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的天空》 楔子 踏上了青森的石街,唐书舒了口气。自火车站到市郊,不过两小时的车程,不想却是一种别有洞天的光景。 带着古风的山中小镇,起源可追溯到隋唐后期,环山傍水,易守难攻,每逢改朝换代,落魄的王臣都往这儿躲,历经几个世代的洗涤,也算得上历史悠久。稀疏却别致的民房散落在幽深的街道里,直直铺上去,好似要踏上山颠。唐书问一家人要了口水,打听着这次来要找的人。 “你们知道一个叫申暖的小姑娘吗?” 唐书说着准备往口袋里掏照片,谁知大婶听到这名字立刻摆摆手笑得亲切万分,“你来找暖暖啊,这里怕是没有人不知道她。” 申暖,申大小姐,可是这镇上的一大奇人,好好一女娃儿,被人丢在古刹的门口,那庙里的和尚好心,就把她留下了,毕竟是个大男人,养个女孩子总有些不方便,就把她过继给刚搬到镇上的一个姓姜的姑娘,自己收拾包袱去取西经,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小申暖顺理成章成了女人的孩子,被镇上几条街上大大小小百来户人家一起养大,像个混世精灵,机灵得不得了。虽是顽皮,但却讨人喜欢。这么多年,真正成了山里的孩子。只可惜前不久,那女人病死了,剩下申暖一个人,原本热闹的孩子一下子安静起来,整个镇上仿佛也沉默了一般。 谢大婶摸了把脸,望着唐书,“你找暖暖……” 唐书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我姓唐,是一名律师。这次来这里是想代表我的老板收养申暖。” “收养?”谢大婶愣了一下,好半会儿才会意过来,“你是说你想把暖暖带走?这不行!”她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像是看到人口贩子,直想拿扫把赶人。 “您别误会,我真是律师,还有文件证明呢。” “别拿那些洋人的玩意唬我们小老百姓,你当姜丫头死了暖暖就无亲无故啦,我们家还准备收养她呢,怎么能给外人拐走。” 拐走?唐书不由苦笑。 正说着,一道身影从外面窜进来,猴子似的一下子钻到大婶的身后。 “小顺你这是干什么呢?!”谢大婶吼道。 “谢小顺你未免也太孬种了吧,打架打输了就往自个老妈身后躲。”一道清脆的女声自门口传来,唐书愣了一下,抬头望去。 小女孩逆着光站在那里,满身的泥泞却偏偏没有半点狼狈的样子,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打出半片阴影,看不清面貌,唯有一双眼睛耀眼得像是夜空中最璀璨的星子,炫目得叫人恍惚。她从背后拿出一根藤条,恶魔似的诡笑,“小顺子——我是怎么教你的,不能偷别人家的果子,偷了也得大家一起分享,既然犯了规就得好好过来受罚。” 谢大婶像是明白了什么,伸手揪住儿子的耳朵,“小兔崽子又跑去偷东西?!” 那少年立刻疼得脸都绿了,一个劲儿地讨饶。 女孩这才注意到屋里多出的人,转身看着唐书,皱着眉问:“你是谁?” “暖暖过来,千万别理他,那是坏人!”大婶把申暖拦到身后。 唐书本想叫屈,可想到刚才她的称呼,脸色一紧,“你就是申暖?” “你是谁?”她又问了一遍。 “我叫唐书,是姜家派来的律师。” 申暖怔了一下,拉开大婶的手,“是姜歆家的人,来找我的。”她口中的姜歆就是后来收养她的养母,来这镇上以前曾是个有钱有势的千金大小姐,跟家里不和,离家出走,跑到这别致的小镇上,虽不算偏僻却也难找到。 姜歆跟申暖合得来,两个人相处既像母女又像姐妹。申暖上高一的时候姜歆发现自己得了癌症,直到末期才通知自己的父亲,最后那个晚上姜歆跟申暖说,要把她过继给姜家,以后就跟着她姜家人过。 “老大……”谢小顺担心地看着申暖和陌生的唐书。 “没事,今天我不在这儿吃饭了。”申暖说着,转身拉了拉唐书的袖子,“大律师,你跟我来。” 唐书愣了一下,跟上她的脚步。 “那孩子为什么叫你老大?”坐下来之后,唐书奇怪地问,资料上这孩子该是十六岁,可现在看上去,像是才刚十四岁似的,怎么也不比那少年大。 申暖洗了把脸换了件衣服走出来,唐书打量着她的脸,不是城里小姑娘那样用护肤霜和化妆品堆起来的粉气,而是一股自然的清秀。额头和下巴上有几道青紫,大概是打架落下的,带着点野气,倒也不破坏形象。头发细细软软地散着,眉毛很细,算不上精细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偏偏就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看够了没,买牲口呢,用得着瞅那么仔细吗?”申暖从桌上拿了个苹果,往他手里一丢,回答他刚才的问题,“我是这座山的孩子,那些家伙都归我管,所以他们叫我老大。” 唐书一愣,想起那谢小顺一边畏惧着一边又担心的样子,不禁笑了笑,“你挺受爱戴的。” “爱戴?”申暖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思考这句话的含意,然后她挑嘴一笑,瞳孔里有流星一闪而过,“没错,大家都爱戴我。”那模样,像是当上大王的齐天大圣,得意得很。 唐书笑笑,“我要带你去城里,做姜家的孩子,你愿意吗?” “我答应了姑姑,不能反悔,就算你不带我去,我爬也要爬去的。”申暖说。 唐书点了点头,“手续办得差不多了,那边的学校也给你找好了,只差你签个字。过去以后,你先住我那里,等适应了新环境再去姜家。” “为什么要适应环境,他们瞧不起我对不对?” 唐书怔了一下,有些尴尬,“你别误会,姜总也是为你着想,有钱人的家庭总是有些复杂的,一下子怕你不能接受。” “是我不能接受他们还是他们不能接受我?”申暖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坐到他身边,“得了,你也别骗我,我不知道姜歆跟他们家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他们同意收养我,可我毕竟不是姜歆亲生的,是不是真心诚意要我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不管怎么样,字我一定会签,你不用担心,我不会麻烦谁的。”申暖说完推了唐书一把,“愣着干什么,吃啊,这果子可是小顺刚摘下来的。” 他收回目光,心里莫名地有些梗塞,这孩子懂事得让他有些意外,自己沉浮于世所锻炼的那套人情世故在这里好像失去了作用,“你不是跟小顺说不能偷东西吗,那你还吃?” “他偷的是张家的果园,大叔种树的时候我们有去帮忙,所以这些东西我们也有份。只不过大家约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可独食,我才罚他。” 唐书微微一笑,想起自己小时候与同伴间也有过这些约定,不过都只是表面上做做样子,心里各怀鬼胎罢了。没想到这些孩子竟把它当了真。 “我们什么时候走?”申暖放下手,问他。 “明天,后天就要开学了。” “哦。”申暖低下头,整个人安静下来,显得有些落寞。 唐书本想安慰几句,又不知从何开口。 就这么沉默着,晚饭的时候隔壁家送来饺子,吃完以后申暖让唐书睡到房里,自己则跑到何苑的房间去了。 半夜里,唐书被蝉鸣吵醒,走到外面散心,出了走廊,就看到申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门口,眼泪像是一串串银珠子悄悄地落下来。唐书突然意识到,这该是申暖第一次离开镇上,不再是市郊与城市那点分隔,即使坐飞机也有六个小时,真走了,还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唐书心里一软,看她坚定地擦着眼泪,转身又回房间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身黑衣的申暖背着个大包袱跳到他床上,活脱脱一个小偷的形象把他吵醒。 “干什么?” “上路啊,不是说今天走吗?” “现在是什么时候?”唐书摸索着床头的手表,一看才四点,往常还不过他入睡的时间,“有没有搞错,这么早。” “早什么,鸡都叫了两遍了。起来,我带你去看好东西。”申暖笑着把他往床下拖,兴致盎然得全然看不出昨天夜里失落的样子。 唐书叹了口气,认命地爬了起来。 即使是在山里,四点多钟天还是半黑的,申暖对这里熟得不能再熟,三两下就摸索着上了山顶。 吹着清冷的晨风,唐书已经完全醒了,“你不会要带我看日出吧?” “日出?早过了,这几天云比较深,上了云层你察觉不到而已。”申暖踩着石头跳到上面,眼前的视线已经越来越开阔了。 唐书注意到沿路有很多石碑,申暖说那是古代住这里的人留下的,一些英雄豪侠穷途末路或是隐居山林,总不免要在这里附庸风雅感怀一番。申暖给唐书一一解释着每个石碑的来历,最后说:“以前姜歆说她走了要葬在这里的,连墓志铭都想好了。” “姜家不可能让自己的子孙流落在外的。” “为什么要说得那么惨的样子?这么多年了,她跟我在一起不很好吗?”申暖埋怨着,突然站起来指着对方的山头喊:“看,那就是灵山。” 唐书站起来,云层渐渐散去,对面果真有一座笔直的青山直入云霄。 “老人们说,如果有一天,你能在这里看到那座山的山顶,山就会实现你一个愿望。” 唐书笑,“哄小孩的玩意你也信。” “为什么不信,心诚则灵嘛。不过这么久了,我没一次看到过山顶。”云那么深,压在青山之上,像是闷重地遮掩了青色的天空。申暖叹了口气,往后望去,目光渐渐深邃起来。 唐书回过头,这才发现,站在这里,整个山镇都可一览无遗。 原来,她是来看家的。唐书想。 申暖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呼吸,像是要把眼前的一切化作一口气吞进心里。然后她从石头上跳下来,“走吧,往这里下去有条近路,很快就能下山了。” “不回镇里了?你不跟他们告别吗?” “已经告别了,我想,他们听得到。”申暖笑着,拉着唐书的手,“别婆婆妈妈的,走吧。” 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就这样离开了啊。唐书心里一涩。 他沉默地跟着申暖往山下走。走到半中央,突然听到山顶上传来一声声叫唤,唐书犹豫着想要拉住申暖,可是她的手劲却越来越大,脚步也更加坚定深沉了。只是紧紧咬住的嘴角,倔强地透着脆弱。唐书突然明白了,她并不是不想跟他们告别,她是怕他们看到她的软弱。因为她是他们的老大。 我一定会回来的。 申暖这样对自己说,那时候的申暖一直相信着,无论走得多远,这里,始终还有自己的天空。 第1章 九月正是学生返校的日子,申暖走出候客大厅时就愣住了。 她叫道:“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也太恐怖了吧,鬼子进村也不是这个阵容啊。” 唐书笑了笑,“大城市就是这样。”他拍拍申暖的肩膀,“你在这儿等着,我手机没电了,到那边去打个电话。” “哦。”申暖点了点头。 申暖把包包放在地上,懒散坐到了上面,眼睛往旁边一瞟,突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说熟悉,倒不是认识那人,不过那姿态,活脱脱一个谢小顺翻版,那小子每次想要偷东西的时候脸就会像这样猥琐起来,眼神愣成了贼心贼胆的鼹鼠。偷儿悄悄把手伸到前面那个穿一身白的少年的口袋里,申暖本来不大想理,可偏偏那小子做贼心虚地四周晃着眼,最后鬼使神差地看到她这边来,申暖暗叹了口气,跳起了身。小偷撞开身边的人,撒腿就跑。她挑了挑嘴角,飞快地跟上了。申暖一个兴奋,就把这里当成了青森的街道,把那小偷当作她时常欺负的谢小顺。 不到两分钟申暖就追到巷子里,把小偷扑到地上,“嘿嘿,被我捉到了。” “你给我滚开!” 正乐着,那小子反手挥出一拳,申暖愣了一下,往后一退,看到他起身要跑,赶紧又拖住他的衣角。 “找抽啊你,臭丫头!” 一把利刃闪着银光扫了过来,申暖脸上一凉,提脚踢过小偷的手臂,钱包在空中划了道弧线,落到巷口另一个人手上,那家伙见失主也追上来,骂骂咧咧地跑开了。 申暖还愣在原地,望着地上那把渗血的小刀,半晌没有回神,一股奇怪的情绪哽在胸口,郁闷得揪心。她慢慢地站了起来,望着那家伙逃走的方向,像是过了很久才终于明白——这里不是山里,是比那山要大好多好多倍的大城市,这里的小偷会拿刀子划人的脸,不是闹着玩,是真要人流血。申暖给自己扯了个还算灿烂的笑脸,转身跑出了巷子。自始至终,都忘了看追到巷口的白衫少年一眼。 姜仰北拿着失而复得的钱包,迟疑地看着那女孩离开,两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仰北皱了一下眉头,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只是一出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可就是那一瞬间,看着那张笑脸的姜仰北心里像被什么照到似的,莫名地一暖。 一头金发的卫朝阳从人群中挤过来,担忧地拍着仰北的肩膀,“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找你老半天。” 他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还继续等吗,说起来,你到底来这里找谁啊?” 仰北垂下眼帘,淡淡地说:“没什么,我们走吧。”望了一眼那女孩离开的方向,和朝阳一起离开了火车站。 申暖回去的时候,唐书正焦急地在人群中唤着她的名字。见到申暖一脸狼狈地蹿到身边,赶紧蹲下来拿纸巾给她止血,“怎么回事?才走开一会儿你怎么就弄成这样?谁欺负你,我去告他!”律师的职业病又犯了。 “没事,跟人打了一架。”她嘟囔着,突然觉得身上少了什么,脸色一变,“糟了,我的包弄丢了。” 唐书抬起头,“包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衣服,还有几本书。我去问问,说不定有人捡到。” 唐书按住她,“别,捡到也让人拿去卖了,在这里丢东西别想再拿回来,几件衣服,我给你去买就是,反正你那衣服土里土气,怪难看的。” “怎么难看了,我觉得挺好的。”申暖气呼呼地瞪着他。 “得,得,我说错了行不。”唐书笑,看她那样子,简直就是只小火龙,怪可爱的,“那些东西可真找不回来了,等下我让人给你买些衣服和生活用品,在大城市,只要有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谁说的,我丢的东西你就再买不回来了。” 唐书笑,“你信不信,要是我在报纸上悬赏个几万块找你那包,马上有人给送回来,就算已经丢了也会从垃圾堆里给捞出来。” 申暖拧起眉头,闷闷地哼了一声:“有钱人真讨厌。” 第一次来所谓的大城市,她这样感悟着。 唐书把申暖领回了家,两室一厅的房子,是他爸爸留下的,平时他自己很少来这边住。唐书以前在国内也是有名有望的金牌律师,年轻气盛的时候梦想什么伸张正义得罪了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差点没把命丢了。好在现在的老板姜远航拉了他一把,往后就在姜氏待了下来。 吃完饭秘书就给送来几袋子衣服,都是有牌子不还价不打折的。唐书让申暖试试,她不大乐意地换了两件,效果还不错。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何况申暖本来长得也不差。 唐书看着满意,突然升起一个念头,“申暖,不如你做我妹妹吧。” “休想。”申暖瞪了他一眼,仇深似海的,早把他归入了讨厌的有钱人一类。 第二天,唐书把申暖送到了云尚中学,还没来得及适应城市的一切,申暖就不得不面对一个更加复杂的环境——学校。 唐书一直看着她进了校门,才丢下烟头,开车前往姜氏企业。 自始至终,申暖也没见到收养她的那个人。 二年八班。 班主任方宇把申暖带到教室里的时候,一个暑假未见的同学狗友们已经闹成了一团。因为是高二,没必要参加新生典礼,这些家伙们相处了一年,早有了自己的圈子。云尚是私立重点高中,很少有转学生,所以当脸上贴着粉红色止痛贴的申暖走进来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新同学,大家多关照。”方宇随兴地拍拍申暖的肩膀,“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申暖。”她迅速地说,然后问:“我坐哪儿?” 方宇一愣,没想到她的介绍会这么简略,“先坐那边吧。” 申暖点点头,也不管四周的目光就走过去了。 她的位置在倒数第二排,同座靠墙的男生正趴在桌上昏昏欲睡,一头金发嚣张得刺眼。申暖坐了下来,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 “你好,我叫沈骆瑶,是二年八班的班长。”天籁的声音。 申暖抬起头,看到的就是一个电影明星级别的大美女,长发披肩,眉若柳叶,唇红齿白,说话的时候身上还隐隐透着股香气。申暖不知道这世上当真有人可以呵气如兰的,当即傻傻地望着她感叹道:“你真好闻。” 沈骆瑶愣了一下,放下手笑了笑,“是法国香水,你喜欢这个味道吗,我送你一瓶。” 申暖赶紧摇头,“不用不用,你真漂亮。”她真心地又说了句废话。 沈骆瑶又是一笑,“以后有什么不懂的问题,找我就可以了。” 申暖听了,一个劲地点头,她就是对这种又温柔又漂亮的人没辙。 申暖拿出崭新的课本,课已经开始上了,可是她的同桌到现在也没醒过来。申暖想了一下,拉了拉那家伙碍眼的头发,“喂,上课了。” 此举一出,不知道为什么周遭的同学脸都莫名地一寒。 “喂,醒醒!”申暖见这人没反应,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这一次,就连方宇讲课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怎么了?”面对突如其来的低气压,申暖抬头看了看周围奇怪的视线。 “那个……申暖啊……”方宇一脸尴尬,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教室里安静得简直诡异,半晌,一声浅短的呻吟隐约传来,金发恶魔缓缓地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望向前方,“谁吵我?” “旁边,旁边。”坐在他前面的男生瑟缩地指着申暖说。 恶魔的眼睛缓缓扫过来,深棕色的瞳孔静得出奇。 申暖一怔,仿佛是看到了一只刚睡醒的老虎,正惬意地考量着要怎样吃掉盘中的猎物。 恶魔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揪起申暖的衣领,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轻松地把她提了出去。 大门“轰”的一声重新关上,气氛冷了两秒。 方宇重新拿起课本,“我们继续。” 原本还在开小差的同学们又都收回注意力,教室恢复了平静,好像刚才的插曲根本不曾发生。 申暖在恶魔的肩上挣扎着,“喂!放开我!” “住嘴。”恶魔低沉地说道。 阴冷的脸让申暖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这家伙很高,力气也很大,一脚踢开天台的铁门,把申暖往墙角一丢。 “痛——混蛋!”申暖揉着肩膀,抬头瞪视着他。 “我不叫混蛋,我叫卫朝阳。”恶魔抬脚踩在申暖的肩膀上嗜血地笑着,逆光的身影好似地狱的修罗。很多年以后申暖再想起这个人,时光就仿佛定在了那道邪邪的笑容里。 “我管你叫什么,干吗拉我来这儿,我还要上课呢。”申暖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挥开他的大脚,衣服上已经无可避免地被印上一个鞋印。 朝阳挑了挑眉,伸手去拉她的衣领,申暖警觉地往边上一闪,挥手就是一个直拳,直直地揍在那张帅得腐败的脸上。朝阳怔了两秒,惊讶大于愤怒,要说在云尚,别说还手,光是对他大小声那就是死罪。 “你打我?”像是仍旧不敢相信,他伸手摸了摸发麻的嘴角。 “是又怎样?” 话声未落,一个拳头横扫过来,头撞在墙上“轰”的一声,申暖顿时感到眼前一黑,身体沿着墙壁慢慢地滑下去,嘴里还在不满地抱怨着:“臭小子,居然作弊……”哪有这样打架的,她都还没准备好呢…… 朝阳听着她一直骂完了才寿终正寝,他不知道有人挨了打居然还有这么多力气来骂人,她昏迷的样子就像一只偷腥不成的笨猫,极不甘愿地紧皱了眉,可怜兮兮却又带着倔强。卫朝阳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看着这野丫头居然破天荒地觉得有趣。 凉风一阵阵吹过,朝阳可怜的低血压又开始发作了。他瞟了瞟靠墙上“睡”得很安稳的申暖,弯下身子把头靠在她的腿上,恰到好处的柔软度让他格外满意,眨了眨眼睛看看申暖的脸,视线渐渐模糊起来。睡着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一股暖意,嘴角微微翘起。 申暖是闻到法国香水味时醒的,浑身酸痛地躺在床上,头上重得出奇。 “你发烧了。”沈骆瑶走过来说。 申暖叹了口气,难怪一整天头昏脑涨,打架也打不赢,原来是发烧了啊。她坐了起来,“你送我来的啊,谢了。” 沈骆瑶摇了摇头,表情有些复杂,“卫朝阳送你来的,说怕把你打傻了。” “那混蛋,我哪里得罪他了?”申暖一听就来气,“无缘无故地让我躺了一天,他有病啊。” “申暖。”沈骆瑶严肃地看着她,“你刚转来,可能不知道。卫朝阳在我们学校是比较特殊的人物,倒不是说他人不好,只是他家的背景有点……复杂,这样的人,你还是少惹为妙。” “他真那么可怕?”申暖皱了皱眉头,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朝阳拉她出教室的时候没一个人敢吭声。 “算是吧,毕竟,谁都不想无缘无故地惹祸上身,如果你得罪了他,以后在学校的处境可能会很难堪。” “可我已经得罪他了,还揍了他一拳。” “什么?!”沈骆瑶睁大眼睛,“你打了他?” “嗯。”申暖老实地点头,表情有点无辜。 沈骆瑶侧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回过头拍拍她的肩膀,温柔地笑着,“没事,别担心,还有我呢。” 申暖一阵感动,就觉得这人跟自己姐姐一样亲得很,“谢谢啊。”她说,破天荒的有点害羞。 下午唐书来接她放学的时候,看申暖又是一脸光辉,简直不知道她是去读书还是去惹事了。 回家拿了医药箱给她换了块药膏,申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知不知道卫朝阳?” 唐书的动作顿了一下,“你是说卫擎的儿子?他跟你一个班?” 不只同班,还同桌呢。“那家伙是不是疯的?” “你才疯,招谁也不该招他啊,卫朝阳的爸爸跟姜家算是有点来往,他们家以前是做黑道生意的,这两年才慢慢地开始漂白。” 申暖笑,“你干吗说起这人一副恨得牙痒痒的表情?” 唐书闷闷地说:“唉,说了你也听不懂,总之在城里生存,你就要懂得什么叫明哲保身,那种家伙,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唐书放下医药箱走开了。 申暖没有吭声,听他这样说着,并没有多可怕或可恶之类的感叹,只是突然觉得,像他那样有这么多人畏惧着的一个人,会不会有点寂寞、有点可怜啊。 隔天去学校里,申暖发现自己的课桌和椅子都不见了。 “我的桌子呢?”申暖向四周的同学问。 大家纷纷走到一边,各忙各事,有意地拉出一条分界线,跟她势不两立。 如果你得罪了他,以后在学校的处境会很难堪。 申暖想起沈骆瑶的话,握紧了拳头。 被排挤了,公然的欺负,她意识到,这只是个开始。 这时,老师走进教室,奇怪地往这边看了看,“那边的同学,还站着干什么,回座位去。” 申暖转过身,一步步地走上讲台,“老师,我刚转到这里来,听说你们学校流行让学生自己讲课,不如让我试试。” 那老师愣了两秒,居然点了点头,“那好啊,我跟你换,你待在这里,我坐你的位置去。” 这句话刚落下,下面一班刁民立刻面面相觑。 老师走下讲台,问:“你坐哪儿?” 教室的气氛突然僵下了。 沈骆瑶站起身,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谁把申暖的桌子拿走的,搬回来。” 申暖看着她,开心地一笑。 睡得正沉的卫朝阳突然抬起了头,看着周围奇怪的低气压,又看看讲台上笑得得意的申暖,抬嘴冷哼了一声。 第2章 经过上午那么一闹,申暖彻底地被二年八班给厌恶了,当然这不是她跷课的主要原因,主要是中午午休的时候她跑上天台在昨天暗算她的那只睡不醒的笨老虎脸上用油性笔画了一只乌龟。嘿嘿……以为她申暖好欺负是不是,她身上那些沉睡已久的恶劣因子终于一个个亲切地冒了回来。这会儿看着眼前的护城河,想着卫朝阳醒来迷迷糊糊徘徊于教室与走廊之间,周围的同学个个呆若木鸡却偏偏不敢上前提醒,最后自己被那些个骚包的眼神弄得坐立不安走到洗手间照着镜子瞬间爆走的情形,一个个画面就像未经雕琢的喜剧连环画似的在脑子里打转。 