看这些东西行不行。” “啊。”搵搵老泪,走近桌边看红玉打开一个木盒。 南若临定睛瞧过,握她的手扣更紧。 “……晓笙什么时候做的?” “自然是你不在的时候。” 第十九章 “这些不简单啦!能用!绝对能用!有了这,春晓阁就有救了!”梁师傅拿起用面人儿材料塑出的泥塑,振奋数来:“这是珠花,这是篦,还有坠饰、指环……只要照着打成首饰,新款便不愁了!” “不过细处不好琢磨,师傅可否与作坊其他师傅商量,参照我过去所画图样,再弄得精致些?” “没问题!没问题!” 南若临凑前细看,锁眉敛目。“请梁师傅先回作坊,告知其他师傅此事。我与晓笙还有话说。” “好、好!”梁师傅捧木盒奔告而去,红玉也识相退下,替两人将门掩上。 南若临轻揽过她。“你又辛苦了。” “总得要为我的铺子设想啊!怎么样?你瞧行吗?”红玉说好,梁师傅也说好,但她只听人说,自己看不见,哪知他们会不会诓她?她只信他说的。 “纪晓笙做的,怎会不行。” “……哥哥不高兴?” “不。只是……觉得我娶了个不简单的妻子。”她已经能反过来照顾他了。 “哈哈。”她扬手攀,虽然看不清,但抱紧他绝对可以。“哥哥是被我感动了吧?我也是想有点用的,纪晓笙用处多多,不只摆着好看,你才好有理由更疼我啊。” 他笑,疼爱她从来就不需理由,他向来顺心而为。 “恰好已经有其中一位大夫的消息,多亏这捏面,我可以放心把春晓阁交给梁师傅与大哥了。” “咳,大哥不也挺忙?”又操劳到他,他定会跳脚的呀! “哈哈,南大当家消闲五年,是时候出来让大伙儿再认识认识。” “你可别告诉我,南钱庄接下来要捏断那些联合抑价商铺的生路……” “晓笙怎么知道?大哥有句名言,就叫做‘自家人只有自家人能欺负’” “所以大哥是欺压你五年,而今摩拳擦掌,等着去欺别人了?” “大哥本就喜欢乱子,越乱他越得心应手……”他忽地停口,浑身骤寒。 她瞳仁里,没有他。 全然的黑与死寂…… “怎么了?” “……没事,咱们该回去了,整理行囊也要些时间。” 要快!再拖下去,万一不及救,那她——她—— 他呼息停滞,不愿去想她无法复明的日子。 南若临将春晓阁跟钱庄琐务移交出去,这几日都在忙着与铁石商讨如何前往雾村。 “雾村位于傅云山山腰,终年岚气缭绕,难入难出,若无识途之人带领,极易迷失,且山中人少兽多,据闻有处泥塘边生长不少奇花异草,这也是牛大夫每年夏季固定前往的原因。”铁石念完,又补充道:“大少爷派回的人是这么说的,还说牛大夫采完药,必定会跟雾村一间小药铺借地方研制,所以建议您只消等在药铺就行。” “既在山里,难免要受颠簸之苦……晓笙届时先在山下等消息吧。” “嗳,我无妨的。”她要跟着他呀。“再说到山里散散心也好。自从春晓阁开张,我两年来可都没出门玩过呢。”一边表态,缓触桌面,自碟里捻了颗瓜子。 “哥哥可否帮我剥开?” “铁石先下去准备东西,三日后启程。” “是。”待铁石掩门离开,他就着她手含住那颗瓜子,咬开了才将瓜肉喂给她。她满面羞红,没料他会这样逗惹。 “晓笙,你还是害怕么?” “怕?哈哈,我怕什么?有哥哥在,我不怕的……唔?”手里被塞进一物,柔软长条布料,很像是他的衣带。 “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在你身边,记住了。” “哈,都说了没在怕,你怎么——”微热身躯已覆来,她缩肩躲开颈吻,又惊又喜。他竟是赤条条的! “大白天的,你这是干嘛啦!”很反常啊。 “嘘,别说话,欢爱过后你会安适些。” 她脸一红,莫名地心头暖热,眼眶刺刺的。 他发现了。发现她怕黑。 讨厌看不到他。 她咬牙,一反被动,腿缠上窄腰,纤指狠狠往他背上抓。 既然要温暖她,她便不会客气,卯足劲把他吃干净,狠狠把他烙在深处,哪怕看不着,都要奋力燃烧神智,什么都抛却,只记得此刻拥抱彼此的悸动。 她其实……的只要他在就还能过下去……还能过下去。 当交叠的双唇传来咸味,南若临一顿,并未停下,只是给予最不掩饰的一切,低哑着在她耳旁道:“晓笙,你还在,好端端的还在。”丽眸睁大。 他就为了这个吗?为了告诉她:她的世界消失了,他的世界里还有她。 她走进去了,存在着,在他眼里,在他臂弯中。 纪晓笙还在。 ……还在就好,还在就好。她看不见没关系,看不见自己没关系。 所有人都还看得见她,他还陪着她,她也陪着他,这样就好了,很好很好了。 她当真哭了出来,耳边低柔声调一遍又一遍地哄。 不知自己酿出了多少泪,只知道那些泪没一滴逃过他薄唇没一滴刺寒她颈子。 【第八章】 往傅云山路上,因为身旁男人稳稳地在,心安之下,纪晓笙也越来越能接受丧明。 这日行到山腰,大伙找了个空地暂歇。 “红玉呢?” “我让她去前头借水了。” “啊,那……那……拐杖,把那支备用的拐杖给我吧。” “晓笙想做什么?” 她欲哭无泪,夹紧腿,快守不住了。“……解手……我要解手啦!” 南若临轩眉,见她慌张,撇头微笑,把人带到草堆。 “你、你转过去,不准看!” “我不看。”很君子地旋身回避。 她悲凄地撩裙蹲下,正想毕生面子毁于一旦,耳际竟听到自己身子传来“噗”的一声。 天啊!哪时不挑,竟在这当儿有便意! “可要草纸?”南若临非常体贴地问。 “……好,劳烦。”羞耻地伸长手,果然纸就塞来。呜,她的里外面子,呜…… 回去时,她趴在他背上哭。 他笑,笑得她都感觉到那胸腔震动。果然,她是个大笑话…… “这也没什么,就与人要吃喝一样,何况你身上每寸我都瞧过,何必还怕我看?” “不一样啦!”最丑最臭的模样啊!被最在意、最想美美被欣赏的人看光了,这样她以后拿什么脸面对?拿什么姿态诱惑他?呜…… 南若临又笑,丝绸般的醇嗓慢道:“咱们所在之处,下头有片浅坡,与三歧坡那儿挺像。坡上有观音草、兔儿菜、紫牵牛,还有白蝶。在你右侧,远远两座山底的黄褐城镇,是咱三天前歇脚的地方,再过去两座山后隐而不见的,便是京城。” “咱们离京很远了?” “离得越远,回去日子越近。”越远,她就越有希望。 翌日,他们到傅云山底,找常上山的猎户指路,进雾村时路奇险,车过不了,马不好控制,只能步行。 起初纪晓笙让南若临牵着走,但随着她被枝藤绊倒三次又险些踩着青蛇,他便再也不让她沾地。背着她,他步履稳健踏过每颗石头、每寸乱草,偶尔她会依他指示帮忙拨开树叶,但大多时候,她都是闲散的那个。 她下颚靠着他颈窝,往他脖子一抹,果然是汗湿。“还要多久才到?” “快了。” “你方才也这么说,问十次,十次都这么说……” 他清脆笑开。“那是因为你不到一刻便问了十次。” 哪有!她明明隔很久才问! “哥哥放我下来啦,休息一会儿再走。” “快到了。”南若临以眼神示意猎户继续前行,再摇头,让铁石连帮忙的机会都没有。 什么都看不见,他又执意背负,纪晓笙只能无奈地待在他背上。 一到雾村打听,却得知牛大夫已离开药铺,眼下住在更远些的山里。 于是,她只好又心里淌血地回他背上,继续漫长如年的路途。 牛大夫每年到傅云山不为采药,而是为了见女儿。 一间茅草屋,屋后三两棵绿竹,屋前一园菜圃,这便是牛大夫家。 红玉三敲门,屋里传来闷声,许久才有人来开。 应门姑娘拄着拐杖,年纪约莫十五,一身蓝袄粉华裙,容貌秀巧,可惜光用眼角瞧人,看来颇难亲近。 “请问牛大夫可在?”南若临瞅过那姑娘残疾左脚,脸色未变。 第二十章 姑娘不回应,回身便要关门,忽地一个农夫打扮的老头从绿林里跑来,他浑身沾满黄土,方才正在耙地播种。 “穗儿!怎么啦?这几位要做啥子?” 那姑娘不吭气,南若临迳自提声:“牛大夫?” “嗳,俺姓牛,可俺不是大夫。” “牛大夫!您别不认啦!这几位是我给带上山的,您不认,他们可不会给我后续款子哩!”猎户粗气嚷嚷。“您乖点,下回我给您多送一只兔子如何?” “穗儿爱吃兔肉……”怯怯看了看女儿,年轻姑娘却瞪过客人,甩门进屋。“俺、俺还在外头,你别落锁啊!” “哥哥,牛大夫父女关系不好?” “咳,应当不至于。” 牛大夫嘟嘴道:“俺、俺家穗儿虽然没娘,但可乖巧,可……可敬爱俺了!”讲着讲着,竟骗不了自个儿,哽咽起来。 “呜呜……俺今年回来来、前年回来、大前年回来,俺的穗儿都没跟俺说半句话啊!呜呜……” “牛大夫是每年离家太久,让穗儿姑娘寂寞吗?要不然……唔,还是因为您让穗儿姑娘没了娘亲,她才气您?” “晓笙别胡思乱想,牛大夫岂会……呃……”南若临温儒脸皮抽了抽,因为牛大夫正赖坐地上嚎啕大哭。 “呜……相反!相反!是那女人让穗儿没了娘!她跑了!跑了!俺做了啥歹事?俺给她种草药,给她养颜,给她补身子,她拿啥回报俺?跟个打猎的跑了!打猎的——”倏地,质朴的方脸扭曲,眼眸充血,霎时就往猎户扑去。 猎户侧身躲过,但脸上仍被抓出血痕,不甘地扭头一啐,反手压制住牛大夫。 牛大夫凄厉猛嚎,狂扭暴转,猎户一时竟扣不住人,刚松手便又遭施暴。 “铁石!还做什么!别傻看了!快来帮我分开他俩!” “啊……啊。”铁石立刻加入战局,两手各揪一个,再朝极欲挣扎的牛大夫身上点麻穴,至于那猎户,右耳已被咬得血肉模糊,哀嚎倒地。 “呼!呼!俺哪不好?俺哪不好?你婊子跟个猎户跑!猎户!”仍是暴怒。 “……先把牛大夫绑起来,要不麻穴失效可就麻烦。”南若临下令。 红玉拿绳来帮忙捆,门又碰地打开。 “老家伙是我的!”牛穗儿咬唇怒目走来,恶狠狠的模样不输她老爹。 闻言,纪晓笙心里生突。她自小与爹娘极亲爱,难以想像世上有人如此称呼自己爹爹。正当觉得不妥,牛穗儿又道:“你们都滚远些!到后头小屋子里去,别来扰乱。” “牛姑娘……”南若临正要说不妥,那猎户就对牛穗儿发难。 “丫头!你爹把我耳朵咬成这样,你瞧着办!” “发狂症咬你的又不是我,等我爹爹清醒了,你自个儿找他算帐去。” “你——好你个父女俩!果然都是疯牛!” “你嘴巴干净点!”手一抬就往人脸上扫。 南若临拦下牛穗儿,清目直视,希望她交给他办。 “哼,多事!”牛穗儿撇头,不理猎户,走向自家老爹面前。 南若临才给完银子安抚猎户离开,回头又是一惊。 牛穗儿拿条两端有钩的金绳在牛大夫周身绕了圈扣住。那绳说也奇怪,像活物似由松垮缩成贴服,随人呼息略有松弛,不至死紧,却也绝不能再妄为。 牛大夫还认不出女儿,把她臭骂几回,不久疲乏,声才小下来。 “哼!”牛穗儿掉头回屋,关门落锁。 众人静默,看那女儿走掉,为人父的闹完一场呼呼大睡…… 从头至尾纪晓笙都留在原地不动,但光靠听觉,约略就能猜出事态。 蓦地,她面有湿意,一滴、两滴…… “那个……咱们是不是该躲雨啊?” “铁石,与我把牛大夫搬进小屋吧。” “是。” 南若临与铁石合力,把不省人事的牛大夫抬进牛穗儿说的茅草屋里,一行人跟着躲入避雨。 “哥哥,我摸摸牛大夫,看他生得啥样子,你不会吃味儿吧?” “牛大夫老得可以当你爷爷了,我吃什么味。”但在她掌心要贴上去的时候,却叫她用一根指头碰碰就好,别冒犯长辈。 “唔……”牛大夫呜咽,因为纪晓笙摸完,正扯着他眉须。“你干啥子你!” 赶快缩手,怕被咬。“他醒了?” “醒了。” “唔?金蛇链只有穗儿会用啦,穗儿又把我捆了呀?对了!穗儿呢?你们把她怎么了?” “牛姑娘没事。敢问大夫神智可还清醒?在下好替您松绑。” “啊……好好,多谢。”见他们一行都像正常人,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放心了些。“俺知道会被穗儿绑起来就是俺狂症发了,可那原因是啥,你们知道吗?” 南若临皱眉,斟酌犹豫,略有难色。 “还不就是猎——” “啊啊!” “干么?红玉铁石你们嚷什么?” “夫人,那两个字……不宜出口啊。” “牛大夫现在清醒了不是?那就算想到老婆跟人跑了,应该也能忍啊。何况他咬了那猎户,下回人家找上他,他总不能不知事由吧?” “俺、俺咬了一个猎、猎……”一听大惊,嘴巴死不肯吐出那两字。 这绿帽牛大夫果然戴得又痛又恨啊。“您见到带我们来的那位猎户大哥,就啥也不顾地冲去打人,还是我相公阻止,您才没把人杀了呢!” “俺又、又犯病了……伤了穗儿还不够……唉!诸位帮了俺,有没有啥是俺能帮上忙的?尽管说。” “那在下就不客气了。听闻大夫医术卓绝,内人眼睛丧明,正想请大夫一救。” “啊?嗳,俺都说了不是大夫,那是外头人乱传!俺是个种地的,只认识草木,一些人受俺帮忙,胡乱便叫了俺大夫,不能信哪。” 忙和半天,找到的竟是农夫? 南若临挑眉,“京里有人极推崇牛老大夫,您应当不只这本事?” “俺就真只会这个,除非是有人帮忙诊,告诉俺是哪类症头、需治哪类病症,那俺还能想些可用的草药。那些药一般人都不大知道,有的药性不错,或许是这样才会有人要你们来。” 南若临沉吟。“那可得再找位真正懂医术的大夫。” 纪晓笙悬想,忽道:“老先生听过一位姓卢的大夫吗?” “卢?唉呀!卢老弟!俺曾与卢老弟结伴同游一年,他那手医术人人说是阎、阎王……怒什么来着?” 总算找齐了!她欣喜接口:“阎王怒么?他厉害到能跟阎王抢命?” “阎王怒?好像就是这词儿!这也是外头封给他的,至于真假……卢老弟有些病症擅长,有些也没能救活,难说啊。” “请问卢大夫如今人在何处?”南若临稳脸色,暗暗抓住她。 她回握,忐忑尽现。有救了,她就快有救了! “卢老弟这时节还在南海捕鱼,到这儿至少得要一个月后。” 南若临微愕。“咳,敢问……卢大夫可是渔夫?”继牛大夫是庄稼汉后,他得接受大夫可能另有所长的事实。 “不不不!卢老弟是真的以看病为业,每年会去南海是要捕一条大鱼,他师父跟他说那鱼的眼骨鳞肺入药能治百毒、破百病,他才想捕条瞧瞧,不过九年来只见过鱼浮水瞪他一眼……” “哈哈!那鱼是在嘲笑他吧。”她笑倒,软软依在南若临身上。 他扶住她,仍是凛昂。“您说卢大夫一个月后来此,可是每年捕完鱼便会过来?” “是啊,他每年都要跟我抱怨没捕到鱼。” “啊?那万一抓到,他还来不来?”她问。 “来!当然来!没人听他炫耀,他光自个儿乐,多无趣哇!你们若是要等他,可先在俺这儿住下,算是报答你们没让俺伤人。不过,俺先说了,俺这儿破屋烂瓦,水要自个儿烧,菜要自个儿种,柴要砍屋后的……” “没关系,这挺好玩儿。我们自个儿来,牛大夫不必管我们.” “那就打扰大夫了。”南若临拱手一揖,右臂还挂着个满口应承、养尊处优,啥都不会做的大包袱。 纪大包袱随他动作也跟着点头,却与直起身的他撞在一块,一个摸脑后,一个捂鼻子,还是南若临先会意过来,喊了她的名。 她没事的,不过是撞了一下有点疼,他急什么? 唔,唇上怎么湿湿热热?