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婚八百年 上》 楔子 【楔子】 横山位于宋与西夏边界,长年冬季满覆白雪,即便连兽类都不见踪影。 这般时节,除了猎户之外,原不该有人登上山头,更遑论是在如此寒夜里。 然则,此时皎皎明月映照着雪地,清楚地照出雪地上的三个人—— 不,该说是一具尸体、一个年轻男子,及一个生命垂危的美妇人。 「娘……你说的是真的?」二十岁的年轻男子紧抓着她的手,俊美过人的脸庞却惨白得如同山中积雪。 「是……」美妇人唇边溢出血,脸上却似冰雪一般冷凝。「所以,你刚才不该出手救我,是你爹拖着我一块儿跳下山崖的……我们这族的人,不该有情爱,情爱只是罣碍。偏我之前动了情,爱上你爹;可他终究当我是异类,居然连杀我三刀,要致我于死地。只是,他服毒死了,我体内的血却不让我这么快走。你听着……你体内有我的血脉,是我们这族最后的传承,你得娶妻生子……」 「不。」男子双唇颤抖,但坚定地说道。 「你以为自己有选择机会?」美妇人唇角微扬,却是不见任何笑意。「我对几个没有将正室献祭的长老下了咒术,若你不娶妻,他们就会以死劝戒,直到你屈服为止……」 美妇人又说完一些让男子连打了几个哆嗦的话之后,便缓缓地垂目死去。 年轻男子双膝一软,在雪地上坐了下来。 他看着娘与爹的尸体,流着泪、心痛着,却无法改变接下来的人生。 若是他娘所言属实,那么他不该有婚嫁,不该让这样的血脉流传下来;但他却又不得不婚嫁,因为娘不许魔族的血脉就此在他身上终结。 男子不敢多想,木然地上前,拾起木枝,徒手在雪地中挖出一坑。 他不知道自己挖了多久,也忘了双手被冻得僵红,更不晓得它们被刮出伤口,也没注意到那些斑斑血迹洒在白雪上,开出一朵朵诡异花朵。 他将爹娘埋入雪坑,用冰雪覆上他们之后,便拖着疲惫身躯、蹒跚地离开山谷。男子完全不知情,在他不远处的冰穴里有一名五十多岁的白发长者,听到了这一切。 或者,就算年轻男子知道身后有人,精神、体力过度耗损的他,也没法子做些什么吧! 男子费尽力气下了山,整个人啪地一声倒在雪地之间,瞪着天上那轮璀亮得几乎要刺瞎人的月亮。 雪花落在他身上,很快地在他身上覆了一层薄冰。 他仍然一动也不动,就连远方传来的汉语也没能让他动弹一下。 「臭丫头,你再不回来,把你扔在这里让熊吃掉!」 「臭师父,我马上回来!」 小女孩的嚷嚷声还在雪地里回响,前方树林里便出现她拎着红色灯笼的小小身影。 她蹦蹦跳跳地踩过雪地,一脚恰恰踩上—— 年轻男子的肚皮。 他痛得瑟缩了下身子。 小女孩被他绊倒,包得像颗粽子的身子在雪地滚了一圈,只有手中灯笼仍然高高扬起。 小女孩揉揉屁股,起身将灯笼凑到年轻男子面前。 「你为什么躺在这里睡觉?」小女孩问道。 男子不语,只用一对比黑夜还黑的眸子凝望着她。 「你在哭吗?」小女孩好奇地碰碰他脸上的两条冰痕。 「走开。」男子厌恶地挥开她的手。 「我知道了,你想象我娘一样躲起来偷哭,对吧?」小女孩侧着头问道,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灯笼下熠熠发亮。 「臭丫头,老子不管你,我要自个儿跨过边境回大宋了!」远处林子里又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 「来了、来了!」她往前跑了两步后,又突然跳回男子身边。「这给你。」 小女孩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白糕。 男子别开头。 「这是我今日生辰,我师父做给我的白糕,很好吃喔!」小女孩不由分说地把白糕塞到男子嘴里,胡乱地说着她师父告诉过她的话。「嘴里吃块大白糕,烦恼通通随风飘。」 「臭丫头,我走了!」 「臭师父,等等我啦啦啦……」小女孩跳起身,这回真的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男子瞪着小女孩的背影消失在前方,感觉软软白糕在他嘴里融化,化出满口的香甜。 他一口、一口地咽下白糕,慢慢坐起身,深吸了一口气—— 烦恼并没有像小女孩说的随风飘。 但是,情况也没有想象中的糟糕。 横竖他早就习惯爹娘对他的鲜少闻问了,现在没有爹娘也该没有什么差别。应该没有什么差别吧…… 男子用舌尖拭去唇上的糕点屑,在尝到那浅浅甜味时,鼻尖霎时一酸。在爹娘双亡的这一日,竟然只有那个小姑娘关心了他啊! 泪水,再度无声地落下…… 第一章 【第一章】 十年后—— 「宋记药铺」是汴京梁门大街上祖传三代的中药铺子,规模原本不小,方圆百里就数他们这家药铺子最知名。 不过,俗谚总是多少有几分道理——「富不过三代」这话放在「宋记药铺」,正是最佳写照。 「宋记药铺」交到了宋万利这代,因为贪着美食变卖了不少家产,加上几个儿子全都好吃懒做,中药铺子营收自然大不如前。不过,凭借着祖先余荫,宋家还是过着不愁吃穿的日子。 如同祖传下来的大屋,檐上的雕刻、屋内的画梁或许稍有衰颓之势,但大户人家的气派总还是要维持的;更别提宋万利因为嘴刁,这十年来,府里长年聘着一个京城大官都急欲挖角的神厨郭陀。 光是邀请神厨郭陀掌厨这十年来所花用的银两,便让宋万利卖了一排祖厝,好满足口腹之欲。管帐先生对此早有意见,唯独宋万利对此事仍是固执,任凭旁人劝说也总不辞退郭陀。 这一日,平时锅铲刀砧声不断的灶房,除了飘出淡淡糖香之外,还传来宋万利和唯一庶出女儿宋隐儿的对阵叫嚣。 仆人们为了避难,纷纷闪躲,可个个全都拉长耳朵,没打算漏听一丁点细节。。 这宋隐儿是宋万利酒后乱性和府内奴婢生下的孩子,自小便在灶房里长大,没享过一点宋家小姐的福利,什么灶房里该做的杂役,她没一样少做过。 只不过,这宋隐儿手巧、舌头灵敏,十岁时便被郭陀收为徒儿,虽然年方二十,却已经以点心享誉汴京。 府里底下人都喜欢个性开朗、笑起来像花儿盛开的宋隐儿,可他们总归是下人,主子的事情,总不能多加置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隐儿受委屈…… 「老娘不嫁!」宋隐儿手里大刀往灶台上重重一搁,一对藏星带月的亮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爹。 「你造反了,敢在你爹面前称老娘!」宋万利气急败坏地指着她的鼻子嚷叫道:「你的脑子是被灶火给熏糊涂了吗?拓跋部落是西夏国最大的中药商,咱们这种老百姓捧着银子想买他们的大黄、枸杞,还得排队呢!若不是他们家卜卦看中你的八字,说是能旺家兴族,你以为你有这种福分嫁到那里……」 「我脑子有病才会想嫁到那里!西夏与我连番征战,杀我人民无数,我不嫁!我郭陀师父的妻子就是在边界被西夏士兵所杀害的,此仇不报,我都不算徒儿了,你还想把我嫁到那里,是想要我亲手杀夫吗?」宋隐儿平时总带笑的唇角,如今紧抿到连唇瓣都颤抖。 「这事由得了你吗?你是我宋家女儿,在家就该从父。」 「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几时当我是宋家女儿?我如果是宋家女儿,会和我娘住在那间刮风漏雨都要倒霉的破木屋?」宋隐儿忿忿地说道,红嫩小脸被气成惨白。 「我这也是为了你们母女好,你那大妈善妒,你们母女若进了我那院落,反倒被欺压,不如……」宋万利圆脸胀成通红地说道。 「是啊,待在这灶房,替你做牛做马。等到有利可图,就想把我用个好价钱卖到西夏。」宋隐儿双手插腰,不客气地说道。 「反了!你那是什么语气!」宋万利大怒,一步向前就想甩她一耳刮。 宋隐儿反掌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小小手掌因为长年劳动反倒较之宋万利更加有力气。 宋万利挣脱不开,粗短脖子一扭,对着灶房外大叫了起来—— 「来人啊!把这刁儿给我……」 「逐出家门是吗?正好啊,城里不知有多少人捧银两等着我上门当厨娘。」宋隐儿一挑眉,甩开他的手,走到石制大灶边,手一撑便坐上灶台,双腿一盘,冷笑地看着他。 「你、你、你……」宋万利脸部一阵扭曲,继而双唇一抿。「你想离开也要看看你娘有没有力气跟着你去。她压抑心痛的那味药,只有我懂得配,她若离开我宋家就是死路一条。」 宋隐儿的指尖刺入手掌之中,冷眸看着这个只把她和她娘当成筹码的人,强迫自己不露一丝情绪。 宋万利被她那对眸子盯得头皮发麻,自己缓声说道:「你若是乖乖地嫁到西夏拓跋家,我就把你娘的那帖药方当嫁妆送给你……」 「老娘不稀罕。」宋隐儿神色一凛,声音像腊月雪,凛冻得不带一丝暖意。「你不帮我娘配药也无所谓,你若逼死我娘,我也不会独活。我们母女就阴魂不散地跟在你身边,等你到阴间一同团圆。总之,老娘不嫁!」 宋隐儿跳下大灶,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灶房。 「你……你这个不肖女!」宋万利气呼呼地跟在她身后叫嚣道。 宋隐儿走到大树前,三、两下便攀爬上了那棵百年大树。 「上梁不正下梁歪,懂药理的人是你,对我娘见死不救的人是你;有你这种不肖的爹,就会有我这种不肖女。」宋隐儿抱着双膝窝在树干上,眼儿一闭什么事也不想管了。 「总之,拓跋部落就是要娶人!你如果不去,我就打断你的狗腿、让你娘没药吃、让你后悔终生……」 宋万利又在树下咒骂了好一会儿,说了些就算是扛着她的尸体,也要把她嫁出门的话,之后才忿忿地踢了两下树干转身离开。 宋隐儿苹果般红润的脸庞此时已全失了血色,方才在灶房里做出洁白如雪、入口即化的白糕点心的开心,此时早已烟消云散。 她多希望自己生在中、下户之家,因为在那般家庭里重女反倒重于生男。 因为女子可以从事的娱侍行业,如身边人、本事人、针线人、厨娘等等,个个都可以替家里挣得银两。而厨娘地位虽然低,却是极为吃香的工作,因为唯有大户之家才请得起厨娘,待遇自然也非一般。 「可恶!」宋隐儿大声对着天空一吼。「我就不信什么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就要远离这一切,拼一番事业出来让所有人瞧瞧!」 「又和你爹闹翻了?」郭陀躺在大树最上层,懒洋洋地扔下一句。 「师父,他们欺人太甚!」宋隐儿抬头看着那头银发,所有怨气在瞬间倾巢而出。「说什么媒婆看到我的生辰八字惊为天人,说什么这种时辰生的女子,整个大宋才得三个,拓跋家全都要娶回去。连看都没看过我,就先送来聘礼一箱,这分明有问题,老娘肯嫁才有鬼!」 「听来确实诡怪。不过,西夏那些猪狗不如的人渣事事重卜筮,听说还有什么魔族存在,想想也没什么好讶异的。况且,当地富豪就算一夫十妻也是常有之事。」郭陀说道。 「一夫十妻?」宋隐儿一口气梗在喉咙,一张水灵灵小脸霎时胀成通红。「我还以为爹和我哥哥们的风流嘴脸,已经够让人作呕了。」 「你若真嫁得好,对你娘也是件好事。只是,嫁给西夏人却是万万不可!」郭陀妻子当年因为返回位于宋与西夏边境探亲却被西夏士兵杀死,他恨不得能吃西夏人的肉、喝西夏人的血。 「没错,谁要嫁西夏蛮子!况且,凭着师父教给我的好手艺,我到哪里不能养活我娘?」宋隐儿咬着牙根,咬到发痛。「卑鄙的是我爹,硬是扣住我娘药方……」 第二章 她的声音一顿,圆眸乍亮。 「有主意了?」郭陀看着这个跟了他十年,聪慧与耐苦能力都非常人的徒儿。 「正是。」宋隐儿朝师父招招手。 郭陀跳到宋隐儿身边,听她说着接下来的计画。 宋隐儿压低声音,却是越说越兴奋,娇俏眉眼意气风发的模样,总算又是平时爱笑爱闹的她了。 「凡事要小心。」郭陀拍拍她的肩膀,当她是孙子一样疼爱。 「我会小心,而且会努力挣足银两,就等师父到西夏与宋的边境跟我会合。」宋隐儿也拍拍师父肩膀。 「一言为定。等我结束完你爹这边的合约,我就去找你,顺便再去替我那薄命的老婆子扫扫墓,最好还能斩杀几个西夏蛮子替她报仇。」郭陀大声道。 「打勾勾。」宋隐儿伸手和师父勾小指。 郭陀看着她露齿而笑的模样,心头却突然闪过一阵不好的预感。 「师父干么皱眉头?」宋隐儿奇怪地看着他。 「以后没人可以让我吆来喝去了,老子当然要皱眉。」郭陀拍拍她的头,决定明日要到庙里去为这小娃儿求个平安符。 西夏之行路途迢迢,凡事毕竟小心为上啊! 三日后—— 月明星稀的夜里,宋隐儿拎着红色灯笼,带着下午刚蒸好的白糕到舞坊里找她的儿时好友李玉娘。 她绕过朱家桥、走过牛行街,分神听完几名路人站在泰山庙前绘声绘影地诉说着,方才有名域外人救活了一名被马踢中的孩儿等神奇之事后,宋隐儿才心满意足地弯进一条长满草丛的快捷方式。 只是她才走了两步,头皮便发麻了。平日惯有的虫鸣蛙叫,今夜不知何故竟都是静寂了。只有风吹过草丛的啸啸之声,呼呼作响,让人不由得提心吊胆地往幽深草丛里多看了几眼。 宋隐儿正想加快步脚步离开,却听到十步外一处石亭里传来痛苦的喘息声。 「谁在那里?」宋隐儿仗着自己跟师父习过几年武艺,拎着灯笼上前问道。 「滚开……」石亭里传来男声的斥喝。 宋隐儿原不该多管闲事,但她听出那声音里的痛苦。 「你不舒服吗?」她又走了几步,眯着眼往石亭看去,只隐约看见有个高大男子跪倒在里头。 「走开……」对方的痛苦声音突然中断,像被人掐住喉咙似地。 宋隐儿一个箭步上前,就想冲进石亭里,但亭外忽而扬起一阵恶风,她被吹得连连后退两步。 宋隐儿皱起眉,提高手里灯笼想看清楚里头情况。 啪,她手里的灯笼在瞬间被吹熄。 宋隐儿愣住,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呕……」亭内传来呕吐声音。 「你生病了吗?」宋隐儿闻到一股血腥味,正想再踏上石阶时,又是一道怪风吹来,吹得她睁不开眼。 这下子,她真的只敢站在原地不动了。只是…… 如果里头真是妖鬼魍魉,她也就认了;万一要是因此少救一条人命,那她可是会责怪自己终生的。 「你住得远吗?需要帮你叫家人过来吗?」她问。 「滚……」 男人声音干瘪得像没了力气。 宋隐儿猜想这人或者病重、或者正呕血,但对方既然三番两次拒绝她的帮忙,她也不想多事。 「我这里有些白糕,你若愿意就吃一些养养体力吧!」宋隐儿摸黑在亭子外的台阶上打开食盒,一股麦糖甜香随之飘散于空气间。 她随手折了片叶子包住白糕,清楚听见对方咽了一大口口水的声音。 宋隐儿一挑眉,决定这人既然对她的点心还有兴趣,代表还有食欲,病情应当还不至于太严重。 「这是……大白糕?」男声说道。 「咦,你是识货人呢!」宋隐儿讶异地睁大眼,笑着说道:「这大白糕是用上好糯米加上白糖及油脂、蜜饯,经过三捶、三筛做出来的。不是我吹牛!整个城里就数我做的这大白糕最美味,软绵甜蜜……」 突然间,亭里飞出一样东西,恰恰扔到宋隐儿脚边。 「拿去。」他说。 宋隐儿拾起东西放在手里,就着隐约月光,看了一眼。 天啊!这一锭银子可以买下二、三十个白糕了。 这人出手如此阔绰,她要不就是碰上怪人,要不就是乡里奇谈间那些把树叶、冥纸化成银两来骗人的狐狸鬼魅。 宋隐儿心里有些害怕,但还是把手里银子握得紧紧的。管他明天会不会变成树叶、冥纸,至少她现在看到的银两挺真实的。 她快手把银两收到腰间荷包,好奇的眼却再度往男子高大身躯瞄去—— 他正痛得在地上打滚。 「你当真不要紧吗?」宋隐儿天性鸡婆,实在没法子置之不理。 毕竟,她的荷包里装着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大银子呢! 男人一语不发,只是紧闭双眼,用他黑色斗篷下的健臂紧拥着自己。 此时,乌云遮蔽住月亮的天空乍时一亮。 「我扶你坐好就走。」宋隐儿眼珠子乌溜溜地一转,她大胆地上前一步,撑住对方臂膀就要扶起对方。 「你……」男子蓦地抬头,在望着她的眼睛时,蓦然打住了所有的话。 宋隐儿看着他深眸高鼻的异族脸孔,先是一愣,继而将对方扶至石椅上坐下后,松手便要走人。 「站住。」男子在瞬间反掌握住她的手腕。 宋隐儿将手腕绕了半圈,原是要使出擒拿手制住他;不料,男子的手却如影随形地跟着她而转,最终还是将她的手牢牢扣在掌间。 宋隐儿被迫拉近他身边,近到能闻到男子身上那股混合着琥珀及薄荷、冰片冷香,还有他唇边血腥的味道。 他瞪着她良久,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直逼到她面前—— 他见过这样一对关心人的双眼,就在他父母双亡的那个夜里! 「你的生辰可是丙丁日、丙丁时?」他逼问道。 他一定是鬼,否则怎么知道她的出生年月日!宋隐儿心下一惊,感觉有股寒意从男子冰凉掌间直窜她的心头,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发抖,却力持镇定地说道:「我昨日才过生日,你可以放手了吧?我好心救你,结果你却恩将仇报,紧抓着我不放,你这种举动还算是人吗?」 「谁告诉你我是人的?」男子俯低脸庞逼近她,银牙一闪。 宋隐儿倒抽了口气,看着他那对没有一点人味的双眸,她牙齿开始打颤,张口就要喊人。 「救……」 男人在同时吻住她的唇儿。 宋隐儿一惊,方才闻到的血腥味,此时真实地在她唇间飘散开。她开始颤抖,因为一股冷意正从他的唇间开始沿着她的喉咙往下攀探。 男子从她的唇间汲取着她的恐惧,像溺水之人攀附着她温暖的气息,只想夺取得更多来弥补他方才因为救人而失去的元气。 她见鬼……鬼鬼……了……宋隐儿头皮发麻,一时之间吓到说不出话来。 他一定是要把长舌头伸到她的肚子里,然后把她的五脏六腑全都吸出来吃掉。 「救……命……」她剧烈地挣扎,双拳双脚开始拼了命地狠踢乱踹。 他睁开眼看见她脸上的恐惧,心脏像被人狠揍了一拳,高大身躯蓦地晃动了一下,箝住她手臂的大掌也在瞬间松开。 第三章 他的体内果然流着魔族血液,所以才会想乘人之危夺取她的精气…… 「你不是人!」她用力地推开他。 「滚!」他粗声说道,深吸了口气以咽下喉间那股又要往外冲出的血气。 宋隐儿跳回原来位置,狠狠瞪他一眼后,拎起灯笼,三步并成两步地离开。 真邪门!这男人怎么会知道她的生辰?还有,他如果真是恶鬼,又怎么会饶她一命,应该一张口就把她吞了吧…… 只是那男人就算不是恶鬼,也是个轻薄人的登徒子!都怪她没事干么多事。 宋隐儿一手狠狠擦着嘴,蓦地打了个寒颤,拔腿开始往前狂跑,边跑嘴里还不忘不干不净地说道—— 「他姥姥地……老娘铁定是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明天再去庙里拜拜,求他十个、八个平安符,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近身!」 稍后,神色稍定的宋隐儿坐在舞坊的后院长凳上,和三年前被卖到此处的儿时好友李玉娘说着话。 「你方才一定是见鬼了。」李玉娘从怀里掏出一只平安符塞到宋隐儿手里。「先把这个戴上,保你百鬼不侵。」 「这是你娘求给你的……」宋隐儿摇头拒绝。 「我娘卖了我后,没来看过我一回,倒是你三番两次来看我,我这平安符不给你给谁?」李玉娘苦笑地说道。 「别提那些事了,吃块白糕吧!」宋隐儿把最后一块白糕放到好友手边,同时压低声音跟她说着自己过阵子的计画。 李玉娘眼睛睁得奇大,一口白糕差点吞不下去。胡乱咽下平时总舍不得吞下的细致白糕,她压低声音问道:「你真的要假装嫁给拓跋家,然后带着你娘从西夏逃回来?」 「当然,这是我逃离的唯一机会。拓跋家给了我爹一些银两,要他找人护送我们过去。我爹不可能花大钱在我身上,铁定是随便找个人随行,这样正好让我有机会逃走。」宋隐儿轻声回复道。 「你不怕被抓回来?」 「老娘怕什么!最多就是赔上一条命!」宋隐儿豪气万丈地一拍胸,依然压低声音道:「况且,我爹绝对猜不到我竟敢带着我娘逃走。还有啊,我师父也帮了我一把,他借口说要庆祝我出阁,所以要办一场大宴。光是一道『羊头签』,就要用上羊头十个、葱齑五碟、鲜葱五斤,这可是寻常家庭半年家用……」 「这和那有什么关系?」李玉娘不解地眨着眼。 「当然有关系。就算拓跋家给了不少聘礼,可这场大宴一办,家中银两铁定告罄,更不可能找象样的人护送我们母女到西夏。」宋隐儿娇俏眉眼熠熠生光,小小脸庞上尽是神气。 「万一拓跋家追到你们,怎么办?」李玉娘担心地握着她的手。 宋隐儿回握好友的手,笑嘻嘻地说道:「傻玉娘,我就是算准那群西夏蛮子连我和我娘的长相都没看过,怎么找啊!」 「你真有勇气。」李玉娘一脸佩服地看着个儿小小、模样漂亮水净,但一对大眼却充满无限生气的好友。 「我不厉害。倒是你……」宋隐儿鼻尖顿时一酸。「学得舞艺之后,挑个会照顾你的人……」 「我被卖进舞坊,有些事就由不得我了。」李玉娘拉着她的手,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你就这么走了,我们不知何时才可能再相见……」 「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宋隐儿激动地捏住她的肩膀。 「我不敢……万一被抓到,我会被打断腿。」李玉娘用力地摇头,吓得脸色发白。「而且我今晚有个机会,舞坊的熟客徐官人要带我们到一名贵客的别院里表演。听说若是被贵客看中,想带我们离开,徐官人会为我们代付赎身费用。」 「你练舞练得那么勤奋,肯定会被选中。」 「我勤奋是因为我没你聪明。你才看我跳了几次霓裳曲,舞步就比我还纯熟了。」李玉娘赞叹地说道。 「动作熟不算什么!你那一举手、一投足的女人味儿,我可学不会!我还是习惯拿刀弄铲,敲锅击盅啊……」 宋隐儿佯装拿着双刀,扬起双手在空中飞舞,逗得李玉娘哈哈大笑。 「玉娘,快点出来梳妆打扮了,你可别耽误了大家……」一群舞娘们嚷嚷着从另一端长廊走来,一股子脂粉、香粉味也随之扑鼻而来。 宋隐儿揉揉鼻子,忍住一声喷嚏。妈啊!她们身上究竟涂了多少脂粉? 「我马上过去。」李玉娘起身朝同伴走去,回头对宋隐儿低声交代道:「离开之前,一定还要再来看我喔!」 「我会的……」宋隐儿看着一名舞伎探出腿挡住李玉娘的路,连忙出声警告道:「玉娘,小心!」 李玉娘来不及止住脚,被绊得往前一仆,偏偏又踩上一块湿滑的石板,整个人直直往正前方摔下,正好撞上一块正对后门的石敢当。 李玉娘前额顿时血流如注,整个人立刻昏了过去。 宋隐儿一个箭步冲到李玉娘身边,急忙从荷包里掏出手绢摀住她的额头,对着舞伎们说道:「还不快去叫大夫!」 「唉呀,玉娘姊姊不能去跳舞了,今晚的霓裳舞少了一人,这该如何是好啊……」伸腿绊倒李玉娘的新进舞伎,故作担忧地说道。 宋隐儿看着那名女人眼里的得意,她气得满脸通红,当下双手插腰,嗓门一扬。 「玉娘不能跳,我去跳,我就不信你舞艺有我纯熟!」 「这可不成啊……」新进舞伎气愤地看着她。「万一贵客选中你,你又不是我们舞坊的人,你凭什么占便宜。」 「我没打算让他选中,我只是不想让你小人得志。」宋隐儿紧抱着李玉娘,出声对着一帮舞伎吆喝道:「你们还不快点去把你们坊主叫来!我要告诉他,若他今晚让那个丫头上了台,我便一状告上衙门,说她意图杀害玉娘,搞得舞坊鸡犬不宁!」 几名舞伎闻言,叽叽喳喳地碎步离开。 宋隐儿看着她们的背影,忍住肚腹里那些跟她师父学来的骂人话语,只专心看着仍然昏迷的好友。 只要能替玉娘出一口气,就算要她走到恶鬼面前跳舞,她宋隐儿是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 【第二章】 上等沉檀香味飘散在这座以白骆驼毛毡为饰的厅堂里,上百根不止的金银鎏金烛台搁于玉雕几案上,映得一室辉煌。 满座宾客与屋子主人一样盘腿而坐,每人身前矮几皆布满各色珍馐佳肴,一旁乐师正拉起域外马头琴,曲调欢乐轻快,正适合把酒言欢、恣意畅笑。 偏偏坐于主位的拓跋司功所透露出的严寒气势,让所有人连抬高半点音量都不敢。 拓跋司功深目挺鼻的轮廓一望即是异域人士,但是他深刻轮廓及较之寻常男人高出半颗头的身高和魁梧双肩,却不是他令人望而生畏的原因。 拓跋司功最让人胆寒的,是他眉宇间不怒而威的气势,是他一身闲人勿近的肃杀之气;更别提他那对冰冷如千年雪的黑眸,只要瞄人一眼,便足以让人头皮发麻。 因为所有人都不觉得那仅仅是一对绝对冷然的眼,大家都觉得里头住着一头野性的兽,会在这男人愤怒之时,冲出来咬死任何胆敢阻挡他的人! 第四章 拓跋司功将众人对他的恐惧全都看在眼里,但他仍然漠然地看着前方,一径冷颜听着筹办今晚宴会的徐白,在他面前自吹自擂着自己的生意手腕。 徐白的中药铺只剩一个空壳,只好带了一票舞伎试图前来引诱他,想取得今年的大黄中原总采买权,这点把戏,就连三岁小娃都能看透。 宋与西夏征战连连,可商人哪来的国界?还不是照样替他在京城里帮办,买了巨宅,就巴望着能从他身上捞点好处。 「谁不知道拓跋公子年轻有为,不但是西夏第一药商,还发掘了好几处让美食老饕趋之若鹜的青盐……」徐白开始对着他歌功颂德,滔滔不绝地说道。 拓跋司功仍然不接话,只是拿起酒盅,浅浅抿了一口,嘴里那股淡淡的糕饼香气犹在。 那样的白糕他吃过一回——十年前,他娘过世的那一晚,有名小女孩硬塞了白糕到他嘴里,那是他吃过最美味的糕点,方才真该拦下那位姑娘的…… 拓跋司功漠然地对着徐白闭目养神,脑袋里浮现的却是刚才那个有着一对大眼的姑娘。 姑娘的那对眼睛里闪烁着和当年那个小女孩一样的光采,那般的关心能量正是当时呕血过多的他所急需的气息,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出手攫取了。 她的唇是那么柔软,她的气息是那么温暖,他若能多汲取一些她的能量,那么他正在作乱的体内就会因而舒坦…… 拓跋司功的意识回到当时情景,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只是,那名姑娘看他的眼神分明就是瞪着妖魔鬼怪,他也是因此才惊觉到自己做了何等过火的举动。 那姑娘是好心要帮他的。 只是,好心向来没有好下场! 自己今晚躲在石亭中呕血的原因,不正是因为好心吗? 他方才出手救了一名冲到官道中,被快马撞得只剩一口气的孩子。