浮云当空,风落处,姜仰北支着画架在河边写生,从早上坐到现在,画布还白得腻眼。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看着眼前的景物他什么也画不出来。 申暖靠近的时候仰北正准备起身收拾东西离开,听到一个声音问:“你怎么不画?” 姜仰北抬起头,就看到那天在火车站遇到的女孩。 “我看你坐了老半天了,一直都不下笔。”申暖说。 姜仰北局促地抿了抿嘴,“对不起。” “你干吗道歉?”申暖拿过他手上的笔,在画布上写下她的大名,“这是我的名字,你叫什么?” 姜仰北看了她一会儿,也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好好的一张画布,就这么给玷污了。 “你姓姜啊……”申暖呢喃着,“你知道蒲园小区在哪儿吗?” “嗯。”他点了点头。 “我迷路了。”她说。一直是唐书接送的,她自己一个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去。 姜仰北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收拾了画具,“走吧。” 申暖一怔,“你送我去啊?” 他又点了点头。 申暖想着,这人跟她一般大的样子,怎么孤清得像个老头子似的,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姜仰北领着她上了路边的一辆车,跟司机说了地址,车便朝着归途开去了。 一路上申暖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少年,大而清澈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浅浅的带着琥珀色的瞳孔,青白的脸色,这就是传说中的美男子啊……她暗自笑了笑。 姜仰北偏过头看着她,“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看我?” “为什么?”申暖一直觉得,人长得好看就是该给人看的。 “我会不好意思。”仰北重新看向前方,说话间耳朵配合地红了一下。 申暖又笑了,这个人虽然外表淡泊了点,可是个性却很可爱啊……她想。 车到了蒲园小区,申暖邀请仰北上去坐坐,他很不自在地拒绝了。申暖笑着上了楼,姜仰北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才坐回车里,心里有些失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失落。 这时候,姜仰北的手机响了,卫朝阳的声音子弹似的从电话的另一头冲过来,“你在哪儿?出来一下。” “怎么了?”姜仰北觉得这个好友今天异常火爆。 卫朝阳沉默了两秒,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才开口问:“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擦掉油性墨水的笔迹?” “……”仰北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回答我,我又看不到你的表情。”朝阳相当了解地说。 “嗯,知道。”姜仰北答道。 卫朝阳挂上电话,摸摸已经快擦破一层皮的额头,整个人果真如申暖所想一般完全暴走,“xx的,你死定了!”他咒道。刚到屋的申暖站在客厅,莫名地打了个喷嚏。 “谁骂我……”她摸了摸鼻子,回屋里自习功课去了。 申暖虽然调皮,却还是一个挺爱学习的孩子,初中的时候就特鄙视那群老仗着父母的钱逃课泡吧的家伙,她觉得人都有自己的本分,做学生就该好好学习,所以第一次看到卫朝阳在课上睡觉的时候,她才会那么生气。 当然申暖生气倒也没什么,本来就糊里糊涂的个性,什么事过了就忘了,可是卫朝阳生气了,那后果就严重了。 第二天申暖刚进教室,一块白布飞快地捂在她脸上,难闻的味道灌进鼻子里,才挣扎了两下申暖就没了力气。迷迷糊糊间她听到有人对话。 “没问题吧,会不会出事?” “没事,照老大的话做就是了。” 老大……他们在说谁呢,她自己不就是老大吗……申暖想着,渐渐失去了意识。 他们把申暖关在天台的小屋子里,那里以前是个水房,换了新水箱后就给废弃了,平时没人上来。 申暖整整躺了两个小时才醒过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房子里散发着难闻的铁锈味。她摸索着走到门口,狠狠地踹着铁门,正准备在天台补眠的卫朝阳奇怪地看了过来。 “开门!”申暖愤怒地喊道,“给我开门!” 卫朝阳拿开抵住门锁的铁棍,申暖惯性地撞到他身上,恍惚片刻,才发觉站在眼前的是谁。 “让你欺负我!”申暖跳起来用头撞他的下巴。 朝阳吃痛地退了一步,回过神嘴角已经渗着血,“你的头是铁做的啊。” 申暖冲上前又是一拳头,被卫朝阳死死地按住了,他挑眉看着这个大胆包天的小丫头,“这是你第二次打我了,加上脸上这一笔,你准备怎么还?” “拿走我的课桌,又把我关在黑房子里,你准备怎么还?”申暖直直地瞪视着他,眼眶因为愤怒冒着水气。 卫朝阳呆了一下,看向她身后的水房,像是明白了什么。他勾起嘴角,恶魔地笑着,“是我做的,那又怎样?” “我灭了你!”申暖冲口喊道,一脚踢到他的……那个地方去了。 卫朝阳顿时像活跳虾一样跳了起来,“你不想活了?!”他吃痛地跌到地上,整张脸痛得拧成一团,“你死定了!你死定了!”他反复咒骂着这句话。 申暖愣了一下,完了,她是不是踢中了传说中的死穴,他会不会就这么痛死啊…… 申暖打了个冷战,往后退了一步,突然睁大眼睛,转身跑了! 卫朝阳傻傻地愣在原地,看着弃而不顾的始作俑者,欲哭无泪……他颤抖地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仰北,救我……” 姜仰北正在河边画画,听到朝阳的求救,让司机开车往云尚去了。 途中,他隔着窗户看到一道身影正往街上跑着,“等一下。”仰北下了车。 申暖看到他,停下脚步,“是你啊,怎么跑这里来了?” 姜仰北看着她胸前的校徽,“你是云尚的学生?” “是啊。”申暖点头,“说起来,怎么老在这种时间碰到你,你不去上学吗?” 姜仰北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不太想面对这个问题。 “上次你送我回家我还没谢你呢。”申暖转开话题。 “不用了,该我谢你才对,上次在火车站,是你帮我拿回我的钱包。”他说着掏起口袋,原本夹在胳膊下的速写本落到地上。 申暖弯腰将它捡了起来,“画得不错,怎么有点眼熟?”她看着画上的侧脸,“咦,这不是我吗?” 姜仰北点了点头。 申暖看了他一眼,想问他为什么要画她,可又觉得这个男生似乎不爱说话,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问,“你还有事吧,那我先走了。”她把速写本还给仰北。 “你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姜仰北突然说。 “好啊。”反正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儿,申暖乐得有个人陪。 姜仰北微微一笑,看得申暖震撼不已,一下子就把刚闯祸的事都给忘了。原来男孩子笑起来也可以用倾国倾城这个词来形容。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看着我?”仰北抿了抿嘴唇说。 “嗯,嗯,知道了。”申暖怕他又不好意思了,于是偏过了头。 司机开着车去找卫朝阳了,他们两个人则在街道上走着,申暖突然有了种很奇妙的感觉。熟悉申暖的人都知道,她朋友虽多,却并不是个自来熟的人,比不上一些人的八面玲珑,申暖相信人跟人的感情都是细水长流慢慢滋养起来的,一见投缘是十辈子求来的福分。她认为交朋友最重要的不在豪爽,而在真诚。可这会儿跟这个还见不到三次面的人走在一起,即使是沉默着,她却觉得比呼吸还要亲切。 “我怎么觉得,跟你好像是上辈子就认得似的?”申暖喃喃自语道。 那话落在姜仰北耳朵里,他的面色柔软了一下,“我也是。” 申暖惊讶地抬起头,仰北的脸已经恢复成平常的波澜不惊,好像被琉璃罩子罩住一样,整个人纠结着透不过气。 申暖看了一会儿,低下头,想起自己在二年八班的遭遇,不由得烦恼起来。 “你说人被人厌恶,通常都是因为什么啊?”申暖突然望着窗外问。 姜仰北怔怔地抬起头,握着画笔的手顿在空中,“应该是两方面的原因吧。”他说。 “哪两方面?”申暖认真地看着他。 “厌恶人的人,和被厌恶的人。”他说。 申暖愣了愣,觉得这句话好像很高深很有道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了等于没说。她低下头用心想了起来。 姜仰北看着,离开画架走了过去,“你好像很苦恼?” “我觉得很不顺利,干什么都是,你有过这种经历吗?” “有。”姜仰北若有所思。 “那我该怎么办?”申暖其实是个很少抱怨的孩子,可对着这个人,也不知怎么的不由自主地就坦诚起来。 姜仰北看着她的眼睛,想了想说:“要么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和人群,要么改变他们,让别人认同自己。” 申暖对他这种宿命的语气感到好奇,“我怎么觉得你说话……挺沧桑的。”她琢磨了半天,就想到这个词。 仰北微微一笑,“这些都是我的医生告诉我的。” “你的医生?你生病了吗?” 他的脸僵了一下,眼神黯淡下来。 “对不起,当我没问。”申暖急忙摆手。 “没关系。你知道什么是自闭症吗?” “就是那些不跟人说话,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小孩吧。”她想起以前在报纸上看到的报道。 姜仰北点了点头,“是一种心理病……所以,我没有上学。” 申暖很惊讶,这么说他有自闭症,可是不对啊,“你现在不是在跟我说话吗?” 他怔了一下,看着她脸,说:“对。” “那你就没病嘛。”申暖很肯定地下结论,然后从桌子上跳下来去看他的画,“咦,咦,你画得真像,简直像是照镜子似的,感觉好奇怪啊。”她摸着自己的脸,然后抬头打量起这座小教堂,“这地方是你找到的吗?” “嗯。”这是仰北家投资修建的教堂,有灵感的时候他就会来这里画画。 “我不信教,不过这里很漂亮。” “你喜欢可以常来。”他面色柔和。 “谢谢啊,说真的,你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今天听你说话之后,我好像又有干劲了。”申暖灿烂地笑着,脸上像是挂了一个太阳。 姜仰北也笑了,“是吗……我也很高兴。” 他们开心地聊着,不知不觉地就到了下午,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把天台上那个正为自己下一代担忧的卫朝阳给忘了。 那天晚上仰北给卫朝阳打电话,朝阳惊讶得差点从床上掉下来了。 “不会吧,你居然也会主动跟我打电话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 仰北笑了笑,“现在是晚上,没有太阳。” “咦,你还会开玩笑了,说吧,什么事这么高兴,居然让我们小少爷转性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卫朝阳能听到他认真的呼吸,然后仰北跟他说:“朝阳,也许我没有病。” 朝阳愣了一下,随即爆笑起来,“搞个半天你就想说这啊——仰北,我早就说了你没病,有病的是你妈跟你那些个无聊的亲戚,什么时候能从那个家脱离出来,你的病就好了。” 姜仰北想了一会儿,沉默着挂上了电话。 空荡荡的别墅深处传来几声悠远的哭嚎,凄厉地回荡在空气里。仰北脸色一沉,目光里夹着惶恐与阴暗,黑夜扭曲着袭进人们的骨髓,冷到极至,仰北躺到床上,用被子将头盖得紧紧的,直到完全听不到那个声音。 他突然想起今天申暖对着他笑的时候,阳光打在她脸上,那双眼睛亮亮的好像会发光,照得人很暖很暖…… 开学第三天,云尚的校门口立了一个门神。身长一百八十厘米,体重尚在观望之中,特征是那一头炫得不能再炫的金发,标志是那双修罗般懒散却锐利的眼睛,效果是横扫千军的杀气。 沈骆瑶在车站截住了准备去学校的申暖,“你是不是又惹到卫朝阳了?”她问。 “好像是。”申暖想,原来他还活着啊。 “我劝你今天还是不要去学校了。” “那怎么行,我已经缺了两天的课,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开除的。” 沈骆瑶叹了口气,“那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不过我必须提醒你,就算你现在去了学校也绝对进不了教室,卫朝阳正等在门口逮你呢。” 申暖“啊”了一声,不满地皱起眉头,“那家伙怎么那么无聊那么小气啊,我不过就踢他一脚,要不要那么记仇啊。” “你踢了他一脚?”沈骆瑶一头冷汗,“我劝你干脆退学算了,最好离这个城市远远的。” 有没有那么夸张啊?申暖眨了眨眼睛,“你上次不是说,什么事都不用担心,有你在吗?难道你也怕那个家伙?” 沈骆瑶的脸色一滞,半晌,才为难地低下头,“对不起,我也怕他。” 申暖心里一紧,有些内疚,其实开始自己也不是完全不怕那个人的,为什么还要去讽刺别人呢,她摸了摸鼻子,“你别难过啊,大不了我保护你。” 沈骆瑶抬起头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清亮透底,“你是说真的?” “是啊。”申暖信誓旦旦地点头。 “你为什么那么容易相信人?” 咦,她很容易相信人吗?申暖还以为自己一直挺没心没肺的,“可是你不是坏人吧。”她这样说。 沈骆瑶微微皱了皱眉,然后笑了,“申暖是个好孩子。” 申暖不好意思地笑道:“你知不知道学校的后门在哪里?” “走后门?你不跟他对着干么?” “我又不是傻的,干吗拿脑袋碰石头。” 申暖真是傻的,她没想到,卫朝阳早在后门等着她了。她居然忘了现在学校里有一半人巴不得看她出糗,一个人一张嘴巴去通风报信也足以用口水淹了去路。 站在巷子里的申暖头一次觉得自己很窝囊,为什么自己就突然这么畏缩逃避起来了?难道真的只是到了新环境不适应?还是说从很早以前她就是这么软弱?之所以大家都捧着顺着不过是爱护或是纵容她?她真的是自己所想象中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大吗?还是从来就懦弱着非得依赖着别人才能往前走?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申暖走到卫朝阳面前,仰视着他问:“你要怎么样才肯让我好好上课?” 朝阳愣了一下。 “揍我一顿或是把我扔到河里都可以,当然我不保证我不会还手……” “说得那么委屈,好像我在欺负你似的。”卫朝阳似笑非笑地靠墙望着她,“你好像有点误会,真正想把你赶出学校的人并不是我,我还不至于无聊到要虐待一个小丫头的地步。” 申暖皱起眉头,“真的?那你挡在这里干什么?” “哼,我们好像还有账还没算,你不会那么快就忘了吧。” “小气……” “你说什么?!”朝阳火冒三丈。 “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太奇怪了点,到底是真想找茬还是太无聊了闹着玩玩,每次都一副想要杀了我似的样子,到最后却都没有动手,你到底想干什么?” 朝阳怔了一下,随即一笑,“你不笨嘛……” 当然不笨,早自习的铃声划破了天空,申暖向前一跃,踩着朝阳的肩膀跳上了门扉。 “喂!你不想活了!”朝阳忿忿地转过身。 申暖回过头冲他笑笑,“其实,你这家伙也没他们说的那么坏嘛……” 怔忡间,她已经跳进了学校。朝阳低下头,压下嘴边的笑容,拍拍被踏过的肩膀。这辈子,想来还没人敢这么对待他过,这丫头,运动神经不错啊…… 太阳正好,当时年少。 雏鸟攀上了天空,羽翼未满,却相互支持着。 是不是该放烟火庆祝一下,我们申暖总算能够顺利上完一天的课了。那天早上踩点去教室的时候,全班无一人不是惊讶地看着她,好像她能在卫朝阳的震怒下全身而退是一大奇迹。后来终于有人耐不住跑过来问她,申暖就说,她把那家伙打跑了,当然有没有人相信那是另一回事。 其实,无论是沈骆瑶还是唐书口里的朝阳,或是大家传言中的卫朝阳从来都是申暖所看到的那个人,虽然很凶,还有点神经质,独来独往,慵懒得像是八辈子没睡过觉似的。可不管朝阳在人们眼中有多古怪,申暖从没有看他真正地伤害过谁,当然那次暗算除外。他们两个,一个是被人恐惧,一个是被人排斥,隐约之间,申暖居然对卫朝阳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同类自觉。 接下来的几天卫朝阳都没有来学校,同学们传闻他去跟人打群架被送到医院了,言语间,甚至有点大快人心的味道,好像那种人应该就这么堕落似的。 周末,唐书到国外公干了,说是回来以后要给她个惊喜。申暖闲着无聊,跑去仰北的小教堂。 看着沙发上的那个天外生物,一时间申暖不知是进是退,谁来告诉她,为什么这个家伙会在这里? 修罗脸上打着几块补丁,放在胸前的手臂缠着绷带,似乎是睡得不舒服,卫朝阳一直皱着眉头,还是第一次看这家伙破破烂烂的样子,申暖居然觉得很有趣,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 卫朝阳猛地睁开眼睛。 申暖吓了一跳,“干、干吗?” 朝阳望着她的方向,似乎并没有清醒,目光没有焦距。 申暖退了一步,想要开溜,谁知卫朝阳突然伸手把她往下一扯,一时间天旋地转,世界整个颠倒过来,等申暖回过神,她已经被卫朝阳压在了沙发上,两个人贴在一起,那姿势怎么说都有点暧昧。 四目相对,申暖无可救药地红了脸,以前跟谢小顺扭在泥巴里打架也没这个不自在过,她就觉得这么跟人亲近很不像话,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像话。 卫朝阳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低下头趴在她的颈边,调整着姿势,呢喃了一句:“舒服……”然后,又闭上眼睛睡着了。 申暖僵硬地睁着眼睛,半晌才意识到,这家伙,不会拿她当抱枕了吧…… “你们在干什么?”这时候,一道声音插进来,申暖偏过头,看到姜仰北站在那里,很奇怪地看着他们,她吓了一跳,一个激灵把卫朝阳踹到了地上。 “哇——”睡梦中惊醒的朝阳痛得跳了起来,“谁踢我?!”他对上申暖的眼睛,“你怎么会在这里?!” 迟钝——申暖一头黑线地站了起来,“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吧。” 姜仰北打量着这两个人,“难道……你们认识?” 三个人相互交换了信息,申暖和朝阳同时抱怨道:“不会吧,这个家伙是你的朋友?” “原来你们是同学。”仰北也觉得很奇妙。无论是亲人还是朋友,他身边说得上话的人简直是屈指可数,卫朝阳之所以能跟他成为朋友,一部分是他们从小就认识,他知道他所有的经历,另一部分是因为朝阳喜欢照顾他。 卫朝阳是看着仰北长大的,看着那家伙难过,受苦,甚至在疗养院的那一年都是和他一起走过的,他总是没办法看着姜仰北不管。可以不客气地说这段友情一开始根本就是朝阳单方面强求得来的。不过对于友情,如何开始又有何重要呢。可是申暖居然会和仰北打上交道,朝阳确实觉得惊讶不已。 “你的脸怎么了?”仰北看着申暖。 她摸摸下巴上的胶布,“昨天体育课的时候有人想整我,就跟那人打了一架。” “疼吗?” “很快会好的。”申暖都已经习惯了。 “仰北你也太偏心了,我被打成这样你都没问一句,倒关心起她来了。”朝阳在一旁嚷嚷。 姜仰北笑了,“谁让你跟你爸爸打架。” “那是单挑好不好,男子汉之间的斗争,你不会明白的。” “为什么我不明白,你也想跟我单挑试试吗?” 卫朝阳的脸色一滞,眼里居然闪过一丝畏惧,“还是算了,当我没说。” 申暖奇怪地眨眨眼睛,不知怎么的,竟觉得在仰北面前的这个朝阳和平时看到的有些不一样,“你刚刚……是在跟他撒娇吗?”为什么她觉得面前的卫朝阳看着那么的……幼齿? 仰北听着低头笑笑,而朝阳瞪大眼睛,“你不是在说我吧?” 有杀气——申暖干笑着摆摆手,“没,我在自言自语。”她走到一边,从书包里拿出课本,“仰北,借你的地方看会儿书。”姜仰北愣了一下,第一次从申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是不带姓的,心里像是被什么轻轻挑了一下,感觉很奇妙。 卫朝阳白了她一眼,“真没劲,居然跑这里来装好学生。” “下个星期有统考,当然要准备一下。” “切,那种东西还要准备?”朝阳闭上眼睛,“班上那些家伙还在整你啊?” 仰北愣了一下。 “没完没了,都像小学生似的,无聊得很。” “朝阳以前也被人排挤过。”姜仰北说。 “我跟她的情况不一样吧,你什么时候看见我那么窝囊被欺负过?” 申暖抬起头,认真地说:“我不认为被人欺负是件很羞耻的事,真正应该感到羞耻的是那些借欺负人得到虚荣的人。” 姜仰北垂下眼帘,“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吃亏的还是你自己。毕竟还要在那个环境生存下去,一个人再厉害也不能永远支撑下去。” 申暖看着他,不知道仰北为什么突然伤感起来。 卫朝阳也看了过来,“或者说并不是你自己的原因。有没有想过,大家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却非要拿矛头向着你?如果光是因为你是新来的,这个周期未免也长了点,再看不顺眼的人如果看不惯就直接无视好了,为什么一定要咬着你不放?”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仰北问。 朝阳笑了笑,“当然也不排斥这家伙确实很讨人厌。” 申暖皱起脸,“谁说的,我以前一直人见人爱的。” 朝阳讽刺地给了她一个卫生眼,姜仰北看着他们斗气的样子,觉得非常好玩。轻轻一笑,笑过之后,又觉得有点寂寞。他们所说的这些麻烦都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因为不曾在那个环境里成长过。看着朝阳和申暖,姜仰北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第3章 星期一一早,申暖和卫朝阳两个人吵吵嚷嚷地一起走进学校,一路边打边吵地走进了教室,丝毫没有留意到周围石化的一群人。 “他们什么时候感情变那么好?”靠窗的一个女生问道。 沈骆瑶没有回答,看着两个人调笑,脸色忽地沉了几分。 午休的时候,她和几个同学坐在学校的小山坡后面,其中一个女的擦着指甲油说:“新来的现在有卫朝阳撑腰,我们还要继续下手吗?” 沈骆瑶冷哼一声:“怎么,你们怕了?” “老大,说实话那丫头挺难对付的,又机灵又会打,上次还差点没给我们几个破相,这样下去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赶走她?” “我们赶她不走,总有人能赶她走。”沈骆瑶拉了拉长发,站起了身,“总之,如果大家还想安稳过日子的话就把这家伙弄走,不知所谓,简直脏了这里的空气。”她说着,一脸厌恶地走开了,几个女生面面相觑。 卫朝阳瞟了一眼沈骆瑶离开的方向,默默地从树上跳下来。 姜仰北买了一个手机,因为申暖说她家没有电话,也没有联系方式。他托朝阳给申暖带话,让她放学后到小教堂去一趟。 “你不去吗?” 朝阳摇头,“今天还有事。” “那我不管你了。”申暖背起书包。 “喂,你怎么看沈骆瑶这个人?”朝阳突然问。 申暖愣了愣,想了一会儿说:“她挺重视我的。” 重视?朝阳觉得她这话听起来挺意味深长的。 申暖去教堂的时候看见仰北正在沙发上睡觉,长长的浅色睫毛不安地颤动着,额上一片湿濡的冷汗。做噩梦了吗?申暖走过去想要抚平他的眉睫,伸出手的时候又觉得有些不妥。 “啊!”仰北短促地叫了一声,突地坐了起来,惊魂未定地望着前方。 “怎么了?”申暖蹲下身,与他平视。 姜仰北抬起头,猛地抱住她。 申暖怔住了。 眼泪是滚烫的,落在她肩上。被人抱得太紧,骨头都开始喊疼了,可是怀抱之间,却仿佛有一块地方被骤然填满。 许久,姜仰北抬起头,说:“对不起。” “你知不知道对不起说太多了就不值钱了?”申暖看着他。 仰北愣了一下,刚想再说一句对不起,又打住了。 申暖伸手去擦他的脸上的泪水,指尖搔动着皮肤,仰北错愕地僵在那里,脸上有些不自在,他拉住她不安分的手,“那、那个……我自己来好了。” 申暖愣了愣,“对不起,我不该用手的,多脏啊……”她说着皱了皱眉头,“咦,怎么我也道起歉来了——都是你传染的。”姜仰北“扑”地一笑,申暖也跟着笑了,两个人的手纠缠在半空,一种纯真的暧昧挥散开来。 两个人走在路上,申暖犹豫着打开漂亮的盒子,“真的要送给我吗,可是这个很贵的。” “不是用我的钱买的。”