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天下》 写古装最难…… 莫霖 这还真是莫霖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心里不断发出的叹息…… 不知道其他坐着在写古装时怎么想,但莫霖真的觉得,古装稿最难写,牵涉到特定主题、角色、职业的古装稿更是难写。 不过先别说故事本身,写这本稿的时候正是隆冬,天寒地冻,常常早上、深夜赶稿,没写几行,立刻停下来喝口热水,不然就是双手摩擦生热取暖。 最苦的反而是写古装故事本身,先别说剧情,光是用字遣词,行文布局,莫霖觉得便不能如写现代故事一般随意,或许是莫霖无法突破自己心中对古装故事设定的框架,总觉得写古装故事时,还是存在一条界线不能穿越。 例如,有些字词,在古装故事里就是不能出现。 有时莫霖自己读一些历史小说,看见一些“时髦”的字词,心里总是觉得唐突,往后要再读下去也就存在疙瘩。 因此莫霖自己在写古装故事时,总以此提醒自己,千万要小心;但也因为这样,写起古装故事不能如现代故事般随意舞文弄墨,想到哪写到哪,总要想想脑袋里想到的字词是否适合用于古装故事。 再者,就本文的故事而言,也存在一些困难——本书要写的女主角并无什么不同,在许多古装故事中可谓常见;但本书的男主角是个很特殊的男主角,有很特殊的家世背景、职业设定,与许多古装故事的男主角大不相同。 为了写这个男主角,莫霖开稿前花了许多时间找资料,这里头有些资料未必能纳入故事中,成为实际的情节,但还是裨益颇多,也让莫霖长了许多知识。 大部分生硬的背景知识,在写作时无法纳入,甚至必须排除,更甚必须写出与之相反的剧情,有时是为了剧情需要,但莫霖也承认,有时候这也是出自莫霖对这些专业知识的认识不够。 许多有关历史的背景知识,实在需要大量阅读的累积,才能在丰足的大脑知识库中,构筑堪用的小说背景,这一点莫霖实在需要检讨,许多时候莫霖仍有不足,仍需要更加努力。 但就这一点来看,古装也确实比现代故事难;古代故事的背景知识,有时不是我们这些现代人所能理解的。 古装故事的完成实在困难,莫霖创作至今,这是第三本古装故事了,往后肯定还有机会,希望各位读者多给莫霖意见,让莫霖更进步。 另外要说的是,莫霖在前一本故事的序里说过,莫霖开始喜欢在小说里偷渡一些莫霖本身的人生观、哲学观。这一本也不例外,至于是什么人生观、哲学观,既然是“偷渡”,莫霖也就不明讲了。 很多时候莫霖总觉得有写出来,莫霖觉得自己有表达到就好了,未必真要言明。能看懂的、能体会的,便与莫霖有缘,是同道中人;不能看懂的,或许是莫霖文字技巧仍待加强,也或许是因为各位读者与莫霖并非相类之人,这也没差,这世界上本来就不会也不该都是同一种人。 谨以此心得,与大家分享。 % % % 此书问世时,恰好农历新年刚过,新年伊始,在此跟大家拜年,祝大家新的一年快乐顺意。 此书要在书展上市,因此写稿前出版社一再追踪,让莫霖深觉压力颇大,不过压力大某种程度才能做好事情,至少莫霖自觉此书已尽力,是好是坏,一切交由读者公评。 首先需要感谢的当然是编辑,此书历经日夜不停赶稿,初稿虽然故事已然完整,但错字肯定连篇,多谢编辑大力斧正。此书问世若能完整无暇,编辑当居首功,不能埋没编辑的功劳。 再来就是各位读者了,赶稿时正巧碰到莫霖的期末大战时期,每天除了写稿,剩余的时间都留给读书、写报告,昏头转向,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 但此时,莫霖竟接到读者的祝贺卡与明信片——一个是土城的瑞萱,谢谢你的明信片,上头写了满满的字,我很喜欢,还有,我会去对奖的,至于对什么奖,这是我跟瑞萱的秘密,其他人不能知道;另外一位读者,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卡片上没有写,只署名“阿轩”,但也谢谢你的卡片,我收到了。 写作这些年,第一次收到读者来信,莫霖真的很讶异,很惊喜,谢谢各位读者的鼓励,这对莫霖真的很重要,更是一股激励莫霖向上的动力。 莫霖会继续加油的,谢谢各位读者这些年来的支持与鼓励,有你们真好。 最后,还是一句老话,有什么意见,都可以到出版社网站上去说喔!莫霖一定一定会上去看的。 好了,往后翻,看小说吧! 楔子 一心一意,屏气凝神,针从缝里穿,线往虚处引…… 窗外昏昏暗暗的,虽是白日,却彷若日落在即,没有鸟语、不闻花香。他的心跟着沉着、也悬着,口里喃喃念着那早已融入骨里、髓里的针织技法,脑海里的思绪却早已飘远。 放下手中的书,他站起身,看向窗外,那是他熟悉的庭院、熟悉的沈家、熟悉的锦绣署,应该是个让他入定无杂念的地方,但此时此刻,他却心烦意乱。 庖丁解牛自有法,锦绣天下全应心……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他知道是谁,又宁愿不知是谁;知道传来的是何等讯息,又宁愿自己永远毋须面对。 “少爷,李公公马上就要来宣旨了。” “我知道了,立刻就过去。”身上早已穿好官服,只是个小小的锦绣官,掌握皇室贵冑与满朝文武的冠冕服饰,说重要,却一点也不重要。 官大官小,他不在意,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官小依然是做大事。 踏出书房,脚步沉稳,脸上并无太多表情,这本就是他的个性──从小,他就知道自己将来的出路,要掌握整个沈家、整个锦绣天下,甚至必须与当权者打交道。 爷爷与爹亲总教他,藏拙而不争锋,方为保命之道。 他将如此庭训谨记在心,甚至身体力行。一直以来,锦绣署的锦绣官沈力恒虽然掌握了富甲天下的沈家,却始终低调处世。 唯独一个人,让他第一次想争。甚至到此时此刻,他更无法压抑那种想要争夺、想要占有的心情。 锦绣署开中门,迎圣旨。 当家主子沈力恒跪在中门前的庭院上,所有沈家与锦绣署的人都跪地迎接──没来迎接的不是无礼,而是不配。 “锦绣官接旨。” “臣沈力恒跪迎圣旨。” 宣旨的李公公缓缓卷开黄色卷轴,语气抑扬顿挫。“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将开阳公主下嫁抚威将军伍士康,着令锦绣署赶制公主嫁衣与驸马礼服各三套,以及各色冠冕配饰,由锦绣官沈力恒全力督造,不得有误,钦此。” “臣遵命,臣必将全力以赴。”磕头跪拜,迎谢皇恩,心却异常疼痛,他起立迎接圣旨。 李公公终于露出笑容,了却宣旨这等重责大任,心里如卸下一块大石。 将圣旨交给沈力恒,“沈家的锦绣天下名闻朝野,皇后都说,这要没了沈家,这皇室上下、满朝文武,可失色不少。” “皇后过奖了,臣不敢当。” “这公主的嫁衣,就要偏劳锦绣官你了。” 沈力恒打恭作揖,语气沉稳,谦和有礼,“不敢,力恒为臣子,既食君禄,自当全力以赴,说偏劳,不敢。” “你也别跟我客气了,力恒。你是我信得过的人,每次内务府交办的事情,不管是龙袍督造,还是凤冠编制,你都办得有声有色,技术好、功夫好,万岁爷跟娘娘看了都开心。” “谢谢李公公。” “我当你是自己人,你也知道这最近朝里的事,开阳公主的嫁衣,算算这次是第三次了,可总没个好结果,希望这次可以顺利。”话中带着遗憾。 短短半年内,开阳公主的婚事就败了两次;现在,是皇帝第三次让开阳公主下嫁。 这些,他当然都知道。嫁衣,他亲手缝制了两次…… “你算计算计,什么时日进宫见公主?” “是。” 再交谈了一会儿,李公公就要回去覆旨;沈力恒将人送出锦绣署,回过头,手里依旧握着圣旨。 “小虎子,将东西收好。” “少爷,这次又要……”重头再来吗? 知道他说什么,自己心里有数,却不愿再多说,只能点点头,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 交办了准备事项,要下面人立刻展开前置作业。公主的嫁衣,不容随便应付,从布料材质,到刺绣功法,甚至到绣线的选用,都要讲究。 但在过去,除了龙袍由锦绣官亲自织造外,其余的都交由各织房去负责,但就这开阳公主的嫁衣,前两次都由他亲手完成。 他似乎想藉此表达什么…… 那个傻女孩是不可能抵抗的,她没有自己,只有亲娘的殷切期望、只有亲爹的命令,要她嫁就嫁,她从不为自己想,也从不为他想。 反复第三次,她不苦吗?但他很苦啊…… 回到书房,一旁突有小厮奔来,气喘吁吁,对他说着,“主子,二夫人说要见您。” “魏婶不是正在休养吗?”因为病重,所以卧床休养。 “刚刚突然醒了过来,说一定要跟您说话。” 沈力恒叹口气,转身往魏婶房里走去。虽是喊着魏婶,但她并非沈家的人──魏婶的夫婿魏叔是爹的贴身护卫,就像他跟小虎子一样。从小他就喊她魏婶,爹娘都过世后,她也成为沈家唯一的长辈。 脚步不敢多作停留,沈力恒立刻赶到魏婶居住的地方。整个沈家与锦绣署相连结,前为官衙,后为家宅,占地广袤,可谓幅员辽阔。院落与院落相区隔,每个院落都有自己的门户,自成一格。 沈家未任官前,本就是富豪之家,掌控了天下织锦刺绣技术,在各地都有帮办,甚至还设了六大织造局。 沈家靠着独步的技术,在大江南北独占了织锦事业的山头。本朝立国之后,开始帮皇室造龙袍,因此声名大噪,最后甚至任官,掌控了锦绣署,担任锦绣官,且此官世袭罔替,仅由沈家人出任。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反而是乡野奇谈,听说沈家的织绣技术,关乎了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的兴亡…… “魏婶。” 不过才五十岁的妇人躺在床上,终于看见了沈力恒,她很是高兴,努力撑起身子,想看清楚眼前这孩子。 沈力恒也上前,扶她坐起来;才几个动作,让她喘息不已。 “永绵……”永绵是沈力恒的字,是他的祖父所取,期望他不管小至针织,大至做人,都要刚柔并济,力中带绵。 “魏婶,怎么不好好休息?” “休息够了,再休息下去,我怕自己就起不来了……”大限将至,自己最清楚,心里有底也好…… “魏婶,有病就要好好休息,您一定可以痊愈的。” “别说我了……”看着他,凝视着这孩子英俊的脸庞,“这些年,沈家都靠你,你辛苦,二十岁就得撑起整个锦绣署,都过五年了。” “这是我该做的,魏婶,毕竟我是沈家的子孙。” 叹息,“魏婶最遗憾的,就是还没能给你讨门媳妇,就病倒了……” “魏婶,别担心我了,我还年轻……” “二十五了,怎么说得上年轻……总得给你想个办法。只是我就不懂,你这孩子长得这么英俊,沈家也算富裕,怎么就没媒婆上门问过呢?” 当然有,只是现在是他当家,他直接给拒绝了,但这话可不能说给魏婶听。现在的他已无心娶嫁,至少因为那个女人,他真的没有别的心思了…… 凝视着他,妇人突然像是想通了什么。“永绵,刚才是谁啊?”她病归病,还听得见外头的嘈杂声响。 沈力恒沉默片刻,还是得回答,“内务府的李公公。” “什么事?不会又是开阳公主的事吧?” 沈力恒一窒,无言以对。 妇人看出孩子的异样,想起这孩子与开阳公主曾经的过往。公主也是个可怜人……都三次了,这什么命运啊? 虽知他的心意,但该提醒的还是得提醒,“孩子,我知道你喜欢开阳公主,可是,你们真的不配啊!咱们沈家有钱,可在官场只是个小小锦绣官。况且,你难道忘了吗?你爷爷、你爹临终前再三交代,咱们……咱们要跟现在的朝廷保持点距离啊!” 沈力恒无奈一笑,“魏婶,那些都只是传说,现在朝廷不也好好的?” 其实,朝廷的状况一点都不好──当朝皇帝软弱无能,耳根子软,听信谗言;朝中大臣各有党派,无心处理十万火急之政务,和各地灾荒;封建在外的四王爷,又似乎别有居心。 但是他没说,不想让这个已经病重的长辈再担心。 “本来我也不信,可你十五岁那年……我不敢不信啊……”说着,记忆坠入了当年的场景,依旧鲜活,历历在目。 这么一个可以光宗耀祖的好子孙,百年难遇,却因为那惊人的传说,让沈家上下都忧心力恒这孩子的命运。于是,宁可掩盖他的风华、藏住他的光彩,只是为了保住他。 所以,就怕这孩子真的跟那个公主牵扯不清、藕断丝连,如此一来,他们的忧心就会成真。 拍拍她,要她放宽心,别想东想西,好好养病。 妇人又絮絮叨叨的,边念声音却愈来愈虚弱。“孩子,答应我,将来……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别蹚这个浑水,该走就走,连沈家你都不要留恋;况且她还是个公主!你是沈家唯一的根,最坏的状况顶多家业萧条、一切归零,但至少要保住自己,知道吗?” “魏婶,您真的杞人忧天了。” “但愿啊……”谁也说不准事情会怎么发展,就怕一语成谶。 语气满是感叹,似乎心中笃定即将发生变局。遗憾的是,她没有办法亲自见到这些变化,只能让力恒这孩子独自去面对将来的一切动荡。 其实沈力恒一直记得,当年爷爷对他说过的话──爷爷说,锦绣官传了五世,但事实上,爷爷的爷爷才封官就后悔了。 沈家四百多年的锦绣天下,从来不需要当官来增添光彩,却可能因为当了这个官,从此荣景不再,甚至祸延子孙。 但是现在的他,没有能力想太多,他得先回到书房,开始思索开阳公主的嫁衣该从何处着手,思索着那个一心只有愚忠的女人,那个从来不知该为自己多争一分一毫的女人,那个早已住在他心中的女人…… 为她缝制嫁衣,反复多次仍这般痛彻心扉。第三次了,他没有麻木,反而更痛,现在,就算她不苦,至少苦的是他。 苦,是要将她从心中驱逐,还是将自己关进心牢中,不管怎么选择,都苦…… 第一章 公主婚仪,千头万绪,若就缝制嫁衣来看,第一步便是请寸。顾名思义,锦绣署会派人来衡量公主衣着的尺寸。此事可谓非同小可,公主千金之躯,岂容他人任意上下其手?请寸自然得派出懂得织锦技法的女匠,并征得公主同意后才能动手。 此时,开阳宫前的庭院里,黑压压跪了一片。沈力恒是锦绣官,自然得来,另外他还带了八个女匠,他的贴身护卫小虎子也跟着他;其它的,就是开阳宫自己的奴才。 沈力恒领着众人跪地,行礼如仪,口中高呼,“锦绣官沈力恒给公主请寸,请公主恩准。” “请公主恩准──”众人跟着高呼。 但宫里头没有响应,众人只能继续跪在地上,不敢起来;沈力恒低着头,耳朵却隐约可听见宫里的声音。 那里头似乎传来争论,说争论似乎也不对,因为自头至尾,只听见一人的责备詈骂之声── “这是第三次了,这次要再不成,看妳怎么办?” “……” “妳这是什么恶命?嫁了两次都嫁不成?妳父皇差点就要放弃,若非本宫去求妳父皇,怕妳最后连个对象都没有。” “……” “这次的人选是个大将军,妳父皇想要拉拢他,妳要把握机会,让妳父皇开心,身为一个子女,这就是孝顺。” “……” “妳怎么都不说话?真是相欠债,我怎么会生下妳这个女儿……” “……” “要是我能生出个皇子就好了……也省得皇后一天到晚在我面前炫耀。” 后面的絮絮叨叨就听不清楚了,但所有人都可以听到前面的话语,大家都憋着气不敢说话,也不能说话。 没过多久,终于有人走了出来,那人看见外头跪了一群人,先是一愣,立刻换上笑容,尤其在她看见沈力恒之后。“锦绣官,快快请起。” “谢娘娘。” 对方身着华服,是开阳公主的母亲元妃娘娘。 沈力恒努力摆出尊敬、敬崇的模样,但因为方才眼前之人对着里面的那个女孩说出些不好听的话,他心里老大不开心。 “这公主嫁衣的事,就要麻烦你了。” 虽仅为锦绣官,但沈家织锦技巧名闻天下,连她这个元妃娘娘都爱不释手,现在身上的燕服,布料材质皆为上选,刺绣图样引人入胜,就是出自锦绣署。 “不敢。” “公主就在里头,”看看跟着来的八个女匠,元妃心里颇满意,“我看就让女匠们进去就好,公主清誉,还是谨慎点好。” 沈力恒点头,“臣谨遵娘娘指示。” 面带笑容,想起这个女儿终于还是有点用途,至少让皇帝可以拉拢重要将领,避免这些将才都流到四王爷那里去。 也许皇上因此龙心大悦,届时她这个元妃在皇上面前也会脸上有光,至少她的女儿不输给皇后那个还是个小孩子的皇子。 虽说生女儿,将来跟皇位根本绝缘,可至少现在,她的女儿还是派上了用场。总可以说,女儿也不输皇子啊…… 元妃志得意满,身旁的仆佣跟着离去。众人跪倒在地,高呼送走元妃,直到人影消失在宫门外,这才起身。 小虎子站在主子身边,眼神里净是不屑,“真像在卖女儿,到底在不在乎公主的幸福?” 小虎子本是个孤儿,自幼给沈家收养,跟着姓沈,名字就叫作沈一虎,只是沈力恒还是习惯了,总叫他小虎子。 沈力恒轻叹口气,还是提醒护卫,“小虎子,慎言。” “本来就是。”嘟囔着。 这时,宫里走出了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那是公主的贴身婢女,叫作平儿。她走到沈力恒面前,很有礼貌的福了福身子。“大人。” 沈一虎看见平儿,很是开心。“平儿。”唤了出声,毫不掩饰他对这个小女娃的喜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让平儿跟着脸都红了。 “小声一点,这里是宫里!要让人听见公主的宫里有男人的笑声,成何体统啊?”虽是训斥,但语气里藏着一丝甜蜜的娇嗔。 沈一虎果然赶紧住嘴,沈力恒看着两个如同他弟弟、妹妹的人,脸上也跟着展露笑容。 有时候他想,如果他也能跟小虎子一样坦率一点,那就好了,可是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也难改。“平儿,公主呢?” “在里头,方才娘娘来过,训了一顿。” 沈力恒沉着声,语气里却净是担忧,“公主这阵子还好吗?” “说不好,倒也没什么异常。公主就是这样,总是逆来顺受的,下嫁两次都没成,公主也没说什么。” “那方才娘娘为何要责备公主?” 叹息,“公主只是问能不能不要请寸,前两次都量过了,同样的事,何必再来一次?” 沈一虎也不解,“是啊!少爷,前两次都量过了,数字也记着呢!何必让公主更难过呢?” 沈力恒也叹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前两次都没成,皇上的想法,肯定是想当前两次都没发生过,所以命令我们一切重头来过。”这就是执着于礼俗程序的痛苦。 前两次,他来请寸,两人根本没机会说话,他只能站得远远的看着女匠为她量测。即便两人眼神对望,里头有着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虽是无言以对,但他读得出她眼里的痛苦,以及那苦苦压抑的不愿与不悦。她曾经说过,她虽是公主,却根本没有自我决定的机会。 她的路早就安排好了,历朝哪个公主不是嫁给权臣,嫁给对国朝有帮助的人,她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路。 她一直以来活在母妃的安排之下,她一切的目标就是为了帮助母妃在父皇面前争宠,她已经习惯不反抗、不挣扎,任由自己沉沦、没落。 他太知道她了,所以他不忍责备她,尽管自己心里苦,但他相信她的心更苦,甚至还没有可以超脱的一天。“不然,就不量了。” 平儿看着他,小虎子也看着他,两人不解,可以这样直接说不量就不量吗?要传出去让人知道了,怎么办? “真的可以吗?” 点头,“平儿,我让小虎子做件衣裳送妳,如何?” “他喔?粗手粗脚的,别给针刺伤就谢天谢地了。” 沈一虎也赶紧求饶,“少爷,我不行啊!我……”他哪会啊? 拍拍他的肩,制止他的呼救,沈力恒走到女匠之首旁,是位年约五十岁的妇女,与之交谈。 女匠之首听着主人的吩咐,脸色略显讶异,但随即知晓。在沈家五十年,跟着进出宫里不下百次,她懂得察言观色,多做少问的道理。“妳们进去给公主请寸。” “是。” 八名女匠鱼贯进入,平儿还一脸茫然,沈力恒低声告知他的安排,平儿随即了然,赶紧跟着走进宫里,跟着安排一切。 沈力恒站在外头,沈一虎也是,还有这开阳宫的奴仆以及内务府派来监工的人,统统都待在外头。 锦绣署向公主请寸,除了女匠外,任何人不得入内,连锦绣官,顶多只能待在宫内大厅或偏殿,以保公主清誉。 “少爷,您打算怎么做啊?” “你在这边等着,耐心等,你总会知道的。” 沈一虎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从小就是这样,沈力恒说什么,他统统相信,没办法,少爷太聪明了,他的各种计划、计谋,不是他小虎子想得通、跟得上的。 没多久,平儿走出宫,“女匠们已经开始请寸了,请锦绣官至偏殿用茶,公主交代,其余人就在外头候着。” 沈力恒点头,走了进去。没错,这是他安排的,压抑不了心里渴望的情绪,他真想见见她,听听她怎么说…… *** 开阳公主赵紫心,安安静静坐在偏殿的太师椅上看着书,用书里那艰深的字句逼自己移开注意力,不去想那反复演出的下嫁闹剧,不去想自己往后的命运,更不去想那个人…… “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 这时,她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呼喊声,心里不禁狐疑,眼神自然从书本上移开,转向那声音来源处。 “请公主准奴才们请寸……谢公主……” 赵紫心放下书,看了看门口,心里很讶异。“我人不是在这吗?她们向谁请的寸?” 如同仪式一般的请寸似乎就在这开阳宫的某个房间进行,赵紫心愈听愈狐疑,甚至站起身,走向了门口,探出头看向外头。 那声音喊得震天响,似乎就想让外头的人听得一清二楚,无怪乎她人在有段距离的偏殿待着,还可以听见那声音。“到底是在向谁请寸……” “她们在给平儿量身。” 蓦然窜出这一句话让赵紫心很是讶异,看向说话的人更是震惊,竟然是他……事隔两个月,她竟然还能见到他。 赵紫心凝视着他,沈力恒也是,两人彼此几乎无法移开视线,都死盯着对方。他是,她更是。 前两次都以为,下嫁之后,此生再没机会见到他;可是两次下嫁都成为闹剧,她依旧是待字闺中之身,但心情却五味杂陈。 第一次,她本要嫁给四叔四王爷赵本义的封国燕国的丞相,但对方却在迎娶前三天猝逝,朝野哗然;第一次下嫁,因此无疾而终。 第二次,她要嫁给赵本义爱妃的弟弟,对方是燕国的大将,却在迎娶前十天,被查获其私自铸造兵器。按律,未经朝廷准允而私铸兵器,按律当斩。而四叔为了自保,只得牺牲这名大将,即便是爱妃之弟也不例外。 这一斩,第二次下嫁当然也告吹。更甚,父皇与四叔间的关系似乎更紧张了,因此也才有第三次下嫁,听说这个伍士康领有的兵力,负责护卫京畿重镇,四叔似乎想拉拢他,父皇也想。 “平儿说妳不想请寸,刚才为了这事,元妃娘娘还责备妳,所以我让女匠给平儿量身,要小虎子给平儿做套衣裳。” 赵紫心笑了笑,“小虎子会吗?” “不会也得会,除非他不要平儿了。” 她开心笑着,是这段时间以来唯一一次真的感到开心。依旧是因为他的出现,让她感到开心,如同年幼时在锦绣署的记忆一般。 望着她的笑,知道她稍微放宽了心,沈力恒也跟着一笑。这气氛彷佛可以令人忘却现下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时空里只有彼此。 “其实,真要请寸,我还是会接受的。”赵紫心的笑容转为无奈,“但还是谢谢你们。” “妳可以不要接受,没有必要这么死命服从。”他意有所指。 凝视着他,视线不愿移开,良久,她却叹了口气,走回偏殿;沈力恒见状,也跟着进去了。 这偏殿里,一时间只剩两人。这本是禁忌,待嫁的公主,怎可与其它男子同居一室?就算他们再熟识,认识得再深刻,也不应该如此。 可是他不是普通人,他在她的记忆里留下这么深刻的痕迹,共同度过这么多年的光阴岁月,她知道这犯忌,却无从将他驱逐出去。 人赶出了偏殿,却留在心里,岂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 “转眼间,我怎么就变成了残花败柳?”嫁了又回,回了又嫁。 皱眉,“别乱说!妳不是。” 站在椅子前却没有坐下去,心里乱糟糟的。他来,她很开心,可是她又怕他质问她、逼她。 果然…… “紫心,第三次了,妳难道一点都不觉得厌烦?” “……” “如果前两次妳嫁得好,得到了幸福,我也就死心了,可是没有,甚至他们显然是把妳当成筹码一样,妳愿意吗?” “不愿意又怎么样?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妳有,妳只要说不,没有人可以逼妳。”沈力恒叹息,“妳是公主,谁能逼妳?” “有,母妃的期望、父皇的命令,这都是在逼我。” “紫心……” “永绵,出生在皇室,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说过,我的人生早就预定好了,就是要走上这条路。” “妳心甘情愿?” “如果父皇真的需要我,去帮他稳住他的江山;如果母妃真的需要我,才能向父皇争得一丝一毫的怜爱,那这也是我该做的。” “那妳自己呢?” “……” “妳的人生,从来都不是为自己活的,即便连这么重要的事,妳都要任由别人来安排?” 她窒然,竟无一语可回。他说得都对,字字句句都打入她的心房,如同他的针一样锐利,刺痛了她。 但这不是他的错,只错在她不是普通人。倘若是,她必定响应他,包括他的感情;这些年,他一直是最懂她的人,更是她在这幽暗寂寞的宫闱深处,最想见到的人。 “好!最后了,那就是我。”沈力恒脸上满是苦涩神情,“即便是我,也不值得妳回心转意,停止这一嫁再嫁的闹剧吗?” 赵紫心看着他,又讶异、又喜悦、又痛心;他也毫不畏惧的回望,两人彼此缄默无语,空气彷佛凝结,尖锐的刺在彼此的心上。 他竟然选在此时此刻,开口说出自己的感情…… “我从未对妳开口,这是我的错,我不够诚实。”甚至,第一次听闻她要下嫁他人,他还有死心的准备。 只要她幸福,他可以逼自己死心。可是,第二次,甚至现在第三次,他真的忍不住了。 她的痛苦更深,原本还只是单相思,自己学会压抑就好,可他竟然在这个时刻,和盘托出他内心的情感。“你现在才肯说,会不会太晚了?” “紫心……” “永绵,你值得更好的人……” 眼神黯然,“所以,妳是在拒绝我了?” “我……” 沈力恒苦笑,“其实,也不是非我不可,我本来想,只要妳嫁了以后可以幸福,那也就算了,就当我们无缘。我怕的是,连妳自己都不在乎自己幸不幸福,皇上一声令下,妳就这样卖了自己。” “……”眼眶里有着泪水。 “妳不试着抗拒,怎么知道没有回头的余地?妳这是愚忠,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 “抗拒……”她想都不敢想。 父皇的天子权威、母妃的厉声责骂,即便她现在已经成人,她都不可能视若无睹,也许那种恐惧与畏惧早已生了根。 这些年养成的温顺个性,让她根本没想过抗拒。“永绵,记得你跟我说过王与霸吗?” “记得。” “你说,国君可以是王,也可能是霸。只有王,才能让你,或者是天下千千万万的子民,心悦诚服。” “是,这是我说的。” 赵紫心苦笑,“不管这个皇上,是你眼中的王,还是霸,不管他能不能让你心悦诚服,那都是你,或是千万子民;至于我,我没有不臣服的余地,因为他除了是我的君,还是我的父。” 他哑然无语,对她说的这番话却在意料之内──她就是这样的人,表面柔弱,却立场坚定,他很难撼动她,很难改变她心中根深柢固的想法。 “永绵,不管如何,谢谢你今天告诉我这些,我真的很开心。”努力深呼吸,克制自己想哭的情绪,“谢谢你这些年来的照顾,别再挂心我了,我的命运该如何就如何,就这样走下去吧!” 完全无言可回,却更是心疼。心里只能叹息连连,却无计可施,事已至此,一切只能且战且走。 但他始终知道关键在她,她的愚忠与愚孝,他无从责怪,只希望她有一天可以想通,可以放了自己一马。 *** “李公公。” “力恒,你怎么会在这里?有什么事吗?” “能否……帮我安排,让我可以晋见皇上?” “什么?你……你有什么事?” “是……关于开阳公主的事。” “你……你该不会……”动了心吧? “请李公公帮忙。” “力恒,”拉过他到旁边,“此事无话可说,第一,将开阳公主下嫁燕国丞相,是元妃提议;第二,皇上亲自问过公主,公主也无异议,只说一切但凭皇上安排。” “……” “如果连元妃与公主都不反对,咱家不知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余地?”李公公语重心长,“你在皇上面前形象颇佳,千万别给自己招难。” “可是……” “好!我再说一件事吧!力恒,你不要见怪。你喜欢公主,是从公主几年前到锦绣署学习女红开始的吧?但我要告诉你,你只是锦绣官,这在我朝只是个小官,不管你们沈家多有钱,来到宫中、朝中,这是个比官大小的地方,这种事,你就是没有说话的余地。连说句话都没分了,更何况是娶公主?” “是吗……” “力恒,你不要想太多,你想讨门媳妇,咱家可以帮你,凭你的才干、家世,还有容貌,哪家姑娘不爱?要说是官宦之家那也没问题。事实上,那个户部尚书就对你颇有兴趣,向我问过你,他家的千金年方十六,配你刚好,还有,那个兵部侍郎的孙女,还有很多啊……但不管如何,公主你真的可以不用想……” “……” 后头怎么贬损锦绣官地位的话,他统统不在意,他早就说过,做小官也可做大事,况且他本无意做官,这个官位是世袭而来的。 他最在意的是,李公公说,连公主自己都不反对……连公主自己都不反对……连公主自己都不反对…… 这是否可以代表某种程度上,他也只是单恋?或者可以说,她对他的感情,并没有深到非他不可? 戌时,夜已深,沈力恒坐在书房内看着桌上的白纸,上头打着样,那是即将刺在公主嫁衣上的绣样。 外头有人敲门。 “请进。” 来人是小虎子,“少爷,布料送来了。” “放着就好。” 将东西放在一旁桌上,看着沈力恒专心一意看着桌上的东西,沈一虎不敢出声吵他,但心里又挂着事情想说。 “小虎子,有什么话就说吧!” “那个……要给平儿的衣裳……” 一笑,“你不是答应了平儿要织给她吗?” “少爷,我哪会啊?那些针啊线啊!我根本使不来;我只会动刀动枪,又不像少爷,不管是刀枪、还是针线,统统难不倒少爷。”想用灌迷汤的方式,省掉这麻烦。 真要自己动针,反而是闹笑话。 沈力恒笑了笑,“不然拿过来,我帮你做吧!” “那怎么成?平儿那丫头哪来这么大福分,可以穿您做的衣裳?您只做衣裳给万岁爷还有各位娘娘穿,况且……您还要忙公主的嫁衣啊……” 说得也对,淡淡一笑,“找个织房,让她们去做吧!都说好了,别让平儿失望。” “是!”沈一虎开心的正想要走出去,就算不能让少爷替平儿制衣,但能穿上锦绣署的织房制成的衣裳,肯定也是美丽动人。 然而,沈一虎忽然又停住脚步,动作颇大,差点撞翻一旁的布料,连沈力恒都发现了他的怪异。 “小虎子,有什么话一次说完。” 又被看穿了,沈一虎不敢隐瞒,“少爷……就别再管公主的事了。” “……怎么不管,这嫁衣还是得制。” “不是,您这么聪明,一定知道小虎子在说啥。公主要嫁谁,就让她去嫁吧!您别再烦恼了。”少爷这般人才,要什么媳妇没有?公主是好,但公主自己都愿意嫁,旁人还能说什么?只可怜少爷的一片真心,终究要付诸流水。 手里握着毛笔,却动也不动,没抬头看向说话的人;沈一虎也不敢动,怕少爷生气了,只能等骂挨,只是两人认识这么多年,就像是亲兄弟一样,有些话该说他还是要说。 末了,沈力恒只是轻轻叹口气,挥挥手要他出去,没搭话但也没生气,只是叫小虎子出去,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沈一虎只得乖乖听话,将门关上,让房内恢复一片静谧,只剩沈力恒一人振笔疾书,专心一致,心无旁骛。 他知道她苦,所以不可能放她不管,知道她不可能违抗爹娘的命令与期望,知道她在做出一切决定的同时,心里根本没有自我,根本没有想到自己。 她甚至说过,如果可以选,她不想当公主…… 公主嫁衣,奢华异常,彰显皇朝权贵气势。配冠为九翟冠,以皂縠制之,并以大小珠翟为饰,数九,翟皆口衔珠滴。另有一对金凤,珠结在口;一对金簪,两朵珠翠牡丹花…… 他永远记得她拘谨害怕的模样──自幼养在深宫,却不受爱护、重视。她的娘只怪她不是皇子,不得亲娘疼宠;她的爹另有宠妾,自然也没能对她爱屋及乌。 嫁衣有红大衫、深青霞帔,织金云霞凤文;玉坠子瑑凤文,青鞠衣胸背则有鸾凤云文;桃花褙子织金绣团凤文,青缘撰袄子,红领褾撰裾,织有金云凤文…… 她生在一个不得宠的环境,从小学习琴棋书画、女红刺绣,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给母妃争光,可以换得父皇丝毫关注的眼神。 这里面,她没有自己,只有别人。 