只因为那一家三代三十几口人就那孩子一脉单传,那些人抱着那孩子哭得惊天动地,在他还来不及阻止自己前,他就已经佯装是大夫出手救了那名孩子。 孩子安然无恙,但他—— 救人的下场就是躲到不远处的石亭里呕出一钵的血。 因为他不是神医,他救人时消耗的是体内的人性。是故每出手一回,便是硬生生地摧折自己的元气送至别人身上,而他如今体内所剩人性部分已经不多。 拓跋司功面无表情地握着他置于衣襟下的镂空银香囊,脑中想的却是这一晚也不尽都是恶事。 若不是因为救了那个孩子,他也不会碰见那个送大白糕的姑娘…… 拓跋司功胸口在忖及那名姑娘时,轻轻地抽搐了下。 「拓跋公子,今晚的霓裳舞可是舞坊姑娘们精心准备的,若您一会儿看中哪个姑娘,便让她跟在你身边伺候你回到西夏。」徐白佯装热络地说道。 拓跋司功冷冷瞄他一眼。「我何必特地从中原带个累赘回去?」 徐白将汗湿手心在长袍上抹了一抹。这拓跋公子一身刚硬,说起话来面无表情的阴阳怪气模样真够吓人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所谓英雄得有美人相伴,拓跋公子英雄出少年,自然该有个贴心人陪在身边解闷,也许今晚的舞伎就有你的有缘人!」徐白陪着笑脸说完,生怕被拒绝,连忙向左右交代道:「还不快点让舞伎们上场表演!」 几名乐师乐音一转,奏起轻快曲调。 九名舞伎身穿艳红衣裳,肘披彩帛,身段婀娜地自门口鱼贯而入。 所有舞伎都抹上胭脂,精雕细琢了容颜,只除了最后那个个儿娇小的舞伎—— 她涂了张比死人还白的妆容,唇色却抹成鲜红的血盆大口,就连眉毛都画得十分粗浓,一看之下只让人觉得俗不可耐。 拓跋司功的目光和众人一样,都在最后那名女子脸上停留了一下。 但他眼眸一眯,竟不再移开目光。 徐白一看拓跋司功定神了,连忙使了个眼色给乐师,乐师小鼓一敲,舞伎们随之在台前排成一列。 化了一脸大浓妆的宋隐儿,望着自己脚下红滋滋的绣花鞋,只盼待会儿别出差错。 她舞步是记熟了,也陪着李玉娘一块儿跳过几回;可毕竟不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演过,但她又怎能让那个害了李玉娘的新舞伎得逞上场,她硬着头皮也要跳完整场。 乐师的琵琶声一扬,宋隐儿不敢再分神,跟着大伙儿下腰、旋身、抛彩带,跟着所有人左摇右扭,把自己当成漫天飞舞的雪花,当成敦煌里头的飞天女神…… 宋隐儿跳得兴致盎然,唇角自然扬起一抹自得笑容。 拓跋司功看着她唇边的那抹笑意,冷冷黑眸不舍得再多眨一下。 一舞既毕,满场叫好。 舞伎们弯身行礼,继而坐于脚后跟上等待贵客打赏。鲜红披帛各个飞散于身前,像盛开的花朵,与舞伎们娇美脸孔相呼应——除了低着头的宋隐儿之外。 宋隐儿跪在原地,跳完之后只觉得全身酸痛。今儿个天未亮,便起身洗米做饭、磨麦做糕点的她,才坐下便觉得疲惫一涌而上。 她抿紧双唇,强压下一个哈欠。 拓跋司功唤来他的随从宋伦,低声说了几句话。 脸上有着几道刀疤,模样骇人的宋伦备妥一锭金子置于盘中,送至第一位舞伎手边。「这是公子打赏各位姑娘的。」 这一锭金子几乎能为舞伎们赎身,舞伎们个个眉开眼笑,叩谢不已。 宋隐儿也作势颔首两下,心里则拼命祈望快点让她们回去休息吧! 徐白一见拓跋司功目光仍停在舞伎身上,连忙上前问道:「公子可有任何中意之人?」 拓跋司功点头,刚硬脸庞却未显露出任何情绪。 「请问是哪位姑娘?」徐白喜出望外地问道。 拓跋司功伸手往前一指。 宋隐儿正撩起衣袖,忍住一个哈欠,突觉四周变得寂静无声。 她猛抬头,却发现台上坐于主位的黑衣男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她定神一看那张脸,吓得倒抽一口气。 见鬼了,是她今晚在亭子里遇到的那个男人!见鬼了,原来他是人不是鬼啊! 宋隐儿瞪着那个双眸锐利,面貌刚棱得像是用斧锯刻成,全身没有一分温情的高大男人。 她起身指着他,大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放肆!拓跋公子哪能容得你瞎指一通。」徐白打下她的手,硬是压下她的头,强迫她跪好。 「放肆打人的人是你,干么叫我低头?」宋隐儿大掌一挥,龇牙咧嘴地瞪了那人一眼。 拓跋司功看着她生气盎然的双眼,黑眸里闪过一丝兴味,只有他自己知道要引起他的兴趣是件多困难的事。 他蓦然起身,厅堂里每个人连忙随之起身,只有「她」仍然皱着眉,一脸不驯地看着他。 拓跋司功唇边闪过一抹极淡笑意,他转头看向徐白,命令地说道:「把她带到我房里。」 言毕,他转身大步离开,留下一室窃窃私语的不解人们,还有拎起裙摆想逃跑,却还是被舞坊护卫给制伏的宋隐儿。 之后,尽管宋隐儿喊破喉咙,努力解释她不过是代替李玉娘上场,但还是被架进房间,整个人从头到脚被彻底梳洗,搽上香死人的香油,换上一袭雪丝长袍,被扛在一只软轿上,由两名男子扛起送往贵宾房里。 第五章 「放我下来,你们都知道老娘不是舞坊里的人!」宋隐儿因为长袍底下未着寸缕,只好用双臂紧拥着自己。 「你自愿代玉娘上场,就该有心理准备。」走在一旁的舞坊主人不客气地说道,他收了徐白两锭金子,什么姑娘都得送上。 「你们这是强逼民女。」宋隐儿的巴掌小脸因为气愤而胀得通红。只是,她目前还没看到任何逃脱的机会,还不能轻举妄动。 「姑娘,你代替玉娘上场,心里便该有底,被看上就得陪寝,早不是新鲜事了。」舞坊老板举手让轿夫放下轿子,长长马脸闪过一道冷笑。「你若不去服侍那位大爷也成。玉娘,我们也不治了,她若熬得了这关,算她命大;待她能走、能动时,我就直接把她送进窑子里。」 「玉娘是舞伎,不是窑子姑娘!」宋隐儿怒瞪着他,如果眼神能伤人,早就把舞坊老板砍成十八段了。 「玉娘既然被卖来这里,就是随我们处置了,而她如今的命运全由你决定。」舞坊老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宋隐儿瞪着他,真的好想狠踹这人一脚。 他没有妻女吗?就不怕自己有天沦落到被人买卖的地步吗?而身为女子的玉娘与她为何要忍受这些任人买卖的待遇?世间不公不义之事怎么会这么多? 「放我下来!」宋隐儿清脆地大喝一声。「那家伙在哪里?老娘自己过去!」她就不信没人讲道理。 「姑娘果然是聪明人,这边请。」舞坊老板陪着笑脸上前带路。「姑娘也不必担心太多,除非那位拓跋公子真的很喜欢你,否则不会风尘仆仆地带个女人回到西夏的。如果拓跋公子真的决定带你同行,他家大业大,你去了也是享福……」 「他姓拓跋?」宋隐儿从齿缝里迸出话来。 「没错!这拓跋公子生意做得……」 「你给我闭嘴!西夏人全不是好东西,姓『拓跋』的尤其最糟糕,老是想拿银两压死人!你替他们说什么话!」宋隐儿不客气地说道,伸手拭去额上冒出的微汗。 奇怪了,明明她没做什么事,怎么身子一直在发热冒汗呢? 舞坊老板瞄她桃红脸颊一眼,窄细眼眸里闪过一阵狡猾。来到一扇黑檀大门前,他在外头大声说道:「拓跋公子,给您送姑娘来了。」 「让她进来,其它人全都退下。」门内传来一声冷声命令。 舞坊老板和轿夫们退到几步之外。 宋隐儿深吸了口气,一脚踹开大门。 舞坊老板倒抽一口气,宋隐儿回头瞪他一眼后,再度粗鲁地踹上门。 宋隐儿抬头看向屋内,屋内刺眼的灯烛让她微眯起眼—— 那个姓「拓跋」的男人,正用着一对冰眸定定地盯着她。 她挺直背脊,忍住逃跑的冲动。 不过就是目光深邃了点,不过就是轮廓刚棱了些,不过就是身材高壮异常,总归还是个人,她有什么好怕的! 宋隐儿昂起下颚,佯装无所恐惧地回望着他。 拓跋司功坐于长榻间,冷眼望着这个卸去一脸浓妆,模样清丽,可一对眸子却炯然有神,丝毫不愿屈居人下的女子。 「我府里如果有你这种刁奴,早被拖出去杖毙。」拓跋司功说道。 「幸亏老娘不是生在你家。」宋隐儿故意粗言以对。 拓跋司功漠然地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到刚才在石亭中的惧色。 见他没有进一步斥喝,她耐不住性子地上前一步,朗声说道:「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不是舞坊里的姑娘,今日不过代人上阵,误上贼船,沦落到你房里,你若是正人君子,就该放我回去。」 拓跋司功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喝了一口浓茶,见她紧张地吞咽了口口水,他懒懒一扬眉,问道:「若我不放?」 「我明天便去告官,说你欺压良家妇女。」宋隐儿双手插腰,替自己壮大声势。 拓跋司功甚少碰到在他面前,说话还能如此直来直往的女子,精神倒是为之一振。他在石亭时已放过她一马,现在老天再次把她送到身边了,他没道理再放她离开。 他想要她!想要她那对眼里的生气蓬勃,想要她那一身好手艺、也要她那分可以无所惧地站在他身边的精神。 「喂,不搭腔就是要放我走吗?」宋隐儿问道。 「老天爷给你长了一张娇滴滴的脸孔,偏偏给你配了一副硬邦邦的个性。为何不懂得善用女子优势?若你泪涟涟,模样凄楚地诉说本日遭遇,我或者可考虑放你一马。」拓跋司功沉声说道。 他是说真的?宋隐儿打量着他肃然得骇人的脸孔,瞧不出半点玩笑之意。 她于是双唇一抿,深吸一口气,继而努力地皱鼻子眯眼,拼命地想挤出一点眼泪。 「老娘哭不出来。」她双肩一颓,泄气地说道。 拓跋司功唇角不觉噙出一抹笑意,而他甚至想不起来上回微笑是何时之事。 「笑什么笑……」宋隐儿嘀咕一声,不自觉地用手搧了搧发热的脸颊。「你就直接告诉我,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脱身吧!否则,再过几日,我家里找上门来告你毁了我清白,大家都麻烦……」 「方才我在亭子里吃的白糕,可是你所做?」拓跋司功打断她的话,从长榻间起身,朝她走去。 他巨人般的身影背着光,让宋隐儿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整个人都贴在门板上。 「对。」她抓了抓微微发热的颈子肌肤。 「我十年前吃过一次这种白糕。」 「喔,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再做一些给你。」宋隐儿眨眨眼,猜不出他说这些话的用意。 「那一日,正好是我爹娘过世之时。」拓跋司功看着她,却像在凝望着记忆里的人。 宋隐儿听出他声音里的怀念,对他的抗拒于是稍褪了一些。 「你决定看在那个白糕分上,放我一马?」她拉扯着自己的衣领,觉得有股莫名的躁热。 拓跋司功走到她面前,双手瞬间压在她脸庞两侧的门板上。 「不。」他说。 宋隐儿倒抽一口气,整个后背平贴着木板。 「我今晚就要你陪。」拓跋司功兽般黑眸噙着火光直逼到她眼前,右掌握住她纤细颈子。 宋隐儿脸庞瞬间变得辣红,身体却因为他的碰触而闪过一阵骚动。 她手指紧握成拳,咬唇忍住想搂着他身子的念头——他的手好冰、好舒服…… 见鬼了!她现在是怎么了?又不是对男人有所需索的淫妇,为什么会想贴着他磨蹭一番? 拓跋司功望着她殷红的脸庞,高大身躯再往前一步,两人的身子顿时紧密相贴得毫无缝隙。 「你走开!」宋隐儿伸出双掌用力推他,低喘地说道:「你、你……你若是敢乱来,我就叫到连屋顶都掀了。」 「你认为会有人来救你吗?」拓跋司功低头嗅闻着她颈间的异样香气,察觉到她异常水媚的眼及不由自主攀附着他的模样,他利眸一眯。 「他们让你吃了什么?」他攫住她的下颚往上一抬。 「没有。」她的手抓住腰间系带,强迫自己不去扯下它。 「你身上抹了什么?」 「不知道……他们就往我身上抹一种香油,香得臭死人!」 拓跋司功握住她的手臂,撩上她的衣袖,一种果实过熟的浓香朝着他扑鼻而来。 第六章 「你涂的香油里头掺了沙漠里一种能让人兴奋的火黄雌花,青楼里经常拿这款花粉来对付那些不肯就范的姑娘;姑娘们服用了此药后,便渴望与人交欢,否则体内雌花之毒便不得尽除。」他说。 宋隐儿闻言,后背不由得冷汗涔涔。 「我拿刀将他们全剁了做成肉包。」她咬牙切齿地说道,双腿却完全不听使唤地只想赖在他身边。 拓跋司功看着她一脸义愤填膺地偎在他身侧的矛盾模样,他先是挑了下眉,继而仰头朗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听见他自己的笑声时,他先是愣了一下,却又继续笑望着她。「等你先熬过这一晚,再去砍人吧!」 宋隐儿听着那浑厚笑声,看着他眉宇间的开朗,她着迷地举手想碰触他。 「搞什么鬼!」她大吼一声,吓了自己一跳,然后很快地把手背在身后。 「很难受吧?」拓跋司功长指拂过她的脸庞。 「少来猫哭耗子假慈悲,还不都是你害的!」她圆瞪着眼,把他的手挥开。 「我很乐意解除你的疼痛。」拓跋司功俯低身子,锁住她单纯的黑眸,一股热浪在他体内翻滚着。 他有多久不曾碰到让他动心,而不是单纯只能燃起身体欲望的女子? 他从不否认自己欲望较之常人强烈,可以与女子交欢终夜不歇。然而,打从他发现欢爱会让他体内的魔性想乘机而出,且掠夺对方的能量之后,他便不轻易与女子交欢了。 「你走开!你一靠近我就更痛了。」宋隐儿狠狠踢他一脚,双手使劲地推他的肩膀。 「那不是痛,那是你身子里头的渴望。」拓跋司功用唇滑过她的,她惊跳了一下,手指突然紧揪住他的衣襟。 「老娘听不懂,总之你走开就对了。」她挨着他的唇说道,在他唇间低喘着。 「我走开就没人救你了,你得和男人交合才能解除这样的疼痛。」他握住她盈盈腰肢用力地往他身上一靠。 「我……去把身子洗干净就没事了!」宋隐儿咬住唇忍住一声呻吟,却完全藏不住脸上的春意盎然。 「药性早已沁入肌肤里,你还要嘴硬?」拓跋司功再次吻住她的唇。 宋隐儿倒抽一口气,却在他的唇舌强势地探入她的唇间时,放弃所有挣扎。他在她体内烧起另一把火,让她双膝酥软、情不自禁地揽住他的颈子,回应着他放肆的抚弄。 她想要更多! 「你……拿根绳子把我绑起来,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她双手互握成拳,用最后一分理智说道。 「如果有人进来,刚好捡了现成便宜。」 「那你待在屋内,别看我。」她想弯下身子抱住疼痛的自己,但他不许她退缩。 「我何必折磨自己?」拓跋司功托住她的臀儿往他的灼热压近。「我对你很有兴趣。」 「啊……」宋隐儿瞪大眼,感觉与他碰触之处激起阵阵热流,让她忍不住拱身相迎。她揪住他衣襟,命令地说道:「你不能乘人之危,占了我便宜。」 「你贸然代友上场跳舞,就该知道会有麻烦,这是给你一个教训。」拓跋司功的手扣住她的后颈,在她的颈子上低喃着。「我会让你过好日子的。」 宋隐儿感觉他的唇滑下她的唇,灵活舌尖落在她的颈间、锁骨,在她的肌肤上撩起一波波的快意。 「你要怎么样才愿意放过我?」她咬着手臂说道。 拓跋司功的回答是打横抱起她,大步走向熏了晚香玉的长榻。 「你……这个混蛋、臭鸡蛋、占人便宜的蛮子、杀人不眨眼的西夏人……」她踢着腿,挣扎着想下地。 「你说得太多了。」 宋隐儿的唇再度被吻住,他的大掌也在同时探入她的衣襟。 她努力想抵抗体内欲望,可当他的指尖在她胸前蓓蕾抚揉出无数她不曾想象过的快感之时,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将身子贴近他的手掌,只想要求得更多。 拓跋司功望着这个肌肤滑腻,水眸迷蒙的女子,看见她的意乱情迷,却也看见她的天人交战与她的固执。 一股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而他从来不知道在欲望来袭时,他居然还能控制体内只想放纵与侵略的魔性。 果然,她对他是有几分特别的。或者,是因为她有一双神似当年救过他的小女孩的水眸吧! 拓跋司功放轻手势,褪去她所有衣裳,用他的唇覆盖着她需要宠爱的肌肤,用他的指尖给予她所需要的轻怜密意与激狂,直到她在他的唇下崩溃,直到她在他的指尖下因为得到过多的快慰而哭喊出声。 直到她揽着他的颈子,蜜般双腿缠住他的腰间,咬着他挂于颈间,飘着冷凉香气的香囊,要求着他更多的占有。 直到他再也无法压抑欲望,一个挺身占有她的处子之身,直到他用尽各种姿态占有这个也只想占有他的小女子,直到她因为筋疲力竭而无力地倒在他怀里,直到东方鸡鸣,这场芙蓉春帐的风流,才悄悄地停了战…… 【第三章】 隔天早上,宋隐儿是被酸痛给惊醒的。 她咬牙忍住腿间的灼热感,蓦地睁开眼—— 入目的黑檀长榻,两侧的雕刻宽椅及地上凌乱的毛毯,都让她想起昨夜的一切,小脸顿时羞得通红。 那个拓跋什么的西夏蛮子……简直、简直……简直可恶到极点! 明知道她被下了药,干嘛还顺着她的欲望让她和他为所欲为? 昨晚她陷于不可自拔的欲望之火,与他一次次的翻云覆雨,承受也欢迎着任何他给予的欢爱姿态;而他明知道她被下了药,还硬要对她煽风点火,像是非得把她燃烧殆尽不可。 可是……宋隐儿紧闭上眼,却不得不承认那家伙其实没有罪大恶极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好几回,当他因为太纵情而让她痛哼出声时,他总会马上停下来;是她自己像着了魔似地,对他不愿松手,和他在屋里每一处放狼形骸…… 天啊,她以后还要见人吗?宋隐儿用手蒙住脸庞,脸色开始变得惨白。 幸好他还算有良心,在清晨时要她喝下祛子汤药。 「你帮他说什么话?那个蛮子强占了你清白呢!」宁隐儿身子一僵,突然拥着被褥坐直身子,瞪大眼打量屋内—— 幸好,他不在! 她放心地长叹一声,心里同时涌上释怀与失望两种情绪。 她跟随师父到风月勾栏里办过几回宴席,里头姑娘总羡慕她有一技之长,不像她们以色侍人,往往得到的就是一晚的时光。 原来她这身皮相也只值得一晚的宠爱。师父说得没错,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宋隐儿拾起放在床边的单衣拥住身子,发现榻边小几上搁着一个玉盒,旁边搁着一张纸,上头刚硬笔迹定着—— 「醒来后,凡是酸痛之处皆可再搽一回。」 她撩起单衣,先是被自己一身表紫及咬痕吓得倒抽一口气,继而发现身上伤处都被涂上一层薄薄药膏。 他、他、他……实在是让人讨厌不起来…… 「停、停、停!想想他替你惹来多少麻烦,他夺走你的清白,你以后想要嫁人更是难上加难了。」宋隐儿喃喃自语着,黑亮眼珠子突然滴溜溜地一转。「幸好,老娘原本就决定要逃婚……」 第七章 天晓得昨晚那个拓跋和她要嫁的那个拓跋首领有没有任何关系?会不会根本两人是兄弟、亲戚? 逃、逃、逃……她一定得逃! 头皮发麻的宋隐儿忍不住疼痛下了榻,套上衣裳,因为害怕门口有人监视,所以开窗观察环境,确定自己所在位置之后,她火烧屁股似地跳下窗台,冲向不远处的后门。 她一路左张右望,闪闪躲躲地隐身宅院里的树丛,奇石之后,顺利地打开后门,一跃而出。 门外住着几户人家,一见她披头散发的模样,都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后头有恶犬追我。」宋隐儿胡乱找了个借口,问清楚通往大路的方向后,她拎起裙摆,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冲。 钻出巷口,外头正是一片市井热门景象,酒店、茶楼间的店小二及茶博士们,正大声地吆喝引起客人注意。 宋隐儿多看了一眼清风楼酒店,想着去试试他们新出的玫瑰松子糕,偏偏时间耽搁不得。 她肚子发出好大一声咕噜,她捂着肚子飞快往前走。 「想去哪儿?」 身后中气十足的男声让宋隐儿僵住身子——因为那是在她耳边低喃一夜私密话语的男声。 宋隐儿连头也不敢回,拔腿就跑。 马蹄哒哒声从远处传来,她不过跑了三步,整个人便被拦腰抱起。 她还来不及惊叫出声,整个人便被抱到马背上,而他健壮手臂则如影随形地搁在她腰间。 马匹快驰间,宋隐儿回头瞪他。 「放开!」宋隐儿正打算要放声大喊时,突然发现路人对于人高马大的他的侧目及敌意。 她低下头,用手肘撞向他的腰间。 「你这糊涂虫在大街上强掳民女,是唯恐别人没注意你是异域人士吗?还不快点离开!大宋和西夏在边界打过几百回的仗,生意场上的人捧着你,可不代表所有百姓不会仇视你。」 拓跋司功看着她焦急脸孔,心下一暖,他因为这样一丁点人性的反应惊跳了一下,觉得想笑。 「你……你这个臭蛮子愣什么愣!快走啊!」她催促道。 「抱好了。」拓跋司功双膝及双臂夹紧她娇小的身子,他倾身向前,马缰一扬,身下黑驹像长了翅膀似地飞跃往前。 「哇!」宋隐儿抓住她的衣襟,惊呼一声,生怕自己被摔下马。 「有我在,摔不了你的。」他附耳对她说道。 宋隐儿耳朵微热,感觉他将她搂得更紧,紧到她能呼吸到他挂在颈间的香襄的冰片香味,紧到她像是属于他的一部分一般。 宋隐儿强迫自己抬头,迎面而来的冷风刮着她的脸庞,身边事物飞也似地掠过眼帘的景象,让她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 「好像飞起来了一般。」她兴奋地脱口说道。 「这里的巷弄曲折没法快驰,等你和我一同回到西夏时,我带你到沙漠中跑上一圈,那才真的叫飞了起来。」他黑眸定定看着她。 「谁要跟你一起回去!」她红着脸大声嚷嚷着。 「为何不跟我一同回去?你刚刚明明在担心我的安危,昨晚也已经做夫妻了。」 宋隐儿听着他一本正经地用他微带着异国的腔调,说着让人难为情的话,整个脸庞都发烫了起来。 「谁、谁……谁……跟你做夫妻!我是怕那些人全都追了上来,被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那我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拓跋司功低头看着她两片动个不停的红唇,还是清楚地感觉到她的关心。 「你在大街上所说的话,没一句是顾虑到你自己。」他说。 「总、总……总之……这里没人了,你可以放开我,我要回家了。」宋隐儿用手搧着快着火的耳朵,坐立难安了起来。 「你哪里也不去,你是我的人。」拓跋司功脸色一沉,对于她满心逃离他的念头感到不快。 方才若不是他早派贴身护卫宋伦盯紧房间,要她一出房间就禀告他,她八成就这么溜得无影无踪了。分明昨晚还对他那么如胶似漆地,居然拍拍就想走人? 拔跋司功脸色铁青地勒起马缰,两人一马在树木边缓缓停下。 「你无权命令我,舞坊老板可没买下我。」她假装没看到他的臭脸,猛扯着他铁钳般的右臂,估量着从马匹上跳下的距离——如果她有法子拉开他的手的话。 「那我可以跟谁买到你?」拓跋司功问道。 「你想买我?!」宋隐儿心头怒火一生,一把抓起他的衣领,凶恶地质问:「你当我是牛马鸡羊吗?你给我看清楚,我可是人耶!」 拓跋司功望着她娇俏脸上一脸的怒气腾腾,他浓眉一皱,再度——仰头朗笑出声。 「我不但知道你是人,还知道你是我喜欢的女人,所以我要得到你!」他说。 宋隐儿听过域外之人对男女之事较之中原人士开放许多,但听到他这么直接了当地表白,她还是不免脸心跳了。 而他笑起来的豪迈模样,好像天地都任由他纵横一样地狂野与自信。宋隐儿不由自主地望着他,直到他的眼再度对上她的。 「我喜欢你这副泼辣相,跟昨晚一样有精神。」他挑起她的下颚说道。 「你、你……你给我闭嘴啦!你这蛮子……」她又羞又恼地说不出话,但又不能推他落马,她只好张武器,用力地咬他的手臂。 好硬的肉!宋隐儿咬到牙齿酸痛,偏偏又不甘心松口。 「你若不松口,我怕你这一口牙全咬掉了。」他挑起她的下颚,发现她肌肤的冰冷,马上卸下身上斗篷,大掌一旋便裹住她身子,将她裹得牢密一些。 宋隐儿耳朵微微一热,知道这人待她确实不差。 「你家怎么走?我该准备多少银两?」拓跋司功问道,果然又看到她睁大眼瞪着他。 「我家里不会卖了我。」宋隐儿大声说道,心里却不敢这么肯定,她猜想他铁定付得起她家人的漫天开价。 「我要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 拓跋司功黝沉黑眸定定地看着她,不习惯这种心头不确定的浮躁情绪,却也欣喜他竟还有感觉。毕竟近年来,喜怒哀乐之于他,已经太过陌生…… 「但我已经许人了。」 「那又如何?你一来还没嫁过去,二来我占了你清白,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他人休想再碰你一下。」他板着脸,对于她有可能会嫁人的念头感到极为不快。 「你若是正人君子,昨晚就不该胡来。」她用手搧着发热的脸蛋,转过头不敢再看他。 「你昨晚服下的那贴春药,若是不能得到充分满足,便会再找其他男人交欢。你该庆幸昨晚得到你的人是我,否则你早不知道与多少人苟合了。」他看着她乍然刷白的脸庞,语气却不曾变得和缓。「跟了我,算你运气好。说吧!要什么条件,你才答应跟我?」 拓跋司功握住她想闪躲的脸庞,锁住她的眼。 「我不想嫁人。」宋隐儿说道。 「那你就陪在我身边。」他也不想她成为他的正室,因为他正室的性命属于整个拓跋部落。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在厌倦我之后,又卖了我?」她怀疑地瞥他一眼。 「我不会。若我只有一口饭,也会先让你吃。」拓跋司功肃然地说道。 第八章 宋隐儿低着头,默然不语,鼻尖突然觉得一酸。 一个不过是认识一夜的男人,却比她的家人还珍惜她,老天爷给她的这场奇遇究竟是福是祸? 但……他眼里的执着,确实让她动摇,而她也能感觉这男人对她不会轻易松手的决心。不如就此将计就计吧! 宋隐儿深吸了口气,决定顺从自己的心。这男人在昨晚那样的情况下都不曾伤害她了,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老实告诉你,老娘原本是想逃婚的,谁知道婚没逃成,倒先碰着你……」她定定看着他的眼,决定坦白一切。「你要我就得办到一件事——我娘身子不好,偏偏她的药方只有从我爹那里才能拿到,你如果能从我爹那里得到那贴药方,我就跟你。」 「那容易。」拓跋司功一听,唇角便上扬了。 