仰北说,“我只是希望以后能够找到你。” 申暖低头看着电话屏幕,有点不自在,但看着姜仰北一脸诚恳的样子,又好像无法拒绝。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地问道:“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电话传达不到的地方?” 仰北想了想,“深山,或是比较荒僻的地方吧,不过现在有gprs,也许在深山也可以。” “如果卫星坏掉了,信号都不通了,连电波也没有了,人类都回到马克尼以前的时代,那要怎么办呢?”好奇宝宝继续设想。 仰北望着她,想了想说:“如果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喊我的名字,我听到了,就来找你。” 申暖笑了,然后问:“你刚刚为什么不开心?” “我爷爷回来了。”他说。 “哦。”申暖没有再问,想来他爷爷是个很讨厌或是很恐怖的人,“我肚子饿了,我们去吃东西吧。” 仰北略微一笑,点了点头。 两个人步行着往护城河边的面店走,申暖突然想到什么,“仰北,你来我们学校读书吧。” 姜仰北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提出这个要求。 申暖笑笑,“还是算了,如果你也被欺负,那就不好了。” 仰北看着她,没有说话。 堤上的树后突然传来奇怪的声响,申暖皱了皱眉,仰北看她变了脸色,随即也看了过去,几个流氓打扮的青年正往他们走来,眼神是向着申暖的。 “二年八班的头头让我给你点教训!” 为首的那个话音刚落,申暖的拳头已经抢先一步揍到他肚子上,她也是打架打成精的人,知道什么叫先下手为强,那时候申暖心里就一个念头,不能让姜仰北挨打。可是下一刻,她惊讶地发现仰北居然拽起正要反击的男人的手,轻松地把那人甩到了两米开外。 姜仰北看起来比一般少年纤瘦,可是他以前练过中国功夫。 申暖在他接连着解决了三个人之后夸张地喊了一声:“东方不败?!” 所有人都是一惊,有人从背后拿出刀子,那光影折射在仰北眼里,唤起了他一些很不好的记忆。申暖发现仰北变了脸,意识到形势不妙,拉起姜仰北就往前跑,身后的人一直追到了十字路口,直到一辆黑色摩托拉风地挡在他们面前——卫朝阳冷笑着下了车,修罗的眼神在月色中显得格外刺眼。 申暖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时候跟丢的,一直拉着仰北到人来人往的夜市上才停住。 “你没事吧?”她回头看他。 姜仰北的脸色青白,流着冷汗蹲到了地上,申暖吓了一跳,赶紧也跟着蹲了下来,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抚着他的背,“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姜仰北没有回答,他的身子往前一倾,倒在申暖身上昏厥了。 卫朝阳打电话给仰北的时候是申暖接的,“你们在哪儿?” 她抬起头看着急症室,呆呆地说:“医院。” 朝阳愣了一下,“哪家医院?” 申暖报了一个名字,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朝阳……仰北会不会死啊……” “啊?” 申暖挂了电话,缓缓地将头埋进了臂弯。 浓烈的消毒水味充斥着鼻息,空气弥漫着消亡的味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申暖愣了一下,抬起头,“……唐书?” “你怎么在这里?”穿着一身蓝色西装的唐书疑惑地看着她,“生病了吗?”他伸手摸她的额头,却被一个人按住了,偏过头,卫朝阳正狼狈地站在那里,赶得太急,额上还有汗。 “卫朝阳?”唐书再次惊讶。 “仰北怎么样?”他没有理他,放开唐书的手,问申暖。 “在急症室,他们不让进去。”申暖咬着嘴唇。 “仰北……喂,你们说的该不会是姜仰北吧?”唐书问。他的话引起了大厅内另一个人的注意。 “怎么回事?”一道凌厉的声音插进来,高大的身影将申暖笼罩在黑暗里。 五十开外的中年人立在白炽灯下,像外国人一样深刻的五官,硬朗的脸上没有半点老相。他的眼睛淡淡地扫了申暖一眼,她吃了一惊,站了起来。 这个人,她是见过的,在何苑的葬礼上。 唐书有些尴尬地拍拍申暖的肩膀,朝着中年人说:“申暖,这位就是收养你的……姜老板。” 申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你好。”原来是姜歆的爸爸,她想。 姜远航深深地看了申暖一眼,严厉的目光看不出有什么感情,“你们刚才说仰北怎么了?” “出了点事,在那边的急症室。”卫朝阳回答。 姜远航转身往那个方向走去,唐书犹豫了一下,也跟上了。他是今天才刚跟老板从欧洲飞过来,这家医院的院长是姜远航的老朋友,所以路过的时候顺便来拜访一下,没想到离开的时候会撞到这一幕。 卫朝阳看着申暖,“你没事吧?” 她不自在地笑笑,“这句话不该问我吧。” 朝阳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干吗垂头丧气的,那家伙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弱,只不过精神紧张的时候就容易昏倒,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了,走吧,过去看看。”说着拽住她的手走向病房。 姜仰北确实没有什么事,之所以会被送到急症室,只是医院里有人认出这个是大企业家姜远航的孙子。 姜远航走进病房的时候仰北已经醒了,他看到爷爷的脸并不惊讶,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事都逃不过这个人的眼睛。他低下头,冷冰冰地喊了一声:“爷爷。” 申暖的脚步在门口停了一下。 爷爷?这么说,他们真的是一家人。或许姜仰北第一次告诉她名字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直觉,姓姜的有钱人,想来同一个城市也塞不了那么多。 “你怎么样?”卫朝阳走到病床前。 仰北摇了摇头,表示并不大碍,然后他看到了朝阳身后的申暖,“啊,你没事吧?” 申暖心里一紧,笑着摆摆手,“当然没事,你家里人来了,那我先走了。”她说着,退到房门口,想到什么,又回头认真地补上一句:“对不起。” “申暖!”仰北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她却已经跑出去了。 当那群流氓靠近的时候,她闻到了法国香水的味道,是沈骆瑶身上特有的那种,一直以来觉得很好闻的香水味。 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刺痛了,申暖咬了咬嘴唇,冲着路灯抬起了头。 想哭的时候就看看天空,很久以前,曾经有一个人这么跟她说。 一只手从后面盖住她的眼睛。 “想哭就哭出来,明明沮丧得要死却还装作没事,真难看。” “我还不至于惨到要被你安慰的地步。” “是吗?真遗憾,我倒挺想看看你惨绝人寰的样子。” 申暖闭上眼睛,嘴角坚定地上扬,“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她说着,推开脸上的手往前跑去。 卫朝阳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下,低头望着自己的右手,睫毛扫过的地方,留下一种奇特的温度。 落叶悄悄地落在肩上,起风了,大雁开始朝南迁徙。 七点四十五,升旗时间,二年八班的同学们纷纷往教室外走。申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冲到沈骆瑶面前给了她一拳。沈骆瑶难以置信地倒在人群之中,忿忿的脸全然没有了平日的温柔假相,“你打我?!” “最讨厌像你这样虚伪的人。”申暖直直地看着她说,“如果那么讨厌我就说出来好了,说出来让我知道!” 沈骆瑶僵了两秒,“你们还在干什么,还不赶快揍她!” 申暖身后的同学们迟疑地上前,突然被门口的一道声音给止住了。 “我劝你们最好乖乖地站在原地。” 卫朝阳慢慢地走进来,悠闲地坐到桌子上。 沈骆瑶的脸上闪过狼狈,她扶着墙站了起来,“卫朝阳,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帮这丫头出头吗?” 朝阳慵懒地笑笑,掉过头不去理她。 沈骆瑶握紧双手,指甲嵌入肉里。 “是,我讨厌你。”她突然看着申暖,“从你转到班上的第一天起我就恨透了你,像你这样的人……你的全部,我都讨厌。”申暖睁大眼睛,“为什么?” “不为什么。”沈骆瑶冷冷地笑着,“看到你这样的存在就想毁掉,不过是一种本能而已。” “珞瑶……”一个女生走上前来,“你在说什么啊,不是说只想玩玩,什么毁掉?你到底在说什么?” “玩玩?哼。”沈骆瑶笑得更讽刺了,“不要说得好像无辜受骗似的,我,还有你们,所做的一切不都是想要赶她走,这和毁掉有什么区别?”沈骆瑶站直了身体,看着周围的人,“怎么了,怕了吗,还是玩不起了?这么久以来大家不都这么做的,说出事实就觉得难以承受了?那个时候,一开始的时候,你们不也是这么对我的吗?”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打在沈骆瑶的脸上,申暖拉住她的衣领,看着她错愕的眼睛,“不要把犯错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因为从前被欺负就去欺负别人,自己感到羞愧就把大家一起拖下水,你以为这样就能改变什么吗?!” 沈骆瑶紧紧地咬住了嘴唇,半晌,拉开她的手,平静地说:“的确什么也不会改变,无论是谁。把世界想得太天真的人,是你。”她说着,在大家惊愕的目光下走出去了,申暖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有什么东西,一层层地垮掉。 卫朝阳看了她一眼,跳下了桌子,慢慢地走到教室外面,他发现还有一个人靠在走廊的墙上深邃地望着远方,是他们班那个存在感很薄弱的班主任方宇。 方宇注意到卫朝阳的视线,偏过头,冲他一笑,“青春就是烦恼多多,真令人羡慕啊。”说着,像没事人一样转身走向楼梯,步不沾尘。 卫朝阳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奇怪老师的背影,皱了皱眉头。 申暖再一次缺课,这一次,不是被任何人逼的。 她去医院的时候才发现仰北已经不在那里了,小教堂也是空荡荡的。 不会有事吧。申暖很担心,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担心,是不是因为曾经看到人死在自己的面前,所以害怕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似乎要下雨了,申暖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可怜兮兮地跑往家里跑。 开门的时候突然有双手拍上她的肩膀,申暖吓了一跳,猛地回头,“仰北?你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啊?”她拍拍胸口安魂,突然意识到什么,再次抬起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姜仰北略微尴尬地看着她,“那天在医院,你走得那么急,我担心……” 申暖没等他说完,拉着他的手臂就往屋里跑,“你等了很久是不是?难怪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她把仰北按到沙发上,起身就往房里走去。 “真是的,你不是给了我电话吗,打电话找我不就好了嘛。”申暖从柜子里拿了条毯子,急匆匆地走过来罩在他身上,“你要不要喝水?” 姜仰北愣愣地看着她忙里忙外,最后像只小狗一样趴在他身前,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申暖很奇怪,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仰北笑得那么……实在,也不能说以前笑得就很假,但是她老觉得这个人明明在笑,却没有半点轻松的样子。 “申暖很喜欢照顾人。”姜仰北说。 她歪了歪脑袋,自嘲:“谁说的,我到现在都不会做饭。” 并不是说那个照顾……仰北微微一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你真的没有生气吗?” 申暖更奇怪了,“生什么气?” “爷爷收养你这件事,我又是姜家的人。” “那不是很好吗,你是姜歆的小侄子,我是姜歆的孩子,那我跟你算是半个亲戚。”她笑着往仰北身边一坐,“你跑来找我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也不是……”姜仰北低下头。 “还有什么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很想见到她这种事,似乎是被附上了某种重量,轻易地说不出口,心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又恐惧着,不知它是何物。 申暖又从沙发上跳下来,跑到厨房,“你肚子饿不饿?”她打开冰箱,里面有昨天唐书过来的时候扔进去的一堆东西,可惜,除了现成的,她一样都不会做,“那个,还是到外面去吃好了。”申暖吐了吐舌头,尴尬地望着他。 姜仰北眨了眨眼睛,走到她身边看了看厨房和冰箱,“你真的完全不会做饭吗?” “嗯,嗯。”申暖抿着嘴巴点了点头。 仰北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还是我来吧。” “你会做饭?” “你到外面去等我,弄好了我再叫你。” “不要我帮忙?” “不用。”仰北拍拍她的肩膀,“去吧。” 申暖跑回客厅,很没有形象地趴在了沙发上。 仰北的身影时不时在眼前晃动着,有什么东西自心底慢慢地浮起,充斥着鼻息和眼睛,目光忽地就潮了。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申暖坚持让仰北留下来。他本来想要拒绝的,可是想起刚回国的姜远航,他又不大愿意回家。 申暖把唐书的衣服拿出来给仰北,洗完澡之后,两个人就裹着薄被坐在地毯上看电视,申暖惊奇地发现,姜仰北居然喜欢看动画片。申暖偷笑着。 “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电话响了。” 仰北伸手去拿出手机,“一定是朝阳。” “你怎么知道?”连来电显示都不看就知道吗? “通常我不回家,管家就会打电话给朝阳,不管我在不在那边,他都会说我在他那里。”说着,仰北把电话放到耳边。 他们的感情真好。申暖想,青梅竹马就是不同。她不由自主地怀念起谢小顺来了,也不知道那家伙现在怎么样。 卫朝阳知道仰北在申暖这里,马上说也要过来。仰北刚想拒绝那边就已挂了电话。他愣了一下才看着申暖说:“朝阳要过来。” “那家伙过来干什么?”申暖皱起眉头,有些不高兴。 这时候仰北的电话又响了,朝阳问申暖家在哪儿,仰北想说你还是别过来了,谁知道申暖突然抢到电话前说:“要过来可以,别忘了带消夜。” “靠,你当你那儿是皇宫还不许参观啊。”骂归骂,还是乖乖记下地址。 “那家伙怎么像个跟屁虫似的?”申暖皱着眉说,抬起头发现仰北的脸靠她异常地近,这才发现刚才情急之下抢电话都抢到仰北身上去了。她红了红脸爬了起来,仰北也调整了一下姿势,轻轻咳嗽了一声。 不一会儿,门铃响了起来。 “这也太快了吧。”申暖站起来去开门。 卫朝阳提着两个塑料袋站在门口,身上湿漉漉的,看到申暖,极不耐烦地把东西塞到她身上,“撑死你。” “我本来就是大胃王。”她道。 “哟,吃那么多,怎么就没见长个子啊?”朝阳冷笑着从上俯视她。 申暖把袋子里的东西放到桌上,“这你就不懂了,浓缩就是精华。” 仰北听了,微微一笑。 朝阳走过去拍他的肩膀,“你小子,怎么跑这儿来了?” “下雨了。”他说。 朝阳摸了摸头发,“是啊,还好我离这里近,没太淋雨。”他说完想想又不对,问题的重点好像不在这里啊。朝阳刚想再问,一条毛巾盖到他头上。 “擦擦。”申暖说,顺手把烧烤和水果放在茶几上,关了电视坐到他们两个对面。 “你干吗?”卫朝阳望着申暖突然严肃的表情,觉得有些诡异。 “你是不是认识沈骆瑶很久了?”申暖问,她早就觉得不对劲了,沈骆瑶每次提起卫朝阳的表情都很复杂,今天早上变脸似乎也是被朝阳激的。她想这两个人,怎么说也该有点渊源吧。 朝阳一言不发地沉着脸,倒是仰北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以前的那个女朋友,是姓沈吧?” 申暖瞪大眼睛,“咦咦,真的啊?难怪她老是让我离你远点,该不会你被排挤也是这个原因吧,女人的独占欲真是可怕……咦咦,可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就因为跟你同桌就讨厌我了?这也太小气了吧……”她兴奋起来就像个好奇宝宝似的念个不停。 卫朝阳忍无可忍地勾住申暖的脖子,“够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痛痛痛……放开我!” “你闭嘴我就放开。” “仰北!”申暖喊道。 姜仰北无奈地笑笑,“还是放开吧。” 卫朝阳瞪了他一眼,不甘心地松开手,“她跟你什么关系那么宠她。”说完想起那天在医院的事,似乎他们真的还有点亲戚关系,算起来,比他这个死党还亲。 申暖揉着脖子,有点生气,“既然是以前的事有什么不能说的,而且我又只能问你……”她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那还是高一的时候,沈骆瑶在学期中转到他们班,那时候她既漂亮气质又好,很快就吸引了学校大部分男生的目光,女生们看不惯她的招摇,联合着排挤她。沈骆瑶这人也是高傲得很,愣是不肯低头,一个人越发地张扬,最后就连高年纪的学姐也看不过去了,几个人把她关在厕所教训了一顿。沈骆瑶被教训了一次并没有变老实,她酝酿着想在学校里找一个靠山,最后将目光盯在了卫朝阳身上。朝阳也是一来学校就出名不好惹的人,背景硬朗,人又古怪,独来独往到成了一种风格,沈骆瑶三番五次地跟着朝阳回家,硬是要做他女朋友。卫朝阳开始懒得理她,可是有一次遇到几个男的把沈骆瑶按到巷子里,无可奈何地上前解围,结果第二天全校就传遍了他们两个是男女朋友的事。后来朝阳发现那天看到的状况是沈骆瑶自导自演引他上钩,一气之下在全校广播跟她撇清关系。 “真无情,人家好歹是女孩子。” 仰北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 申暖摆摆手,“对不起,请继续……” 朝阳叹了口气。后来沈骆瑶有一个礼拜没来上学,再来学校的时候已经变成另一个学长的女朋友。从那以后沈骆瑶开始变得大方,请班上同学吃了几次饭,还把自己买的新衣服首饰送给他们,渐渐地她也在学校里吃开了,尤其到了高二后成为二年八班的核心人物。这时候申暖的出现可以说是一个契机,正好成为大家新的欺负目标。 “可是我一点也不招摇啊。”申暖困惑地说,“又没有做什么事,明明很不起眼的。” 卫朝阳和姜仰北同时偏过了头,怎么说呢,申暖这种人天生就是惹人注意的,只是她自己没察觉罢了。 “这么说起来,沈骆瑶也挺可怜的。”申暖下了结论。 朝阳并不赞同,“都是她自找的。” “说不定她真心喜欢你。”申暖笑着说。 朝阳听了又是一阵龇牙咧嘴,“你找打是不是。” 这时候仰北突然站了起来,申暖不由自主地也跟着起身,“你去哪儿?” “洗手间。”他愣了一下认真地说。 申暖一阵尴尬,又坐了下来,朝阳看着她笑了笑,“这么粘我们家仰北干什么,跟个跟屁虫似的。” 申暖抬起头呆了呆,同样的话她刚才也用来形容过朝阳,“大概,是本能吧。”她这么说,突然想起什么,“上次仰北跟我说他有自闭症,真奇怪……” 朝阳的脸色变了变,拿起啤酒灌了一口,说:“他讲的是真的。” 申暖惊讶地抬起头。 卫朝阳已经站了起来,“雨好像停了,仰北,今晚上到我那里去吧。” 姜仰北从走廊走出来,看着他点了点头。朝阳初中以后就是一个人住的,每次他不想待家里的时候就会到他那里去。 申暖也站了起来,“敢情你是来接他回家的啊。” “废话,你这里空气那么差哪里待得下去。” 朝阳说着走到门口走去,仰北跟上了,“衣服,我改天还你。”他对申暖说。 “没事,再见。” 姜仰北点了点头,出去了。 房间里突然冷清下来,和之前的热闹形成强烈的对比。 她决定出去走走。 申暖住的地方靠近一条商业街,已经很晚了,还有很多年轻人在泡夜店。醉鬼们倒在巷子里,反衬在灯红酒绿之下显得格外落寞。 原来,哪里都有失意的人啊,申暖想。每个人的背后都有悲伤,老天爷很公平。 她笑了,抬头望着前方的时候,突然愣了一下。 不远处,一个中年人和少女亲密地站在路灯下,女孩在男人的耳边说了什么,男的从风衣里掏出一叠钱交到她手上。亲吻,告别,直到那男人开车离开,申暖还如若梦幻。 那以后,沈骆瑶变得很大方。 朝阳曾经说,申暖想起她第一次认识沈骆瑶的时候,沈骆瑶说要送她香水。这么些名贵的东西挥霍地送来送去,可那些钱……是从哪儿来的? 申暖退后了一步,几乎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她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很不好的东西,传说中的……援助交际?! 正想着,十步以外的沈骆瑶回过头,同样也看到了她。 摩托车到了楼下,仰北先一步下了车,朝阳停完车回来看他还站着原地,奇怪地皱了皱眉头,“站着干什么?” 姜仰北抬起头,“今天我跟爷爷说了,要到你们学校去念书。” 卫朝阳震惊地看着他,“你?!为什么?!” “既然病已经好了,学业不能总这么荒废下去吧。”他说。 朝阳复杂地看着他,然后转身往楼道走去,上了几步阶梯又想起什么,猛地回过头问:“真的是这个原因吗?” 仰北奇怪地皱起眉,“当然啊。”他想朝阳以前不也一直鼓励他接触社会吗,怎么他下定决心他反倒怀疑起来? 卫朝阳想了很久才说:“仰北,我喜欢申暖,你呢?” 姜仰北睁大眼睛,呆了一下才回答:“是的,她很可爱,而且爷爷收养了她。” “你知道我不是指这个。” “那是什么?”仰北困惑地仰视着他。 朝阳张了张嘴,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不吐不快,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他转过身,往楼上走去。 姜仰北望着他的背影低下了头,摸着心口,脸上突然闪过一抹抽痛。 仰北变了,不是一点点……有了这个认知的卫朝阳,突然感到一丝落寞。 第4章 申暖做了一个噩梦。 唐书走进房间的时候,就看到申暖躺在床上皱着眉头,他伸手捏了捏申暖的脸,“起来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申暖猛地坐起身,可怜的唐书下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咦,唐书,你怎么在这里?挂彩了啊?”她醒了过来,无辜地望着他。 唐书忿忿地揉乱她的头发,“你搞什么,学校也不去,假也不请,不会待在家里睡了两天吧?” “两天?”申暖奇怪地皱着眉头,突然想到什么,“啊,难道是你的安眠药……” “安眠药!你不会自杀吧?”唐书惊愕地瞪大眼睛。 申暖赶紧摇头,“不是不是,晚上睡不着所以拿出来吃嘛。” 唐书打量着四周,看到了桌上的药瓶,打开盖子,发现里面居然少了一半,“你到底吃了多少?” “没多少吧,大概就十几颗,不太记得了……” “十几颗?!你以为是巧克力!”唐书咋舌。 “那么小气干什么……”申暖敲了敲睡得有些沉重的头,“肚子饿了……” 唐书一脸黑线,到厨房下了碗面给她。 “差点忘了,我今天过来是要告诉你,你爷爷要见你。” “我哪来的爷爷?”申暖头也不抬地说。 “我老板,你的收养人姜远航。” “啊?!” “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唐书拿起纸巾在脸上擦擦,“放学之后我去接你,你快点吃,都迟到快一节课了。” “我能不能不去啊……”申暖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他可是你的监护人,别忘了你现在被谁养着。” “有钱人就是讨厌。”申暖忿忿地说。 “这话你以前也说过。他叫你去应该是为了姜仰北的事吧。” “仰北怎么了?”她认真地看着唐书,不由得紧张起来。 “他今天要去你们班上念书,你不会不知道吧。” 申暖猛地站了起来,拿起书包往门口冲去。 “喂,你去哪儿?!” “学校!” “穿着睡衣去?”