所以现在她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毫不在乎自己未来会如何,他可以理解,甚至为她心痛。 她就这样毫不挣扎,没有丝毫求生意志,任由自己沉没在灭顶狂沙中,这让他心痛。偶尔他会责怪她,责怪她不懂他的心,无视他的感情,但更多的时候,他会责怪自己、责怪命运。 他总会回想起幼时与她相识的场景,在锦绣署、在沈家,那一幕又一幕曾经的画面,记忆中唯一美好的曾经…… 第二章 沈力恒与赵紫心是在锦绣署才认识彼此,那年沈力恒十五岁,赵紫心小了他三岁,年方十二。一个是锦绣官之子,一个是当朝公主,在这之前,他俩素未谋面,遑论深识。 这是当然,沈力恒虽曾跟着爹亲进宫见过皇帝,认识许多的官宦子弟,甚至一同学文习武,但养在深宫的公主,自然不可能有照面的机会。 若非本朝皇室惯例,女子均须至锦绣署学习女红,不分公主、郡主、县主,沈力恒也没机会见到她。 一开始沈家其实觉得很麻烦,要教这批娇娇女繁复的织锦技术,还得让皇上与各宫娘娘、各府王爷满意,真是件苦差事,也因此,沈力恒很快就注意到赵紫心,注意到这个与其他皇室女眷尤其不同的女孩。 爹说,这开阳宫元妃调教出来的开阳公主,态度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听说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虽然女子不能上御书房与皇室子弟同学,但元妃自己请了大学士给开阳公主授课讲学,让她年纪轻轻即礼乐诗书无一不通、无一不解。 真有这么神? 沈力恒看着坐在另一方的赵紫心,心里忖度着,那女孩安安静静的模样,不像其他郡主、县主们,聚在一起几乎吵成一团,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也没有,要不说,真难令人想到这些都是皇室名门出身的闺女。 只有她,一直安安静静的端坐着。椅子略矮,若不挺直腰杆端坐,随时可能弯腰驼背,但她始终安稳坐在矮凳上,目光落在前方。 听说她只有十二岁,十二岁不才是个孩子吗?怎么样子就这么像大人?爹还说,这开阳公主第一天到署时,便恭恭敬敬的喊了爹一声师傅,让爹好生受宠若惊,直夸果真天子龙女,教养颇佳。 只是他总觉得,一个孩子就该像孩子,年纪这么小就这么礼数周到,这若非是个马屁精,就是个苦苦压抑之人。 但怎么看,都不像马屁精…… 那天所有人端坐在讲堂上,包括他,当然,全场只有他一个男的,放眼望去净是女子,年纪都不大,都是孩子就是了。 前来锦绣署学艺的只有这些千金之躯,至于他则是当然要学,毕竟他是沈家这一代唯一的子孙,他很坦然,一切辛苦的训练他自幼就习惯了,有时还颇为乐在其中。 锦绣官也就是沈力恒的爹走进了讲堂,所有人起身,向讲师问声好。这是礼貌,更是对老师的尊重。 他的眼神不自觉的看向她,她也站起身跟着众人鞠躬,嘴里喊着师傅好,然后跟着坐下。 奇怪?为什么我要一直注意着她……沈力恒这样问着自己,强迫自己收回注意力,专注在等会儿爹要讲授的东西上。 “诸位公主、郡主、与县主,臣锦绣官今儿个要为诸位讲授有关布料的学问,请诸位专心一致,臣自当全力讲授。” 众人齐呼,“师傅请。” 锦绣官站在讲台前看着众人,当然也看到自己儿子。其实锦绣官自己觉得,这些东西让力恒来说就好,他虽然才十五岁,但技术颇精,简单的讲授应难不倒他。要不是因为这是要给公主等皇亲国戚上课,锦绣官实在毋须亲自出马。 “布料是织锦的根本,不管技法再好,针法再灵,布料不好,终究是场空。因此织锦以布料为源头,源头佳,则好的作品可以说水到渠成,只待技法纯熟即可;但源头差,想要让服饰作品脱颖而出,可谓缘木求鱼……” 眼神又看向她,沈力恒难得不专心,但这是因为爹这段讲课,现场多数人都意态阑珊,甚至开始蠢动,只有那个赵紫心依旧专心一致,眼神没有丝毫游移,腰杆依旧挺直,看到她这般专心模样,连他都觉得好累。 当然,沈父也发现了所有人都有点不专心,但他并未动怒,这群皇亲国戚,养在优渥的环境,真要她们专心学习一件事还真有点困难。 “这样死硬的知识,诸位想必有点不耐烦。”自嘲说着,“臣来请教诸位一个问题,谁若能答出,臣必将禀明皇上,将诸位的专心认真告知皇上,让皇上来奖励。” 听到这番话,众人终于专心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虽然净是一群小女子,但能获得皇上称赞,便能在宗室间传名,也是一件光彩的事。“绫罗绸缎,有何不同,又有何相同?” 很简单的问题,但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有答案,更别提举手回答。心里连个底也没有,举手回答只是丢人现眼。 沈力恒当然知道答案,身在织锦之家,不知道绫罗绸缎的差别,可以说是白活了,相信爹也会气死。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抢着回答——当着这么多皇亲国戚的面,这个锋头总得让其他人去出,自己还是多藏点锋。 “诸位都没人知道吗?”沈父看着四周,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眼神再看看儿子,沈力恒只是轻轻耸耸肩,他当然知道儿子心里有答案,可是不想答,也不愿意选在此时此刻回答。 从小他们对力恒的教育就是要他懂得谦逊,虽有锋芒但不应毕露,以免惹祸上身。 身在官场,应付的又是这些皇室宗亲,这些人习惯被捧上天,习惯众星拱月,稍有不顺意便会大开杀戒,因此他们总要力恒学会忍让,学会掩盖自己的风华,学会避世而处。 不过这个场面实在太尴尬了,竟然没有一个人会,连沈父都有点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然而正当沈父打算换个话题,继续讲授其他部分时,突然有个小女孩举起了手。“开阳公主,您知道答案吗?” “我试着说说看,不确定对。”赵紫心声音轻轻柔柔,很有礼貌,又很谦虚,她本来就是全场最吸引沈力恒注意的人,因为她的样子跟那些皇亲国戚、郡主县主,真可谓迥异。 “公主就试试看,错也没有关系。” 赵紫心从座位上站起来,想了想,“绫,质地舒松轻薄,上有地纹,可用以书画的装裱;罗,质地紧密,但上有细孔通风,可用以制成夏季服饰,舒适凉爽;绸,质地平滑细致,用途最为广泛;缎,两面质地不同,正面华丽光滑,背面无光,可用以制成礼服。” 一段话说来,声音温柔可人,语气清淡动听,但内容正确,使其听来反而掷地有声,全场都听得一清二楚,连沈力恒也颇为讶异。 “好!开阳公主说的全部正确,果然博学多闻,态度更是自然大方。臣当禀明皇上,让皇上给公主好好奖励一番。” 全场很是讶异,没想到从头到尾安安静静的赵紫心,竟然率先答对了这么难的问题。 沈力恒也看着,心里更是不敢置信。 她不是才十二岁?是个小孩子啊!虽说这问题不难,答案他早就在脑海里想过千百遍,可要由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说出来,还是令人讶异。 果然如爹说的,元妃对开阳公主的教育确实严格,不管从态度、从仪态、从学问,统统要求,没一样放过。 会不会是因为这样,才让这开阳公主小小年纪,却没有一点孩子样,反而老成得像个大人,像个身在官场多年的老臣。 “诸位,开阳公主已经答出一半,另外一半谁会?”沈父笑了笑,“方才开阳公主回答的,是绫罗绸缎的不同之处。另外一个问题,绫罗绸缎有何相同之处?” 众人依旧你看我,我看你,这一次,连开阳公主都不知道答案,脸上苦思着;沈力恒依旧知道答案,至少他知道爹亲心里想的答案。 这个答案也可以说是沈家的答案,至少这么多年来,沈家都是这样教育他的。此时此刻,要把这个答案放在心里,不能有丝毫的遗忘。 “没有人知道吗?” 沈力恒举手,让沈父略微讶异,这孩子怎会主动举手答话?这不太像他的个性,虽然这后面的答案,现场除了力恒,肯定没有人会。 沈力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表现,或许是看到那女孩主动举手回话,激励了他一向平静如水的心。 “永锦,你要回答吗?” “回师傅的话,永锦试试看。”沈力恒挺直腰杆,眼神直视讲台前方的爹亲,声音铿锵有力,“绫罗绸缎,有其不同,有其同;虽是各色布料,但俱为蔽体之用。” 现场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这个英俊的少年身上,那眼神里都带着仰慕,连赵紫心也看着他。 这就是沈家家训——不管是多漂亮的布料、多华丽的针法,制成衣裳都是为了蔽体。沈力恒记得爷爷曾经说过,今天沈家制衣,便要想着衣不蔽体之人。 赵紫心听到这段答案,整个人呆住了。她的眼神竟毫无保留的看着沈力恒,想着为什么她从没想过这种答案。 绫罗绸缎,俱为蔽体…… 说得好……这天下还有多少人衣不蔽体? 她看着他,忘记要有所掩饰。这样的眼神,他注意到了。回望她,两人视线相交,他给了她一个淡淡的微笑…… % % % 对赵紫心而言,能出宫到锦绣署学女红确实很快乐,不是因为在这里可以认识沈力恒,认识他还是很后来的事情。 因为她可以离开开阳宫,可以出宫。 在宫里,母妃对她极为严厉,不管是仪态,还是学问,统统要求。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为她好,也许是,也许不是,不然母妃也不会一天到晚在她耳边抱怨,说为什么她不是个儿子。 母妃想获得父皇宠爱,无奈父皇另有宠爱的人,也就是皇后娘娘,再加上后来母妃没再能产下龙子,让母妃更是失宠。最后母妃只能透过她,来挣得父皇一丝一毫的注意。 要她高人一等、要她学问渊博、要她仪态万千,要她成为最出色的公主,让父皇关注她、宠爱她。 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母妃也许是为了她,总要为她争得最好的一切,包括衣裳冠冕、包括珠宝首饰,甚至包括父皇的注意。当然,母妃也告诉她,她生下来就是皇室的人,将来母妃或父皇要她去做什么,她就必须去做,这不只是为了报答君恩,更是君臣之义。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属于自己,为了让母妃在父皇面前,在皇后娘娘面前可以争一口气,所以她顺着母妃的安排,要她做什么她就做,没有半句怨言,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这往后的日子,也就是这样了…… 所以,能出宫,能离开开阳宫,离开母妃的视线,来到锦绣署,她真的觉得很开心,甚至期待着每两天到锦绣署学艺一次的机会。 这天,她又来到锦绣署,身边没有丫头陪着。她一个人走在诺大的就像是庄园内,看着四周空无一人的美丽景色,顿时心旷神怡,烦恼全消。 经过在庄园的小湖旁,她驻足看着岸边杨柳飘逸,微风吹来,仿若舞动。湖面水波粼粼,光影变换让人移不开视线,夺不走目光。 她小心翼翼的靠近湖边,同时看了看四周,没人。她更靠近湖畔,甚至坐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脚举高不敢碰到水。 可是这样还不够,赵紫心到底还是个孩子,玩心又起。她最后甚至大胆脱下了鞋子,将脚放到水里,果然有点冰冷,毕竟春天才刚来,那阳光的照射让她以为湖水是暖的,但其实很冰。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大胆,在室外将鞋脱下,露出双足。这在母妃眼中,直接等同“大逆不道”四个字。 女子应洁身自爱,双足为隐密部位,怎可公诸于世,让人看得一清二楚,简直不知羞……若让母妃看见她现在这个样子,肯定又会招来一阵责骂。 可是现在四下无人,不会有人看到的,让她放松一下吧!她真的觉得好累,好不容易离开宫里,独自一人可以避开一切监控与要求,让她放松一下吧!等会儿她会把双足擦干,穿回鞋子,谁也不会知道的。 不会有人知道的…… “着凉了怎么办?” 身后突然传来低沉的声音,让赵紫心顿时吓傻了,不知该如何回话,更忘记要有所动作,比如说赶紧穿回鞋子,逃离现场。 沈力恒从头到尾都看着那个小女孩的举动,也看见她脸上那玩耍般的淘气表情。这样的她,真是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见到。 原来她也有这般淘气的模样,这才像个孩子。她何必让自己看起来这么老成,这么成熟稳重?“虽然隆冬已过,但春寒料峭,公主您将双足放在水里,着凉怎么办?”沈力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心提醒。 赵紫心终于醒了,赶紧将脚从水里拿出来,迅速站起转身就想跑,但动作才到一半就发现自己落了绣花鞋,赶紧回头取。 “公主,您怎么了?” 赵紫心不敢回话,只想迅速离开现场。她知道,今天的事若传回母妃耳中,她肯定又会招来一阵骂。 更甚,她竟然觉得,什么人不好看到,竟然是他。她脱掉鞋子的样子,竟然进了他的眼。 这真的好丢脸,比被母妃骂还丢脸。 奇怪?她为什么要有这种感觉?她是个公主啊!为什么要怕这个锦绣官之子? 虽说她在宫里总不爱摆公主的架子,但她还是个公主啊!怕什么? “公主,小心,慢点,别跌倒了。” 赵紫心当作没听到,迅速离开现场,甚至还打着赤脚踩在地上;沈力恒看傻了,真不知这小女孩何以有此反应? 那样子,好像很害怕…… “她干嘛怕成这样?”沈力恒百思不得其解,心想自己又不是要取笑她,相反的,他想认识她,他根本不可能取笑她…… 这时,沈力恒看见一支银制簪饰掉在地上,那肯定就是公主掉的,他弯腰将簪饰拾起,放在手心里。 边掂量,边看着赵紫心离去的方向,心里更是狐疑,却也对这个女孩更感兴趣。一个奇怪的公主,一个不像公主的公主。 怪哉…… % % % 两人见面的时间很固定,两天后,赵紫心又来到锦绣署;沈力恒当然要抓住机会,将簪饰还给对方。 下课后,赵紫心还坐在讲堂上整理着东西,众人四散,讲堂内顿时只剩她,还有沈力恒。 借此机会,沈力恒站起身,走向她。 赵紫心也感觉到沈力恒的接近,心里紧张了起来,怕他要问前天的事,除了怕前天自己放纵的事会人尽皆知,更怕他提到自己脱鞋露脚的事,那真的很丢脸。 “公主。” 他的态度谦和有礼,但还没说话,赵紫心就先抢话。“你……你不要跟别人说喔!” “说什么?” “就我……我前天……把……绣花鞋给……” 沈力恒这才发觉,原来这小女孩这么在乎那天他看到她脱鞋的样子,甚至很担心,很害怕,真是奇怪,有这个必要吗? 他想了想,从袖袋内拿出那支银簪,不由分说,直接拿着簪子帮忙插回赵紫心的头顶,趁着她还不清楚发生什么状况时还退后一步。“臣有罪,冒犯了公主,请公主恕罪。” 赵紫心有点讶异,“你没有做什么啊?”不过她的脸红红的,为了他方才为她插簪时的亲密动作,甚至为了自己方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 他比她高了好多,高出了一个头以上,他虽然是锦绣官的儿子,听说使针弄线非常厉害,但一点都没有脂粉味,宽阔的肩膀反而像是武将。 “方才为公主插簪,冒犯了公主,臣罪该万死。” “没有这么严重啦!” 沈力恒笑了笑,“这样就扯平了,我看到你脱鞋,你也知道我冒犯了你,彼此都有把柄,你不用担心我会把事情说出去。” 原来……他是要她放宽心,向她保证绝对不会将前天的事情说出去,原来啊……想到这里,赵紫心终于露出笑容。 “只是,臣不解的是……” “你不用对我称臣,我只是公主,这样很奇怪。” “是!我不懂的是,前天其实你也没做什么,何必这么害怕呢?”沈力恒淡淡一笑,“我也常常脱了鞋子在湖边看风景,这不算坏事啊!” 叹息,“要是让我母妃知道,我就惨了。” 坐回位置上,开始收拾东西。今天正式开始进入刺绣课,竹篮子里满满的线,边边还插着针,可里头没有半件成品。 毕竟是新手,况且刺绣各色针法混乱,她听得一头雾水。才刚下课,就全部还给锦绣官了。 “这不过是小事……” “在我母妃眼中,这是大事。要让她知道了,她肯定要骂我不知羞、不知廉耻,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把脚露在外面。” “元妃娘娘好严格。” “是啊!母妃对我真的很严格,我常常在想,我要是不是公主就好了,也许还可以轻松一点、快乐一点。” 她淡淡说着,他却听得心疼,莫名的心疼。不过才认识多久,他竟然为她感到心疼。 或许是因为找到了可以倾吐心事的对象,赵紫心开始对着沈力恒吐苦水,包括娘亲对她的严格教导,甚至连娘亲常在她耳边抱怨为什么她不是个皇子,都告诉沈力恒。 他坐在她一旁的位置上,专注听着她说话,不插嘴也不给意见,因为他想更了解她,想知道她那不合年龄的成熟从何而来,想知道她眉宇间总带着清愁,又为了何事? 讲着讲着,赵紫心这才发现自己讲太多了,不好意思的闭了嘴;沈力恒看着她这个样子,竟然开心笑了。一时间,气氛是温馨和谐的,友谊也就这样展开了。 赵紫心看着竹篮子里那堆线,“今天上的我都听不懂,回去母妃问我,大概我也讲不出来。” “你哪里不懂?” “就师傅说的那些针法。” “那很容易,多练习你就会了。” 看着他,“听说你的针法技艺超群,你真的好厉害,还是个男生。” “不过也有人说,我真可怜,出生就得做娘们做的事。” “才不是呢!普天之下,谁可以给父皇造龙袍?现在是师傅,以后就是你啊!”没有超群的技术,怎能承担这重责大任? 她的称赞,他收在心里,拿起针线,“你现在有时间吗?” “他们去帮我备轿,也不知道备到哪里去了。” “那我示范给你看,很快。”拿起五根针,每根针都穿上了线,对着那块布,沈力恒迅速展开刺绣的动作,每一根针都有不同的针法,同步进行,都刺在同一个图案上。 赵紫心看着,目瞪口呆,眼神一会儿看看那绣样,一会儿抬头看着他,发现他那全然专注的眼神,她脸红,低下头,可是她又想看,又抬起头。 果然,就在公主的底下人前来迎接公主去乘轿之前,沈力恒迅速完成了一个绣样,同时用五根针、用五种针法,完成这绣样。 赵紫心完全不敢相信,甚至那绣样,从不同角度看,还可以看到不同的东西,正面看是朵小花,侧面看却是只蝴蝶,蝴蝶藏于花中,似在取蜜。“好厉害……” 沈力恒笑着,“这送给你吧!刚刚的针法都是最简单的,都记住了吗?” “我回去试试看。” “加油。” 两个年轻孩子都笑了,笑容里藏着一丝甜蜜的感觉。然而,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的沈父,却是忧心忡忡。 怎么会……这是真的吗? 传言是真的吗…… % % % 当晚,沈力恒就被带进了沈家庄园祠堂内的密室。 沈家庄园与锦绣署相连,中间仅隔了一道墙,将官署与私宅分离。而沈家庄园的历史较为悠久,数百年来均矗立在此。直到任官后,这才沿着沈家兴建锦绣署,至今也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了。 沈家在官场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在商场却是赫赫有名,五百多年来掌握天下织锦事业,沈家庄园的正厅甚至还摆放着前朝皇帝颁赐的“锦绣天下”牌匾,象征这五百多年来锦绣事业之不衰。 如今,沈家在各地握有织造局、布庄、染厂、织房、绣坊,产业遍布大江南北,沈家更掌控了天下主要的织造、刺绣技术,也因此被朝廷延揽,专司皇室贵胄与文武官员之冠冕服饰。 沈家代代相传,家族事业是如此,织锦官之地位更是如此。沈力恒正式接任织锦官前,是由他的父亲主导锦绣署的公务。 沈力恒十五岁那年,父亲为锦绣官,爷爷尚在世,但已将锦绣官职传予儿子。这是朝廷的恩赐,锦绣官世袭罔替,沈家代代相传、连绵不绝。 那晚,夜已深,亥时末,本该是就寝之时,但为避人耳目,只能选在夜深时刻。毕竟此事非同小可,重责恐举家丧命。 沈力恒来到祠堂,讶异发现,所有长辈都到了。爷爷、奶奶;爹、娘,甚至魏叔、魏婶全部都等在那里,脸上有着一丝焦急、不安。 “爷爷、奶奶,爹、娘,魏叔、魏婶,你们叫孩儿来,有什么事吗?” 身为沈家大家长,爷爷站出来,看着这最令他感到骄傲的孙儿,心里又是不舍,又是难过。“永锦,沈家的列祖列宗都在这里,你过来,跪下,给所有祖先诚心诚意瞌个头。” 沈力恒听话,跪在祖先牌位面前,专心一致,心无旁骛,磕头。他并未立刻起身,嘴里说着, “爷爷,永锦身为沈家子孙,给祖先磕头,理所当然。只是爷爷能否告诉永锦,是否永锦做错了什么事?” 沈父叹息,“孩子,你先起来,你没有做错事。” 沈力恒不解,站起身,所有长辈都看着他,甚至奶奶、娘,还有魏婶,她们的眼眶里都泛着泪。 魏叔带着沈力恒坐在椅子上,桌前有着各式针线,这在沈家理所当然,织锦之家,什么没有,针线最多。 爷爷看着他,“永锦,这块布上有七根针,针上都穿了线,你今天在公主面前怎么绣,你现在原封不动绣出来,样式不要求,唯一一个要求就是,这七根针你都要用到。” 心里尽管百思不得其解,但依旧听从祖命,拿起针开始刺绣,样式就用今天绣给公主的样式。 所有长辈都站着,看沈力恒坐着刺绣。这孩子专心一致,没有丝毫分心,眼神均专注在绣样上,这就是力恒这孩子的个性,永远让人放心。 只是现在,这孩子可能背负着不好的命运…… 时间很快流逝,沈力恒其实已经学会同时用五根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学会的,某天莫名其妙在练习时,就这样学会了;而现在要用七根针比较麻烦,但还算可以控制。 一炷香的时间,沈力恒完成了,他将东西放下,抬头看向所有长辈。“孩儿完成了。” 爷爷将东西拿起来看,其他人都凑过去看,那绣样正看只是一朵花,相当精细,但侧看却像是只蝴蝶,甚至再转还可以看见另一种样式的蝴蝶。 爷爷全身一震,不敢置信……竟然是真的! 沈父看了看孩子,再看向父亲,“爹,这……” 沈母与奶奶眼泪流了出来,这让沈力恒更是不解,以为自己做错了,赶紧站起身,想要问清楚。 可是他没开口的机会,就听见爷爷哀伤的说:“真要如此,那就是他的命啊……” 沈母上前,抱住沈力恒,“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气氛一阵低沉,女人们哭哭啼啼的,男人们则皱紧眉头,沈力恒心里也跟着慌了起来。 “爷爷、奶奶,爹、娘,魏叔、魏婶,孩儿做错了什么吗?” 爷爷看着这个孙儿,摇头,“永锦,你这是沈家独有的针法,叫作‘万龙针法’,唯一用这套针法制成的作品就是‘万龙御天图’,迄今失传了两百多年,你爷爷我,还有你爹都不会;你这自然是自己学来的,没人能教你,在你之前,这套针法都只是传说。” “孩儿只是……有天深夜睡不着,自己试着玩的……” “这套针法,沈家从来没有文字传世,也无绣样可稽,自然也没人能教,其针法之混乱,近乎随意,也无从研发……” “既然如此,这是好事啊!你们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难过?” 沈父走上前,“孩子,听爹的,往后此事你要绝口不提,有任何人问,你都要说没这回事,知道吗?”对着在场其他人,“今天这事,谁也都不要说出去,一定要保密。” 众人点头。 “……是。”他本就不爱炫耀,也没什么好说的。 “甚至将来在外面,你不能再像今日一样施展这套针法,知道吗?” “是。” 爷爷看着孙儿,心里一阵凄然,“我爷爷说得没有错,早知道,咱们沈家就不接受这个官职了。” “我不懂,你们能不能说清楚一点?”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说不出口。 “孩子,该你知道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爷爷语重心长,“最后,爷爷告诉你,将来的事没人说得准,真要有一天天下大乱,你不要顾念什么家业,保命要紧,你是沈家唯一的根苗,沈家家业可以毁于一旦,但根苗要保,知道吗?永锦!” “孩儿知道。” 沈父跟着说:“没错,真到了那一天,你连爹娘都可以不要顾,该走就走,不要留恋;事实上,沈家在各地都藏有财富,离开这里,你的生活不会有问题的。” 这番话说得令人心沉、心酸,沈力恒看着诸位长辈,有的泪涟涟、有的长吁短叹。 当时他不解,一直到后来,他才懂…… 沈家传说,每当子孙中出现有人无师自通“万龙针法”,制成“万龙御天图”,代表当朝气数将尽,天子更迭在即,正朔易位有望…… 第三章 那晚的事就在沈家有意的掩盖下,没有任何外人知道。甚至沈父时时刻刻叮嘱儿子,务必低调谦虚,不强出头,必要时更要懂得隐藏锋头,像那天在公主面前展示技法的动作,此后能免则免。 这些话沈力恒都谨记在心,他本就是个个性沉稳,不争强好斗之人,虽然他心中始终有疑惑,虽然他是一直到后来长大以后,这才知道那有关沈家的传说,知道自己将来可能的命运,并始终心存怀疑,但爹要他这样做,他就这样做。 保持低调、沉着冷静,不争功诿过,这本来就是他的个性,就算知道自己身怀绝技,他也无意让外人知道。 这些年来,沈家在本朝取信于当权者,事实上,过去的皇帝并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件事,甚至也当面问过;但沈家总说那些都是乡野传说,是说书人取乐民众所编出的故事,他们沈家的人连听都没听过这个针法,更遑论什么万龙御天图。 安然度过百年,国朝一点动荡的迹象也没有,皇帝与皇室也就渐渐忘记此事,甚至连沈家人都不确定此事是真、是假。 翻遍家中的针法书籍,绣样汇编,均未曾见过这项传奇针法的记录,也不曾看过那件万龙御天图的痕迹,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真的以为那只是传说而已。 没想到现在却在沈力恒身上见到了……传说中的万龙针法,绣成后三面显影,各有不同,藏影于影内,显像于像中…… 那是沈力恒十五岁那年的事,但那年最重要的事,并不是这件离奇到他始终不太相信的传说,而是他认识了赵紫心。 往后数年,赵紫心常常来往于宫里于锦绣署,学习绣锦女红技术;他渐渐更了解那个女孩,知道她依旧是为了母妃的期望,为了让母妃在皇上面前可以争得一口气,这才全力以赴。 事实上,她个性温和,喜好安静恬淡的生活;这一点跟他很像,也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受到吸引,时而趋前与她闲聊,又是甚至忘记她是公主。不过赵紫心似乎也很喜欢这种感觉,有人可以忘记她是公主,不忌惮她的身份,而敞开心胸与她谈天说地。 沈力恒十八岁那年,他已长成英挺的样貌,卓然而立,已可称作是个汉子了;而赵紫心年方十五,是个内敛的女孩,容貌则延续幼时而来,清秀可人、温婉柔淑,眼眉之间有着贵气,却没有一丝娇气。 他常在想,会让这女孩成这样要怪元妃,也要谢元妃——若非元妃严厉的教导,或许这女孩也只是跟那成千皇室女眷一样,娇气逼人;但若非元妃时常在她耳边告诉她,你这辈子都要听父皇、母妃的话,为皇室效命,谁教你不是皇子,她也不会这样逆来顺受,甚至对自己毫无信心。 那天,赵紫心照样到锦绣署学艺,身边开始跟着个小婢女叫作平儿。其实平儿本名萍儿,是内务府取的,说她沦落到宫里做婢女,命如浮萍;但紫心不喜欢这个名,另外赐名,去草去水,叫她平儿,希望她平安顺遂。 平儿对沈力恒说这个故事时,脸上带着感谢的笑容。他听着,心里突然一震,仿佛陷落,此时他看见的不是公主,而是个温婉善良的普通女孩。 她依旧坐在湖边的凉亭里,平儿陪在身旁。赵紫心安安静静看着四周风景,湖就在身旁,但她说年纪已经大到不可以再随便脱鞋子了。 他走上前,小虎子跟在身后。小虎子说要陪他,明明爹有交代他事情,他不去处理,显然也是另有所图,只想看看那平儿姑娘。 “臣,沈力恒,参见公主。” 赵紫心看向声音来源,脸上竟不自觉露出笑容。她站起身,竟忘了男女有别,走上前几步,想要亲自迎起单膝跪地行理的他,仿佛就不爱他向她下跪。“力恒大哥快起来,这里也没有别人,这些礼节就省了吧!” “谢公主。”沈力恒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展现在她面前。 她有些讶异,一直以为一个学女红针艺之人,身形或许瘦弱,没想到眼前的男子竟然身材高大,那胸膛宽阔如一道墙,完全不输自幼身为护卫的沈一虎。 沈力恒看着赵紫心身上的燕服,脑海里一转,立刻想出了大概,他不禁笑了笑,“开元十年,内务府令督造公主朝服、常服、燕服。” 赵紫心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力恒大哥,你在说什么?” “我说,公主身上穿的这套衣服,是开元十年内务府令锦绣署督造的一批皇室服饰,而今都开元十四年了。” 她不懂,“所以呢?” “这四年来,锦绣署年年都有帮公主绣造新衫,可据臣的观察,公主每每穿来锦绣署的燕服,都是开元十年的绣作,似乎未见公主穿新衫。” 赵紫心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燕服,不好意思回答。 倒是平儿人小鬼大,先抢话了,“公主说,她就喜欢穿这件,我说了,她也不换。” 公主笑笑,“这件衣服还能穿就好,我在宫里也是穿这件,每年都跟母妃说,衣裳还能穿,就别麻烦锦绣署造新衫了,可母妃总说,这是皇家派头,衣服年年要新才行,不管我穿不穿。而且……我也满喜欢这件燕服的绣样。” 沈力恒挑眉,鞠躬,“谢公主称赞。这绣样,是出自臣之手,不过当时臣才十四岁,技艺不佳,爹偷偷让臣试做,还望公主原谅。” 她笑了,“你绣的很好,原来这是出自你之手,这样我更喜欢了。”摸着胸前的凤凰绣样,心里莫名的开心,这竟是他绣的…… 两人聊得开心,旁人都看出来了,沈一虎与平儿对望、偷笑,发现彼此的主子还满合适的,都是温和拘谨之人。 沈力恒又是歉意,“讲堂正在整理,让公主久候,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是我自己太早来了。”急着想要出宫,不只是为了脱离母妃的唠叨责备,或许更想来见这锦绣署的一个人。 平儿突然提议,“不然奴婢跟一虎大哥一起去帮忙整理好了。” “就是。”让少爷与公主多聊聊。 于是两个人离去,凉亭内顿时只剩下沈力恒与赵紫心,两人突然都有点害羞、局促,不知所措。 因为害羞,所以沈力恒只能摆出臣敬君的样子,但久了连他自己都讨厌自己这做作样。 赵紫心看着他,“力恒大哥,你也坐吧!” “谢公主……” “别再叫我公主了,练出了宫都要当公主,实在累人。” “那……紫心。” 她脸竟一红,羞得不知该如何回话;沈力恒虽然坐下,但离她还有点距离,几乎与她对坐。她纵非公主,依旧是名女子,他必须注意她的清誉。 “紫心……最近还好吗?” 害羞点头,“读书忙,学各式礼仪也忙,只有来锦绣署学艺最开心。” “娘娘依旧对你充满期待?” “是啊……”那两字是充满疲累感,仿佛是她无法卸下的重担。 沈力恒都感受到了,他声音一扬,“最近读了什么书呢?” “《孟子》,可有许多地方不懂。” “比如?” “有句话说,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这话我不懂。” 沈力恒笑了笑,“这话是我最爱的一句话,也是孟子所言中最精髓的部分,就是所谓的《王霸论》。一国之君可以是王,可以是霸,这存在本质上的不同,而非程度上的差异,不可等一视之。” “但我不懂,天子就是天子,分王、霸,有什么意义呢?” 沈力恒没多想,没想到她的疑问不是因为别的,正是来自她的出身。“天子有王、有霸,王者行仁,以德服人;霸者假仁,以力服人。其间之优劣,百姓最懂,是以孟子才说,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不服,但因为力量不够,只能够假装臣服,等待有朝一日民怨沸腾。” 其实,这正如当今皇上,也就是赵紫心的父皇,虽无大过,但软弱无能,听信各方谗言,导致朝中大乱,无心处理政务,各地灾荒频传,百姓苦不堪言。何况外有虎视眈眈的各封建亲王,尤以燕王赵本义为最,皇上又顾念兄弟亲情,忌惮痛下杀手,任其坐大。 “可是父皇如同君父,既为父,则不管王、霸、一体臣服,这不是应有的孝道吗?”这是让她最不解的一点。 “公主,非也。