伸手,却有人更快以袖来拭。 第二十一章 “别碰,是血。” 血?她流鼻血了? “快去拿俺的川七根!就在屋里,叫穗儿开药阁取一些来!” 铁石闻言疾去。 “头别仰,那脏血吞进肚里不好。俺瞧卢老弟处理过,只要一直捏着鼻骨,血就会慢慢止住,心急没用啊。” “听到了吧?没事儿。”纪晓笙鼻音浓重,还是笑。 “别说话。”南若临面色凝敛。“红玉,叫铁石快些。” “啊!”红玉快步走去,才到门口,牛穗儿就不甘不愿地被铁石拉来。 “穗儿!快快快!这位夫人流血了,你快把川七根拿来!” 牛穗儿冷冷瞪过,浑然不觉有啥好救,哼了哼就要走。 铁石张臂横挡,她瞪,目光火辣螫人。 “铁石,不得无礼。”南若临让红玉帮忙接手照料。 纪晓笙也自己捏住鼻子,听见他道:“牛姑娘要如何才肯施药?” 牛穗儿眸里不带同情,瞟过他右袖暗红,又要走。 他一急,扣住她左腕。“姑娘如何才愿意帮忙?” 牛穗儿回头,就见纪晓笙拉住他。 “算了啦,牛大夫说会慢慢止住,她不肯帮忙也没关系。” “你在流血。”俊朗眉目微痛,他放开牛穗儿,改拂过她粉颊沾到的淡红血痕。“红玉,拧湿布替夫人擦擦。” “啊,就来。”外头恰有涌泉可用。 “哼。”见红玉真去弄布,牛穗儿撇嘴,转身欲走时南若临又喊来。 “牛姑娘如何才肯帮忙?” 没得命令,铁石没举臂,但依旧挡在门前不移。 这个坚持,后头那个也坚持,牛穗儿烦了。这女人会痛,会流血,但是再痛、流再多血,有比她好好一条腿断了接不回还难受吗? “不过才几滴血,自己会止住。” “请姑娘赐药。”南若临依旧一句,定然不肯退让。 牛穗儿略带疯狂吼道:“烦不烦啦!鼻血又不会流一辈子,紧张啥?” 纪晓笙笑,鼻音浓重。“我是他妻子,他舍不得看我流血嘛!你就当日行一善,不好吗?” “我偏不善!你又怎地?再说夫妻又如何?你哪时被休都不知道,要不等老了也会失宠,再接着便要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 “喂喂,听你年纪颇小,嘴怎么这般坏?就算是脚……唔唔唔……” 南若临替她好好捏住鼻子。“内人口无遮拦,请姑娘莫怪。” “你俩情意倒好。”冷哼,打定主意为难。“我爹制的川七根不同于一般,是自西南黄地取得,经九蒸九晒,极为珍贵,你要我为了一个小毛病取药,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才行。” “姑娘请说。” “好!很好!”真是干脆得气人。“你跪下吧!” 南若临扬眉“这就是姑娘赐药的条件?” “别理她啊!她不过是见不得人好——”嘴被捂上,熟悉的厚掌要她不要说话,可她哪能让他受辱! 牛穗儿瞪她一眼,骄傲地扬起下巴。“你不是一滴血也舍不得她流吗?那要你跪,应当很容易啊!” 他笑。“是很容易。”从容撩袍,当真跪地。 “你、你……”气煞人!真真气煞人! 南若临尔雅道:“忽来打扰,惹姑娘生气,是我们不对,但我在此也要感谢姑娘。” 牛穗儿跳开,果然是遇到疯子! “内人眼盲,我要负一半责任。自她失明后我内心煎熬,而今一跪,倒是如愿以偿。”温柔笑笑。“所以……还请姑娘守诺赐药。” 纪晓笙低泣。果然,他仍在懊悔让她画图和刘大夫的事,他怎么那么傻啊! “呜,哥……”摸不到他,是红玉领她上前几步才触着了他肩头。 南若临仍跪着,牵过她手让她站到跟前,额头轻抵着她肚腹叹气。 “呜呜……”哗啦啦正在下雨。 “你还要看我不是?别哭,保着眼睛。” “呜呜……”仰面不让泪流出,可鼻血却倒流。“呜呜呜呜……” “唉。”拿她没办法啊。“穗儿姑娘,劳烦了,药……” “随你们去!”牛穗儿撇嘴,将药阁钥匙扔下地走人。 牛大夫赶忙去拾。“对不住呀,她性子就这样。俺去配药,你们等会儿。”边往主屋去,边想哪几味药可用。 “方才是撞着才见血,那就要止疼化瘀,除了川七还有啥呢……” 片刻后,吴老御医推荐牛大夫的原因他们总算懂了。纪晓笙与南若临各服下川七与异花混合的药汁,半晌后不但血止,甚至南若临后脑肿处也消失无踪。 “对了,几位既然要留下,有些事得要知道才好。那个……说来惭愧,穗儿的腿是俺妻子离开后,俺初发狂症时伤的,穗儿从此恨极俺,足不出户。俺知道这全是俺的错,不敢要她原谅,不过请各位别提她伤脚,有任何得罪之处就多担待;如果看到她……她对俺吼,就当没看见,千万别数落她,她会更不高兴的。” 是夜,纪晓笙侧卧在丈夫身旁,枕着他臂舒懒道:“牛穗儿很讨厌她爹呢。” “她年纪小,大了以后便会懂,只是怕会比你难些了悟。” “怎么扯上我了?” “一些苦楚,晓笙睡一觉便过,牛姑娘性情却执着,不愿放下,所以才怀恨愤怒。” “唔……听来好像在损我哪。不过没关系,穗儿比我可怜多了,她六岁就受伤,至今没好,哪像我吵吵闹闹活过十七个年头。” 他笑。“你舍不下世上好玩的事,若真自小眼盲,性子怕也会与现在无异。牛姑娘要有你一半傻气,受的苦会少些。” “傻……对啦,我就是没心眼,不懂得烦心。不过穗儿受伤,牛老应当也想过要医,他与卢大夫又是朋友……穗儿没好,恐怕就是他们联手试过但仍不行吧?” 弯月唇瞬抿成线。“……你会没事,别多想。” 她嘻嘻笑。“我本就没事儿嘛,要不怎么还躺在你身上压垮你?” “我不会被压垮。” “是喔,哥哥能顶天嘛!你在南钱庄跟春晓阁忙惯了,可以后要也那般操劳,眉毛不知会不会像牛老那样呢!红玉说他的眉灰灰白白,树须那样垂下来,看来就是和善老先生的样子,偏偏会突然发脾气……” “我就算老了,也不会乱发脾气,晓笙不必担心我同牛老一般。”他抚过她眼边,这空洞眼眸,每看一次,绞他心一次。 “你记清了,你的眼睛里,必须装着我。” “嗯?现在没装着吗?我以为吴御医说眼睛其实还能映出东西,只是里头坏了,我才看不见。” “它映着,只是现在映出的我是死的,你得让他活起来。” 她心头一颤。到底是说因为她眼有疾,连带他的映影死气沉沉,还是说他哪个地方伤了痛了? “哥哥别吓我啊,这种玩笑我禁不起的……”她没法照顾他,看不到他哪里在疼啊。 “我不说。”温睇,拉她手到自己面上。“来,你不是能在心里画图吗?你画,我想瞧你怎么画我。以后天天画,就能牢牢记住,连我长多少胡渣子你都能知道。” “我可没那么厉害。再说了,图在我心里面,你看不见,我看不见,两相无对证,谁知道是画丑了还是画歪了……” “你想我,怎可能把我画丑。” 她一滞,鼻头好酸。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想他,知道她觉得他模糊,知道她不安,怕要忘却他。 她看不见,但他摸透了她的心,透彻看着她。不必她去见,他会费心让他的身影踏实难抹。 【第九章】 牛穗儿一人坐在溪边,手里折枝芦苇,百无聊赖地打水。 纪晓笙让红玉扶过去,尽量和颜悦色。“穗儿在赏鱼呀?” “是或不是你都看不见,问干么?” 纪晓笙脸皮抽了抽,很想把持住长她几岁、为人妻该有的端庄贤淑。 “一个人看鱼不无聊么?我陪你看吧!红玉,看穗儿坐啦,给我找个离她近的位子。” “是,这在溪边,夫人小心。”仔细注意纪晓笙脚下。 牛穗儿没好气。“何必?你看不见,怎么陪我看鱼?