宋隐儿瞄他一眼,可不觉得有什么容易。 她爹可是打算把她嫁给富可敌国的西夏拓跋部落呢!若是想娶她的人是他的首领,她看他怎么摆平! 「你家怎么走?」他急着想带她回去。 「你回到方才那条御街上,往前直走在朱雀门前转,再顺着金梁桥街一直走,就会看到宋记药铺,那就是我家了。」 「宋记药铺……」拓跋司功的喉咙攸地像被人扼住。 她怎么会是那名宋家女子? 那名宋家子女的生辰八字和十年前他遇到的那名女孩一样是极阳吉时,是少数能为他生下孩子之人。事实上,这样生辰的女子,他们在中原地区只找到了三个。 而这三名生辰八字都属吉时的女子,不只会成为他的妻子,同时也会是拓跋部落灾厄时,被送上祭坛祀鬼灵的第一选择。 「你也知道宋记药铺?原来这间铺子这么有名。」宋隐儿看着他惊愕神态,嘴角自嘲地往下一抿。「可惜我爹没本事,整天只懂得吃,祖产一笔、一笔地卖掉……」 「你是宋万利庶出的女儿,出生于丙丁月、丙丁丙丁时,对吗?」拓跋司功脸色沉凝地瞪着她,但愿是他弄错了。 「你怎么知道?」宋隐儿惊讶地看着他,一阵鸡皮疙瘩蓦地攀上她的后背。「见鬼了!莫非……你……你就是那个要买我的西夏拓跋部落首领?!」 拓跋司功刚硬脸庞覆着一层冰雪,双唇紧抿地点头。 他不想推开这个女子,更不想她成为他的妻子;但一切正如同他体内来自母亲的血缘一样,都是无法改变之事。 宋隐儿看着他铁青神色,一阵恐惧钻入她的心头。 都怪她刚才鬼迷心窍,连他的背景都忘了问清楚,就冲动地答应把自己许给他,搞到如今没有后路可退的下场。 这男人知道她想逃婚,知道她对她娘的担心——她还能怎么办? 「你放了我吧!」宋隐儿脱口说道:「我并不想嫁给三妻四妾的男人……」 「我也不想娶你……」为正室。 「你不想娶我,方才为何又说要跟我爹买我?若非你只想买我为妾?」她握紧拳头,感觉像被他甩了一巴掌。 「闭嘴!」拓跋司功突然紧紧地搂住她,力道大得让两人都喘不过气来。 宋隐儿的脸贴在他的胸前,呼吸着从他衣襟内香囊所传来的香气,她的心脏咚咚咚地狂跳。 她不懂这男人在想什么,可她知道自己已经渐渐习惯被他牢牢拥住的感觉。 这实在……不妙! 「我先送你回府,明日再到府上正式提亲,你别想逃,因为没有我找不到的人。」他的唇贴在她发间说道,语气是不容人怀疑的命令。 宋隐儿仰起下颚,大声地说道:「你明知道我一点都不想嫁你为妻!」 「怕是什么事都由不得你了。」 拓跋司功低头吻住她的唇,吻得她喘不过气之时,他抬起头、扬起马鞭,再次策马往前宾士。 只是这一回,他的黑眸里闪过厉鬼般愤怒光芒,快马所经之处,动物全不安地低嚎出声。 而不知情的宋隐儿蜷曲在他身前,只觉得寒风刺骨,冻得她只得更加偎进他的怀里,努力地思考着任何能让她改变命运的方式…… 在送宋隐儿回到宋记药铺,让人送出价值百两的聘礼,并提前告知明天的拜访后,拓跋司功回到私人宅院里,处理了整天公事。 事实上,这才是他这回来到中原的真正原因。 每年大黄、枸杞的中原大盘竞标,他都是要亲自出马,看看各家药铺给的价钱,以及去年药材贩卖的情况,也顺便视察一下此地民情,预测下一番会引起的抢购的药材会是什么,同时挑选西夏皇族所喜爱的瓷器及丝绸送回部落,好再做另一批买卖。 为了能在中原行走方便,他甚至特别向皇上讨来特权,让拓跋部落之人蓄着和一般西夏男人秃发俑头不同的发式。 这一回,他安排了一条货物快捷方式,好让两处物资能够更快地抵达,且亲自领着自家护货镖师跑了一趟。 没想到,中原的货还没演奏家回西夏,他却先找到了宋隐儿。 一整天,拓跋司功将几家药材大盘商聚集在一起,让他们彼此竞价,并看看谁能提出最好的条件。 「首领,下批的青盐请您务必交给小店来贩卖……」 「拓跋家的枸、大黄,品质如此出色,若是能与我们胡家合作,铁定能让拓跋家的名声更加远播……」 「我不想浪费时间听你们说这些废话。我在蜀地看中的盐场,你们若有法子就替我弄到,如果没法子就全滚开。」拓跋司功以冷然视线看过每一张有求于他的脸庞,「还有,我不管你们药铺里那堆丸散膏丹的制作过程有多神秘,我终究是要派人去监看你们能否保证把我卖给你们的生药材炮制出最好的疗效,若不答应,一切免谈。」 「首领,这样的条件,我们怎能答应?」 「首领,我们是百年老店,药材炼制的方法实在不能向外人道……」 一时之间,厅堂里众声杂乱,闹烘烘地几乎掀了屋顶。 「明日中午前,不能给我答复的人,就不用再来了。」拓跋司功看了宋伦一眼。 「首领让你们全都退下。」宋伦生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庞,才上前几步,众人便吓得一哄而散。 拓跋司功得了清静,转身走到房间后头的小天井,长长吸了品夜里空气,可眉宇却仍皱得死紧。 身为拓跋族的首领,他想要什么样的女子不可得?偏偏身为拓跋族的首领,他最大的就是没有法子留住自己的正室。 他的母亲是深山魔族仅存的最后血脉。当年,绝色的她隐藏身份,嫁给拓跋部落首领为妾,她将整个部落带领至富裕;部落却也因为她而有了事事占卜的迷信,以及用首领和长老正室献祭的习俗。 他的母亲对于以生人献祭一事,是毫无内疚的,因为她除了对他爹的爱意之外,所有的情绪都是佯装而来的;而这一切真相,只有拥有她一半血脉的他知情,他每出手救人一回,体内的人性就会消失一分,他娘特别为他配戴在身上的镂空银香囊也会随之失去香气。 而当香囊完全没有味道之际,也就是他泯灭人性之时。 第九章 然而,这么多年来,他体内的人性总是让他无法见死不救;偏偏他救的人越多,他对死亡就越漠然。如同此次行经中原一处密林时,意外遭到盗匪袭击,他手刃数十人,连眼都不曾眨一下。 拓跋司功一忖及此,胸口闪过一阵拧痛,但他依然面无表情,像是冷眼旁观着体内人性与魔性的交战。 这样的分裂,还要持续到下一代吗? 他不想娶妻,因为不希望体内魔性之血再传给下一代。 但是,他却也不能无后。因为他的母亲为了保住魔族血脉,用她的命对部落长老下了死亡血咒,若是他此生无后,部落长老就会以死柬逼他娶妻。 于是,在两名部落长老以死要求他成亲之后,他不得已让人占卜出妻子该有的生辰八字,让长老们四处寻找妻子。 偏偏宋隐儿正是其中之一。 拓跋司功猛捶了下胸口,希望能抑制里头的疼痛。 担心什么呢?宋隐儿也不过就是个寻常女子罢了,他身为拓跋族长,想要什么样的女子不可得? 不,她和其他子女不同,她是真的关心他。 锵锵…… 远处传来二更的锣声,拓跋司功感到一股睡意正渐渐袭上眼皮。 他闭上双眼,体内魔性乘机化成一道黑雾缓缓从体内散出,蠢蠢欲动着想包围他的全身。 「走开!」拓跋司功抡拳击向右桌,用疼痛来让自己清醒。 黑雾并未散去,只是成为一圈淡淡的灰色包围着他的周身,他衣襟下的香囊香味则在瞬间变得清淡地几不可闻。 拓跋司功掐紧大腿,知道自己的意识正处于一种即将被击败的状态之中。 在中原救了那个小男子之后,他耗去太多能量,已经越来越身不由己。精神状况良好的时候,他可以无视于体内魔性的叫嚣;只是,一旦他身体过于疲惫,或是行经阴气太重的地方,他便无法控制自己。 幸好,他还有宋隐儿,她还能提醒着他身为人的喜怒哀乐。 他喜欢她大声回嘴的样子,喜欢她足以和他抗衡的精神,她是他体内的魔性想占有的美好能量,也是他的人性想拥抱的女子。 「首领。」宋伦站在门外唤道。 「有话快说。」拓跋司功板着脸回道。 「埋伏在宋家的探子传来消息,宋姑娘趁着夜黑带着她娘逃走了。」宋伦说道。 她竟敢再次逃走! 拓跋司功脸色一沉,铁造容颜像覆上一层寒冰。 他还以为她已经知道她是他的人了,即使他心里正为了她而天人交战,但她就是不该逃离他! 拓跋司功的眼瞳颜色转浓,深得就像是夜里野兽的眼才会出现的利光。 他何必天人交战?他管那么多做什么?他要得到她,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第四章】 冷风如刀,寒夜逼人,长长狭路上就只听见一辆无顶驴车压过冷硬泥土的咿轧车轮声。 「娘,你坐好了,我催这驴子跑快一些。」宋隐儿回头对娘说道,拉起斗篷盖住覆满雪花的脸庞。 「驴子怎么快得起来呢……」秦秋莲牙齿打着颤,整个人缩在斗篷里。 「没办法啊,我一来不会骑马,二来家里就只有这头驴子没被栓着。你忍忍,我们一会儿就能到津口搭船了。」宋隐儿看着娘的苍白脸色,把脚下炭盆推得离娘近一些之后,她跳下驴车,拉起驴子,领着塔大步往前走。 要命的冷啊!把她所有的家当,五件棉衣、两双鞋全都套在身上,偏偏冷意还是像针一样地从她脚底刺进身体里。 她若是不趁现在逃走,几天后拓跋司功上门要人,她可就插翅难飞了。 今儿个一早,当拓跋司功的聘礼抵达家门时,她爹笑到连眼睛都没法子睁开,巴不得立刻把她拎到对方家里。 别说她爹,就连她看到那一整箱的金银财宝,及那一车近来因为疾疫而价比黄金的药材「大黄」之后,她都想臭骂拓跋司功,干么把那么好的东西全给她爹,留些给她难道不成吗?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拓跋司功离开后,她当下便跟她爹要了娘的药方,说他若是不给,她宁愿一死也不愿出嫁。 这回,她爹乖乖给了药单。 而她师傅郭陀不但塞了银两给她,更为了帮助她逃走,还以办宴庆贺为名,把家里的仆役全指使到没空;一桌含了大量烈酒的料理,让她爹和异母哥哥们醉倒在宴厅里,她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带着她娘逃出来。 好累……在灶房里忙了一天的宋隐儿打了个哈欠,脚步酿跄了下,驴子也在此时停了下来。 宋隐儿和驴子面面相觑。 「驴大哥,你帮个忙吧!再走上几个时辰,你想吃什么样的粮草,我全都给你弄来;只要能在天亮赶到津口,搭上往南的第一艘渡船,你就是我宋隐儿的大恩人,我日后绝不叫你干活,还把你当成我家老爷伺候……」宋隐儿陪着笑脸说道。 驴子定定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隐儿,娘好冷……」秦秋莲牙齿打颤地说道。 宋隐儿回头一看,娘已经冷到缩成一团,连忙脱下身上的薄棉袄给娘盖上。 「娘,你再忍忍,马上就到了。」 「我们回家,好不好?」秦秋莲问道。 宋隐儿心一痛,眼眶一热,手掌紧握成拳。 「娘,我一回去就得嫁到西夏,当那男人的三妻四妾,一辈子都要和别的女人争宠,一辈子都要看他的脸色过日子。」她大声地说道,即便心头因为想起他那对深眸而猛然一窒,但她告诉自己不能回头了…… 靠男人不如靠她自己! 况且,就是因为在意他,所以才更加不想看他左拥右抱啊! 「那也没什么不好……娘跟了你爹之后,至少吃穿不愁,心疾旧病也有人医治……」秦秋莲小声地说道。 「可你只能看着爹的脸色过日子!他打你、骂你,你为了有口饭吃,也都只能忍!」宋隐儿忿忿地擦去泪水,全身气得不住发抖。「我有一身好厨艺,我能养活自己和你,为何一定要仰赖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可娘现在好冷……」秦秋莲把脸埋在手掌里,细细地哭出声来。 宋隐儿再脱下一件衣服,披在娘的肩膀上后,她走到驴子边,拉起驴子上的缰绳,大步往前走。 她全身覆上一层冰,阵阵寒意让她牙齿拼命打颤,却也让她的脑子更加清醒。 拓跋司功现下在乎她,但是一年后、两年后呢?她在灶房里听过太多薄幸的故事,她怎么敢相信男人? 知道她逃走,他会很生气吧! 宋隐儿咬住唇,不许自己再想。 只是,前方树林突然传来哒哒马蹄声,一匹黑色骏马狂风般地朝着她直扑而来。 宋隐儿抬头一看,顿时吓到做不出任何反应,只能定定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拓跋司功带着狂兽般的眼神朝着她逼近。 他想杀死她! 宋隐儿见黑马没有任何停势,她脸色惨白地蒙住脸,等待着马蹄践踏过她。 秦秋莲见到这一幕,惊呼一声,竟先昏厥了过去。 「你以为你能逃到哪儿?」拓跋司功在宋隐儿身边一跃,跳下黑马,一把扯过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拉到他面前。 第十章 「你、你……你怎么会来?」宋隐儿看着眼前脸色狰狞的拓跋司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可她被他拎得脚底都悬了空,想后退都不成。 「你一出门,我就知情了。你那个师傅现在被关在仓库里,你若是乖乖跟我走,我就饶他一条老命。」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师父和我的逃跑没关系。」 「没关系?若是没关系,就不会突然办上这一场晚宴,醉倒府里的一帮人。」拓跋司功捏住她的下颚,漠然地看着她吃痛地倒抽一口气。「我应该让他在仓库里饿死!」 「放过我师父,我会跟你走!」宋隐儿后背发冷地看着他的冷酷神态,她打了个寒颤,小手紧揪住他的手臂。 「你说的话还能信吗?我要用链子将你拴在我身边,让你一步都不能离开我。」他每一句话都冷得像冰,像是下一刻就要拿出链子。 「你不会那样对我。」她压下恐惧,强迫自己看着他。 「谁说的?」他的声音阴沉得像来自于幽冥界,眼神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拓跋司功望着她相信的眼神,感觉心头冰冻被人淋上一桶热水,让他整个人霎时一颤。 胸口里冷与热的交击让他痛得瑟缩了下身子,也让他恢复些许神智。 宋隐儿被他冰冷犹胜于她的大掌一惊,毫不犹豫地反掌握住他的手,然后连打了好几个冷颤。 拓跋司功瞪着她青白双唇,这才发觉她已经冻得面无血色了。他的低温是因为魔性的愤怒占领了意志,但她确实被大雪冻成这副德行…… 「你为什么老是穿这么少?」他卸下斗篷,将她牢牢拥住。 当狐裘的暖意一涌而上,宋隐儿才发现自己有多冷。 「我……我……我的家当都穿在身上了。」她双唇颤抖地说道,被他结实双臂给拥住,差点因为太舒适而哭出声来。 「以后不会冷到你了;但是你如果再妄想逃跑的话,我会……」拓跋司功低头看着她的小脸,硬是把威胁的话吞下肚里。 「你不能怪我害怕。」她轻触着他已经有了暖意的手掌,轻声地说道:「我娘的下场就是最佳警惕。她因为貌美,被主人看上,从此沦为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妾。我带她离开,只是希望她接下来的日子能活得扬眉吐气,不要再怯懦地看我爹的脸色过日子。」 拓跋司功转头看着宋隐儿仍然昏厥的娘,只消一眼便瞧出她的怯懦性格。 「她如果是个有用的娘,就不会让你继续待在那个地方。」他漠然地说道。 宋隐儿瞪大眼,一掌拍向他的胸前。「她确实是软弱,但她还是我娘!换做你是我,你娘被欺负了,你吞得下这口气吗?」 拓跋司功瞪着她,脑袋里突然像被人用力挤压一样。他脸庞抽搐了下,高壮肩膀顿时颓下,双唇也颤抖着。 他的娘……他的娘……他的娘不稀罕他爱她,也从没爱过他,他娘要的只是魔族血脉能延续。 宋隐儿看着他像瞬间被击溃的痛苦模样,她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拓跋司功摇头,更加紧握住她的手。 宋隐儿也毫不犹豫地用双手反握住他。 他蓦地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里,内心的波涛汹涌至此渐渐地平息,感觉又有法子能够控制自己。 「你待在我身边,我便没事。」他说。 「我能相信你会待我始终如一吗?」宋隐儿才说完,自己倒先苦笑地摇头。 「就算你说是,我又怎么蠢到以为可以相信你的话?」 拓跋司功挑起她的下颚,沉声说道:「我会对你不弃不离;但我不会只娶一个妻子,因为我是拓跋族的族长,我必须替族里留后。」 他的坦白让她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咬着唇,拉下他的手,想让彼此有一点距离。 「都是一样的,女子终究只是用来传宗接代……啊!」她在瞬间又被他搂进怀里。 「我说最后一次你和其他女子不同,我要你陪着我,但我不要你生育孩子。若是有朝一日,我比你先走,我也会先确保你的下半生无忧,但是,我要你从此对你的生辰八字保密,我才能保你一世平安。」他不在意牺牲旁人,但谁都不许动她一根寒毛。 「我不懂,我的生辰八字有什么特殊?」 「总之,你如果想保住这条命,就说你的生辰八字是捏造的,懂吗?」他打断她的话,握住她的肩膀,严厉地说道。 她生于吉时,自然有股不同于旁人的力量;但部落里有能力鉴知此事之人,应当只有他一人。 宋隐儿看着他,心中纵有百般不愿,也只能点头。 「我不保证我会是个安分的妾室。」她说。 「你以为你还能逃到哪里去?」他眼色一沉,冷冷瞪着她。 拓跋司功声音没提高半分,可宋隐儿却打了个冷颤,她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后一仰。 「不许怕我。」他的大掌贴住她的后背心,不让她远离。 「我才不怕。」她昂起下巴说道。 拓跋司功抚摸她已经较为温暖的脸颊,在她的唇间取了个吻。 「我就等你这句话,不许你再离开我身边。」他才说完,便不自在的抿紧了唇。他这样和粘人的小娃儿有何不同…… 她红了脸,推了下他的肩膀,却意外看到他微红的耳朵。 「你为何脸红?明明是你轻薄人。」宋隐儿踮起脚尖,想看得更清楚。 「我没有。」拓跋司功轻咳两声,很快地别开脸。 「你转头干么?你另一边也有耳朵。」宋隐儿低头偷笑,但这个微笑并没有法子持续太久,因为她对这个男人有着太多的不解。 如同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心她原本是打算要孤独终生的,为什么却对这个男人动了心?只因为他占了她的身子,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来人!」拓跋司功转头朝着前方树林一喝。 十多名仆役驾着马车从四面八方而来,一排灯笼在瞬间燃亮,映得一条偏僻羊肠小径如夜市大街般明灿。 「你……你们这么多人……怎么知道……」宋隐儿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因为我是拓跋司功。」拓跋司功紧握住她的手,大步走到他的骏马旁,双臂一扬,将她抱上马匹。 宋隐儿低望着他的刚毅下颚,下一刻便被上马的他给拥进怀里。 她叹了口气,放弃了挣扎,只专心偎在他的胸前。 如果他是平凡男人--一个只需要一名妻子的男人,那该有多好…… 就这样,宋隐儿和她娘连「宋记药铺」的家门都没回,就被拓跋司功领进他的私人宅第,隔天一早便在返回西夏的路上。 上路至今,已有十多日。 对宋隐儿而言,拓跋司功提供给她们母女的四人豪华马车,简直像场美梦。 马车远比她以前住的破屋还柔软、舒适、更遑论拓跋司功还雇佣了两名婢女坐在后头的小车,专职照顾秦秋莲。 对于她娘能得到这样的照顾,宋隐儿自然是心怀感激的;但是对于拓跋司功,她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此时,宋隐儿正和她娘坐在马车上,因为无事可忙,脑子里怎么转都会没用地转回他身上。 第十一章 拓跋司功想留她在身边,是千真万确的;他一路上对于她们母女所表现出的慷慨也是千真万确的;但他那晚逮到她时,说要用链子拴住她的严厉,也是千真万确的。 她真的不懂他。如同她不懂他既然让人放了她师父,为何又不愿意告诉她师父的下落;如同她不懂这一路上,他为何突然对她变得不闻不问。 或者,说他对她不闻不问也不全然正确。毕竟,他用膳时一定要看到她,她们母女不论走到哪里,也都一定有人尾随着她们。 他只是…… 不再对她那么亲热罢了! 宋隐儿探身出窗外,让外头落下的雪花冰冻她发红的脸颊,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前头那辆以黑檀木制成的黑色马车-- 如果两人独处的话,他待她会不会再热络一些? 「你这没用的家伙……」宋隐儿抚揉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砰地关上车窗。 越近西夏,气候便更加严峻,沿路冷意直逼她们中原的严冬。 「你要不要过去陪拓跋公子?」宋隐儿的娘穿着拓跋司功所送的暖裘,手捧着参茶问道。 「他又没叫我陪。」她嘟了下唇。 「你是他花了聘礼订下的,就该服侍得他妥妥帖帖,他没叫你,你也该过去。」宋隐儿的娘虽不知道拓跋司功为何要叫女儿隐瞒生辰,但她认为女儿嫁鸡随鸡,他说什么,女儿都应该是要应允的。 「他若只当你是厨娘,咱们母女身上便不会有这些保暖衣裘,你不要以为男人的宠爱可以很久,你爹也不过宠幸我一、两个月,若不是我有了你……」 「停车!」宋隐儿大喊一声,不想再多听一句她娘那番女子若没了男人,便无法安身立命于世间的言论。 马车一停,宋隐儿便跳下马车。她这几天闷坏了,也受够了他的忽视,趁此机会去吵吵他也不坏。 她跑到骑马随侍在她们母女身边的宋伦那儿,大声说道:「宋伦,我找他。」 体格高壮是一般人两倍,脸上有着无数刀疤的宋伦点头,骑马到前头马车边说了几句话。 黑檀马车停了下来。 「啊……」宋隐儿走了两步,又回头冲到宋伦旁边,从腰间荷包掏出一个小纸包,塞到宋伦手中,「瞧我这糊涂脑袋,一直忘了把东西给你。我昨儿听见你有些咳,这是我家药铺的止咳秘方八仙果;其实也不是什么秘方啦!就是在香橼瓜里塞了陈皮、茯苓、甘草。冰片等一堆药材,晒干之后再切丁而已,你含着喉咙会舒服些。」 宋伦看着手里那个纸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好意,只能点头。 「我先走了。」宋隐儿一笑,一溜烟地冲进黑檀马车里。「我娘要我来陪你。」 拓跋司功看着眸儿水亮的她,心脏紧缩了一下,原本深锁的眉宇也缓缓松开。 他把手里的帐本往旁边一搁,专心地看着她。 「我听见你跟宋伦说的话,你不怕他?」宋伦因为曾经沦为战俘,半边脸庞都因为刑罚而满是刀疤,寻常人见了,莫不胆战心惊。 「怕什么?」宋隐儿奇怪地瞥他一眼,话就呱啦呱啦地出口了。「怕他脸上的疤吗?我师父脸上也有一道疤,可他比我爹还疼我,而且宋伦这一路上替我们母女俩张罗东,张罗西,我什么东西拿不动,还没喊人,他就主动帮忙了,我谢谢他还来不及,怎么会怕他?」 拓跋司功感觉心窝里有股暖流滑过,他没看错人,她确实拥有着美好的能量。她是一个可以为了所爱之人而死的女子。 这样的能量,让他体内魔族血液蠢蠢欲动,想让她为他生下后代,想安排一场禁祀仪式,吞噬掉她所有的能量…… 宋隐儿被他盯着有些发毛,连打了两个哆嗦。 拓跋司功拿起手边黑狐披风,倾身向前一扬。 宋隐儿整个人被披风裹住,旋即被抱到他的膝上。 「这里的植物要到四月时才抽新芽,八月时天地间便又开始覆雪,气候比你们大宋严寒几倍不止。等回家之后,我让大夫替你调养身子,一定要把你这具老是冷冰冰的身子骨儿调得强壮些。」他说。 「你这人很怪……明明十天半个月都像陌生人一样,现在又何必装熟络……放开!」她挣扎着想跳下他的身子,但根本没力移动他一对铁掌。 「在外人面前,我是拓跋族长。」他的眼似火,低头覆住她的唇。「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对你的太过在乎。」 宋隐儿才瞪大眼,便被他热烈的唇舌给夺去心神。 他彻底吻过她的唇内的每一寸,没放过任何一处能让她呻吟之处,他甚且拨开她的腿,让她跨坐在他身上,让两人最私密之处隔着衣裳热切地相触。 宋隐儿四肢百骸全因为他而酥软,她知道他所能带给她的激情,生怕自己没法控制,只好紧揪住他胸前衣襟,抬起眸子瞅他,希望他放了她这一回。 拓跋司功贪恋着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星眸迷蒙,只在他面前露出的娇羞神态,连眼也舍不得眨。 体内欲望让他想在马车里直接占有她,汲取她的每一分柔软,让她在他身上忘情,让他的种子在她体内生根…… 不!旅途中没法子让人熬煮祛子汤药,因此他才这么努力地与她保持距离,他绝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这马车太小不能尽兴,暂且饶过你。」 宋隐儿耳朵着火,重捶了下他肩膀,正想跳回对座,他却压着她的脸颊贴在他胸前。 她碰触到他衣衫底下的镂空银香囊。 「香囊里的冰片和琥珀味道闻起来很舒服……」她说。 「我以为它的香味很淡。」是因为有她的陪伴吧! 「哪里淡了?整个车厢里都是中药味。」她用力深吸了一口,没注意到他黑眸里的欣喜,只是好奇地问道:「你这样的男子,怎么会带着香囊?」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她伸手去揉他紧皱的眉宇。 他拉下她的手,贴在香囊上。 「你很年轻便接下首领一职了吗?」他的气势惊人。 「十年前。」 十年前,他为了改变拓跋部落以鬼神治家的方法,毅然决定接下首领一职。 他想在他的魔性还未泯灭人性之前,用双手让部落最优质的青盬、大黄、枸杞卖的最好的价码,成为西夏最着名的产物,让部落不用靠祭祀活人也能过好日子。无奈的是,部落还是相信这一切的繁盛,都是因为献祭得来的繁荣。 在他接下首领一位之后,已将活人生祭由每年四次,改为一年一祭。然则,他虽下令减少原本每季的生人献祭,却仍改变不了每逢灾厄,部落便要献上富贵显要者正室的祭祀举动……他曾严刑禁止过,但部落却开始出现私刑祭祀,死伤更甚。于是,一年一回的生人献祭便这么维持了下来。 但是,最让他不安的事,是每当祭祀举动开始之后,身为主祭者宣念咒语的他,体内的魔性确实能从被祭者的恐惧之中,得到莫大的能量;就像他娘生前借由几场活人献祭,来维持她体内的魔性力量一样。 「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悲伤?」