虽然君父,但终非亲父;现在百姓遇有困难,各地传出旱涝灾荒,皇上不思解决之道,反受臣子谗言左右,无力分辨是非,廓清政局以行大道,对百姓而言,等于有君而无父。” 赵紫心有点生气,她站起身,语气带着愤怒,“你怎能这样说呢?这是一个臣子该说的话吗?” 沈力恒叹息,但语气沉稳,“公主,臣无愧于心。” 赵紫心呆站着,不知该如何反应,内心又满是气愤,可又不愿意直接对他发泄。但他口中多言,确实与她一直以来的信仰完全背道而驰。 可不能否认,他说的道理简单易懂,最重要的是,还合情合理。正因为这样,让她无法接受,整个人如同遭到冒犯了一样。 她真的生气了,气得直接转过身,不愿再多说,离开凉亭;沈力恒则始终坐在石椅上,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沉思。 沈一虎与平儿赶来,正巧看到公主气冲冲的离去,两人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什么事,怎么刚才还开心聊天的两人,转眼间却怒目相向? 小虎子走进凉亭,对着沈力恒问:“少爷,公主怎么了?您惹公主生气啊?不然公主怎么气冲冲的跑走了?” 沈力恒无言以对,只能轻轻一叹,眼神黯淡,他低着头,眼里有何思绪,旁人看不见,就算看见也看不懂。 复杂的思绪正如两人间复杂的关系,理不清、说不明。 那日不欢而散,此后连续数日,两人均未有机会再行交谈,或许是不欢而散后的尴尬让彼此有意避着彼此,或许是这场架吵的有点莫名其妙,竟然是因为孟子而起了口角。 隔了将近一个月,再见面的机会并不是在锦绣署,而是在猎场。那天,几个皇室子弟加上将领之家的子孙相约出猎,沈力恒也在邀请之列。 当日艳阳高照,沈力恒一身曳撤,也就是戎服。背后背着箭囊,手里握着弓,他的马系在一旁,正嘶嘶吐息。 他的心情莫名的低沉,不知该怎么突破与那女孩之间的僵局,后来再想想就算他自觉说得没错,也不应该在那女孩面前说这次刺激的话。 紫心从小受到的教养就是以皇室为重,以父皇、母妃的命令为本,她没有想过自己,更从不质疑这一切。 她……说穿了是个愚忠之人。而愚忠之人最会做傻事,有时连卖了自己都可以,但更可悲的是,她无法不忠,因为那不仅是她的皇上,更是她的爹。 沈一虎站在一旁看着少爷沉思,知道他一定是在想公主——自从那天之后,少爷就常常这般沉思的样子,听平儿说,公主在开阳宫也没开心到哪里去。 沈一虎不知道自家主子与公主竟然是在辩论这个困难的问题,还以为他们是小俩口拌嘴,样子真像…… 小俩口? 沈力恒收拾心绪,卸下绳索,牵着马,一跃而上,“小虎子,咱们走吧!” “是!”管他的,难得有机会离开绣坊,到这旷野上来骑马散心,就好好享受吧!沈一虎很直率的想。 但就在此时,一旁有个少年走过来。沈力恒见状,赶紧下马,沈一虎也是,两人不敢怠慢。 “力恒大哥,一虎哥。” 沈力恒立即屈膝跪地,“臣沈力恒给四皇子请安。” “奴才见过四皇子。” 少年哈哈大笑,“快点起来啦!又不在宫里,干嘛动不动就跪啊?起来。” “谢四皇子。” 那少年年约十三,比紫心小了两岁,名叫赵衡安,是当朝天子唯一的皇子。紫心排行三,前面两个也是公主,直到第四个才生了个皇子。 赵衡安性情敦厚宽仁,几次出猎,让沈力恒可以与此人深交进而熟识。他虽有皇子之尊贵地位,却无皇室子弟子娇气,反而倒虚怀若谷,应对进退无一不重礼。 更重要的是,衡安虽然才十三岁,却用功向学,甚至他曾经向自己讨教经书学问,甚或家国大事,沈力恒对他确实敬佩。 倘若当朝天子之后是传位给此人,他相信国朝有旧、王者可欺…… “力恒哥,我带了个人来。” “谁?” 看向不远方,“三皇姐,来啊!” 沈力恒一愣,来人竟是赵紫心。她慢慢地走过来,身旁的宫女紧跟着,深怕出事,毕竟这公主到猎场,实在危险。 他看着她,顿时不知如何言语,而她也是,两人对望了一眼,眼神里似乎有千言万语。 “元妃娘娘回娘家去了,趁这个机会我带着三皇姐一起来让她透透气,你们也知道元妃娘娘真的太严格。” 赵衡安虽然是皇后所生,是嫡子,可难得的是,他与三个姐姐感情都算不错。虽然有时元妃出于妒忌,总爱说话损他,但至少还能假装和善,这或许可归咎于衡安懂得礼数,懂得做人的道理。 沈一虎当然开心,因为平儿就跟在一旁。 赵衡安解释,“三皇姐会待在一边看着,不会打扰我们,那我们就开始吧!上书房实在好累,我等这天好久了。” 于是,赵衡安率先上马,其他皇室子弟也跟着上,沈一虎想在平儿面前表现,当然不愿落于人后。 顿时,只剩下沈力恒。 她望着他,直接而不回避;他也是,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停留,勉强转过头,上马,鞭一挥,立刻扬长而去,加入猎局。 宫人簇拥着赵紫心到一旁的大树下休息,但她不太愿意,还是仰着头望着远方,心里不断悸动、不断颤抖。 她叹了口气,也开始责备自己那日不该对他恶言相向,心里也知道他说得合情合理,既然如此,何必责怪他说出真心话? 尽管这真心话彻底震撼了她,可由他的口中说出来绝非恶意,只是肺腑之言,她何须因此而怒气冲冲? 唉…… 又是一叹,转身回到树下,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众人这才回到猎场休憨处,赵紫心看着,沈力恒似乎没有回来,她好失望。 一群人聚在眼前,讨论着方才狩猎的收获,众人称赞四皇子猎获最丰,说他有如神助;但四皇子有点不耐烦,只说那是大家让他。 衡安还说,力恒大哥还让了好几次给他,如果没让,力恒大哥才是第一。语气里似乎有点不开心,只说大家都太忌惮他的皇子地位了,猎场上比的是功夫,不是皇室阶级。 这些她都没兴趣,只想知道力恒人在哪里。回到树下,她突然听到树丛的另一头有人在说话的声音。 那是他的声音…… 她走向树丛,宫人跟着,她回头,“不要跟来。” “公主?” “我说了,不要跟来。”难得强硬,众人只好退下,反正这是皇家猎场,闲人勿进,应该不会有何危险。 于是,她走过树丛…… “真是的,少爷,好几次您可以自己猎得猎物,干嘛让给四皇子啊?” “……” “凭少爷您的身手,怎么可能只猎到两只小野兔?”少爷虽为绣家传人,但从小习武,身手了得,完全不输给他这个护卫,但少爷说,习武是为了修身养性,稳定用针之手,非为逞凶斗狠。 “狩猎重在追捕过程中,全力以赴,努力不懈,感觉到了就好,何必真的出手?” “说是这样说啦……”才一转身,立刻就看见了公主,沈一虎吓了一跳,“公主?” 沈力恒一听到小虎子的呼喊声,立刻转过身来,看向那熟悉的身影,两人对望,又是默然无语。 “少爷,我先到前面等着。”很识相,感觉先离开。 顿时现场只剩下两人,彼此间存在着一丝尴尬得气愤,让两人都不知该怎么开口说话。 最后,他先开口了,“那天真的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的,冒犯了你。” “……没有,其实我想了想,你说的没有错,是我自己一时想不通。”赵紫心无奈苦笑,“我也应该向你道歉,不应该这样就责备你。” “我知道我对你说这些话确实大不敬,你要辨我都可以,但这确实是我的肺腑之言,有些话不说不痛快。” “我知道,我可以解释,但是我也要说,不管天下人怎么想,这个君也是我的父,我无从选择。” “你这是愚忠。” “但也是孝,难道孝顺有错吗?” “即便最后要牺牲掉你自己的幸福?”他这般问着,不是为了挑衅,而是希望能够点醒她,希望她多为自己想。 “也许吧!毕竟没有父皇,就没有我。” 他无言,心却痛着。她才几岁,十五吧?怎么就这么悲观,说出这么消极的话?人生才刚开始,她就真的笃定自己只能为别人而活? 赵紫心仰头凝视着他,视线竟离不开。他长大了,是个大人了,她得仰着头看他,才能看见他那如刀刻般的脸庞。 现在的他一身曳撤,显得英气勃发,与平时着青衫的飘逸相比,此时的他显得果断而坚决,充满意志力与毅力。 “从没见过你穿曳撤。” 他笑着,看了看自己的样子,“其实我常穿,上武房,围场狩猎,我都会穿曳撤。”知道她是少见多怪。 “上武房?你习武?” 点头,“三岁就开始了,比学针还早。” “我还以为你……”赶紧住嘴,不敢多说。 “学做娘们的东西,就是娘们了。”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有点被猜中了,但还是赶紧反驳。 沈力恒开朗笑着,完全不以为意,“这种话我听多了,早就习惯了,没关系。况且绣锦是沈家家业,我从家业,这也是孝顺,孝顺有错吗?” 用她的话回话给她,这让她不禁笑出声来,如银铃般的声音让他跟着开心,两人间曾经的紧绷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习武是为了稳定心志,用针时更笃定、更坚决;其实武艺与针技,在某程度上相牵连,也有互补作用。” “难怪我下针的时候总是担惊受怕,甚至还会发抖。” “那不同,男子下针谓气力,绣样图案一气呵成,不拖泥带水;但女子下针温柔婉约,针法连绵,这种韵味也是男子学不来的。” 这是安慰的话,她当然听得出来,可还是开心,脸上掩不住的笑,真的都是为了她。 “别待在这,日头炎,去树下吧!” “嗯!” 两人并肩一起走,沈力恒牵着马,赵紫心则跟在一旁,害羞到不敢说话,可是,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还是得说。 “力恒大哥……” “你也可以叫我永绵,那是我的字,永远的永,绵柔的绵。” “力恒……永绵……好有趣,名与字相辉映。” “你刚刚要说什么?” “对……”赶紧把该说的话说出来,“永绵,那日的话,你可以对我说,我不介意,但是不要随意说给别人听,别给自己招难了。” 这话出于关心,他统统感觉到了,点头接受。 但……他也有话要说。“那是因为你,我才肯说。”回到树下,沈力恒直接往前走,没再看她,不愿让人发觉方才他与公主并肩,怕招惹非议。 赵紫心懂,她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不断陷落,脑海里不断回想着他方才说的那句话。 那是因为你……那是因为你……那是因为你…… 他们都是内敛之人,有什么感情大概都不敢说出来,她温和有礼,自然谨守分际,况且上有父皇、母妃,套句母妃常说的话,别做些令父皇、母妃蒙羞,令皇室丢脸之事。 而他,一向低调,谦冲自牧,理性过了头,真要他开口谈感情,大概也要了他的命,比断了他的手部筋脉,让他再也无法握针还惨。 所以这往后的几年,他们一直是很谈得来的朋友,没有更进一步的告白,也没有逾矩之行为。 二十岁那年沈父病逝,此后沈力恒必须自立,因为短短数年,沈家里的几位长辈都离开人间,转眼间只剩下魏婶。 朝廷下令由沈力恒继任锦绣官,执掌锦绣署与天下绣业。从这一刻起,他正式掌握了整个沈家,真个锦绣天下。 他必须像个大人,甚至像个熟知官场、皇室之人,也幸好,自幼父亲对他的教养,期勉他低调行事,让他顺利适应官场。 这年紫心十七岁了,出落得更是美丽动人。她依旧前来锦绣署学艺,这么多年来不曾间断。许多当年一同学于讲堂的皇室女眷早就放弃,不然就是出嫁了,只剩下紫心依旧不改初衷。 他早就动心,甚至日日夜夜期待能见她,无奈自幼个性内向,喜怒哀恶不形于色,他始终没有说出口,就好像两人只是兄妹一般,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兄妹,也当不了兄妹。 赵紫心或许也被动,由于礼教,她不可能说自己的感情走向,说不定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每天都想到锦绣署报到,就是因为心遗落这这里。 还有一个沈力恒一直没有开口的原因,就是因为心里没有危机感,总觉得紫心还小,可以再缓缓。 转眼间,赵紫心已经二十岁了,依旧没有谈论嫁娶,她尚未定下夫家,沈力恒也就没有危机感,总觉得一切能拖就拖。 但就在他二十五岁那一年,一切都变了,他就像是狠狠被打了一棒般,整个人醒了、慌了、急了,就怕晚了。 那天,他正忙着处理公务,方才接获圣旨,每年替皇室成员绣造各式服饰的工作又临头了,他正忙着看式样,叮嘱下面去进行。 这里头没有龙袍,今年不用造龙袍。但有皇后的朝服,虽然不如龙袍须由锦绣官亲自动手,但他依旧得盯着,不能有丝毫马虎。 就在此时,沈一虎冲进书房,连声招呼都没打,让沈力恒颇为讶异,这小虎子不可能这么不懂礼貌,肯定是出了大事,不立即通报不行。 “少爷!少爷!”还是惯喊他少爷,尽管他现在已经是锦绣官,其他人都喊他主子、老爷,就小虎子还是习惯了少爷的称号。 “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头也没抬。 “少爷,平儿跟我说……说……” “说什么,说她不嫁你了啊?”对着如同亲兄弟一般的沈一虎,沈力恒还有开开玩笑的能力。 但沈一虎一点都笑不出来,甚至快要急哭了。“平儿说,公主不会再来锦绣署学艺了。” “为什么?”头终于抬了起来,似乎也嗅到不寻常的气味,想起这段日子,紫心来学艺时,那表情总是凝重,似乎陷入低潮。 “皇上要把公主下嫁给燕王赵本义的封国丞相……” 整个人唰的站起身,甚至还弄到了桌上水杯,沾湿了布料、文件,但沈力恒无心照应,完全陷入震惊。“你说什么……” “少爷,公主什么人不好嫁,怎会嫁给赵本义的人?皇上到底在想什么?” 沈力恒震惊,不自觉握紧拳头。 皇上在想什么,他当然知道,显然是要借由联姻安抚赵本义,赵本义的封国丞相是赵本义的近臣,娶了公主,也就是自己人。 可是赵本义在封建储王中势力最大、声势最高,也最受爱戴,不只养了一群能人、死士,连封国臣民都相当服从他。 传言他一直有意争夺皇位,这些年朝中究竟要安抚赵本义,还是压制赵本义,各有说法。皇上心意不决,耳根子又软,那赵本义在朝中买通许多人,左近一言、右出一语,皇上便一直难以决定。 现在竟然决定通过联姻,来安抚赵本义。 这种婚事,紫心嫁过去会幸福吗? 最重要的是,紫心答应了吗?那女孩,那个愚忠又愚孝的女孩,她有勇气说不吗?有勇气为了自己,抗拒她的父皇、母妃一次吗? 该死,他慢了一步吗? 第四章 有时候沈力恒觉得,这大概就是命运,只有命运才会这样捉弄人,让人无从掌握;只有命运会让人大起大落,从碧落之极坠回黄泉之深,又起又落,反反覆覆,看不透、摸不清。 紫心第一次传出要下嫁,确实让他心魂俱裂。人生第一次感到这种撕心裂肺的恐惧,以及六神无主的茫然。 她要嫁?要嫁谁?燕国丞相?是个高官啊!确实比他这个锦绣官高,可是那他呢?他的心呢? 沈力恒终于在自己心里承认,他喜欢那个女孩。为了她的愚忠,她的逆来顺受,他总皱紧眉头,但那是因为不舍。 于是他甚至失去了理智,妄想透过内务府的李公公安排,晋见皇上。若非李公公一番话,他还无法清醒。 他是官小,怎么可能求见皇上?况且连元妃与开阳公主都不反对,他这个无关乎此事之人,又有何反对立场? 一番话,这才让他冷静下来。于是,当时他转而去见公主,尽管很困难,但透过平儿安排,在请寸的时候,他见到了她。 但她的答案让他不敢置信——她毫无抵抗意思,就这样默默接受,似乎理所当然,自己的幸福可以为了父皇一道圣旨而牺牲。 这就是她啊!她自幼受的教养就是如此,没有自己,只有父母之命,只有皇上圣旨,他知道她的。 可是这一次牵涉的是终身大事,是一辈子的幸福,她还能这么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吗?这里面仿佛没有她自己的存在,仿佛不关她的事。 又或者他根本是一厢情愿?她对他没有意思? 当时沈力恒只能用这个理由要自己死心,甚至想,也好,燕国丞相听说也是个能人,嫁过去或许幸福。他可以尽量不入坏的地方想,尽量不去想起那燕王赵本义的势力正在坐大。 然而大婚之日还没来,准驸马竟暴毙猝死。沈力恒还记得接到这个消息时,脑袋都傻了,不知该叹息,还是该庆幸。 这是什么命啊…… 但没多久,第二次下嫁又来。这次是燕王爱妃之弟,燕国的一个大将。这显然也是和亲安抚之计,但又在婚宴前传来准驸马大量私铸兵器,查获弓箭刀枪,按律当斩。 此事震动朝野,似乎也间接证实了燕王的狼子野心,因为准驸马与燕王有连襟关系。燕王似乎为了断尾求生,主动将准驸马处决,将人头呈给皇上,一椿喜事最后又变成悲剧。 第三次下嫁,就这一次了。皇上显然受到近臣劝说,不再试图安抚燕王,反而要把紫心嫁给戎卫京畿的将领伍士康,抢先一步不让燕王与伍士康结好。不管怎么说,这第三椿婚事也是出于计谋考量。 沈力恒又想笑、又想哭——想笑,因为一嫁再嫁不成,让他的心跟着起起落落,两度恢复希望;但他也想哭,紫心应该获得幸福,可是眼下她的幸福却像筹码一般,任人喊价、任人安排。 沈力恒带领着锦绣署的人进宫,后头的女匠,手中捧着刚织成的嫁衣,均用黑漆金饰托盘托着,众人在宫中长廊鱼贯前进。 第三次织好嫁衣,沈力恒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什么心情了,这一次会不会又杀出程咬金,让紫心再度嫁不成? 他很坏心,他知道;他自己很想要有所动作,他也知道,但是如果紫心依旧逆来顺受,他的任何动作就变得毫无意义。 他可以争,可要她愿意,愿意相信自己值得拥有幸福,愿意给自己一次机会,愿意鼓起勇气向她的父皇、母妃勇敢说不。 沈力恒已经习惯从来人的衣着,判断出此人的微分,甚至不用打上照面,就可以知道对方是谁。毕竟这宫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穿着的服饰、佩戴的冠冕,都是出自锦绣署之手。 当场立定,“臣沈力恒给四皇子请安。” “力恒大哥免礼。”来人是赵衡安,转眼已经十九岁,眉宇间虽仍不脱稚气,但身形高大强健,已然成年,是条汉子了。 赵衡安看着沈力恒,以及他身后的众人所捧之物,当下明了来人此趟进宫用意,自然是为了三皇姊而来。 更甚,连沈大哥都亲自进宫,显然不只是为了送嫁衣。或许,沈大哥与三皇姊之间还存在着一丝什么。“这嫁衣,是要送到开阳宫吗?” “回四皇子的话,正是,这些都是公主的嫁衣。” 看着沈力恒,“三皇姊也真是可怜,事实上,我劝过父皇,两次都嫁不成,代表缘分未到,何必强求?但父皇就想利用三皇姊来拉拢将领的人心,元妃娘娘也像是巴不得一样,还说生个女儿终于派上用场。” 语气充满不屑,甚至毫不掩饰的洞悉皇上背后的用意,显见连赵衡安都不能接受这样的做法。 “四皇子快人快语,但还是小心为上。” “算了吧!现在朝里连个说真话的人都没有,父皇身边那些人,净出些馊主意。”赵衡安语气冷峭。 赵本义那种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把皇姊姊嫁过去,能安抚他的野心?几个朝臣总说怀柔重于高压,毕竟赵本义在燕国甚至其他封建领国颇得民心。民心?那家伙要在意民心,此时此刻各地灾荒频传,他底下的人还会耗费钜资铸造兵器?那家伙是假仁义,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当年最佳契机没有撒藩,废掉这些尾大不掉的亲王,现在确实难了…… 沈力恒可以猜出,四皇子早就看透一切,他无言以回,朝中政事本非他这个小小锦绣官可以议论。 赵衡安叹息,“其实我刚从开阳宫过来,我偷偷去劝过三皇姊,要她去找父皇。父皇本来就是耳根子软的人,私铸兵器之事,几个大臣劝他怀柔以对,他不也放了燕王一马?何况是自己女儿?只要三皇姊去哭诉一下,父皇肯定收回成命;至于元妃,不要理她就好。可是,三皇姊那脑袋还真是死脑筋……” 他看着沈力恒,“沈大哥,三皇姊其实是个可怜的人,元妃娘娘根本不疼她,只在乎三皇姊可不可以帮她在父皇面前多争到一点宠。就连三皇姊自己都认为,牺牲她是应该的。” “唉……” 一声叹息,把沈力恒所有的感情都表现出来了,连赵衡安都感觉到那轻轻一叹,意味深远,充满无穷无尽的心疼。 “如果我没猜错,沈大哥应该是喜欢三皇姊的吧?”看着他,他没有否认,只是默然,加上一叹。 两个闷葫芦,怎么敲得响?赵衡安心里感叹,沈大哥个性沉稳,但闷得很,从不轻易泄漏情绪;三皇姊受元妃严厉教养,更是个大家闺秀,惯于隐藏感情,这两个人凑在一起真是绝配,也真是不配。 沈力恒不愿多说,或是因为不习惯揭露自己的情绪,或许是因为此事连他也烦不胜烦,向四皇子行礼后,领着众女匠向前离去。 赵衡安在众人身后,看着那站在最前头的伟岸男子。“希望此事还有转园余地。” 此时此刻,距离婚宴还剩下一旬日,赵衡安看着距离开阳宫不远处的四周已开始张灯结彩布置,一切似乎尘埃落定,非嫁不可,他只能这样祈祷。 祈祷一个闷葫芦早点想通,拒绝配合别人把自己卖了;祈祷另一个闷葫芦主动一点,把人抢回来。 再不然,祈祷那个伍士康也暴毙而亡好了…… 将嫁衣送达开阳宫,就跟上回前往请寸时一样,众人在宫前空地跪下,高呼为公主送嫁衣,等待公主准允进入。 沈力恒也跪地,他低着头,但眼神清楚看向四周。整个开阳宫已经布置完毕,显得喜气洋溢,透露着开阳宫的主人开阳公主即将下嫁。 他的心一痛,身体隐约发抖。离她这么近,近到可以闻到她的气息,因此也感觉到原来自己心中的情感这么深。 平儿先走了出来,“公主有令,请锦绣官与诸位女匠进宫。” “谢公主。” 众人起身,由沈力恒领着,鱼贯进入偌大的开阳宫;后头的女匠陆续将托盘放在正殿两侧的小桌子上。 嫁衣数量不少,除了婚仪当天要穿的以外,还包括公主婚嫁后的朝服、常服与燕服。届时公主已婚,自然不能穿着与婚前待字闺中时一样的服饰。 除了公主嫁服,锦绣署其实也务妥了附马的礼服,以及驸马服。但那部分沈力恒完全没插手,任由各织房处理。 或许他也不想看到那些衣服,一看到就会想起紫心即将嫁给别的男人,成为别的男人的妻子,那真的会让他发疯…… 平儿看着沈力恒,似乎有话想跟他说,但现场还有其他人,她硬是把话收回去,就怕多说多错。 “平儿,嫁衣送到了,让女匠跟你一起进去给公主试装。” “是……”平儿正要带着众女匠入内殿时,突然从帘后方走出一人。平儿大惊,不敢相信。 来人正是赵紫心,她从内殿走出来;众人赶紧放下手中托盘,跪地请安;沈力恒一时竟然失了魂,没跟着动作。 “奴才们给公主请安。” “……” 平儿一时有点讶异,又有点紧张,此时正殿正站着一个大男人,也就是沈大哥,公主不能这样直接出来见客。 这本来就是内规,是为了保全公主清誉。况且公主再过十天就要嫁人了,此时却与一男子见面,要传出去还得了?况且这宫里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眼线,特别是元妃娘娘的眼线。 可是在情感上,平儿还是为公主与沈大哥可以见上一面感到开心。那日沈大哥前来请寸,与公主在偏殿密谈,之后公主就一直长吁短叹,精神不佳,情绪低落,好久都没有笑容了。 平儿知道,公主跟沈大哥都是内敛的人,不像她跟小虎了,有什么事吵吵就没事了;他们只会把话憋在心里。“公主……” 赵紫心站在那里望着沈力恒,第一次这样毫不顾忌的将眼神投注在他身上。自幼,一颗心早就悸动,那日他对她坦白,她更不可能装作没事。 应该压抑、应该躲藏,毕竟再过十天就要嫁了;此时与他见面徒生枝节,也扰乱彼此的心。 可是她压抑不住心中的思念,他用一番话,吹乱了她原本还可以强自镇定,假装平静无波的心湖。 沈力恒也是千言万语,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不知该如何说,末了,只是淡淡一句,“请公主试衣。” 赵紫心浑身一震,脸上露出苦笑。看着那放在托盘上,绣样精致的嫁衣,她知道,那肯定是出自他之手。 他为她绣的公主燕服,她爱不释手;但此时,看着他为她绣的嫁衣,她却觉得好沉重,替他觉得好心痛。 他说他喜欢她?那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下针的?这样的嫁衣,她怎么能穿?披着霞帔,是否重若千斤,令人难以承受?“对不起……” 沈力恒听着她那略带气音的歉语,原本撇开的头又转过来,让视线重新回到她身上。“公主没有错,不用说对不起。” “我……” 平儿赶紧拉住赵紫心,怕她情绪一失控,心里有什么话一古脑都倒出来;别说现场那么多人,到处都是宫女、太监呢! “公主,先进去试衣吧!让锦绣署的女匠们帮你。” 对着沈力恒眨眨眼睛,似乎在告诉他会为他安排两人找个安全的地方淡,方式就跟请寸时一样,既能避人耳目,也不会落人口实。 赵紫心终于有点清醒,低着头不敢说话;沈力恒看着她,发觉她似乎很痛苦、很挣扎。 他何曾想要让她这样? 算了!他没有能力争取,就说他懦弱吧!一个小小的锦绣官,怎么跟戎卫京畿的大将军比?紫心嫁给伍士康,做将军夫人会幸福的,轮不到他了…… 沈力恒鞠躬行礼,“禀公主,让锦绣署的女匠为公主试衣,臣在宫外等,就不打扰公主了。” “大人……”平儿很讶异,沈力恒竟然放弃了这个机会,不愿意再跟公主谈淡,把话说清楚,她本来还期待沈大哥可以劝劝公主的…… 赵紫心一抬头,只看见了沈力恒转身离去的背影。那样的决绝、那样的笃定,他身形本就高大挺拔,背对着让她似乎更难接近。 看着却不敢伸出手拦,第一次,她后悔了,后悔接受了父皇、母妃的安排。但也在此时此刻,她清楚的知道了自己的感情、知道自己的心已落在那男人的身上,再也要不回来。 望着,眼眶里不禁充满泪水…… 她没有试衣,同样的事情一再重复,饶是再有耐性的人也受不了。第一次,她拒绝试衣,转身回到内厅起居处。 众女匠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平儿也是,眼神往内厅瞧,又看了看宫外的沈力恒,只能一叹再叹,声声相连。“嫁衣放着就好,我再带人整理,诸位辛苦了,先请回吧!”恭敬的对着众人打躬作揖。 众女匠退到宫外,沈力恒看了还讶异不解,怎么这么快?眼神不自觉的往正殿瞟,却看不见佳人的身影。 女匠解释,公主不愿试度,迳自转身离去;沈力恒听着,眉皱成一团,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或许出自无奈,只好领着众人退出宫外,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去。也许她需要安静,他也是如此。 开阳宫内,平儿带着一群宫女忙得不可开交,正式嫁衣、朝服、常报与燕服统统需要整理,需要放到该放的地方。幸好前面有两次经验,嫁衣绝对合穿……不对!这怎么能称幸? 这真是不幸…… 费时甚久,终于大功告成,平儿再回到内厅时却遍寻不着公主,她四处看着,想说公主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一开始还以为意,但愈找愈担心,公主竟然不见人影,她心一慌,又不敢大声喊着,怕给人听到了,传到元妃娘娘耳中,就是不敢扯开喉咙喊。心里很着急,又不知如何是好,但就在此时,她听见了微弱的声音,似乎是啜泣声。 那是开阳宫内的一处小开井,有棵百年古柏,也有片小花园。公主是躲在这吗?是吗?“公主,你在这里吗?” “……” 平儿走上前,果然在古柏后方看见赵紫心。堂堂开阳公主,就这样坐在地上,眼里都是泪水。 吓了一大跳,何时见过公主这般哭泣?公主一向安安静静,好似没有情绪起伏,怎会哭成这样? 蹲下身,看着哭成泪人儿的赵紫心,平儿不禁也跟着心疼。这些年彼此相伴,公主待她如亲人般,这次要下嫁,肯定让公主心里很难过。 况且,还有一个沈大哥…… “平儿,我怎么办……” “公主……” 赵紫心很难过,泪水不停滑落,“我怎么能让力恒帮我织嫁衣?我怎么能这么残忍?” 一激动,平儿只能抱住她,给她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只是个宫女,能说什么?去求皇上放了公主吗?“公主,您去求皇上啊……” “有用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这是赵紫心第一次无法这么冷静的听从父母安排,过去的她,就像是个无声的玩偶一般,听从着掌偶者的操控,她没有自己,该做什么、该学什么,该怎么当个公主,统统都听别人的安排。 但是这一次,她冷静不下来,无法当作若无其事,因为力恒对她开口了,开口承认对她动心,而她也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也弄不清楚,或许是第一次在锦绣署讲堂上,听到他侃侃而谈绫罗绸缎的相同处;或许是那一次在湖边放纵自己,被他发现,他却选择帮她掩藏;或许是那一次,他亲自展现他的高超针法;或许是那一次,两人争论所调的王与霸;或许是那一次…… 太多太多了,他们在锦绣署共同的记忆,每一寸、每一缕她都难以忘记,本来以为她可以带着这些美好记忆出嫁,现在发现她不行…… 光想起自己往后再也无法见到力恒,她就心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想起力恒亲自为她绣嫁衣时的心情,她的心也仿佛跟着碎裂。 “公主,您不要想太多,还有一旬的日子,咱们来得及;这几天,您就去跟皇上说您不想嫁,哭诉一下,掉个几滴眼泪就没事了。” “可是……母妃会不会……” “公主!这关系无情生的幸福,就算会被骂也要去做。”平儿牙一咬,“如果娘娘要打您,平儿一定挡在您前面,平儿说到做到。” 赵紫心终于笑了出来,含着泪,因为平儿的话而笑。她没有抵抗过父母,心里还是紧张,可是她更知道,她不能让力恒伤心失望。 因为,那同样也会碎了她的心。 当天,沈力恒出了宫,心里更沉了。坐着轿子回到了锦绣署,一路上坐在轿内,闭着眼睛状似稍事休息,实则心里翻天覆地,难以平静。 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完成嫁衣的织绣……每一针是怎么刺的,线是怎么拉的,图样是怎么完成的,他完全不敢回想。 更恐怖的是,这种事,他还经历了三次…… 回到锦绣署,沈一虎立刻迎上前来。因为有事在身,不能陪着主子进宫完成任务,顺便见见自己的平儿。 “少爷,您还好吗?”虽然依旧是那沉稳的表情,但认识多年,一看就知道沈力恒心情的低落。 “我没事。” “少爷,您怎么就不去试试看?”试着去找皇上说说看。 沈力恒看着他不语,迳自走入署内,脸色更为凝重。 他怎么不想说,紫心第一次要下嫁时,他就去找李公公了;但李公公说得对,紫心才是关键。 紫心若执意要嫁,那他说再多有何用?不但没用,反而显得一厢情愿,惹人笑话…… 沈一虎也跟着走进去,“少爷,小虎子有话要说。” “什么话?会让我心烦的话就不要说了。” “会让您心烦的也要说。”沈一虎很坚持,“您就知道公主是这样的个性,她不会为自己争,就算快淹死了也不会;您也不出手,只想等着公主自己想通,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沈一虎原本的态度,还想说那公主要嫁就嫁,他家少爷相貌堂堂、英俊挺拔、家财万贯,还怕没有女人可以婚配? 可是这段时间被平儿洗脑,净说些公主可怜之处,连他这个粗人都跟着不舍。加上看着少爷低沉的样子也看不惯,想还不如劝少爷主动去求皇上,也好过等公主自己想通。 他不但立刻停下脚步,还迅即转过身,“她自己不肯放了自己,我要怎么办?是啊!她是愚忠之人,她唯父母之命是从,这我都知道,但在她自己想通之前,我什么都不能做,否则只是我自己难看。” “您只是怕自己难看!” 这话很狠,甚至有点踰矩,但沈一虎还是要说。不过这句话一出,也成功的让沈力恒冷静下来。 “公主就是可怜啊!平儿说,从小到大,娘娘又是打、又是骂,她当然不敢反抗。少爷,您不能把责任都推给公主啊……” 像是有点醒过来一样,沈一虎愈说愈小声,发现自己竟然这样对着主子大吼大叫,虽然是好心想要劝,但还是很没礼貌。 “……” 但沈一虎的一番话真的让沈力恒有点清醒了,他看着眼前的人,先是闭起眼睛沉淀情绪,再睁眼,随后露出苦笑。 “少爷,对不起,我踰矩了……” 摇头,“小虎子,你说得对。我……我太软弱了,我只想顾我自己的颜面,没考虑到紫心的处境……我太自私了……” 沈一虎皱眉,“绝对不是这样,少爷,您做得够多了……您还亲自帮公主织嫁衣,这要我绝对做不到!小虎子知道您一定希望公主能幸福,如果嫁了能幸福也就算了,问题是,不可能幸福的啊……” 沈力恒点头,“小虎子,谢谢你。” “谢……谢我?谢我什么?”还以为少爷应该骂他一顿,骂他没礼貌,竟敢责备主子。 “谢谢你骂醒了我。” 