唐书把她揪回来,“急什么,学校又不会跑。” “可是,仰北要到我们学校。” “是,是,瞧你乐得那劲,眼睛都快笑没了,喜欢上人家小帅哥吧?” 申暖涨红了脸,“你胡说!” “你还不承认?”唐书欺负她上瘾了,“不用不好意思,现在流行倒追。” “再说我灭了你!”申暖挥挥拳头,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唐书赶紧退步,“好吧好吧,不过,其实你要真跟那个小少爷在一起也不错。”他的表情突然变得认真。 “为什么?”申暖困惑地望着他。 “因为他需要幸福。”唐书说。 申暖更不懂了,歪了歪脑袋,头上挂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唐书像摸小猫似的抚了抚她的头,“申暖总是让人觉得温暖。” “是啊,姜歆说我体温很高,身上总是暖暖的,冬天睡觉连暖炉都不用。”申暖得意地说,惹得唐书暖心地一笑。 真可爱的孩子。他想。就是有时候笨了点。 申暖去学校的时候方宇正在上课,她冲到门口往后看,果然看见朝阳边上坐着一脸淡漠的姜仰北。 “你真的来上学了啊!”申暖兴奋地跑到教室后面。 “那个,申暖,你迟到了。”方宇为难地转身看着她。 “嗯,知道了。”申暖在仰北旁边坐了下来,这才发现教室最后一排现在就只剩他们这三张并在一起的桌子。姜仰北坐在中间,申暖在左,朝阳在右,“像左右护法。”申暖笑着说。 仰北用笔敲了敲她的额头,“上课。” 申暖低下头,笑容依旧,仰北看她开心,不知怎么的,也有些开心。 方宇继续讲课,教室里的每个人心里却都存着疑问。谁不知道姜仰北是姜氏企业的后代,都听说他在国外进修,怎么就突然转到他们学校了。这人虽然长得好看,表情却总是冷冰冰的难以靠近,连自我介绍也不说就坐到位置上,外加卫朝阳在旁边寸步不离,谁都不敢过去打招呼,偏偏申暖跟他一副很要好的样子。莫非申暖也来自有头有脸的家庭? 同学们这些疑问申暖自己当然丝毫不知,看仰北那么认真地听课,也专心地翻开课本。不一会儿,姜仰北往她这边递过一张纸条。 我发了短信给你,你没回—— 申暖呆了呆,没想到仰北也会上课传纸条。她低头写道:遇到点事,睡着了。 姜仰北看了,更加疑惑了。见老师看过来,便也没有再问。 申暖下意识地看了看沈骆瑶坐的方向,空空的,没有人。 该不会是那个时候她落荒而逃,伤了人家的自尊心吧。申暖自责地叹了口气。 仰北奇怪地望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 午休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上天台吃午饭,平时有卫朝阳占据这地方,也没人敢上来。 “仰北,你爷爷让我今天去见他……”申暖想起这事,不禁有些苦恼。 卫朝阳含着筷子抬起头,“不会吧,那老头很难搞的。” “我也这么觉得。”申暖说完看着仰北,“你爷爷有没有什么特别讨厌的东西?” “为什么这么问。” “姜歆以前说过,要让一个人喜欢你,首先要知道他忌讳什么。” “这句话说得没错。” 申暖歪了歪头,“对哦,你是她小侄子。说起来,姜歆当初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 “大概是姜家太讨厌了吧。”姜仰北低下头,语气有些深沉。 申暖怔了一下,仰北已经站起身来,往楼梯口走去。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申暖挺自责的。 “没你的事,他烦恼的是另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她好奇地睁着眼睛。 “我前两天跟仰北说我喜欢你。”卫朝阳看着她。 申暖眨了眨眼睛,“那你喜欢我吗?” “讨厌死了。” “既然讨厌为什么还要那么说?” “就是讨厌才说呀!”朝阳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往前走。 申暖闷闷地捂着头,“其实你最喜欢的是仰北吧?” 卫朝阳停下脚步,偏过头眯着眼睛看着她,“你这么觉得吗?” 申暖点了点头。 “你有时也挺聪明。”朝阳释然一笑,“不过就是想偏题了点。”他顿了顿又说:“仰北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个他没告诉你吧?” 唐书一直在车上提醒着申暖见到姜远航哪些话能说那些话不能说,她靠在旁边的窗户上,也不吭声,只不时地点点头。 “你是不是想家了?”唐书突然问,他觉得来这个城市以后申暖没有最初在山里看到时那样无忧无虑了,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慢慢流逝着,连以往那双比任何人都要清澈的眼睛也渐渐变得迷惘。 是什么剥夺了她的坚强,还是从一开始,他就忽视了她的脆弱? 还是个孩子而已啊。唐书想。 “停!停车!”申暖像是看见了什么,突然抓着唐书的肩膀喊道。 他慌忙踩了刹车,把方向盘从旁边打去,“你干什么?!”唐书喊道。 申暖没有理他,解开安全带就往街道的另一边奔去,几辆车惊险地与她擦肩而过,引起司机一阵叫骂,唐书看得胆战心惊,不明所以地也下车往对面走去。 商场前满满地围了一群人,人群中两个穿保安服的青年正摁着一个少年在地上教训着。 “臭小子,偷了东西还敢不承认,我打死你看你承不承认!”那人提脚要往他胸口踩去,看官们一阵惊呼。突然有人像炮弹似的冲出来,狠狠地把青年撞到一边。 “该死的,谁敢推老子!” “小顺,小顺!”申暖没理他,弯下腰去拉地上的人,“谢小顺,你怎么了?!” “死丫头你不要命了!”那家伙冲过来要动手,被紧追上来的唐书给拦住了,“有话好好说,我是律师,这是我的当事人,有什么事情请到法庭上解决。” 几句话让两个青年都冷静下来,这年头保安冲动打死人被告到枪毙的不在少数,越不懂法的人遇到警察和律师心里越寒颤。 “你是律师是吧,刚好,这小子偷了顾客的东西,被捉到了还死不承认,你说该怎么赔?” 唐书看向地上,申暖正拖着谢小顺翻了身,脸上一片淤青,头发也乱作一团,仔细看还认得出这就是在山上见到过的那个少年。只是刚才距离那么远,车又还在走动,申暖是怎么发现他的呢? “小顺,醒醒!” 感觉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脸,谢小顺隐约地张开眼睛,身体痛得像要死去一样,但噩梦似乎已经结束了,他茫然地看着上空,然后眼神慢慢清晰,渐渐找到了焦距,“申……暖?” “是我。” 谢小顺瞪大眼睛,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人,“是申暖吗?” “是我。”申暖重复着,鼻子一酸,“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顺怔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胸口一阵刺痛,猛地缩到申暖怀里哭出声来,“我没有偷东西,真的没有……”他哭得那么无助,仿佛刚才那十几分钟的坚持是另外一个人。 唐书转身问那两个保安:“请问你们有什么证据说东西是他偷的?” “我们这是大商场,这种人跑进去又买不起东西,而且刚才喊他的时候他跑得那么急,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申暖抬起头瞪着那两个混蛋,“他绝对不会偷东西!你们少冤枉人!” “的确,刚才那些只是你们的猜想,构不成切实证据,你们说他偷了东西,那赃物现在在哪里呢?” “这……”保安脸色微变,他们其实也并不是真的肯定东西是谢小顺偷的,只是作为商场雇用的保安发生这种事总得给上司一个交代,于是顺理成章地把罪名赖在看着可疑的谢小顺身上,他们唯一没想到的是,这个看着毫不起眼的盲流居然有人帮他撑腰。欺软怕硬,人类社会亘古不变的准则。 “我可以证明他没有偷东西。”人群中突然有人站出来,申暖错愕地看过去,竟发现那里站着的是沈骆瑶。 “那个大婶被偷东西的时候我就在附近,我看到是一个中年人干的,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人。”沈骆瑶冷静地说。 两个保安相互看了一眼,突如其来的发展让他们的立场翻转过来。 “也许是我们搞错了。”保安考量再三后说,“我们会回去再调查。”说完两个人转身想要离开。 “等一下,你们不觉得你们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吗,不仅仅是道歉,还有作为伤害我当事人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两位准备怎么赔?”唐书冷静地说道。 “不必了。”申暖低下头,紧紧握住了谢小顺的手,一字一句道:“我们去医院。” 谢小顺看着她点了点头,终于昏了过去。 沈骆瑶看着地上的两个人,明明受伤的只有一个,却好像两个人都伤痕累累的。初见时那个耀眼得令人憎恶的申暖此刻脆弱地站在她面前,眼里的愤怒与伤痕清晰可见。 一路上,在后座申暖让谢小顺躺在她腿上。依旧是看着窗外,一句话也没说。唐书透过后视窗看了她几眼。 “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申暖侧过脸,缓缓低下了头。 伤不算重,都在皮肉上,医生说谢小顺之所以昏迷,只是营养不足外加精神过度紧张,吊了点滴以后,申暖走到走廊,看见不知何时跟上来的沈骆瑶。她犹豫了一会儿,走过去问:“刚刚为什么要帮我们?” “因为真正偷东西的人是我。”她说。 申暖听她这样说,释然地点了点头,“这样啊。” 沈骆瑶惊讶地看着她,“你不骂我吗,像上次一样,是我害你朋友被冤枉的。” 申暖望着她的眼睛,“说你什么呢,你不是什么都清楚吗?你说得对,天真的人是我。”申暖低下头。 “不对!”沈骆瑶张口,突然间极力想要反驳什么。 申暖仍旧诧异地看着她,“怎么了,不舒服吗?”不明白她为什么变了脸色。 沈骆瑶抬起头,朦胧地看着申暖担心的脸,“你……”是真的关心我吗? “你哭了?”申暖更急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沈骆瑶眨了眨眼睛,沉默着,凝视着,突然间,她破涕而笑,“笨蛋。” “我哪里笨了?”申暖直觉地皱起眉头,她一直觉得自己很聪明。 沈骆瑶用手擦了擦眼睛,“我决定,原谅你了。” 申暖一愣,想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她又没做错什么干吗要她原谅? “说起来里面那个小子到底是你什么人啊,怎么他受伤了你比他还紧张?”沈骆瑶凑近申暖问,“你不是还有卫朝阳和姜仰北吗,怎么这么快又多出一个人来了?” “你在说什么呢?”申暖对她突如其来的亲近有点畏惧,不住地往后退,退到房门口,侧头看向里面的人,表情变得单纯,“小顺是我的亲人。”她想了一下,又添上一句:“比亲人还亲。” 沈骆瑶看着她的侧脸,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申暖总让人觉得温暖。” “什么?”她没听清,偏过头看着沈骆瑶,睫毛困惑地闪动着。 她笑了笑,拍拍申暖的额头,“没什么,小笨蛋。”沈骆瑶突然觉得,这个自己一直以来欺负着的人,怎么就这么迷糊又这么可爱啊? 唐书交了住院费,去姜远航那边说明情况。沈骆瑶走了,剩申暖一个人守在病房里,下午姜仰北给她打了电话。 “你在哪儿?” 病房里不能讲电话,申暖走到走廊的窗口,“怎么了?” “你没去见我爷爷吗?”仰北问,他回到家的时候,管家说姜远航外出了。 “出了点事,我在医院。” “医院?”仰北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时一个护士走过来,说谢小顺醒了,申暖连忙挂了电话,“我等下再打给你。” 姜仰北对着那寂寞的嘟嘟声,目光猛地一沉。 他套了件外套往楼下走,刚到大厅,一道声音自身旁传来:“你要去哪儿?” 姜仰北愣了一下,僵硬地转过身看着长发散乱的女人,“妈……”他轻声地喊道,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惶恐,“你醒了?” “你想去哪儿?”姜芷姗的目光毒蛇般地瞪视着自己的儿子,枯槁的脸因为怨毒纠结在一起。 仰北迟疑了,握紧了双手,“对不起,妈,我现在有事,很快就回来!”他下定了决心,猛地转身往大门跑去,背后传来姜芷姗疯狂的叫唤。 仰北闭了闭眼睛,胸口抽着,隐隐泛疼。 谢小顺醒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死死地瞪着眼前的申暖,像是生怕她一个不留神就消失一样。 “怎么回事,小顺,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谢小顺一阵恍惚,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抓住她的手哭喊道:“我妈要死了,青森快没了!” 申暖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他,“说什么胡话呢?”她的心开始下沉。 就在申暖离开镇后的一个星期里,工程队的人到他们镇上考察,他们那山风景好,离城市不远,于是有投资商打算在那儿建一个历史旅游城,让原本在镇上的百来户人家搬迁。活了几代的地方就这么给人占去,谢大婶当然不会同意,挥起扫帚就开始赶人,结果那张扬跋扈的某某秘书官在身后推了她一把,她一个没站稳顺着斜坡滚了下来。伤的刚好是脑袋,当天谢大婶就在乡镇所的小医院昏迷不醒,主管公司一句自卫就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死活一个子儿也不肯掏出来,谢小顺守在他们饭店门口跟他们闹,被几个保镖打了一顿还送去了警察局。 最后没办法,有人让小顺去找申暖,说收养她的那家人肯定是有钱人,一定能镇住那帮混蛋。谢小顺便叫人帮着照顾躺在医院的谢大婶,自己跑出来了。只是这城市那么大,真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小顺倒不是真要申暖帮什么忙,他只想在城里打一份工,赚钱回去治好妈妈,可是一个一没本地户口二没文凭三没门路的孩子哪那么容易能找到工作。 谢小顺狠狠地咬着牙,几个月来的变故将他整个人都磨上一抹沧桑,“我已经出来快半个月了,也不知道妈妈怎么样了……”他说着,眼神渐渐变得疲倦。 申暖拍了拍他的头,拿出准备好的盒饭,“先吃点东西吧,你一定饿了。” 谢小顺看着她,申暖又说:“想要改变什么的话,也得人有力气才行啊。” 他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就大口吃了起来。申暖的目光渐渐变得深沉。 吃完饭,两个人说了会儿话,谢小顺又累得睡去了。申暖走出大厅,一股冷风直直地吹到身上,一阵迷惘。 低着头坐到了花坛边,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突然有人跑过来拉住申暖的手,她抬起头,看到的是一脸担忧的姜仰北。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他伸手摸她的额头。 申暖愣了一下,握住仰北的手。 姜仰北到这里以前已经跑了好几个地方,其实他大可以再打电话问申暖到底在哪家医院,偏偏心里有一种执着,让他坚持着一家一家这么找下去。下车的时候几乎就要擦肩而过,申暖坐的地方比较偏,又在阴影下,若不是刚才鬼使神差地往这边望了几眼,仰北就要彻底地错过了。 申暖看着仰北的眼睛,“你怎么来了?” 他的手还被她握在半空,“你说你在医院,我担心你。” 申暖咬了咬嘴唇,一股暖流自心中涌过。 她说:“仰北,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我要回家。” 姜仰北睁大眼睛,呆滞着说不出一句话。 申暖垂下头,将他的手放在脸上,因为吹了冷风,她的脸是凉凉的,仰北的手却是暖乎乎的,“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可是这个时候,我觉得我应该回去。”申暖想起了亲厚率直的谢大婶,又想起自小玩到大的古刹,“那里是我的家啊……”她这样说。 第二天,申暖给唐书留了一封信,让他帮着照顾下谢小顺。然后就清了几件衣服,一个人往火车站去了。姜歆去世的时候有给申暖留下不多的一笔钱,她一直存着没怎么用。虽然知道就算回去她也一定做不了什么,可是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她想她会后悔一辈子。 十一月的火车上没有什么人,申暖坐到位子上,隔着窗户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她突然感到害怕,怕回去以后看到一切都变了,她害怕自己连唯一的容身之地也没有了。 火车慢慢地开启,一个人坐到了申暖身边。 那人看着她忐忑不安的侧脸,道:“你在哭吗?” 听到这声音,申暖怔住了,呆呆地看过来,大声喊道:“仰北?!”她瞪大眼睛,像做梦似的看着他,一点也不明白姜仰北怎么会在这里。 仰北看着她震惊的样子微微笑了笑,“一直想去山里旅游,有申暖陪着就不会闷了。” 申暖的眼眶红了,心中一阵冲动,抱住了姜仰北就哭了起来。哭声在空荡的车厢里回响着,一瞬间时光变得不那么真切。 仰北迟疑了一下,才伸手回抱住怀里的女孩,一直以来都被卫朝阳保护着,他头一次感到自己也能够被人需要。 很多年以后,申暖问仰北那时候为什么会跟她到火车上,姜仰北就说,他不想让别人看见她哭,怕她会被人抢走。 擦干眼泪,申暖的心情好了起来,一路上她给仰北讲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申暖突然想起上次卫朝阳说,仰北是他的救命恩人。 “那件事啊。”姜仰北笑了笑,“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朝阳准备跟一群不好的朋友去打架,后来被我拉住了,没去成,那次的事闹得很大,死了六七个人,朝阳的爸爸知道后还打了他一顿。” “原来那家伙也有不良少年的时期啊。”申暖笑。 “朝阳一直很照顾我的。”姜仰北说,然后又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心里莫名地一堵。 “我倒觉得是他更需要你一些。”申暖这么觉得,“你对他来说很重要。” 仰北看着申暖,突然问:“那我对你呢,也重要吗?” 申暖愣了一下,暖暖地一笑,“最重要了。” 姜仰北睁大眼睛,随之莞尔,“那么朝阳呢,你喜欢他吗?”他问得很认真。 申暖也很认真地想了想,“他这人,也不坏吧,就是八字不合。” 仰北像摸小狗似的亲昵地摸了摸申暖的头,笑容中不觉地带着一丝宠溺和纵容,“朝阳很喜欢你的,只是不太会表达,如果是申暖的话,一定能给他幸福。” 她眨了眨眼睛,“那你呢?” “我什么?” 申暖愣了一下,摇摇头,“没,我肚子饿了。” 直到第二天早晨,车终于到站了,仰北体贴地接过申暖手里的东西,然后伸手理理她睡乱的刘海。申暖抬起头,逆着光看着仰北的身影,温和的阳光映照着周身的轮廓,像是蒙上了一层羽翼。 申暖奇妙地看着他,“啊,仰北有翅膀!” 姜仰北敲了敲她的额头,“还在做梦呢?” “真的有呢。”申暖笑着伸出手。 仰北微微闪身,对着朝阳眯了眯眼睛,隐约之间,他仿佛也看到了申暖背后的那双翅膀,暖暖的,会发光。 也许,每个人的身后都有翅膀,注定着,要去守护什么人。 两个人走出出站口,两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门前。 唐书从车里一步步走到申暖和姜仰北身边,严肃地说:“老板让我把你们带回去。” “我……” 申暖想要反驳,唐书按住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现在还是跟我回去的好。”他又看向姜仰北,“你爷爷很生气,现在这个时候,还是听他的话为好。” 仰北错愕地皱起眉头,申暖一怔,看着他的表情,也意识到可能是很严重的事情。 仿佛只要一步就能够回去,可最后还是不得不被迫离开。 申暖和仰北一起坐在轿车的后座,回过头,却突然感到离自己的天空越来越远了。 姜仰北沉默地坐在那里,一如既往的郁结与孤清,突然他感到右手一暖,侧过头看去,申暖正看着窗外的天空,左手悄悄地握着他的手。 空中有树叶飞舞,静静地侧过玻璃窗,仰北也看向青色的天,无止尽的苍穹向外延伸。 他笑了。 第5章 “不错啊你,居然能拐着我们仰北私奔。” 一大早就对着这张可恶的脸,申暖咬紧牙,一脚踹到卫朝阳腿上,当然,这一次他闪开了。 “仰北呢?” “不是你把他拐走的吗,怎么反来问我?” “少唬人了,是你去告密的吧。” 卫朝阳笑笑,的确,是他打电话通知姜远航的,这两个家伙都太单纯,他怕他们回去惹事,“我说你跟仰北怎么都像个孩子似的,一点不高兴就闹死闹活地惹一堆麻烦,那么大工程是你们两小孩能阻止得了的吗?” 申暖鄙视地瞪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比我还小三个月呢。” 卫朝阳脸上一僵,“年龄跟幼稚程度是两回事好不好。” “反正我比你大。”她固执地说。 “你们两个人要吵架能不能换个地方?”沈骆瑶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指着墙上的告示,“医院不许大声喧哗,这点基本常识都没有,简直两小朋友。”一句话上来,立马把两个人都给枪毙了。 卫朝阳以眼杀人,完全搞不明白这家伙是什么时候跟申暖变得那么好,隔三岔五地往他们中间钻。 其实沈骆瑶来医院是看谢小顺的,那天跟小顺坦诚他被打是她害的,那小子居然跟申暖一样一脸不介意,哦了一声还对她笑,说下次偷东西要小心点。 申暖看她进了病房,又转过头望着朝阳,“谈谈好吗?” 卫朝阳抬嘴一笑,“行,走吧。”玩宠物似的,拨了拨她的头,立刻换来一个深深的牙印。 那一天,他们被唐书带回来以后,申暖第一次去了姜家。 是姜歆的家,是姜仰北的家,也是收养了她的姜远航的家。 很大的房子,看着是很华丽,可到了申暖眼里,那就一哥特式的恐怖城堡,姜远航严厉的目光透过厚重的窗帘自楼上传来,只是冷冷的一瞥却让申暖胆战心惊。 靠,我又不是你杀父仇人。申暖皱了皱眉头,她有种自觉,姜远航很讨厌她,也许是因为姜歆的关系,可她又不是故意拐走他老人家的女儿,自己家庭的原因能怪在她头上吗? 姜远航青着脸对着申暖和仰北,一旁的唐书捏了把冷汗。 沉默许久,最终,姜远航走到了申暖的面前,“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刀刻的脸,冷冽的语气。 申暖一愣,身份?她好像跟间谍特务蜘蛛侠飞天小女警这群人扯不上关系吧?申暖就是申暖,还有什么身份? 姜远航又说:“我收养你,并不代表你就能攀龙附凤地成为姜家的人,只不过我女儿不想让你流落街头,求我我才收留你。” 申暖怔住了。 姜仰北紧拧着眉头,拉住申暖的手,“我们走。” 申暖一怔,好半天才确定自己没有很没出息地哭出来。 姜远航冷冷地扫了仰北一眼,“还没轮到你,你最好安分点。” “去你的安分,老妖怪!”申暖愤怒地吼道。 正要上前缓和气氛的唐书听到这句,整个人像风中落叶一样陡然僵化了。 姜远航也是愣在原处。 沉默地僵持着,直到一片沉寂的房间里传出轻微的笑声,姜仰北看着申暖气呼呼的样子,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老妖怪?她怎么会想到这么可爱的形容词? 姜远航像是这时才反应过来,一张脸顿时铁青,“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要我说我就说?!我现在不想说了!” 姜远航终于失了风度,一个巴掌扇了下来,唐书心头一颤,姜仰北却抢先拦住了他。 “你?!”姜远航瞪着往日唯命是从的孙子,那只手正坚定地架在他的手腕上。 申暖的眼睛仍在喷火,“难怪姜歆当初要我不要你这个臭老头,做人这么失败,我瞧不起你!”她吼着,转身就往门口跑,突然又像是漏掉了什么,跑回来把姜仰北的手一抓,把他也给拉了出去。 唐书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那扇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两滴汗自脸颊落下。 喂,申暖,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看着老板气得失了颜色的脸,被彻底遗忘的唐书直想找个地洞把自己掩埋起来。 丫头,你可害死我了你。 申暖拉着姜仰北跑向客厅。 “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有那什么自闭症了,敢情被这么个老妖怪折腾着,又住在这么恐怖的大房子里,换谁谁都正常不起来。”