宋隐儿问道。 第十二章 「因为……」他改变不了体内的魔性,也不知道会在哪次救人之后,完全地失去人性。 「因为什么?」她握着他的手,希望能分担他的痛。 「因为我痛心部落的迷信,让我必须因为八字相符而娶妻。」他嘎声说道,忍不住与她十指交握牢牢地紧抓着她。 幸好,他不会娶她为正室,她不必为此牺牲…… 「你不像是会任人摆布之人。」 「拓跋部落共有五百零八户,若我这一次娶妻能安他们的心,我的喜好便无所谓。」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他不想她害怕,因此不打算让她知道一切的原委,等到活人献祭真的开始时,他再来安抚她。 宋隐儿想别开脸,却被他扣住了下颚,让他那对火眸给锁住了眼。 她看着他眼里的挣扎,明白他对她说那些话的用心,但她却无法回应他,说她可以体谅他的三妻四妾。 「我的心胸没那么宽大,此时能让你抱着,也是因为还没有其他女子和我共用你。」她坦白地说道。 「她们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你不同。」他的黑灼眼里只有她一人。 他眼里的霸气和占有欲让她胸口一窒,差点就要点头。 她握紧拳头,强迫自己怒声说道:「我不相信你的话。」 「你别不知好歹!」他浓眉一沉,怒火一起,沉声说道:「你以为我一天到晚说这些话哄女人吗?」 宋隐儿看着他那张能吓哭孩子的愤怒脸庞,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颗糖放在掌心里。「给你一块糖,吃了甜甜没烦恼。」 拓跋司功瞪大眼,蓦地握住她的肩膀。「你怎么会说这句话?」 「学我师父的啊!」她不明就里的看着他脸上的激动。「我打小就常被我爹气哭,我师父老是这样安慰我。」 「你十年前是否到过西夏与大宋边境的横山?」他哑声问道。 「也许吧!十年前,我爹心血来潮带着我和我娘到边境吃美食,我们就是在旅程中遇到我师父,他见我被骂也笑嘻嘻,觉得我孺子可教,才收我为徒的。」她一耸肩,头一回看见他愤怒之外的激动神情,回以嘻嘻一笑。「对嘛,多一点表情就不会老像块石头一样。你到底吃不吃糖?不吃,我吃了。」 拓跋司功瞪着她粉红小掌里那颗散发着淡淡中药味的圆形饴糖。他抓住她的手,将糖放到嘴里,舌尖则顺势在她掌心里滑了一圈。 「你不要老是这样。」她很快的握紧手掌,藏到身后。 「我们是夫妻,没什么好害羞。」 「现在还不是夫妻!」她皱了下鼻子,心情突然变糟了一点。 「想什么?」拓跋司功的黑眸直逼到她的面前。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脱口说道。 「没错,继续这么想。」他点头。 她瞪着他,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亮,笑容娇俏,引得他忍不住以唇攫取了那个笑容。 马车在此时渐渐慢了下来。 「首领,我们已进入西夏。」宋伦在马车外头说道:「部落长老派来使者,说他们已率人在扎营处等着迎接您。」 拓跋司功强迫自己从她唇上抬头,不悦地说道:「不是让他们别来吗?」 「他们……还带了另外两个人过来。」宋伦说道。 拓跋司功听出宋伦的言外之意,低低诅咒了一声。 「我回去陪我娘了。」宋隐儿一看大爷似乎不开心了,她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塞到他手里。「这包糖全给你,你看起来很需要。」 她轻点了下他又拧结的眉心,转身跳下马车,溜回自己车厢里。 宋伦确定宋隐儿已经离开,上前站到门边,低声又说了几句话。 拓跋司功听完部落长老传来的西夏皇室王爷们争位的情势,他点点头,让宋伦关上车门。 他的眉头仍然没有松开,但唇间的饴糖和手里的油纸包,却让他的心里有了异样的甜。 有她陪在身边,有她的关心,他再度觉得自己像个人。上天总算也有不亏待他的时候了…… 【第五章】 当马车抵达营地时,宋隐儿已经透过车窗看过西夏境内的沙漠、丘陵与平原。 「那是什么?」她趴在车窗上,指着远方山丘上冒烟的木架问道。 「西夏男女相爱至深时,会相携到山上自杀,他们的家人之后便会用彩绸将他们的尸体包好,然后用干草捆束于数丈木架上,我们这里的人称为女栅。」宋伦说道。 宋隐儿睁大眼,下巴差点掉下来。「这是什么魔鬼习俗!相爱至深为什么要自杀?这样不是会让家人伤心吗?」 「家人认为他们相爱到愿意相偕而死,便是男女之乐的最高表现,就该祝福他们。」宋伦说道。 「相爱至深就要自杀?那么如果有了仇人,岂不更加记挂一辈子?」她不以为然地说道。 「西夏人若是有仇不报,就一日不过常人生活。」宋伦说道。 「怪了,你们西夏的佛教不是很兴盛吗?佛家不是说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她的腮帮子越鼓越圆,两道柳眉也皱了起来。 「你以为深入研究佛法的人有多少?那只是西夏皇族求来世慰藉的的方式。」拓跋司功骑着黑马漫步到宋隐儿的车窗前。」 「这辈子没努力做善事,来世当个屁啊!你们皇族至少该制止男女相恋就要自杀这类的事情。」宋隐儿激动地看这拓跋司功,希望他能给一个答案。 「小声一点。」秦秋莲扯着女儿手臂,偷看着拓跋司功的脸色。 「那些死亡的男女与你无关。」拓跋司功看着她苦恼的模样,不明白她为何这么激动,但心头还是因为的她的激动而震动了一下。 「我知道他们的死与我无关,但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将心比心,想到心里就不舒服。」她的目光仍眺望着远处的烟雾。仍然不住地摇着头。 「若你在西夏成长,你也会习惯这样的习俗。」拓跋司功说道。 宋伦好奇地多看了首领一眼,因为从不曾听首领说过部落公事之外的事。 「屁话!」她不以为然地说道,没注意到宋伦和她娘的紧张神色。「我在宋家那种男尊女卑的府里长大,可我压根儿不觉得我比家里那些男人差。」 「你很好,是宋家不好。」拓跋司功拍了下她的头,唇边闪过一丝笑意。「不过,在我们西夏有句俚语吃十袋美果也得报仇,有十个女儿也不算有后。」 「可恶!你们这些臭男人。」宋隐儿怒瞪着拓跋司功,伸手打了他手臂一下。 拓跋司功一挑眉,不怒反笑地捏了她的脸颊,完全一副宠溺姿态。 宋隐儿强迫自己闭上嘴巴,强迫自己习惯这个会笑的首领。 「你安分地坐回车里,长老们已经在绿洲那儿等待着。」拓跋司功脸色一沉。 「为什么我不能……」 「大家闺秀之女,岂能轻易抛头露面,你不能在他们面前低人一等。」他命令道。 「是、是、是。」秦秋莲连忙将女儿往车窗里一按,顺手关上车窗。 宋隐儿心窝一甜,因为知道他的用心,于是乖乖坐在位子上,就着车窗缝隙偷看外头。 马车在一处绿洲停下,营地上已搭起了数个大型帐篷,还有一道迎着太阳而立,好让人知道时辰的石碑。 第十三章 宋隐儿从车窗缝隙看到十来个衣着尊贵的西夏人,及数十名奴仆装扮的人,立于拓跋司功的马车两旁。 「恭喜首领归来。」因为首领规定有汉人在场之时,必须以汉语说话,好让对方心生敬佩,于是拓跋部落十二名长老用生硬的汉语说道。 拓跋司功凛着脸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长老们虽已习惯了他的漠然姿态,却还是垂下眼,不想与他那双没有人性的眼对上。 「各地恭喜首领即将大婚的贺礼都已经送到。」鹤发童颜的塔海长老首先上前说道;「这两位是您远从中原而来的未来妻室—紫衣姑娘是师采薇、红衣姑娘是欧阳香。」 拓跋司功看了师采薇一眼—那是个自知貌美的冰山美人,再看向长着一张圆脸,一脸不安模样的欧阳香。不过,这两名女人是圆是扁都与他无关,因为被选为正室的那人将会被生祭,另一名则只是他传宗接代的工具。 两名女子被拓跋司功的利眼扫过,全都低下头。 师采薇垂眸,掩去害怕;欧阳香则是紧张靠着丫鬟,吓到全身发抖。 「至于另一个名叫宋隐儿的姑娘……她的家人说,您亲自上门送了聘礼。」塔海长老很快地看了拓跋司功一眼。 师采薇一听,柳眉微拧,瓜子脸上有着不服气神态;欧阳香则是一脸茫然,一副不清楚状况的憨样。 「她确实是在我身边。」拓跋司功对宋伦一点头,让人去替她打开车门。「出来吧,隐儿。」 所有人一听他唤「隐儿」唤得如此亲密,全部瞪大了眼紧盯着车门不放。 宋隐儿带着笑容从车厢里走下来,肩上披着拓跋司功的黑狐斗篷,一对灵活眼眸毫不害怕地迎视着大家,包括那两名姑娘。 「大家好。」她站在拓跋司功身边,笑盈盈地说道。 长老们一看她站在拓跋司功身边的模样如此自在,大伙儿纷纷交换了眼色。 几时看过首领允许谁靠得这么近?几时看过这么无惧于首领的女人?两人分别就是情投意合啊! 「恭喜首领已决定正妻人选。十日之后的月圆,正式大婚好日子,到时一门三喜,可谓我族里大福啊!」塔海长老高兴到涨红了脸,朗声说道。 拓跋司功握住宋隐儿的手,沉声说道:「我不会迎娶宋隐儿为正妻。」 宋隐儿虽然知道如此,胸口仍是一窒;若不是拓跋司功的手那么牢牢地握着,她早甩开他了…… 长老们不知所措地对望着。首领把宋姑娘一路带在身边,现在还握着她的手,可他却说他不会迎娶她。 师采薇一听,薄唇微扬。 欧阳香看了宋隐儿一眼,觉得她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 「您为何不会迎娶宋姑娘为正室?」塔海长老小心翼翼地问道,注意到宋姑娘的失落眼神。 「因为她的生辰是她父亲假造的,所以我只会娶她为妾室。」拓跋司功说道。 长老们倒抽一口气,师采薇唇边闪过笑意,欧阳香则是同情地偷看了宋隐儿一眼。 「首领要不要卜筮问过祖灵意见?看看该如何处理宋姑娘?」模样清瘦的多罗长老问道。 「我说过一年之内只需卜筮一次,你们究竟有没有把我的命令放在心上!」拓跋司功脸色一沉,锐利如刀的眼神直接瞪向长老们。「若再让我听到这类的话,就把他逐出部落。」 「首领息怒!小人知错,首领即神灵。我们不需要卜筮。」长老们神色大惊,不约而同地低头道歉。 西夏人以部落为家,若被逐出部落,哪里还有安身立命之处。 拓跋司功的身躯因为愤怒而紧绷着,受够了他们这种只想求鬼神帮助,而不用脑子去处理事情的恶习。 最可恶的,是他娘养成了他们这样的习惯,所以,他必须改正他们;否则,有朝一日他失去人性时,他并不介意他们杀掉整个部落的人来献祭。 宋隐儿仰头看着他,感觉他体内怒气正张牙舞爪地想撕裂人;但她不害怕,因为他此时黑眸里虽然满是怒气,却不是她曾经见过的那种要致人于死的漠然…… 她轻捏了下他的手。 拓跋司功看了她一眼,深吸了一口气。 「首领……」多罗长老脸色地看着他。「那么我们现在该将宋姑娘送回中原吗?」 「她已经是我的人了。」拓跋司功瞪了他一眼。 「恭喜族长,只要能为族长产下子嗣的……」塔海长老笑着望向宋隐儿的肚子。 「我说过只有特定生辰女子能为我产子,她不行!」拓跋司功面无表情,抬高冷寒声音说道。 「够了,我不想……」宋隐儿皱着眉,猛扯了下他的手,完全不想再听他们讨论这些事。 她是个有血有泪的人!她一点都不想听到她爱的男人说他要娶别的女人为正室!一点都不想听他说他要让别的女人替他生子! 「你别插嘴!」拓跋司功警告地瞪她一眼,就怕她脱口说出她的真实生辰。 塔海长老试探地问道:「万一宋姑娘有了你的子嗣……」 「我会让人熬祛子汤汁。」他说。 「拓跋司功!」宋隐儿忍无可忍地大吼出声,一把甩开拓跋司功的手。 拓跋司功浓眉一皱,凶恶地低头看着她。 「干啥瞪我!你说过我可以待在你身边,想干么就干么。所以,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双手插腰,装出泼辣模样来掩饰心里的痛苦。「我不想和你做夫妻,不想喝祛子汤汁!不想我能否为你生儿育女一事全那出来跟别人说!」 「大胆—」多罗长老上前想蒙住她的嘴。 「谁也不许碰她。」拓跋司功扯住她的肩,将她拖到身侧。 「对,连你也不许碰我!」她咬牙切齿地说道,眼泪已在眼眶打转。 拓跋司功搂过她的腰,粗声说道:「我可以。」 宋隐儿狠踢他一脚,眼泪不小心流下脸庞。 「没事干什么皮粗肉厚,踢得老娘的脚都痛死了!」她故意凶巴巴地对着拓跋司功大吼出声。 所有人倒抽一口气,脸色惨白地看着他们喜怒于无形、泰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首领脸色一沉,一臂勒起宋姑娘的腰,不顾她反抗地大步走向主帐篷。 他们全都亲眼见识过首领愤怒的模样——他当时手执长剑,砍向背叛者,把人的脑袋一分为二,背叛者的脑浆四溢,首领却是连眼都没眨一下。 因此,所有人只能面面相窥,坐困愁城。 直到几个时辰后,首领唤人去熬祛子汤汁,大伙儿才知道主帐篷里发生了什么事—— 宋隐儿果然是首领的心爱女子啊! 该死的拓跋司功! 宋隐儿醒来穿好衣衫后,就只身坐在帐篷里生闷气,一张小脸涨成通红。 他这样待她,是要她以后怎么做人? 她不过是叫他不准碰她而已,他就故意在所有人面前把她掳进帐篷。如果这样还不够让她丢人的话,他稍后居然还叫人去熬祛子汤汁,这下子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她在帐篷里做些什么了。 所以,她哭了。 哭得惨兮兮,哭到眼睛都睁不开,哭到他那张铁脸铜面变得心慌意乱,哭到他差点叫大夫来给她把脉,哭到他答应没有她的应允,再也不碰她一根寒毛,哭到她随口胡讲要他给她一千两黄金,他也答应,而且还马上就要叫人去取。 第十四章 这个外表像石头一样的男人,在面对她时,居然手足无措地像个孩子。害她……害她……后来因为心疼他,后来又和他…… 「可恶、可恶、可恶!」宋隐儿捂住通红脸孔,大叫出声。 幸亏一早营地似乎发生了一些事,拓跋司功一大早便离开了帐篷,不然她发誓她一醒来,真的会找他算账,咬他泄愤。 「宋姑娘,首领说您若是醒了,便让灶房替您送来早膳。」宋伦在帐篷外唤道。 不要……她哪来的脸见人! 宋隐儿在心里惨叫一声,却力持镇定地蒙着脸回话。 「早膳放在门口就好了,我这辈子都不要离开这个帐篷了。」 「一会儿就要拔营走人了。」宋伦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们走吧,留我一人在绿洲自生自灭好了。不……记得把我娘和她的药单也一并留下来。」 宋伦忍俊不禁的笑声让宋隐儿拔腿冲到帐篷入口,掀起毛毯一瞧—— 他那张生人勿进的脸孔,果然正在偷笑。 「连你都笑我……」宋隐儿蹲下身,抱头哇哇大叫。 「首领让您用过早膳后去找他。」宋伦干脆露齿而笑地说道。 「我不去。」 「首领是这里的无上权威,若是连自己的女人都没法子搞定的话,大家是不会信服他的。」宋伦压低声音说道。 「大家信不信服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首领救了您和你娘,您该报答他,不该让大家怀疑首领的统御能力。」他说。 「你为何对他这么忠贞?」 「我的命也是首领救的,我原本是宋人,替大宋将军挡枪,大宋将军弃与我于不顾,首领见我忠贞,把我从战场上救回来。」 「都是上方主事者求战,下方百姓何其无辜!」她长叹了口气。 「总之,宋姑娘快快出去用早膳,别为难我们底下人。宋姑娘想吃些什么?我让灶房准备。」 「我梳洗之后,自己去灶房,看看有什么可吃。」宋隐儿起身,低头整理了下衣衫,「如果我不听拓跋司功的话呢?」 「首领之令若有违背,视其情况,处鞭刑十至于数百。」宋伦正经地说道。 「他真的会打我?」她倒抽一口气。 「他不打,怎么服众?谁都不许违背部落律法。」 「我出去就是了。」 宋隐儿垂头丧气地走出帐篷,不许自己胡思乱想。横竖日子都要过的,她还是得找出在拓跋司功身边过日子的最好方式…… 总不能整日算计着他和其他妻室的卿卿我我吧! 不!她决定要先到灶房找到立命之处,只要有事可做,知道自己不是废人,她就不会胡思乱想…… 宋隐儿钻出帐篷,冷风扑面而来,让她募得打了个冷战。 她溜回帐篷里头想加件衣裳,赫然发现桌上摆着一件珍贵狐白裘、一双软靴及一张字条—— 穿上。 她换上软靴,果然正是她的尺寸;再将白裘往身上一套,不过才一会儿工夫,身子骨儿便整个暖和起来。 宋隐儿皱起眉头,因为这下子更不知道待会儿该用什么情绪与那家伙相对了。 「宋伦,我想先去见识一下帐篷的灶房。」待在灶房里,她比较容易把事情想清楚。「这里头的人懂汉语吗?」 「首领说部落在宋、夏边境有田地,所以要求所有人都得学会汉语、汉字。况且有几名长老也娶了汉人为妻,部落里八、九成的人都会说汉语。」宋伦说道。 「很好、很好。」 宋隐儿才走了两步,就碰上正从另一旁小型帐篷走出的师采薇与欧阳香。 欧阳香羞涩地点点头,宋隐儿回以她一笑。 师采薇则视若无睹地往前走。 宋隐儿一挑眉,玩心十足地学起师采薇昂起下巴、心高气傲的走路姿态。 欧阳香拿出手绢掩去笑容,宋伦则是籍着咳嗽化去笑声,两人很快地对望了一眼。 「宋姑娘,早安。」几名长老一看宋隐儿全都涌了上来。 「各位长老早!」宋隐儿朗声说道。 「宋姑娘,首领给了您一个大任务。」塔海长老看着她的眼说道。 「什么事?」 「首领要您决定拓跋首领的正妻。」 他这样的举动是在预示他的仁慈还是残忍? 宋隐儿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她握紧拳头,恨不得掐的是拓跋司功的脖子。 「宋姑娘?」长老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 宋隐儿看着这些人,勉强自己挤出笑容。 「我没资格替首领选妻,但若要我选,我当然会选欧阳姑娘,她一看就是旺夫益子之相!」宋隐儿言毕,咬住了舌头,才有法子不哭出声来。「宋伦,我们快走吧!」 她大步往前,努力瞪大双眼,好让沙漠里的风吹干她正好成形的泪。 宋伦跟在她身旁,低声说道:「首领是有苦衷才会不娶您当正室,日后您就会……」 「对,他肯定是有天大的苦衷才会需要娶那么多人。我不想知道!」她努力挤出一个大笑容。 见宋伦点头,宋隐儿钻进一座屋顶正在冒烟且传出烤饼味道的帐篷里,里头有几名妇人正拿着擀面棍站着热炕前,她好奇地凑了上去。 「大娘,这些是什么?」她问。 厨娘们慌乱地看向宋伦,却又因为害怕而不敢开口。 「这位姑娘叫宋隐儿,是首领即将迎娶的……」宋伦停顿了下。「三夫人。」 「我不是拓跋司功的人,我是他高薪请回来的厨娘。」宋隐儿耳朵微红,急忙补上一个灿笑。 厨娘们一听这就是昨晚那名胆敢对首领大呼小叫的姑娘,哪里还敢怠慢。 「小人见过姑娘。」厨娘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你们在做什么东西?」宋隐儿问道。 「这是饷饼,是首领最爱吃的东西。」 「可以教我怎么做吗?我没吃过这种东西。」宋隐儿跃跃欲试地挽起袖子,试试面团的弹性。「这东西水分挺少的,是吧?」 「姑娘说的对。这饷正是因为水分少,所以可以久放不坏,埋在沙底下热热就能吃。首领最爱肉饷,把肉切碎,放点盐和香料,和着一块儿烤。」厨娘们说道。 「听起来很香,我可以吃一块吗?」宋隐儿咽了口口水,引来大伙儿的笑声。 正当宋隐儿赞不绝口地咬着肉饷,和大伙儿和乐融融地东说西聊,师采薇进帐篷里。 「师姑娘,早。」厨娘们唤道。 师采薇不理会所有人,径自板着脸对宋隐儿命令道:「你应当送些点心过去给首领,听说首领从早上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 「这里何时轮到你做主了?」宋隐儿把手里擀面棍往桌上一搁,也没给什么好脸色。 「你是首领的人,照顾他是天经地义之事。」师采薇仗着个儿高,居高临下地儿看着她。 「你也只是他的妾室,凭什么指使老娘?」宋隐儿双手插腰,嗓门一扬,气势顿时大胜。 「至少我懂得分寸,知道妾室该照顾好夫君。不像某人随侍在首领身侧,娘亲还有两名婢女服侍,什么好处都享尽,却是什么都不付出。」师采薇说道。 宋隐儿深吸了口气,想骂人却觉得此举像是妻妾们争宠。她心头一凉,学起拓跋司功看人的冷冷姿态。 第十五章 「我原本做完了这道甜食,就要拿过去给他的,不劳费心。」宋隐儿转身背对着她,继续面对着她揉了一半的面团。 「算你识相。」师采薇走出帐篷,精心描绘的杏脸上扬过一阵得逞笑意。 站在帐篷门外的欧阳香,此时立刻冲到她身旁。 「你为什么要叫她去找首领?我们刚才才听到那边传来可怕的叫声……」欧阳香打了个冷哆嗦。 「那是因为正在刑求大宋士兵。」师采薇早早便和几名长老打好关系,自然知道得多一些。 「那你叫她过去做什么?」欧阳香捂住胸口,惊吓地说道。 「大宋士兵总是我宋人,首领宠爱她,兴许她过去求求情,首领就会放了那些士兵。」师采薇说道。 「喔!」欧阳香皱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第六章】 拓跋司功坐在扎营区北边的帐篷主位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三名被缚紧在的木柱上大宋官兵强盗。 所谓官兵强盗便是借着战争而从无辜百姓身上奸淫掳掠之官兵。他们清晨捉到这三人时,这三人杀了部落里的一户畜牧人家,正坐在尸体上,大啖酒肉…… 「说!你们是如何进来的?」行刑长老拿出匕首割去其中一人面颊上的肉。 那官兵惨叫出声,另外一人吓昏了过去,第三人则是痛哭失声。 「我们见边界无人,想说有机可乘……大人……饶命……」官兵哀声痛叫着。 「你们宋人将我们战俘身上的肉一刀刀地割下来,然后笑着说我们有骨气,死也不投降!你们怎么待我们,我们就怎么回报!」塔海长老冷着眼,再下一刀。 「啊……」官兵痛得昏倒了过去。 拓跋司功淡漠地看着官兵血肉模糊的面孔,对于这样的审问只觉得厌烦。 「出事之处是由赫连长老派人镇守之地,要他尽快调出当时轮值之人,将那人处以鞭刑至死方停,把尸体扔到秃鹰填场。同时,撤去赫连长老职务……」拓跋司功蓦然瞪向帐篷边的娇小人影。 他浓眉一皱,发现了来人是宋隐儿。 「不许进……」 拓跋司功的声未落地,进来的宋隐儿已经看到了帐篷的情况。 她手里的八棱银奁一偏,眼看就要落地。 「小心。」拓跋司功一个箭步向前,在食奁落地前接住了。 宋隐儿脸色惨白地看着眼前血肉模糊的三人。 拓跋司功一看到她神色大变,立刻将她的脸庞压到胸前。 「里头装了什么?大白糕吗?」拓跋司功将银奁搁回她手里,试图转移话题。 宋隐儿看着他唇边的笑意,头皮及背后顿时一阵发麻。 「你……你怎么还有心情说这个?」她摇着头,脸色惨白地后退一步。 拓跋司功单手揽住她的腰,没让她离的太远。 「他们死有余辜。」他说。 「他们和我同为宋人……」 「你是我的人,而他们是什么人都与我无关。」他冷然说道。 「你有没有人性?」她低声说道。 「不多。」拓跋司功利眸一眯,眼里见到她时才会浮现的一丝温情渐渐地消逝。 「我求你放了他们!」宋隐儿把手里八棱食奁往旁边一搁,抓着他的手臂说道。 「不。」他说。 「姑娘救命啊……姑娘救命……」官兵嗅出获救希望,鬼哭神嚎地大叫着。 宋隐儿想回头,却又不敢回头,只能紧盯着拓跋司功。 「你不让我回头,代表你也觉得他们被折磨得很惨;既是如此,为何不放过他们?」她的指尖陷入他的手臂,声音颤抖地说道。 「我不认为他们模样有何不对,我不过是不想你觉得不舒服。」他抿起唇,不喜欢她为别人如此情绪浮动。 「你如果真的在乎我的感觉,那就放了他们吧!」宋隐儿乞求地望着拓跋司功。 拓跋司功不语,冷冷地看着她小脸上的焦急。 「首领,万万不可!他们杀了我们部落的人,岂可轻易饶恕!」长老们大声说道。 「冤冤相报何时了。」宋隐儿看向长老们,焦急地提高了音量。 「拓跋部落之事,何时轮到你插嘴!」塔海长老大喝一声,目光紧盯着首领。 拓跋司功面无表情地握住她的腰,不由分说地将她拖出帐外。 「看紧她。」 拓跋司功向宋伦交代完,看到她眼眶滑出的那颗泪水,他胸口一窒,却仍大步走向帐内,站到官兵强盗面前。 他的寒眸瞪着他们,瞪到他们全都瑟缩起身子,颤抖得连话都说不出口。 这些家伙该死至极,竟敢让宋隐儿难过! 「大人饶命啊……」 在官兵再度开口求饶时,拓跋司功抽起挂在一旁的长剑。 在所有人还没看清楚拓跋司功是如何出手前,那三名官兵已经被长剑割断咽喉,当场毙命。 「首领慈悲,赏了他们一个痛快。」长老们欢呼之后,大声说道:「尸体该怎么处置?」 「拿去喂秃鹰。」拓跋司功说道。 站在帐外的宋隐儿听见他们的谈话,她捂住唇,忍住呕吐的冲动,转身拼命地往外狂奔。 她不想留在这里,她没法子留在一个杀人凶手旁边! 这般好心肠的女子拿来祭天,必能拥有最多的能量,也省得你为她牵肠挂肚。他体内的魔性说道。 拓跋司功握紧拳头,牙根一咬,忿忿甩去脑中的念头。 「拔营回府。」拓跋司功对宋伦说道。 「宋姑娘呢?」宋伦连忙问道。 「我会带她回府。」拓跋司功命人牵来他的黑驹,一跃而上,朝着她的背影飞奔而去。 他厌倦这样的追逐,厌倦这样为她提心吊胆的感觉,若她仍是没法子习惯这样的他,那他只好—— 放弃她! 当宋隐儿被拓跋司功的快马追上,被强抱到他身前时,她把自己卷成一圈,再也无法如同以前一样安逸地靠在他胸前。 她的眼瞪着他,她的身子抗拒着他,她僵直地任由他搂着,根本不愿开口。 「他们三个是不可能活着离开那里的,他们杀死部落男子,还在他们尸体边奸淫妇女,他们若是不死,部落之人难泄心头之恨。」拓跋司功的话从她耳边拂过。 她打了个冷颤,却依然没有回应。 「他们原本的死法,是身上的肉被一块块割下来凌虐而死!」他提高话调,瞪着身前木头人儿一样的她,「去年我们和宋人打仗,宋军大败,你们将军为了跟朝廷报功,杀了西夏数百名老弱妇孺当成军俘,你们的人不比我们仁慈!」 「我不想听了,放我下来。」宋隐儿怒视着他,大声地说道。 拓跋司功停下马匹,她想也不想地便跳下马,整个人狼狈地摔在沙漠地上,滚了几圈,弄了一身土尘,痛得她皱起眉。 宋隐儿勉强自己站直身子,仰头注视着他淡漠的神情,她哽咽地说道:「我不是要跟你比较哪一方的手段残忍,我只是难受这些事一再地发生……他们做错事该受到惩罚,但是一定要那样折磨人吗?」 