不好意思的搔头,“我还以为,您会骂我一顿了呢?” “身边已经没几个人,怎么可能骂你呢?”语气里净是感慨,更有着一丝感伤充斥在话语间,闻者皆可感。 放眼望去,整个锦绣署像空了一样,除了他自己、除了小虎子,以往熟悉的亲人都没有了,连紫心曾经在此穿梭的身影,如今都以不复见。 沈力恒转过身往回走,没多说,心里倒是笃定了几分——小虎子说得对,他在等什么? 等紫心自己想通?那女孩把自己禁锢了这么多年,只想当个乖乖的公主,听父皇的话,听母妃的所有安排,就算她想逃出来,那骨子里的愚忠恐怕也不会放过她。 好!他决定了,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他要晋见皇上……他要去求,求皇上将紫心许配给他,就算最后被撵出来,被痛打一顿,他也不怕。 至少比现在束手无策要好,至少他试过了,或许他有此决心,反而能激发紫心的斗志,也为了自己拼一拼。 他突然觉得很振奋,回到书房,脑海里还在思索着见到皇上该怎么说。过去晋见都是接受皇上的赏赐与称赞,称许他将锦绣署的差办得有声有色,将龙袍织造得巧夺天工。 这一次,他要为自己的幸福求见皇上…… 才见坐定,沈一虎就在外头敲门。 “进来。” “少爷,”沈一虎耕牛对怪的,“有人求见。”一个很奇怪的人,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间点的人。 看向他,又看向窗外,天色昏暗,“这么晚了,谁啊?” “伍士康。” 再度看向他,“谁?” “伍士康,公主要下嫁的伍士康。”重复一次,仿佛也在向自己肯定来者身份,因为连沈一虎都不敢相信。 沈力恒很讶异,更充满不解,“伍士康?” 戎卫京畿的伍士康?京城守军将领伍士康?紫心要下嫁的对象伍士康? 他来做什么? 第五章 外头太阳早已下山,锦绣署也早已过了办公时间,正门早已关闭。这个伍士康竟选在此时此刻前来,究竟有何用意? 不仅这个时间点令人起疑,他的身份更令人不解——一个戎卫京畿的都督将领,一个再过不久即将尚公主的准驸马,怎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锦绣署? 从书房走到正厅,沈力恒不停思索着此人此时前来可能的动机,愈想愈不对劲,或许因为怀疑,脚步跟着加快。 他们过去并无深交,甚至可说是素未谋面。伍士康是武将,而锦绣官是文官,先别说别的,文、武官的差异,让他们根本不可能有交集。 况且锦绣官在朝中确实没什么地位,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他虽见过许多皇室要角,甚至包括皇上,但没参加过朝会,更别提与文武百官见面、对话,因此在此之前,他根本不可能与伍士康有任何交集。 所以,伍士康前来,所为何事? 越过庭院,前方就是锦绣署正厅,沈力恒没有踟蹰往前走,反倒是沈一虎有点担心,先拦下了主子。 “少爷,您要去见他吗?” 点头。 沈一虎还是有点担心,“可是谁知道他要干嘛?会不会有危险?” “总要见了面才知道,毕竟来者是客,我不能置之不理。”他沉稳说着,“况且这里是锦绣署,他能怎么样?” 一句话让沈一虎安心了一下,但还是决心跟着沈力恒,不能进正厅,至少也在外头等着,随机应变,真有什么事发生,也好冲进去帮主子的忙。 沈力恒步上台阶,直接越过门槛,进入正厅;沈一虎不能进入,只好在外面等着,看情况行事。 等在正厅里的伍士康,看见有人走进,如此堂而皇之,毫无畏缩姿态,即便素未谋面,也当下了然,此人必是他此趟前来锦绣署所想见到的人——锦绣官沈力恒。 两人过去毫无交集,这趟前来,加上伍士康心理想要问的问题确实显得很唐突,但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是得问……“你就是沈大人?” “正是小官,伍将军您好。” “不敢,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确实惊讶,本以为这个锦绣官大概是个脂粉味颇浓的男人,整天在锦绣堆里打滚,碰的净是些针眼大的事情,很难成为一个心胸宽阔、慎谋能断之士。 如今一看,大出所料,这个沈力恒竟如此器宇轩昂,身形强健挺拔,面貌英俊深邃,目光炯炯有神,顾盼自如,年方二五,远小于他伍士康,却毫无退缩畏惧之色,自信神采跃然于双目眉宇之间。 这样的沈力恒,确实超乎他原先的想像…… 托他前来之人嘱他非走这趟问个清楚不可,他原来以为好笑,一个锦绣官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怎么能左右江山,撼动天下? 如今,亲眼见到此人,心中不免多了几许“难怪”…… “伍将军,请坐,来人,奉茶。” “谢过。” 伍士康坐在堂下,沈力恒坐在堂上,主、客间谨守分际,更可以说显得疏离,毫无亲切之感。毕竟完全陌生,更不知来人用意,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不只来人打量着他,沈力恒也打量着伍士康。也许出于夺爱之恨,也许出于道不同不相为谋之感,他就是不喜欢这个伍士康。 身为武将,他自是高大挺拔,即便卸下戎装,一身燕服,目光之间依旧充满攻击性。但最让他不舒服的是,虽为武将,他却散发着不正的气息,毫无光明磊落的感觉。 更或许想起皇上就是要将紫心下嫁此人,他更是难以咽下这口气。他并非自大之人,自幼教育让他根本做不成自大狂,但他此时此刻确实自认,倘若紫心跟他,肯定也好过跟着这个伍士康。 既然没有好感,那就毋需迂回,有话直说。 下人奉上茶后,沈力恒一口也没喝,直接问道:“伍将军这趟前来锦绣署,不知有何贵干?” 伍士康有点讶异沈力恒的直接,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沈力恒笑着,笑意却不曾达到心底。“若是为了礼服与驸马服饰,此事小官不能擅做主张,尚须向皇上禀报……” “本将军前来,并非为了那档子事。”语气里对与公主的婚事满不在意。 “那是为了什么?” 伍士康放下茶碗,尽管茶香再浓、茶汤再甘醇,他亦无心享用。这趟前来,另有正事,尽管荒谬,也要开口。“本将军有要事请教沈大人。” “请教不敢,有话请说。” 看着这宽阔的正厅,想起这沈家锦绣事业名扬天下,“这沈家有着锦绣天下的美名,各色针法,均了若指掌,可以说,沈家掌握了所有的织锦刺绣技法,对否?” “可以这么说。” “请问沈大人一个乡野传说。” 听闻“乡野传说”四字,沈力恒心里隐约有谱,也不禁严肃了起来,似乎随时准备接招。“什么传说?” “传闻沈家传有一种针法,只要出现传世子孙学会这种针法,并织成一图,则代表……” “代表什么?”反问,他当然知道代表什么,但就是装作不知。 伍士康笑着:“代表江山即将易主。” 沈力恒看着伍士康,沉默半晌,随即开怀大笑,笑声朗朗,传遍正厅,甚至连厅外的沈一虎都听到了。 “沈大人笑什么?” “伍将军,本朝的太祖爷打天下费时十三年,损耗百万兵力,破费的银两更是难以估计,尚且辛苦创立国朝。倘若我沈家有此针法,轻松就能决定谁坐江山,则太祖爷的辛劳,魂断战场的兵勇,岂非笑话?” 伍士康一愣,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沈力恒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甚至铿锵有力,令人难以回驳。“可是这传说……” “传说只是乡野间取乐编造出来的故事,这国朝体制,岂能与乡野传说混为一谈?” 伍士康声调上扬,“难道沈家几百年传下来,真的没有这套针法,或者是曾经用这套针法织成什么东西吗?” “确实没有。”沈力恒声音平稳,“如果有,我身为沈家唯一传人,理当知道,倘若连我都不知,则传世之说便毫无意义。” 心急了,“所以你不会这套针法了?”自以为的推论。 沈力恒摇头,“不只我不会,沈家往后的子孙也不可能有人会,因为没有这套针法。” 站起身,似乎有点怒气,“我再问你一次,你确定没有?” “没有。”气定神闲,仿佛对方所言净是笑话。 不知怎的,伍士康反应很强烈,似乎带着焦急,他竟然当堂开始来回踱步。 沈力恒看着他这样,随意一问。“伍将军不像是会相信这种乡野传说之人,小官想知道,将军怎会问这个问题?” 这乡野传说,朝中确实曾经传言,但大家都一笑置之。毕竟当处盛世,天下安乐,烽火民怨不生,江山天下哪有危难?稳的很,自然也不会作联想。况且沈家一再否认,这几十年来,已经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了。 伍士康大叹,“还是不是燕王爷……” 此话一出,沈力恒浓眉一皱,门外之人也跟着一惊。 伍士康原本还兀自思索,想着他虽不信,但该怎么将沈力恒的答复回报给还颇信此道的燕王赵本义。 但他突然惊醒,发觉自己已将托他前来之人的身份公开,着实一吓,讶异这个沈力恒竟如此会问话,眼神恶狠狠瞪向他,但又不知该说什么。“本将军还有事,先告退。” “……” 才走出一步,立刻回头,“希望今天前来拜访之事,沈大人可以丝毫不透露,否则后果沈大人自负。”说完就走。 不速之客已远,沈力恒始终坐在正厅常上;沈一虎奔进门,看见主子安好,担忧的心这才放下。 “少爷……” 但沈力恒却满是忧心,几乎写满了他的脸。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恐惧到几乎作呕。窗外早已日落,不见天日,似乎接下来的日子,也可能好不到哪里去。 伍士康与燕王有何关系?他怎会跟赵本义有关?他不是皇上挑中的准驸马,是皇上想要拉拢的人吗?怎会跟燕王有关? 他是帮燕王来问这个问题的吗? 燕王为什么会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万龙针法?万龙御天图?江山易主?于他燕王何事…… 那一晚,一整个晚上沈力恒都在想这个问题,甚至彻夜难眠,不是因为想不通,而是因为愈想愈通,也愈想愈忧心。 然而,答案在隔天就揭晓了……整个消息先从御书房传出来,向整个宫内扩散,顿时全京城都知道,包括锦绣署。 当时,赵紫心离开开阳宫,一心只想向父皇坦白她不愿嫁给伍士康,这是她第一次想要反抗父皇、母妃的安排,想要走自己的路。 她其实好怕——自幼,她何曾这样反抗过?母妃对她的教养极严,女子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岂容她反抗?想必母妃如果得到消息,知道她不愿意嫁,肯定暴跳如雷,指责她不孝,不能分君父之忧;如果再知道她心里早就有了别的男人,更会骂她不知羞,不知洁身自爱。 其实她好怀疑母妃到底有没有把她当女儿,在不在乎她的幸福?还是只是把她当成一个遗憾,因为没能生下皇上的遗憾? 停在距离御书房不远处,赵紫心很紧张。平儿顾客着,也不敢说话,更不知能给什么意见,毕竟她只是个宫女,只是个奴才。 “公主……” “不行,我不能怕……”很小声,似乎在告诫自己不能退缩,不能害怕,都走到这里了,岂能空手而回? 说是这样说,站在公主背后的平儿却可以看见她隐约发抖,不禁心疼,稍微走上前,安慰公主。“公主,您如果害怕,咱们回去好了,看您这样,平儿也难过……” “不行,我不能回去,我去试试看。” 赵紫心走上前,平儿跟着,不敢跟太近。她毕竟只是公主的随身丫头,若非公主,她根本不能靠近御书房。 御书房外站着一群公公,每个人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表情凝重,似乎也充满不解、疑惑。 一人看见赵紫心,赶紧低声请安。 “奴才给公主请安。”众人跟进,跪了一地。 “诸位请起。” “请问公主有什么事?”他们都是在御书房当差的太监,任何要进入晋见皇上,当然要经过他们,连公主也不例外。 “我想晋见父皇,有事向父皇禀报。” “公主请在此稍候,万岁爷在里头接见军机大臣,正在商讨大事,交代不准任何人打扰。” “可是我……”再不说,勇气都没了。 “公主请稍安勿躁,别太大声吵到万岁爷。” 赵紫心无奈,只能站在门口,努力沉淀情绪,同时也不断鼓励自己鼓足勇气,不能因此而退缩、不能因此而放弃。 一开始,她心神专注,想着自己待会儿该怎么跟父皇开口,但没多久,立刻听见御书房内传来声响,是父皇的声音,似乎充满怒气。 众太监不敢多说,每个人都噤若寒蝉,只敢守在宫外,等候传唤,里头的狂风暴雨,他们一步也不敢靠近,甚至也知道这一次不只狂风暴雨,甚至是天崩地裂。 “该死——该死的赵本义……” 赵紫心听着,心里的疑惑更加愈高。就在此时,御书房似乎有人扔掷东西,撞上紧闭的门,众人一惊,全部跪倒在地,低着头猛发抖,不敢起身。 她也吓一跳,若非平儿赶紧上前拉过她保护她,一时间还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呆站在现场。 “公主,我们要不要先回去,万岁爷好像很不开心……”小声说着。 “可是……” 就在此时,元妃娘娘也来了,她看见这跪倒一地的太监,又看见自己的女儿,心里既紧张,也有点不解。“开阳,你怎会在这里?” 赵紫心所有勇气瞬间消失,嗫嚅着,话也说不清,嘴里嘟囔着,元妃听不清,有点不开心。 “说话清楚点。” “外面是谁?”御书房内传来大吼,是皇上的声音,众人跪地没人敢说话。 元妃只好开口,“回皇上的话,是臣妾,还有开阳。” “紫心……”声音一阵茫然。 此时,皇上竟然开口,要赵紫心进来,“紫心,你进来,其他人在外面守着,不准擅闯。” 元妃还说:“皇上,臣妾可以进去吗?” “你也在外面等着。” “是……”瞪着女儿,似乎在警告她,放机伶一点。 赵紫心赶紧走上前,打开御书房紧闭的门,走了进去,再将门关上。一回头,就清楚看见房内的状况。 笔墨纸砚、书画饰品散落一地,方才传来的碰撞声大概就是这些东西。只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一向温和到有点温吞的父皇会这样在大动肝火、愤怒不平? 皇上虽然把赵紫心叫进来,却没理会她,看着御案上的东西,依旧气得浑身发抖,随即又痛苦不已的呢喃。“朕错了,没听你们的话,三番两次放了那个畜生,简直是纵虎归山。” 眼前的几个臣子都是力主撒藩,削弱各地封建亲王势力的人,可惜这些强硬以对的建议,在没发生事情的时候,根本不会有人听进去。 至少皇帝就是如此。 这几年,赵本义的势力不断扩大,甚至还结纳了许多能人死士,一掷千金收买人心。前一阵子传出铸造兵器,皇上便因为几个在朝中支持燕王的人帮着说项,耳根子软、心也软,想想毕竟有血缘关系,没有一次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如今,赵本义真的起兵叛变了…… 一名大臣说:“皇上,赵本义此次起兵,朝中未必无以因应。这天下兵马尽在京师重镇,若倾巢而出,全力讨逆,未必不能成事。” 另一人说:“是的,皇上,伍士康将军的态度非常关键,臣两日前与伍将军深谈,伍将军已表达了效忠朝廷的决心。” “是啊!皇上,这逆贼的兵力不过三十万,咱们单单朝廷的官军有二十万,加上各地的勤王兵力,远远超过逆贼,毋须害怕。” 一番话让皇帝稍微稳住心神,不然此时此刻,皇上完全拿不定主意,方才接获消息至今,阵脚早已大乱。 这个皇帝就是这样的个性,几个支持削藩的大臣,以前早就知道,不然这些年皇上也不会被那些暗中支持燕王的大臣牵着鼻子走,一再容忍姑息。 “好!让伍士康全力讨逆,平乱之后,朕论功行赏。” “请皇上放宽心,臣等必当全力以赴,讨逆必成。” 赵紫心一直站在角落,动都不敢动。她听着,再笨也听懂了,燕王爷起兵造反,天下要乱…… 此时此刻,为什么一定要起兵? 这些年,各地百姓也不好过,身为女儿不能批评,但父皇确实没有做好;可是这个燕王选在这个时候起兵,究竟为什么? 终于有大臣想起一旁还有公主,“皇上,公主还在这儿。” 皇帝看向赵紫心,“紫心,你也听到了,现在局势不稳,天下就要大乱,你跟伍士康的婚事得缓一缓。” “……” “别担心,等局势稳定,朕一定让你们举办个盛大的婚仪。” 赵紫心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呆立在现场。情势瞬间大变,变化莫测的程度让她讶异至极。 这人生怎么掌握?第三次下嫁,又成了一个笑话。 但是至少她暂时松了口气,尽管,心头一直沉甸甸的,仿佛马上就要天崩地裂,但还是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赵紫心的第三次下嫁确实依旧落空,而且皇上也没有机会为她安排第四次下嫁了…… 那天出了御书房,赵紫心松了口气,元妃则是大哭,又骂了她一顿,说她恶命一条,当什么公主,连要下嫁都一波三折。 可是知道这是因为天下大乱,燕王起兵,谁能意料。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忍耐,等待平逆那天来临。 沈力恒当然也接到消息了,但他没能立即进宫。京城已经因为燕王起兵叛乱而戒严,所以城门已经全部锁住,宫门更是深锁,闲杂人等不得进出。 甚至他还得透过飞鸽传书,与大江南北各地的织造局联系,信差与驿马早因战事而不往来。 令人震惊的是,各地战局竟然愈打愈差,官军竟然节节败退,其他封建亲王迅速倒戈,甚至传出许多大城主动开城门迎燕王。 民心之向背,一望即知,这些年,皇上光忙着处理朝中要安抚燕王,不审打压燕王的不同意见就焦头烂额,根本无心其他政事,如各地的灾荒与民不聊生,让民心思变。 尽管皇上本性不恶,仅是软弱无能,却依旧难避其实。 现在,关键在伍士康。沈力恒原来一直想将那晚之事告诉皇上,可他没有这样做,不是因为害怕伍士康的威胁,而是因为那家伙表现得很正常,全力讨逆,一点异样也没有。 伍士康甚至还矢言,必要取下赵本义的项上人头。 这番义愤填膺的话,众人皆信服,甚至称赞伍士康忠君爱国;沈力恒看着,一时也不敢直接提出质疑,怕自己误会了、怕自己多想了。 可是最后证明他的直觉为真——他没有误会,不是多想,光看这场战事走向,就知道那个伍士康有鬼,跟燕王绝对有勾结。 果然…… 战事愈为愈糟,燕王军队步步近逼,甚至来到了距离京城仅剩一百里处。一路下来官军溃散得快,多是投降输诚,少数不愿投降坚持效忠朝廷,因数目难以相比,也遭到屠杀殆尽。 接近京城,即将与伍士康的部队正面交锋。本以为会是一场硬仗,最少两败俱伤,毕竟戎卫京城的官军人数众多,燕王长征而来,肯定疲累不堪,谁输谁赢,尚在未定之天。 但谁知道伍士康根本不想打仗,且战且走,后撤的时间比交战的时间多,表面上是打不过先逃走避风头,实际上是在让燕王可以顺利靠近京师。 直到燕王军兵临城下,伍士康的真面目这才显露,果然如沈力恒所料,伍士康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认真打,他与燕王勾结,或是给予荣华富贵,或是封王封爵,让伍士康愿意悖逆朝廷。 听说,燕王之所以要起兵,就是传言皇上要在紫心婚宴当天,邀赵本义前来观礼,然后乘机逮获。 虽然沈力恒一直心存怀疑,觉得很难置信,一向温吞懦弱的皇上,身边又净是替燕王说话的人,会有此胆量?但事情发展到最后,也已经无法证实了。 在伍士康的帮助下,燕王军队攻进京城,竟势如破竹,虽小遇抵抗,几个将领不愿听从伍士康指挥,与燕王军作战,但迅速遭到歼灭。 内城门金川门破了,大批的燕王军,混杂着伍士康所率领变节向燕王投降的官军,直扑皇宫而来。 一路上,燕王告诉官民,只要投降,不会为难;若执意顽强抵抗,终遭歼灭。于是包括大臣与子民均迅速倒戈,一路下来没有遇上太多阻挡。 皇宫大门深锁,宫内乱成一团,除了几个支持朝廷的大臣外,几乎所有大臣都不敢进宫。 毕竟现在,优胜劣败已经很明显了。当朝皇帝算是败得一塌涂地,燕王直取京城而来,态势已经非常明显,就是要夺下皇位。连握有京畿军力的伍士康都靠向燕王,其他文官再抵抗也没有意义。 况且就算是燕王当皇帝,那也是他们赵家的天下啊?谁当皇帝还不一样?何必在这个时间点强出头,装什么忠臣啊…… 此时,皇帝正在御书房内,全身上下衣冠不整,整个人心思昏乱显然已经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近臣就在身旁,各个都是文官,此时兵临城下,拿不定主意。众人你看我、我望你,一筹莫展,只能坐困愁城。 就在此时,外头有公公闯入,大喊,“万岁爷不好了,进宫里了,逆贼打进宫里了……”他不敢说,是几个与燕王交好的太监下令开的宫门。 皇帝脸色苍白,眼神黯淡无光,仿佛大限已届;皇后站在一旁,泪眼婆娑;元妃也是,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心死,“朕败了……” 看向众臣,“你们离去吧!” 皇帝满心感慨,最后留在身边的竟然都是这些一直以来劝他要强硬对待燕王的臣子,这么多年来,对这些臣子,他始终不信,没想到这种种告诫、种种警讯,都是真的。 转身往内室走去,有人要跟进,被皇帝喝退;众人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内室传来痛呼声,是皇后与元妃的痛呼。 “万岁爷——” 皇帝仰药自尽——手中失了天下,无言面对天下百姓、臣子黎民,只能以死谢罪,去向列祖列宗谢罪。 皇后与元妃见状,也决定殉死,当室就悬梁自尽;平日奴仆环绕,此时连个劝阻的人也没有,众奴仆都不见踪影。赵紫心待在里头,不知外面的消息,尽管焦急,却不能不奈着性子等。 这里是深宫,外头怎么样没人传讯,她根本不会知道,只能等,不管要生、要死,她只能等…… 这时,平儿奔进门,边哭边喊……“公主——” “平儿,怎么样了?” 泪掉个不停,浑身发抖,赵紫心见状,心下也感到不妙。“到底怎样,你说话啊……” “燕王的军队进宫了……万岁爷还有两个娘娘都自尽了……”放声大哭。 赵紫心浑身一颤,眼眶里泪水迅速累积,浑身痛得发抖,不敢相信事情会演变至此。 “啊——”她放声大吼,痛不欲生,整个人跌坐在地,抱头痛哭;平儿也跪地抱着她,想要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 声音哑了,泪水却不断,赵紫心的一切都毁了,整个世界崩裂了,她只是不想嫁给伍士康,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 她没想要这样啊……即便此生最痛苦的事就是在这里当公主,但她也没希望事情会变这样…… “公主……听说大公主,还有二公主也自尽了……”赵紫心的两个姐姐早已下嫁,想来跟着也殉死了,“宫里几个忠心耿耿的公公护送着四皇子出宫,逃难去了。”这是皇室唯一的根苗,当然不能断。 平儿也不停哭着,“公主,我们该怎么办……” 赵紫心摇头,尽管泪水不停,但脸上却笑了,苦涩悲凄的笑。“平儿,你走吧!逃难去吧……” “咱们一起走,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摇头,她站起身,不要平儿的扶助,身体颤抖,摇摇晃晃的往内室走去。外头喧嚣声五更为愈近,那惊人的打杀声响仿佛已经近在耳边。 “公主——”哭喊着,又不知所措。 平儿跟上,想知道公主到内室要做什么,却发现公主躲在房内,上了闩,不让人进入。她心急,用手戳破了门上的纸,想看清里面的状况,不看还好,一看简直心魂俱裂。 公主抛了一条白绫,越过顶上的横梁,打了死结。整个人站在矮凳子上,洁白的颈项已经穿过绳结…… 帮国已灭,双亲俱亡,她这一身荣华再也没有意义。就到这里吧!不管是赵紫心,还是开阳公主,一切就到这里吧…… 第六章 平儿站在房外、门上了闩,无从进入。可在纸糊的门上戳破个洞,可以清楚看见赵紫心也打算自尽。 那悬在梁上的白绫,颜色惨白,颇为吓人。 她大惊,不禁放声哭喊,同时用力拍打门扇,希望让赵紫心回心转意,哭声震天,令人动人,甚至还哭哑了嗓子。“公主,您行行好……不要做傻事……” 眼睛凑上那戳破的小洞,再看看房内的状况,只见公主已经站上矮凳子,脖子已经穿过那穿梁结环的白绫,只要一踢凳,很快就会魂归西天。 平儿又惊又痛,不知如何是好,心念一动,开始撞门,想要将门撞开,阻止主子做傻事。 可是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有办法撞开门?“主子……不要啊……平儿求求您……” 这里是开阳宫深处,已经可以听见远处的叫嚣声。那燕王的叛军,以及倒戈投向新主的宫人、太监已经开始往开阳宫的方向前进,似乎要找公主。 难怪公主想自尽……先是万岁爷、几个逊、娘娘,还有早已出嫁的公主都殉死了,让公主根本无心求生。再者,谁知道落在燕王赵本义手里会怎样? 外人都说赵本义一定比当今圣上更是明君,她看未必,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赵本义一直以来的和蔼温煦,究竟是真是假? 就在此时,平儿的泪还没干,耳旁还能听到不远处的呼啸声,却同时清楚听见一声碰撞声,似乎有东西被推倒,撞在地上。 她立刻联想,眼睛再度凑向那门上的小洞,果然,赵紫心踢倒了凳子,整个人已经悬空,可以看见她的双脚不停晃动,很痛苦的挣扎。 她凄厉惊吼,“公主——” 放声大哭,边用力拍打门板,一颗心跟着碎尽,涕泗纵横,几乎花了她的脸、茫了她的眼;她看不清楚,只能死命拍打门板,希望有人能来帮忙,救救公主。 平儿双脚一软,整个人几乎瘫倒在地,但就在此时,有人冲上前来,一把扶住了她,朦胧双眼一看,竟是沈一虎。“虎子……” 沈一虎心急如焚,沈力恒也来了。平儿看着他们两人,不禁悲从中来,放声痛哭,哭声令人心疼,尤其是沈一虎。 “平儿,怎么了?” 指着眼前这间房,“公主上吊自尽……” 沈力恒仿若遭到雷击,脑门轰然一声,连他也差点站不住脚,但是他立刻反应过来,奋力对着房门一撞,不成,再撞,也不行,又急又气,最后一掌出击,彻底将门打碎,再出脚一踹,解决这个阻碍。 一进门,果然见到这令人心碎的景象——紫心已经上吊,但双脚仍在挣扎,表情非常痛苦,动作也逐渐放缓,似乎来到生死关头。 沈力恒二话不说,立刻抽出沈一虎身上佩的剑用力往白绫的方向掷去,当场割断穿梁结成的环结,白绫自梁上缓缓飘落。 赵紫心身子疲软,整个人自半空中摔落;沈力恒立刻冲上前,紧紧抱着她,但冲势过强,最后只能随着她跌落在地,撞击地面,但他依旧紧紧抱住她,没有让她受到一丁点皮肉伤。 人就倒在他怀里,眼神紧闭,表情极端痛苦,一弯细眉紧紧皱拢,没有张开,似乎因为痛苦的事实而不愿张开。 沈力恒不顾自己身上的疼痛,轻轻拍打着赵紫心的脸,一边呼喊着她的名字,“紫心……紫心……醒醒啊!紫心。” 平儿与沈一虎站在一旁全身紧绷,深怕晚了一步,公主已经去了,不自觉间,两人紧紧靠在一起,握住彼此的手,紧紧握住,但都不觉得痛,仿佛眼前的一切更让他们心痛。 “紫心……不准丢下我,赵紫心,你听到没有?”沈力恒坚定唤着,眼眶里却布满泪水,倔强不愿流下。但他知道,如果紫心真有三长两短,他会崩溃的,一定会的…… “咳咳……” 怀里的人传来一阵咳嗽声,沈力恒眼睛一亮,这代表紫心呼吸顺了。果然,过没多久,赵紫心的眼睛缓缓打开,里头竟是她熟悉的身影。 然而对赵紫心而言,张开眼睛没能见到身后世界,依旧是这一方斗室,是这开阳宫的小小角落,她自幼长在这里,但现在这熟悉的场景却让她痛苦万分。 眼中的泪水缓缓流下,她浑身发抖,已经张开的眼又紧闭上,不愿再看这一切,就当自己已死了…… 平儿全身一软,就这样瘫了下去,若非沈一虎紧紧抱着她,只能跌坐在地,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公主……”轻喊一声,不禁哀痛哭泣。 “为什么不让我死……” 沈力恒紧紧抱住她,“不要再说了,我来了,没事,一切都会没事的……” 她开始挣扎,推开了沈力恒的怀抱,她全身无力,站不起来,但还是边跪边爬,爬到那断落的白绫想再来一次,可是白绫断了,没用了。 她不死心,看见那掉落在一旁的剑,她没用过剑,自幼身受闺女养训,怎么可能犯了母妃的大忌动刀动剑? 可是她还是将剑拾起,正要往自己的脖子招呼去;沈一虎惊喊着,但沈力恒动作更快,立刻扑上前,将剑抢下,不在乎锐利的剑锋割伤了他的手臂,也不能让她伤了自己一分。 又一次落空,她怎么连死都不成?她怎么这么没用?父皇死了,母妃也死了,两个姊姊也死了,这个王朝也覆灭了,她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吗? 让她去该去的地方吧!谁能帮她,她会很感谢的…… 气力放尽,全身软弱无力,现在的她,真的是没用到了极点,连结束自己生命的力气都没有…… 赵紫心不再挣扎,只能直挺挺的向后一倒,彻底昏了过去;沈力恒赶紧上前接住她的身子,怕她受伤。 赵紫心的哭声瞬间停止,整间房内恢复宁静,偶尔只能听见平儿的啜泣声,声声颤抖。而那从远方传来的叫嚣声比原来更近了,似乎已经来到开阳宫门口,更说不定已经冲进来了。 沈力恒知道,燕王叛军早就发现皇上、皇后自尽,现在一定是要找皇上的子嗣,方才两个公主也都自尽了。 现在,燕王叛军肯定是要找紫心以及四皇子。听闻四皇子已经在几个忠仆的护送下逃出宫;而紫心在他怀里,他心里有数,眼前这个女人不单是他爱的女人,更是皇族子嗣。 沈一虎很紧张,赶紧将剑拾起,心里已有准备,等会儿恐怕将有一场硬仗要打,谁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少爷,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坦白说,他也很想问,但是他不能多想,所有人都在等他拿主意,眼下他只能先带着人逃出去,其他的以后再说。 “我们快走。”他们才四个人,还有两个女人,根本不该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不如先逃,再想办法。 沈力恒将昏厥的赵紫心背在背上,不假手他人;平儿在一旁帮忙,沈一虎则将剑戒备,深怕随时有人闯入。 听那声音,叛军在几个受伤的太监帮忙下,很快就会进入搜索。 四个人离开小房间,准备循来时路逃走——沈力恒贿赂了几个太监,才安排好这条后退之路,打算就到紫心之后出宫。 事实上,战事愈打愈差这段时间以来,他就已经在安排这件事。沈力恒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办法挽救整个王朝,敌我之间实力悬殊,这场战事几乎笃定败北。 所以他告诉自己,不管如何,至少救下紫心。 他心里有数,如果包括皇上在内的皇室成员没有逃出宫,便很有可能会自尽免燕王攻进皇宫带来的屈辱。 紫心一向愚孝、愚忠,肯定会跟着自尽,他确实有心理准备,可刚刚冲进房内看见这一幕时,心里依旧震惊,依旧疼痛不已。 就在四人从后方逃出开阳宫时,正巧被个小太监看到,那个小太监看见这四人,再看见沈力恒背上背着公主,心下一急,才想大叫,告诉众人人在这里。 但沈一虎立刻喝道:“你敢叫!我立刻杀了你。” 小太监年纪不大,确实被这么吓了一跳,立刻住嘴,可是这个小太监还是亲眼看见了沈力恒他们带着公主逃跑的画面。 沈一虎立刻拿着剑,“我杀了他,以绝后患。” 小太监立刻哭哭啼啼求饶。 沈力恒看着,叹息,“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可是少爷,就是这些该死的阉人开宫门,让逆贼进宫的,不然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沈力恒摇头,转身就走;沈一虎无奈,只能听话,收剑,赶紧跟上。 这天下不会是几个阉人开了宫门,就能易主的。王与霸,百姓心里有数,不是一个人说的算,不是他们沈家说的算,当然也不是赵本义说的算。 四人循来路逃出宫,沈力恒准备了寻常人家姑娘穿的衣裳,让平儿找个隐蔽处帮紫心更衣,以免一路上紫心一身华丽服饰反倒启人疑实。而换下来的公主燕服,随处找个地方就埋了。 看着那随意掩埋的华服,沈力恒当然知道那是哪一年从锦绣署出去的公主服饰,只是现在,天下大乱,这衣服不能留了。 事前就在宫外不远处准备好一辆小马车,将昏迷中的赵紫心放在后方,让平儿随身照顾,他则与小虎子在前方一同驾车。 小虎子驾车,他持剑,就怕路上会碰见燕王军队。