申暖还在气,说话就像子弹似的,仰北的表情却僵了一下。 “我爷爷……其实也不是真的那么坏。” 申暖停下脚步,突然意识到她一直在骂的这个人是仰北的爷爷,她的表情尴尬起来,“对不起。” 姜仰北摇了摇头,“你应该生气,被这么说,我也很生气。”他低下头,看着申暖握着他的那只手。仰北微微笑了笑,“你很了不起,真的。”他突然说。 申暖不自在地摸了摸头,因为骂人而被夸,怎么说都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吧。 申暖咬了咬嘴唇,想跟仰北说些什么,可突然间却感到背脊骨一阵阴寒,侧过头,申暖睁大眼睛,看一个白衣长发双眼血红的女子正站在一旁,一双眼睛毒蛇般地盯着这边。 “仰北……”申暖扯住姜仰北的衣服,心里直起鸡皮疙瘩,她是不是,看到贞子了? 姜仰北转过目光,看着突如其来的姜芷姗,也略微惊了一下,“妈…” 申暖一怔,妈?他叫她妈,这么说,这个女人就是姜歆的姐姐? 像是恐怖电影里爬出来的贞子,姜芷姗的目光神经质地在申暖与仰北的身上徘徊。 申暖牵动了一下嘴角,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去打声招呼,不知道为什么空气变得压抑。 这时仰北低下头,按住申暖的手腕,“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去,好吗?” 申暖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转过身的时候,她仿佛还能感觉到姜芷姗森然的注视,身子僵硬得差点就很没面子地同手同脚了。 然后跨出大门,依稀之间,听那女人开口道:“姜歆,过来……” 听到这名字,申暖猛地回头,却见仰北正朝着姜芷姗走去。 大门缓缓地合上了,将姜仰北黯然的神情与申暖惊愕的脸缓缓隔开。 那天晚上申暖睡不着觉,她肯定自己确实是听到姜芷姗是对着仰北喊姜歆,可姜歆不是那个人的妹妹,她的妈妈吗?难道仰北的小名也叫姜歆? 申暖曾听姜歆说过她的姐夫是入赘到姜家的,所以仰北也过继到这边随姜姓,可没理由把儿子的名字跟妹妹起得一样啊。而且,她怎么看都觉得仰北的妈妈有点不对劲,整个人疯疯癫癫的,简直像是一具行尸。 怎么会这样? 卫朝阳敲打申暖额头的时候,她正坐在那里想得入神,被他一吓,猛地打了个冷战。 朝阳把荷叶饭端到桌上,然后在对面坐下了,“有什么事要问我?” 申暖往四处看了看,犹豫了一下,才压低声音问:“你知道仰北的妈妈吧,她一般怎么喊仰北的小名?” 卫朝阳举起筷子的手停了一下,“你见过那女人了?” “嗯。” “是不是听她叫仰北做‘姜歆’?” “嗯,嗯。”申暖猛点头,“他们家有两个姜歆吗?” 卫朝阳摇了摇头,食指在杯子里沾了点水,往桌上写道:“是这个‘欣’字,不是指你的养母,姜欣,是仰北妹妹的名字。” “咦?仰北有妹妹?没听说过啊。”申暖一脸困惑。 卫朝阳往口里塞了口饭,似乎是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仰北的妈妈,就是姜歆的姐姐姜芷姗。本来她生的是龙凤胎,那个女孩子就叫姜欣,姜老头子和姜芷姗疼她疼得不得了,两岁那年,他们一家人出去旅游,出了意外,小姜歆就被人绑架了。” “怎么会这样?”申暖愕然,“为什么绑架那么小的孩子?” 卫朝阳拍了拍她的头,“笨蛋,当然是为了钱。谁不知道姜远航那老头有钱,而且又很讨厌。”卫朝阳说着皱了皱眉头,很看不起口中人的模样。 “那后来怎样?” “后来?就死了。”他依旧漫不经心地说。 申暖不满地抢走他的筷子,“你就不能说清楚点吗,这样我哪里听得懂?” 卫朝阳鄙视地看了她一眼,“说你笨就是笨。”他继续说,“那之后姜老头找了我老爸,一边和绑匪周旋,一边找那个孩子的下落,查来查去,最后发现背后的主使人居然是姜芷姗的老公。” 申暖一惊,“仰北的爸爸?” “他老家出了问题,就想绑架自己的孩子在姜家套现金,被查出来后姜老头把他送牢里,结果在里面被人弄死了,最糟糕的是姜欣还在绑匪手里,姜老头出大笔赏金找他们,几天后在自家门口看到一个大箱子,里面有一个面目全非的小孩子的尸体,姜芷姗当即就疯了,后来查出来那孩子的dna就是姜欣。” 申暖目光一窒,说不出话来。 卫朝阳叹了口气,“那件事是过去了,不过最后受罪的却是仰北,女儿和丈夫的事给他妈的刺激太大,姜芷姗从那以后就神经不正常地把仰北当作了死掉的女儿姜欣,完全忘记了仰北的存在,她疯疯癫癫地把仰北关在房子里不让他出门,像是害怕自己的女儿被人抢走,有时候她又会突然想起自己的女儿已经死了,拿着刀子在仰北面前自残或是自杀,而那段时间里,姜歆无缘无故地离家出走,姜老头也受了打击整天不回家,他不肯把姜芷姗送到医院,就放任她这么疯着,直到有一天把仰北也逼出病来,我老爸看不过去,让姜老头把仰北送走了……”卫朝阳拨了拨头,“第一次看到那家伙的时候,看他一个坐在墙角里不说话,我本来想去欺负一下他的,可是走近了,看到他的眼神,空荡荡的,完全没有生存欲望,比死人还要让人难受,那样子,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第二遍。” 卫朝阳说完,抬起头看申暖,她依旧呆呆地听着,脸上没有表情。 “我以为你听了会哭呢。”卫朝阳诧异地笑了笑。 申暖一怔,看着他,开口说:“仰北也没有哭……”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哭?” “不知道,只是这么觉得,他一定不会哭。”申暖垂下眼帘。真正悲伤的时候是不会哭的,痛却不能说出痛的事实,那才是最大的痛苦。申暖一直都是明白的,因为她也有过类似的伤口。 卫朝阳低下头,微微抬嘴,申暖说得没错,他真的从来没有看姜仰北哭过,明明比任何人都绝望的时候,他还能保持淡定的笑容,是一股悲伤凝聚不散,从他整个灵魂深处慢慢渗透出来的,不带一丝压抑,却可以使人窒息。 申暖偏过头,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 好想见他……眼眶一热,申暖闭了闭眼睛。 谢小顺看着这两天出境率极高的沈骆瑶,不觉有些奇怪地问道:“你跟老大是好朋友吗?” “嗯?”沈骆瑶抬起头,“你说谁?” “申暖。” 沈骆瑶想了想,“算是吧……怎么,你不满意?” “不是,只是想拜托你可不可以跟申暖说一声,我很快就回来。” “你要走?”沈骆瑶惊了一下。 谢小顺点点头,“都住了好几天了,住院费又那么贵,而且我妈现在不知道怎么样,我还要出去找工作准备医药费。”理所当然地说着为难的事情,谢小顺坦诚的脸上没有丝毫诉苦的迹象。 “为什么不自己跟她说?” “等她回来肯定不会让我离开的。” “我也觉得你不该走,伤口又没好……”沈骆瑶打量着他,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坚持那我帮你去办出住院手续。至于工作,我有个开酒吧的朋友需要一个酒保,你愿意的话可以去试试,边学边做,工资应该还不错。” “不用了,太麻烦了……” 沈骆瑶敲了敲他的头,“行了,少婆婆妈妈,到那工作要见申暖也容易,省得你乱跑让她担心。” 谢小顺一听这话果然软了下来,“那,谢谢你啊……” 沈骆瑶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不禁笑了。 好想见仰北啊…… 申暖望着天花板,一脸郁闷。 今天卫朝阳跟她说的那些事不停地在她脑子里打转,一闭上眼睛好像就能梦到那些画面,再想起那天走的时候姜芷姗的眼神,更想冲过去找他了。 怎么办……电话打不通,又不敢去他们家,第一不认路,第二怕碰到老妖怪。 怎么办? “好烦呐!”她喊了一声,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想了想,翻身下楼,准备去那个小教堂。今天是周末,他一定会出来吧。申暖想着,穿上外套就往外走。 天渐渐变得青白,申暖推开教堂的门,意外地,竟看到有人在里面。 “仰北!”她心口一跳,兴奋地冲那背影喊道。 那人回过头,有些诧异地望着这边。 申暖愣住了,不是姜仰北,是……“老师?” 初二八班的班主任方宇,此时正站在真主的神像下,静静地看过来。 申暖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方宇淡淡地笑了,“那你呢?” “是我先问你的。”申暖不满地说,老实说,她对这个老师的印象并不好,从进学校起就觉得方宇一点也没老师的样子,不论什么事都放着不管,而且常常奇怪地看着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总之,让人不自在。 方宇偏过头,看着神像,“我在这里等人。” 申暖眨了眨眼睛,“我也是。” “你要等什么人?”方宇问,然后说,“这次可是我先问的。” “姜仰北。”她老实答道。 方宇思考了片刻,“我听说过他跟你的关系,算是你的哥哥吧,他昨天好像没来上课。” “嗯,是啊。” “你好像很累……”方宇端详着她的脸,很没精神的样子。 申暖坐到长椅上,把头挨着靠背,“睡不着。” “你有心事?”方宇坐到她旁边,温和地问:“如果有烦恼的话,可以说来听听,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申暖看了他一眼,她不是个喜欢诉苦的人。 方宇笑了,“放心,不管是什么事,我不会笑你的,人都有烦恼,不把包袱卸下来,就无法往前走。” 她想了想,也许是真的太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也许是身旁的这个人这一刻表现得太亲切了,许久,她忍不住开了口:“我觉得很不顺,很多事。找不到自己应该待的地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干什么,可是,心里却很难受……” “一直都是这样吗?” “嗯,一直。” 方宇眯了眯眼睛,“很多人也都会有这样的困惑吧,只是你是那种会很认真地去思考这些问题的人。可是申暖,你必须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你得不到的东西,或是无法完成的事情,即使没有达到你想要的状态,只要那个过程尽力了,就没有必要感到遗憾。” 申暖看着他,“可是,我什么也不会,能够做些什么?” 方宇莞尔一笑,“每个人都有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需要你的那个人在等你。” 申暖一怔,睁大眼睛,像是突然想到什么。 “我大概明白,你究竟在烦恼些什么了。”方宇顿了一下,站起了身,“你在寻找被爱的理由,是吗?”他俯视着她,笑了笑,拍拍申暖的头,“小丫头,打起精神来。” 申暖猛地一惊,突然觉得这一幕非常的熟悉,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也曾有一个人这么对她说着,轻轻拍她的脑袋,很温和地笑。那是谁,又是在哪儿?她回过神,方宇已经走出了大门,申暖望着他的背影,一阵恍惚。 这个人……为什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坐下来,回想方宇刚才的话,渐渐地,许多以前不明白的地方变得豁然开朗。 心里的东西明白了,几天来的睡意终于涌上心头,申暖就着长椅睡下了,迷迷糊糊的。 申暖突然睁开眼。 “你醒了……”姜仰北笑了笑,站了起来。 申暖眨了眨眼睛,脸上一红,“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 她坐了起来,顿了一下,局促地问:“那,我刚才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没有……” 松了口气,申暖刚想站起来,却又听见,“只不过不停地喊我的名字。” 她一吓,一屁股又坐了下去。 姜仰北终于忍不住笑了,他觉得申暖这个样子好有趣,很像……小狗,但他不能跟她说,不然申暖肯定会像只小狗一样咬上来。 “你叫我,是有话跟我说吗?”姜仰北笑眯眯地看着她。 申暖缩起肩膀,狠狠地低下头,欲盖弥彰地喊道:“没有!” “哦,没有的话那我就走了。”仰北作势转身。 申暖跳起来拉住他的手,“等一下!” 姜仰北笑了,“什么事?” 看着他无害却又带着调侃的笑容,申暖脖子一寒,“那个,你该不会,是在欺负我吧?” 仰北抿了抿嘴,“那你到底有没有话要跟我说呢?” 申暖咬了咬嘴唇,紧张得眉头都皱到一块儿了,“就是,那个,其实,嗯……”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抱着必死的精神抬了起头,“我喜欢你。”闭上眼睛,羞愧,害怕。 姜仰北怔了片刻,目光一潮,紧紧抱住了这个总是让自己暖和的人。 这一刻,姜仰北觉得自己很幸福,不仅仅是开心,也不只是欣慰,而是真真正正的幸福。 仰北摸着申暖的头发,松开手,发现她连耳根都红得充血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啊?”脸终于不那么红了,申暖抬起头,转移话题。 “我爷爷那天语气不好,我担心你还在难过。” “那个老古董,我才不为他难过。”申暖扁着嘴,她最讨厌那种自以为是骂人都清高得不吐脏字的人了,就算是姜歆的爸爸也不行。 仰北摸摸她的头,“你可以不理他的。” “你不会生气吗,他是你的爷爷。”从小就缺少家族概念的申暖并不会因为仰北是姜远航的孙子而为难,她认为仰北就是仰北,她喜欢他,跟姜远航无关,但她就是不想让仰北不开心。 “我不生气,只是怕你不开心。”仰北想着那天爷爷说的话,他知道申暖听了一定很受伤,所以才会用生气来掩饰自己。申暖叹了口气,“我才不会为了老妖怪不开心。” 姜仰北笑了,“你生起气来真像小火龙。” “你那是夸我还是贬我呢?” “都不是,我是喜欢你。”仰北坦诚地说。他自然而然地牵着申暖的手,“肚子饿不饿,我们去吃东西吧?” “饿……”申暖立刻抬头,想想又有些不对,“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哄小孩?” “申暖就是小孩。”他说,瞬间闪过的笑容堪称惊艳。 正是午饭时间,酒吧的人不算多,谢小顺在一旁很认真地注视着调酒师的动作,眼睛专注得一眨也不眨,一旁的沈骆瑶看着他直笑。 表演完了,酒保把东西递到小顺手上,他一喜,兴致勃勃地接了下来,照着刚才看到的一一重复。 “反应很快,手脚利落,哪找来的?”老板兼调酒师mars问沈骆瑶。 “我朋友的朋友。” mars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干吗说得那么奇怪,怎么,我们高不可攀的冰山美人沈小姐也真心交起朋友来了?”他说着,嘴唇暧昧地擦过沈骆瑶的脸。 沈骆瑶一把将他推开,“少来。” mars也不介意,看着谢小顺问:“小朋友不错啊,以前学过?” 谢小顺放下调酒器,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他不敢说他之所以这么会玩这东西是因为以前在别人院子里偷果子常常被申暖追着打,又要躲她又要抱住手里的赃物,那动作也堪称是高难度了。 “好好干,你有前途。” 谢小顺猛点头,爱不释手地看着手里的东西,突然抬起头想跟沈骆瑶再说声谢谢,却见mars正很煽情地跟她在光天化日下打着kixh1。谢小顺的脸刷一下红了。他是知道现代人很开放,一分钟接吻一天上床,可现在放在眼里的是个熟悉人,那感觉,就有点不一样了。说不上为什么,看着这一幕谢小顺觉得心里闷闷的,连玩调酒器都没什么精神了。 “那小孩喜欢你呢。”mars在沈骆瑶耳边说,眼光若有若无地瞟过谢小顺。 沈骆瑶忽地严肃地瞪着他,“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少乱打人主意!” mars暧昧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连说话都带着色情的味道,“你看上他了?行,我不打扰你们……”说完走到一边去,手把手教谢小顺调酒。 沈骆瑶皱了皱眉头,心里突然有点不安,可又说不上来那不安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庆祝谢小顺找到工作,晚上几个人一起在那家酒吧聚会。卫朝阳去的时候看到姜仰北和申暖靠在一起,不禁挑了挑眉。 “朝阳……”姜仰北也注意到他,站起来,愣愣地看着他不说话。 卫朝阳笑了,走过来挽着他的肩膀,“看到我来这么高兴啊,专程站起来迎接。” 申暖一听不乐意了,“谁欢迎你了,不要face!” “这么快就学会吃醋了,调教过了啊?”卫朝阳意有所指地看着姜仰北,仰北身子一僵,脸色瞬间苍白。 主角登场,现学现卖地给他们每个人调了杯酒,散了场他自顾自地拉着要找的人分开了。 正是午夜,灯火辉煌,姜仰北坐在酒吧后门的阶梯上,眉睫忧郁地拧在了一起。卫朝阳点了根烟,靠在门边,他知道仰北想说什么,却希望他能自己说出口。 风起了,卷着塑料袋在空中飞舞,姜仰北抬起头,望着墨青色的天空,凝了凝眉。 “朝阳,我是真的喜欢她……”仰北说,表情中带着愧疚的惆怅。 卫朝阳听了,却是了然地微微一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对不起。”他低下头。 卫朝阳看着他,“为什么要道歉?是因为我上次说的那些话?你真的认为我会看上那种还没进化过来的生物?” 姜仰北愣了一下,疑惑地回过头。 卫朝阳玩世不恭地笑着,“你见过我爱过什么人吗?仰北,那时候我只是想刺激刺激你。” 瞳孔紧紧地一缩,仰北很快明白到他话里的意思,“耍我?” “是啊。” 无法反驳,虽然心里有点窝火,可姜仰北知道,卫朝阳这个人,做什么都是为他好,“那真谢谢你啊……”有点赌气地说,肩膀却松懈了下来。 风停了。 卫朝阳靠在仰北的背上,“你跟她的关系,你爷爷那边不会放手吧?” “我会想办法。” “什么办法?” “反正,我不会让她离开我,永远不会。” 姜仰北说着,目光里闪过一丝不明的冷意。 而申暖和谢小顺坐在沙发上,沈骆瑶跑去吧台和朋友聊天。申暖没告诉谢小顺前两天她曾准备回去,“你真打算在这里打工,谢妈谁来照顾?” “大叔会帮忙,而且那里有护士。”谢小顺低着头,一副很想说什么的样子。 “怎么了?” 他抿了抿嘴,犹豫了一下才看着她说:“昨天我给医院打电话,大叔说工程队的人已经开始要拆房子了,我们该怎么办?” 申暖呼吸一窒,紧紧皱起了眉头。谁也不能理解那个故乡对他们的重要性,是从小长大的地方,心里重要的角落,捍卫着,不希望任何人介入打扰,可是有钱人一句话,说拆就拆说要就要,谁能明白他们心里的失落和苦闷? “大叔还说,现在你待的那个家里也是有钱人,也许有办法帮他们出头……”谢小顺说着,自我厌恶地抓了抓头,“不过那都是他们说的,你如果很为难就别放在心上,我会再想别的办法的。” 别的办法,还有什么办法……申暖笑了,“我知道了,我去试试。” 谢小顺一愣,抬起头看她的目光没有半点勉强,“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申暖不满地按住他的脖子。 谢小顺也笑着推了她一把,不分男女的亲密,没有芥蒂,一起洗澡一起睡觉的交情(当然是小时候),生死不离的兄弟。 mars的目光往这边瞟了瞟,眼神锁定在申暖正暖的笑容上。他放下手,暧昧地笑了笑,看过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今天见到谢小顺的时候只觉得他跟浮光流影的城里人有些不一样,却不想眼前还有这么个独特的孩子,简直像是藏在黑暗里的光,暖暖的,滋养人的心房,而他,最擅长的就是发掘各种各样的光芒。 mars笑着端起一杯酒走过去,谢小顺正和申暖打闹着,突然看到老板过来,吓得赶紧立正了身子,申暖一怔,也随他回过了头。 “你好……”mars微笑着坐到了申暖旁边,“你是小顺的朋友吗?” 申暖摇了摇头,不想其他,“他是我的小厮。” “小厮?佣人啊……”mars笑了,一双凤眼流转着百千诱惑,“那你就是主人了?” “没错。”申暖笑着,那笑容摄入mars的心里,小兽般诱人征服。 “那主人愿不愿意试试我调的这杯酒?” 申暖眨了眨眼睛,看着他手中湛蓝的液体,漂亮得就像天空一样。 谢小顺在申暖耳旁说:“这个就是我的老板。” 老板?就是不能得罪的意思吧……申暖想,接过他的酒,一鼓作气像灌饮料一样喝抽到肚子里去了,看得mars和小顺目瞪口呆……哪有人这样喝酒的? “好苦……”申暖舔了舔嘴唇,“还有点酸味。” “是吗?”mars很快恢复了笑容,将手伸到她脸上,擦她唇上的酒渍,“让你喝到不好的东西,看来我该好好赔罪了。” 申暖看着他那张笑眯眯的脸,怎么看就是只一肚子奸计的阴狐狸,“你要赔什么?” mars见她一脸戒备,忍不住揉揉她的头发,“那你想要什么呢?” 申暖打了个冷战,看不懂他眼里的情欲,只是单纯地觉得毛骨悚然。 姜仰北回到酒吧内,看到的就是一个陌生男人和申暖亲昵地坐在一起的情形,mars越靠越近,申暖有些不舒服,谢小顺看着也觉得不太对劲,他突然想起上次mars和沈骆瑶接吻的情形,不禁打了个寒颤,把申暖往后拉了一把,靠在他身上,戒备地对着这个危险的男人。mars瞪了小顺一眼,意味深长地冲申暖笑笑,然后端起杯子走开了。 “你老板这里是不是不正常?”申暖指着谢小顺的脑袋。 “你就不能指你自己的脑袋吗?”小顺无可奈何地说,“我也不知道,他好像看谁都是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怪恶心的。” 申暖想起mars暧昧地给她擦嘴巴,也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怪人……”她闷闷地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背后有人在看自己,回过头,就见姜仰北呆呆地站在角落里,半张脸吞没在阴影之下,一股说不出的陌生的感觉。 申暖心里一紧,想说些什么,卫朝阳却挽着仰北的肩膀走过来了。 “很晚了,散了吧。”卫朝阳说。 “骆瑶怎么办?”申暖看向吧台,沈骆瑶还在和一个男人一起喝酒,她想起上次看到一个男人给她钱的情形,有点不安。“别管她,她还要待一会儿的。”卫朝阳拍拍申暖的头,先一步到吧台去结账。 她犹豫了一下,看向谢小顺,“你今天要住在这里吗?” 小顺点了点头,“没事,我已经习惯了。”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他可是连公园也睡过。 申暖想了想,“那你自己要小心啊。” “嗯。” 仰北看着,神情有些黯淡。 申暖站起来拉住他的手,“我们走吧。” 卫朝阳结完账,拉过沈骆瑶问了几句话:“那个mars是双性恋吧?” 沈骆瑶一愣,继而点点头,“你放心,他虽然风流了点,但也不会乱来,而且谢小顺是住宿舍的,几个人在一起,不会有问题。” 卫朝阳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才走开了。 三个人站在酒吧门口,申暖想着谢小顺刚才说的事,有些心不在焉,姜仰北看了她一眼说:“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用。”申暖笑了笑,“这么晚了,你要去朝阳那边吧,我先走了……”她摆摆手,还是决定不要将那件事告诉仰北。自己的事自己解决,边走边拍拍自己的脸,申暖跟自己说—— 打起精神来! 午夜,正是酒吧热闹的时候,一个人踉踉跄跄地从门口走出来。 哼着小调,mars酝酿着今晚要去找哪个情人,一路从小巷往大街上走着。 车来车往,mars冲着马路扬手,喝了太多,脚步有些不稳。 一辆车缓缓驶过,见是个醉鬼,又跑开了。mars愤然在路旁叫骂起来,突然背后一沉,像是一双手重重地将他往前一推,“砰”的一声,一辆小车轧过他的腿,车身顿了一下,又立刻绕开往前奔去,车灯呼啸而过,萤火虫一样消逝在路的尽头,mars躺在地上,压抑地呻吟着。 街旁,空无一人。 第6章 深夜的巷子里传来凝重的喘息声,少年环抱着自己的身体,苍白的脸上溢着冷汗。 静静地靠了一会儿,发觉地上的阴影,抬起头,看到卫朝阳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姜仰北垂下眼帘。 “你看到了?” “嗯……” “我是不是很可怕?” 卫朝阳没有说话。 仰北慢慢地靠着墙蹲了下来,迷惘的脸显得十分无助。 他想起小时候,妈妈把他关在黑房子,紧紧地抱着自己,一遍一遍地说:“欣欣……你不许走,你要留在妈妈身边,永远留在妈妈身边……你要是敢离开,妈妈就杀了自己……你不想妈妈死对不对?” 那个神经质的声音几乎构成了姜仰北所有的童年,将仅有的儿子当作死去的女儿,可怕的占有欲和吞噬感,从温柔却窒息的话语里频频宣泄,那时的他不懂得反驳,即使害怕也无法挣扎,在那个小小的无法挣脱的炼狱里,他无法抵抗那仅有的残暴的温柔,他误以为,那就是爱。 “我有时候很害怕,不敢接近任何人,因为心里藏着一个魔鬼,当与人超过了那个界限,就想要把对方狠狠地吞噬掉。也许,我跟我妈妈是一样的人……”仰北喃喃说着,一双手恐惧地战栗着。 卫朝阳的声音冷冷地从风里传来:“就算真的是又怎样?你觉得你会毁了她吗?” 仰北怔了怔,目光震荡着,“刚才,我真的想要杀了那个男人的……”回想起mars看申暖的眼神,谢小顺和她亲昵的动作,他厌恶那些待在申暖身边的人,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会把那些人全部抹杀。只要申暖就够了,只要她一个人就够了,这种念头像梦魇一样潜伏在心底,当看到mars躺在地上,他仓皇逃走了。 “那个人没有死,只是腿撞伤了,我已经叫了救护车。” 仰北抬起头,惨淡地问道:“朝阳,我是不是又病了?” 卫朝阳的脸僵了一下,随即释然一笑,“怎么会,你只是恋爱了,回家洗个澡,早上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真的吗……”他望着自己的双手,一阵恐惧,“你确定?” “是,确定……”卫朝阳挽起他的肩膀,“走吧,听天气预报说今晚要下雪,再不回去就要着凉了。” 仰北点了点头,像小孩子一样受伤的脸终于平静下来。 两道身影隐入了巷子,不一会儿,一辆救护车赶到了空旷的马路上,把昏迷的mars抬走了。 初冬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地飘了下来。 好冷啊…… 申暖站在姜家的大门口,不满地拍拍头上的雪渍。山里都没有这么早下雪的,这里入冬还真快。 知道仰北今晚一定会去朝阳那里,申暖从酒吧出来后就一个人跑到姜家来了,管家说姜远航还没回来,她只有一个人坐在门口等。 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小冰人,申暖叹了口气,后悔没有先问问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唐书。 管家在窗口看了看,见那孩子还在,也不敢叫她进来,老爷为人古怪,说不准变了脸要赶人,简直就是古装片里那黄阿妈,伴君如伴虎,她还想抱住饭碗。 之前喝的那杯酒后劲很大,申暖整个人都昏昏悠悠的,一会儿她睡着了,让雪花在身上蒙了一层,圣诞老人似的。 凌晨三点唐书开着车送姜远航回来,申暖整个人已经烧得跟炭似的僵在那里。唐书立刻就叫了私人医生,姜远航自然也不好拒绝。 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杀气,申暖睁开眼睛,一张刀刻的脸吹胡子瞪眼地对着自己。 “鬼啊!”她大叫着往后退,把姜远航吓得一愣,头差点撞到柜子上。 “喊什么喊,有病啊!” 申暖一怔,看屋里亮堂堂的,才意识到不是鬼,是妖怪! “就是有病才躺在这里,没病谁乐意在这里给你吓。”申暖嘟起嘴说,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待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这是哪儿?” 姜远航瞪了她一眼,回答:“姜歆的房间。” “什么?!”申暖又跳了起来。 姜远航觉得奇怪,这人昨天还病得糊里糊涂差点去见耶稣,怎么一醒过来就像吃了禁药似的疯疯癫癫的。 “这真的是姜歆的房间啊?”申暖睁大眼睛认真地问姜远航。 他不耐地又瞪了她一眼,“是。” 申暖身子一软,像卸了发条一样坐回软绵绵的席梦思上。 她哭了。 眼泪一串一串地从眼眶里漫出来,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一张白净的脸很快就一塌糊涂。 姜远航没有出声,昨天把申暖抱进客厅里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喊着姜歆的名字哭个不停,唐书问他到底把她送哪儿,他想了一下,就指了女儿的房间。 看着一个陌生的孩子念着自己女儿的名字,姜远航的感觉很奇妙。好像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可抢走的那个人却又对那样东西格外宝贝。 “你哭够没有!”姜远航突然吼道。 申暖吓了一跳,止住哭声,不满地看着他。申暖拿袖子擦了擦脸,“我怎么会在这里啊?” 姜远航眼睛一瞪,“你自己跑来的还问我为什么?!一个小丫头片子三更半夜地在别人家门口堵门,居然还敢给我生病,你知道你耽误了多少时间吗,每一分钟对我来说都是金钱,你耽误的那些钱赔得起吗你?!”姜远航吼完嗓子都哑了,他还是头一次说这么多话,虽然是用来骂人。 申暖愣愣地看着他,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坏了…… 她身子一抖,跳下床跪在了姜远航面前,可怜他一把老骨头差点没让她给吓软了。 “干什么呢你?!”刚才还趾高气扬,怎么说跪就跪下来了? 申暖咬了咬牙,“你是不是很有钱,可不可以帮我一件事?” 姜远航的脸从惊愕到平静,慢慢地又恢复到以往那个冷峻的冰山。 钱,终究还是为了钱。 姜远航的目光变得阴森,“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申暖抬起头,“可以,只要你帮我这个忙,要我滚到天涯海角都可以,如果你真的那么讨厌我,要我死也可以!”她是认真的,她不能让小镇毁在任何人手里。 姜远航疑惑了,这孩子的目光太清澈,即使吐出的是污秽的话语,可为什么她的眼睛还能够那么干净? 申暖再次说:“我知道你一开始就不想收养我,厌恶我和姜歆的所有过去,我也一样,我讨厌你,也讨厌姜家,我一点也不想姜歆跟这地方扯上关系,她是我妈妈,跟你们无关。可是我答应了她,代替她留在这里,我已经努力过了,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去守护,我可以放弃和姜歆的约定,从此不跟姜家有任何牵连,求你,帮我保护青森。” 姜远航眯了眯眼睛,“真的是姜歆要你留在这里?” 申暖握紧双手,很不情愿地答道:“她说她很后悔,没有好好地跟家人在一起……” 姜远航身子一颤,不禁用手捂住了脸,踉跄地走出门去。 不一会儿,唐书走了进来,“怎么回事,老板脸色怎么那么奇怪?” 申暖擦了擦脸,站了起来,“想他宝贝女儿了。” “你跟他说什么了,刚才跪下来干什么,眼睛怎么红红的,是不是哭过了?” “你才哭了……”申暖瞪了他一眼,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姜歆真的说了这种话啊?”唐书一阵感叹。 “是啊……不过跟你们老板无关,她是对我说的。”申暖笑了笑,没想到那老头真的很怀念姜歆,一说她他就中招,“糟了!今天是不是星期一啊?!” “是啊,怎么了?” “我要去上课!”申暖跳起来往门口跑去。 唐书在背后喊:“你急什么,我跟你请了假了。” “我是要去找……啊!”“砰”的一声,撞到一个人怀里,申暖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人,“仰北啊……”吓了一跳,怎么他每次出现都那么突然。 姜仰北先是一怔,然后脸色沉淀了下来,因为他看到申暖红着的眼眶,睫毛还没有干,显然是才哭过。“谁欺负你?” 申暖一怔,被他冰冷的语气吓了一跳,“没有啊,怎么了?” 仰北伸出手,顺着那张脸缓缓抚摸着,手指落到睫毛,轻轻地刷了一下,申暖不由自主地眨眨眼睛,“好痒……” 姜仰北看着指尖的湿润出神。 唐书不明所以地走过来,“你们?” “唐律师。”仰北突然抬起头,打断他的话。 唐书一怔,不由得答了一声是。 “可不可以帮我拟一份律师信?” “律师信?什么内容?” 仰北低下头,注视着申暖困惑的目光,缓缓说:“解除我爷爷的监护人身份,由我来做申暖的监护人。” “什么?!” 惊讶的一声,是同时从三个人嘴里喊出的。 愕然的唐书,不解的申暖,还有震惊的姜远航。 “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姜远航缓缓地走过来,干练的脸愤怒地抽搐。 姜仰北直视他的目光,“还有一年我就要成年了,到那个时候,我来做申暖的监护人,在此之前,可以让唐律师代替我。”“啪”的一声,一巴掌打在仰北脸上,“不知所谓!” 仰北的半张脸都红了,却只微微皱了皱眉,“反正你也不是真心关心申暖,我也不想把她交给像你这样的人。” 姜远航怒吼一声:“混账!谁给你权利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病糊涂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跟那个爸爸一样……” 更恶毒的话出来之前,唐书已经拦住了自己的老板。 这一边申暖也拉着姜仰北往房里带去,关上门,上了锁,把姜远航的话语隔绝在外。 申暖懂了,从他说仰北爸爸的时候就懂了,在姜远航的眼里仰北就是他爸爸的翻版,他把失去孙女的一半怨恨转移到了仰北身上。 可是怎么能够这样,申暖简直觉得不可理喻,姜欣虽然间接被自己爸爸害死,可那毕竟是她爸爸,仰北是他的儿子,可也同样是姜远航的孙子,这家人怎么可以这么霸道这么自私,永远将痛苦宣泄在无辜人的身上。 姜仰北靠在床边,双唇紧抿着,一言不发。从小到大,他就像一只困兽被妈妈囚禁着,被爷爷冷漠着,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可以来指责他,为什么连仅有的残酷的爱也是给另一个人的…… 申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仰北不那么难过。 姜仰北伸出手,将她揽在怀里,“有我一个就够了,不可以让他们再伤害你……” 申暖怔了一下,目光渐渐变暖。 明白了,他的担心。 是灵魂深处的守护,细水长流。 姜远航破天荒地推掉了当天的签约仪式,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生着闷气,唐书在一旁站着,心都快看凉了。一下午就这么沉默地过去了,钟指六点的时候,姜远航终于开了口:“给我查一查,那个工程是谁负责的?” 唐书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申暖的事。 姜远航以手抚头,叹了口气,“你去忙吧,晚饭叫人送上来。” “好。”唐书走了书房,看着老板一脸恍然的样子,微微抬了抬嘴。 下了楼,走廊上突然晃过一道影子,唐书吓了一跳,再看去,却又不见人影。他皱了皱眉,推开门,申暖和姜仰北正偎在床脚,像两只小动物一样,亲昵地在一起睡着了。 唐书笑了笑,又将门带上了。 风吹过,将门慢慢地吹开,隔着细细的门缝,一双阴森的眼睛向内望了过去。 那天后,申暖在姜家住下了,原因无他,只是姜远航说,不想让她在外面惹麻烦,破坏姜家的名望,申暖听后不屑地皱眉,但心里却是存着感激的,她突然觉得姜远航也许不是那么坏的人,因为谢小顺跟她说,有人给了钱,让他妈妈转到这里的医院来,小镇的工程莫名地停下了,申暖知道这是谁的功劳。有好几次她都想去说句谢谢,或是做些什么,最后不是被仰北拦住,就是害怕地不敢上前。 临近圣诞,学校准备举行一场冬季运动会,邀请了其他几个高中一起参加,二年八班,正在为报名的事开着班会。 沈骆瑶站在讲台上,往黑板上写所有的项目名单,方宇微笑地坐在一旁。申暖看着他的侧脸,若有所思。 卫朝阳把橡皮擦丢在她头上,“你看什么呢?” 申暖摇了摇头。到底是谁呢?她始终想不起来。 姜仰北看着她,“怎么了?” “方宇好奇怪……”她没头没尾地说,“到底是哪里呢……” 姜仰北皱了皱,看向微笑的方宇,神情有些黯淡。 “女子三千米,谁来?”讲台上,沈骆瑶正大声喊着。 每次运动会最变态的项目莫过于男子五千米和女子三千米,整整十二圈,可以跑死个把人。 就在沈骆瑶准备放弃跳过的时候,有人站起来,指着教室后面,“我推荐申暖。”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那里看去,沈骆瑶顿了一下,问:“申暖,你行吗?” 她认真地想了想,“随便,我没意见。” 又是一阵喧哗,没有相信这么个小不隆冬的丫头能跑完三千米,选她,不过是整她罢了。申暖才不介意,不就是跑步嘛,又死不了人。 “要练习吗?” 申暖冲仰北点头。 “明天起我陪你早起。” “好。”反正现在住一块儿了,有人陪当然好,何况还是仰北。 卫朝阳看他们和谐的样子,心宽了一些。 第二天早上,申暖早早就推开房门,仰北已经在门口等她了。 “这么早?” “我也刚起来。”仰北笑了笑。 两个人出了大门,冷风灌到脖子里,一片冰凉。 “真冷。”申暖握握仰北的手,“还好,你的手不冰。” 仰北笑了。 两个人沿着路边小跑,申暖突然问:“你为什么叫仰北啊?跟冬天有关吗?” 姜仰北摇了摇头,“是朝阳的爸爸起的,仰北朝阳,他希望我们成为好兄弟。” “真的是好兄弟。”申暖笑笑。 仰北突然想到什么,“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申暖歪了歪头,头一次想这个问题,脑筋糊涂着,“不太记得了,好像一直就被人这么叫着吧……大概当初拣到我的那个和尚姓申,后来姜歆收养就没给我改名字了。” “辛苦吗?”他问。 申暖暖暖地笑开了,“我很幸福。” 虽然有时候会觉得难过,但是,她依然感到很幸福。 仰北摸了摸她的头,“我也是。”跟你在一起,很幸福。 温柔的情绪占据着胸口,打心里漫溢出来的满足,太过暖和的温度,将自己的心一点一点改变着……融化了,看到了真实的自己。 运动会开幕那天,幸运的是个大晴天,第一天没申暖的事,就跟在沈骆瑶后面跟她跑腿。 “你的跟班都散了就折腾我,太不公平了……”申暖送完水回来,闷闷地抱怨着。 沈骆瑶敲了敲她的手,“你也不想想那是谁害的,我辛辛苦苦积累了整整一年的形象就让你给随便破坏了,我容易吗我?” “要形象干吗,你就是你,难道还能积累成别人?” 沈骆瑶一怔,被她的坦言弄得说不出话来。 申暖突然又想起那晚的那一幕,“对了……那天……嗯,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不好跟人说啊?”直接来问不出口,申暖决定旁敲侧击那次看到的事。 沈骆瑶皱了皱眉,“什么困难?” “就是……比如说,钱方面的?” “嗯,这个啊,是挺烦的。”她一脸郁闷。 “那你爸爸妈妈身体好吗?” “我妈早不在了。”她又说,“我爸现在大概在医院吧。” 申暖一听目光就软了,母亲早逝,父亲重病,为了昂贵的医药费忍辱负重,踏上不归的旅途……好可怜…… 沈骆瑶被她软趴趴的眼神吓得毛骨悚然,“干吗那么恶心地看着我?” 申暖拍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原来你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啊?” “生活是美好的,你还有这么多好朋友,千万不要自暴自弃。” “什么?” “唉,我去搬凳子了,你好好休息……”申暖说着,拖着沉重的步伐心甘情愿地做起苦工,留下沈骆瑶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脑袋上挂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上楼的时候,箱子突然轻了下来,申暖歪了歪头,方宇正用手拖着箱底,笑眯眯地看着她,“我帮你吧。” “不用,我搬得动。” “你明天还有项目,别伤了筋骨。”方宇二话没说拿过了箱子,申暖赶紧跟了上去。 “以前跑过三千米吗?” 申暖摇了摇头,“没。” “十二圈不好跑,要是跑不下来就放弃好了,没有人怪你。” 申暖认真地说:“我能跑完。” 方宇笑了,这一笑,又让申暖想起了什么,“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啊,就是,来这个学校之前?” 方宇的笑顿了一下,随即不自然地说:“没有。” 申暖低下头。怎么会这样呢…… 仰北从走廊那边走过来,看到申暖旁边的方宇,目光一窒。他刚刚到男生那边帮忙去了,这会儿本来想过来问申暖要不要帮忙,可是看到方宇在,脸色却沉了下来,看着申暖和方宇上了楼,姜仰北顿了一下,又缓缓地往回走去。 一天下来,二年八班的成绩不错,只要拿下明天几个项目就有机会拿第一,大家也都挺高兴的。回家的时候,姜仰北问申暖:“你跟那个老师很熟吗?” 她想了想,“也不是很熟,就觉得蛮亲切的。上次在小教堂跟他聊过天,他说话很有道理。” “是么……”仰北牵动着嘴角,笑却未到眼底,“申暖,改天我给你画画吧。” “好啊,很久没看你画画。” 姜仰北拨拨她的头发,眼神温柔。 第二天早上,二年八班的跳远和接力都失利了,接下来的项目都没人报,唯一能得分的只剩一个三千米,大家的心都悬着,看申暖上了起跑线,不觉地都凑过去看着。 所有人都在做热身运动,只有申暖还站在一旁,跟仰北他们聊着天。 “要陪你跑一圈吗?” “不用。”申暖摆摆手。 卫朝阳拍拍她的肩膀,“跑不了就下来,别给我们丢脸。” “去你的!”申暖踹了他一脚,对这个家伙她是从来不会客气的。 沈骆瑶也担心着,“开始别跑太快,注意保持体力,讲点技巧,不然后面会很吃亏。” “嗯。” “去吧,快开始了。” 申暖拍拍仰北的手,“到终点等我,很快。”说着转身跑了。 “她倒轻松,还很快。”卫朝阳笑笑,仰北看着自己还留有温度的手,也轻轻笑了。 作为裁判,方宇吹响了口哨,为了防污染,现在的比赛都是不用枪的。 浩浩荡荡的二三十个人上了路,申暖体格最小,身子细腿短,挤在里面就像个初中生似的,别班的同学看着好笑,“那是你们班的啊,个子那么小还跑三千,是不是弄错了项目跑去的啊,真逗!” 一句话激起民愤,虽然跟申暖没交情,碍着面子都帮她说起话来。 “那叫短小精悍,你懂个屁,一边凉快去。” 两边人很快就叫骂起来了,你讽刺我我鄙视你,最后干脆扯着嗓子猛给自己班的那个加油,硬要扯回面子。 申暖啥也没听进耳朵里,依旧不紧不慢地跑着,温温吞吞的急死个把人。有人看不下去,泄了口气跑去遛了一圈,回来一看,发现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跑道,一句话也不说。那人赶紧朝跑道望过去,见申暖温吞地跟在后面,失望地叹了口气,“什么啊……都掉最后一个了……” “少胡说,她都已经超别人两圈了!” “什么?!”手上的可乐罐掉在地上,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道上的那人。 申暖跑得并不慢,只是脸上的表情太悠闲,步子太懒散,整个人就给人一种慢吞吞的感觉,但其实她只是跑得太轻松了,脚步却不比任何人慢,很快就在别人失去体力的时候超了整整两圈。 跑过起点方宇喊了声还有一圈,所有人都止住了呼吸,看着申暖终于开始加速,不觉地猛喊加油,不到十米就已经超了三个人,二十米后她已经是第一,飞快地冲过了终点,和等在那里的仰北迎面击掌,申暖毫无疑问地破了校纪录。 二年八班整个地沸腾了,本以为毫无机会,却在最后这么出乎意料地扳回一城,大伙儿围到了申暖身边,二话不说把她举起来英雄似的往天上抛。 “行啊你申暖,真看不出来!” “这回我们可威风了,你是救星啊你!” 申暖吓了一跳,等重新回到地面才回过了魂,看大家都这么不留余力地夸着自己,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却挺开心的,反正,大家是接纳我了吧?申暖想着,不觉笑得暖洋洋的。 姜仰北被人群隔开,远远地看着申暖脸上的笑容,却不是向着自己,他的目光一点一点地黯了下去。 申暖—— 仰北喘息着,默默地念这个名字。 申暖—— 他站起来,往门外走去,沿着走廊往那个房间。 申暖—— 推开门,那人正安静地躺在那里,睡相不好,表情却很安适。 姜仰北走过去,膝盖跪在床沿,双手慢慢地靠近申暖的脖子,一个一个的画面从眼前浮过。 申暖和mars,申暖和谢小顺,申暖和方宇,申暖和沈骆瑶,申暖和二年八班。 申暖和申暖的笑容,拼图一般占据了全部的思维。 欣欣……你是妈妈的,永远不可以离开妈妈身边—— 我不是欣欣—— 你是,你是我的宝贝女儿欣欣……欣欣,妈妈最爱你了—— 我不是—— 你是—— 睁着泛疼的眼眶,仰北一点点地朝床上的人逼近的。 为什么对着别人笑?离开我你也能过得好好的是吗? 申暖—— “仰北……”一道细碎的声音划破宁静。 姜仰北怔在那里,看着申暖开启的双唇模糊地念着自己的名字,像被一盆凉水泼过,如梦初醒。 申暖翻了身,被子被踢到一边,似乎是感到冷了,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 “仰北?”她奇怪地望着眼前的身影,以为仍旧是在睡梦里,“好累啊……”她说着,抓着仰北的手,又睡着了。 姜仰北怔怔地看着她,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但现在,梦醒了。 只是一个梦而已。仰北温柔地看着申暖的睡脸,躺了下来,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第7章 两天前,谢小顺的妈妈被转到了城里最大的医院,几个专家开了三天会,决定明天就动手术。申暖和仰北站在玻璃窗后,看着静静躺在病床上的谢大婶,曾经那么活泼的一个人,如今却只能枯槁地躺在这里,申暖沉默着,那沉默刻到了仰北心里,他抱着她,一遍一遍地说:“没事的……” 离开医院以后,姜仰北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仰北笑了笑,一直把申暖带到一个陌生的花园小区。 电梯停在了七楼,仰北拿钥匙打开了一扇门。 房子很新,天花板和墙壁都是天蓝色的,看上去刚刚才装修过,家具用品齐全,有人在住的样子。 “你来这里找谁?”申暖奇怪地问着。 仰北笑着握住她的手,“这房子是我的…”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应该说,是我们的。” 申暖呆了,姜仰北带着她参观房间,他的房间,画室,最后是申暖的房间。 床和床套都是铺好了的,书桌上摆了书,还有一个笔记本电脑,墙上都是她喜欢的动画海报,仰北推开柜子,里面放着十几套衣服,从冬天到夏天的,都是她的尺码,“我也不清楚你喜欢什么颜色,不过这些衣服你穿应该都很好看。” 申暖还是傻的,半晌才回过了神,“这些……都是你买的?” 姜仰北点了点头,“以前在网上卖了些画,有点积蓄。” “可是为什么啊?” “想你跟我一起搬出来住。” 申暖仍旧很困惑地抓了抓头发,她真的没想过仰北会这么做,倒也不是不乐意,就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姜仰北皱起眉,“你不喜欢?” “也不是,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就觉得不应该这样,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申暖也说不上来。 仰北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那好吧,我明天把它卖了。” “什么?!”申暖一怔,“为什么?!”他不是很辛苦才布置好这里的吗? “你不喜欢,我留着也没用。”仰北说得很认真,没有半点讽刺的意味。 申暖有点生气,“你怎么能这样,我喜不喜欢有那么重要吗,你费那么大力气准备这里,那都是你的心血,怎么能说卖就卖?” “可是对于我来说,只有你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姜仰北淡漠地说。 申暖愣住了,她开始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仰北在乎她,很在乎她,可是这种在乎超过了一个限度,他把自己作为了精神的中心。 “仰北,你听我说,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很喜欢我,可是我们是两个人,是独立的个体,你不能因为我失去了自我,我也不能随意左右你的思想,你明白吗?”她尽可能按自己的想法解释道。 姜仰北皱起了眉头,目光中含着愕然。 两个人,独立的个体……难道他们不是一体的吗?难道她想离开自己? 申暖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嗯,比如说这个房子,它是你买的,是你花了心血的东西,你不能因为我的一两句话就抛弃它……” “可是这房子是我买给你的。” “我知道你是……”她一愣,回想仰北刚才说的,“你买给我的?” “是啊。”姜仰北点头。 “你干吗买房子给我?”申暖更觉得诡异了,都还是高中生,习惯了多年的平民生活,怎么就谈起送房子来了。 “你真的不喜欢的话,可以不要。” “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仰北更加困惑了,他不明白为自己喜欢的人做想做的事有什么不对。 “总之,你不能卖这个房子,也不能把它给我。”最后申暖放弃了与他的交涉。 “那你想怎么样?”仰北皱着眉。 申暖想了想,“这样,你把这个房间租给我,我给你钱,然后我们在这里住。” “为什么要给我钱,这里我已经买下了。” “我知道,可是,是你买的,不是我。” “你住唐书那里时给他钱了吗?” 申暖一怔,“没有,可是他跟你不一样,他是大人了啊。” “这跟是不是大人有什么关系?而且,我很快也是大人了。” 申暖看着他,终于受不了抱头蹲了下去,“怎么都说不明白呢……”她只是想说他们是平等的,可是为什么就是怎么都说不到正题上。 姜仰北弯下了腰,“申暖,你不喜欢跟我在一起吗?” “当然不是!” “那还有什么问题呢?”姜仰北哀伤地看着她。 申暖怔住了。 人与人之间,除了爱,还有什么问题呢? 红尘缭绕,为什么就是有那么多人兜兜转转始终也幸福不起来? 那一刻,申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过来。 姜仰北握住她的手,“不要去想那么多,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就我们两个人。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她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姜远航回到家,管家说姜仰北和申暖都没有回来,他皱了皱眉头,看看手上的草蜻蜓,“把晚餐送到书房。” “是。”管家转过身,后面突然多了一个人,吓了一跳,赶紧绕开了。 “爸,欣欣呢?”姜芷姗踩着飘移的步伐,睁大眼睛,幽幽地问道。 姜远航抬起头,“你怎么又出来了,门锁还砸得不够,是不是要拿铁链锁住你才肯安分?” “爸……欣欣呢?”她恍若未闻,又问了一遍。 姜远航感到一股莫名的烦躁,“欣欣!欣欣!她早就死了你还念什么念?!” 姜芷姗的身子晃动了一下,张大的瞳孔里露出了血丝,“爸,你骗我,欣欣不会离开我,她是我的!” “她已经死了!”姜远航大声吼道,“如果你再这样,不只是女儿,早晚连儿子也要失去,睁开眼睛看看在你眼前的是谁,欣欣……她早就不在了!” 姜芷姗的肩膀颓然地垂了下去,行尸一般,转身又往别处走去。 “欣欣……欣欣……欣欣你在哪儿?” 姜远航看着她疯疯癫癫的样子,沉沉地叹了口气,站了一会儿,打电话给唐书,“把韩医生接到家里来,让他给芷姗做个检查。” “老板?”唐书愕然,他还记得上一次心理专家靠近姜芷姗的时候她疯狂的举动。 姜远航闭了闭眼睛,“也许你说得对,是该把她送到医院去了。” “是……” 转过身,望着空荡荡的房子,姜远航头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个家已经寂寞那么久了…… “申暖!” “嗯?” 沈骆瑶走到她面前,“干吗站这里发呆,姜仰北不是在教室等你吗?” “嗯……”她点点头。 沈骆瑶看她的表情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没有……” “那干吗这副表情?”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径直往教室走去。 卫朝阳从天台上走下来,路过走廊,沈骆瑶拉住他,“喂,知不知道最近申暖跟姜仰北怎么了?” “没怎么啊,什么事?”他想了想,没有把他们同居的事告诉她。 “我觉得申暖最近怪怪的。” “是么……”卫朝阳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地走开了。 学校外停了一辆黑色的宾士。车里的人看到申暖和姜仰北从门口走出来,缓缓按下了车窗。 “申暖!”唐书喊道。 申暖抬起头,姜远航的脸半隐在车内,姜仰北并不意外,只是静静握住了申暖的手,“我们走。” 他拉起申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唐书一怔,推开车门追了上来。 “你们去哪里?” “回家。”仰北头也不抬便说。 “等一下,你们回哪个家,都三天没回去了,到底怎么回事?” 姜仰北漠然地看着他,“我们回自己的家,是我们两个人的家,跟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申暖皱了皱眉,回过头,发现姜远航正看着这里,侧脸倔强得有些孤独。 唐书看着申暖,“你也不要回家了?” 她低下头,“那里本来就不是我的家……” “你忘记和姜歆的约定了?” 申暖怔了一下,睁大眼睛。 姜仰北揽着她的肩膀,“走吧,不用理他们。” 两个人径直离开了,唐书无可奈何地,又回到车里。 姜远航扬手止住他想说的话,“行了,我都看见了,回去吧……” 黑色的轿车很快没入路的尽头。 回到家,谁也没提刚才的事,姜仰北依旧和前两天一样,做好饭,收拾桌子,什么事都不要申暖做,她只能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 吃饭的时候,仰北看申暖不说话,伸出手摸摸她的额头,“不舒服吗?” 申暖吓了一跳,赶紧往后一退,“没有,我很好。” “你脸色不好。”他放下筷子走过来,“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申暖站起来,避开他的手,“我真的没事。” 姜仰北的脸色黯然下来,“申暖,你在逃避我?” 她摇头,“怎么会……” “你说谎的时候,从来不看人的眼睛。” 申暖一怔,掩饰地低下了头。 “为什么要避开我?我让你感到厌烦了吗?” “不是。” “那么你想离开我?” “不是。” 姜仰北沉默了,他看着申暖许久,“如果你是为我爷爷的事烦恼,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去别的城市,去国外,或者去你的故乡,你比较喜欢哪里,我们就去。” 申暖终于抬起了头,“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很好。” “但是你不开心。”并不是看不出来的,搬到这里来以后,申暖沉默了太多,“申暖……为什么要这样呢,我们以前不是很好吗,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不要去管那些不相干的人,就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可是那不是不相干的人,在这里,有你的爷爷,你的妈妈,还有你的朋友,我们怎么能说走就走,而且,这根本不正常。”“为什么不正常?还是说,你觉得是我不正常?” “我不是那个意思!”申暖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们两个人是在一起没错,可是这世界并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就这样离开,难道你不会舍不得?” 姜仰北看着她,目光渐渐地冷了下来,“申暖,你在舍不得谁?唐书?朝阳?谢小顺?还是方宇?除了我以外,你还有多少人是放不下的?” “我……” 他摇着头,痛苦地退了一步,“你已经受不了我了是不是,现在站在这里的我跟你原本想象中的不一样是不是?你觉得自己被束缚了是不是?我的保护让你觉得窒息了是不是?你觉得我跟我妈妈一样有病是不是?” “仰北!”申暖上前一步。 “走开!”姜仰北挥开申暖的手,冷冷地退到门口,“既然你那么不开心,我回去就是了,你……好好保重!” 他转过身,决绝地跑出门口,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申暖站在那里,许久,久到心口都凉了,才轻轻地笑了笑,“笨蛋……” 她笑着,蹲下了身子,泪水彷徨地自眼眶溢出,“我真的是个笨蛋……” 干涩的哭声回荡在房间里,一阵一阵,格外彷徨。 姜仰北跑出了小区,站在人工湖的旁边,突然有一股想要呕吐的冲动。 他靠着树干呕着,身后突然传来摩托声。 那天听了沈骆瑶的话以后,卫朝阳一直担心他们两个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谁想到刚来这儿,就看到姜仰北脸色苍白地站在路边,一直想要呕吐的样子。 “仰北?”卫朝阳愕然地下了车,“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申暖呢?” 姜仰北拉住他的衣服,“朝阳,带我回姜家!” “回去干什么?你脸色怎么这么糟糕?” “我没事,你带我回去,我要见我爷爷,他是申暖的监护人,申暖一定会听他的!” 卫朝阳一脸糊涂,“怎么回事?申暖怎么了?” “她不跟我走,朝阳,我很怕,如果她离开我怎么办,我很怕啊……”姜仰北的表情很痛苦,几乎就要这样哭出来,“不可以这样的,我必须把她留在身边,如果监护人换成我,她就会听我的是不是?你带我去,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她离开!” 卫朝阳愕然地睁大眼睛,他意识到,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姜仰北从头到尾都没有敞开胸怀对待这个世界,他只是将申暖禁锢在自己的世界里。 “朝阳?你不帮我吗?”姜仰北拉着他的手臂。 卫朝阳看着他,摇了摇头,“走吧。”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看着这样的姜仰北,卫朝阳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绝望。 回到姜家,卫朝阳被管家拦在客厅等着,姜仰北一个人冲进了姜远航的办公室,屋里却没有人。 房门轻轻地合上,仰北回过头,发现站在那里的是他的妈妈,穿着一身病服,刚从医院逃出来的姜芷姗。 “欣欣,你回来了?妈妈等你好久,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妈妈差点被坏人捉走了……” 姜仰北烦躁地打断她:“我不是欣欣,我是仰北!我是你的儿子!” 姜芷姗怔住了,“不可能,我儿子已经死了,我明明看到他死了,他的尸体,好多血,好可怕……”她皱着眉头,像是陷入了痛苦的回忆里。 “那不是我,那是我妹妹,死掉的是我的妹妹你的女儿姜欣!” 姜芷姗瞪大眼睛,“骗人,你们都骗我,我女儿怎么会死呢,你骗我是不是?”她疯狂地从身后挥出一把刀,“你骗我,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冒充我女儿,为什么要说我女儿已经死了?!你到底是谁?!” 姜仰北深深地看着自己的母亲,那一刻,他突然很想这样死掉,无法倾诉的感情,得不到回应的爱,是这个人生生斩断了他所有的亲情,既然永远得不到爱,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给他一个结束?! “从前,你就是这样用刀在我眼前自残和自杀,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拿刀对着我,既然这么憎恨我的存在,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不要生下我!” 姜芷姗听不懂他的话,只是狠狠地握着刀越走越近。 姜仰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杀了我吧…… 既然不能活,就给我一个结束…… 杀了我! “咚”的一声,伴着肌肤撕裂的声音,一刀落下,鲜血飞快地溅出了身体。 姜仰北躺在地上,怔怔地,低下头看怀里的人。 抱着他,申暖紧皱着眉,肩膀红了一片,血液流失得很快,最初的麻木过后,身体已经疼得不像话了,卫朝阳追了上来,看到这情形,先是一怔,然后夺下姜芷姗手上的刀。 仰北看着申暖,他的手上已经沾满了她的血,暖暖的,就像她的人一样,可是这温暖现在却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受伤? 仰北呆呆地看着她,眼前是一片空茫的血红。 “仰北……对不起……”申暖半睁着眼睛,艰难地说着:“对不起……” 姜仰北睁大眼睛,他突然明白过来,就在刚才,申暖冲上来,帮他挡了一刀! 卫朝阳走过来,看看申暖的伤口,“流了太多血,要赶快送她去医院。” 仰北听不到,只是伸出手,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仰北!你这样会伤到她,放手,我们要送她去医院!” 一旁的姜芷姗痴痴地看着这边,她的目光盯在申暖的脸上,那张苍白的脸唤起了她的什么回忆,看着申暖痛苦的样子,她突然抱紧了身体,像是想起了什么很恐惧的事,猛地冲上去,要将申暖抢到自己手中。 “还给我,把欣欣还给我!” 卫朝阳忿忿地推了她一把,抱起昏迷不醒的申暖就往外走,“仰北,你还待在那里干什么?你想看她死吗?” 姜仰北身体一震,看着卫朝阳怀里的人。 滚烫的泪,自身体流淌。 这就是被人保护的感觉吗,这就是失去的感觉吗? 申暖……我很痛,原来有种幸福,是来自于疼痛。 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姜远航和唐书赶来了医院。 卫朝阳上去给他们解释情况,而姜仰北,始终看着那道穿越生死的门,神情中竟带着一种觉悟和隽永。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手套上沾满了血。 “申暖的家属在不在这里?” 姜远航走过去,“我是。” “病人流了很多血,她的血型很特别,是rh阴性血,医院缺少这种血源,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从家属身上提取。” 姜远航愕然地皱起了眉头,“你刚刚说,她是什么血型?” “是b型的rh阴性血。”医生重复道。 姜远航目光一窒,颤颤地说:“我们,都是这个血型……” 姜家的所有人,都是这种血型…… 姜仰北站起来,走到医生的面前,平静地说:“用我的吧。” 卫朝阳怔住了,他突然想起离开姜家的时候,姜芷姗看着申暖的眼神,和口中不断呼喊的名字。 是谁说的,做母亲的,不管何时,都能认出自己的骨肉…… 血液沿着冰冷的胶管延伸到管道的另一头。 姜仰北侧头看着手术台上的申暖,整个世界仿佛无声,安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如果生命可以赋予,是不是能将我所有的血液给另一个人,只要她,活着。 好好活着。 而病房以外,姜远航正陷入一种极度的混乱。 为什么,她的血型会跟他们一样? 为什么,姜歆要收养这个孩子? 为什么,姜歆当初会离家出走? 为什么,在她离开以前,一定要将申暖交给姜家? 难道……他的孙女还活着?一直以来,都还活着? 太多的巧合和不解,姜远航糊涂了,他开始回忆十几年前那场没有结局的绑架案,那个面目全非的尸体,那个百分之九十九吻合的验血报告。 除了科学上的验证,再没有什么能够证明姜欣的死亡。 但如果那个报告是个错误,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的孙女或许还活着…… 医学上说,即使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吻合的dna,也不能完全断定持有者一定有亲属关系。 太多的疑惑,只有等申暖醒来。 姜仰北守在病床边,每过几分钟,就忍不住去探探她的呼吸,摸摸她的脸。感觉到那温暖还没有消失,才安心地又坐下来,然后,静静地看着她。 申暖…… 心里喊着,眼眶一热,想起白天的情形,泪水沿着脸颊滑过。 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我跟你,都不能食言。 所以,一定要醒过来…… 夜半的病房寂静无声,姜仰北的泪落在申暖的指尖,轻轻的一声,投入心底。 “对不起,那一刀伤了脊髓,加上失血过多,病人这辈子恐怕都不能醒过来了。” 主治医生哀伤地宣布着结论,有人抽气,有人悲伤,有人哭泣,人群中,只有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病床上的人,紧闭的眼睛,冰凉的身体,好像随时都要跳起来冲着你笑,可现在,却只能沉默着躺在这里。 既然不能再醒来,那么就永远睡下去吧。 我跟你,一起睡下去,就这样沉睡,然后,到另一个世界去。 刀光晃动在眼前,那只手,缓缓地接近了少女的脖子…… “啊!” 惊叹一声,姜仰北猛地睁开眼睛,正午的阳光淡淡地照进了病房,喘息着,很久很久,才意识到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 姜仰北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看着申暖的病床,空荡荡的,上面没有人! 浑身开始轻颤,发冷,梦里的恐惧一点一点地回到身体里,压抑着,不能呼吸。 这时,有人推开了病房的大门,卫朝阳探过头来,“仰北?” 他回过头,眼睛里盛满惶恐。 “别担心,申暖没事,她早上醒了,人在发烧,为安全着想,被送到加护病房去了。” 姜仰北松了口气,找回自己的呼吸,“为什么不叫我?” “你太累了,再不休息也该病倒了。”卫朝阳拍拍他的肩膀,“去吃点东西,回头再去看她。” 仰北低着头,许久,才开口说:“是我害她变成这样的,如果我不那么任性的话……” “别瞎想,有什么话,吃饱了有力气了自己跟她说。” 姜仰北静静点了点头,站起来,走到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脸色青白,唯有那双漂亮的眸子里依旧写着恐惧,他闭了闭眼睛,双手捧着冷水拍了拍自己的脸。 你还活着……真好。 这一刻,姜仰北感到一种剧痛后的困乏,心,终究是安定了一些。 隔着玻璃,可以看到申暖安静地躺在那里,脸颊因为热度透着嫣红,好在,有了活着的气息。姜仰北站在原地,迟迟不敢上前,他害怕靠近,怕推开那扇门,门内的一切都是幻觉。 病床上的申暖睫毛轻颤着,迟疑了一会儿,睁开了眼睛。 姜仰北看着他,轻轻地扯了扯嘴角。 止痛药的反应还没有过,身体麻木着,动弹不得。申暖眨了眨眼睛,转眸看去,天花板,床脚,玻璃窗,而后,是姜仰北疲倦的脸。 她看着他,回忆着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昏迷前最后的画面慢慢的回到眼前,是那个窒闷的下午,她冲出房间,拦了车飞快地往姜家奔去,心里涌动着,想起仰北走时的表情,彷徨着,似乎感到有什么不祥的事将要发生。 按响门铃,推开管家的阻拦,一鼓作气跑上了书房,就是有一股力量,让自己一定要赶到那个房间,然后,看到了仰北的脸,绝望地站立在刀锋下,绝望地等待审判和凌迟。 申暖拧了拧眉睫,看着正往门内走来的人,不觉松了口气。 还好,他没有事。 姜仰北穿着消毒过的病服,走到她身边。肩膀上的伤口很深,整个手臂都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曾经那么活泼的人,就这样怏怏地躺在这里,仰北看着,心里一阵疼痛。 申暖笑了,虽然还很吃力,只微微牵动了嘴角,可是那笑容,始终显得格外温暖。姜仰北终于明白到,原来这温暖并不是从她脸上显现的,它来自于申暖的内心,由内到外,渗透到身边所有人的心里,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这个人,并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她的光芒那样耀眼,张扬着整个天空,自由自在。 该怎样解释心中的感情,该怎样传达内心的不安,两个人靠得太近,越发清楚地看到彼此是分别的个体。 一年里的最后一天,护士在病房里给申暖拉线。 整整三十六针,密密麻麻地延伸在背后,本已习惯的刺痛感突然抽离,麻木后,背上反而感到一阵空虚。整型医院已经找好了,唐书再三强调,一定不能让身上留下伤口,申暖其实并不在意,但她怕仰北难过,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那一天后姜芷姗被送到了精神病院,走进隔离的时候,口里依旧不断地念着:欣欣,我找到欣欣了…… 姜远航看着她,手里握着申暖的验血报告。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无形的触手摆弄着人间的命运。 到底是谁让她离开,又到底是谁把她带了回来? 姜远航低下头,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姜仰北和卫朝阳走进房间,申暖挥动着还能动的那只手,一拳打在卫朝阳的肩膀上,“为什么你每次来探病都不带礼物?” 卫朝阳从身后提出一个哈密瓜,“小没良心的,没看到我专程从国外空运哈密瓜给你吃吗?” 申暖笑了,“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居然知道送礼物。” 卫朝阳和仰北都是一怔,“今天是你生日?” “对啊。” “你不是被捡来的怎么会有生日?” 申暖瞪着朝阳,“我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怎么不能有生日,姜歆说了我就是这天出生的,我想应该是捡到我的人告诉她的吧。” 姜仰北有些诧异地说:“我的生日也是今天。” 申暖一乐,“这么巧?!我们真有缘。” 真的只是巧合?卫朝阳倍感疑惑。 “等下我们去谢小顺工作的酒吧,他们说好了要在那里庆祝的,还买了一个很大的生日蛋糕。”申暖夸张着用单手划了个弧,“小顺的妈妈也渡过危险期了,真好。” 姜仰北看着她笑,也略微启动着嘴角。 这些天来朝夕相对,仰北比护士还要紧张地照顾着申暖,两个人虽然都没有再谈过什么,但有些东西,却自然而然地理解和释然了。 愉快地疯了一个下午,考虑到申暖是从医院跑出来的,大家都提前散了场。 和那两个人告别以后,卫朝阳准备去找姜远航,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渐渐地,已不再是怀疑,而是一种预感。他相信,姜远航一定已经有了答案。 雪已经停了,申暖和姜仰北沿着护城河往医院走着。 “你刚刚许了什么愿?” 仰北抬起头,“不是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申暖摸摸头,“对哦……” 姜仰北笑了,“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生日,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我也没有准备你的啊。” “那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仰北愣了愣,许久,才笑道:“好像是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不可以去数落自己的付出与得到,我们都该明白,那本与爱无关。 河岸的对面升起烟花,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去看。 “申暖。” “什么?”她抬起头。 吻,亲亲地,落在嘴角。 傍晚,回到医院,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往房里走,推开门,却见一个许久未出现的人物,突兀地,站在窗前。 “你们回来了……” 姜远航转过身,严肃地看着他们。 第8章 华灯绚丽,零点将至,奔波了一年的人们终于嗅到了新年的味道。 “砰”的一声,烟花点燃了天空,绚烂着,挥洒在天际。 两个人,用同一个姿势仰望着天空。 一个在天台,一个在走廊。 火花映红了他们的脸,光影间,眼里的迷惘越发地朦胧。 午夜的钟声如时敲响,绚烂灯火之下,姜仰北苍白地闭上了眼睛。 新年快乐。 可惜,吃不到年夜饭了…… 申暖笑了笑,转身走向走廊的另一头。 礼花在天空中依次绽放,热烈的声响映衬着城市的欣喜,唯独那一个身影,慢慢地隐没在黑暗之中。 许久,姜仰北下了楼,他推开病房的门,姜远航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 “申暖呢?”他问。 姜远航茫然地回过头。 看着空荡的走廊,姜仰北的心里一阵抽搐,是要失去重要的东西的预感,沉重地自胸口回响。 半夜里,谢小顺在医院里,守在他妈妈的床边。恍惚间,突然感到门口有人。 他睁开眼睛,看到申暖站在那里,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走过去。 “你怎么来了?”