哪些事不适合瞎子做,还用我说吗?” “唉呀,我可不知道有啥是我不能碰、不能玩的呢。” “真会逞口舌!走路都要人扶还敢说大话!” “呵,可我这盲眼人会画画儿呢。昨夜就画了我相公一晚上,画得很好了。” 第二十二章 牛穗儿脸色发青,打死不信。他们夫妻都有问题!脑子坏之类的症头。 “咳嗯,除了这个,我还会捏面,塑成首饰的模样让人照着打造。京里一间珠宝铺的款样就全是我想出来的。春晓阁,有没有听过?” “春……”讶声,不可思议地看她,旋又硬气道:“这是山里,哪来京里店铺的消息,凭你一人胡说我就要信么?” “我就知道你不信。红玉,把前几天我在车上塑的捏面拿给穗儿瞧瞧。” “钦。” 红玉真去取来,木盒一打开,便是各式首饰样型的捏面。 “是春晓阁的没错……所以……还真是瞎子做的?” “嘿嘿,穗儿好像挺熟春晓阁的东西?我就知道我家相公经营铺子的能力,能让每个姑娘都听过春晓阁。” “你……你……这哪可能!”凭什么她能摆脱残疾,她却再努力都是困兽? 见纪晓笙笑容怡悦,莫名的烦! “啊,做什么你?”红玉惊呼,木盒已被抢过。 啪!穗儿摔高一摔,木盒碎裂,捏面也散毁。 “你、你这坏丫头!这是夫人辛苦十来天,重复塑到满意要送回京的!大伙都眼巴巴等着新款式,你——” “没关系,我再塑就是。重要的是穗儿相信了吧?若还不信,可看我怎么捏面,你也可以学着玩,如何?” “你到底来做什么?炫耀?还是羞辱我?” “只是告诉你也有倔强的瞎子啊。能使得上力的地方,只要你肯就能找到,不是吗?” 牛穗儿花容月貌挨打似地难看。 “晓笙,别坐水边,要受了寒可不好。”南若临撩袍越过草丛走来,见地上物事尽坏,眉微扬。 牛穗儿心惊,但见南若临和颜收拾,毫不过问,也无不快,倒是看见纪晓笙裙摆湿濡时,轻敲了妻子额头一记。 “你刻意踩水?” “嘿嘿,我是替哥哥找借口宠我。” 南若临转过身,让纪晓笙两臂环肩,把人背起。 “内人若惹姑娘不快,请姑娘多包涵,她并无恶意。” 牛穗儿直觉点头。几日相处下来,才发觉这人看似温淡,其实如海能容,威而不猛,很自然就会令人臣服……她先前真是朝大鹏鸟扔石子还不知。 小室里,南若临屈膝为某人脱鞋。 “要我服侍不必把脚浸在溪里,万一下回石子滑,跌落水了怎办?” 她喜孜孜。“哥哥跑快些不就能救我了?” “……太麻烦。” “嗯?你真不帮我?” “何必费力气。”两手扣住她搁在床沿的皓腕。“同这般牢牢绑住,从此不出问题,比惯坏你要好。” “哈哈,哥哥既然舍得,我也不是不能商量,不过我要个男宠作陪。” 大话才落,某人的手便沿着她唇往下画,已半采入襟口,她玉肤不禁泛起细细疙瘩。 “晓笙,我从以前就发现,你在某些地方特别容易逞强,偶尔逞强得我看了心痛不舍,偶尔……嗯,则是另添笑料。” 她柳眉微颦,抬起细白脚丫,由下往上挑,依触过布料感觉,踩在他胸膛,脚趾头曲曲张张。“嘿嘿,我们可以看看,谁才是谁的笑料。” 南若临一哂,拖住不乖脚板,力道轻柔地拧布拭净。 “你找牛穗儿,是想让她改改脾气?” “既然要请牛老帮忙,替他做点事也是应该的。再说有爹娘在世很难得啊,若像我,长辈突然归天,那就真只能难过了,穗儿应该懂得珍惜。” “你刻意费心,她会懂的。” “是吗?”呵呵娇笑,却被搂住,像再紧也不够似地深浓不舍。 她感受到他的怜疼了,所以即便想喘口气也不挣扎,反而加深这个拥抱。 一个月后。 卢大夫果然来了。盛名在外,却是个玩世不恭、二十一岁的年轻男人。 “啧啧,夫人这病啦,难救。” 感觉身旁的人一僵,她在桌下勾住他手,即刻便被反握揽紧。 比她还悬着心啦!她轻轻笑,道:“见光的可能有多少,请大夫直说。” “啊,不多。”骨碌碌地瞅;那一脸难受的是丈夫,眼肓的妻子倒像个没事人,这对夫妻是反了吧? “不多就是有的意思,多谢大夫。” “呃……”卢子悠一愣。“这不多是指很少啦,夫人。”万一有不当期望,届时太失望,倒霉的是他。要指正!要指正! “喔。”纪晓笙随意应一声,还是笑得让大夫很怕。 南若临已振作。“卢大夫打算如何处方?” “噫,这个……”搔头,痞笑,一副绒裤无能样。“你们会找牛老,又知道要等我,就是听说了我们凑在一起挺行;不过这挺行嘛,得要时间钻研。我断诊完,还要研究牛老栽植的药草,慢慢试出对夫人眼睛有效的方子,只是……咳咳,依我浅薄经验,像夫人这样完全失明还能救回来的,没有。所以……如果两个月后还没成效,请两位高抬贵手放我下山,给小的留个地址儿,要有啥法子,我会自己送上门,这样可否?” “……卢大夫,你是常被人追吗?” 卢子悠一愣,哈哈笑开。“夫人真懂我!就是碰多了放不下的病人,有几回入了人家宅院,偷偷摸摸逃出来又被绑回去,吓都吓死我,现下看诊前才会多留条退路。”所以,为了他自己,还是多说几句好了。 “人各有命嘛,行医的不是大罗神仙,干这行的老被当无所不能,着实困扰啊!其实我与牛老都没有仙丹妙药,至于那妙手回春更是没有啦,所以……咳咳,不必执着啊。” 她笑。“大夫这么怕事,还是别悬壶的好,要不遇上我相公这类人,心比石坚,那可辛苦了。” “是、是,所以请夫人……咳,劝劝你家老爷,放手是德,放手是德啊。” 南若临毅容几分尴尬。“大夫尽力即可。” “呵呵呵,大家起先都是这样说啊……”卢子悠干笑,看诊完,下午便开始跛娃儿跛娃儿地叫,追在牛穗儿后头。 一追一躲的吵闹声音,包含牛穗儿不时的怒喝,以及卢子悠死皮赖脸的调笑。 纪晓笙听得有趣,却也同情。毕竟若打小有个人每年夏天都缠在耳边啰嗦,那不被烦得抓狂,巴不得夏季别到才怪! 这日,夫妻俩在树下乘凉。 “穗儿还好吗?卢大夫都闹了两三天了吧?” 南若临一瞥,只见经过数日的你追我跑,牛穗儿已累摊在树下,连耳朵都不捂,任卢子悠自得其乐地滔滔长舌。牛老见多不怪,还以为女儿被激怒的暴吼是精补充足、欢迎卢子悠的意思,反正女儿不与他说话,他只能臆测啦。 “……卢大夫心情不错。” 她哈哈笑:“卢大夫说他没把握呢,怎么办?” “他没把握,再找个有把握的就行。” “哥哥不累啊?” “不累。想到你能视物,我就欢喜,一点都不累。” “你原本只当带个娃娃回家,而今却得跋山涉水,这样还不后悔?” 他侧身贴近了她耳朵。“依晓笙的话来说,我可没得选,我一见你就喜欢上,从何后悔?” 她笑,像躺在日头下的大草坡上,暖洋洋得连脚趾头都舒张开来。 她探手捧住他脸,纵是每天碰,这面貌也越来愈模糊,都要不确定他的鼻子、嘴巴、耳朵是啥样子了。这么重要的人,巴不得天天追在他身后,像卢大夫那样追得人烦了怒了都不放,她却快忘记。 “哥哥,我想看见你,很想再看见你呢。” 他笑了,弯扬的弧度能让她明确感受。 这脸廓,这浓眉,这毅唇,他的一切一切……无论如何都要再见,以她的眼,绝对要见! 两个月,纪晓笙极乖巧地尝过各类方子,至于有无效用? 有的话,某人就不必趁夜黑风高,卷包袱下山了。 “卢大夫也太有趣,不是答应过会放他走吗?难道哥哥去恫吓人家?” 长眸睁圆,撇头咳咳咳。“晓笙……怎会如此想?” “强将底下无弱兵。”嘴眼都笑成线,探了一阵,摸上丈夫脸皮。 “这温文皮相下有只大野狼,会趁人不备偷冒出头嘛。” 南若临暗咳一声,再读一遍卢子悠的留书。“既然卢大夫说暂且按方服药,咱们不如先回京,他若再有办法,自会找来。” “就怕他东想西想,结果不敢来。”