幸好锦绣署其实距离皇宫不远,他们熟门熟路,钻过几个巷子,刻意绕道不从锦绣署的正门进入,反而来到沈家的后门。 沈府后门也有红漆大门,连月战事,连后门也大门深锁。为了避人耳目,马车钻进小巷,从偏门进入沈家,甚至为了让看见紫心的人愈少愈好,也不下马车,一路直达沈力恒作息的院落。 进了他独居的院落后,停住马车,沈一虎先下车看了看四周,将院落大门关上,确保没有闲杂人等。 事实上,先前就已经屏退府里与署里仅存的仆佣,这些日子的战事,让府内许多仆佣以及女匠求去,想先回家乡避难。 毕竟燕王如果得胜,天下将会如何又有谁知道,为免横死于战乱中,还不如回老家待着,看看状况再做打算。 沈力恒一个不拦,甚至每个离去的仆佣与女匠还给了一笔盘缠,除了路费,还有回到老家的安家费,要他们好好保重,有缘再见;每个离去的仆佣与女匠都充满感恩,甚至许多都是泪流满面。 沈家确实待他们好,但战乱之下,保命要紧,况且战事发展至今,官军节节败退,京城岌岌可危。 到头来,府里与署里剩下的仆佣不多,留下的几乎都是本来就定居在京城的人。因为战事,锦绣署甚至停止了运作,皇室成员不可能还在此时要织造新衫,剩下的,只有沈家自己本有的锦绣事业。 沈力恒到马车后头将还在昏睡中的赵紫心抱出,那女孩极不安稳,浑身不停发抖,不是身体不适,似乎心有梦靥。 往屋内冲,平儿跟着,沈一虎紧张兮兮护在后头,连已经回到沈家,还心想负责断后,显见这段日子的紧绷,让每个人都不好受。 一路上往屋内走,沈力恒抱着赵紫心,不停在她耳边低声说着,“没事了!紫心,不用怕;没事了,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唔……”睡梦中,她依旧痛苦得皱紧眉头,浑身频频发抖,她的心绪不平,遭受极大打击,说是闭着眼睛入眠,谁知她梦中的画面有多恐怖。 一个从小养在深宫的女孩,虽受到严格的训练与养育,但肯定没有经历过这恐怖的时刻,眼见赵家的天下就这样亡了,父母、两个姊姊全都自尽,她该怎么自处? 可怜的紫心…… 进到他的房内,沈力恒此刻已经毫无顾忌,立刻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床上,为她盖上被子。以往他会顾忌紫心的清誉,不敢过于接近,怕给她惹麻烦,但现在,他管不了这些了。 虽知她身体没病,只是心里有病,但还是妥为照顾,就怕心伤与身疾并发,到时候就麻烦了。 赵紫心睡得相当不安稳,时而皱眉、时而咬唇,时而梦中流泪,时而脸上满是冷汗。旁人不得见,无从知晓她梦中那一幕幕恐怖画面。 平儿主动去烧水,想帮公主擦去冷汗;沈力恒也在旁看顾着,不肯离去;沈一虎则是着急紧张,却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没过多久,平儿端着水来,蹲下身拿起白帕子沾湿热水,帮忙擦拭赵紫心脸上的汗水,以及那时而窜流的泪滴。 沈一虎待不住,他的个性总想先发制人,要他乖乖等着,他实在觉得闷,“少爷,我去外头看看。” “可是……”沈力恒也知道该主动去探知一下消息。 外头已经快要日落,今天燕王军正式攻进皇宫,皇上、皇后还有元妃都已自尽,如无意外,燕王应该这几天就会称帝。 但燕王还有几个难关要过,包括那几个先前不断鼓吹应该撤藩打燕王的大臣,其中好些个都是名闻朝野之博学鸿儒,这些人不能收服,等于难收服天下读书人的心。 而沈力恒也知道,下一个就是他……毕竟燕王赵本义要登基,就要龙袍,而织龙袍,肯定要找锦绣署…… 况且,赵本义要的可能不只龙袍…… “虎子,这样很危险。”平儿的关心很直接,让沈一虎心暖暖的。 “少爷,我待不住,我换老百姓的衣服出去外面晃晃,打探一下消息,不会有事的。” 沈力恒叹息,“好,你去吧!但记住,不管如何,安全为要。” “是!”于是沈一虎去换装,打扮成黎民百姓的样子,打算混到几个地方去看看状况。 虽然在全城戒严,但某几个酒肆肯定有人,那里一定有很多小道消息。 他想看看,那个赵本义接下来有何打算?大臣们又怎么想?百姓们的想法又是什么?回来后可以说给少爷听,让少爷去打算。 沈一虎出门后,房内只剩下沈力恒、平儿,还有躺在床上睡得不安稳的赵紫心,她一直冒着冷汗,好像很痛苦。 转眼间,身上的衣裳全湿。沈力恒看着,还想唤人拿新衫,但想想,还有什么人呢?只好自己去拿,幸好沈家与锦绣署什么没有,衣裳最多。 亲自取来衣裳,再退出房间,关起房门,让平儿为自行换裳。趁着这个时间,他走到自己的书房去取某样东西,再回到房外等着。等到平儿说好,这才走进自己的房内。 嘱托平儿倒杯水,自己从药罐里取出药丸;平儿当然照做,知道沈力恒不可能害公主。 “大人,这是什么药啊?” “沈家的家传药,安神养心用的,老实说也不是药,平日没事也可吃,可以稳定心绪。”沈力恒不假手他人,径自坐在床铺上,撑起赵紫心的上半身,将药喂进她嘴里,再接过平儿倒的水,喂紫心喝。 “大人,公主她会不会有事……” “……让她安稳睡,好好休息,今天对她的打击太大了。”沈力恒叹息,“这些年她听着皇上、元妃为她做好的一切安排,逆来顺受,从没为自己想过,因为她是个愚忠之人;如今国朝覆灭,双亲俱亡,这个打击,我想她真的承受不住。” 平儿眼眶一红,沈力恒全说对了,这就是公主,她就是这样的人——先是为了拉拢燕王,两次下嫁燕王亲信不成,后来又为了拉拢重要将领,还要下嫁伍士康,公主都乖乖的听话,也许骨子里也认为自己不能反抗皇上的命令,只能效忠。 “大人,那个伍士康会不会回来找公主啊?”平儿本来就希望公主跟沈大人在一起,现在那个伍士康变节投向燕王,她更是这么认为。 “就算他来,我也不会把人交出去。” 平儿终于露出笑容,擦去泪水,“大人,那公主……” “平儿,先告诉你一件事,现在局势已经变了,往后在私底下还没什么关系,但一有外人在,不要喊紫心公主。” 她知道原委,但心里更不适应,“可是,我已经习惯了……” “为了紫心好,你要改掉这个习惯。” “是,我会努力改掉。” 继而,沉默不语,沈力恒专注看着紫心的变化,药丸起了作用,她果然安定下来,身体不再时而发抖、时而抽搐,眼皮也不再跳动,她终于可以安稳睡去。 “公主会不会生病了?” “如果生病那还好……” “啊?” 沈力恒纵情抚摸着紫心的脸颊,“府里什么药都有,如果只是生病,那还好解决,我怕……” “怕什么?”她不懂。 又是一叹,却不愿再说,有些话怕一说出口就成真。 怕这女孩是心病,身体的病尚有痊愈的一天,就怕是心病没药可医,如果自己不放过自己,终究会走向死路。 她必须放过自己啊……不然他就算有再多的爱意,也救不了她,但必要时,他只有这个筹码可以赌一赌,赌她愿意为了他的爱,苟延残喘活下来。 沈力恒的忧心,果真没错。 当天晚上,夜已经深了,沈一虎还没回来,沈力恒担心、只得自己去看看;平儿则守在一旁,怕公主有什么闪失。 她不敢睡,怕公主醒了过来没人照应,又怕那个该死的燕王会不会突然带兵冲进来,这一整天的变化,让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不过她不知道的是,这沈府内部迂回交错、院落重叠,要进到最内部沈力恒的院落,若非有人带路,实非易事。 平儿很累,想醒着,但敌不过体力的损耗,心想眯一下就好,没想到头才靠向一旁,立刻沉沉睡去。 就在这个时候,赵紫心突然眼皮一动,眼睛顿时张开,看了看四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以为这里是身后世界,是十八层地狱,不都说自杀的人会下地狱吗?那这里应该就是地狱了…… 只是地狱里怎会有这么温暖的床,有舒服的被单?看看自己,她怎么换了衣服,是套素色衣裳;她的发髻解开,长发散落,像是这段时间她一直这样很舒服的睡着,没有动荡、没有险巇。 慢慢坐起身看向四周,是间布置简单大方地房间,家具不多,略显单薄、显见主人性情实朴,不爱奢华。 但不管如何,这不会是地狱啊! 她下了床,果然看见了那不应该属于地狱的人,也就是坐在小凳子上,靠着墙睡着的平儿。 她没死?她怎么没死?她怎么这样没用? 一整天下来的记忆全部回笼,一幕幕恐怖的画面、一则则惊心动魄的消息,甚至当然还有父皇、母妃的死讯,顿时在赵紫心的脑海崩泄而出。 她泪流不止,全身瘫软,跌坐在地,浑身发抖,想起自己已是孤单一人,家国俱亡,天地同弃,她怎能苟活于世? 她看了看四周,没有可用的布料,心里也猜不透这里到底是哪里,她要再悬梁一次,却无白绫可用。 她看见一旁角落有件衣衫,决定就用这东西。她用力撕扯衣衫,没有剪子可用,撕得很辛苦,可是她还是努力撕出一条带子。 布带子不宽,不知道够不够吊死自己,她搬来凳子站上去,将带子往梁上一抛,顿时过梁,再拉过;另一端带子,梁下打结。 她踮起脚尖,高度正好,颈项过结,螓首穿越结环,只待踢倒矮凳,便将天人两隔。 但在此时,平儿醒了过来,迷蒙眼神看见床上无人,心下一惊,眼神再转,立刻就看见那站在登上的赵紫心。 吓得所有瞌睡虫全跑了,平儿从椅子上跳起来,想立刻奔上前去,又怕这么一冲,反而让公主直接踢倒凳子。“公主……不要做傻事……” “唔……” “好不容易把您给救回来,不要再做傻事……” 就在此时,正巧与沈一虎走回院落的沈力恒听见房内的哭喊声,立刻踢门冲进房内,正眼立刻见到那再度打算自尽的赵紫心。 “天啊……”沈一虎见状惊呼,跟着平儿一起劝。 沈力恒看着那泪流满面的赵紫心,眼神看都不看劝她的人,心意好像已经走了,他心灰意冷,心痛到无以复加。 他到底该怎么救她啊……“你还是想自尽吗?” “我怎么能活……”痛苦失声。 “好!”沈力恒走出房间,走到书房,拿起一匹布,再拿起锐剪迅速剪出一段,然后走回房间。 把手中的素色布段递出,当然没人接过,因为没人知道沈力恒的用意为何,但这样的动作确实引起赵紫心的注意。 “帮我打个结,我陪你。” “……” 一听,沈一虎大惊,差点跳脚,开玩笑,少爷是疯了吗?这不是在火上加油吗?还说要陪公主?“少爷,您冷静一点,怎么连您也这样呢?” “大人,你这样,公主不就更敢了吗?” 没理这两个人,眼神直直的看着她,似乎要看进她心里,让她无从伪装,自己也不再伪装。 赵紫心也看着他,泪水扑簌簌的掉,心意似乎略有动摇。 “你想死,可以,我不会拦你了,但是帮我在上头打个结,我陪你。”将手中的布抛向她。 “唔……” “快啊!你不是想死吗?你不是觉得自己该死吗?”沈力恒大声吼着,“我比你更该死啊……” “……” “三次帮你缝嫁衣,闷不吭声看人把你当东西一样卖,我什么话也不说,我算什么男人?你觉得自己现在受尽屈辱?我也没差到哪里去,咱们同道中人,要走一起走!” “啊……”抓着结环,哭个不停,甚至转为哀号。 “不要哭了,把结系好,咱们一起走……” 赵紫心紧紧抓着,心却动摇,但就在此时,那已经悬梁系好的带子断了,赵紫心紧抓着布带子的身躯顿失依靠,只能跟着从凳上摔落,摔跌在地。 平儿心急如焚,沈一虎也是,只有沈力恒文风不动,站在原地,看着赵紫心摔落在地,不救她,也不扶起她。 赵紫心摔落在地,痛哭失声,她很想起来,却起不来,全身气力放尽,心毁神伤,茫茫然,只能以痛苦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平儿蹲在地上,跟着哭哭啼啼,圈着她,又要扶她,可是赵紫心不要,她起不来,但是她用爬的,慢慢爬,一步一步爬,爬到沈力恒的跟前。 他直挺挺站着,低着头看着她,看清她的所有泪水,看清她眼里的一切痛苦思绪,知道她的痛,知道她的伤。 但是她只能自己走出来,放过自己,事已至此,要死简单;可是要活很难,人想做简单的事,不愿做难的事,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若懂他的爱,便懂他真心希望她即便再痛苦,也可以为他活着,他很自私,只要她安好,谁当皇帝,都没关系。 “永绵……” 她一声哭喊竟让沈力恒泪水滑落,他颤抖的蹲下身,紧紧抱着她。知道她已经懂了他的意思,愿意为他苟活。 看着这一幕,平儿也跟着放声大哭,连小虎子都眼中带泪。 苟活难,苟活苦,但他求她,为了他苟活…… 他坐在地上,紧紧抱着她,什么话都不说了,再说也没有用,也不能洗尽她的伤心,改变这个局势。 他只能以拥抱来安抚她破碎的心,带着她找到可以继续走下去的力量,但其实,要死也没关系,真的,他不是开玩笑的,更不是要使险招。 他就像一件衣服,她就像上头的绣样,绣上了就注定了再也甩不开,要就一起留下,要就整件衣裳都丢了;他们之间,没有谁留的问题,就如没有只留衣裳,不留绣样,或只留绣样,不留衣裳的问题。 经过这件事,他真的想通了,此后会怎样,谁也说不出个准,但不管如何,他一定会陪着她。 要辜负爹娘的叮咛了……那时爹娘总说,如果局势大变,要他就算抛弃家业也要先避险,他是沈家唯一的根苗,可不能出什么乱子。 可现在,他要带着紫心闯出这未来种种艰困的局面。紫心是公主出身,是先皇子嗣,燕王肯定不会放过她,而他带着她,也肯定会惹祸上身。 况且,他还有个秘密一直不为人知……那就是万龙针法,以及万龙御天图。伍士康曾为燕王来问过此事,显见燕王在意。当时真不该就此作罢,燕王在意此事,表示有二心。 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朝局已定,天下易主,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他发誓,必要保住紫心…… 第七章 事过一天,一切安好,署内府内,俱无惊扰,但沈力恒自己心里有数,这平静无波的日子过不了几天的。 但也因为这一趟,让紫心可以好好休息。经过昨天一整天的折磨,她定是心力交瘁,昨晚他以同死相逼,勉强将她救下,接下来就要看她自己能否想通,能否放过自己。 隔天天一亮,她就醒了。平儿端来热腾腾的早膳,她安静食用,但吃得不多,粥不过半碗,小菜不过几口,就不想再吃了。 剩下的时间她多半在发呆,身上盖着被子,躺在卧榻上,望着床顶板,默然无语,近似失神;或者她会坐起身子,依旧盖着被子,但曲着膝,下颚置于拱起的膝上,继续发愣。 很多时候他坐在床边看着她,她没有反应,但问她问题,她会点头、摇头,不过还是不说话。 虽不言语,仍可从眼神里看出紫心内心的恐惧,她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剧变,一转眼间,她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没有。 安然度过一天,局势平稳到连沈力恒都觉得怪。他们待在沈府,距离锦绣署很近,昨日天崩地裂之后,竟无一人前来询问、查看。 昨晚小虎子去查探消息,可惜所获不多,多数都是他们早就知道的……皇上自尽了,文武百官大举倒戈,支持燕王赵本义登基,老百姓似乎也不反对,一来大行皇帝确实做得差,软弱无能;二来燕王在收买人心上,实在有一套。 不过有个传闻,还未经证实。巷间传,这次起兵成功,黄袍加身,登九五之尊,那赵本义下一步肯定撤藩,废封建亲王。 可想而知,这是当然,此人便是封建亲王出身,领兵在外,起兵夺得天下之后,便觉得其他封建亲王如芒刺在背,非除不可。 可是这都只是猜想,他无法出去查证,现在在府里能安稳的过一天是一天,虽然他心里有数,也做好准备,但眼下还是不自觉地逃避。 夜又深了,紫心又睡了,睡在他的床上,他让小虎子与平儿都去休息,自己一个人陪着紫心,凝望着她,眼神不移。 这不只是为了安抚她,更是为了安抚自己的心。他也怕,他是个男人,但他必须承认他也怕,最怕的是保不着紫心,更怕自己接下来会拖累她…… 现在,换他可能拖累她了…… 一夜守在床榻,累了只闭眼休息,不敢深眠,怕误了事,错过逃命的机会。然而这夜晚一如白日,也是如此平静的过去了。 天一亮,闻鸡啼,他倏地醒来。平儿已经端来早膳,这时,紫心也醒来了,依旧安安静静,没有言语,但眼神里已经平复了许多,或许接下来只需要时间,她便能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放下早膳后,平儿赶紧退出去,让沈力恒与赵紫心有机会可以一同用膳。自从前天沈大人出口愿与公主同死,公主就冷静下来了,至少不再吵闹着要上吊。 安安静静的用膳,沈力恒也不知该说什么。提了几句今天天气不错,但又觉得自己说错话,现在困在沈家,天气不错也无用。 用完膳,平儿收走,房内又只剩两人,继续安静对望,他不言语,但对此刻的她而言,他陪着就足以安抚她的心。 但就在此时,沈一虎冲进了房,气喘吁吁,这当然打断了两人间的静谧时刻。 沈力恒站起身,看向来人。“小虎子,怎么了?” “署衙那里,有人来了。” “谁?” “李公公。” 赵紫心听着,突然浑身一颤,整个人往床里面退进去,身体不断发抖,似乎非常害怕。 平儿见状不舍,赶紧上前抱住公主。“公主别怕,不会有事的。” 沈力恒看着,闭起眼睛想了想,再睁眼,做出了决定,他看向小虎子,“记得我们规画好的路线吗?” “少爷……” “我去见他,真出了什么事,你立刻带人走。” “少爷,我陪您去。”署里面已经完全没有仆佣了,少爷像是心里笃定了一样,昨天拿出一大笔银子,遣散了最后一批下人。现在除了他小虎子,少爷已经没人陪了。 “不!你在这边等着,见机行事,保护两个女人。” “可是……” “小虎子,这是命令。” 沈一虎没辙,不能不听话,尤其是少爷的话,可是心里满是担忧。 这时,赵紫心终于说话,她退出平儿的怀抱,爬到床边,一头散发,看着沈力恒。“永绵……不要去……” 沈力恒温声以对,“紫心,来人是李公公,咱们有点交情,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不要担心……” “可是……”眼泪跟着流下来,她怕,她的世界已经垮了,身边所有的亲人都失去了,只剩下他一个,她真的好怕…… “别怕,真的,乖乖在这里等,小虎子会安排。” “我不要拖累你……”赵紫心颤抖说着。 沈力恒默然,眼眶一湿,“紫心,不一定是你拖累我,或许最后是我拖累你。也许李公公这趟前来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 “我不懂……” “紫心,我有个不算秘密的秘密,找个时间我会告诉你;这个秘密我认为是个笑话,但别人可能当真了。”说完,沈力恒迈开步伐,踏出房间,自己一个人要到署衙去。 赵紫心在后头看着,忧心忡忡,泪水跟着滑落,她突然感到莫名的心疼与恐惧,那种心疼与恐惧,还甚于前日在宫中听闻父皇、母妃自尽时内心的痛苦。“永绵……” 他只能一个人单枪匹马,前往署衙见李公公。想来李公公也倒向了燕王,不怪他,也没什么好怪的,在那种情况下,人只想求生,殉主以尽忠,这样的要求实在强人所难。 来到署衙正厅,果然见到一人站在厅内。四周环境显得萧飒,几乎不见人影。这段时间的战乱,锦绣署停摆,仆佣遣散,广袤的锦绣署现在可谓人烟罕至,景色虽未变,但人事全非。 跨过门栏,“李公公。” “力恒,你来了。” 两人彼此行礼如仪,一如以往见面时那般礼尚往来,但心情全变;过去是在同一个皇帝底下做事,现在却不知道彼此的主子是谁。 环境变了,局势也变了,连带让彼此之间都变了,李公公是聪明人,当然也感觉到了。“我进来了一会儿,怎么一个人都没见到?” “前一阵子战乱,署里的下人、女匠纷纷求去,想要出京城避风头,我拿了钱给他们,让他们离开。” “那现在不就一个下人都没有,怎么做事?” 沈力恒笑了笑,比了比椅子请李公公坐,自己走到堂上住位坐着,“除了吃饭、喝茶这种事得自己动手,现在也没什么事好做。不过还是对不住您,连杯茶也没法给您倒。” “喝不喝茶不重要,只是接下来确实有事要做。”李公公很严肃,“直说吧!王爷要登基,锦绣署得负责织造龙袍,你懂的,这是大事。” 沈力恒无语,不是不知如何回言,而是无言以回。 “力恒,你别学那些愚忠之臣,先皇驾崩;国无君主,王爷登基,也在意料之内,咱么作为奴才,就是听命,反正都是他们赵家人当皇帝,有差吗?” “李公公,没有差吗?”沈力恒很严肃,“先别说他能不能当个好皇帝,赵本义起兵叛乱,虽号称清君侧,实则名不正、言不顺,此例一开,往后有心人士难道不会有样学样?则国何有宁日可言?他私铸兵器,却毋需伏法,则法理何在?况且,我根本不认为他会是个好皇帝。” 想起伍士康受托前来问有关万龙御天图一事,他是可笃定此言。受民心爱戴者便为明君,沈家有没有人会织图,一点都不重要,此人不想如何为民谋福,目光如豆至斯,竟在意一个乡野传说,显见其心思都在于如何登基当皇帝,不在于如何当个好皇帝。 李公公有点急,“力恒,我们是至交,我才劝你,此话莫要再提,别说提,连想都不要再想。” 叹息,看着沈力恒一张俊脸颇为坚持,李公公只好开口,“力恒,咱家坦白说吧!这燕王登基前,有两件事他一定会办。第一,是即位诏,他坚持要天下读书人之首文渊阁大学士起草,大学士是最坚持撤藩打燕的,现在当然不肯,燕王大怒,已经将大学士全家下狱,威胁抄灭九族。 “第二件事,你一定想得到,就是龙袍,而且咱家猜测燕王更在意龙袍,事实上,他昨天就问过你,定要亲眼见到你。” 沈力恒心漏跳一拍,但强自镇定,“那又如何?”他知道,燕王恐怕不是在意龙袍,而是为了万龙御天图。 “别拿自己身家性命开玩笑,咱家看燕王非常在意,不是说着玩的。”李公公脸色严肃,话锋一转,还有件事他也得问,“还有……是你把开阳公主藏起来的吧?” 沈力恒皱眉,不言语。李公公猜对了一半,但另一半他没猜对,他不知道沈力恒更大胆,不但将公主藏起来,还将公主藏在这沈府里。 “有个小太监那天看到了,你们将开阳公主救出宫。” “……没有的事。” “不管有没有,你对开阳公主的心,咱家也知道,但咱家要告诉你,燕王已经派出人马要找四皇子与开阳公主,务必擒获,斩草除根。咱家还是想劝你,别为个女人……” “不要再说了。”为了赵本义的狠毒而愤怒。 四皇子、紫心,好歹是他的侄儿、侄女,如今江山已经到手,何必如此赶尽杀绝?这还是人吗? 气氛僵持,沈力恒不愿再听,起身似乎想要送客;李公公无奈,过去沈力恒算是很听他的劝,毕竟他长了沈力恒几岁,现在或许局势已变,或许不满他的变节,他似乎不愿再多说。 站起身准备离去,但离去前,有些话还是该说,“我这趟来,不是为谁传讯,而是要告诉你朝廷的变化,希望你掂量掂量,别为了那不值几个钱的愚忠丢了性命,那是最蠢的。” 依旧不语,傲然挺立。 李公公看了看四周,咽了咽口水,似乎为了他接下来要讲的话而感到紧张,向沈力恒那面向门口的背影。“力恒,相交多年,咱家冒着生命危险,最后劝你一句。” “什么事?” “若真不想低头,不想变节……今晚带着开阳公主赶快离开吧!”最后发出警讯。 转身,讶异,“李公公?” “咱家不能多说,希望你保重。”李公公眼眶带泪,转身离去。 离去之前,丢下这个模糊不清的震撼讯息,可是沈力恒够聪明,他听得一清二楚,甚至已经可以想见,这一天日落之后将充满危险。 重重一叹……果然,平静了一天,跟着又要山河变色了…… 自午前至下午,锦绣署与沈府安安静静,一点事也没有,但那是表面上,至少在沈力恒的心里,不停安排、盘算,根本静不下来。 表面强自镇定,但那时而在房内来回踱步,时而与沈一虎交头接耳讨论事情的模样,已经显露出他的紧绷与忧心,甚至显露出他的害怕。 沈一虎照做,将东西统统安排好,顺道巡了巡原先想好的逃难之路,确定没有问题,算是做个演练,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沈一虎不懂的是,何以少爷要他将钱财、衣物分成两份是何用意?就连马车也要准备两辆,他更是不懂,那马车大小,四人乘坐还算宽敞,根本毋须两辆。 怀着疑惑,沈一虎决定去问,才来到沈力恒独居院落的大门前,就看见沈力恒正在一只鸽子脚上绑纸条,一旁还有一笼的鸽子。“少爷,您在做什么?” 为最后一只鸽子绑好信条,轻轻捧在手上,朝着空中高高抛起,鸽子离开他的手,往天空飞去。“去吧!去该去的地方。” 这时,平儿扶着赵紫心踏出房间想要透透气。公主心情已经好多了,虽然还是不多言,至少不再哭,当然也没再说想要死的话。 两个女人站在回廊下,看着庭中的两个男人。而沈一虎也盯着沈力恒看,他在沈家这么多年,当然知道沈力恒这是要给各地的织造句传讯,但他不解的是,此时此刻,还有什么讯息好传? 沈力恒蹲下身子,打开笼门,十多只鸽子顿时飞出,朝天际飞去,顿时满天鸽群,每只鸽子都有自己的方向,往目的地飞去。 “少爷,您要传讯给谁?” 沈力恒看着天空,仿佛在交代那群鸽子争气点,突破重围、闯过难关,到远方去吧!不要困在这里,坐困愁城。 完成这件事,沈力恒突然觉得仿佛松了口气,好似交代完了沈家的命运,锦绣天下或许不再,但各地巧手工匠自当各安天命、各司其职……织者便是为百姓谋福利,绫罗绸缎俱为其蔽体…… 他在沈家、在锦绣署,整整待了二十六个年头,此刻才有机会好好回顾这个百年织家的兴衰,一切荣华富贵仿佛过眼云烟,转眼不留。 爹、娘,爷爷、奶奶,孩子就到这里了,你们能原谅孩儿吧?没听你们的话,依旧决定带着紫心,逃难去…… “给各地的织造局、布庄、染房、绣坊,飞鸽传讯,此后沈家不再发号司令,各地工匠巧手各自努力、各安天命。锦绣天下就这样结束了……”语气很平淡,毫无牵挂。 沈一虎再笨当然也听懂了,突然间,一个大男人就这样哭了出来,泪水掉个不停,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沈力恒看着,不禁笑了,“你哭什么?” “我都不难过,你难过什么?”他说不定还真是个不孝子,百年家业了结于他手中,竟然一点歉疚都没有,或许有感慨,但他不难过。 想想五百多年前,沈家从小布庄开始,那时候哪有锦绣天下呢?百年兴衰,这是自然,至少人还在,心还在。 他一点都不害怕往后的路,就算再颠簸险巇,只求一路走来问心无愧。于爱,也无愧。 “沈家把小虎子养大,现在沈家就这样没有了,我难过嘛……”眼泪不停掉,甚至哭出了声来。 站在回廊下,听着主仆这般对话,平儿也哭了,赵紫心也默默流泪,心里总觉得都是因为她。 “永绵,让我去我该去的地方……” “你答应过我什么?” 那一夜她再度想要自尽,他愿意同死,她不舍拖他下水,于是答应他,此后就算还是学不会为自己活,至少留在他身边为他而活,“可是……” “告诉你们吧!爹娘当初就是说过了,这一天要是来临,要我抛下一切,就算是这百年家业也可以舍弃,但求保住一命。这是父母之命,我岂能不从?” 虽然当时爹娘是说他身怀绝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为人所知,必将惹祸上身,这才留了这样的遗训给他。 现在,祸事虽然未必因他而来,而且现在他身边多了一个紫心,但状况类似,都是该走的时候了。 沈一虎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少爷,为什么东西都要准备两份?” 沈力恒看看他,“因为,我要你带着平儿先离开。” 一惊,不敢相信,沈一虎从没想过要跟沈力恒分开,来到沈家这二十年,他都习惯跟着沈力恒,两人之间早已培养出比兄弟更亲的主仆关系。 看向他,再看向平儿,“此时大难即将临头,燕王的目标除了紫心,还有我,你们是无辜地,我们不能拖累你们,紫心由我来照顾就好……” 平儿大惊,跪在地上,“大人,让我跟着公主,平儿求您……” 沈一虎也跪下,“少爷,我也不想走……” 两个人都跪在地上,让沈力恒好生为难;赵紫心看着这一切,心里很难过,虽不舍,但支持力恒的决定,因为心情难过,也就无心深思为何力恒会说他也是燕王的目标? “燕王要抓紫心,你们都知道;再来是我,他必会逼我织龙袍……还有一幅该死的万龙御天图。为达此目的,他必定不择手段,你们不要跟着我和紫心受苦受难。” “我们不怕!”平儿哭喊,“平儿的命是公主救回来的,没有公主,平儿不可能活得像人;现在离开,平儿还是人吗?请大人成全。” “少爷,我也是,不要逼我走。” 两个人都跪在地上,甚至磕头,让沈力恒好为难。看着夕阳逐渐西下,转眼就要入夜,危机可能随时会来临,竟还无法说服这两人。 “少爷,我跟平儿一路上都可以帮你们啊!我可以保护你们,平儿可以照顾公主,多我们等于多两个帮手。” “就是。” 沈力恒很无奈,看着赵紫心,她的眼神里也充满挣扎,只能以信任的眼神看着他,由他来决定。 “好吧!好吧!都起来,别浪费时间,还有很多事要做,要走就一起走吧!”他无奈叹息,只能同意。 沈一虎与平儿破涕为笑,赶紧起身去做准备,以免沈力恒反悔。 沈力恒看着天空,赵紫心缓步走向他,他低头看着她,眼里毫不避讳展现他的忧心。 她问:“我不想连累你。当时,你晚来一步,我死了就算了……” 他回说:“不会算了,不可能算了……”他的心都在她身上,怎么算? 又是泪汪汪,他伸手紧紧抱住她,此刻他们连成一体,同生共死。 她学着仰赖他的鼻息而活,为了他,努力苟延残喘。 入夜后,整个锦绣署与沈府安静得吓人,署、府各自占地广袤、幅员辽阔,过去人声鼎沸,养有成千工匠,上万仆佣,各司其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如今人去楼空,空存灯笼烛影,影随风摇曳,景色凄凉。 与往昔记忆相较,今之景色更令人不胜唏嘘。 今晚就是他们离开沈府,抛弃这个锦绣天下的最好时机,事前也没什么机会选黄道吉日,只是透过李公公知道这个消息,大难临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亥时初,两个男人做好万全准备,佩剑在身。 这很难得,过去旁有护卫沈一虎,沈力恒何须自己佩剑?如今即将逃难上路,一把剑好过千万枝针。 不过毕竟是织锦世家出身,纵使成批上等布料,万千织衣梭机,统统带不走,只能带走祖传的一套刺绣用针,有长有短,有粗有细。 沈力恒很满意了,总比人真的死掉时,空手离去得好,至少他还可以带走这惯用的绣针。 倒是沈一虎不断念着,还有点不舍这沈家的一切。他知道这个兄弟是替他不舍,替沈家这百年家业不舍,但他心想,为了命、为了心爱的女人,该舍的他统统舍可以狠心舍下,半点眷恋也没有。 沈力恒独居的院落前空地,一辆马车已备妥。平儿扶着赵紫心站立在马车旁,平儿原先要赵紫心先上车,免得着凉,但她坚持不肯,只说要站着等沈力恒。 “姊姊,”很努力才改了口,还是赵紫心要她改的,本来是要她从此叫她本名,但平儿不肯,“是不是会冷?不然怎么在发抖?” “还好,可能……有点害怕……” “别怕,沈大哥会保护你,我跟虎子也会啊!” “我真没用,一直在拖累你们……”以往在宫中学的一切,如何当个好公主,那种种女红技艺、宫廷礼仪、应对进退,现在统统无用,还不如一个强健的身子,手握武器,可以抵抗来犯之人。 “你又来了,小心沈大哥听见。” 不敢说,真怕他听见,但只能叹息。 这时,沈力恒先进来,看着赵紫心,“还好吗?” “我没事。” “那怎么在发抖……你笑什么?”终于有了点笑容…… “你怎么跟平儿问同样的话?” 平儿无奈,“你抖成这样,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转向沈力恒,代替赵紫心回答,“沈大哥,姊姊她说她很害怕。” 赵紫心推了推平儿,就是不想说给沈力恒听,让他多担心。现在他一定很烦恼,该怎么安置她、该怎么保护她……唉——她没死成,真是好事吗? 可现在,心里更牵挂着他……想死也有牵挂了…… “别怕,不会有事的,我保证,我都安排好了。” 跟着走进大门的是沈一虎,人都到齐了。 “前面怎样了?” “人都已经进来了。”人?当然是今天晚上要来抓公主的人。 沈一虎方才到前方假装好事之人,抓个人就问,这才确定,来人就是要抓开阳公主——看来那天没杀了那个小阉人,真是失策。 “该做的都做了吧?” “都成了。”尽管很心疼。 布庄、织房,绣坊,统统放火烧了。黑夜火光四射,几乎照亮夜光,从这处院落往远方望去,几乎可以看见那刺眼的光亮。 虽然可惜,沈家在这里待了一百年,这百年基业就此毁灭,但为了逃难,为了拖延那冲入锦绣署与沈府之人,不得不如此。 “你们做了什么?”赵紫心问。 “把这里烧了。” 赵紫心脸色一白,低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这锦绣署与沈家也充满了她童年的回忆,她真是不舍。 “毋须心疼,这些都只是身外之物。” “不是身外之物……我就是在这里认识你的……” 一听,心跟着疼,但脸上带着笑容,“那更不需要心疼,往后我永远陪着你。” 苦笑,但还是努力扯出笑容。 沈力恒说着,“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能聚在一起也是福气,彼此互相照顾吧!” 