谢大婶跟申暖住的不是同一家医院。 “来跟你说新年快乐啊。”申暖笑着。 谢小顺摸了摸头,“真是的,明天我到你那儿再说不也一样吗?” 申暖耸了耸肩膀,“那我来看看你妈妈总行吧?” “行,当然行。”谢小顺胡乱笑笑,“我去给你倒杯水。”他提起开水瓶,发现里面已经空了,“糟糕,我去食堂灌,你先坐坐。” 申暖点点头,看着他走开,才在谢大婶的床边坐了下来。 手术过后,昏睡过久的脸有些浮肿,只是脸上的颜色比之前好了很多。 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你解释,但现在我能够肯定,你是我的孙女,嫡亲的孙女。 现在坐在这里,申暖只要想起那句话就想笑,本是期待了整个童年的事,得到答案的那一刻,却像听到了全世界最无厘头的笑话。事实上当时她确实笑了,一直笑到泪都流出来的,手掐在脸上还能感觉到疼,然后确定,这不是梦。 她,申暖,是姜仰北的妹妹。 多么讽刺的事实。 谢小顺换完水回来,申暖已经不在了,屋里安安静静的,好像根本就没人来过, 他眨了眨眼睛,怀疑刚才是不是做梦。这么晚了,申暖不可能过来啊。 谢小顺傻笑,回过头想继续睡觉,走到床边突然发现桌上多了一个袋子,打开来发现是一张银行卡,纸条上写了密码,末尾留了一个“暖”字。 谢小顺猛地一阵激灵,彻底地醒了过来。 他跑出了医院,四处看去,却没有看到申暖的影子。 那一刻谢小顺突然有一种预感,也许,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看到她了。 谢小顺的预感没有错。 申暖不见了,就像当初姜歆失踪一样,彻底地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姜仰北仿佛早已料到,他对着身旁的姜远航,淡淡地笑了。 “你知道吗,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恨你。”他说完,走出了姜家的大门。 天空默默地笼罩着仰北的身影,是灰白的素描,纠结了跳跃的时光。 这一年的春天经历了一次倒春寒,直到五月,阳光才渐渐温暖起来。期末将至,二年八班换了老师,很快面临着分班考试,黑色的高三即将到来,所有人的情绪都显得沉闷。 人始终是容易遗忘和习惯的动物。 渐渐地,大家都已经习惯了申暖的消失,习惯了慵懒地在后面安睡的卫朝阳,也渐渐习惯了他身旁永远空缺的那个座位。只是偶尔,一个转身,一个回头,看着教室的最后一排,不经意地想起曾经某个时候,在那里,曾有个笑得很暖的女孩和凶狠的卫朝阳打打闹闹,而那个俊秀的少年,总会很温柔地注视着那个女孩的笑容。 一切仿佛回到了申暖之前的时光,只是一些东西还停留在人们的胸口,挥洒不去。 姜远航没有强迫仰北回家,他仿佛已经意识到,过去那种强硬的,想要操纵和控制的手段和处事方法也许并不适应于生活。他已经错了半生,纠结辗转,换来一个错误的结局。 姜仰北依旧沉默,书写,画画,有时会去护城河散步,走到最初的那个地方,想起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的情形,苦涩地笑。 他已经很久不笑了,苦乐悲喜只在回忆里,静静地生活,静静地遗忘。 在这个世界上,原来真的有注定得不到的东西,无法完成的事情。 因为我们,从来就是生活在一个广阔的世界里,却被狭隘的道德条例紧紧束缚。 没有人能逃得了命运,大话西游里的紫霞仙子会信誓旦旦地说天最大,有老天爷给我做主,我怕什么?可是最终,她也会落寞地躺在至尊宝的怀里,微笑着说,原来,我猜中了那个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 到底是哪里错了呢,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如若所有问题都能够给一个答案,那,便也不再是人生。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是暑假。美术协会的人邀请姜仰北参加画展,他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卫朝阳知道了这件事,去了姜仰北的家里。 房子始终没有变过,包括申暖的那个房间,卫朝阳坐在沙发上,沉默着打量这这一切。 姜仰北自厨房端出一杯水,“找我有事吗?”他淡淡地问。 卫朝阳一阵恍惚,仿佛又看见了很多前那个蜷缩在角落里默默无声的姜仰北,明明平静得完好无损的面容,却始终散发着一种伤痕累累的死气。 有多久没有跟他好好谈过了? 卫朝阳觉得自己越来越弄不懂仰北的内心。过去的他虽然绝望但总还是愿意在他面前倾诉忧愁,如今的姜仰北却将自己彻底地塞进了壳里,连一点喘息的空间都不留给自己。 卫朝阳看着这样的仰北,心中一阵刺痛,“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姜仰北怔了怔,困惑地问他:“我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无法回答。 “你还没回答我,突然找我干什么?” 卫朝阳放下杯子,“我听说你拒绝了美术协会的邀请。” “那个啊,我不太感兴趣。”姜仰北无所谓地说。 “你现在对什么感兴趣?” 仰北看着他。 “除了整天待在这个房子里,你还对什么感兴趣?”卫朝阳放高了语调。 姜仰北偏过头,“你太激动了,别这样。” “仰北,你到底是怎么了?申暖走了,难道你就不要生活了吗?” 毫无预备地听到这个名字,胸口像被什么蛰了一下,“谁说的,我不是很好吗,跟以前一样……”强颜欢笑着,在那个人出现以前,他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吗? 卫朝阳站了起来,“你觉得好?”他紧皱着眉头,“你有没有算过,你到底有多少个月没有出过门,有多长时间没有见过人,又有多久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你有没有照过镜子,看着自己的时候,还认不认得清自己的脸?!” 姜仰北微微睁了睁眼睛,目光很快又黯淡下去,“你在说什么呢,我每天都有去超市买东西,而且现在,不是正在跟你对话吗?” 卫朝阳的目光变得阴沉,一言不发,紧紧地盯着他。 姜仰北站了起来,“如果你没有什么要说的那我去画画了。” 他真的走进了画房,关上门,然后再也没有出来过。卫朝阳一直坐在客厅里,许久,听到了房内传来的低低的嘶吼,从胸腔一直抵入喉头的痛楚,压抑地回荡在空荡的房间内,卫朝阳推开门,举目望去,天花板,墙上,地面,所有能摆放画纸的地方,全部是申暖的画像。 每一天,只有画着这些东西才能呼吸,每个晚上,只有躺在申暖的床上才能感到窝心的温暖。压抑了太久的痛无处宣泄,轻咳着,化作一口血,落在地面。 “去找她吧,仰北……”卫朝阳跪在了他的身边,“去找她,好吗?”是相伴了十几年的兄弟,无论如何不能看着他倒下,无论如何,他只要他活。 姜仰北抬起头,颤颤地哭泣着,“她还会再回来吗?就算回来了,她还会再跟我在一起吗?朝阳……告诉我,血缘这种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却不能在一起,道德这种东西,是为了破灭谁而建立?人与人相爱至交合,难道只是为了繁衍后代? 姜仰北不明白,彼此相爱,这样简单的事,为什么就是不能得到幸福?如果是以前,他大可以带着申暖远走高飞,不是为了谁在一起的,因为爱,所以不能分离。他已经任性过一次,结果换来了整整三十六针,刺痛地扎在申暖的背后,他的心底。不能动,怕一个自私,就换来两个人的万劫不复,如今,除了等待,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日子仍在继续,唯有自己的时间,永远停在了那个人走的那一天,这是个作茧自缚的时代,即使感情,也没有人能够拥有真正的自由。 卫朝阳喉头发涩,他说:“你到底在害怕什么?难道那次以后,你还是不知道自己对她的重要性吗,你以为痛苦的只是你一个人吗?任她走掉,自生自灭,害怕失败和失去,永远只是畏畏缩缩地躲在这里,可你有没有想过,申暖也是一个人,就这样放弃,你甘心吗,就这样丢下她,你不会感到羞愧吗?”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姜仰北悲愤地喊着,声音再次软了下来,“我还能够怎么办呢?” “仰北,你真的在乎你是她哥哥这个事实吗,你所爱的那个人,是申暖,不是她的身份不是吗?”卫朝阳认真地说,“你明明知道自己不可以离开她,既然已经羁绊得那样深了,何必勉强自己在乎其他人的眼光?” “朝阳……”姜仰北震惊地看着他,“难道你不会看不起我吗?” “如果你继续逃避下去,我想我会。” 姜仰北依旧大睁着眼睛,许久,抱住了这个永远为着自己着想的兄弟,“谢谢你……朝阳,谢谢你……” 卫朝阳笑了,他真的是个很简单的人,只要重视的人能够开心,他就幸福,如今最重视的两个朋友出了事,他没办法就这样看着。 还有什么比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更重要的事呢,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太多的戒律和法则,可法律不能给人幸福,道德也不能。 只是两个相互牵绊的人在一起这么简单的事,到底妨碍到谁,又伤害到谁了呢? 所谓博爱平等,原本也只是为了大势所趋而呼喊的信仰。 所有人都沉默着,所有人又都忽略了一个疑点。 如果申暖就是姜欣,那么,当初是谁将那个面目全非的尸体放到了姜芷姗的眼前? 夏至,蝉鸣声充斥了窗前的树丛。一双擦得透亮的皮鞋,踩上了姜家大门前的阶梯。 姜远航在书房里打着瞌睡,窗沿上,那个早已枯黄的草蜻蜓静静地随着轻风晃动。 管家敲响了姜远航的房门,“老爷,外面有一位先生要找您。” 姜远航睁开眼睛,恍惚地问:“谁?” “他说他姓方。” 姜远航一怔,转过了靠椅,“把他带上来。” “是。” 十秒钟后,一个清秀淡然的男人走进了他的书房,“我叫方宇,不知道您还记得我吗?” 方宇……姜远航回忆着,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姜芷姗和方清的婚礼上,那个用蔑视的眼光瞟过自己的少年。 “你是……方清的弟弟?” 方宇笑了,“看来,你的记性很好。” “你来找我干什么?!”姜远航的语气并不友善。 “不用那么紧张,我不是来找麻烦的……”他泰然地坐了下来,平和地说:“我来这里,是想和你聊聊关于姜欣,或者说,是申暖的事。” 姜远航皱起眉头,僵硬地吐出一句:“你说。” “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哥哥策划绑架的事,其实,那是我们家里的主意,我们并不是真的想讹诈你们姜家的财产,只是不想让申暖在你们这样暴戾的环境中长大,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她原本就是我们方家的孩子,被你和你的千金强硬地过继冠了姜姓,而我的哥哥,只是想让自己的孩子有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能够像普通人一样健康成长,所以才设计让她脱离姜家……” “荒谬!”姜远航打断他,“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些什么,那个尸体的威胁是事实,绑架也是事实,而且申暖是被一个和尚拣到的,怎么可能是你们的主意?!” 方宇并不惧怕他的盛怒,依旧平静地答道:“那个尸体是从医院买来的,化验报告也是假的,我们买通了那里的医生,为的就是让你以为那孩子已经死了,不再追究,可是最后,你还是害死了我的哥哥。”他沉默了一下,继续说,“至于当时把申暖带到山里的那个和尚,就是我本人,没有人规定和尚不能还俗,虽然我现在不像。” “不可能,这一切,怎么可能是你们策划的?” “瞧不起姓方的人,还是觉得自己被嘲弄了?那么你该怎样解释,为什么你的女儿姜歆离家以后会到那个小镇上当起了申暖的养母?她是在帮你们还债,将我哥哥害死在监狱里的债。” 姜远航怔住了……移花接木,难道,真的是他们将申暖带走了?这一切,难道都是死去的方清的报复? 方宇看着他,“也许你觉得不能接受,但我们都很庆幸那孩子能和姜歆一起平静地度过了那么多年,至于让她回来那也是姜歆的主意,她离开之前说过,申暖一直想要一个家,这是我不能做到的,我哥死后,我的父母都受不了打击相续去世,我没有把握能照顾好申暖,所以只能相信姜歆的话。也许,申暖已经坚强到能够在姜家好好生活,毕竟,姜芷姗才是她的亲生妈妈……” 姜远航屏住了呼吸,许久,才开口问道:“为什么你现在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隐瞒了一个事实,明知道申暖和姜仰北是真心想要在一起的,你却故意隐瞒了姜仰北身世的事实。姜芷姗生下申暖的时候是难产,她根本不可能再生另一个男孩。而迫切想要男子继承家业的你怂恿她在孤儿院收养了一个男孩,并且是千挑万选的,同样拥有稀有血型的姜仰北,他们根本不是兄妹,更不是什么龙凤胎,这件事如今除了你和我外并没有任何人知道,现在他们相爱了,你却没有告诉他们真相,你在以你的自私破坏他们的幸福,这一点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你……到底想怎样?” “永远忘记申暖的身份,好好对待姜仰北,并且,永远不要阻饶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为什么……你?” “之前我和姜歆都错了,我们一直以为申暖需要的是真正的家人,但现在看来,她更在乎的是姜仰北这个人才对,我的愿望很简单,只要她能够幸福,其他的事,我都可以不在乎。”包括,哥哥的惨死。方宇笑着,他想,这,一定也是哥哥希望看到的。 姜远航低下了头,“我必须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 方宇笑着站了起来,眼角不经意地飘过那个草蜻蜓,“那个,是申暖做的吧?” 姜远航一怔。 “是姜歆教她做的。”他说着,转身往外走去,姜远航回过头,望着窗沿的蜻蜓,心头,一阵涌动。 风吹起窗帘,浮现着窗外景色,天空是深蓝色的,高而深远。 清秋,黄色雏菊遍布了整个花田。 方宇从窗口伸出头,冲着院子里的那个人喊道:“吃饭了,还不回来?” 申暖转过身,笑着跑了过去。 方宇是在两个月前遇到申暖的,那时她正在一家花店打工,他把她带到了自己的庄园。申暖终于知道方宇身上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只是隔了那么多年,实在难以想象这个清秀的男人当年光着头当和尚的样子。 在外闯荡了这么久,申暖成熟了,也乐观了,她已经渐渐接受了自己是故事里的那个姜欣的事实,听到方宇说仰北的事,她并没有太惊讶,心里很平静地说着:嗯,原来是这样……那个时候,申暖才知道原来并不在意姜仰北和她的关系,也许下意识里早已认为,即使真的是那样,还是改变不了她喜欢仰北的事实。 在这个世界上,无法控制的事,有命运,也有感情。 申暖并不是一个会凭着一腔热血决定方向的人,她的感情总是来得细腻,却又深沉。 与性格不相符合的反差,也许,正是她可爱独特的地方。 大雨过后,天空变得明快起来,申暖在房里收拾东西,方宇走过来。 “又要去那里啊?” 她点了点头,“去吸取新鲜空气。” 方宇笑笑,“不是去找仰北?” “谁说要找他了。”脸一红,她有点不自在。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方宇又笑。 申暖瞪了他一眼,突然问:“其实,你当初为什么要去做和尚啊?”她一直觉得奇怪,方宇这个人放在社会里也算是条件上等,为什么就是一直没有女朋友。 方宇耸了耸肩膀,“失恋了,受不住打击……”他说得轻描淡写。 “失恋?你恋谁啊?” “姜歆。” “啊?”申暖诧异,怎么会是她?“姜歆不喜欢你吗?” “她喜欢我哥。”方宇笑着说,“只是我哥不知道,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申暖怔住了,想着姜歆对自己的好,突然明白为什么她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神时常恍惚着,仿佛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深沉久远的爱情,而且就在自己的身边。她开始明白为什么当初方宇把自己交给姜歆以后就再也没有来找过她们。 原来,这是个为爱走天涯的男人。申暖笑了,“没想到你这么痴情。” 方宇也笑,“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 最初只是单纯的一瞥,带着一点懵懂和好奇,少时不想,原来一个人用自己的一生去爱另一个人,是一件这么艰难的事,不知不觉之中,这种眷顾竟已成为习惯,就这样一路走来,忘记了还可以去爱别人。 申暖看着他,突然觉得自己和仰北的分离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明明都还活着,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在一起的机会呢? 火车在田间飞驰,申暖抬起头,望着漂移的天空。 再次踏上青石街,姜仰北一阵恍然。 四个月前,曾来这里寻找那个人的踪迹,那时的她并没有回来过的消息。 循着记忆找到谢小顺的家里,谢大婶看到他,喜上眉梢,“小顺,快出来,你的朋友来了!” 谢小顺匆匆忙忙地从屋里钻出来,“是你啊?!快进来快进来。”说着,亲切地拉着他坐在板凳上。 谢大婶笑着敲他的头,“急什么,先去倒杯水给人家喝。” “不用了……”姜仰北推拦着,“不用那么客气。” “用的用的,你是我大恩人。”谢妈第一次听说仰北是姜家长孙就把他当恩人了,因为她那次住院是姜远航帮的忙。 姜仰北一听恩人两个字就头疼,“别这么说,那是我爷爷举手之劳,您不要挂在心上。” “要的要的,我们小镇可就是你们那举手之劳保住的。”谢小顺也笑着跟上来说,“来,喝杯水,走这么远的路累到了吧。”“还好。”姜仰北淡淡地笑了笑。 聊了一会儿,谢大婶乐呵呵地进去煮饭,剩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聊开了。 “仰北你真变了。”谢小顺打量着他说。 姜仰北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他。 “你大概不知道,以前的你站在人前感觉特遥远,浑身上下孤清得带着仙气,那时候我连话都不太敢跟你说呢。不过这次见到你,感觉亲切了好多。” 姜仰北尴尬地笑了笑,“是吗……” “是啊是啊,那时候你只跟申暖说话,其他人都不怎么理,而且每次我跟申暖站一起你看我的眼神都冷冰冰的,我还以为你挺讨厌我,伤心了好一阵。”谢小顺说着,见仰北的眼里突然一阵忧愁。他想了想问:“还是没遇到申暖吗?” “嗯。” “那个家伙太没义气了,这么久了居然连看都不回来看看!等她回来我非好好骂她一顿!” 看着谢小顺义愤填膺的样子,姜仰北淡淡地笑了笑,“我想在这里待几天,可以吗?” “当然可以,就住我家吧,我老妈什么都不好就是饭做得好吃。” “不用了。” 谢小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对啊,你可以去申暖家里。那至少还是在我家吃饭吧,你自己弄也挺麻烦的。” “嗯,谢谢。”这一次,姜仰北没有拒绝。 谢小顺笑了笑,忍不住又是一阵抱怨:“真是的,你都知道过来看我们,申暖那家伙居然还好意思在外面乱混。” 姜仰北没有接话,看向屋外,一缕寂寞滑过眼眸。 朝阳已经露出半边脸。申暖站起来,突然觉得刚刚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仔细听,却又什么也听不到了。 伸手去取背包,想着下一步要去哪里,转过身,却突然撞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紧密得近乎窒息的拥抱,浓重得不名所以的呼吸。熟悉的温度和发香包围着身体、 申暖张大眼睛,胸口有什么东西涌上喉头,哽塞着,窒得发疼。 “终于……找到你了……”姜仰北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 “仰北……你怎么会在这里?”申暖疑惑地问着。 姜仰北缓缓地松开手,望着眼前这张从未改变过的面容。 握着她的手,姜仰北笑了,“你不是说你所向往的是所有能够接近天空的地方吗?” “我所向往的地方?”申暖不解地看着他。 “就在这里……”低下头,深深地吻上了她的嘴唇,像是要宣泄所有的惶恐不安,努力地,确定着她的存在。 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开始重重地喘息,百米高的山顶,空气终究稀薄。 申暖涨红着脸颊,“你,你,就是为了做这个找我的吗?!” 姜仰北看着她,“如果我说是呢?” 她一怔,面对着他的认真,无法回答。 姜仰北再次靠近,“我所喜欢的人并不多,会想要亲吻拥抱的只有你一个,我爱你,也许有一天还会做出更过分的事,但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你会因此感到讨厌吗?” 申暖怔了怔,近乎告白的话,心跳一阵加速。 姜仰北依旧凝视着她,不管她愿意与否,既然找到了,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给她逃避的机会,“如果你不能做出选择,那么,我来替你选择就好了……” “为什么?这种事不是该我自己做主的吗?”申暖皱起眉头,想要夺回自己的自主权。 “因为你是胆小鬼,而且又很迟钝。” “我哪里胆小了,再说这种事和迟钝有什么关系,换成谁都要考虑清楚吧!”她气呼呼的,仿佛又要喷火了。 姜仰北笑了笑,摸着她的脸,一阵恍然,“申暖……我真的找到你了吗?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温柔,申暖尴尬地眨着眼睛,“我好得很,能吃能睡,还很健康。”她仓促地回答,就没想过猪也是能吃能睡,还白白胖胖。 “是吗……原来从我身边逃走,你还能过得这么好啊?”姜仰北笑眯眯的,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在申暖的脖子边晃来晃去。 猛地打了个冷战,申暖突然觉得他的笑容充满前所未有的杀伤力,不由自主地摇着头,“也不完全是,只是有的时候,有点郁闷。” “一定是很想我吧……我能够理解……”那只手终于离开她的脖子,申暖的额上已经挂了一滴冷汗。这家伙,绝对是双重性格! “如果我今天没有在这里遇上你,你准备去哪儿呢?” “去找谢小顺吧,好久没看到他了。”她毫无心机地说。 姜仰北随即接道:“原来他对你来说比我还要重要一些啊。” “谁说的?!”申暖吓了一跳,“我是不敢找你。” “为什么?” “发生了那么多事,心里觉得怪怪的。” “你还在介意我们是兄妹的事?没关系,不结婚我们也可以在一起的。” “也不是,我是说……”申暖说着,突然回过神来,“你刚刚说什么?结婚?” “如果你坚持的话找个认可的国家结婚也可以。” “不是这个!等一下,你刚刚说了兄妹吧,难道没有人告诉你我们其实没有血缘关系吗?” 姜仰北愣了一下,“不是兄妹?那更方便了,等到了法定年龄就可以直接办手续了。” 申暖一脸黑线,怎么说来说去还绕在结婚这个话题上,而且这家伙居然还不知道他们身世的事,即使这样居然还敢来找她,还说出那些不负责任的话,这人的思维方式,果然跟她不是一个次元的! 胡思乱想之间,姜仰北已经牵着她的手,“走吧……” “去哪儿?我不结婚!”申暖冲口而出。 “你才十七岁,想结婚也不行吧,还是说,你等不及了?” “怎么可能!”可恶,为什么她要被牵着鼻子走啊?申暖怒视着仰北。 他不介意地笑笑,拉着她往前走,申暖气呼呼地想要甩开他,可是,忽然之间却感到他手心的颤抖,抬起头,愕然地看到了他侧脸上的泪痕,是藏匿在笑容之下,沉淀了长久的惶恐…… 胸口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击着,申暖闭了闭发疼的眼眶,跟上他的脚步。 害怕被你看见我的孤独和软弱,离开挚爱的痛苦,仅此一次,我已再不能承受。 请让我就这样陪在你的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直到我能够成为你的天空,守护着你,自由翱翔。 也许放开你你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原谅我,此生,无法放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