大夫这行真辛苦啊。 第二十三章 两个大夫二缺一,继续留在傅云山也没用。他们再打听过,当世除卢子悠这怪大夫外,还真没人能攀得上神医名号。一行人先回京,一面也继续功用人手打听,只要是有点名气的大夫便请上金虎园来。 回京后,纪晓笙忙着被众位大夫诊治,只是也都不见起色。 在足足被诊了三十回、试过四十七种方子后,金虎园来了一封信,抬头写明南债主亲启,还附注小小的若临二字,署名卢骗医。 “一个不嫌少,两个恰恰好?”听南若临读完信,纪晓笙不禁困惑。 “就这两句?” “就这两句。”将信摺进袖里。“铁石。” “小的在。” “吩咐下去,明日起金虎园不再请大夫,自恃有才愿意一试的也都婉拒。” “那张贴在各处钱庄的徵人条子,还有放出去的求医消息……” “都撤了。” 等铁石走了,南若临才沉毅环住她。 “晓笙,听出来了吗?卢大夫说只需他与牛老就够了,他特意写信来,或许我真该耐着性子等等他。” “那就等呗,我成天被诊也怕了。红玉说我臂上很多红点,全是落针留下的,再下去啊,全身穴位都要被扎遍呢。” 他喉头紧哑,肃容道:“又让你吃苦了。” “的确是很苦。”药。 “捏面也先别做了吧。” “啊,可我闲着没事嘛,何况春晓阁挂着我名字,不卖我的东西怎行?” “我瞧了心疼。” “唔。”这种理由她招架不住哇。不被看见,他倒是更敢说好听话了? “你每天都要摸过我的脸才肯起身,这手日日粗糙,你当我不知?” 她傻气笑,“手虽然变粗,但我还是想塑泥呀。不仅如此,宫里器物局的授课我也想去,告假大半年,也够久了。除此之外,就请哥哥多担待罗,我会天天涂护手的药膏,尽量还你一双嫩嫩的手,行吗?” “晓笙就是要过先前的日子?不怕被梁师傅追着要新款式?” “呃,这方面倒是请哥哥帮我说说话,让师傅通融些,毕竟我偶尔也是会没主意的嘛!” “我考虑。” “要考虑?”妻子跟制师果然待遇不同。“不过,你考虑可以慢慢来,干啥咬我手?” 他只咛了声,继续吻过她每根指头,唇在玉颈辗转来回。 咳咳,让他心疼的另外好处,她是收得很高兴啦,毕竟某人变得热情,受惠的可是她。可温存间传来的那份怜惜,总教她感觉酸酸,好像在疼的是他,需要糖安慰的也是他。 春晓阁离京甚久的两位主子回来当家,这在商铺间是个不小消息,即便是客人也注意到许久不见的东家们总算出现驻店了。 纪晓笙摘下缀纱帏帽,也不怕人看,毫无顾忌地让红玉搀进春晓阁;上楼时,谁都看见南若临亲自下来扶,细语叮咛,温柔钟爱。 春晓阁三楼。伙计搁下茶退出去,妥当替里头两人掩好门。 “又是紫石。”南若临正翻着一叠纪晓笙交代泥塑做成实物时该注意的事项。一手尚可辨认的歪字斗大书在纸上,一张纸只写四五句,但光是第一点便足叫他反对。 “紫石价格高,取之不易,更别说自北域送来的运费,还是换成——” 纪晓笙夸张叹口气。“唉唉,哥哥如今在我面前都不掩饰了吗?老把南钱庄要占便宜的习惯带来,我春晓阁客人不都吃亏到底了?” 他哭笑不得。“为商本就在求利积财。”事实上他已温厚太多,常被大哥数落。 “但是也要有良心啦!紫石多美,嵌在花冠或步摇上,弄成一串葡萄坠饰,没有姑娘不爱的。” “那价格得提高,要不利钱太少。” “利钱够多了啦!我还想着要拨一部分兴义学呢。一来可以光大春晓阁名声,二来让药王庙前那些小乞儿读书,将来还可进店里学做事、学熔铸嵌造,这样你岳父的好手艺就可以传下去了。” 岳父吗?“咳,作坊里的师傅的确都是岳父生前调教,若不传,春晓阁后继无人。” “是吧?利人利己,何乐不为呢?春晓阁若受人尊崇,生意也就会蒸蒸日上。” 南若临还是锁眉。“但兴学的帐额……”话未竟,一道沧桑嗓音先从门外喊来。 “晓笙在哪?晓笙呀,太夫人看你来了,晓笙啦!” “太夫人?你请来的?”压低声匆匆问。 “不是。”南若临稳泰前去开门。 那门一开,纪晓笙还来不及吭声,李太夫人已按着眼角哭道:“可怜的孩子!你娘也成天画图,可眼睛还没差到你这境地啊!” “太夫人。”她嫣然缓步,让南若临牵去,挽住老人家臂膀。“您是听谁说晓笙的事儿?是我相公——” “你这一提我才要怪他!出这么大事儿都不说一声,好歹宫里头也有御医啊!怎不让我使点力?要不是秋公公,我老太婆今日还被蒙在鼓里。” “原来是秋公公……”多半是前些天在器物局遇过后,惊讶之余四处说了。 “蒙太夫人挂念,晓笙很高兴呀!那些御医没当值的时候,相公都请过了。后来也听人介绍到傅云山求医,虽然还是没能看见,但该做的都做了,太夫人别为晓笙费心,晓笙要折寿的。” “说什么话!”才要再责备,却看见桌上捏面。“是啊,就是因为春晓阁每季都还有东西出来,我才没想你出事情。你眼睛看不见,还做首饰玩意儿?” “家学嘛!也是晓笙志趣所在,千求万求才得相公同意我做,您可别扬耳旁风要他制止我啊。” “你既有心,我又怎会阻。只是……也真是辛苦……”摇头再叹息。 纪晓笙又陪着闲聊一阵,诸般应答过后才与南若临将人送走。 “真不是哥哥安排让李太夫人来的?”她倚在门边,还是不信极少出门的太夫人会特意来照望。 南若临轻笑。“晓笙老是被骗么?” 她呵笑。“我是不敢小看哥哥,谁知你是不是转了几个圈让秋公公去告诉太夫人。” “太夫人知道对我有何助益?” “例如劝我别再折腾自己,多休息之类?” “晓笙太小瞧我了。既然答应让你去做,我便不会干涉。” “是么?那义学你是答应了?” 唇一弯,黑眸有兴采。“李太夫人倒是可以资助。” “唉呀,这不是让我对不起太夫人么?” “义学是善举,帮助兴学,于李家只有益处。” 她搔搔鼻子,无意间拖了太夫人下水,惭愧啊。 李太夫人此来,因为被不少客人看见,她纪晓笙失明这事,也就随着李太夫人造访原因,越渐传扬广远。 这几天来店里的人越来越多,虽是不少老客人关心春晓阁又来看看,但更有不少人是想看盲眼人做出的首饰是何模样,弄得纪晓笙到春晓阁议事时备受瞩目。 “夫人睡多久了?”南若临刚从钱庄过来,还没坐下便先到辟给妻子休息的内室。窗下木杨躺着一个侧睡美人,恬然安宁如画。 “约莫三刻。才与梁师傅谈完就说倦了。”红玉守在门旁,压低声道。 南若临步入,替她拉好暖裘,指节摩挲过粉肌玉颊,审视一阵,这才走到二楼栏杆边往下瞧。 店里水泄不通,人潮满满。 “多少人只看不买?” “约略五成。几位熟客说店里人多,要小的想想办法,可都是客人,小的岂敢驱赶,掌柜也要咱们尽量安抚就好。”穿蓝袍的领头伙计回答。 “不打紧,暂且由着他们。要不了十日,至多十五日,人应当就会——” 他顿住,下头骚动,客人正自门口让出路来。 “懿——旨——到!纪夫人在哪?请快快出来接旨!” 南若临镇静提袍而下。“晓笙身子微恙,懿旨可否由她丈夫代为承领?” 宣旨的公公高傲犹吟,斜长眼睛一瞟。 “唉呀!是南二爷!咱家都忘了纪夫人是与春晓阁另位主子凑一块儿了。” 南若临拱手一揖。“御店一事承蒙秋公公关照,都还没跟公公道谢,南某在此赔礼了。晓笙此刻略有不适,这懿旨……” 秋公公年过六十仍异常红润的脸尽是媚笑。“嗳,夫人当真身子不适,那南二爷接旨原也可以,只是今儿个人多,当着大伙儿的面总是不顾皇威呀,所以还是把夫人请来,南二爷在一旁护着,这样可好?” 第二十四章 南若临还在思量,红玉就自二楼探头,拼命使眼色。 “秋公公稍待。”步上去,红玉即来附耳。 “夫人说这么好玩的事儿她要自己——啊啊夫人!您怎么自个儿走出来!” 南若临去扶。“被扰醒了?” “醒了醒了,精神好着呢。”她边扶栏杆,边在他搀持下步下楼,店里偶有耳语,像是都在议论她。“大伙儿都在看我么?” “是。” “唉呀,那待会儿接旨,哥哥可要扶我美美的跪下,美美的起身啊。” “晓笙烦这,不如担心懿旨里写了什么。” “我烦干么?纪晓笙可是只管快活的呢!”反正身旁有顶天柱嘛! 她让他带到公公面前,盈盈一跪。 “咳嗯!景德十五皇太后诏:世有民女纪晓笙,承先启后办宝铺,盲无颓气无丧志,誓解御令助匠能,今感其德助其辉,颁任西席助宫产,望改器物贪惰症,皇不扰民旦相习。”宣毕阖诏。“请纪夫人接旨!” 纪晓笙恭敬地高举两手,接下卷轴。“谢太后千岁。” “纪夫人请起。太后娘娘交代,娘娘为夫人德性动容,希望器物局各部能仿效宝玉部做法,将从民间聘师,逐步废止御店制度,算是不再干扰民商竞争,并命夫人为宝玉部长聘西席,请夫人有空就上器物局走动走动。” “纪晓笙感谢太后娘娘圣恩。”倾身一福,笑道:“秋公公这趟辛苦了,往后若是在宫里遇着晓笙,还要劳您扶我几把呢。” “嗳,咱家差几个小太监给夫人使就是。咱家还有事儿先回宫,纪夫人与纪老爷——”话一出,自己怔住,见南若临也是一愣,赶忙陪笑改口:“唉呦!是南二爷、南二爷!瞧咱家嘴快的,真对不住哪!二位就别送了,咱家先行一步。” “秋公公请。”南若临温笑扬手。 待秋公公一行人走后,店内哗然,不住有人上前恭喜,纪晓笙却爆出笑。 “呵呵,纪老爷……哥哥,你几时入赘纪家了呀?” 南若临轻敲她额,清朗神态毫无不豫。 但或许是秋公公那声纪老爷太响亮,又被太多人听见,从这天起,越来越多人错口喊他纪老爷。 从此南若临除了南钱庄二主子、春晓阁东家外,旁人更常称他为—— 春晓阁当家制师纪晓笙之夫。 【第十章】 一年后。 “唉,这北方冬天还真冷。啊啊这位小哥,请问金虎园怎么走?” “金虎园?”被拦下的酒楼跑堂瞧了对方一眼,开始指点。 少顷,穿黄衫的男子便呵着手直嚷谢,一旁绿衫少女还消遣他无用畏寒,那男子痞声痞气去摸她脸,少女躲开又是一阵骂,男子当街哈哈大笑,张扬得那少女不欲与他同行,迳自朝西走。那男的摇头晃脑,笑意更深,追上前去。 到了金虎园,两个远道而来的人却扑空。 由于南若临早把某人的特征习气交代下人记熟,是以管家不敢怠慢,恭恭敬敬接过两人随身包袱,找人搬下他们身后一车的东西。 “爷与夫人都在春晓阁,约莫酉时才回来,请问二位可是要在府卫等?” “春晓阁……”少女脸一亮,又不想承认感兴趣地低道:“我想瞧瞧。” “好哇!咱们去瞧。请问管家,这路怎么走?” “二位请稍待,我派辆车送二位过去。小福!快,备车送客人去爷那儿!” 将近半时辰后,两人见街上热闹,便要自己逛去春晓阁,讨教过如何走,好说歹说半响才哄得仆人扔下他们回去。玩到下午,两人肚饿,便找地主讨饭上。 踏进春晓阁,黄衫男子笑眯眯道:“我找南二爷。” “南二……”伙计一愣,回头问:“咱们有帐房姓南吗?” 掌柜额际青筋抽了几抽。“咱东家本姓南,是名声响当当的南钱庄掌事二爷后来莫名让人错喊才被冠上纪姓。你入来都半个月了,要连这都记不住,不用爷开口,我先撵你出去!” “唉呀,别这么骂他呀。”黄衫男子——卢子悠笑问:“你们东家改姓纪,是啥时候的事情?” 掌柜额上冒汗,又瞪了伙计一眼。“回这位客人,咱东家姓南,是东家夫人受过懿旨后声名大噪,大伙儿出于崇敬,称呼夫人时以本姓称之,有些人就因此顺口纪老爷、纪老爷地叫东家,所以实在是误会一场,东家绝无改姓。” “喔。”卢子悠幸灾乐祸。“那麻烦你,帮我叫下纪老爷与纪夫人,就说卢子悠还债来了。” 片刻后,要叫人下来的却被请了上去。 “卢大夫来了呢,你说他是带来好消息?还是只来看看咱们?” “他敢来,定是好消息了。”难得地在她脸上香了口。 她睁大眸子,有些意外。 “就这么高兴啊?平常在店里你都谨守分际,少有逾矩呢。” “好日子,放肆些无妨。”说完又轻怜蜜爱地吻一下。 “你们夫妻躲在楼上就干这事?应该叫下头的人来瞧瞧啊。”卢子悠揶揄,与牛穗儿一道进来。 牛穗儿满脸通红。“人家要做什么干你啥事?” “不过给点建议,要不只有我一人瞧着羡慕,多孤单!” “羡慕啥了?别人家的戏你看得倒香。” 这桀骛不驯的娇嗓,除了一人外没别人。 “穗儿也来了?哇!快来让我抱抱!”纪晓笙招手,牛穗儿却动也不动。 “要么你自己过来,我才不去。”听来还是别扭,像随时生着闷气。 纪晓笙笑骂:“又不是不知我看不见!这样吧哥哥,你勤劳些,带我过去。” 手已抬着要人牵,南若临却是牵了握住,没要起身。 “晓笙,牛姑娘能如常走动了。” “能……走了?” 确实没听见拐杖声。 穗儿能走了,方才又要她过去……这是,她能看见的意思吗? 她细肩不停抖颤,更握紧丈夫的手。 “我可以看见……能看见了,是不是?” 宽掌包覆柔荑,也是紧紧绷着。“卢大夫,你怎么说?” 卢子悠还是搔头。“没点眉目,我还不敢入京。你们也知道了,穗儿已试过新药,虽然走起来还不大舒服,但看来已经不拐了。至于能对夫人有多少效用,我不敢担保。还是那句老话,要放得下,除了对病放手,更重要的是……。咳,对大夫放手。” 纪晓笙笑出来。“卢大夫不必担心,我相公不找人麻烦的。”顶多慎重请托。 “如此极好,多谢夫人啦!” “穗儿,等我能看见了,再亲自走到你面前。”回答的是一声闷哼,但纪晓笙依旧高兴,发喜得心颤。 她又怕又喜,他也察觉了吧?与她一样欣狂期待又震畏,所以才难发一词。 “卢……”嘶哑得太难辨,南若临清过喉才道:“卢大夫打算如何处方?” 与两年前一样的问题,一样的人,这回卢子悠给的终于不再是抱歉答案。 “试。试试看鱼肉、鱼肚、鱼眼、鱼骨、鱼鳍、鱼鳞,把这几味可用的……” “等等!卢大夫钓到那条鱼了?” “夫人此言差矣。那鱼可比这间厅还大,您说我怎么钓?我可是每年聘条大船,请了渔人,琢磨了整整十年才捕到它啊。” “那鱼在哪?还活着吗?”纪晓笙起兴致了。 “宰罗!要不怎给我们穗儿入药。” “我……谁跟你有关系!”牛穗儿俏脸一红,巴掌呼去,却被轻松截下。 “穗儿啊,好歹悠哥也是从小看你长大……” 牛穗儿闭眼捂耳尖叫,秀脚一跺跑掉,须臾又气呼呼出现在厅门口。 “南老爷,你家怎么走?” “哎呀,穗儿不常出门都不懂认路呢,你等等,悠哥这就来……” “你别来!南老爷,你快告诉我,我要自个儿去!” 南若临莞尔,起身去交代人领她回府。 “卢大夫玩过头了吧?穗儿很怕那两字呢。”一想到那声悠哥,纪晓笙就笑出来。“我记得穗儿从前都叫你庸医,这一闹,万一她害臊起来,你怕是这辈子都别想听到半声哥哥了。” “啊,这怎行!我是瞧南二爷听得顺耳,才也想听听啊。” “哈哈!他听得很顺耳呀?”那顺耳神情生得啥模样,都快忘了…… 她好想念、好想看呢。 南若临回来便听见阵阵笑声,足下踢到一物。“木雕?” 第二十五章 “唉呀,是穗儿的。那丫头去年开始刻东西玩,这次来的路上一直在刻一只鸟,她说是大鹰展翅啦,可我怎么瞧都像小鸡。” 纪晓笙发噱。