沈一虎笑着,几乎咧开了嘴,“下午还说要我跟平儿先走,既然是一家人,怎么可以分开?” 平儿也跟着斗嘴,“就是。” 沈力恒笑着,看着时间不早,便要平儿先扶着赵紫心上马车,然后让沈一虎放火把这间院落也给烧了。 事成之后,两个男人上了马车,由沈一虎驾车,双驾车同时昂首,发出四名,向前奔去,离开院落,也离开身后那惊人的熊熊大火。 转眼间,这宫沈力恒自小至长起居学习的院落陷入一片火海,火苗甚至往附近院落扩散,转眼间,整个沈府大半面积均付之一炬。 “该死,这火这么大,要怎么进去?” “前面锦绣署也是,开阳公主到底去哪里了?” “人也没找到,怎么跟上面交代?” “该死!” 踢开大门,里头也是一片火海,蒸腾热气扑面而来,让人不敢进入,只能在外观望;有人提了水要救火,但杯水车薪,自是无用。 “你们说,开阳公主会不会烧死在里面?” “可是上面交代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啊!死要见尸,赶快把火灭了,看看里面有没有尸体,有的话还好交代,没的话就惨啰!” “灭火,你去啊!烧这么大,想送死的就去。” “唉……这沈家以前可是百年织锦世家,有锦绣天下的称号,没想到现在这么惨。” “你们说,这开阳公主真的死在沈家吗?还是我们弄错了?” “谁知道,管她在哪里,一点都不重要,我只想回去好好休息。” “就是,其实王爷当上皇帝就算了嘛!干嘛没事找事做?要找公主,还要找锦绣官?” “你想死啊!敢说这种话?还不赶快去救火?” “是!是!” 火继续在烧,照亮夜空,那鬼魅般的光亮映入眼帘就,仿佛烧到眼底、心底,却一点暖意也没有,反倒寒意阵阵…… 第八章 沈力恒一行四人逃出了沈家,逃出了锦绣署,路上没有人敢停留,怕一停留,追兵就会追上;也没有人敢回望,怕一回望,看见锦绣署的方向烈焰冲天,内心又出现不舍。 此时,他们不能不舍,只能挥着马鞭,鞭策马儿,持续往前奔驰。 两个男人在前方,一人驾车,一人四处警戒;后方棚内,平儿陪着紫心,但平儿也是小心翼翼注意四周变化,深怕有人从后方追赶,而前面的两个男人回防不及。 不知道奔驰了多久,只知道车速从一开始的疯狂奔驰,到后来已逐渐放慢,显见已逐渐离开危险,至少一路下来都没见到追兵,这是因为沈力恒一开始选择的逃亡之路确实相当偏僻,属于寻常百姓才知道的小路,这京城郊区的乡野之路甚至称不上路,反而可以帮他们保命。 到后来,马车甚至缓缓行进,没有赶路。赵紫心的心也跟着平静了许多,方才感到紧张、害怕,泰半是因为这车速快得惊人,仿佛后头有火灾烧。 平儿偷偷掀开布帘,看向车窗外,外头自然一片漆黑,毕竟已是深夜。然而定睛一看,还是可以隐约看见,这里有着浓密的森林,他们正走在这尽容一辆马车通过的羊肠小径上。“姊姊,没事了,我们安全了。” “安全了……”没有恐怖的叫嚣声,没有后兵追赶,应该真的安全了,这是她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有平安的感觉。 “听虎子说,咱们要去沈大哥安排的地方暂时住下,等到风声稍歇,我们会出京城……” “出城?那我们要去哪里?” 耸耸肩,“这我也不知道……”话语一停,因为马车突然停下。 平儿也有点紧绷,遑论赵紫心神色再现慌张。平儿戒备,挺起身子,看着四周,“姊姊别怕。” 掀开布幔,这才看见是沈力恒,他上了车。平儿当下了然,沈大哥是想跟公主说说话,那她当然得退开,省得打扰了他们小两口,干脆去前面陪虎子驾车好了…… “姊姊、沈大哥,我到前面陪虎子。”说完就赶快出去。 沈力恒坐定,赵紫心一直看着他。没过多久,马车再度启程,依旧缓慢行驶,脱了险,现在大家似乎也不着急赶到目的地,慢慢走,尽管深夜随时可能有事发生,但这晚至少已是踏上远离风暴核心的路途。 “在想什么?”沈力恒温声问着。 赵紫心摇摇头,忽然一阵冲动,她挪动身子,主动靠近眼前这个男人;沈力恒也懂她的心,主动抱住她,任由她靠在自己怀里,贴紧自己的胸膛,温暖她的心,也让她温暖自己。 大难过后,不只她,连他也跟着脆弱。现在还能这样彼此拥抱、慰藉,真的是最大的福气,况且经过这一次,两人顿时都感到,绝不能失去彼此,感情霎时突飞猛进。 “还怕吗?” 微微点头,“还有一点,但好多了。” 脸上露出欣慰笑容,“我在城郊安排了房子,咱们暂时在那落脚,等风声过了,我再安排出城……” “这些平儿刚才都说过了。” 沈力恒皱眉,“她好爱抢我的词。”语气里略有不悦。 “她只是想安慰我而已。” 忘情抚摸她的脸颊,“所以别再害怕,一切都过去了,知道吗?” 赵紫心用力点头,努力吸闻他身上的味道,有股淡淡地香气,还有她熟悉的布料气味,藉此汲取勇气。“可是,昨晚我梦到了母妃……” “紫心……” “她责怪我,怎么可以独活……” 沈力恒双臂用力,紧紧抱着她,更像是要箝制住她,“我说过,紫心,你要为自己而活,离开的人已经离开了,她再也无法影响你,这只是你自己想不开;现在你要做的是学会想开一点,放过自己。” “这好难。”这么多年,她习惯了听从父皇、母妃的一切安排,稍有不从母妃便是一顿好骂,让她已经习惯了没有自己的想法。现在,在她生命中给她最大压力的母妃已经离开,她虽然难过,毕竟是母女,但也感到轻松,轻松到近乎茫然。 “如果是这样,那我也说过,你还不能学会为自己活,那就换个目标,为我活。从现在开始,我沈力恒就是你赵紫心唯一存在的目标,你要为我好好活着,知道吗?” 赵紫心凝望着他,看着他英俊的坚定脸庞,她点头应允了他,也要求自己从今而后,为他一人活着。“永绵,对不起,我曾经这样伤害你……” “这话从哪说起?”沈力恒笑着,很满足现在能抱着她,享受难得的温存,自然不懂她所谓的伤害从何而来。 “我三次要嫁,都让你帮我织嫁衣,对不起……” “我承认这让我很痛苦,可是想想,你也是被逼的,也不是自愿的,怎能怪你 ?反正都过去了,现在你就在这里,这对我来说就够了。” “对不起……”呢喃重复歉语。 沈力恒突然一声叹息,“其实你第一次要嫁时,我急到想直接去见皇上,可李公公拦住了我,他说我只是个锦绣小官,怎可能与公主匹配?况且下嫁一事,你跟元妃都同意,哪有我说话余地?因此我就却步了,没有去跟皇上当面争执……” 赵紫心听着,完全不敢置信,抬头看着他。她不知道有这一段,现在知道,心里更是痛,力恒看似温和、内敛,没想到对她的感情这么深,她该怎么回报?“反正我已经不是公主了……这样也好,反正当公主也好累。只是,心里依旧觉得对不起爹娘。” “活着便是孝顺。”他只能这样安慰,谁知道元妃如果还在,会不会逼紫心自尽?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只能这样说。 “也许吧……” “紫心,放宽心,不要再去想以前的事。等这阵子风头过去,咱们就成亲,虽然长辈都不在了,但天地可为证,你就专心做我的妻子吧!” 虽然逃离锦绣署,此后荣华不再,但沈家这些年在大江南北各地留存着大笔财富,他们要去哪里都行,也不会让紫心饿着,况且纵无财富,他也有织锦技术,绝对可以讨口饭吃。 这就是他为什么决定带着紫心逃离京城,既不愿屈服,只能走人,抛弃那手中的一切尊贵,重新学会做个黎民百姓。 “妻子?” “当然,我们现在都这么亲近了,当然是妻子。”沈力恒淡淡说着,眼里却满是笑意。 这时,马车先停下,过了半晌,又继续往前行进。赵紫心有点心惊,但沈力恒抱着她,安抚她。 继而来人掀开布幔,是沈一虎,看见少爷与公主的亲密模样,可想而知方才一定是情话绵绵,耳鬓厮磨。 沈一虎脸上净是暧昧笑容,但嘴上就是不说。“少爷,到了。” 当然知道沈一虎脸上的暧昧神情,但沈力恒不回应,不给对方有话可以取笑。他带着赵紫心下了车,平儿也站在一旁。 看着眼前,是一座经济的三合院落,有正厅,有两旁的偏室,后头还有水井、水池以及厨房,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咱们就在这里落脚,这里够偏僻,来往人烟稀少,是个最佳的避难之处,虽然这里稍微简陋了些……”沈力恒解说着。 “不会,这里很好。”当然远逊于皇宫,更逊于沈家,但能有这样的栖身之所,对于逃过一劫的赵紫心而言,已是万幸。 经过一番讨论,两个男儿主导之下,决定既然两对都互许终身,便毋须回避,所以沈力恒与赵紫心住东边的厢房,平儿与沈一虎住西边的厢房。 赵紫心脸红红的,但乖乖不敢说话;倒是平儿脸泛潮红,责备着沈一虎那一脸猴急的样子。 “这是少爷决定的,你干么骂我?”很无辜,但心里很开心。 “沈大哥是个君子,肯定不会随便欺负姊姊,你呢?” “我也是君子啊!” 两个斗着嘴,让沈力恒与赵紫心看着,都笑开了,稍微冲淡了今晚的紧张气氛。边听着他们斗嘴,边将行李卸下,一边早点休息,连赵紫心都来帮忙,尽管平儿劝阻,但她自称已非公主。 他们都以为这样应该就是最后的发展,在此稍住,然后远走高飞。 希望如此,希望真是如此…… 事后若想想,在小宅院稍住的这段时间确实是人生当中难得的悠闲时光,平凡就是幸福,真能这样深居简出,藏于民间,作息均与民同,也许是件很幸福的事。 这样平静的日子至少过了十多天,不长不短,但真的让他们以为曾经的天崩地裂已成过去,现在的日子平稳得很,仿佛自始便不生波澜。 夜晚,两对佳人在各自厢房入眠,既然互许终身,一心笃定,倒也理所当然、顺理成章,所欠的也只是婚仪。 白日,平儿便会忙东忙西,忙着煮饭,料理三餐,洗衣,整理宅院;沈一虎则会出门采买所需物品,沈力恒则多半会待在宅院里,避免有人来袭。 真的必要时,他也会出门办事。两个男人时而也会交换,由沈一虎守在家中。 这样看来,就只有赵紫心没事做——所有人都体恤她,要她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但或许大家心里还是想,她原先毕竟是个公主,这家务事她未必做得来,不如多休息。 可是赵紫心很过意不去,看着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平儿,一下得煮饭、一下得扫地,一下还得洗衣。 于是她决定主动去帮忙,不等平儿同意,她自己来到后院处,看见小池子旁摆了一桶待洗的衣物。 她终于找到事情做了,赵紫心开心的笑了笑。蹲在池边,看着那堆衣物,上头摆着一根棒子,顿时不知该如何着手。 拿起一件衣物,这应该是平儿的衣裳,将它浸到水里浸湿,可接下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还有,这根棒子是要干什么的?那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就是莫不清楚这棒子的用处。“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洗衣棒,用来搥打衣物上有脏污的地方,敲打一阵后,再用水冲洗,就可以了。” 看向说话的来源,竟是沈力恒,她很不好意思,“对不起,我连洗衣服都不会。” 他笑着,“没关系,可以学啊!我陪你洗。”说完,沈力恒从旁边再捡起一根木棍,也蹲在池子旁,拿起一件浸到水里,再上下看看衣物的状况,然后开始搥打。 赵紫心有点急,“永绵,你不可洗衣服……”他是个男人耶…… “为什么?” “你是个男人啊……” 沈力恒笑着,“男人力气够,可以洗得比女人更快。况且我连刺绣都会,这清洗衣服,本来也就是沈家子孙该学的。”才说完话,就处理完一件衣物,拧干放在一旁。 幸好他们逃亡在外,穿的都是粗布衣裳,清洗起来毋须费心,用力搥打就是,一点也不用担心伤及珍贵布料。 “什么意思啊?”学着他的动作,赵紫心很快就学会了,像是在玩耍一样,还玩得挺开心的。 “一件衣裳制成又不是穿一次就丢,上头总有脏污,面对各种布料,便有各种不同的方法,像是绫罗绸缎便不能日晒,要在阴凉处阴干。” 听着,赵紫心突然笑了出来。 沈力恒看着,很好奇。“你笑什么?” “没有啊!想起你说过的话,绫罗绸缎俱为蔽体……” 沈力恒也笑了,两人很有默契,想起小时候的事。也许从那时开始,他们对彼此就动了心,直至现在,两人之间也难以分得清。 赵紫心很快上手,动作俐落,甚至乐在其中,“我终于找到一件我可以做的事了……” “其实大家是希望你多休息。” “我知道,只是看着你们忙进忙出的,我觉得过意不去,总想应该帮个什么忙……毕竟我们是一家人啊!” “好吧!你不要累着就好了。” 赵紫心笑着,一点也不累,可以动动筋骨,也是好事,要说累,平儿才累呢!她只是活动活动,刚好而已。 突然,赵紫心想到了什么似的看向沈力恒,“你不是说,你有两个秘密要告诉我吗?是什么秘密啊?” 沈力恒沉默了一会儿,不是不想说,而是想着该怎么说。过了许久,耳边只能听见棒打衣物的声音,终于他开了口。“沈家有个传说。” “传说,什么传说?” “沈家有一套失传的针法,叫作万龙针法,这套针法变幻莫测,同时操弄七针,来回穿引,绣成的图样可三面显像,爷爷不会,爹也不会,他们一直以为是个乡野传说,因为这套针法没有任何文字记载,更没有任何绣样留下,所以大家都以为这只是个传说,不是真的。” 不知该怎么回话,因为听到现在,听起来还像个故事。 “可是,我会。” 沈力恒只是淡淡一句,赵紫心还是懵懵懂懂,不知道从头到尾有何关系?“你会那很好啊!这怎么能算是秘密呢?” “因为这乡野传说中还有一个部分,是可以要了我的命的。”沈力恒手也没停,继续搥打衣物,“传说,只要沈家子孙有人无师自通,学会这套万龙针法,绣出万龙御天图,就代表江山即将易王,天子要换人做了……够荒谬吧?” 赵紫心听着,整个人几乎都傻了,半晌说不出话来,甚至动作也停了下来,看着他,“有这种事?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是啊!这些年来,我自己也不相信。记得我们谈过的吗?王与霸,我一直认为,谁当天子,那是百姓决定的;百姓不允,纵使一时坐稳,终将跌落。” 赵紫心点头,继续动作,“我现在相信了……”亲眼见到那群臣倒戈,各地百姓响应赵本义的起兵,她就相信了。 兵败如山倒,不稀奇;民心溃散,祈求变天,才令人不得不服。 但赵紫心追问,“为什么这件事,父皇他们好像都不知道?” 沈力恒淡淡一笑,“爷爷说,前几个皇帝还曾经派人问过此事,但沈家几百年来的态度都是——这不过是乡野取乐的传说,连他们都没见过这套针法,和什么万龙御天图,时间一久,王朝统治又稳固,自然继任的皇帝都以为这只是传言,没再追究了。” “原来是这样。” “紫心,坦白告诉你吧!赵本义要登基,他也知道这个传说,先前就派人来问过我万龙御天图的事,李公公那天来找我,只说要我帮赵本义督造龙袍,但我猜想赵本义在乎的不是龙袍,而是万龙御天图。” 正如赵本义在意的从来都不是怎么当个好皇帝,而是怎么坐稳皇帝的位置,割除异己。赵本义的知人善任,民心众望所归,看来都是假的。 赵紫心搥打着衣物,语气闷闷的,虽是如此,但要她不在意真的很难,终于她还是受不了,开口问了。“永绵,你会帮他制龙袍,绣什么万龙御天图吗?” 他反问:“紫心,难道你真的相信一幅万龙御天图,就可以决定谁当皇帝吗?” 她哑口无言,只能颓然的继续洗衣。 纵使知道自己的父皇没做好,但父皇是个善良的人,只是耳根子软,拿不定主意,父皇不是坏人啊…… “紫心,我坦白说吧!我根本不相信这些事,所以若为了保命,我愿意帮他。但……听我说完,但如果他威胁到你的生命安全,就别想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语气铿锵、坚定。 赵紫心一阵叹息,“其实我已经认命了,不当公主没有关系,父皇、母妃自尽,至少也死得其所,不受屈辱,如果天下百姓真能得到他们想要的明君,那一切就无所谓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看着他,“那个赵本义,真的是那个王吗?” 沈力恒叹息,“紫心,这件事天下百姓会决定,我们就不用烦恼了,当然,也不要不甘心。我说过了,以力假仁者霸,以力服众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时间可以证明一切,天下百姓才是最后做决定的人,等着看吧!” 她只能接受他的说法,心里却有浓浓的忧心,想的不是他们赵家的江山,江山太远、太大,小女子如她,心里根本装不下,更无力忧心。 她担心,万一有一天赵本义硬逼力恒绣图,怎么办…… 小宅院内日子平静,但不代表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悉。沈一虎常常出去探听最新消息,回报让沈力恒知道,两人在一起决定对策,该怎么应付,何时得再逃。 听说,文渊阁大学士断然拒绝为赵本义起草即位诏,赵本义大怒,扬言要杀大学士九族;大学士反讥,杀他十族也不怕…… 听说,赵本义当朝要前朝大臣一一宣誓效忠,不服者,立即廷杖至死…… 听说,赵本义开始派出众兵在京城四周严加搜索,甚至闯入民宅,务必要找到出逃的四皇子赵衡安,以及开阳公主赵紫心,另外画像上还有一人,老百姓也不知是谁…… “应该是我。”沈力恒说道。 四人聚在正厅,讨论着接下来该怎么做,沈力恒突然冒出这一句话,让赵紫心忧心不已,凝望着他,深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沈一虎说:“少爷,不用担心,这里很隐密,况且撤退路线我们都安排好了,一有变故,立刻走人,房子也烧了。” 可是平儿觉得不对劲,“可是那赵本义安排众兵,守住了京城的大小门,我们怎么出城?” 沈一虎顿时无言,着实烦恼。 沈力恒也思索着,“那不急,此时出城确实危险,如果真的必须再逃,还可往别处宅院去,至少拖过一、两个月。” 赵紫心问:“难道赵本义不会继续找我们吗?” “就算想,可能也没办法,他总要登基,登基之后有各种事情要处理,现在各地灾荒频仍,百姓民不聊生,掉到他手上的其实是个烂摊子。虽然我觉得他其实只想当皇帝,没想过这些事,但他总要处理,心想一分,便会无心理会我们,况且到时候他登基即位,地位稳固,可能也不会这么在乎这两个前朝皇室子嗣。” 这段话分析得合情合理,众人均点头,还是沈力恒够聪明,可以分析出这般大道理,安抚众人的心。 赵紫心突然看向沈一虎,“有打听到四皇子的消息吗?” “有!只是各种说法都有,有人说,四皇子还在京城内;也有人说,赵本义攻进宫里那天就已经逃出京城了,不过……” “不过什么?” 很为难,但还是得说,“不过也有人说,赵本义已经抓到四皇子,但这个说法我不相信。” 赵紫心确实担心,衡安是他们赵家这一支唯一的血脉,况且他用功向学,性感敦厚宽仁,她原本也期望衡安即位之后可以给王朝带来一番新气象,无奈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 “四皇子武功高超,一定可以逃过一劫的。”沈一虎安慰着。 沈力恒也说:“是啊!紫心,四皇子是有福气之人,也许将来,天下局势要看他也不一定。” “真的吗?”还有机会吗? 沈力恒点头,却不愿明说,将来的事谁说得准?但听到这些消息,他可以确定赵本义不是什么好人,将来即位也不会是什么好皇帝。既然如此,新王必定会再观察,却又有民胞物与之心,绝对是个难得的王者。 他期望这一天会来临…… 众人又聊了一会儿,这段日子以来,他们都会在晚膳过后在此讨论大事,有时讨论朝廷局势,有时讨论往后何去何从;两个女子也都在,也会给意见。 就在此时,大门口传来一声声急促的拍打声,甚至还传来高声叫嚣,让正厅内的四人均吓了一跳。 沈力恒立刻冲出大门,沈一虎也是。两个男人到了门口,隔着门板聆听外头的局势,不听还好,一听不禁一惊。 “开门,奉命搜索是否藏有钦犯,立刻开门。” “开门,不然我就撞门了。” 竟然找上门来了,沈力恒面色一惊,强自沉着冷静;沈一虎也难得脸色惨白,不知如何是好。 沈力恒对着沈一虎说:“你去后门看看,叫紫心与平儿赶紧准备走人。” “少爷,那你……” “快去!”声音急促。 沈一虎赶紧跑去,先嘱托平儿赶紧准备,简单收拾,什么都可以不用带,命最重要,接着他跑到后门要准备马车,可是才靠近后门,听见外头人声沸腾,立刻吓了一跳。 这不得了!沈一虎赶紧回奔,跑到前门,气喘吁吁对着沈力恒说:“少爷……后门……后门……后门也有人。” 沈力恒完全震着,不敢相信他们被包围了——这下子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转眼间只剩下一条死路。 平儿抱着包袱护着赵紫心,也在一旁等着,此时此刻,女子真的无用吗?只能这样乖乖听从命令,等待生死吗? 赵紫心看着眼前两个男人一脸颓丧,不知如何是好,她心一下冷,顿时彻底灰心丧志。 还是逃不过吗? 躲了将近半个月,最后还是逃不过吗? “永绵,算了,我认命了,让我出去吧!”赵紫心脸上惨澹一笑。那日投进了白绫环,黑白无常便盯上她了,最后竟没死成,该死之人如她,怎能轻易让她逃过一劫? 沈力恒看着她,知道她想要牺牲自己,保住他们。她好傻,他说过了,外面那些人未必是为了她而来的,说不定是为了他…… 此时,外头突然又传来呼喊声,声音相当清晰。“力恒,你在里面吗?如果是,为何不开门?” 沈力恒又是一震,那竟是李公公的声音;众人也跟着一跳,一脸不敢置信,虽是熟人,但沈力恒还是不敢开门。 经过这一乱,谁知道李公公已经变成怎样的人?为了保命,为了保住他们四人的命,他必须谨慎。 “力恒,咱家知道里面只有你,咱家是为你来的。” 这句话像道雷般击中沈力恒的脑门,让他浑身一痛,但也顿时清醒,脑袋理出思绪,知道李公公方才那番话有何用意。 没转身,但直接开口交代沈一虎,“小虎子,带着紫心与平儿进去躲着,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准出来,听到了没。” 沈一虎看看大门,又看看少爷,心里满是迟疑,不知少爷要怎么做? 见他毫无动作,沈力恒沉声低吼,“快点。” 不得已,只好带着平儿与赵紫心往屋内走;平儿扶着赵紫心,赶紧进屋内,赵紫心的眼神却始终回望,不舍分开。 “永绵……” 他没理她,仍站在门前,双手已经放在闩上,随时准备退闩开门。 赵紫心进了屋内,沈一虎安排两个女人躲在屋内,要她们千万不要出声,然后速奔回屋外,要陪沈力恒。 可是沈力恒瞪着他,“你也进去等着。” “少爷?” “小虎子,你不听我的话吗?” 不敢不听,只好回头也回到屋内,与两个女人一通躲在门板后方,透过空隙,看向庭院内门前的动静。真要出了什么事,他也好一起冲出去帮忙,不让沈力恒一人面对。 沈力恒站在门前,看着那门板,听着外头依旧鼓噪叫嚣不断,李公公则依旧温情喊话。 好吧!山穷水尽,确实无路可退…… 他开闩,缓缓打开门。 如果这样能救她,那就让他去吧!只要她能安然离开这场混乱,逃出生天,一切都无所谓,他可以牺牲。 第九章 沈力恒站在门前,望着大门,听着外头的喧嚣声以及李公公的呼喊声,他回望了屋内,确认该躲起来的人都躲起来了。 轻轻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如今兵临城下,退无可退,唯一的办法似乎只能开门。 与其死守着门,任人攻进,以一挡百,实力悬殊,到时必死无疑,不如让他开门,由他一个人去面对这一切。 到此他也分不清让大家陷入危难的究竟是紫心,还是他自己,也许事情发展到最后,是他比较多吧…… 退开闩,他缓缓打开大门,或许因为这个动作,外头的声音忽然变小,似乎也在屏息等待,确认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门一开,他看见了就站在外头的李公公;而李公公也看见了沈力恒,两人对望,眼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再度见面,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那日于锦绣署见过面之后,锦绣署与沈府大火,力恒等人就此不见踪影。 赵本义原想,开阳公主必定与锦绣官在一起,吩咐务必将人逮捕,因此才会攻进锦绣署要抓人,孰料一场祝融之祸,沈家与锦绣署就此付之一炬。 李公公原本想就这样告诉赵本义,沈力恒与开阳公主都烧死了,算是放了他们一马,别赶尽杀绝;无奈赵本义性情多疑,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容他随口说说含混过去。 因此这十天来,士兵拿着开阳公主与沈力恒的画像继续四处搜索,最后是有人通报在这一带看到与画像上相似的男子出没,他才带人找到这里来。 李公公踏进宅院内,后头的士兵也要跟进,但李公公要他们就停在外面等着,他要亲自与沈力恒私下谈谈。 “李公公?” “你们都在外边等,没咱家的命令,不要进来。” “可是,会不会危险?” 看着沈力恒,李公公也望着他,只是轻轻摇摇头;士兵们只好听令,统统在外头等着,等待李公公发号施令。 他们都是燕王的家军,这次可以攻进京城,甚至打进皇宫,这些宫里的公公可谓功不可没,王爷非常器重他们,因此也同意由公公们带着军队到处搜索,因为这些公公肯定比燕王军更认识那原先深藏在宫里的开阳公主以及锦绣官。 李公公带上了门,沈力恒退了几步,知道李公公要深谈,于是避开门口,以免外头的人听到,李公公也跟进。 两人站在庭院内,李公公一时间还不知该如何开口,或许更多了几许尴尬。如此紧追不舍,非他所愿,若非赵本义苦苦相逼,他自己也想放了沈力恒,放了开阳公主。 毕竟深交多年,甚至开阳公主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乍听开阳公主安好,由沈力恒秘密保护着,他也像是松了口气一样。 “李公公,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苦笑,“跟上回一样,王爷要见你,咱家来请你。” “带着大批兵勇来‘请我’?” 李公公更是无奈,直说:“力恒,开阳公主四处躲藏,咱家可以理解。但你大可不必,王爷只是要你织龙袍,这不就是你锦绣官本来就在做的事情?龙袍完成,一切就没事了,也不会再到处追着你。” 这下换沈力恒苦笑了,“李公公,看来赵本义颇器重你,可这里还是有些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此话怎讲?” 摇头,不愿再说。还有何事,便是那可笑的万龙针法一事,旁人不知那赵本义曾托伍士康前来试探过,显见他心里确实在意。 李公公不逼问,但该处理的事,他不能空手而回。今天,外头大批兵勇都亲眼见到了沈力恒的存在,便不容他当作没看到,放他一马。“力恒,今天咱家非得请你回宫。” “所以我无处可逃了?” “可以这么说。” 沈力恒没有一丝害怕,眼神是直视着李公公;而李公公也大胆回望,两人眼神对望之间,似乎有点弄懂彼此的意思。 “那紫心呢?” 李公公点头,“公主?我没有看到公主啊!” 沈力恒松口气。 李公公则压低嗓子对他说:“你随咱家回宫,今天就到此为止,不会继续搜索。” “外头的人都有紫心的画像,要怎么解释?” “可他们没有看到人啊!”李公公更小声,“咱家亲自进来,带着你出去,对他们宣称咱家查看过了,这宅院内只有你,没见到公主,他们现在听咱家的,自然就会收兵回宫。” “……” “力恒,事已至此,没有两全的余地,你若想保住开阳公主,这已是最佳方法。你想,公主回宫,肯定人头落地;而你只要织完龙袍,一切都没事。” 沈力恒还有要求,“不能让紫心继续待在城里。” 李公公似乎有点为难,觉得这恐怕惹祸上身,但他何尝不希望公主与力恒都能安然活着。“好!咱家来安排,龙华门戍卫兵最少,咱家去买通他们,让他们放松戒备,开阳公主便可安然出城。” 事实上,连日守卫,均无所获,各城门的戍卫兵早已松懈,说不定不用拿钱疏通,此时就算公主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也认不出来。 “我能信你?” “当然能,此时此刻,你也只能相信咱家。”李公公感叹,“谁想做亡国奴?可为了保命,不得不如此。但咱家并非不守信义之人,此事若说定,必会全力以赴,力保公主安全出城。” 沈力恒想了想,确实也只能信他。追兵在外,真的是穷途末路了,若想保住紫心,他恐怕真的得回宫。 “力恒,你好好权衡,其中利害,咱家都分析清楚了,你回宫,织完龙袍,一切安然无事;公主若跟着回宫,肯定没命!今日,咱家定要带一个人走。” 叹息,“我跟你走。” 李公公点头,“那咱们走吧!” “等会儿,让我把话交代清楚。” “不要太久,咱家怕外头的兵起疑。”轻声交代完最后一句,李公公放声大喊,故意要让外头的兵勇知道:“沈力恒,这才听话,跟咱家回宫吧!” 又压低音量,“去吧!” 沈力恒一拱拳,对着李公公一揖,仿佛将自己的生命以及将屋内所有人的生命,统统交给了他。 李公公心一酸,缓缓回礼。他为什么突然觉得这趟带力恒回宫,会将他带入险境?看着沈力恒那壮士断腕的表情,李公公心里更是闷着,郁窒难舒。 沈力恒一脸沉着,似乎一点都不怕自己即将到来的处境,他唯一烦恼的是,该怎么对紫心说明? 他要放下她了,就在这里放下她……但愿她可以逃出去,可以忘记曾经在京城里的纷扰,走出自己的新人生…… 迈开步伐,往屋内走去。 沈力恒回到屋内,将门关上;看着他走回来,赵紫心立刻走向他,沈一虎与平儿也是,他们其实都嗅到不寻常的气味。 大批兵勇在外等着,沈力恒怎么还能像寻常人一样与李公公聊天?这气氛平和得让人心生狐疑,不敢置信。 沈一虎先开口,“少爷,我们该怎么办?” 沈力恒没回话,只是看着赵紫心,手缓缓栖上她洁白细致的脸颊,而她也一动不动,任由他轻轻抚摸。 赵紫心很不安,仿佛可以懂得他的心,纵聪明谋略不如他,但隐约可以感觉到他已经做出了决定。“永绵?” “小虎子,去准备准备,备妥马车、细软,把身上所有的钱都带着,准备上路。”沉声交代。 沈一虎一动不动,心里依旧大惑难解,“我们可以走?可是前、后门都有追兵,我们要怎么走?” 平儿看着沈力恒,觉得这神情怪,正要叫沈一虎别多问,去做就是了。 可这时,沈力恒说话了。“不是我们,是你们,你们可以走。”顿了顿,很艰困,但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我随李公公回宫。” 这是条件,方才说好的条件——用他一人,换这三人没事,尤其是他的挚爱紫心。让她走,身在皇家这么多年,最后甚至惹祸上身;让她走,飞到安全的地方,而今而后,平安快乐…… 此话一出,众人震惊,尤其是赵紫心,她伸出手紧紧抓住沈力恒的手臂,用力之猛,指节几乎泛白。“什么意思?” 沈力恒看着她,却不回答她,继续对沈一虎说:“我与李公公说好,他会去买通龙华门的守卫,到时候你们从那里出城,离开之后,到哪去都行。” “我说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语气里有着哽咽。 沈力恒心一痛,但仍让自己的心强硬起来,“去临汾吧!沈家在那里藏有财富,事实上,沈家在各地都藏有财富,你们把东西找出来,便可确保衣食无虑……” “你问什么不回答我?你要回宫,为什么是你?” “……” 沈一虎也慌了,“少爷,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您要回宫,然后要我们离开?” 终于,他要回答这个问题,“李公公说了,今天他一定要带个人回去,既然如此那就让我回去吧!” “我也要回去。”赵紫心说着。 沈力恒皱紧眉头,“紫心听话……” “我也应该回去,他们要找的是我、是我!”赵紫心颤抖着声,边哭边说:“那日你们根本不应该来救我,让我死了就算了,现在也不会这样。” 于是赵紫心转过身,想要往门外走去,她认了,追到这里,怎么逃也逃不掉,她真的认了……该死就死,她毫无畏惧,但是她就是无法亲眼见到自己心爱的男人走向死路。 沈力恒一把抱住她,“紫心,冷静一点,赵本义本来就在找我。” “我才是公主,他要找的是我……” “傻瓜,记得吗?我跟你说过的那套万龙针法……他要找的是我。”哑着声音,痛彻心扉。 赵紫心想起他说过的传说,“那你更不能去,这一去不是送死吗?我不要你去送死……”泪水不断掉落,用袖子擦也擦不尽。 “紫心……” 赵紫心挣脱他的拥抱,仍然想往门口走,“既然他一定得带一个人走,那就带我!