「长老只是把他们加诸在我们族人身上的痛苦,还到他们身上罢了。」他说。 「为什么你对人命可以如此不在乎?」 她认真的眼神让他捏紧缰绳,别过头看向远方沙尘尽头。 「我没有人性。」他沉声说道。 第十六章 「你不是没人性,你在乎我。」宋隐儿走进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要他看着她。「如果你在乎我,为什么不能在乎其他人?如果今天被伤害的人是我……」 拓跋司功脸色顿时一沉,黑眸闪过杀气,从齿缝里并处话来。 「我会让他们生不如死。」他说。 「我的命和别人的命一样都是命……」她从他脸上看出他的不以为然,她急得直跺脚,一把甩开他的手。「可恶,你这样是要老娘怎么办!我没法子个一个视人命如草菅的人在一起。」 「我在乎我在乎的人,这样还不够吗?」他粗声吼道,轰得她头皮发麻。 她后退一步,低声说道:「你没有人性。」 「你再说一次我没有人性试试看!」拓跋司功在瞬间一跃下马,双手牢扣住她的肩膀。 宋隐儿闻到他身上香囊散出强烈香气,她故意屏住气息不去闻。 他若有一丁点人性,撇开他视人命如无物不说,他至少该体会她因为他的三妻四妾而难过的心情。 「说啊!」他神态阴霾得像头随时会伤人的巨兽。 「对,你没有人性。」她说,鼻尖却是一酸。 拓跋司功的大掌使劲地掐入她的臂膀里,看着她吃痛的神情,他却不愿松手—— 他要她和他一样痛苦! 「如果你和其他人一样这么认为的话,那么你和他们也没有差别。」他的声音冷得像从地狱里来的一般。「你想当厨娘,那么你日后再我府里的行住坐卧就该像个厨娘,听到了吗?」 「老娘耳朵没聋,听得一清二楚。厨娘正合我意,我天生就是吃苦耐劳的命!」宋隐儿忿忿擦去脸上的泪水,咬牙忍住肩膀像是要被拆卸下来的痛苦,怎么样也不喊一声痛。 她知道他为何要对她残忍,可她的心又何尝不难过? 他如果真要三妻四妾,就不该对她那么特别,让她对他……爱上了啊! 拓跋司功看这着她小脸上的固执,他将她往后一推,只想让她对他求饶。 「你最好期待你娘有法子和你一样吃苦耐劳。」他冷笑地说道。 「你是什么意思?」 「我看过你爹开给你娘的药单,那些药或者能压抑她的心痛,但那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她早晚会因为药材里的虾蟆毒慢性死亡,最多再活两个月吧!」他捏住她的下颚,黑冰冷眼直盯入她的眼里。「你爹又比我有人性吗?」 「住口!」宋隐儿气急败坏地甩了他一巴掌。 「大胆!」拓跋司功眼里喷出怒火,扬手也要给她一巴掌。 当大掌正要击中她的脸庞时,他看到她眼里的痛苦。 拓跋司功遽然收手,胸口恰似被泼上一桶热油,他怒目一瞪,从胸口里爆出一声巨吼。 他的叫声是如此惊天动地,逼得她不得不捣住耳朵,蹲到地上缩成一圈。 老天为何给了她这样的命运?为什么她就连自己的亲爹都不能相信? 拓跋司功瞪着她卷曲蹲在地上的颤抖模样,一阵无助闪过他的眼里。 为什么无论他怎么对她都不对?她总是把任何人放在他的前面,把他待她若珍宝的心弃之如敝屐,她甚至不许他批评她那没良心的爹?她甚至和旁人一样怕了他! 她瑟瑟发抖的样子让他用力捶了下胸口,想赶走里头的痛苦。 可他究竟痛什么呢?不过是—— 她终于也怕了他罢了! 人性有什么好,只是让他感觉到痛苦罢了! 拓跋司功后退一步,暂时放弃了与体内魔性的挣扎,让冷意钻入他的四肢百骸,寒声说道:「你早该怕我的。谁都该怕我,你也不会是例外。」 如果她早怕了他,他们之间不会走到这一步。 宋隐儿抬头看他铜铸般的刚硬脸庞—— 拓跋司功一跃而上马匹,面无表情地睨看了她一眼后,马缰一拉,扬长而去。 宋隐儿看着他消失在沙漠的另一端,震惊得没有法子移动。 他……他就这样……把她扔在这里,任她自生自灭?只因她说他没有人性? 冷风砂砾迎面吹来,她抱住双臂,两行清泪在瞬间滑下眼眶。 都说最毒妇人心,可待她最无情的人,却全都是男人。 宋隐儿的眼泪没有流太久,因为她想起需要她照顾的娘,她娘已经够苦命了。她无论如何都要守着她娘到最后一刻。 宋隐儿强迫自己起身,一步一步地在分不清楚东南西北的沙漠里前进着…… 一个时辰后,骑马而来的宋伦,找到了被冻得四肢僵硬,双足已经磨破皮渗出血丝的宋隐儿。 他将她抱上马匹,见她神色坚定,只说希望能尽快回到母亲身边;至于其他的事,她一句话也没有问。 如果拓跋司功以为宋隐儿会因为环境不佳而回头乞求他,那么他是大错特错了。 对宋隐儿而言,她从小和仆佣们一起长大,吃的最多就是一个「苦」字! 况且,这座雄伟如同皇室一般的拓跋府里,下人每日都有三餐可吃,待遇较之她之前在宋家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西夏气候酷寒,每下一场雪,便要严寒几分之外,这样的日子,她是过得下去的。 只是,她吃得了苦,她娘的身体状况却是每况愈下。 宋隐儿不愿相信拓跋司功所说的话,只是她也没法子找大夫来证实。她手边有的一些银两,早在她跟了拓跋司功回到西夏时,便请他差人送去给李玉娘了。 她考虑过卖掉拓跋司功送给她的狐白裘,但是她不知道有谁敢带着她出去贩卖。这半个多月来,除了宋伦之外,所有人见着她,都像见了疫病一般。 拓跋司功就更不用提了,他对她,是真的狠下心不闻不问了。 事实上,宋隐儿并没有那么多时间想到他,因为她该做的事情多不胜数。 府里的仆人认定她是得罪首领的罪人,所做食物也必然不洁净,是故她虽空有一身手艺,却不被允许参与灶房的膳食制作。 他们交给她做的,都是灶房基本的粗重工作——劈柴生火、提水洗米、磨麦打浆…… 宋隐儿的肌肤因为严寒而冻伤,整张脸颊、手掌全都红肿发痛;但只要它们不要痛到让她睡不着,那她就可以忍。 「娘,你多少喝点粥吧!」这一日,宋隐儿趁着难得的休息时间,溜回房里,看看她娘的状况。 「我多吃些你爹给的药就好了。」秦秋莲躲在先前拓跋司功送给她的狐裘里,全身不停颤抖着。 「娘,爹说那药一天吃上三回即可。」宋隐儿香气拓跋司功的话,不由得出声阻止。「况且,你只吃药不吃饭,身体怎么回好?今儿个外头出了一点太阳,我带你出去走走,可好?」 宋隐儿笑着扶起她娘。 秦秋莲不理她,几回伸手想拿药,宋隐儿不愿意。 「药拿来!」平时懦弱的秦秋莲因为拿不到药而大动肝火,怒瞪着女儿。 「你喝几口粥,我就把药拿给你。」宋隐儿舀了一勺说道。 「我的头疼、胸口痛,全身都难过,你这个不孝女……」秦秋莲哀叫哭喊着推开宋隐儿的手。 「啊!」粥食整碗撒倒在宋隐儿手臂上。 宋隐儿看着脏污的衣衫,只能庆幸,这粥早已冷凉,否则她身上怕不再多几个伤口吗? 第十七章 「……娘不是故意……」秦秋莲把自己缩到榻边,搂着被子嘤嘤啜泣着。 「我再去添一碗粥,你喝完才吃药,好吗?」宋隐儿硬挤出笑脸说道。 好不容易,秦秋莲喝完半碗粥,骨瘦如柴的手腕紧抓着丸药,迫不及待地咽下。 宋隐儿安置娘躺下之后,她换了件衣裳,收拾好房间后,走出房门。 久违的阳光照在她青白小脸上,映出她眼底的熠熠泪光。 宋隐儿坐在石头上,拿出一块干冷的饷饼咬了两口,听见远处传来的琴声。 那是师采薇的琴声吧!精准却没有感情,就如同弹奏着一般,这样的女人最适合拓跋司功那种冷血无情的家伙。 宋隐儿想起他那对曾经只对她含笑的双眸,一口饷饼哽在胸口,用力咽了好几下才吞下去。 她当时说他没有人性,是否太过直言呢?西夏人民生性强悍,拓跋司功若不是以强势手腕治理,如何能镇压得住那些年纪足以当他祖父的长老呢? 她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情,就可以继续专享他对她的专宠啊!那样总强过她如今英雄无用武之地,每一天都过得漫长无比来得好吧! 「去他奶奶的熊!若是老娘有法子那样是非不分,我就不叫宋隐儿!」宋隐儿诅咒了一声,大口咬了一块饷饼。把它们当成拓跋司功一样地咬着。 「宋姑娘。」宋伦上前看着两颊被冻得通红,脸蛋也瘦得只剩一对大眼的她。 「宋伦,你的伤寒好点儿了吗?」宋隐儿笑着站起身。 「好多了,多谢宋姑娘昨天熬得姜汤。」 「举手之劳而已。对了,今儿个清晨,府里闹哄哄的,究竟发生什么事情?我问过灶房里的大婶们,可没人愿意跟我说话。」她一耸肩,无奈地说道。 「昨晚一名归顺大宋的西夏商人假意来劝降,目的却是为了要偷取首领大印,准备假造首领通宋的文件,好让西夏内部混乱,没想到被首领抓个正着。 「后来呢?」 「他死了。」宋伦淡淡地说道。 宋隐儿打了个冷颤。「你们这里没有王法吗?人命怎能如此草率对待?」 「在我们部落里,首领没有无所不能,他不开心。」宋伦一急,脸上几道伤疤随之扭曲,更显得骇人。 「他一天到晚处死人,会开心才有问题。」宋隐儿咕哝道。 「如果不是首领,他们会死得更痛苦。」宋伦急忙地解释道:「首领不开心是因为你。」 宋隐儿点头,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非常好,因为老娘也因为他而非常不开心。」她大笑出声,到了西夏之后就数现在心情最好。 「你可以送东西给首领吃。」宋伦抓抓剃光的前额,只想得到这个方法。 「你是要我跟他求和?」 「他最近吃得很少。」 宋隐儿不语,因为这事她已经听灶房的人说过很多回了。 她们说首领近来胃口很差,除了汤之外,其他餐食几乎都退了回来。长老们说,首领要是再不吃东西,就要责罚厨娘了。 老实说,她偷看了几次拓跋司功退回来的餐盒,除了空的汤钵和些许青菜被拨动了之外,其他东西几乎都是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她告诉自己,她不是关心他,她只是技痒,不想浪费一身的好本事。 「首领如果身体不好,对姑娘完全没有好处,那天也是首领默许我到沙漠里救姑娘的……」 「宋伦,你现在是在威胁我?」宋隐儿鼓起腮帮子瞪着宋伦。 宋伦手忙脚乱地摇手。「首领若是不在了,就没人能保护姑娘了。」 宋隐儿红着眼眶,笑着说道:「宋伦,你人真好,比我亲生哥哥还好。」 「宋隐儿,你躲到哪里逍遥了,还不快出来做事!」 灶房里管事厨娘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 「我在这里。」宋隐儿扬声大喊,对宋伦点点头,暗示他离开。 宋伦一个闪身,转入一条林间小径。 「六王爷勒尼则到府里拜会首领,总管怕婢女不够,要我从灶房里多挑两个年轻女子帮忙端菜上去伺候。」管事厨娘说道。 宋隐儿一听有机会见到拓跋司功,心里当下便忐忑了起来。 「首领不会想见到我。」她低声说道。 「要不是我正巧派了两名婢女出去买东西,我也不会找你出去。而且,首领从不看这些婢女的,你只要安分地低头站在最后面,别找麻烦就是了。」管事厨娘大声说完,瞪了她一眼。「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到灶房里候命?」 宋隐儿点头,跟在管事厨娘身后往前走,脚步却不知何故突然变得轻快了起来…… 【第七章】 宋隐儿一走进帐蓬,便瞧见了拓跋司功—— 他坐在披着兽皮的主座之上,听着一个剃光前额发、蓄着西夏长辫的王爷说话。 拓跋司功的后方坐着欧阳香与师采薇,前者低头吃东西,后者则坐得直挺,冰亮目光直视着下方,很有当家主母气势。 只敢瞧拓跋司功一眼的宋隐儿,垂眸走在婢仆最后方,只觉得身为五百户的部落首领的他,坐拥着财富及妻妾,俨然就是个高不可攀的君王。 宋隐儿在远处宴席上放下金碟、玉盅,转身就要离去。 拓跋司功原本不该看到她的,可他在看见婢女送上的白糕时,他突然抬头—— 他瞧见她瘦削的侧脸,瞧见她一脸憔悴,瞧见她连看都不敢看他的落寞姿态。 他的胸口像被狠砍一刀,他张口喘气,听见自己说道:「谁准她进来的?」他冷颜看向总管。 宋隐儿蓦地抬头,双眸对上他黑洞般的双眼。 谁也没移开目光。 「大胆,小小婢女也敢直视首领!」总管气急败坏地夺下宋隐儿手里的餐盘,直接将她揪到后头。「还不快点出去……」 宋隐儿手腕上的冻伤被总管这么一扯,痛得她用力咬住唇,免得痛哭出声。 拓跋司功看着她隐忍痛苦,整个身体里开始涨满了莫名的怒气,恨不得将总管乱刀砍死。 「这道点心是哪个厨娘做的?」原本正兴致勃勃吃着糕饼的勒尼则王爷,此时突然开口以西夏语问道。 总管一见王爷皱起眉,立刻找来站在门外的管事厨娘询问。 「是她……是她……」管事厨娘怕惹祸,直接指向宋隐儿。 宋隐儿看着管事厨娘,也不出声反驳——这白糕是她之前教管事厨娘做的,并非她亲手所制。 拓跋司功看着餐桌上那块切成方形的白糕,知道这不是宋隐儿所为。她压的白糕整齐如玉带,却又软如绵,切片薄如纸,不是寻常人做得出来的手艺。 「做得好!快快过来!本王有赏!」勒尼则一拍桌子,拊掌叫好。 「还不快去领赏。」总管催促宋隐儿上前。 宋隐儿走到王爷身边,低声用不熟练的西夏语说道:「谢王爷。」 「我还以为美人都坐在首领旁边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可惜清瘦了点!」勒尼则将她上下打量过一会儿,觉得她一对黠亮大眼有别于其他女子,看来颇是讨喜。「不知道首领从何找到这样的美人,我拿二十头骆驼跟你换。」「」 「不换。」拓跋司功说道。 「五十头。」 「不换。」宋隐儿隐约懂了意思,脱口说道。 第十八章 「一个小小仆婢也敢自抬身价!」勒尼则眯起眼,眼里却闪过一丝兴味。 「我只是一名奴婢,不值得你出价。」宋隐儿防备地后退一步,不喜被对方邪淫目光盯住。 「知道自己是贱婢,还不快过来替本王倒酒。」勒尼则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宋隐儿一吃痛,反掌便扣住对方手腕,往外一推。 「大胆奴婢,竟敢对本王出手!」 勒尼则重重甩她一个巴掌,宋隐儿被打得后退两步,整个人重跌在地上。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拓跋司功坐在高台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宋隐儿。 师采薇眼里拂过一丝冷笑,欧阳香则是不安地咬着唇,生怕宋隐儿有什么差错。 宋隐儿受冻的僵硬身子这一摔,疼得像是被人分筋错骨一样,可生平最恨被人无礼对待的她,当下咬着牙强迫自己起身。 「你凭什么打人?你是供我吃穿,还是我的什么人?」她瞪着王爷,大声地用汉语说道。 「我就算打死你,也不会有人吭一口气,一个女人还不如一头骆驼!」也懂汉语的勒尼则怒而上前,转而用汉语说道,举手又想甩她巴掌。 宋隐儿闪开了这一记攻击,不客气地回嘴道:「女人不如骆驼?你娘听到你说这些话,一定很伤心。」 「本王的娘岂可和你这种贱民相提并论!」勒尼则毕竟练过武,又是男人,一把抓住宋隐儿的头发,强拽她的头去撞墙壁。 宋隐儿这些日子睡少、吃少,原就不甚强健,一时竟施不出力反抗,整个人狠狠撞上墙面,痛到她瘫软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 宋隐儿并未立刻睁开眼,因为不想面对这厅堂里无人出手相助的冷漠。 她咽下唇里的血腥味,等着一阵头昏眼花过去后,这才扬眸瞪着王爷,还试图想开口。 「你这个——」混账东西! 「宋伦,把那个让王爷生气的家伙拖下去。」拓跋司功大掌一挥,冷冷地打断她的话。 宋伦看了下首领的上扬手势,心里顿时松了口气。他跟着首领出生入死,两人间有着只有彼此才知道的手势。 「我要带这娘儿们回去管教。」勒尼则双眼发亮地嚷嚷着,出手又想抓回宋隐儿。 宋伦挡在宋隐儿面前,巨人般的身影将她完全遮住。 「我拓跋部落的人由我们自己管教。」拓跋司功冷冷说道,目光如冰地看着勒尼则。 「这……」勒尼则的酒意瞬间清醒了不少,这才想起自己此回是来寻求拓跋司功的支持,好登上院主的位置,现在却在人家地盘撒起野。 「姑娘,我们走吧!」宋伦扶起宋隐儿往门口走去。 宋隐儿目光漠然地看着前方,从头到尾都没再看拓跋司功一眼。 泪水虽在眼眶里打转着,但她挺直背脊,直到走出大门,才让眼泪滑了下来。 而她旋即双膝一软,昏厥了过去。 宋隐儿不知道自己此时身在何处,只知道她已经很久没有觉得如此温暖过,于是不愿醒来,更加往被褥里钻去。 睡梦间,她依稀听见了娘和宋伦的声音。 「她不该跟王爷顶嘴,王爷以虐待年轻婢仆闻名,反抗得越历害,他越兴奋。」宋伦说道。 「她就是反骨啊……也不想想我们是什么身分……早该服从首领……也不会落得……」秦秋莲捂着嘴猛咳起来。 「我们出去让宋姑娘好好休息吧!」 是啊!她要好好休息……最好睡得人事不醒,这样就什么事都有用管了,也不用去理会拓跋司功的无情有多让她伤心。 「……混账东西。」宋隐儿呢喃了一声,又继续沉入睡梦之间。 拓跋司功站在榻边看着她双掌缩在胸前,身子蜷成一团的可怜兮兮模样。 她红肿的双颊及伤痕累累的手掌都被仔细地上了药,不过大夫说她头上那一下撞得不轻,要她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这女人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不过那对眼睛还是一样地充满生气。 拓跋司功伸掌覆住她的眼,想攫取一些她的活力…… 宋隐儿才被冰掌覆住双眼,她身子一震,立刻睁开眼,对上他像黑洞似的双眼。 他方才的漠然像箭似地刺得她惊坐起身。 「你……」一阵天昏地暗朝她袭来,让她摇晃了下。 他扣住她的手腕,拇指正对着她的劳功穴。 宋隐儿瞪着他冷然脸庞,感觉到有一股暖流正从他指尖进入他的体内,她体内那股欲呕的不适则在瞬间化去。 「你会内功。」她惊讶地看着他。 拓跋司功收回手,却没有移开目光。 「你……」她咬住唇,终究还是脱口问道:「来这里做什么?」 「这府里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吗?况且,这里是我的房间。」他说。 宋隐儿抬头一看—— 她正躺在一座铺满毛皮的黑楦大榻里,四周用铜盆烧着炭火,四壁皆披满了价值百两金的白骆驼壁毡。 「那么,我走。」她侧过身想下榻。 他握住她的下颚,定定看着她的眼。「被打成这样还不服输,不求我保护,你究竟在坚持什么?」 「方才在厅堂上对我不闻不问,现在又何必对我说这种话……」她昂起下颚,不想认输。 「我当时若袒护你,便是当面给勒尼则难堪,我是部落首领,凡事原本就该以部落为上。」 他已经与和勒尼则敌对的三王爷联络上,表示拓跋部落将全力支持他成为院主;并将部落探子多年来所收集关于所有六王爷勒尼则的丑事凭据全交了出去,想必勒尼则在这个月便会被撤去王爷头衔。 「你不用对我解释这些。」她知道他的处境不可能随心所欲,也越来越能理解这一切,但她就是放不下姿态。 「但你想知道,不是吗?」拓跋司功的指尖滑过她红肿的双颊。 「我……」她握住他冰凉的手,想说些什么,担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却让她先红了眼眶。「我的脸好痛。」 他浓眉一皱,立刻从袖间拿出一只玉盒。 宋隐儿偷偷吸了一口他身上香囊飘出的香味,耳朵不由得泛红了。 拓跋司功打开玉盒,抹了一些凝露到她的脸上。 她烧灼的脸颊立刻感到冰雪般凉意,针般的刺痛感也旋即减退了一些。 「这到底是什么?」她好奇地问道。 「高山雪蛤及冰莲提炼出来的冷玉膏。」他顺手将她颊边的发丝拨到耳后,锁着她的眼说道:「我明日要上战场。」 宋隐儿倒抽一口气,双手旋即揪住他的衣襟。 「你为什么要上战场?」她双唇颤抖地说道。 拓跋司功看着她脸上的着急,心头滑过一阵快慰。他要的就是她这样的关心,即便她的关心会让他冷寒的胸腔似火焚烧,他也甘之如饴。 「西夏全民皆兵士,只要一有事,各部落便要派人出战,这回,皇上将特别征召我出战,以振士气。」他搂着她的腰,将她拉到身前。 「你……你会在最前线吗?还是只要做做样子站在后方就可以?」担心让她忘记了抗拒,她整个人窝到他的胸前,不安地抱着他的手臂。 「军队中最强的戍卫军是由我训练的,我当然要身先士卒。」他抚着她的发,却闻到自己身上香囊的味道。 第十九章 那微冷的薄荷冰片和琥珀的苦味让他勾起唇,低眸睨看着她。 「我不想你去。」宋隐儿墓地搂住他的颈子,把脸埋入他的肩颈处。 「我一定得去。」拓跋司功抬起她的下颚,沉声命令道:「求我先安置好你!你该知道上战场必有死伤。」 「你会平安回来的。」她捧住他的脸颊,指尖竟比他的脸庞还冰冻几分。 他握着她的手贴到唇边吻着、吮着、咬着,直到她苍白双颊多了几分血色。 「若我没有回来呢?你就继续当你的厨娘,不顾你娘的死活?她若以大量人参补气,还可以再拖三个月。」他问。 「三个月……」她痛苦地喘着气,知道她若越早开口,她娘就可以少受一点苦。 「人命不过是一眨眼之事,三个月也够你好好孝顺她了。」他说。 宋隐儿看着他,不懂男人为何可以将别人生命视若无物,但对她却是百般在乎?她把脸整个埋到他的胸前,只希望时间就在这刻停留,他不用上战场,而她什么答案也不必给。 「求我。」他的大掌在她肩上使劲一捏。 她抬头瞅着他,低声说道:「我不求你,我只想要你答应我——你会平安回来。」 拓跋司功望着她凝望的眼神,他重重地吻住了她的唇,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这一夜,两人紧紧相偎着,不曾有片刻分离,直到天明他披了战甲,走出房间,两人的手才被迫分开…… 拓跋司功出战之后,宋隐儿每天都听见旁人谈论他的战功。她因而知道由于和宋人的战事吃紧,而他是部落中最善战的首领,所以才会被征召至前线。 只是,当旁人传诵着拓跋司功英明神武的事绩时,她总是想到他的杀人如麻,让她感到害怕。 于是,她为那些被他杀死的人祈祷,直到她想起战场上的他若不杀人,被杀的人可能杀他之后,她才开始祈祷战事快点结束。 这一日,身子已经完全痊愈的宋隐儿,因为在拓跋司功的厢房待得实在太无聊,决定溜进灶房。 厨娘们一看到宋隐儿进来,全都肃立站好。 至于那个间接害了宋隐儿受伤的管事厨娘,此时根本连头也不敢抬。 谁能料得到宋隐儿竟然会再度受宠,而且还是史无前例地住进首领的厢房,享用唯有首领夫人才会享有的尊贵,行住坐卧都有专人打理不谈,听说首领原本还打算将宋伦也留在宋隐儿身边的。 受宠至此,还有谁敢对宋隐儿无礼! 宋隐儿看着眼前一标戒慎恐惧的厨娘,她一挑眉,玩兴大起地重重拍了下桌子。 「大家听好了!」 厨娘们吓了一大跳,个个脸色惨白地看着她。 「我不是那种会暗中记仇的人,不会因为你们当时待我的态度便找你们麻烦;如果对我心有歉疚,以后对待新人仆役便请你们多些包容,就是这样了。」宋隐儿走到管事厨娘身边拍了下她的肩膀。「咱们开始干活吧!」 「您现在的身分,不适合待在灶房啊!」管事厨娘双唇颤抖地说道。 「我就爱做这些玩意儿。」见所有人还是一脸紧张,她只好抬出拓跋司功的名号。「况且,首领也喜欢我亲手做的料理,我想多试些新玩意儿,等他回府时,好为他庆祝一番。」 「姑娘说得对啊!姑娘今天想做些什么……」 「你们那个饷很可口,若是把融化的糖涂在上头,烤好之后应该也是甜蜜可口,妙不可言啊!」宋隐儿套上厨房工作长衫,一旦开始制作甜点,整个人便很快地忘记其他事情。 只是,她才在这里待了半个时辰,总管便走进灶房,陪着笑脸对她说道:「宋姑娘,外头有人找你,说是你的师父呢!」 「我师父?!」宋隐儿放下杆面棍,连工作长衫都没脱,便像鸟儿一样飞奔了出去。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门口,发现门口站的人竟然真的是她的师父郭陀! 郭陀牵着一匹马,双臂交握在胸前,横眉竖目地瞪着守在门口的西夏卫护。 「师父!师父!」宋隐儿冲到师父面前,拉着他的手又叫又跳地说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师父等不到你接我享清福,自个儿先来了。如今站在这里,才知道你嫁了个了不得的人。」郭陀冷笑一声,瞪了一眼雄伟的拓跋府。 宋隐儿因为看到师父太开心,完全没注意到他眼里的恨意。 「师父一路走来冻着了吗?现在饿不饿?要不要进来尝尝我新做的点心,那东西名叫饷……」她扯着师父的手臂一径嚷嚷着,可他仍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 「去什么去!老子的妻子在边界被西夏所杀害,我和他们势不两立。」郭陀朝门口唾了口口水。 「师父这一路可好?」宋隐儿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只得陪着笑脸。 「国仇家恨未报,西夏正在与我大宋争战,我怎么可能好!」郭陀没好气地拉过宋隐儿的手。「退一步说话。」 「大胆宋人,竟然对宋姑娘无礼。」门口两名护卫随之跟着上前,大声地拉道。 「反了、反了!我同自己徒儿说几句话,还要经过西夏畜牲允许吗?」郭陀吹胡子瞪眼地看着他们,出手主要和护卫较量。 宋隐儿连忙挡在他们中间。 「两位大哥,这是我的师父,我同他到前方林子里走走,不打紧的。」宋隐儿说道。 「叫什么大哥!分明就是西夏畜牲……」 「师父。」宋隐儿拉着师父就往树林里走,压低声音说道:「你别动怒,他们只是奉命行事。」 「莫非那个男人要他们监视你,怕你逃走?」郭陀试探性地问道。 「他对我很好。」她毫不犹豫地说道。 郭陀脸上闪过一阵失望,很快地板起脸斥喝着她。 「待你很好的那个男人,此时正在战场上杀我大宋士兵、喝我大宋人的血。你现在站在哪一边?」 「我站在希望永远不要再有战事这一边。」她低声说道。 「西夏番国侵略野心一日不停,我大宋便一日不能与之善罢干休!」 「宋人是人,西夏人也是人,为何要因为上位者的野心而死伤无数呢?」 郭陀看着宋隐儿脸上的忧伤,他愣了一下,继而怒声说道:「你身为大宋子女,竟然敢为西夏畜牲说话!」 「我们不谈那些吧!