“卢大夫就是太直白才招不到她好脸色啊,不如学学我家相公,每日几句甜言软语,穗儿听久了,哪日你忽然不说,她觉得奇怪,还会缠着问你呢。” “没想到南二爷还擅长说情话啊……”赶紧掏出随身簿子记下。 南若临别开视线,维持从容,将木雕交到纪晓笙手上。 “给你的。” “嗯?”去摸,那只似鸡似鸽的鸟,颈上被刻出一个小牌,上头一个歪扭“笙”字。 “嘻,这鸟是我呢。她听进去了,就是听进去了才会刻给我!想必她与牛老的关系也好上许多了吧?卢大夫,是不是这样?” “呃……”能说不吗?南若临温目瞧来,莫名有股压迫……他还是说谎好了。“穗儿是与牛老亲近许多,呵呵,呵呵呵……” “瞧,晓笙一番努力,牛姑娘果然受了影响。”南若临闲舒道,捧茗给她。 卢子悠瞧着骇然。南二爷温善,却打小事蒙起,想来这夫人过去一年的生活,充斥无数谎言啊。 三日后,卢子悠配完药借用厨房煎熬,只说持续喝一个月,若一个月后不见起色,请纪晓笮偷偷告诉他,他要带牛穗儿先溜。 “卢大夫依然多疑呢!还真是给吓怕了。” 见她打起呵欠,南若临阖书,走到桌边要将烛吹熄。他此时靠近烛火,毅容上火影摇曳,身上也有影拂掠,整个人浸沭在光圈中。 “哥哥,你是不是穿着绿色那件直裰?是绿色的那件吧?我记得屋里摆设没绿的东西……还是我眼花了?虽然有点影儿,但看来还是挺暗的……” 南若临缓缓转过身,就见她正努力眯眼往这头瞧。 “晓笙看见我了?” “一点点……”边衡量与他的距离,爬到床沿,快跌下时被接住。 南若临收臂抱好她,难抑地张口出声:“真看得见了?” 她眸里水雾,虽然还是看不清他五官,但脸廓已然可辨。他,方毅如昔啊。 “看得见了。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是没事儿了。我一定会好的,卢大夫那么怕事,就是真有几分把握才敢来,这回真的能好……啊!”一声惊呼,已被抱起往外走。 “你去哪?现在都大半夜了!” “卢大夫!得叫他瞧瞧!”大步迈开到西苑客房。 当房门被踢开时,卢子悠瞬间惊醒。“是谁?” “就说晚了,卢大夫早睡下了吧?好像……”觑眼瞧。“只穿中衣呢。” 南若临立时掩住她眼睛。“卢大夫,内人能视物了。” “钦?啊啊?等等!我穿件衣服马上来!” 片刻后,卢子悠反覆诊过,眉头忽凝忽松,未发一言。 这般静默,连丈夫握她的手都生冷,不必问也知道情况不好。 摇头再摇头,卢子悠尽量表现哀莫大于心死的惋惜——是真情,也是为了好好走出这宅子。 “咳嗯,恐怕这就是最好的情况了。” 南若临蹙眉。“不过才试四天便有起色,卢大夫却说这就是最好的情况,不嫌太早下定论么?” “咳,我以十四年来所学保证,真是最好的……的……”呃,再继续说,有违他善良本性啊。 南若临掌心紧握,几欲捏碎眼前一切。 耐心等待,细密守候,为的就是她双目能不再空洞。 要她眼里有他,真这么难?真这么难? 她香馥身子扑去,令他已欲坠摇的硕躯一晃。 “哥哥别难过,已经能看见了,比起先前,至少能辨出你的影儿了呢,已经很……很……”很好了吗?她说不出口,看不见他,比遭逢极刑还难受。 “我没事,晓笙别忧。”张臂抱住,所有不舍全埋在这怀抱里。 一个浮影,一个颜色,这就是他在她眼中的模样,他无法接受,但必须接受。 卢子悠很识相地溜到后头客房求牛穗儿收容,今夜谁也别打扰这对夫妻的好。 蓦地,纪晓笙听到长长抽息,一如他的惋惜毫无保留传来,她的难过也全数爆发。看不清,她很痛很痛,撕心裂肺。但她只要疼一个晚上,只可以疼一个晚上,与他一起疼痛一晚后,她要如常到春晓阁,如常与他争论用料要下本,继续令他费心,迫他无奈,诱他拥抱,惹他浓情。 夫人眼睛无法完全复明的消息安静传遍金虎园,以悠然着称的园子弥漫哀肃,草木亭台尽是凋败零落。这年的冬,很寒。 那夜过后,纪晓笙像没事般与下人嬉闹,笑容未减反增,天天与南若临一同到春晓阁。照例,送她到春晓阁后,南若临上半天待在钱庄,过午才会再到铺里。 牛穗儿打听清楚,又踌躇了好些时日,算准时间来找她时,只她一人。 “是穗儿?”纪晓笙巧笑。“先前没细听,但你的脚步声的确与常人不同呢,果真还没好全?” 牛穗儿绷着脸。“你知道我还会疼就该心里有底了,那个庸医捕了十年的鱼也没什么了不起。” “话虽这么说,卢大夫是为你才要抓鱼吧?”红影儿的方向哼了哼,她只当默认。“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自己多事!以为我被爹弄伤是他的错。那时他也不过十二岁,让他师父寄留我家,哪会懂得要防备爹的狂症。” “十二岁……卢大夫现年二十二,追了那鱼十年,所以是自事发起便开始捕鱼?他对你还真是关爱有加呢。” “你——你别学着那庸医胡言乱语些妖魔鬼怪东西!” 纪晓笙哈哈笑。在害羞,绝对是害羞,这丫头也太可爱了。“穗儿啦,卢大夫人还不错,你仔细看他,他不是闹你玩的。” “你别说!我不听!”捂耳高嚷,惹得掌柜冲上来瞧。 “夫人!夫人没事儿吗?”要是出事,他拿什么老命赔东家! “我没事儿,与牛姑娘说话呢,是牛姑娘被虫吓到了。” “虫?”春晓阁哪来的虫?“咳,需不需要小的来抓?” “呵呵,那虫飞了,秦掌柜请去忙吧。”还真像怕虫似的一点儿也不能提卢大夫呢。等掌柜脚步声去了,才又徐道:“穗儿啦,你做的木雕,到底是鸡还是鸽子?虽然卢……嗯,有人告诉我那是大鹰。” “你、你不要就扔了!我也是做着玩,可没想过要弄得像你的捏面那般精巧。” “喔,是想做得像我那般精巧呀?可我是天赋异秉,寻常人难学呢!”不少人都这么说,她就暂且拿来用。“所以呢,你做自己能做的就好,开心过活,顺便把我不能玩的份儿也玩去。” “你——”牛穗儿顿住,往门口睐,秦掌柜方才没掩好的门留下缝隙,从那三分面容看来,是—— 牛穗儿犹疑。 记得这女人耳力好,她到底是说给她听,还是给门后那人听? “穗儿啊,”还在碎碎念:“这事我只告诉你。其实呢,我也是有很多遗憾的。虽然看不见后,握在手里的东西一样也没少,但很辛苦呢!学捏面啊、记住家里东西位置啊,还要时刻费神听周遭动静,这些都很累,但是累着累着,也习惯了。虽然现在眼睛是好了些,但毕竟比不上你,所以你要好好把握啊。” “你说了这串,只是要我好好过日子?”她已经在努力了。 “是啊,要不还有什么?” 牛穗儿往后头一瞧,那人影已不见。再回头,纪晓笙笑得纯洁无瑕,哪像有半分算计。 是夜。 纪晓笙翻过身子,被窝右侧凉凉的。 她起身,凭浅薄目力与记忆走到门边,刚开门,红玉便跌进来。 “唔……夫、夫人?”睡眼惺忪。“夫人要什么东西吗?” “爷要你来守门吗?什么时候?” “约莫四更时候吧,二少爷敲门要我过来……呵……” “你辛苦些带我去找爷,然后就去睡吧。” “啊。”红玉揉眼应承,却因为南若临也没交代去哪,只得带纪晓笙在宅院里不停走绕寻人。“找到了!夫人,二少爷在八角亭下头。” “他在干么?”夜里黑,她瞧不清的。 “二少爷负手站着,背对咱们,大概是在看月亮吧。” 纪晓笙要红玉安静领她到南若临身后十尺,便让人回去歇息。 他还是发觉了,转过身,替她把身上氅衣拢紧。 第二十六章 “天冷,出来做什么?” “晚了,你不睡又做什么?”捧起他手,脸偎去。“好凉,你待多久了?” 