我什么事都做不了,一点用处也没有;父皇、母妃都死了,让我们全家人团聚吧……” 沈力恒当然要拦住她,可是她太激动,甚至大声说话,几乎引起外头人的注意,“紫心,冷静下来,不要太大声……” “我怎么冷静?让我去吧……” “你答应过我,今生今世,而今而后,只为我活;现在,我要你为我活着。”他低声但充满痛楚的说着。 “我没有办法……” 不得已,深怕外面的人都知道她的存在,沈力恒只好狠下心击昏她,让她彻底昏过去,所有声音在瞬即凝结,紫心眼角带泪倒在他怀里。 顿时四周安安静静的,沈一虎与平儿也都眼眶泛红,但都不敢说话,只能默默擦着泪。 沈力恒将赵紫心抱起,就近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让她安稳坐着;平儿赶紧上前,让赵紫心可以靠在她身上,免得摔下椅子。 沈力恒退了几步,眼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不断掉落,任由他用袖子擦也擦不尽。过了许久,他收拾起破碎的情绪,这才停止流泪,看向沈一虎,“小虎子……” “少爷,我陪您回去。” “你也在闹?别闹了,现在我只信你,你要待在这两个女人身边保护她们。”沈力恒很不高兴。 “可是……”沈一虎才说了两个字,声音破碎,眼泪直落。 他当然知道那个沈家的秘密是真的,少爷常常解释给他听,什么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趟进宫,少爷不等于是去送死吗?这怎么可以? “小虎子,我把紫心托付给你,你要好好保护她;我这趟去,可能无法活着回来,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会谢谢你。” 沈一虎大哭,都逃了这么多的日子,怎么最后还是这样,生离死别?让少爷去送死,他无法接受,可是要公主回宫去,他也无法接受。 这般两难,让人好痛苦,难怪少爷会决定由他自己回去,他不但要救公主,更救了他跟平儿。 沈力恒深呼吸,压抑自己所有的不舍,他没有什么恐惧,最大的是舍下紫心这一刻席卷而来的痛楚,几乎让他难以喘息。 转身离去之前,沈力恒对着沈一虎与平儿,双手抱拳,鞠躬行礼;沈一虎脚一软,就这样跪在地上,平儿让赵紫心靠着自己,动不得,只能泪眼婆娑看着。 “小虎子、平儿,大恩不言谢。” “少爷……” 话一说完,沈力恒转身离去,不看昏坐在椅子上的赵紫心,不看跪在地上不能自己哭泣的沈一虎,不看那平儿,鼓足勇气往屋外走。 沈一虎的心痛真是难以形容,想起老爷,夫人临终前交代要好好照顾、保护少爷,这一刻,他违背了承诺,竟眼睁睁看着少爷去送死。 沈力恒站定在李公公面前,“李公公,咱们走吧!” 打开门,兵勇一拥而上,将沈力恒团团围住;果然有人问公主下落,李公公紧轻描淡写说查过了,没看到,众人果然相信,一把押走了沈力恒。 没再回头,怕自己会心软、心碎,这趟离去恐怕真是天人永隔,忽而,他想起小时候爹娘教他的一句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自认不是什么天纵器材,身无美玉,但为了让紫心安然逃过一劫,他愿意承担罪名。 当天,沈力恒就回到宫中,在李公公的命令下,对他算是礼遇,没有给他上脚镣、手铐,任由他可以伸展四肢、自由行走。 看着那宫里的景象早已不复过往,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各个神色紧张,显见着新主人并不好伺候。 一路上,李公公还是劝他别想太多,按照王爷的吩咐将龙袍织好,让王爷可以顺利登基,别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别在这个节骨眼谈什么忠义。“你只是个锦绣官,朝中多少大臣统统臣服了,你何必如此?完成龙袍,你便能继续当你的锦绣官,沈家依旧是荣华富贵不断,懂不懂?” “唉……”不若李公公想得这么简单啊!他确实一言难尽,不说也罢。倘若连李公公对沈家传说都不知,显见这本来真的已经是个传说,没人在意,更难登大雅之堂。 就是因为这样,沈力恒才会对赵本义这么在意感到讶异,更不知这个消息他是从何听来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都打进皇宫了,还在意一张从来未亲眼见闻过的万龙御天图,显见赵本义对自己能不能坐稳龙座,还心存怀疑。 终于来到御书房,进去前,李公公再度交代他,“力恒,咱家劝你,不要太执着,听话一点,保命要紧。” “谢谢你的劝告,但事情没这么简单。” 李公公还想再说,但御书房已宣,他只好带着沈力恒赶紧进去。 沈力恒一踏入,还是那熟悉的御书房景致,只是江山易主。那燕王赵本义就站在他跟前看着他,表面上带着和蔼的微笑,但眼神里有着盘算。 李公公赶紧跪下,“奴才给王爷请安。” 沈力恒没有出声,只是拱拳一揖。 赵本义看着,不禁一笑,“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锦绣官。” “不敢。” “沈家是五百年前的织锦世家,有锦绣天下的美誉,前日传出遭祝融之灾,还有人说锦绣官丧命,本王就想这怎么可能,沈家应该是充满福气,怎么可能如此福德浅薄?” 不知如何回言,毕竟那火是他要小虎子放的。 看向李公公,“李公公,你起来吧!” “谢王爷。” 赵本义盯着沈力恒,表面温和,但语气略显不满,“本王等你太久了,久到本王快丧失耐性。” “不知王爷在等什么?” “本王就要登基,选了几个日子,都因为找不到锦绣官而作罢,本王有没有在等你?” 李公公赶紧接话,“回王爷的话,这次特将锦绣官带来,给王爷督造龙袍,凭锦绣官的技艺,定能顺利制成龙袍。” 赵本义笑着挥挥手,“龙袍不重要,本王在乎的不是龙袍。” “我知道,王爷在乎的是万龙御天图。”沈力恒淡淡一回。 李公公一时还听不懂,但见到赵本义那眼睛一亮的样子,心想这难道是比龙袍更重要的东西吗?天底下有这种东西? “伍将军那时亲自前来找我,便讯及此事,当时,王爷还没起兵呢!”沈力恒淡淡说着。 赵本义脸色有点难看,当然知道沈力恒在讽刺他,暗讽他早就有狼子野心,多年来一再隐藏,如今终于露出马脚。 有点狼狈,有点难堪,更有点讶异,先是这沈力恒踏进御书房,气势不卑不亢,态度沉稳,毫无畏惧;再来还能绵里带棍、话中有刺,看来这个锦绣官虽然官小,但不好应付。“所以本王希望你,帮本王将万龙御天图织出。” 沈力恒淡淡一笑,“王爷何以确定小臣会?” “你不会?”赵本义笑着,笑声带着一丝嘲讽,“那本王怎么打下这个天下的?本王登基在即,天子易位,你说你不会?” “真没想到王爷这么深信所谓的沈家传说。” 李公公在一旁听着,愈听愈模糊,力恒这趟进宫,不是要为王爷织龙袍吗?怎么谈论的都不是龙袍,而是那幅什么御天图的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什么又是沈家传说?怎么力恒从没提过? “我本不信,但现在我已经打下天下了,我就是真命天子,正朔易位,你们沈家也该有子孙无师自通这针法……” “王爷,那是乡野传说,未必是真。沈家几百年来再三解释,历代先皇都从未追问,怎么到了王爷手上,却这么热衷那些老百姓平时取乐的传说?” “不相信这是假的,这肯定是真的。” 沈力恒突然懂了,这个王爷想要证明自己即位的正当性,硬要拿这数百年的传说来证明,如果他确实能织出万龙御天图,则代表赵本义就是真命天子,起兵也是顺应天命而为,顿时可以摆脱起兵造反、叛变逆主的恶名。 他猜得没错,赵本义开始觉得自己的位置不稳了…… “王爷,历代先皇之所以对这个沈家传说毫无兴趣,是因为他们都是好皇帝,专注处理政事、解决民疾民苦,万民拥戴,江山自然牢不可破,一幅万龙御天图自是无用。大行皇帝虽然软弱无能、优柔寡断,但仍为善良之人。” “你想说什么?说本王连那死老头都比不过吗?”骂的当然是日前才自尽的大行皇帝。 “王爷若想稳坐江山,得民心即可,有或没有沈家的万龙御天图,一点意义也没有。”沈力恒铿锵有力说着。 事实上,他确实还想劝,如果这江山确实无可避免要由赵本义来坐,那至少希望他将心思放在百姓身上,为百姓谋福利。 他确实不在乎谁当皇帝,王与霸,人民自有选择;赵本义能起兵成功,势如破竹,便代表民心向背。 “你个小小的锦绣官,敢跟本王说大话?本王准备了十五年,这才打下这个天下,该怎么当皇帝,还要你这个毛头小子来教?” “……” “本王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要不要织?” 沈力恒抬头挺胸,毫无畏惧,即便迎面而来的将是生死交关,他依旧毫无恐惧。心里唯一挂念的是,紫心他们现在如何? 离开宅院了吗?在路上了吗?出城了吗?紫心醒了吗?他那一击,会不会太用力?她伤着了吗? 唉!种种问句,不能亲眼见到她,只能自己忧心,一依旧无解。“小臣不会,也没有什么特殊针法,无从织起。” 赵本义看着他,不禁大怒,似乎更害怕面对一个事实;他本没有资格得天下,天命非如此,沈家没有子孙会。 他宁可是得到的答案是,沈力恒不愿织,而不是不会织,因为沈家子孙不会织,便代表这江山不该易主。 沈力恒想通了,心里更是一叹,看来毋须期待赵本义,此人必大行皇帝还要昏庸,固执,不思行正道,竟相信这些乡野传说。 “拉下去,关起来,好好伺候他,直到他愿意织为止。” 兵勇冲入,左右箝制沈力恒,用力往外一拉。王爷下令,他们也毋须顾忌,这段日子,已经这样对付了几个不肯臣服的前朝大臣。 李公公看着,更是忧心,想要劝,却发现赵本义怒气冲冲,脸色涨红,顿时不敢言语,只能焦急看着。 这时与沈力恒擦肩而过,那人便是拒为赵本义起草即位诏的大学士,对方年近七十,沈力恒见过一面,知他原本身子骨硬朗,但这段时间或许常遭刑求,显得消瘦气弱,但仍顽强挺立,不肯倒下。 大学士看着沈力恒也被拉走,不禁大笑,笑声里净是敬佩,“连锦绣官都知道忠臣不事二主,这满朝文武都该惭愧啊!” “大学士……” “对!别给这猪狗不如的畜生织龙袍,他哪有资格?畜生穿了龙袍,还是畜生……哈哈哈——”大学士饱受折磨,早已失去过往的翩翩风采。 沈力恒被拖走了,临走前隐约听见那御书房内的争吵声—— “即位诏?你别想了!”还啐了一口唾沫。 “你,本王定要杀你九族。” “九族?十族我也不怕。” “好!本王将你的乡党亲友,授业传习,当成第十族,一起杀……” 沈力恒闭上眼睛,这果然就是赵本义的真面目,是个为达目的,不择说短,残酷无情之人,幸好……幸好是他回来,不是紫心…… 幸好…… 不幸……不幸…… 马车辘辘向前,趁夜行进在路上,前方仅有沈一虎驾驶。平儿陪着赵紫心,坐在后方车棚内。 平儿想要开口劝慰,却说不出口,反而泪水擦也擦不尽。 赵紫心不听任何话,靠在车窗旁,任由夜晚的冷风扑面而来,吹干泪痕,却吹不走心里的痛。 眼一闭,泪水再度滑落,颈后还在痛,却比不上心痛;赵紫心抱着自己,从默默泪流,到最后放声痛哭。 平儿不敢劝,生离死别最痛,只能陪着哭,不断流泪。 前方驾马车的沈一虎当然也听到了,只能加快速度,往前奔去,想让风声遮盖着那两个女人的哭声,一怕旁人听见这莫名的女子哭声,二来怕连带引起自己的伤心。 马车行进得快,不抓稳几乎坐不牢,可是赵紫心一点都不害怕,甚至振起身子,跪着看着窗外。 “姊姊……别受伤了……” “……” “姊姊……唔唔唔……”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换成哭泣。 赵紫心泪水未干,哽咽说着,“往后我该去哪里?” “虎子说,咱们先找个地方落脚,过了一阵子就会出城……” “不是,我是问,我还能有什么盼望……”这辈子她都不为自己活,一张容貌再美,也只是戏偶,而线就操纵在父皇、母妃手上;直到后来线断了,她也如同跟着死了一般。 但是永绵进入她的生命,成为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他就像绵,系着她、带着她,让她活过来。 他说,如果她还学不会为自己活,那就为他活;可是现在也没有他…… 今生今世,她到底还有什么盼望,又还能往哪里去?谁来告诉她? 失去永绵,真的最痛啊…… 不再说话,泪水却不止,平儿跟着心痛,却不知该说什么,一整个晚上,一整段路程,只有滚烫泪水彼此相伴,可以稍稍抚慰冰冷的心。 第十章 深黑幽暗的内宫地牢不见天日,甚至伸手不见五指,偶尔一阵冷风迎面而袭来,顿时令人冷得直打哆嗦,甚至不只身体冷,连心都寒了。 将人留置在此,当然不算善待,但来此之人也不期待能受到好好伺候,能否留下一条命尚在未定之天,还奢求什么? 赵本义进宫以来,多名不愿臣服的大臣统统在这内宫地牢待过,但没待几天就推出去斩了,顿时成了一条冤魂。 只有沈力恒例外,即使赵本义非常想要杀了他,但仍渴望获得那传说中的万龙御天图,证明自己有资格拥有这个江山。 所以不管多想杀他,终究不能杀他。但这不代表会好好对待他,既然这小伙子这么不识相,让他受点皮肉之痛总是应该。 于是从地牢远方,沿着昏暗的走廊慢慢向前走近,可以清楚听见那鞭子划风而过的声响,最终落在人的身上。 鞭子先是发出凄厉的扫风声,刺破这地牢内虚假的宁静,继而落在人的肉体上,换来人痛苦的呻吟、闷哼,周而复始,反反复复。 这声音的反复不仅这一日,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三日,且几乎时时刻刻。挥鞭之人或受嘱托,随时来问,问着同样的问题,以同样冷酷无情的声音,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会挥鞭。 甚至挨一顿鞭子已经可以说是不痛不痒,刑求之人会随手操起木棍,对着他就是一顿打,任由他口吐鲜血,但他依旧倔强得不肯讨饶。 来到地牢旁,隔着铁栏杆便可以看到这恐怖景象——沈力恒手脚被铁链绑缚,身上的衣服残破不堪,裸露出他的胸膛,上头隐约可见鞭痕、血迹。 他双脚近乎发软,弯曲着,只能靠着手抓着困住自己的铁链,闭着眼,努力深呼吸,忍受那背后传来的痛楚。 连喘息都不敢太大力,就怕一深呼吸,就会加剧身上的痛楚。 狱卒狠心挥鞭,一点都不留情,边挥着鞭,口中边大喊着,“织不织?织不织?” 依旧不愿答。 狱卒其实心急,王爷每日相逼,到最后甚至威胁要杀了他们,他们这些底下人也不好过,只好把压力转来考挥鞭发泄。 不过令他们讶异的是,原先以为这个沈力恒只是个小小的锦绣官,手握针线,无缚鸡之力,肯定没两天就投降;没想到转眼已经来到第三天,他的意志力异常坚定,与那些刚上刑台就哭哭啼啼的文武大臣不同。 而且日夜鞭刑,打破了衣物,裸露出他的身体,这才发现此人身形伟岸,胸膛宽阔,壮实健硕,实在很难与他的锦绣官身份联想在一起,难怪能撑过这酷刑伺候。 狱卒停住挥鞭,气喘吁吁,实在没辙。王爷又交代不可取他性命,只可略施“薄惩”,可是单单这鞭打、殴打,如今看来显然改变不了他的意志,反倒累了他们这些狱卒。 “你到底在执着什么?不过就是一张图,织出来不就没事了?何必让自己吃这么多苦?”更重要的是,何必给他们这些小小狱卒找麻烦? 沈力恒依旧不回话。 但他心里知道,织出来,他才完蛋——依赵本义的个性,若他真会这么套织法,帮赵本义织出万龙御天图,下场绝非什么荣华富贵享受不尽,肯定身首异处,冤死在这深宫大牢内。 道理很简单,他若承认自己会,便代表传说为真,赵本义应该坐这个江山;但这也代表,将来任何沈家子孙如果也会,则代表赵本义的江山终将换手。 既然如此,那干脆就在这里杀了他沈力恒,将来也就不会有任何沈家子孙了…… 狱卒你看我、我看你,真的已经招数出尽;虽然酷刑方法颇多,但王爷特别交代不能伤到沈力恒的手,因为要织成那个什么万龙御天图,重点就是这个锦绣官的手。 王爷还说,不能把人打笨了、打呆了、打傻了,所以各种酷刑方法统统不管用,到头来只能用鞭刑,结果沈力恒不动如山,他们狱卒先累得要死。 众狱卒正想退到外面去想个办法,看要怎么逼沈力恒就范,毕竟沈力恒再不肯配合,那接下来该死的就是他们。 就在众狱卒走出地牢时,眼前走来一个人,众人一看,赶紧跪倒在地,“奴才给李公公请安。” “起来吧!” “谢公公。” 王爷非常器重这群当初帮他开宫门的公公,现在委以要职,尤其是这内务府的李公公,王爷非常仰赖他帮忙掌管这宫中大小事。 “问得怎样了?” “回公公的话,还是不肯就范。” 李公公忧心看了牢内一眼,看见那男人浑身虚弱,近乎软瘫,若非手脚都有铁链铐着,似乎早就倒地。 都这样了,还是不肯? 心里重重一叹,李公公决定自己上,亲自出马来劝。“你们先下去,咱家来跟他说。” “公公,会不会有危险?” 李公公看了他们一眼,“人都给你们打成这样,还会有什么危险?面对这样的人,应该换个方法,别用打的。” “是。” 李公公毕竟是老宫人,经验丰富。众狱卒只好听话,退出去,让李公公去劝,希望可以让这个固执的锦绣官想通。 跨进牢里,看见沈力恒闭着眼睛,似乎在休养生息,再看他身上的道道鞭痕、斑斑血迹,令人触目惊心,不忍睹目。 甚至那鞭痕也上了这小子的脸庞,远看便清楚入眼。“力恒。” 张开眼,看着他,又是一次见面,每次场景都变,现在他甚至到牢里了,处遇状况更是糟。 “……”依旧不言。 “别再撑了,这样下去,你还能撑几天……” “……” “咱家也没想到,原来王爷找你不是要龙袍……早知道就放了你。咱家一直以为那是传说,连大行皇帝都这么认为,朝野也就没人多问。” “……” “只是,力恒,你到底会不会?” 眼神里满是复杂,看着李公公,他终于开口,“李公公,在我回答你之前,可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声音沙哑,“……紫心他们,出城了没?” 李公公看着他,没想到他对公主用情之深,此时此刻,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依旧关切、在乎公主的安危。 “出城了。咱家嘱托龙华门的守卫假装严守,实则宽松,随意检查人车,统统放行,那日回报,已经出城了。” 况且李公公觉得,现在万龙御天图对赵本义的吸引力恐怕远大于开阳公主,甚至大于那个四皇子。仿佛只要有万龙御天图,赵本义就安坐这江山了…… 双眼一亮,整个人振奋了,沈力恒终于露出笑容,那是真心的笑容,为了自己所爱的人脱离险境而笑。“我会……” 李公公一惊,“既然你会,那就帮王爷织吧!别让自己继续受苦,你就算再年轻力盛,也承受不住这日夜鞭刑……” “可我织完了以后,还能活吗?” 哑口无言,轻轻、淡淡一句问语,打得李公公头昏眼花。想起那日赵本义怒言,待织完万龙御天图,非要杀了这沈力恒不可。 身负此一传奇技法,沈家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自然会招来赵本义斩草除根的想法。 “我……” 沈力恒重重吐了一口气,眼里却闪过一道精光。既然如此,紫心已经安全,那就让他为赵本义织上最后一回吧! 他要什么,他就给他…… “我织,去跟赵本义说我会织,派人取针线布匹来,都要上等的才行。”他轻轻说着。 李公公反而不知所措,想了想,终究不忍,“你织,咱家来帮你想办法,帮你求条生路。” 望着他、感谢他,但此时此刻,他已不强求。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到尽头,二十六年的光阴岁月,就到此结束。 对不起爹、娘,对不起爷爷、奶奶,不能让自己逃过这一劫,为沈家延续香火,最后还留下恶名,为这个赵本义织图…… 最后,更对不起紫心,说要当她永远的依靠,却食言了…… ============================================================= 马车行进在乡间小路上,不敢走官道,虽已出城,却依旧害怕后有追兵,只能选择人烟稀少处行进。 但因为路窄,马车只能缓慢前进,不敢奔驰。至于要去哪里,驾车的人不知道,后头车棚内的人也不知道。 赵紫心依旧坐在同样的位置上望着车窗外,泪水时而停止、时而再度留下,只是她已经不再哭出声,只是默默擦去眼泪。 平儿也在同样的位置陪着,不敢说话,也不敢离开去前头陪沈一虎,深怕公主会做什么傻事。 离开京城已经一天整,自然不知京城内的状况,更不知沈大哥的状况,但其实他们心里有数,却不敢想,更不敢当着公主的面前讨论。 那沈大哥怀有绝技在身,赵本义若不能得到织图,肯定不会罢休,但也不可能什么都没得到就杀了沈大哥。 于是在沈大哥真的为赵本义织图之前,肯定还能活着;但赵本义会用什么方法逼沈大哥就范,他们不敢想。 最恐怖的是,如果沈大哥为赵本义织完图后,赵本义会不会留他活口? 想到这里,平儿也默默流泪,又不敢说话,怕惊动了这几天一直陷落在自己思绪中的赵紫心。 平儿看向另一边的窗外,自然也不知道现在身在何方,她这辈子也没出过京城,十二岁那年开始就呆在公主身边,公主都没机会出城,何况是她? 这城外景色其实比京城好多了。 京城里,尤其是宫里,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放眼望去,三步一亭台、五步一楼阁,就算是有山水,也是假的。 但出了京城,景色全部不同,那山水是真的,放眼望去未必有人家。冷风吹来,刺骨冻彻,却仿佛可以感受到天地间的生命力。 看着赵紫心,平儿也摸不透她的想法,有时看她默默流泪,但擦干眼泪之后又很平静。但这段日子以来,公主更加沉默了,常常一整天下来什么话都不说,平儿在一旁努力想要安慰公主,她也只是摇摇头,没有回应。 想起那天出城门时,局势真是峰回路转。因为他们不知道李公公是不是真的帮他们安排好,还是要故意害他们自投罗网,想要一网打尽? 不能怪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场家国大变,谁还能肯定身边的人一如以往,可以信任? 那李公公不也在燕王军队打进宫里的那天就投降输诚了吗?所以他们会连一向对锦绣署、对开阳宫最友好,帮助最多的李公公感到怀疑也是合理的,不能说他们不识好人心。 心里虽有猜测,但当时李公公给的路是唯一一条能逃出城的路。毕竟,沈大哥已经不在身边,唯一能拿主意的人不见了,她跟小虎子又没这个能做主子、拿主意的命。 所以心中再怀疑,他们也只能选择相信李公公。幸好,最后结果是好的,李公公终究还是帮了他们。 龙华门的守卫虽然不认得她与小虎子,但一眼就看出公主,可是他们像是装作没看到一样,挥手放行。 他们很讶异,没想到这么容易就通过,小虎子连剑都握在手上了,准备迎接这场硬仗,没想到守卫没多说,就这样放他们通过。 于是平儿准备了一些银子分给守卫,算是感谢他们的帮助;那些守卫笑得合不拢嘴,送他们出城。 于是他们终于离开,没有流血,平安出城,公主就哭了,泪水直落,双肩颤抖,只差没痛哭出声。 他们都明白最后能平安出城,是沈大哥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他明知道赵本义也在找他,却愿意拿自己当幌子,独自去见赵本义,为公主还有他们留下一条生路。 脑袋边想,沈一虎停下了车,平儿有点讶异,赵紫心也看着,眼里虽有不解,但已毫无恐惧。 失去挚爱的人,她突然觉得无需畏惧…… 沈一虎掀开布幔,“公主,平儿,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 平儿笑笑,“也好,赶了这么远的路,休息一下也好。” 赵紫心没有讲话,仿佛在想事情。 沈一虎接着说:“前面有间客栈,我去跟他们买些吃的。” “那我去取水,带些干净的水好上路。”平儿也说着。 “姐姐,我和平儿离开一下,您在这里等我们。” 赵紫心没回话,两人以为她还在难过,对望一眼,叹口气,也就离开了;只剩下赵紫心一人在车上。 她安安静静,想了又想,眼泪流了,擦;擦了,又流。她坐立难安,知道力恒这趟进宫非福即祸,想到力恒可能受到的残酷对待,她更是心痛,泪水再度滑落。 不行!她不能这样…… 突然她振起身子,掀开布幔,费力下了车,看了看四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可是她还是下定了决心。 她开始走,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对不对,但总该走——她要回京城,她不能把力恒一个人留在那里。 此生,她只为他而活,这是她想了二十多年才想通的事情,她好爱他;她不怕死,但她要死在有他的地方,而不是相隔两地,连魂魄都团聚不得。 她不要…… 没过多久,沈一虎与平儿一同回到马车,才掀开布幔,就发现没了赵紫心的身影,两人心下一惊。 平儿尤其害怕,深怕赵紫心被抓走了,正想放声大叫;沈一虎拦住了她,指了指回头路。 “公主?”忘情喊着,连不该再叫公主都叫出来。 两人将物品放下,转身追了上去;赵紫心没走远,很快被追到,两人拦住她,深怕她是要做傻事。 “公主,您要去哪里?” “公主不要做傻事好不好?” 赵紫心很镇定,“我不是要做傻事,你们让开,我要回宫。” “公主,回宫就是做傻事,少爷好不容易才让您平安出城,您不要辜负少爷啊……”沈一虎劝着。 “我要回宫……” “公主,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怎么可以再回去呢?” 赵紫心眼眶一红,“我要回去……我要去救永绵……” 话才一出,众人不语,趁此间隙,赵紫心绕过他们,继续往前走;沈一虎无言,因为他也想去救,可是少爷的托付,他不敢不顾。 平儿追上前,“公主,回去您就没命了……” “没命也没关系!我想死在有永绵的地方……”泪水扑扑的落,没有一时停休,但她心意已定,不因泪水而停止。 “可是……” “你们不要跟着我,我自己去可以了。”是死也没有关系,她早就说过,家国灭亡那天她就该死了…… 沈一虎叹息,“我们一起回去。” “小虎子?” “少爷说过,我们都是一家人,要死一起死。” 平儿看着,只能认了,对着公主笑,“公主,好吧!我们一起去就沈大哥,多两个人,可以帮忙想办法。” 赵紫心看着,突然放声大哭,心痛到无以复加,抱着平儿,两个女孩哭了出来,却坚定了心志。 一行人驾着马车,连夜奔驰,重回险境。他们都知道自己蠢、自己笨——都逃出生天了,怎么再回地狱? 但是不回来救人,往后的日子也将身处地狱,内心的纠结挣扎永难摆脱,既然如此,不妨试他一试,纵使最后落空,也无怨无悔了。 ============================================================== 内宫大牢深处,刑具已撤,换上光明烛火,针线布匹,大桌子一张,太师椅一把,甚至备妥热茶、点心,顿时变得礼数周到,与日前的大刑伺候迥然不同。 下了刑台,免了鞭刑,但手脚依旧用铁链绑缚,只是铁链颇长,尤可自由活动,仿佛不受拘束,但要逃出大牢,就没这么简单了。 沈力恒坐在太师椅上,手握针线,眼神专注在那桌面的布匹,落针下针都充满信心,轻松自在。 他换上了狱卒准备的干净衣服,身上的伤没有时间处理,但都隐藏在衣衫内,旁人已不得见,唯一映入眼帘的只有那俊脸上的鞭痕。 尽管筋骨疼痛异常,沈力恒没有停下动作,没有多做喘息,他不需要休息,正全力以赴,一鼓作气,只想尽快完成。 说来傻,明知此图完成后,他必死无疑,却依旧想尽速完成工作。这是他的习惯,可悲的习惯,只想尽快让绣样水落石出,呈现在众人眼前。 更甚,他自己也希望见到这张图,想看看自己的技术究竟如何,能否织出这只闻楼梯声,不见人下来的万龙御天图。 无绣样可循,如何织图?那是寻常人的烦恼,他可是沈力恒,锦绣天下的传人,他就是有办法利用脑海中构思的图样,绣成那一片美好江山。 只可惜竟然有人相信这绣样有决定江山属谁的能力,美好的绣样、精致的织品,本是让人幸福之作,却陷入了斗争中难以自拔,这是谁的错? 真是可悲…… 想起幼年时与紫心谈论到绫罗绸缎的作用,紫心也是个聪明人,轻易便能恍然大悟,知道不管布料再高档、绣样再精致,都要穿上人身,成为蔽体之用;衣着若超出蔽体、遮羞之用,便是灾难。 于是民间织龙袍者,死;现在,这个赵本义也想要万龙御天图,那奢望江山的野心之人前赴后继,千百年来不曾稍息,却何人有曾想过,他们眼中象征大权在握的服饰,在老百姓眼中只是蔽体之用? 百姓只求蔽体、温饱,却不可得,岂不可悲?求蔽体、温饱而不可得,则谁坐江山有何意义?天下易主,正朔更迭,有何不可? 于是霸者得势,王者蒙难,亦无大碍,因为百姓才是最后决定之人。 民怨推翻了一个又一个的朝代,这是铁律,那时候沈家还没出现呢! 想来紫心虽是贵族出身,却轻易懂得这点,实属难得,那女孩善良,希望她往后一切平安顺利,他会保佑她…… 缓了针,沈力恒起身,虽然手脚都有着铁链,但他还可以在牢内自由活动,伸展筋骨,喘口气,休息一下再出发。 站起身,在桌子四周娆,看着那将近完成的万龙御天图,脸上不禁露出笑容,虽然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近,但是还是想笑。 不是为了自己可以制出这传说中的图样而笑,而是为了另一件事——他真想看看赵本义见此图时,脸上表情为何? 真想亲眼看到…… 只能在桌子的一边绕,因为铁链终究不够长,他无法绕到另一边去,确定这绣样是否能三面显影?不过没关系,凭他的技术,这毫无困难,就算不查看、验收,相信也能达到原先想要的效果。 他相信自己做得到。 牢外有人来问:“王爷问,进度如何?” “尚未完成。” “快!王爷急着见到绣样。” 不回言,无须回言。 这七天下来,每天都问,听的都烦了。赵本义怕他拖延吗?他才没那么无聊,若能尽快织成,他也希望让赵本义看,让天下人看。 他比谁都还要迫不及待…… 休息够了,继续奋战。沈力恒坐定,拿起针,继续工作,针穿着线,对着那绣样上某处角落继续下手,继续完成那脑海中的图样。 其实,他根本没见过什么万龙御天图,但爷爷说过,会那套针法的就会织万龙御天图,说来好笑,这简直强人所难。 他再厉害,也无法无中生有,幸好他想象力丰富,可以自行演绎出那可能的绣样,脑海里自己发展、推演,再加入一些特殊的图样。 可以确定的是,这万龙御天图完成之后肯定会留名锦绣天下,甚至还可以让赵本义恨得牙痒痒的。 真期待…… 不过说真的,他其实一直都分不清,到底爷爷、爹,甚至沈家的祖先,他们相不相信这个传说?如果不相信,为什么要掩盖这个秘密这么多年?如果不相信,为什么要他在必要时,宁可抛弃百年家业,也要先保住自己? 但如果爷爷和爹,还有沈家的祖先相信,为什么要接受锦绣官这个官职?难道不怕有朝一日,沈家子孙真的有人会此技术,江山会易主吗? 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答案便是,爷爷并不信此传说,也认为得民心者才能安坐帝位,沈家没有左右政局的力量。而不对外透露是为了保护自己,避免有心人士的操作。 收了这一针,继续下一针。沈力恒悠闲应付,轻松以对,一点压力也没有,脑海里尽量专心,但时而会胡思乱想,想想沈家,想想从小到大受的一切训练,想想紫心……但就是不想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七天过去,万龙御天图完成在即,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犹如风中残烛,即将燃尽,待此图完成,就算赵本义没发现图中秘密,也一定会杀了他,他若发现了图中玄机,更没理由饶过他。 想起开工第一天,赵本义原本打算亲自前来查看,沈力恒就是不想见到那家伙,于是胡掐了谎言。 “王爷乃金龙之身,而小官将织万龙御天图,届时万龙龙气汇聚,王爷若亲自前来,恐怕与万龙之龙气正面对冲,有损王爷之金龙龙气,王爷之一龙岂能御万龙?不可不慎,请王爷三思……待小官完成此图,将万龙龙气尽锁于图中,届时对王爷自是无伤,再恭候王爷圣览。” 不知哪府的公公前来宣达王爷的意思,却把沈力恒这番煞有其事的话,带回去禀明王爷。果然接下来,赵本义都没来吵他。 记得那天说完这段话,公公走了以后,沈力恒还笑到肚子痛,心里暗骂那个赵本义真是笨蛋。 果然知道自己起兵不义,又无力治理江山,净沉迷于这些神鬼之说,天下百姓看来要继续受苦…… 又过了一天,沈力恒不眠不休,甚至连饭都没吃,只为了尽快完成这万龙御天图;就算知道完成此图后自己小命不保,但就是希望能见到赵本义那看到图时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 终于在第八天晚上,沈力恒断了最后一针一线,完成这万龙御天图。