师父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她强行打起精神,笑着问道。 郭陀默然地看了她一会儿,继而朝她招招手。 宋隐儿朝师父跨近一步。 「为了这个。」 郭陀一掌劈向她的颈后。 宋隐儿瞪大眼,瞬间昏厥了过去。 「你休怪师父无情,国仇家恨当前,男女情爱原本就该弃之一旁。你冰雪聪明,一定可以理解的。」郭陀沉重地说道。 他是到西夏找她时,遇见大宋军队,意外地知道她嫁的人拓跋司功竟然是这回宋、夏战争的西夏主帅;而传闻中她显然深受宠爱,所以才会毛遂自荐向军师提出这个主意的。 他想,拓跋司功既然在乎她,就一定会让她全身而退的! 郭陀很快地抱起她上马,在护卫尚未发现异状之前,从树林另一旁飞奔而出,一路朝着大宋军队扎营之处飞奔而去。 第二十章 对拓跋司功而言,在战场上杀人不过就是人头落地。敌人恐惧的眼神,士兵死前的呻吟,人命死于他手下的罪恶全与他无关。 他一身黑色铁制战甲护住头面四肢,因为他明白若是伤了自己,他的身体便会开始自愈,而他体内的魔性就会随之增长一人。 到时候,他会连西夏同胞的死亡都觉得死不足惜;到时候,宋隐儿会再度用那种痛心疾首的目光看着他…… 他不喜欢那样! 所以,这一场战役,他只想速战速决,他与手下将领排演过冲锋陷阵路线之后,杀人还未杀到挺胸发麻,便已经轻易地捉到宋朝的副将,等着对方举白旗投降。 「拓跋司功,我们要和你进行交易,换回我们的副将。」宋朝的叫阵手大声说道。 「不换。」拓跋司功的目光透过黑色铁铸面具,依旧冷得让人不寒而栗。 「等你看清楚来人再说吧!」叫阵手回头看向文官出身的文将军。 文将军双手使劲地拽着一个头上套了布袋的女子,女子发出一声模糊呻吟,显然是嘴里被塞了布团。 拓跋司功一听到那声呻吟,便知道那是—— 宋隐儿! 文将军扯下宋隐儿的头套,露出她被冻成青白的脸庞。 宋隐儿牙齿打颤地看向前方,两军对峙间,一眼就认出了拓跋司功—— 他穿了一身密不透风的黑色战甲,可那气势骗不了人。 「这可是你最心爱的侍妾宋隐儿?你忍心让她死在这里?还是要我们把她送至军营为妓,让她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文将军命叫阵手说道。 「这就是你们汉人的礼法?拿手无寸铁的女人当成威胁?」拓跋司功面无表情地说道。 「她是你这个西夏人的妻妾,不是我宋人!」文将军苍白脸孔气得通红。 「我身为宋人,为你这种只敢欺负妇孺的将领感到羞愧!」宋隐儿用不屑眼神瞪了将军一眼,并用模糊不清的语气说道,目光旋即对上站在将军身后的师父。 她心里难受,眼眶一红地别开了眼。 郭陀低下头,不敢再看她,只在内心祈祷拓跋司功快快换了她回去。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些什么国仇家恨!」文将军瞪她一眼,取来一把长剑压在她的颈间。「拓跋司功,你换是不换?」 拓跋司功拔下头盔,一对冷厉如鬼的黑眸才这么朝文将军一望,对方便脸色苍白地拉着宋隐儿后退两步。 「我数到十,你若不放了副将,我便当场宰了她。」文将军再命叫阵手说道。 「这就是我的回答——」 宋隐儿看着拓跋司功扬起手里的长刀,割向宋朝副将的颈子。 那名副将连叫都没来得及叫,颈间鲜血似骤雨地喷洒而出。 西夏人大声叫好。 宋隐儿双膝一软,整个人跪在地上。 大宋文将军突然大声说道:「你、你、你……你别过来!」 宋隐儿抬头,看着拓跋司功手持大刀,朝着她狂奔而至。 拓跋司功在笑,但那笑邪魅似鬼,加上他的青白脸庞和黑洞般的冷眸,让他活像是从阴间走来的死者。 他完全无惧于生死,手里的刀则像是洪水,席卷之处,任何胆敢阻挡他的人全都断手缺臂地倒了下去。 「你……你别过来!否则我杀了她……」大宋文将军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转头看着献计的郭陀。 「我不会让你杀死她的。」拓跋司功再朝宋隐儿跨进一步。 「该死的番人——」郭陀举起长剑,往拓跋司功的脑门一送。 「不!」宋隐儿挣脱开了文将军的箝制,奋力一跃向前,撞开师父手里的剑。 但,她却没能避开文将军手忙脚乱补上的那一剑,那剑—— 从她身后笔直地穿透到她的胸前。 宋隐儿低头看着胸前汩汩冒出鲜血的大洞,她痛到只剩下力气,抬眸寻找拓跋司功。 拓跋司功有力的臂膀抱住她,她听见他痛苦的狂吼,呼吸到他身上香囊的香气,她张开口,鲜血与话同时吐出。 「你要平安……」话未说完,她已在他怀里断气。 拓跋司功不能置信地,瞪着毫无气息的她。 「啊!」 他在瞬间大吼出声,沙漠也在同时刮起阵阵黑色焚风,所有人都被沙子刺得睁不开眼睛。 因此,没人看到拓跋司功双眼射出银白色光芒,没人看到他体内一股白色的光钻入她体内,没人看到他像是被剜心挖肺一样的痛苦神情,没人看到他因为知道救了她这回之后,可能从此人性全无的痛心眼神,没人看到他眼角流下的泪及他更加冷硬的眼神…… 沙漠风暴过去之后,拓跋司功抱着宋隐儿走回西夏阵营。 宋军没人能阻止他的前进—— 因为那些人在出手的瞬间,便已经成为尸体。 【第八章】 宋隐儿没想到自己居然活了下来。 所有人都说是首领救了她,可当她追问首领是如何救了她时,他们却又都说不出答案。 她知道这其中必有古怪,因为那一刀明明插在她的胸口,她原本应该要死去的,但现在身上却连伤口都没有。 只是,她此时实在无心顾及那么多,她甚至连师父后来的消息也不想再过问;因为拓跋司功自从救她离开战场之后,已经连续呕血七日,如今虽已不再呕血,却仍是毫无知觉,浑身似冰地躺在榻上。 大夫们替拓跋司功诊过脉,都说他气血微弱不似人,却没人敢断言他会不会醒来,因为他那冰雪般的身子实在太过骇人。 此时,几日几夜来都陪在他身边的宋隐儿,正请宋伦把屋内几个炭盆再烧热些,并在他的协助下喂了拓跋司功喝了一些粥。 「姑娘去休息,首领让我来照顾。」宋伦看着脸色没比首领好到哪里去的宋隐儿。 「我不累。」宋隐儿一拍胸口,一副气定神闲姿态。「不过是对他说说话,累了就倒在一旁睡觉,犯不着休息。你先去休息,这样我若累了,才有人可以替换。」 宋伦知道她这话只是体贴他,因为几日以来,照顾首领的工作,宋姑娘从不会假手他人。 这些时日,府里哪个人不为宋姑娘照顾首领的样子动容呢?首领的吃穿梳洗衣,她一手全揽了下来,夜里需要喂药,也从来不麻烦旁人,总是亲力亲为;甚至昨晚长老们才提起首领若是这样一辈子昏迷不醒,应该如何是好时,宋姑娘马上接话说道—— 「我会照顾他一辈子的,你们担心什么?」 宋伦记得有几名长老当下便红了眼眶。 「你与其站在那里发呆,不如快去休息。你在那里站着,我想发个呆都不能尽兴呢!快走、快走!」宋隐儿笑着催促他。 宋伦抓抓头,认真地说道:「那我去请灶房再熬些补气药汤过来给姑娘还有首领。」 见她点头,他这才退出门外。 宋隐儿坐到拓跋司功身边,拧了条热巾子轻拭着他的脸庞。 「你啊……原本就长得冷眉厉目,现在削瘦之后,模样更显得不友善了,要是脸色一沉,铁定可以把孩子、女人吓哭;幸亏我这人天生胆子大,要不然你那时也不会在亭子里遇到我……」她将他的手拉到颊边贴着,喃喃地说着话。 第二十一章 每当她握着他的手时,他会有一些人的体温,身上挂的香囊也会发出极淡、极淡的香味,那让她感觉他知道她在陪伴他。 「有时我想,若你不是因为吃过那白糕,对我有了印象……我此时或许还在西夏带着我娘逃亡;而你若是捉着了我,想必也不会轻饶我吧!」 遇见他之前,她没喜欢过别的男人,宁愿终生不嫁,也不愿迁就于妻妾群中。偏偏为他牵肠挂肚了……偏偏他待她又是不顾生死的好…… 抚着他寒似雪的脸庞,她的眼泪不听使唤地滑出眼眶。 「长老们和整个拓跋部落的人都等着你醒来,你不会想让他们失望吧?」她揉着眼睛,哽咽地说道:「傻子,为了救我变成这样值得吗?我老和你作对,脾气又差,也不是那种三从四德的女人……」 她把脸庞埋入他胸前,用力呼吸着香囊那几不可闻的香气。 「快些醒来吧,你想要我怎么样,我都答应。」 「是吗?」 宋隐儿蓦地抬头,看向拓跋司功—— 他已睁开眼,深不见底的黑眸定定地看着她。 她蓦地打了个寒颤。 拓跋司功的眼神毫无一丝人味,像是阴间走来的使者,让人不寒而栗;而他看着她的模样好像他们之间全无干系…… 见到他清醒的喜悦被他异常的漠然给震慑住,宋隐儿连咽了好几口口水,才渐渐地恢复正常。 「你醒了!」她欣喜地大叫出声,不能置信地捧着他的脸庞再三打量着。「你真的没事了!谢谢老天,我这就去叫大夫。」 她跳下长榻,转身要往外跑。 「不需要。」拓跋司功扣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拉到身前。 一接触到他冰冷身子,她马上连打了好几个冷颤。 「你冷成这样,还说不需要大夫!」她急忙拿过一旁的狐裘替他披上,小小双手包裹着他的手掌,努力地搓揉着想让他的手暖和一些。 拓跋司功看着她满脸的担忧,浓眉不禁拧皱了起来。 有些东西撞击着他的胸口,可他弄不清楚那是什么。 他努力地想着,想起她对他笑的样子,想起她在战场上为他挡了那一刀;但他想得越多,就越混乱…… 那些事重要吗?他不认为如此,但他为何要一再回想? 拓跋司功闻到香囊传来淡淡的香气,他低头握住它,怎么他还有一些仅存的人性?他原本以为救了她之后,他已经不再是个人了。 胸口闪过热气,他开口想说些什么,但唇角一抿之后,便恢复了漠然神态。 「有没有温暖一点?」她问。 他握住她的下颚,冷若冰霜的眼眸直逼到她面前,因为明白他的人性对她还有所求…… 「你刚才说我想要你怎么样,你都答应?」 他的温度冷到她牙齿打颤,干脆掬起两人合握的手,小口、小口地吹着气。 「我如今有点反悔了。」她见他眼里闪过一道戾光,不由得抚住他的脸颊。「我是说笑的。我是怕你以后要我当你的暖盆,我铁定会先冻坏。」 他大掌覆住她的颈子,抚过上头的鸡皮疙瘩。 「我要你不弃不离地陪在我身边,即便我成了魔,杀人无数,你也不得离开,你可办得到?」他说。 宋隐儿倒抽一口气,因为他护短,更因为他眼里的认真。 「你疯了吗?那种事我怎么可能办得到?」她正气凛然地摇头,朗声说道:「你如果杀人无数,我怎么可能不弃不离地陪在你身边?我应该要为民除害才对。」 拓跋司功唇边露出一丝微笑,那抹笑让宋隐儿觉得他不过是在逗她而已。 她瞅他一眼,拉过被子盖住他的身子,自己则缩到他怀里。 他的大掌抚着她的发,低声说道:「那我们就此约定,若我杀人无数,你便一刀终结我的性命。」 「你……你……」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睁大眼,蓦地抬头看着他。 他冷冷地看着她。 她握紧拳头,觉得醒来后的他让她感到不安,像是他体内的某些东西被抽走,而被装入了一个陌生人一般。 「你疯了吗?老娘怎么可能真的动手杀你,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我看你脑子病坏了,还是去看一下大夫比较安心。」她咕哝着推他一把,就要下榻。 「我要你的承诺。」他扣住她的手腕,不客气地将她扯回胸前。「说你不会让我杀人无数,说你会守着我直到我死亡的那日为止。」 「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守着你原本就应该的。但是,叫我宰了你这事就稍嫌过火了,我是厨娘,又不是刽子手……」 冷。她颤抖得说不出话,因为他冰雪般的大掌再次贴住她的颈子。 「你原本就是我的,所以我才救你的命。」他黑眸冷冷看着她。 「谢谢你救了我。」宋隐儿搂住他的颈子,感觉他的身子一震,她以为他冷,更加拥紧了他。「也谢谢你活了过来……我……如果你不在的话……」 她咬住唇,眼泪下雨般地哗啦啦落在他的皮肤上。她是在死亡关头捡回一条命的人,现在就算要她拿自己的命赔给他,她也愿意…… 拓跋司功低头凝望着这个窝在怀里哭得惨兮兮的小小人儿,心微微地揪动了下;但他才定神要找出原因,那丝悸动便随着他的呼吸溜走了。 他挑起她的下颚,看着她苍白脸庞,果然心头又揪拧了下。 他低头吻住她微凉的唇,宋隐儿不防此举,惊讶到甚至忘了自己正在哭。 他的吻又凶猛,又强势,他的大掌扣着她的后颈,像是要狠吞下她似地与她唇舌交缠着。 她喘不过气,用力推着他。 但他只是用他的铁臂将她拥得更加贴近他的身子,她睁大眼,脸红气喘地发现他居然已经兴奋了。 「你……还不可以……」她抬头猛推着他的肩膀,身子拼命往后仰。「你昏迷了那么多日,需要吃东西、休息。」 「我没事。」他的大掌扯开她的腰带,她的衣襟霎时松开,露出清瘦锁骨。 他的大掌探入她的衣襟,直接握住她的柔软。 她惊呼出声,因为他手掌的冰冷,也因为他蓄意的挑弄。 「你不问我挨的那一刀复原了吗?」她压住他的手掌,望着他的眼。 「我知道你没事。」他扯开她的单衣,直接吻上她胸前柔嫩蓓蕾。 她倒抽一口气,直觉这事有问题。 「你……等等……」她喘着气,抓住他的发往后一扯,固执地看着他。「我明明看到那一刀刺入我的胸口,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没事?」 「因为我救了你。」他拉下她的双腕,单手将之扣在她头顶上方。 他俯低身子让两人完全相贴,体内欲望让他只想立刻占有她。他知道她此时正全心全意关注他,他可以从她身上汲取到最好的能量。 只是……他瞪着她水亮圆眸里的神情,缓缓收回正要拨开她双腿的手掌,只是放任它们在她细滑身躯间抚动着,而没有再更进一步的举动。 「你是怎么救我的?」她缩着身子,强压住想拱身回应他碰触的举动。 「我的母亲来自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部族,而我体内流有她的血液,和她一样拥有治愈别人的能量。」或者他的能量更多一些,因为他拥有的人性力量更多。 第二十二章 「如何治愈别人?」她挣扎着抽回手,抚着他的脸颊,不安地想起他这些时间的昏迷以及清醒后的改变。 「你认为呢?」 他看着她在瞬间泪汪汪的眼眸,他伸手拂去她温热的泪水。 「你不会是用你的命来救我吧?」她瞬间惊坐起身,将她整个人推倒在榻上。 拓跋司功抬眼看着她,她衣衫不整地坐在他身上,整个小脸及眼眸里尽是对他的关心, 「没那么严重,我还活着。」不过是少了些与人有关的情感罢了。 他不想告诉她关于他体内魔性与人性交战一事,他要她当他是一般人地爱着他,他不要在她眼里看到一丁点的恐惧——这是他体内仅存人性的要求…… 「可是你变得漠然了。」她握着他的手臂问道。 「我救人之后,会不容易感受到喜怒哀乐。」他避重就轻地说道。 「若你救了很多人呢?」她双唇地问道。 「所以我才会变成现在的我。」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倒抽一口气,猛地搂着他的颈子放声大哭了起来。 「你……不该救我……不该这样牺牲的……我知道你是为了救人,但我希望你也要救你自己啊……人若少了能感受的心,和走肉行尸有什么差别……」她的泪水泄洪似地流在他的颈间,感动却也心疼他对她的付出。「你这个傻子!我宁愿你不要救我……宁愿你还能感受更多的喜怒哀乐……」 从小到大,她就是爹完全不在乎的女儿;而待她如女儿的师父,在国仇家恨之前,也只是把她当成一颗棋子。 可这个要娶两名妻子的男人,却用他的命来救她! 「我不管什么喜怒哀乐,总之我只要你在身边。」他抬起她的脸,大掌拂去她的泪水。 她捣着他的手掌,整个人都窝在他的胸前,告诉自己从今而后要用更多的心来对待他,一定要让他感觉到更多的温情与爱。 「长老们知道你牺牲了你的一部分救了我吗?」她问。 「我告诉他们我在上战场前,乞求了战神的保护,希望战神护佑我爱的人,所以你才没有死。」 「这种鬼扯,他们也相信?」她不能置信地睁大眼。 「为何不信?以往的祭祀,确实都达到了避灾的效果。」因为他娘在祭典中吸收了人类的恐惧力量以增加魔性,是故能更加清楚地察觉到山川自然的律动,进而在天灾尚未发生之前,提前给予族人警示。 「这就是他们如此迷信,一定要你娶特定生辰女子为妻的原因?」她问。 「你说够了吧……」拓跋司功一个翻身,让她再度躺于他的身下,没让她有开口的机会便吻住她的唇。 她覆着他的颈间,回应着他的吻,在他的指尖下感觉到浪潮般的快感,让她不自觉地开始忘情呻吟。 「我听到里头有声音……首领,您醒来了吗?」师采薇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有人来了。」宋隐儿整个大清醒,猛捶着他的肩。「放开。」 「不管她。」拓跋司功的指尖拨弄着她柔软的身子,执意要惹得她春心荡漾。 「啊……」她呻吟出声,却是一边急着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然后又试图想阻止外头的人进来。「慢着,别进来……」 「首领!」 师采薇推门而入,看到的正是拓跋司功将宋隐儿护在身下,而宋隐儿让人瞥见的裸露双肩则说明了一切。 「出去。」拓跋司功冷冷瞪去一眼。 师采薇努力站直发抖的双腿,美目谴责地看着她。「宋隐儿,你好大的胆子,首领醒来这么久,竟敢不对外禀报。」 「他不过是刚醒来,我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宋隐儿红着脸,缩在被褥里跟师采薇身后的侍女说道:「麻烦替我通知总管,说首领已醒来,顺便请灶房那里再送些粥过来。」 侍女点头飞快离去,巴不得快点把眼前看到的事情跟大伙儿嚷嚷,首领一醒来,想的却是与宋姑娘恩爱哪…… 「见您醒来,我就放心了。这些时候,我夜里都担心到没法子入眠。」师采薇柳眉微蹙,含情脉脉地看着拓跋司功。 拓跋司功冷静眼看着这个满头珠翠,一身华服,气色犹胜宋隐儿不知多少倍的女子。 宋隐儿身上穿着寻常婢仆衣裳,头发简单地盘于脑后,明显就是一身方便做事的打扮。况且,他昏迷之间,听见的总是宋隐儿说话的声音,这两人待他的心,高下立见。 师采薇见首领盯着她,暗暗得意地以为自己一身精心打扮得到了效果。「宋姑娘,你娘身子似乎不舒服在找你呢!」 「我过去看看我娘。」宋隐儿掩拢单衣,偏偏外裳已被扔到榻下,让她没法子着装。 「我衣服掉了,替我捡!」她附耳对他说道。 「你娘不舒服,叫大夫去替你娘看诊即可,你过去也是一样的结果。我说过她若用参茶调气,最多再撑三个月。」他冷冷说道。 宋隐儿因为他话里的无情而拧了下眉,忍不住瞪他一眼。 「真是让人遗憾,难道没有其他法子吗?」师采薇佯装难过地说道。 「当然有。」拓跋司功定定地看着宋隐儿。 宋隐儿看入他的眼里,身子一震,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她早知道他是用那种方式救人,她宁可他不救她,现在又怎么可能让他牺牲呢? 她用力摇头,坚定地说道:「那样的罪我担当不起,我能出的只有我这条命,而我的命已经赔给你。」 「很好,那日后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拓跋司功扬起黑狐裘篷披到她身上,转头看向师采薇。「你去替她娘叫大夫。」 师采薇笑容一僵,手掌紧握成拳。 「听不懂吗?」他问。 「妾身遵命。」师采薇昂起下颚,手掌紧握成拳,转身离开。宋隐儿如果真的那么有本事,就该让首领专宠她一人,立她为正妻。总之,宋隐儿不过是个婢妾,她不认为自己真的没机会让首领知道她的好…… 宋隐儿看着师采薇愤愤离开的背影,她拥着黑狐裘静坐起身。 「我不懂你,你若不喜欢她,何必迎娶呢?你分明不是那种会乖乖听从长老命令的人。」她说。 「我有我的原因,你只要陪着我就好。」 拓跋司功握住她的肩膀,黑眸死盯着她,因为她是他仅存最后一丝人性的原因,也是唯一能让他有所感觉之人。 「我不会离开你。」宋隐儿捧着他的脸,因为指尖所触及的冰冷而蹙了眉。「但你要记得一件事——我是你的人,可你的日常作息则归我照料。你的手冷得像冰,身子一定有问题,该用餐时便用餐,好吗?一会儿喝点热粥……」 「我不要粥,我现在要的是这个。」拓跋司功的回应是将她拉回胸前,压住她的臀儿,让她感受到他的灼热。 宋隐儿红了脸,轻抚着他的胸膛。 「等到你用完餐,给大夫把完脉,让长老们知道你平安无恙,你想怎样就怎样……」她现在整颗心都悬在他身上,哪有什么不依他的呢? 「这可是你说的。」拓跋司功沉声说道,这才松手暂时饶了她。 不过,宋隐儿当天晚上就后悔了,而她已经没法子反悔了。 第二十三章 这一晚,拓跋司功用了数种让她喘不过气的方式爱她,好几回,她都羞得没法子抬头,但他肆无忌惮的眼神带坏了她,她开始耽欢,不可自拔…… 他们就像两头交欢的兽一样在屋内各处放纵着,由深夜到清晨,一夜未歇,直到她累得一闭上眼便睡去,没有发觉他在清晨时离开房间,四肢抽搐地蜷伏于庭院地面,满脸尽是肢体被撕裂的痛苦表情…… 【第九章】 拓跋司功醒来的隔天,便恢复了往常作息。 只是,这一个多月来,他看似与以前的他相同,但是所有人都发觉到他除了在面对宋隐儿时,神情才会有些变化之外;平时的他,就像是一座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石雕,只不过这座石雕仍拥有绝佳判断力,一样为部落处理大小事。 除此之外,拓跋司功的作息时间也开始有了变化。他总是在午后才起床,太阳下山之后的黑眸则变得炯亮不似常人;且因为甚少碰触日光,他的脸色转成一种无情的淡白,看起来更加不近人情。 而这一切的改变,只有拓跋司功知道真正的原因。 经此一劫,他体内的魔性开始试图想控制他的身子,而他努力和魔性对抗的结果就是——身体愈益虚弱。 偏偏身体一旦虚弱,他体内的魔性就更加嚣狂。因此,他看待任何事都已毫无情绪,他不想管任何人的死活,他不在乎别人的死活。 幸好,他还有宋隐儿,只有她能提醒他,他还是个人。 此时,拓跋司功身穿一袭金绿色圆领窄袖龙纹长袍,腰束锦带,坐在铺着毛毡的窗边,窗外正飘下密密雪花。 「十日后,便是大婚之日。大婚之后两日,便是本年活人生祭的良辰吉日,不知首领可有任何事情要交办?」服侍过两代首领的塔海长老禀告道。 「那事就交给你们办。」拓跋司功冷冷说道:「我现在要知道的是,若是用我的法子去执行,你们需要多久时间才能把宋记药铺打垮?」 「若您是要用这种价格在宋人那里开如意药堂,别说宋记药铺,就连其他药店也全会被打垮啊!」塔海长老皱眉说道。 「全被打垮,岂不更好?日后那里的药材价格便可由我一手掌控,宋人生死病痛便由我们掌控。」拓跋司功冷冷地说道。 老实说,他不在乎「宋记药铺」是死是活;但宋隐儿的爹让她不开心,让她昨晚还抱着她娘掉眼泪,他就饶不得宋万利。 「还有,我看过探子写来的报告,军队里开始出现疫病。所以,从现在开始大黄严禁再卖出,我要囤积到价格最高再脱手。」拓跋司功看着下方长老们惊讶与不安的眼神,语气却仍无一点转圜余地。 「这样军队会死很多人,穷人们也会没法子治病,其他小盘药商也会没饭吃……」多罗长老紧张地说道。 「那与我们部落有何干系?我会担保部落里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药材可用。」 塔海长老昂起下颚,一脸正气凛然地说道:「大漠之人请求生财取之有道,怎能不顾国人死活?不留口饭给别人吃?」 拓跋司功看着塔海长老,大掌将案牍及丹笔全往地上一扫。 「那首领一职便交给你来承当。」拓跋司功冷冷地起身走下首领高座。 「首领息怒,塔海长老是慈悲心肠……」多罗长老紧张地目前。 「慈悲?」拓跋司功冷笑一声。「能当饭吃吗?」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孩子,你正直勇敢,对谁都会伸出援手。」塔海长老看着拓跋司功的冷厉面孔,慈祥面容激动地胀得通红。 拓跋司功黑洞般的眼直视着塔海长老,直到对方别过头为止——他就是救了这么一堆无关紧要的人,现在才会变得这么漠然。 而这群什么都不知情的人,却只知道一味责怪他没有人性! 「你若是认同我,就继续担任长老;若是不赞同,你就另立门户,或者摘了我这首领的头衔。」拓跋司功站到塔海长老面前,高大身影逼得他连连后退。 塔海长老脸色顿时惨白,抬头看向其他长老想寻求支持,所有人纷纷低头避开他的视线。他颓下肩,无力地说道:「我……辞去长老一职。」 「好。」拓跋司功看向宋伦,面无表情地说道:「送客。这是长老会议,不是长老者都给我离开。」 塔海长老忍住老泪,拖着年迈身子,走过那些低头的长老们身边,走出议事帐蓬。他双膝一软,跪落于沙地上,抬头对着天空悲鸣出声,哭得无法自拔。 「塔海这一生为部落鞠躬尽瘁,就连心爱妻子都祭了天,结果换来的是什么?」 议事帐内听见塔海长老的悲泣声音,无不动容,红了眼眶。 「你们明日开会选出继任长老。」拓跋司功看着下方之人,只想尽快结束会议。「无事的话,便全都退下。」 长老们互看一眼,没有人敢再多说一句。 「退下。」拓跋司功手一挥,让他们全离开。 他抽出一张被压在端砚下方的纸,那是昨儿下午宋隐儿陪他用午膳时,他所想出的另一个方案——将大黄呈送给皇上,等到军队压下疫情之后,拓跋部落便能得到皇室嘉许,以利部落后世。 只不过,他不想让塔海长老以为能够质疑他的决定,部落里的事——他说了就算。 他拿起那方纸,放至一旁蜡烛上烧掉。 「首领,请用点心。」宋伦站在门口说道。 「不用。」他抿紧双唇说道。 他自知体质变得嗜血重酒,然而过多酒肉却让他作呕,对自己这具身子感到作呕,所以拒绝进食太多,除了她亲手烹饪的东西之外…… 「是宋姑娘交代我们送来的,她知道你午膳没用,特别做了点心。」宋伦说道。 「拿进来吧!」 拓跋司功看着宋伦将她为他准备的鎏金团花八棱银奁搁上桌子。 他掀开第一层银奁,里头是一片片滋味软嫩的大白糕。他咬了一口,那入口的香滑让他感觉温暖与舒服,很快地便吃完了。 他打开第二层奁盒,里头盛的是茶叶蛋。这蛋他之前吃过一回,知道是她用茶叶、盐、酒、蛋加入大缸中烤煮而成的。他咬了满口的茶叶清香,也是一会儿便吃完了。 