他只是任她磨蹭,拇指轻抚过粉颊。“回去再睡吧,晚了不歇怎成。” 摇摇头,扑进他怀里,闷声:“哥哥,这条路,我想走的时候你比我更认真走,现在我放下了,你也该放下了。” 他一震,嘶哑道:“晓笙中午不是这么说的。” “你偷听了什么?” “你想让我听什么,便听了什么。”她不甘心,一如他的不甘,但她的更多、更深。 她笑。“我就觉得门那边有影子嘛,果然没弄错。那些话我一直放心头,不早些跟你说,是怕你会更拼命,但我应该是陪着你,而不是拖累你的人。现在才跟你说,是因为我觉得该接受了,想让你也松开自己。” “晓笙,你是我的妻。” “我知道。而这个妻,希望她丈夫能过得开心。我就算只能看见一些,也还是能开心;但如果你也放过自己,我的开心会更多。我看不见,与你无关,不是你没顾好我,而是事情本会至此。所以放下吧,专意陪我就好,只想这一件事就好,答应我?嗯?” 他弯唇,低声道:“晓笙希望的,我都会做到。” “那么从今往后,你心里的愧疚会消失,全改填满对我的喜爱?” 他掩嘴。“咳嗯,已经满了十成十,你就这么贪心,非要满过顶?” “是啦,我贪多,不嫌少的。”她笑,比星月还要璀璨完满,像拥有所有,无所遗憾。 他微眯眸,清楚看见她此刻的安适开怀。 一直以来透彻明白,却给忽略了……他就是她的幸福,唯有他过得好,她才会也过得好。为自己,也是在令她快活,他的思计该再长远些。 卢子悠照例医完不久留,但牛穗儿黏着纪晓笙,不愿离开金虎园,天天指骂他留下无用何妨归去,他想走走不得,想留留不得,只得捧着诊金在清鹿巷尾租屋住下,这事南若临夫妇皆知。 某夜,纪晓笙躺在榻上,只觉身侧丈夫不对劲,似乎一直看着她,彻夜未寐。 翌日一早,南若临说有事找卢大夫去。 “哥哥还不放弃?”好不容易事情底定,都断药了,还要执着啊? “你上回来癸水,是两个月前吧?” “嗯?”她愣愣,缓缓才悟懂,喜意温暖漫开。“我、我有孕了?” “这不能确知。”往秀额落吻,出门请大夫去。 屋前,卢子悠不情愿地迎客。 “咳,我可没地方能为南二爷与夫人效劳了喔。” “卢大夫客气了。”南若临在他租住处坐下,饮了口茶,稍稍蹙眉。 索性也不喝了,万般矜重道:“内人似乎有孕,我想请卢大夫驻府。” “噗——啊!真对不住!”人家才刚搁茶,他又全数喂回去啦! 南若临泰若抹脸。“……大夫为内人煎安胎药时,请千万别犯这种错误。” “是、是,我拉着穗儿一道煎,穗儿可挺识药性,对你家晓笙……不不不,是你家夫人、你家夫人……总之穗儿仰慕她,绝对会为尊夫人盯紧我的!南二爷大可放心!尽管放心!哈哈!”又可以回去啦!这回穗儿可没法儿赶他了。 九个月后,金虎园满院秋海棠,美不胜收,沁脾景色却被一道尖叫划破。 宁玉楼里,纪晓笙的痛嚎传遍整幢楼,听得连下人都不堪耳闻,个个锁眉皱脸进进出出。 “啊啊——啊——”纪晓笙头颅在枕上辗转偏侧,一双手在头上紧紧握住了丈夫厚掌,深深吸气,依产婆指示把力气集中肚上,咬牙使劲。 她真的很痛!像随时会胀破的鼓皮,全身绷紧得都要断了! “没事,你不会有事的……”不住吻着她指骨与渗汗额面,南若临看来不比她好受。“生下这两个孩子就够,往后咱都别生了。” 呻吟逸出,她牙咬得都要断了。受尽苦楚,为的就是要有与他共孕的孩子,依卢大夫诊断,该有两个的……两个……希望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努力想着,吸气喘气,拧眉扭脸度过天地都要毁灭那股长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听到两道哇哇哭声。 一男一女,正如所愿。 待产婆与红玉将孩子裹在毯里抱来时,她几乎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 “……孩子还好吗?” “很好,都与你一般漂亮。” “呵……”果然,男人这时就知道嘴甜。她的声细微快断,真的累极。 南若临仍是庄矜吻着她前额。“没事了,我在,你休息。” “嗯。”当真又痛又累昏过去,所有该清理的全交给丈夫等人。 也许是从头至尾相陪,见过生产时的出血与辛苦,南若临又请卢子悠留下大半年,至夏季时才放人走。在纪晓笙帮腔之下,卢子悠要走时,牛穗儿也半被强迫、半是甘愿地改了主意,跟去假云游行医之名,行游山玩水之实。 一年后纪晓笙身子恢复得康健玲珑,曾说再生几个也不错,但丈夫坚决不肯,甚至早在放走大夫前就请教过不伤身又可避免受孕的方法,彻底打碎她的期待。 只有这点绝对要依他。他说。 后来红玉告诉她,丈夫在她开始喊痛至生产完后那阵子,只有在她面前行止如常,只要一出寝房便容易失神,甚至在她产完半个月后走错地方,把第一珠宝铺当成春晓阁,在里头发号施令,气得卢老板吹胡子瞪眼。 她听完莞尔。早知他这般不经吓,就不该答应让他进产室。 日子匆匆而过,金虎园与纪宅的两位小主子正是令人头痛的年纪。 “喂,你过去点,我看不见。” “有啥好看?不就娘又趴在爹的肚皮上睡觉?” “哎呀,你不懂啦!他们这时候都会——” “做什么?别压着我头。” “嘘,爹看过来了。” 纪宅又栽丝瓜,绿叶黄花,翠艳一如纪家两老还在时,然而却更清新坚韧而生生不息。 凉棚下,纪晓笙懒卧在丈夫身侧,感觉他翻页翻得慢了。“怎么了?” 孩子出生后两年,南若临全力培植帮手;第三年起,他身上担子越来越轻,把钱庄跟春晓阁的经营重任转给别人,时间大多留给妻儿。南若临收回视线,闭眼假寐,手上的书扔到一旁,改环妻子柳腰。 “只是燕燕?” “燕燕?唉,到底是谁说女儿跟爹上辈子是情人的?我原还不信,现在看燕燕这般迷恋你,我都要吃味儿了。” “什么迷恋?”低语驳斥。“她只是孩子心性,好奇我们独处时做些什么。” 她笑。“那我们要做些什么,让他们好奇啊?” 他咳,面皮泛红。“别教坏他们,他们不该——”话被截断,已教妻子吞没。他将她揽到身上,让她更容易地索求亲吻,任一双纤纤素手爱恋探过脸耳。 纪晓笙执意吻着,很是沉醉。她还是看不清丈夫的而容,但他的心,她看得很清很清。很久以前,这男人伫在她而前时,从他沉毅声调、昂然模样,还有之后一切的一切,她就知道他可以信付。她听话地交出去,沉潜等待,然后…… 远方回廊传来窸窣声音,她恍惚间听见什么爹爹跟娘咬来咬去……唉呀孩子,比她淘气可不行,幼时她还不敢偷看这事儿呢! “在想什么?” “没事没事,继续啊。”迷花眼笑,等他自己送上。他抚过她脸,淡淡道:“得在棚边挂帐,要不你无法专心。”他早让她带坏。 她心里赞成,嘟唇凑去,不久后只能娇声吟哦,随他在后腰轻拢弓起身子。 红栏杆下,一双小手捂住了另一个小人眼睛,不禁摇头抱怨为什么明明这么不懂事,她却是姐姐,而他只是弟弟。 几年后,京里又来一位外地大夫。 他们那时与卢子悠、牛穗儿已断了音讯许久,无法讨教,抱着姑且一试心态,那大夫竟令她恢复了七八成。 十七丧明,二十六得再见夫婿儿女,她纪晓笙的人生还不晚,才要开始,方迎璀璨……而且三十一的他沉毅迷人,久别重逢,正好让她从头再爱。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