他站起身,俯瞰这绣样,心里五味杂陈。 此图不止三面显影,甚至四面显影。远方看,仅一巨龙,攀附于这黄布上,双眼有神,顾盼生威,四爪迫山河,像是紧紧攀在布上一样,让人心生畏惧,不敢不服也。 绣工之精细,构图之缜密,确实惊人。若非织家传人沈家子弟之作,放眼天下还难找到第二人有此功力。 至于另外两方的显影,则要让赵本义亲自看看。沈力恒就不检查了,他相信自己已经成功完成这图。 看看四周,牢外烛火摇曳,偶尔闪过身影,似乎有人在等,等什么?等着他将图完成,取他性命。 沈力恒全身放松,毫无畏惧,缓缓坐在椅子上,喝了口水,看着那摆在一旁的山珍海味,全无食用的兴致。 闭起眼睛,脸上缓缓一笑,时间到了……很好,到此为止吧……“来人啊!万龙御天图完成了……” 外有似乎一阵惊动,仿佛不敢相信,没人敢来;沈力恒再喊了一次,同样的话语,他依旧坐在椅子上不动,此时就算天崩地裂,怕他也不改其色。 果然,马上就有人来到牢外,隔着栏杆看着他。 “把东西拿去吧!” 牢门打开,看着沈力恒,然后挥起刀,对着他的左手就是一砍……登时溅血洒在地上,同时有人取走万龙御天图,怕沾染血迹脏汗。 紫心…… 此生能认识你、遇见你、爱你,我已无悔;黄泉路上,我先走一步,你要好生活着,你答应过我,此生为我而活,此一誓言,纵我离世,亦不应有违…… 第十一章 赵紫心坐在马车棚内,心中竟然一惊,耳畔仿佛听见那人痛苦呼喊,登时她的心随之痛至冷汗直冒,隐隐发抖。 掀开布幔,望着窗外,四周人来人往,净是布衣百姓。她早已卸下皇族服饰,该穿麻布衣裳,藏身其中,旁人也难认。 马车就停在离宫不远处的小巷弄内,来往行人都没注意。或许是因为这马车外表沾满灰尘,显得破旧,与四周斑驳老旧房舍相映,仿佛这车停在此处理所当然,毫无疑义。 皇宫就在不远处了,她毫无回家的感觉,因为家人已逝;本来她也该死,一人独活,大悸矣!白绫穿梁,她早有死绝、死透的打算。 可那心念求死的一瞬间,她忘了一个人,这世上还有一人等着她、盼着她、甚至在攸关生死的时候愿意代她一死。 赵紫心已发誓,此后就算是苟延残喘,也要为此人而活。他将一颗心交出,她定要紧紧捧牢,不负君意…… 可现在,他就在那高墙内生死未卜,想到他可能就此魂断内宫地牢,那比她听闻父皇、母妃自尽时还要让她心痛。 他真的是她努力求生,不顾荣辱的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失去他,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活下去…… 所以她要回来,她知道这样违背了她对他的誓言,此后为他而活,不在涉险;但他在险境,那她也要涉险救他。 她不怕死,要死也死在有他的地方…… 这时有人掀开布幔,是沈一虎与平儿,沈一虎手中抱着一套宫里太监穿的服饰,似乎有意要换装潜入。“公主……” 平儿敲了沈一虎的脑袋,“小声一点,想让人家听到啊?这里可是京城。” “是是是……” 赵紫心凑上前,“怎样?有打听到消息吗?” “有点消息,我找了几个一起认识的太监,他们都说少爷关在内宫地牢,可想问清楚点位置在哪,他们也都说不清楚。” 赵紫心忧心,叹息,“这是当然,皇宫那么大,没在那一带活动,怎么可能知道在哪?” 眼睛一转,看向沈一虎,“你这是什么?” “我托那些朋友给了我一套太监服饰,你要怎么进去?” 平儿一听,也跟着说:“我也是这样说,虎子又不听,只说他想要一个人冲进去看看。” “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想先去看看。”沈一虎着急说着,“我听那些太监说,少爷已经答应帮赵本义绣万龙御天图……” 赵紫心一听,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相信;永绵个性温和,但意志坚定,性情善良平稳,但一旦决定便不会改变。如今他愿意帮赵本义绣图,是否代表受到残酷刑求? 眼见沈一虎想要下车找个地方换装,这马车上又是平儿、又是公主,他可不能这么没礼貌,一个大男人就在这里换衣服。 就在他要下车的时候,赵紫心突然开口,“一虎,你还有办法借到太监衣服吗?” “可以啊!”事实上,要多少有多少。 “帮我借,我也要进去。” 沈一虎大惊,平儿也是,纷纷出言相劝。 沈一虎也急了,“公主,别开玩笑,这可是进宫啊!不是出城,这守城军队与燕王军不认得您,这很正常,因为你很少出宫,但是宫里头所有的人都认得您……” “就是,”平儿也劝,“姊姊,不用说进去,光通过景华门,那皇宫侍卫就认得出您来。” “可是我必须进去,否则单靠一虎,也找不到内宫地牢。因为我知道在哪里,我知道怎么走。”自幼在宫中长大,她再不济事,至少也听过奶娘、公公说过宫里的分布位置,这个宫有什么,那个宫有什么,她可以说是一清二楚。 沈一虎哑然,不知如何再劝,平儿也是,赵紫心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可是单赵紫心这张脸,别说内宫地牢,就怕才踏进去就被逮了。 赵紫心当然知道,她当然知道她一进宫就会被认出。她苦笑一番,向后退了退,眼眶里净是泪水。 拿起放在角落的包袱,将皆打开,看着里面的东西。赵紫心泪水缓缓滑落,嘴里喃喃念着,“要让人认不出来,那还不简单……” “姊姊?” 她下来,此生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这么笃定。“平儿,你知道吗?我以前好恨我是公主,没有自己,只有父皇的命令,只有母妃的教诲。母妃总说,女为悦己者容,我身为公主,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我的容貌、我的衣着,我的仪容姿态,除此之外,我是否有德,是否有才有智,一点都不重要……” “公主……”平儿为她伤心。 “我要小心翼翼不能弄伤自己、不能弄脏自己,要做个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公主,这样将来才能婚配,想个东西一样卖,我也无话可说。” 打开那包袱最底层的小包,“我以为我就这样过一生,嫁给某个不知是谁的王公贵族,当我的开阳公主,到老到死,可是……” 那小包内使沈力恒留下的东西,“可是永绵让我知道,我原来不只是这样,我应该为自己而活……绫罗绸缎,俱为蔽体……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对我来说,永绵是那个我从来都不敢想象的我……是我最想要做的我……” 她懂了,原来永绵要她为他而活是这个意思——如果她爱他至深,如他一样,便会将他视为自己的一部分,为他而活便是为自己活。如果两人同心,则同生亦同死……他不会在乎她的容貌为何,因为她就是他…… 泪水就这样滑落,平儿也哭了。赵紫心此时从那小包里抽出了一根长针,那是沈家的家传用针。 “公主?” 握着针,“从现在起,我不再是公主了。”用尖锐的枕头对着自己的左脸就是一划,顿时鲜血直冒。 “公主——”平儿熬冲上前。 但赵紫心挥开了她,“我要做我自己,我要去爱我爱的人……”再一划,鲜血继续冒出,“只有公主才需要在乎自己的容貌,此后我再也不需要为了别人而活……只要能救出永绵,一切都无所谓……” 平儿放声大哭,沈一虎也惊呆了,动都不敢动;赵紫心对着脸划了好几针,顿时血流满面,怵目惊心。 平儿扑上前去,终于抢下长针,但为时已晚,赵紫心毁了自己的容貌,那细致的脸庞上顿时出现了好几道又长、又骇人的伤痕……劈开肉绽,翻出鲜红色的血肉…… 确实,这容貌颇为骇人,确实让人难以联想起此人是那干净漂亮,容貌出众的开阳公主赵紫心。 但平儿还是痛哭,“够了……我的公主……” 赵紫心忍着疼痛,心却莫名的踏实。她想通了,一切就在这一瞬间想通了,什么公主,什么温柔婉约,顿时成为前世记忆,昨夜梦魇。 “走吧!我们进宫吧……”永绵,等我,我来了…… 赵紫心毁了自己的容貌,只为求得一次安然进宫救人的机会。她孤注一掷、破釜沉舟,抱着必死的决心回到宫里。 她突然觉得,人不能想多,不能凡事都想要想周全,不然就会一事无成;人总要有些勇敢、有些冲动,有些思虑不周。 瞻前顾后,成不了大事。 真好笑,她怎么现在才想通? 此时此刻,她不怕死,两次站上小凳子,心里其实都有些恐惧;但现在,这才真的叫送死,可是她竟然一点都不怕。 换穿上沈一虎借来的衣服,连平儿都来了。本来赵紫心要平儿在宫外等,等不着就要她先走,但平儿不肯,坚持要跟。 赵紫心故意压低帽檐,形成的阴影让脸看不清楚,其实她还是怕自己毁容不够彻底,旁人仍会认出。 可是方才通过景华门是,那守卫见着她的模样,让她只得她毁容得很成功,因为连她都认出那守卫是何人,以往有机会出宫时曾见过那群侍卫,如今对方却已不认得自己。 讽刺的是,宫门旁边还贴着她与四皇弟的画像,她就从这些侍卫眼前走过,他们却认不出来,只是一声声惊呼。 “你……”真以为赵紫心是哪宫的太监,“你脸怎么这么恐怖啊?” 赵紫心低着头,假装遮住丑脸,“进宫前受过伤。” 几个侍卫窃窃私语,简直吓傻,“内务府选太监怎么都不筛选一下,这种长相,吓到人怎么办?” “就是……” “你哪个宫的啊?” 沈一虎拿出令牌,这当然也是“借”来到,其实衣服才是借,这令牌是路上打昏了个小太监,从这个小太监身上“借”来的。 看着那令牌,确认无误,又没什么可疑之处,就这样将人放走。 三人先是稳着脚步向内走,但愈远离宫门,脚步愈是加快,到最后,三人几乎都跑了起来,直到来到一株大树下。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敢相信他们竟然真的过了宫门管卡。赵紫心更是松了一口气,她的策略奏效。 “接下来该怎么办?”沈一虎问着。 赵紫心决定,“我们先去内牢,再想办法。” 平儿忧心,“到得了内牢,也不一定能把人带出去啊……”他们将马车停在距离开阳宫不远处,希望有机会像上次沈大哥和虎子进宫救公主时一样撤离。 只是沈大哥当时规划得很缜密,听虎子说,从燕王起兵时,沈大哥就在计划安排该怎么进宫将人救出。 这一次,他们只是把马车停在特定地点,以备不时只需,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准备。 赵紫心开口,“如果出了什么事,逃不了了,一虎,你就带着平儿走,混入人群中;平儿,你在宫里待这么多年,一定知道如何秘密出宫,到时你们就逃难去吧!” “公主,那你呢?” “如果失败,永绵一定逃不了,那我就留下来陪他。”脸上表情坚定,她脸上的伤痕还隐约渗出血迹。 平儿不知该怎么说,公主毁容后突然好像变了一个人,她都快不认识了,有点大胆,有点冲动。 接着在赵紫心的带领下,他们穿过重重宫殿,来到内宫所在地、事实上,这里就是父皇生前起居之处,父皇常在此接见大臣,有时要将有罪或犯上的大臣送到刑部,路途遥远又麻烦,因此内宫设有地牢,可以就近拘禁。 看来,赵本义现在就住在内宫。 一到转角,三人立刻看见前方有人走来,其中一人还是李公公,他们一惊,但随即稳住。 然而李公公已经先看到平儿,他突然遣走身边所有的太监,“你们去做你们的事。”然后对着赵紫心三人喊,“你们三个,跟咱家来。” 三人心惊肉跳,深怕已经露陷。 但李公公纹风不动,带着他们来到转角,见四下无人,立刻对着平儿一问。“你们好大胆,都出城了还进宫?” 平儿见已被识破,只好认,“我们想要救沈大哥……” “力恒受尽磨难才帮你们逃出城,你们怎么就这么不爱惜自己?”叹息,看见赵紫心,却不知这是何人,心里瞬间紧绷,“这是谁?” 沈一虎与平儿无奈对望,赵紫心自己认了,“是我,李公公。” 听那熟悉嗓音,“公……公主?” 深怕旁人听见,李公公赶紧压低嗓音,无奈实在震惊,开阳公主毁容,又想到他们竟能通过宫门侍卫进宫,想来就是因为现在的开阳公主,旁人已经难认。 燕王最近严加看守各大宫门,进出不易,似乎怕有心人士潜入宫中。连那些宫人惯走的小门都驻有重兵,因此现在已经很难进宫。“你……你……” “我非进宫不可,他们都不知道内宫地牢在哪,现在各宫门看守又严,所以……”赵紫心解释,心情镇定,甚至有点轻松。 “你……唉——”叹息。 不废话,离开切入重点,“李公公,那日你只带走永绵,放了我,代表你心存不舍;今日不知你是否依然不舍?” 看了她一眼,“力恒已经绣完万龙御天图,王爷今晚拿到图,就要杀了他。” 沈一虎一急,但赵紫心按住他,看向李公公,“李公公,我知道这很为难你,但能否帮我救出永绵,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咱家本来就打算救他,既然你们都来了,好,一块儿进去吧!” “谢谢……”眼眶含泪。 李公公带着三人进入地宫内牢,这也是赵紫心第一次来,她仅知地牢就在这里附近,但确切位置则不清楚,没有李公公带路,恐怕也是碰壁。 带着三个太监,在旁人看来很正常,因此没人阻拦。一路上通行无阻,李公公简直是最好用的令牌。 来到最内处的地牢,长廊昏暗,但来到这里却灯火通明,转角处隐约可看见人影,一行人走近,不禁震惊。 牢房内摆着大桌,背着烛火照明,因此他们清楚看见,一名杀手持剑,剑上沾着血迹。 而沈力恒倒在地上,左手已经淌着鲜血…… 赵紫心看见,不禁浑身一颤,她晚来一步吗?太迟了吗? 李公公皱眉,“你在做什么?” “公公,奉王爷之命,斩草除根。” “人死了吗?” “应该还没。”才刚出刀,砍中他的左手,李公公人就来了。 看着,“你先出来,让这三个太监处理就好。” “是。”杀手走出,李公公朝沈一虎对望一眼,平儿则拉着赵紫心退后,就在杀手与沈一虎错身之际…… 杀手对太监打扮的沈一虎毫无防备,就这样,沈一虎拿出藏在靴内,原想用来保命的匕首撂倒了杀手,看着那倒地的沈力恒;赵紫心率先上前蹲在地上,她亲眼见到他,终于亲眼见到他。 他仿佛瘦了许多,身上似乎随处都有伤痕,那脸上,如她,也是伤痕累累,似乎被鞭打过。“永绵?永绵?”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沈力恒在痛楚中悠悠转醒,映入眼帘的就是赵紫心。他一眼就认出是她,即便她脸上有重重的伤势,依旧认出了她。“紫心……是你?” “是我,我来了。”赵紫心紧紧抱住他,再也不愿放开,就算知道能不能逃出去还在未定之天,但此刻能与他紧紧相拥,团聚在此,心中已非常满足。 沈力恒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竟能看见她。 就当是梦吧!梦中的她依旧如此清新可人,她的容貌依旧如此清丽,她依旧是她……是那个早已融入他体内的她…… 赵本义赶到地牢了,不是为了派来杀害沈力恒的侍卫反遭杀害,不是为了那通报遭到劫走的钦犯沈力恒,更不是为了那听说遭到劫匪杀伤的李公公…… 见到赵本义,众人下跪,“奴才该死,钦犯被劫走了……” “图呢?本王的万龙御天图呢?” 赵本义完全无心理会什么钦犯,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他想了整整十五年的万龙御天图在哪? 他从未见过,但这十五年来脑海里却不断想象那万龙御天图的模样会有多么的威严,多么的慑服人心,令所见之人均须跪倒俯首称臣,一如他起兵造反,攻击皇宫,只为了这天下大位,为了万民臣服…… 什么劫匪杀害侍卫?什么李公公遭到劫匪杀伤?他统统不管了,只要能见到他梦寐以求的万龙御天图,就算要付出一切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李公公忍着左手臂的伤,站起身,唤来两名侍卫,对着赵本义说:“禀王爷,这就是万龙御天图,恭请王爷圣览。” 其他人也高呼,“恭请王爷圣览。” 侍卫缓缓将万龙御天图展开,呈现在赵本义面前。那图是以金线绣成,展图之际竟在赵本义脸上反射出金色光彩,及其荣华。 赵本义看傻了眼,“这就是万龙御天图?好!绣得真是好,久闻其名,不如亲眼一见啊!哈哈哈——” 放声大笑,对于那图果然爱不释手。他伸出手想抚摸,但似乎畏惧那巨龙的气势,反而不敢触碰。 所有人看着,包括李公公在内,都被那万龙御天图的针法绣功震住,果然是出自锦绣天下,绣锦世家传人沈力恒的那只手。 李公公看赵本义这般喜爱,心里有点放松,这样一来,或许赵本义暂时不会追究者钦犯逃跑一事…… 至少给他们缓点时间,多点机会…… 赵本义突然拉近,又推开,不禁放声大笑,喜不自胜,“这真是上乘绣品,看,近看是只巨龙,远看却又数也数不清的龙,这天下有再多的龙也得汇聚成一,无怪乎叫万龙御天图!能御天的只有一条龙,那就是朕!哈哈哈——朕是真命天子……” 李公公率领众人跪下,“王爷顺天应势,系天命之所在,奴才们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般众星拱月,赵本义更是得意,不禁放声大笑,连日来内心的不安、忧虑,瞬间扫除,内心吐出一口大气。 这万龙御天图在手,他的江山可以稳坐了,太好了…… 所以的奴才跪满地,分列左右,不敢说话。 赵本义自从打进宫里来后,其实精神状况一直怪怪的,常常自言自语,待在内宫更常对空言谈,仿佛有人与之交谈。 过去传闻燕王善于收买人心,难怪这次起兵,天下倒戈这么快;可是进宫后燕王表现喜怒无常,性格反覆,身旁的奴才常因此得罪,遭到杀身之祸。 此时此刻,一名跪在右侧的奴才方抬起头,看着那万龙御天图,立刻震惊到惊呼失声。“这……” 赵本义当然听到了,看向出声的奴才,“你干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赶紧磕头,“奴才没看到什么,奴才没看到什么。” 满脸不信,正想再问,此时,跪在左侧的奴才也一脸惊讶。 赵本义更生气,活着应该说他更紧张。“你们看到什么?说!给朕说!” 那连个奴才不敢回答,只能不断磕头;李公公也不解,又不敢抬头看。 赵本义边吼,得不到答案干脆自己跑到万龙御天图右侧来看,浮现一行字…… 以力假仁者霸 赵本义不敢相信,再绕到另一边,果然也有一行字。 非心服也力不赡也 赵本义大怒,这藏在万龙之下的两行字仿佛在笑他是霸,而非王;此时臣服非心悦诚服,而是因为尚无力对抗,待民怨沸腾……待民怨沸腾…… “混账!”赵本义拿起剑,没两下就将万龙御天图砍劈个粉碎,“沈力恒,朕要杀了你……” 众奴才吓到逃到外面,李公公也是,他当然也看到沈力恒在图上留下的两行字,心里即使佩服,又是感慨。 都身陷牢狱了,这年轻人还想振臂一呼,留下这足以将赵本义打昏的两句话。真不知该说他是不知死活,还是看透生死? 他跟开阳公主一样啊……傻,却不后悔自己的傻…… 马车缓缓在乡间小路上前进,这次又是幸运逃出了,果真是幸运。此次幸运,下次却不一定能再一次好运。 连两次逃出京城,都顺利过关,这一次更是险中求,幸好,一家人团聚了。 赵紫心与沈力恒待在马车棚内,她照顾着他,拿着帕子擦拭他脸上的汗水;而他像是撒娇般靠在他身上,享受她的温柔。 她淡淡笑着,仿佛享受这般宁静、惬意;他又回到她身边陪着她,成为他此生唯一的依靠。 沈力恒凝视着她,当然也看见了她脸上的伤,那让他心疼——她为了救他,为了避开那皇宫严密入网的守卫,竟然将自己的脸刮花,毁去容颜。 他心疼到眼眶都红了,想责备,却什么话都梗在候间,想到她的傻,全是为了他,更无从责备。 可是她只是淡淡的说无所谓,更说他在地牢里醒来的一瞬间,一眼就认出了她,既然如此,这张脸是这样,对他而言,不就没有差别吗? 是没有差别,但他会心疼,他这样告诉她。 赵紫心伸手缓缓掀开车窗旁的布帘子,窗外有着旷野,有着浓密的森林,也有着蓝天。 “这趟若非李公公,你们都没命了,怎么能冒这种险?” 赵紫心淡淡一笑,不辨也不回嘴。但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做,他能为她涉险,冲进宫就下正要悬梁自尽的她,她就不能吗? 她是他,他也是她;她为他而活,为自己而活,救他就是就自己。 “怎么不说话?” “我不想道歉,又不想顶嘴,只好不说话。” 沈力恒发现紫心变了,怎么突然这么会说话?看来她已经想通了,开始学会为她自己而活,做她自己,诚实面对自己的一切情绪、感情。 “但这趟真要感谢李公公。”沈力恒靠着她,享受从窗外吹进的微风。 出了地牢那天,他们没有立刻逃出宫,反而在李公公的安排下躲到内务府,发现那万龙御天图中另有字句时的盛怒,避开宫廷兵勇的倾巢而出。 三天后,他们才拿着李公公给的令牌,一路顺利出宫、出城,终于避开了危难。这令牌是李公公给的,但李公公说,他会告诉皇上,是劫匪抢走的。 而且当天李公公还砍了自己一刀,假装自己遭到威胁,受了伤,这才任由劫匪劫走钦犯,抢走令牌。 赵紫心淡淡说着,“这个李公公从以前就这样,做什么事总会想好一切退路。”不是批评,但也不是赞美。 沈力恒点头,“一开始,我也很不能接受,他竟然就这样投靠了赵本义,可后来想想,若非李公公在赵本义面前周旋、安排,劝那些大臣别强硬抵抗,也许今天,宫里更是血流成河,那上万宫女、仆佣恐怕都要人头落地。”就这样一点,不能没了他的功劳。 “不谈宫里的事,那与我无关。”语气云淡风轻,眼神放在他的左手,“手没事吧?”一看到他的伤,不禁哽咽。 沈力恒振起身子,用右手揽住她,“我没事,别多想。”没伤及筋脉。 “以后会不会无法使针?” 叹息,“你的宿命来自于你的身分,是个公主;我的宿命,来自于我的技艺,来自于这沈家传说,如果不能再使针,这样也好。” 赵紫心眼眶湿透,泪水掉落,自己抹去眼泪,“不能使针,我怎么与你成亲?你为我绣了三次嫁衣都是要嫁给别人,难道我们现在终于能在一起了,你不为我们的婚事绣一件嫁衣吗?” 沈力恒心满意足的笑着,“我还有右手,别担心,既然你这样说,舍了这条命,我也会绣嫁衣给你。” “舍你的命,就是舍我的命。” 两人紧紧相拥,享受这段日子以来难得的温馨时光,仿佛所有的动荡,所有的困顿都已经远远抛在脑后。 “你不是问过我,赵本义是王,还是霸吗?” 靠在他宽阔的胸前摇头,“我不在乎,让天下百姓去决定吧!从现在开始,我只在乎我们自己。” 笑着,紫心真的变了,这样的变化让他开心,她走出了公主的桎梏,走出了皇宫的牢笼,走出了过往的阴影。 他知道这很难,亡国灭种,怎能不痛?但是她接受了他的劝慰,把这些统统放下,专注着看着自己、看着他,然后努力向前走。 “虽然如此,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握着她的手,“等着吧!咱们都要长命百岁,赵本义垮的那一天,咱们有生之年一定可以看到。” 赵紫心笑着,她是真的不在乎了。 是王是霸,自有定数,她累了,只想跟眼前这个男人一起走下去。她不当公主,他也没了锦绣天下,此后只有自己、只有彼此,但她心满意足,相信他也是…… 尾声 沈力恒一行人,远远离开京城,再也不管这京城的荣华富贵,此后天高皇帝远,人生海阔天空。 不管谁当皇帝都好,但只有他们自己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 虽是如此,但依旧知道自己必须稍事躲藏,不能太过张扬。听说,沈力恒绣出的那一幅万龙御天图彻底惹恼了赵本义,他已派人到处追捕沈力恒;再加上两个始终下落不明的皇室龙女、龙子——赵紫心和赵衡安,新仇旧恨全部加在一起,让赵本义这回发誓非要杀了这些人不可。 沈力恒当然知道这个消息,于是他决定先前往临汾,取出沈家在当地藏有的宝藏财富,然后住深山里去,找个可以自给自足的地方,定居下来。 不管要渔要猎、要耕要牧都可以,他有手有脚,自然可以养活他自己,还有他心爱的妻子,未来说不定还有他们的孩子。 他到达临汾,依照父祖留下的指示,找到了那一箱财富。打开一看,讶异不已,这不只可以自给自足,简直可以豪奢度日。 箱内净是各种珠宝首饰、金银元宝,满满一箱,令人眼花缭乱,连沈力恒自己都看傻了。 “这么多?”沈一虎傻眼。 “听爷爷说,这是爷爷的爷爷当年封为锦绣官时,在各地藏下的财富。”沈力恒笑了笑,“看来那时候,高祖父就预想到会有今天了。”预想到总有一天,沈家子孙需要抛弃在京城、在朝廷的一切,远走高飞。 与赵紫心对望,她慢慢能释怀、了解。 她有她的悲剧,他有他的宿命;他无法扭转她身为公主的悲剧,她也无法改变他怀璧其罪的宿命。但只要他们在一起,什么悲剧、宿命,都毋需在意。 带着那箱财富离开了大城临汾,这里市集热闹,人声鼎沸,但终非可让他们安稳藏身之处。 他们四人继续前进,一路上确实可以衣食无忧,甚至这般流浪逃离还颇为惬意,但那是对他们两个男人;紫心与平儿终究是女人,还是需要找地方落脚歇歇,四处奔走终非适切。 终于有日他们来到深山里,找到了一间废弃的小屋子,屋内虽然混乱,但不算破旧,观察了数日,发现都没人出入,显见已遭废弃。 于是他们决定在此住下。 沈力恒与沈一虎花了许久时间,将屋子整理至堪居的程度,修补屋上、梁柱破损;平儿则带着赵紫心整理屋内的混乱。 这屋子不大,有个小正厅,左右两侧有两间房,还有厨房与后院。小虎子想了办法接山泉供煮饭、洗衣之用。 就这样,一家人在此住下,将这已经快要废弃的屋舍打造成供他们安身立命的家。 为了安全,他们尽量不外出,自己在家门前种菜、养鸡;若真需要下山采买物品,也由沈一虎与沈力恒分别去,但至少留个男人在家。 虽然有着一箱财富,但住在这深山里,金银珠宝毫无用武之地。可是沈力恒知道,紫心与他经过大风大浪,现在都追求安稳、恬淡的生活,有没有华丽的服饰、有没有山珍海味,一点都不重要。 平儿还不太习惯她做什么家事,紫心都会在一旁跟着做;不过紫心到时恰然自得,甚至会开口问该怎么下厨、该怎么处理食材……她一点都不觉得苦,仿佛乐在其中。 沈力恒看着她,尽管脸上有伤,那让他心疼,但他发现她脸上开始散发一种特殊的光彩,过去她贵为公主,却毫无此种神采,那种安之若素、不动如山,她的人生至此好似老僧入定,一切尽在其我。 过去的紫心让沈力恒觉得心疼,现在的紫心让他觉得欣慰,但不管如何,那都是同一种感受。 现在她正在房屋后头洗着衣物,平儿在灶前忙着。 紫心已经学了许多有关操持家务的事,就这生火煮饭还不行,假以时日……假以时日…… 沈力恒蹲到她身旁帮她的忙,赵紫心看着他笑了笑,两个人并肩一起忙着。这一幕,让他们想起刚逃出宫时,短短数日的恬淡气氛。 “你的嫁衣,我准备好了。”下山找了布庄,也采买绣线。几天晚上的忙碌,终于完成。 赵紫心愣了愣,有点害羞一笑,“我只是随便说说的,就算没有嫁衣,我也会嫁给你……只是现在没有高堂,怎么结拜?” “还有天地,还有你、我。我想我们的爹娘,应该也在远方看着吧!” 赵紫心含泪,手里虽然继续忙着,没有停下,心却暖着、热着……点头就应了他,不只是欠他的,更是圆了自己的梦…… 一家人没在一起很久,一年半后,小虎子就下山投军了。此时听闻各地藩王陆续起兵,要讨伐赵本义,个中缘由他们身居山中而不知,但可想而知,赵本义开始失了民心。 讽刺的是,当初赵本义起兵叛变,各地藩王纷纷响应;如今可能因为赵本义想要撤藩,巩固自己的权势,避免藩王叛变重演,反而激怒了各藩王。 小虎子毕竟年轻气盛,可能待不住这安逸的生活,于是沈力恒把自己的宝剑给他,再给了他足够的盘缠让他下山投军,去闯他的天下。 当然平儿很伤心,这又是另外一个生离死别的故事了…… 紫心待平儿如妹,他自然也是;平儿也渐渐的忘记了紫心曾经是公主,两人开始像朋友般,紫心曾说这公主只是虚名,只是披着华服的普通人,卸下之后混入人群中,谁还分得出来? 小虎子这一去,整整三年,平儿表面不说,心里挂念、难过;他与紫心只能以家人的身份陪伴着这个女孩,撑过这思念之苦。 三年光阴,说短不短,但这山外局势确实变幻万千,沈力恒刻意不去探寻,不想知道天下变化如何。 他尚且如此,一心想要抛弃过去,只想留下现在的平静生活的紫心更是如此。 三年后的某一天,这深谷内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甚至还有马儿啼叫声。沈力恒在屋内整理刚从山下市集采买回来的布匹针线、日常用品,听到这声响,心下惊觉,赶紧冲出屋去看。 这一看,不禁大喜,竟然是虎子。 沈一虎一身戎装,还在马上,见到沈力恒,开心的立刻下马,冲到沈力恒面前,黝黑的脸上已是成熟,不再是那过去少不经事的小伙子。“少爷,是我,小虎子回来了。” 沈力恒看着他一身戎装,英气勃发的样子,很满意,想要闹他,不禁作揖,“这不是沈将军吗?” 沈一虎又好气、又好笑,“少爷,别取笑我了。”看看四周,“平儿呢?” 这时平儿正巧也走出,扶着已经怀有身孕的赵紫心,平儿见到沈一虎,不禁激动,冲上前去,这对男女彼此互望,扶住彼此的手臂,眼眶都是一红。 沈力恒上前扶着妻子,紫心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当然用针刺伤的伤痕还在,沈力恒多次下山向名医取药要帮她淡化脸上的伤痕,她是不拒绝,但总说没必要。 她说既然他不会因为她这张吓人的脸而不爱她,那这伤痕就让它留着也无妨! 话虽如此,但他终究不舍。 而这身孕来的也有点晚,但总算来了。他们刚到这山里定居后没多久,随即成亲,虽无高堂可拜,但两人一心,此后发誓互相扶持。 不过紫心可能因为不适应这环境,刚开始身体常常不适,需要他悉心照料。这一年下来,她健康许多,外表看起来像是寻常农妇,身子骨健康了,也就顺利怀孕,再过数月,便能产下两人的子嗣。 沈一虎赶紧结束与平儿的深情互望,看向公主,屈膝下跪——这趟前来,就是要向公主报喜讯。“公主,一虎这趟下山从军,就是效力于四皇子麾下。如今四皇子终于中兴皇室,赵本义自杀身亡,四皇子即将登基为帝。” 沈力恒欣慰的点头,赵紫心虽然面带淡淡微笑,但没有太激动的反应。 沈一虎接着说:“四皇子交代我要向您,还有少爷报这个喜讯,还说要把您还有少爷迎回京城;四皇子说,您与少爷回京便要为两位正名,您是开阳长公主,少爷则是驸马爷;四皇子还说,要表彰少爷不屈服于赵本义的忠义之举,更要重振沈家五百年的锦绣天下……” 平儿眼眶带泪,“老天有眼啊……” 沈一虎看向沈力恒,“少爷?” 他摇头,“你问紫心吧!”现在这个家,可不是他说的算。 看向赵紫心,但她只是笑了笑,转身想要回屋——知道有好结果就好了,虽不期待,但活着还能见到这一天,已是万幸。 沈一虎很讶异,沈力恒到时知妻甚详,知道这宫廷种种过往早已如同云烟。 “公主?” 停下脚步,“这里没有公主了,更不会有什么长公主。你告诉衡安,此次登基,是天下百姓愿意再给我们赵家一个机会,要好好把握;至于我,你告诉他让我随着夫婿藏身在这名山大泽间便是恩赐、便是正名。”说完就进屋。 沈一虎不解,看着沈力恒,他只是耸耸肩,赶紧跟进。进屋,没看到人,来到屋后,这才见到妻子正在晾晒衣物。 上前帮她,要让她多休息、少劳累。夫妻二人携手完成 这繁琐的家务,但心里是甜蜜的、是快乐的。 终于沈力恒开口。“真不回去?” 摸着肚子,“现在我怀了沈家子孙,以后会不会我们的子孙也因为无师自通那套针法而惹祸上身?既然如此,不如不回去。”永远离开京城、离开繁华,也离开喧嚣。 这是为他想,当然也为他们想。 不是说衡安会伤害他们,她相信衡安会是个好皇帝,能为天下百姓谋福利,让万千子民有衣可穿、又粮可食,能成为真正的王者。她可以想见,若衡安知道这沈家传说,必会哈哈大笑,斥为无稽之谈。 但往后呢?再往后呢? 算了吧…… 况且前半生她享尽荣华富贵,却毫不快乐,那已经无法吸引她;反而是现在安稳平静、恬淡惬意的日子更让她留恋,愿意藏身在此,与夫婿、子女共享天伦。 山外的一切,京城的繁华,公主的名位,她都不要了。 沈力恒淡淡一笑,“说的也对……不过,我开始有点相信沈家传说了……” “怎么说?” “四皇子登基,他才是名副其实的王者。这朝代确实更迭异动,而我也确实会这套针法。” “是吗?”赵紫心将最后一件衣裳挂上晒衣杆,再靠在夫婿身旁,肚子一大,动作也迟钝,“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让老百姓去决定把!” “不当公主,你真的开心吗?”他问。 “没了锦绣天下,你开心吗?”她问。 都是傻问题,他知道;有了彼此,他们心满意足。 面对她,他第一次无言,只能伸出手抱着她。这一身技艺本当是谋幸福之用,往后若要使针,也只为妻儿绣衣缝绣。 锦绣天下?不就在眼前吗?乃至于她肚里两人的孩子,才是他的锦绣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