第三层奁盒,则是几片烤得薄脆的饷,上头有的撒着如雪白糖,有的则是涂满了人参蜜,香脆可口。 拓跋司功将所有点心全吃进肚子,肚腹间也随之温暖了起来。 「宋姑娘还替你准备了一碗汤。」宋伦连忙再递上另一盅陶碗。 拓跋司功看着那碗颜色金黄,清澈如水的汤品,他一口、一口地咽着,尝到许多蔬菜鲜美滋味,感觉整个身心都像是被洗涤过一般。 「叫她进来。」他说。 她母亲的病情近来不甚乐观,她这几日总守在榻边,连他的餐食也没法子顾虑太多,非得他唤人才会过来。 「是。」宋伦很快地退下。 不一会儿时间,宁隐儿便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盘剥好皮的葡萄。 「说是别的部落送来的葡萄,很香甜呢!」她径自走到他身边坐下,一颗、一颗地喂食着他。 他吃了几颗便别过头。 「我剥了很久呢!」宋隐儿嘟起唇,硬是又送了几颗到他唇边。 被她水亮的眸一睨,他只好又吃了几颗,果然换来了她的一个灿笑。 第二十四章 「你娘怎么了?」他问,因为知道她会希望他问。 「这一、两日喝了你让人送来的千年老参,状况似乎好了一些;但婢女说她夜里还是咳得很厉害,就会吃我爹开的那帖药。」她皱着眉,长叹了口气。「明明知道那药对她不好,可不让她吃,又觉得她可怜——」 他打断她的话,一针见血地说道:「你爹开的那帖药,她想怎么吃便吃吧!不用活受罪了,横竖她再活也不过是一个多月。」 宋隐儿火了,双手插腰瞪着他。「我感谢你用上好参药救了我娘,但你可以不用一直提醒我这件事。」 「我不要你对别人太用心。」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至她的双腿之间。 她捧着他的脸,一本正经说道:「她是我娘。」 「那又如何?」他问。 她看着他深不见底的黑眸,心头闪过一阵不安。 她知道他对她可以不顾一切的好,但他就连对她娘都可以无恻隐之心了,又该如何将部落的人视为己出呢? 他以前是这样的人吗?不……是自从他救了她一命之后…… 「十二日之后,我要去巡视枸杞林,我要你跟我一起,不许拿你娘的事当成借口不去。」他不希望她目睹部落里的活人生祭,也交代了整个部落不许漏一点口风。 违者,死。 「不成,你那时才大婚两日啊!」她摇头,柳眉拧得更紧了。 大婚之日,是她一直不愿去想的事情。现在她是他的唯一,但十日之后,她就只是妻妾之一…… 「那又如何?新婚之夜,该做的传宗接代之事,我会把它做完,一切只是如此而已。」他冷然说道。 「我不想听这个。」她用力捂住耳朵,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拓跋司功看着她使劲到颤抖的身子,眼里闪过一抹淡淡笑意。 他搂过他的身子,抚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说道:「等到她们生下子嗣之后,我就不会再碰她们一下。」 她抬头看着他,大声地说道:「我不想看到别的女人生下你的孩子。我自小吃苦当成吃补,身体比她们两个还好上十倍,为什么不让我——」 「不许你生孩子。」他从齿缝里迸出话来,凶恶银牙像是想咬人一般。 「为什么?」她惊跳了一下,固执地要知道原因。 他连眼皮都不曾掀动一下,只是淡淡地说道:「她们可以死,你不行。」 她猛打了好几个冷颤,揪住他胸前衣襟,盯着他的眼问道:「生孩子不一定会死。」 「总之,我不许你冒一点风险,其他女人的事,我不想理会。」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拿过狐裘住她的肩,便要往外走。「你前几天不是说想到沙漠里骑马走走吗?今儿个风不大,可以去。回头顺便再去猎户那里,看看是不是猎到了足够的狐,我让他们再给你做一件狐白裘。」 「不用了。」宋隐儿被搂在他的身侧,狐裘暖暖地裹着她的身子,但她的心却怎么样都觉得不安。 自从她知道狐白裘是以狐腋下的白色毛皮拼接而成,每件白裘都要用掉数百只狐狸的命之后,她便怎么样也不愿穿上。 「明明怕冷,为何不用?不过就是几只狐狸罢了。」他说。 宋隐儿看着他黑夜般的眼,知道他如今谁的话也不听,唯独待她特别,她所说的话他还愿意入耳;所以,她又怎能对他如今对于任命的轻忽视若无睹呢?总是逮着机会就想提醒他。 「狐狸的命也是命,我穿了狐白裘,一来心里不舒服,二来你也已为我备妥了这一件,已经够了。」她问。 「你的命才是命。」他黑眸一眯,想看出她脸上对他是否有不悦的神态。 宋隐儿抚着他刚硬脸庞,一想起他变得这么冷是因为救了她一命,她就难受,就为他心疼。所以,她才更要陪着他,更要当他的良心啊…… 「我比较喜欢你的黑狐裘,你把你那件给我,不就得了?」她撒娇地揪着他的手臂说道。 「我让他们明日就给你改好。」拓跋司功抚着她的发丝说道。 宋隐儿望着他一瞬不瞬注视的眼,她靠到他的胸前窝着,双臂拥着他的腰。 他把下鄂靠在她的发间,闭上了眼,呼吸慢慢变得平稳。 她用鼻尖轻触着他衣襟底下的香囊,用力地深吸了口气后,好不容易才又闻到了那掺着琥珀与冰片的香味。 香囊的味道变淡了,跟他的情绪一样…… 莫非这香囊的香味转换和他的人性有关系?她胸口一窒,蓦然睁开眼,扬头看向他—— 他正安详地合着眼,模样极为平静。 她心软地咬住唇,不忍打扰,只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 只要她对他付出得够多,总有一天,他又会是原来那个他的。 况且,只要有她在身边看着他,他总不一至于做出杀人放火,做出十恶不赦之事吧!她是真的如此相信啊…… 就在宋隐儿的不安之间,日子依旧前进着。 拓跋部落因为拓跋司功即将大婚而热闹不已。部落之人对于首领要迎娶三名妻妾之事,显然并不觉得奇怪,只是热热烈烈地办着喜事。 宋隐儿不懂他们为何把拓跋司功当成神明一样地爱戴着,虽然她知道他很认真在经营部落生计,经常挑灯夜战研究运送货物到中原的路线,甚且还让人在两国边境寻找农耕之地。他说,除了药材和畜牧之外,他也希望将部落几百户人家从如今的部分游牧转成定居。 只是,宋隐儿有时不免怀疑,他是真心地关心那些人吗? 除了对她毫不隐瞒的偏爱之外,他对别人的生死全都不放在眼里。她听闻了塔海长老被逐出长老一职且大病数日一事后,亲自前往慰问,回来后也和拓跋司功提过这事,可他丝毫不想理会,只是草草打发了她。 她有时想,自己这条命既已是拓跋司功的,就该习惯这样的日子,不该再想太多。 如今他忙于公事,她就在灶房里为他制作点心;他外出巡视,她便陪在一旁;他若出声找人,她便随唤随到。他们是寻常夫妻,却又比寻常夫妻腻得更紧。 拓跋司功不在人前对她有什么亲密举动,可谁都知道她对他来说是不同的。 有时候,宋隐儿便想这样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如果,拓跋司功大婚之日可以永远不到来,那当然更好。 大婚前三日,宋隐儿于清晨醒来,她侧身一看—— 拓跋司功又不在榻上了。 这些时间的清晨,他总不见人影。 问他做了什么,他总说是处理公事,可每当她清醒之后,他就会又回到榻上睡觉,直到傍晚才会再醒来。 不过,他今日一早似乎有人要接见,现在不在房内,也是正常之事吧! 宋隐儿不愿多想,梳洗完毕后,她便直接溜进灶房——灶房里厨娘起得早,里头早已人声鼎沸。 「宋姑娘早。」厨娘们一看她来,纷纷放下手边工作笑着打招呼。 「早。」宋隐儿笑着答道。 「宋姑娘今天打算做些什么?」厨娘们热络地上前问道。 自从宋隐儿展露过厨艺之后,现在已经没人敢小觑她,只要她一出手,大伙儿便急着想跟在一旁学习。 「我还没决定呢,他……」宋隐儿顾及到大家对拓跋司功的尊敬,改口说道:「首领用过膳了吗?」 第二十五章 「喝了一点宋姑娘昨天早上熬的汤。」年纪最大的厨娘捂住唇,格格地笑着。「唉呀,就快大婚了,该改口叫三夫人了。」 「是啊,希望三夫人快点替首领生个胖小子。咱们首领什么都好,就是少了个孩子……」二厨娘说得正热烈,却被大厨娘一拐子给撞停了话。 宋隐儿唇边笑意淡了下,因为她还在喝祛子汤汁是灶房里人尽皆知之事。 二厨娘低头喃喃说了声抱歉。 「夫人别担心,首领正室很快就要……」祭天。大厨娘蓦然打住话,勉强挤出笑容。「总之,首领正室绝对不会影响到您的地位,毕竟就连部落的猫狗都知道首领宠爱您啊!」 「哈哈哈!连猫狗都知道的事,我当然也知道!」宋隐儿哈哈大笑地拍拍大厨娘的肩膀。「所以,我昨晚就开始替他准备这道保证让他永生难忘的神仙粥。」 「听说您昨晚熬粥熬了一夜,熬到首领亲自到灶房来找人哪!」 「是啊,现在只要再把鸡放进那一大锅的稀饭里,等上几个时辰,把鸡煨烂了,把骨头取出来,将皮肉拆丝放回稀饭,再加入姜丝、葱花、芫荽……那味道就会鲜美得连神仙都要跳脚……」 宋隐儿开始跟她们说明如何煮好神仙粥,这一忙便是几个时辰,加上她又到她娘那里去坐了几个时辰,等到她再回灶房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 宋隐儿站在大陶锅前,迫不及待地掀开锅盖,那扑鼻而来的香气让所有人全都不由得深吸了一大口气。 「我这就替他送晚膳去,你们也一人舀一小碗,试试滋味。」宋隐儿说道。 「不成、不成!这可是首领吃的东西……」厨娘们急忙摇头。 「就说是我让你们吃的。你们不试味道,日后我教你们做时,你们怎么辨别好坏呢?」宋隐儿对她们眨眨眼,将神仙粥装到陶钵里,提着走出灶房。 才走两步,她又回头,压低声音交代道:「也帮我给塔海长老送去一碗,听说他身体还未完全痊愈。」 此时,宋伦正朝这里走来,一看到她便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的陶钵。 「宋姑娘,首领在议事帐篷,已经抬头看了门口两次。」 「知拓跋司功者,莫若宋伦啊!连他抬个头,你都知道他在找我。」宋隐儿笑嘻嘻说道。 「首领在乎姑娘,是众所皆知之事。」宋伦抓抓头说道。 「千万别让他的敌人知道这事。」宋隐儿吐吐舌头,笑着说道,笑意却没在唇边停留太久,因为她看见了师采薇正朝着她走来。 每回一见师采薇,就像有根刺狠狠刺进心里,提醒她拓跋司功不是她一人所有。 师采薇此时已是一身西夏贵妇的装扮,头上戴着一个双手合握那么大的桃金凤冠,宋隐儿一看就要头痛。 「头上戴着一堆桃子,感觉很快活吗?」宋隐儿低声问着身旁的宋伦。 宋伦脸上的疤因为强忍笑意而扭曲着。 「你快快把粥送去给首领,省得师姑娘也嫌你笑得不够大家闺秀。」宋隐儿对宋伦吐了吐舌头。 宋伦不小心笑出声来,连忙转身离开。 昨天宋隐儿和仆役们说笑得正开心时,师采薇却突然过来说了一堆什么大家闺秀之类的话,闹得大家全失了兴致。 师采薇与她擦身而过时,低声说道:「不过是个粗野厨娘,你得势不了太久的。」 「但我毕竟现在还得势,你不觉得说这些话不够聪明吗?」宋隐儿挑眉说完。 「你可知道首领每天清晨都会到我那里吗?」 宋隐儿脸色一僵,痛缩了下身子,但她没打算让师采薇得意。 「他打算要娶三个妻子,这样分配时间也是应当的。」宋隐儿学起拓跋司功的漠然姿态,冷冷与她对望一眼后,大步往前走。 她看着前方,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拓跋司功给她他所有的保护,他要求的是她全心全意,但她却没法子这样要求他。 最悲惨的是,即便她现在心痛到想捶胸顿足,那颗心也是属于他的,她还是得往前走。 宋隐儿面无表情地走过府里的花园小径,脚步却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快到她终于忍不住往前狂奔了起来。 冷风狠刮着她的脸庞,胸口因为骤跑而痛得喘不过气,嘴里因为冰冷的天气而吐出的白雾,都是她喊不出口的呐喊。 终于,她跑到了西边一间无人居住的耳房里,脚跑得酸了、无力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她蒙住脸,脑中不停地回绕着师采薇所说的话。 拓跋司功为何要偷偷趁着凌晨去找师采薇?他都要娶她入门了,不是吗? 宋隐儿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不可听信师采薇的片面之词。 「宋姑娘,借一步说话。」 她惊讶地抬头,赫然发现眼前站着之人竟是塔海长老。 「塔海长老,你今天怎么来了?」她看着双颊瘦削到凹陷的塔海长老,硬挤出一个笑容。「我才刚叫灶房送神仙粥去给你呢!你身子还好吗?」 塔海长老严肃地说道:「多谢宋姑娘关心,塔海今日来,是有些事不吐不快。」 「长老请说。」 「你与首领朝夕相处,难道不曾发现他如今已与之前大不相同?」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看着塔海长老。 「我本不该多事,可首领近来的冷,让我这老人不得不站出来找方法。」塔海长老不待她回话,便继续开口说道:「姑娘可知首领母亲本是魔族之女?她隐藏身份嫁入拓跋部落,就是为了保住魔族血脉,魔族之人视人命如草芥,将生人献祭当成汲取能量的手段。」 宋隐儿闻言,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可她不想相信,于是声音颤抖地说道:「你……如何知情这一切?」 「十年前,我因为某回躲于山中冰穴里,意外听到首领母亲在过世前说了这些话。之后,我四处搜集魔族诸事,好不容易才将这些事情拼凑起来。原本还希望首领体内嗜血的魔族血液可能不会出现,谁知道他打从沙场救回你之后,已经泯灭人性——因为他将体内人性化为能量,救活了你。如今除了用杀虐来强大体内魔性能量、操控人心之外,他已经是具走肉行尸了。」塔海长老慷慨激昂地说道。 「不……」宋隐儿摇头,不愿相信塔海长老所说的话,但他的话却解释了许多她所不明白的事。 「首领身上挂着一只香囊,代表了他的人性,香气越淡,人性越无。你是他最亲近之人,应当知道那只香囊早已无香气了。」塔海长老说道。 果然,这事和她所想的一样……宋隐儿颓下双肩,双唇不住地颤抖着。 她不想相信塔海长老,却不得不相信。因为香囊一事,除非亲近如她,否则是没法子知情的。 「不……那香囊还是有香气的。」只是极淡罢了。 「谢天谢地。」塔海长老说道,没放过她脸上一丁点的神色变化。 「塔海长老告诉我这些事,是想要我做什么?」她绞着双手,就怕自己情绪崩溃。 「宋姑娘乃是聪明人,我是想请姑娘不要再让首领多造杀业了。」 「这事我早已放在心上,请你放心。」宋隐儿双唇颤抖地说道,拳头握成死紧。 第二十六章 塔海长老问道:「那宋姑娘可知他为何不娶你为正妻吗?」 她摇头,紧拥住双臂,好让它们不要颤抖得那么厉害。 「部落每逢冬日,便是生人献祭之时,若是首领无正室,就会以长老正室为献祭对象。此时吉日,正是大婚后两日,因为会献上首领正室以祭鬼神,这也就是首领为何要一次迎娶多名妻子的原因。」 「天!」难怪拓跋司功不立她为正妻!难怪他要带她远离部落,因为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一切! 宋隐儿颤抖到没法子站立,她蹲到地上,捂住脸庞,恍若这样便可以假装这一切全是场梦。 但梦魇却一直不肯放过她,一起在她耳边说道:「我的挚妻当年便是因此而身亡。我忍着这口气继续担任长老一职,只是因为看见部落兴盛了,没想到她如今将长老的话全当成耳边风;有朝一日,他将会血洗拓跋部落!」塔海长老激动地说道:「如今,只有宋姑娘能阻止这一切。」 宋隐儿放下双手,抬头看着一脸正气凛然的塔海长老。 「如何阻止?」她颤声问道。 「你可以杀了首领……」塔海长老眼里闪过一道光芒。 「不!」宋隐儿霍然起身,不想再面对这一切,为什么他们都要叫她杀了拓跋司功?就连拓跋司功也要她在他不可自拔时杀了他…… 宋隐儿喘不过气,转身逃向花园之外,她看着前方一片湛蓝苍穹,却是觉得草木皆兵、无路可逃。 「宋姑娘若不敢对首领动手,那就带着另外两名姑娘逃走吧!你若不信我所说的话,可在清晨时刻,查看首领那时是否正处于人魔交替的痛苦时候……」塔海长老跟在她身后不停地说道。 宋隐儿捂着唇,痛苦地干呕出声,脚步突然一个踏空,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宋姑娘,你在哪里?首领找你!」宋伦的声音从前方不无处传来。 宋隐儿一怔,停顿在原地,乱了手脚。 「我现在就过去。」宋隐儿很快站起身,拼命地深呼吸,小跑步地离开了此处。 塔海长老看着她的背景,唇边扬起了一道得逞笑意。 当年,他的妻子被前首领夫人选中送上祭坛时,他为了保住长老地位,忍痛送上妻子。多年来,每当其他长老含泪送上正室祭天之时,身为长老而得以亲自观礼的他,心里便会感到一阵安慰—— 所有人的正室都要为了部落牺牲,不止他一人。 他也一直等待着拓跋司功娶妻,等待看到拓跋司功将正室送上祭坛的那一刻! 没想到拓跋司功却因为他的谏言,而卸去他长老一职,不但让他今后没有面子再待在部落,也断了他看到那些女子被送上祭坛火焚生祭的机会。 当年,拓跋司功欲废止一年一度的活人生祭时,他私下生祭了几名女子,才成功地阻止活人生祭被废止,那代表了他拥有阻止拓跋司功的能力! 所以,这一回,他要对拓跋司功进行的报复也一定会成功。 他要让拓跋司功尝到失去宋隐儿的痛苦——因为所有人都不该拥有心爱的女人,那些女人都该死,都该被生祭! 【第十章】 拓跋司功坐在帐篷主位,将已经议定的配送药材路线放在一旁,听着手下各自管辖四十多户的长老们报告着部落诸事。 这拓跋府里的建筑实则已与汉人并无两样,只有府里正中央这府议事大帐篷仍保存着,象征祖先游牧的精神。 「部落前晚出生一个孩子,出生时辰大凶,生下来连一声啼哭都不曾,他的爹娘很害怕,说到了晚上连鸡猫都不安宁,想说要将孩子祭天求平安。」多罗长老皱眉摇头。「可能也因为人心不平安,所以近来染上风寒的人也特别地多。」 「近来染上风寒之人变多,是因为天气严寒了,往年此时多半会有近百户染上风寒,这一回也不例外。」拓跋司功说道。 「可是,大伙儿都很害怕,因此想请首领指示该如何处理这事……」 「打扰了。」宋隐儿在宋伦陪伴下走进帐篷,议事声音顿时停止。 拓跋司功看着宋隐儿—— 她并未如同平时一样走到他身边,只是笑嘻嘻地对着诸位长老说道:「各位长老早,灶房今天熬了神仙粥,吃了快活似神仙,大家有空去喝上一碗。」 「过来。」拓跋司功定定看着宋隐儿说道。 宋隐儿身子一僵,看也不看他一眼。「你们在忙,我不好打扰,一会儿再过来。」 拓跋司功黑夜般的眸子紧盯着她,直到她不得不抬头对上他为止。 「方才那件事就交给她,由她决定如何处理。」拓跋司功眯眼说道。 长老纷纷起身大声反对:「首领,此等大事怎可交给宋姑娘决定……」 「发生了什么事?」宋隐儿皱眉问道。 多罗长老上前,很快地说了下情况。 「你们疯了吧?那是一个无辜的孩子,那是一条命啊!」宋隐儿瞪着他们,恨不得口出恶言,把这些人全都痛骂一顿。 「那不一样!那是凶神,所以才让人人心不安啊!」多罗长老不能置信地看着她。 「他是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什么凶神?若你们杀害了那个孩子,你们才是凶神!」宁隐儿大吼出声,瞪着眼前不知如何回应的长老。 她终于知道拓跋司功先前为何要致力扫除部落迷信了,此风若是不除,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闹得人心惶惶。 宋隐儿咬着唇,望向视线一直停在她身上的拓跋司功,一阵鼻酸却让她蓦地别开眼—— 若依塔海长老所言,拓跋司功体内的魔性会让他想用杀虐来强大体内魔能量、操控人心,那他又何必改革这一切? 那是因为他也不想他体内的魔性凌驾人性,所以才做了这一切改革;为的是想减少杀戮,他才是有苦难言,最苦的人啊!宋隐儿握紧拳头,再度抬眼看向拓跋司功—— 她决定站在他的身边。 「各位长老,」宋隐儿大步走到长老面前,大声地说道:「你们选出拓跋司功当首领,他让你们的日子变好了,代表占卜还是不如人治啊!至于那孩子,可能只是身子不舒服,先派个大夫去给他治病,再找人去看看孩子居住的附近,晚上是否有什么声响惊扰了孩子,才是最要紧之事。」 拓跋司功看着她侃侃而谈的模样,胸口像是被人塞进一股热流,而那道热流在他寒冷体内流窜着,所过之处便要掀起滔天般剧烈的痛楚。 他知道这样的痛意味着什么——每当他体内残存的人性有所反应时,魔性便会反扑而上,叫嚣着想除去他的所有反应;如此天人交战的后果,让他身心俱疲,让他…… 拓跋司功深吸了口气,努力压抑下喉头那口即将喷出的鲜血,因为看见了宋隐儿担心的眼神。 此时,所有长老们一会儿看着宋隐儿,一会儿彼此互相对看着,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决定。 「宋姑娘所说的话,确实也有几分道理……」 「那孩子不爱哭,是个不会吵闹爹娘的好孩子,所以他铁定是来报恩的,你们若是随意处决了那孩子,他若是日后冤魂不散,诸位又怎么会有福报呢?」宋隐儿一本正经地说道。 长老们一听这话也有道理,纷纷点头应许。 第二十七章 「多谢宋姑娘指点。」多罗长老笑着说道,欢喜地退下。 拓跋司功看着她,整个脑子开始腹痛不已。 她这么执着于一个小孩的生死,在他看来是极其可笑之事,但他为何感到他们这么做让他觉得大快人心呢? 「你们全都退下,你过来。」拓跋司功命令地说道。 长老们很快地便离开了,但宋隐儿只是站在原地定定看着他。 「不要再让我说一次。」拓跋司功冷冷唤道。 宋隐儿缓步向前,紧咬着双唇,生怕眼泪就此夺眶而出。 千头万绪让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捧起宋伦摆在几案上的那碗陶钵。 她掀开盖子,舀起一匙粥,小心地吹凉,送到他唇边。 拓跋司功咽下一口,尝到满口的香气,还来不及多说什么,她便又送上了第二口、第三口,直到他吃了半碗为止。 「粥可滋补身体、保养脾胃、延年益寿。」她喃喃地说道。 「是吗?」她拿过她手里银匙,也喂她喝了一口。 「真好喝,我的手艺果然不是盖的。」她努力笑得灿烂,生怕他察觉了她的不对劲。 他若是知道塔海长老告诉她方才那些事,或者会对塔海长老不利,毕竟,他若是希望她知道魔族的事,早就告诉她了。 「为什么要我连唤你几次,你才愿意过来?」他握紧她下颚,脸上也无怒气,只是紧盯着她的眼。 她皱着眉,捧住他的脸庞。「我听到长老们居然只因为孩子不哭闹,就想致他于死,我心里忐忑,生怕你也同意他们这样的决定。」 「那孩子的生死,我并不在乎。」他说。 「不!你身为一族首领,理当在乎每个人的生死。」她脱口说道。 「在乎他们的生死,只是让我的日子更不好过,我又何必。」他淡淡说道。 她望着他毫无情绪的脸庞,心里像翻倒一盆冰水,冷得她打了个冷颤。 「你怕我了?」他的大掌握住她纤细颈子。 「你确实让我发冷。」她干脆拉过他一只寒冷手掌放到她的衣襟里,连打三个寒颤。「你的四肢比我还冷,亏你还是做中药买卖的,奇怪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仰头看他,在他眼里看到一丝痛苦。 她不敢多看,怕眼里的同情会让他猜出真相,于是将脸贴在他的胸口,用力地呼吸一口淡淡香气。「这香囊里装的究竟是什么味道?」 「人的味道。」他不想她再多问,很快转而问道:「你娘现在怎么样了?」 「老样子。」她叹了口气,佯装不经意地问道:「为何你从没跟我提过你爹娘?」 拓跋司功身子一震,黑眸微眯了起来。 「人都已经死了,有何好说。」他抽回被她搁在衣襟里的双手,扣住她的肩膀,逼近她的眼。「你今日为何有如此多问题,你究竟想问什么?」 「你……」她咬了下唇,脱口问道:「你清晨为何不在房里?」 他的眼闪过一道寒光,指尖陷入她的肩膀里。 清晨向来是他最痛苦的时候——体内魔性喜欢黑暗,每逢日出阳气甫出时,总要张牙舞爪一番,痛得他五脏六腑都揪紧成一团,痛到他连最后一丝人性也想舍去,魔性才肯渐渐褪去。 偏偏他因为舍不下她,硬要残留着那道人性,于是怎么样也不想让她发现他在清晨时分的天人交战。 「你看到什么了?」他的大掌倏地握住她的咽喉,声音如冰地问道。 宋隐儿仰起咽喉更贴近他的手掌,可她痴痴望着他的眼,却只是纯粹地相信。 她信了他体内魔性的存在,但她也相信他对她的那分情还是在的;所以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拿欧阳香当成活人生祭的祭品,而不去阻止他犯下杀业啊! 「开口说话!」拓跋司功放开手掌,改而箝住她的下鄂。 「师采薇说你清晨都到她那里。」她脱口说道,不想让他起了疑心。 「我没有。」 「反正你早晚都会和她成亲的。」她哑声说道,因为想起塔海长老所说的活人生祭一事,而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要不是因为那女人的生辰,我不会碰她一下;日后等她怀上身孕,我便不会再碰她。」他打量着她,只觉得她今天有些异常。 「可是只要一想到你将会抱着她,我就会痛苦,就会嫉妒。」她闭上眼,咬住唇,不敢再让他看到更多的她的不安。 她满脸的痛苦让他皱了下眉,仿佛在思索着「嫉妒」这个词。 「我喜欢你嫉妒。」拓跋司功咬住她的唇,没让她有回答的机会,便与她唇舌纠缠了起来。 他的大掌扯开她的衣襟,微凉的指尖触上她温暖肌肤,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笑意。 他卸去她所有衣衫,在她的肌肤上纵欢。 「我不会想这样对她。」他的指尖知道她的臀儿最敏感,用一种不让她疼的力道拧得她拱身以对。 「我不会这样待她。」他的唇吮住她胸前柔软时,舌尖强势地于其上吸吮啮咬着,惹得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我不会这样吻她……」他顺着她的身子滑下,大掌制住她的双腿,在她腿间放肆地用唇指贪求着她为他而露出的娇媚姿态。 宋隐儿哭喊着在他唇下,达到欢愉的极致。 还没回过神,她整个人便被他抱上长桌,冰凉桌面让她一颤,可身后的他像火一样地嵌入她的体内。每一次的结合,她都得紧咬住唇,才有法子不因为过多的狂喜而哭喊出声。 「啊……啊……」在一连两回的欢爱颠峰之后,她在他的唇间呻吟出声。「够了……够了……」 她身子轻颤着,眼眸已是半闭。 「不够。」他旋过她的身子,揽抱到他仍要求着满足的身躯之上。 她抵抗不了他熟练的抚弄,只能坐在他身上,揽着他的颈子,任由他的大掌及身躯再次将她带至失神。 终于,在拓跋司功稍感餍足之后,夜已经过了泰半。 他替她着了衣,抱起累得不醒人事的她回到房间睡下之后,他才转身下榻,开门走向—— 师采薇房里。 师采薇原本在睡梦之间,却因为被人注视的感觉而醒来。 「谁在那里?」师采薇睁开眼,却因为眼前所见的一切而尖叫出声。「来人啊!有鬼!」 「闭嘴。」拓跋司功正站在榻前披散着长发,黑眸厉瞪着她。 烛影在他身后晃动着,像是他张开巨大黑色羽翼,随时要夺人性命一般。 师采薇定神一看,发现了来人正是拓跋司功。 「首领,你要过来怎么也不先通知奴家一声……」师采薇一手捂着胸口,好让他注意到她若隐若现的胸口。 拓跋司功扯住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往上一抬。 师采薇倒抽一口气,喉咙被衣领勒住的恐惧,以及他一副要将人剥皮生食的模样,让她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你在清晨看见什么了?」他一口白牙闪着光,想咬断她的喉咙见血。 「我……什么也没看见……」她呼吸困难地说道。 「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竟也敢跟宋隐儿嚼舌根。」 拓跋司功黑眸戾光一闪,将她往后一扔。 第二十八章 师采薇重摔在地上,痛得哭喊出声。她没想到不过是将婢女在清晨看到拓跋司功离开房间一事,擅自在宋隐儿面前加油添醋一番,竟会惹来首领这么大的怒气。 她缩着身子,狼狈地往后退,半边单衣滑下肩膀。 拓跋司功看着她那女性曲线,体内魔性的部分让他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不……他不能碰这个女子……他不能让隐儿伤心。他脑子闪过一阵尖锐刺痛,整个人后退一步。 为何不能?你后天便要娶这名女子为妻了!宋隐儿知道这事,不需要顾忌她,你可以尽情地和所有妻妾们交欢。他体内的魔性怂恿着他。 拓跋司功站在原地不动,只是瞪着她。 师采薇看着他目光发直,认为他或者对自己有些着迷。 「首领,奴家这儿好痛……」师采薇一手捂在胸前,却是乘机剥开单衣,露出丰满胸口。 拓跋司功眼眸冷光一闪,他听见门外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那是隐儿的声音! 他回头正要追去,却在跨出门口时,被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射入眼里。 体内的黑暗嘶吼着不肯离去,它们拉扯着他的五脏六腑,逼得他痛苦地弯下身。 「隐儿……」他摇摇晃地往前走了一步。 「首领,您不舒服吗?快快在奴家这里先歇下吧!」师采薇见有机可乘,急忙将半边胸脯贴到他的身侧。 拓跋司功黑眸闪着亮光,他瞪着她,朝她伸出手—— 宋隐儿在足以冻死人的清晨里狂奔着,她不知道自己能到哪儿,只知道她要躲到一个没人能找到的角落。 因此,她想也不想地便冲向府里的东南角——那里有一大片以比人高的木片围起的栅场,部落的人都说那里不吉祥,从没有人会过去。 她沿着栅声跑了一圈,找到了一个挂着铜锁的木门,正泄气地想离开时,却发现铜锁早已裂开。 她推门而入,反手关上木门,整个人靠在木门上。 抬头一看,她全身立刻起了鸡皮疙瘩。 蒙蒙天光间,她看到一座座与人同高的三角形土堆,遍布在沙地之间,清晨的冷风刮过这些土堆,发出凄厉的呼啸声。 「不过是风吹过土堆罢了,有什么好怕的!他们这个部落用活人生祭才是最可怕的事。」她大声地说道,替自己打气。 只是,话才说完,她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最可怕的是拓跋司功那个大骗子……」因为天寒地冻,眼泪被冻成两条冰柱,而她也在此时发觉自己有多冷。 她把自己缩到一座土堆后头,牙齿打着颤,身子拼命地发抖,但脑子却没法子不去想。 稍早,她用尽力气让自己装睡在他的怀里,实际上并不是真的睡着。 她装睡不是不相信拓跋司功才会真的去找师采薇,她只是想去证实搭海长老的说法。结果,拓跋司功骗了她,他真的是去找师采薇。 门外狂啸冷风让她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她只知道当她站在门边时,拓跋司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师采薇半裸的胸口。 「可恶、可恶、可恶!既然如此,何必满口好听话,说什么只要我一个!」宋隐儿想哭,可是却冷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看向远方的太阳,起身用力地在地上猛跳着,好暖和身子。 跳着、跳着,她的脚一滑,整个人扑倒在另一座木堆旁。 此时,天色渐亮,宋隐儿眯起眼,发现这一个个与人同高的三角形土堆前似乎有着小碑。 她上前一看,发现上头写着—— 塔海长老之正室,生于吉时,时逢虫害,故于冬日吉日舍身祭天于…… 天啊!她吓得踉跄后退,身子却又撞到另一座小碑,她回头一看—— 多利长老之正室,生于吉时,时逢地牛翻身,特于冬日以此祭天…… 这些都是被祭天的女人! 天色于一刹那间明亮了起来,宋隐儿看清楚了所有锥形土堆前的墓碑,头皮发麻,后背瞬间冒出了冷汗。 她正站在一堆堆坟墓里!这十多座或者更多的土堆,埋的都是被献祭的女子! 这些女子的共同点都是生于吉时,也都是长老们的正室。 塔海长老没骗她,拓跋部落当真是年年以活人献祭! 宋隐儿想站起身,双膝却虚软得无法支撑她,她只好用双手双膝跌跌撞撞地往前爬行着,直到逃出那处墓园为止。 虽然拓跋司功与拓跋部落的人,不把人命当命,但她还是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得去找塔海长老商量,至少得想出方法带着欧阳香及师采薇逃离这个不正常的地方。 毕竟,是她举荐了欧阳香当正室,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欧阳香去送死啊! 日光照亮整座拓跋府,可那股暖意却没照到里头的人。 脸色铁青的拓跋司功站在以毛毡遮蔽了窗户日光的屋内,手拿着长鞭,冷眼看着地上跪着十名背部被鞭出血的护卫。 「府内是天涯海角吗?连个人都找不到吗?」拓跋司功居高临下地看着护卫们,冷冷地说道。 「我们屋内大大小小都找遍了,除了祭祀的东南方木栅场之外,部落规定那里不许一般人进入。」护卫忍着痛,大声地说道。 拓跋司功脸色一沉,发现他急怒攻心之下,确实是有所疏忽,宋隐儿有可能是真的躲到那里去了。 他方才也没去那里找人——因为那里亡者的灵力太强,他会被吸引,做出连他都没法子控制的事情。 「你们现在就去那里找人。」拓跋司功说道。 「是。」 护卫们立刻起身,不一会儿,一名护卫先过来复命。 「报告首领,我们在木栅场子边缘找到了宋姑娘。」 护卫才说完,宋隐儿便在其他几名护卫的包围下走了过来。 拓跋司功看着她冻成青白的脸庞,看着她睫毛的那层冰雪,知道她冻坏了,但他更担心的是其他的事。 「你进去里头了?」他严声问道。 「我找不到门,没法进去。」宋隐儿牙齿打颤地说道。 「你们全退下。」拓跋司功说道。 护卫们退下之后,拓跋司功坐在原地,看着她狂跳不已的颈脉搏。「你在怕什么?」 她扬眸看向他,脑中想到的却是那一座座的土堆,心中不由得加速了起来。 「说——」他命令地说道。 「我怕说谎的你!」她握紧拳头瞪着他,决定彻底发挥她心痛的这个部分,好让他无瑕多心。「你分明就是去找师采薇,为什么要骗我?你这个大骗子!」 她转身要逃走,可一件黑裘在下一刻披上她的肩,她整个人也在同时被他的大掌往后一拉,揽向他宽厚的怀里。 宋隐儿被旋过身,面对着他黑冰眼眸。 「走开,我不想和骗子在一起!」她将双手挡在他胸前,拼命地抗拒着。 「我没有骗你。」他让她的脸庞贴到他的胸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揽到火坑边。 她呼吸到他胸前飘出淡淡香气,眼眶又不争气地红了——怎能怪他狠心呢?若不是他用尽人性救活了她,她或者还有机会说服他取消活人生祭…… 拓跋司功牢牢握住她的下鄂,不许她别开眼。「我去找师采薇,是要警告她不许对你多嘴。」 第二十九章 「可她分明衣衫不整。」这点她看得很清楚。 「那与我无关,不过,她这段时间若想衣衫整齐,只得靠别人了。」 她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着急地问道:「你、你……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低头看着她的举动,唇角似笑非笑地一扬。 「也只有你这么不怕我。」他握住她的手到唇边落下一吻。 「她怎么了?」她抽回手,再一次抓住他的衣领。 「我要离开,她硬是要攀着我不放;我推开她,她还是不撒手,右手骨折了。」他神态漠然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她倒抽一口气,急着问道:「她没事吧?」 「我已经叫大夫去看她了。倒是你——」他紧盯着她的眼。「你相信我了吗?」 「她都骨折了,我还能不相信吗?」她苦笑地说道:再一次发现这男人除了对她之外,真是无血无泪的。 「在外头待了半个时辰,冻坏了吗?我让大夫过来看看……」 「我没事,只是脸和手都好痛、好痛,你替我搽药就好了……」宋隐儿把脸庞挨在他的颈间,看似撒娇,实则是不敢让他看到她眼里的不安。 「穿这么少也敢在外头待这么久。」他冷声说道。拿出柜上的冷玉膏。 他低着头专注地替她抹药,专注到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宋隐儿凝望着他,想搂着他,安慰他,却告诉自己不许对他心软。 他今日让人骨折,那么明日呢?她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好了。」拓跋司功在她发间落下一吻,拥着她到一旁长榻躺下。 宋隐儿偎在他怀里,拉着他的手臂环抱着她,很快地闭上眼。 拓跋司功看着她将他当成唯一依靠的模样,刚硬眼里闪过一丝怜爱。他大掌抚着她的手背,轻声地说道:「幸好你没事了,我还以为……」 要是她知道了真相,他肯定会—— 失去她! 拓跋司功才安下心,感觉有一股温热液体从胸腹间一涌而上,冲上喉头。 他举袖捂住那口温热,他低头一看,却看到上头的鲜血。 「你说你以为什么……」 宋隐儿睁开眼,没想到却看见他唇边染着鲜血,袖子也染上了血清斑斑,眼泪当下便掉了出来。 「你吐血了!怎么会这样?我去叫大夫!」她伸手用袖子去擦他唇角血渍,转身就要下榻叫人。 「不用……」拓跋司功感觉到她的关心,心头才滑过一阵欣慰,一口鲜血又在喉头里打转,再度呕出血来。 拓跋司功很快地恢复了镇定,因为他知道这是体内魔性不许他有太多人性,但他没法子阻止自己唇角上扬,尤其是在看到她的担心脸庞时。 「你躺下、快躺下!」宋隐儿哭着将他的脸庞搂在胸前,想转身往外跑,却又不忍心离开他,只好对着外头大叫。「宋伦……宋伦……」 「宋姑娘,怎么了?」宋伦立刻站在门口待命。 「没事,你退下。」拓跋司功低声说道。 「什么没事,你明明都……」 拓跋司功捂住她的唇,不让她多说。 「我没事,只是一时激动。」 「我天天也激动,怎么没见过我呕血!」她哭着说道,挣扎着想跳离他身上去找大夫。 「我保证让我睡一觉便没事了。」他将她纳在怀里,闭着眼调整气息。 「为什么你会没事?你明明呕血了。」她紧盯着他,就是不相信。 他紧抿了下唇,不情愿地睁开眼。 「我如今不该有太多喜怒哀乐。」 「所以,你的呕血是因为我……」知道他的呕血是他体内天人交战的结果,她急得眼泪怎么样也没法子停下来。 拓跋司功拭去她的泪,定定看着她。「不许你自责,也不许你担心这些,你只需要顾着我,只需要陪在我身边一生一世,知道吗?」 她瘪着嘴,忍着哭泣,巴不得能代他受这一切的苦,巴不得能窝进他的身体里拥住在痛苦中挣扎的他。 可她什么也不能说,只能窝在他怀里,紧抓着他颈间的香囊,绻缩着身子感觉自己心痛得就快死掉! 他真的没有塔海长老说的那么可畏,至少他爱她的这颗心还是属于人性,但这份人性却让他受苦了。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他问,因为想听她的声音。 我宁愿自己能代你受苦!她想这样说,却又怕再度牵动他的情绪,于是,她轻声说道:「我要这样抱着你抱很久、很久。」说完,她的肚子发出咕噜一大声。 「看来你的肚子不这么想。」他侧身拿过几案边那个鎏金团花八棱银奁,知道里头总是会装满她为他亲手做的点心。 她红着脸,掀开银奁,拈起一方白糕放到他唇边。「一时手痒,想着还有很多东西没做给你吃过,所以干脆全都做了。」 他因为入口的美味而柔和了神态,但她看着他咀嚼的模样,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她知道他有很多的情非得已,知道他会走到这个地步,无非也是因为救了人。 她比谁都舍不得他,但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送死? 「再吃一点,我要把你喂成大胖子。」她又喂了他一块白糕。 他抚着她的脸,也拈了块莲花小点送到她唇边。 那一晚,他们吃饭吃足两个时辰。稍后,他搂着他在窗边长榻躺下,与她一同看着窗外的落雪。 他听见自己的笑声,忍不住便想一笑再笑。 可每一笑,他便想要呕血。 他只好镇定心神,只好静静地搂着他钟爱的女子,默默用他的眼、他的双手,双唇无言地告诉她他对她的眷恋。 而她搂着他的身子,怎么样也不愿松手。 毕竟,大婚之日在即,活人生祭时刻也将展开,她能够这样待在他身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必须要找塔海长老,她要带着欧阳香和师采薇逃走。 然后,她会回到拓跋司功身边,成为他唯一的女人,她赌他不会忍心将她送上活人生祭的祭坛! 【第十一章】 大婚前一日的傍晚,拓跋部落居住之地突然剧烈地摇动了一下。 部落之人全都为之震惊,长老们开始焚香拜天,只希望大婚后的祭日能让地神不再躁动。 拓跋司功派在各处的探子巡视完整个区域,向他确定此次地震并未带来太多影响之后,他紧接着便与中原商人讨论农耕获益之事。 他不知道之前的自己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他如今这般做,只是为了想让部落的人对他更加唯命是从,只是想让宋隐儿称赞他,否则他哪里想管这些人的死活呢? 拓跋司功盯着下座的长老们,傍晚的阴暗让他毫无人性的眼神更显无情。 「若是无事要禀的话,全都退下,明日大婚,还有很多事要做。」拓跋司功说道。 此时,宋伦走进议事帐篷,在拓跋司功耳边说了几句话。 长老们看着拓跋司功脸色一沉,全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 拓跋司功瞪着宋伦,冷声问道:「再说一次。」 恁是宋伦看惯了首领这些年来的冷颜,也还是猛打了寒颤。不知为何,首领这些日子变得更加让人胆寒了…… 「我依您的指示去找宋姑娘,结果整个屋内外都没找到人;正巧遇见服侍欧阳姑娘与师姑娘的婢女,也正在找她们,没想到这两人也都不见踪影。」宋伦说道。 第三十章 「她们的东西呢?」拓跋司功走下高位,走过之处无不引起阵阵寒意。 「宋姑娘的衣物少了几件。」宋伦低声说道。 拓跋司功扯开帐篷大门,整个大帐因此摇晃了一下。 「门口护卫没拦住她们?」他问。 「宋姑娘说她们三人要去上香祈福,护卫不疑有他。」宋伦说道。 「上香祈福岂会不带任何护卫,婢女在身边?把那护卫杀了。」拓跋司功眼也没眨一下地说道,除了对宋隐儿逃走的愤怒之外,他没有任何情绪。 「首领,你之前并未告诉过护卫,宋姑娘等人不能随意出入。」宋伦急忙目前说道。 「把宋伦拖下去。」拓跋司功大步步向马厩,头也不回地说道。 宋伦怔愣在原地,脸色刷地惨白。 「首领,万万不可。」长老们一涌而上,七嘴八舌地说道:「宋伦对部落忠心耿耿,多次守护首领不被刺客所……」 拓跋司功看向长老们,那毫无人情可言的俊颜,让所有人后退一步。 「违我者,死。」 拓跋司功看着宋伦说道,那声音甚至不像从人的嘴里说出来的。 长老们全起了鸡皮疙瘩,没人敢再上前替宋伦说情。 宋伦脸色苍白地看着首领转身离开的背影,意外发现首领右手紧握成拳,左手却是五指松开地垂落身侧,那是首领在战场上的惯用暗号,代表着要他做出与首领命令相反的事—— 首领要饶他的命,要他快走。 宋伦趁着长老们还在议论纷纷之时,一个箭步冲向护卫,乘其不备夺得先机,朝着拓跋府外飞奔而去。 他这命是首领救的!这辈子都要替首领卖命,因此他现在得替首领找到宋姑娘! 拓跋司功没空阻止宋伦的离去,他一径狂怒地往前疾走着,体内翻山倒海的痛让他瑟缩了下身子,鲜血开始一波波地涌上喉头,他伸手拭去鲜血,脚步却不曾暂停。 宋隐儿背叛了他,昨晚的那些甜言蜜语全都是骗人的。他不要人性了,他要掐住她的喉咙,问她为何要逃走。 她一定是看到了木栅场里的土坟,所以才带着那两个女人逃走的。 她以为这样可以救得了那两个女人吗? 如果真的这么慈悲心肠,就拿她来祭天吧! 拓跋司功每走一步,一旁草木便随之蜷曲起来,脚下也刮起了阵阵黑色旋风。 他的唇边流下血液,他却不为所动的继续往前,身影很快地消失在马厩里。 一群心生畏惧的长老们站在帐篷外,却没一个敢上跟上他的脚步。 多罗长老低声说道:「塔海长老说得没错,首领快成魔了。」 「但是前任首领夫人说过,若是首领冷情之时,便是我拓跋部落大兴盛之时啊!」另一名长老说道。 长老们互相对望着,如今只要顾好药材地,定时交出井盐,每天就能吃香喝辣、妻妾成群,谁想再回去过那种游牧生活。 「现在应该如何是好?」多罗长老问道。 「召集人手将宋姑娘一行人全都找回来,把她们全都祭天,让上天保佑我拓跋部落大兴盛!」一名长老大喊出声。 「上天保佑我拓跋部落大兴盛!上天保佑我拓跋部落大兴盛!上天保佑我拓跋部落大兴盛……」长老们全都跟着大声唤道,然后各自分头召集人马,准备将宋隐儿一行人捉回祭天。 「可以上路了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荒漠边缘里行走着六匹骆驼,宋隐儿坐在其中一匹上头,不住地催促着停下休息后便迟迟不愿再上路的欧阳香和师采薇。 今日一早,宋隐儿如同往常先到灶房替拓跋司功处理早膳后,她编了个理由带着欧阳香和师采薇离开拓跋府。 塔海长老则带着两名护卫,在部落不远处的一个拴马处和她们会合,陪同她们一起逃亡。 护卫拉着师采薇和欧阳香的骆驼缰绳,一路走向荒漠边界。 「我不走!你为何说什么你有拳头一样大的宝石,将我们骗了出来?」师采薇两颊被冷风刮得通红,再也顾不得什么冷傲,只忿忿地瞪着宋隐儿。「你和塔海长老合谋,究竟是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明天就是大婚之日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们?」在骆驼上待得腰酸背痛的欧阳香,圆睁着眼说道。 师采薇命令地说道:「你们最好快点掉头,否则若是让首领找到你们,非要你们的命不可!」 塔海长老冷笑地看她一眼。 「我们不能回去,塔海长老是为了救我们的命。」宋隐儿说道。 「谁要相信你的话,你是嫉妒我……」 「若我说了实话,你们会乖乖配合?」宋隐儿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对。」欧阳香点点头。 「拓跋部落的首领正妻会被祭天,部落后方一片老坟冢……」宋隐儿简单地说出她当日所看到的一切。 「什么……」欧阳香吓到全身颤抖,整个人紧抱住驼峰才有法子不掉落下来。 「那你何必把我卷进来?首领的正室是欧阳香,要被祭天的人也是她。」师采薇不客气地说道。 宋隐儿火了,不客气地回吼道:「若是老娘只带走欧阳香,明天成婚的正室便是你师采薇了,你如果这么想死,早说一声,老娘才懒得理你这个大骗子。」 「那你怎么不早说?至少让我把那些珠宝都带出来,我就这样身无分文,回去中原,要我如何营生?」 「你现在再多说一句,就连回去的机会都没有了,你不走,我走!」宋隐儿气到胀红了脸,径自拉起骆驼就往前走了几步。 此时,始终未发一语的塔海长老,看着前头沙漠尽头的一处烟尘。 「算算时间也该到了。」塔海长老喃喃自语着。 「他……他们追来了吗?」欧阳香紧张地问道。 塔海长老对两名护卫使了个眼色,他们从骆驼上一跃而下,且绳子缚住了欧阳香与师采薇。 「长老,你不必对她们动粗……」宋隐儿大叫出声。 「闭嘴。」塔海长老抽出腰间长剑抵向宋隐儿的颈子,等到护卫们缚住另两名女子之后,便让他们将宋隐儿的双手也缚在身后。 「这是什么意思?」宋隐儿后背冒出冷汗,惨白双唇颤抖地吐出话来。 「我一生戮力于部落,不过是劝戒了首领几句,便遭到驱逐的下场。我连挚妻都献给部落祭天了,我牺牲得还不够多吗?我今日就要让他知道失去心爱女人的痛苦!」塔海长老的眼里尽是对于即将动用私刑的热烈期待。 远方来了十人左右的马队,宋隐儿瞪着前方带头而来的男人,发现竟是那日想要带走她的勒尼则王爷。 「小人恭迎王爷。」塔海长老屈身行礼。 「拓跋司功为了我那日甩了你一巴掌,转而大力支持我三哥,我被他们俩弄成了一无所有的废人,幸好塔海长老是明理人,待我们联手除掉拓跋司功后,拓跋部落就会是我的囊中物,就连我三哥也要来巴结我了!」勒尼则兴奋得鼻翼贲张着,下马时肥肉亦随之抖动着。 宋隐儿瞪着勒尼则,觉得脑中一阵昏眩。 第三十一章 「前方就是我西夏开国王者所建的三百六十五座陵墓,我待会儿要在那边将你们三人全都祭天;原来拓跋部落就是因为用了活人生祭,才会如此有财有势。我现在比照办理之后,神灵便会赐福于我,我就会拥有和拓跋司功同等的富贵。」勒尼则仰头哈哈大笑,笑着让护卫们押着她们攀过一座小丘。 金色大漠里,数百座的锥形陵墓,墓丘在月光下闪着冷冷光芒。 宋隐儿颓下肩,她瑟缩身子,低声地说道:「欧阳姑娘,对不起,我不知道塔海长老……」 「首领那么在乎你,一定会很快派人追上我们的……」欧阳香颤抖地说道。 「这一切都是你惹来的麻烦……」师采薇一看王爷目光停在自己身上,立刻梨花带雨地瞅着他。「王爷饶命,命相师曾说我有王者之妻命相,嫁了谁都能霸权一方,谁知道今日让人这样糟蹋……」 勒尼则看了师采薇一眼,心里倒是有些心软,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难道真的要把她送上天…… 「王爷,不可心软,大局为重,等到您当上了王,要多少美女还不可得吗?」塔海长老严声说道。 「没错!」勒尼则朝着护卫们大声一喝。「将她们全都绑到木柱上。」 「不要!不要!我要找我娘啊……娘啊……」欧阳香放声大哭地说道。 「……王爷救命啊!」师采薇可怜兮兮地对着王爷掉眼泪。 宋隐儿看着她们,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她不明白她的好意助人,为何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原本是想帮助她们逃走之后,就要回到拓跋司功身边——因为她是唯一能够阻止他再造杀业的人啊! 谁知道拓跋司功之前造的业,全在此时反扑回来,不仅让她帮不了他,也间接伤害了另外两名女子。 宋隐儿面无表情地和她们一起被架到矗立在沙漠中的三根木桩上——木桩下方摆满了无数柴火。 宋隐儿看着前方,想起她那如今已是昏迷较清醒为多的苦命娘亲,她原本以为她可以陪着她娘到最后一刻的…… 她觉得自己不孝至极,想落泪却不想在这些人面前服输。 「王爷,我们部落有个占卜去势的习俗,王爷可想知道自己是否有王者之命?」塔海长老看着宋隐儿,满脑中都是拓跋司功见到心爱女子惨死时的喜悦。 「当然想。」 「巫师平时是用羊心占卜,焚香祷告之后,便宰羊剖视其心,若是羊里心头有血则是凶兆,若是羊心无血,则是大喜。巫师说过,若能以人心占卜,效果更佳。眼下王爷不就有现成的人心可用吗?可别浪费了。」塔海长老笑着说道。 性好杀虐的勒尼则一听,眼睛全发了亮。「当然、当然,就取人心来占卜。」 宋隐儿看着塔海长老眼里的恨意,她不明白这样的人与魔有何差别? 此时,师采薇闻言脸色一白,吓昏了过去。 欧阳香则因为哭得太厉害,完全没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而宋隐儿深吸了口气,脸色青白地瞪向塔海长老,大声地说道:「剖心占卜只要一人就行,那就选我吧!」 当拓跋司功召来派驻于四方的探子,听到塔海长老与勒尼则都有了动静时,他改变原本要赶至西夏与宋的边界拦人的计画。 他随着探子一路奔向贺兰山与银川平原间的皇陵所在之处。 一路上,他血呕得厉害,体内魔性一次又一次补足他的能力。他如今只因为对宋隐儿的不甘心,而强撑着最后一丝人性。 好几回,他五脏六腑里的绞痛都差点让他昏厥,但他强迫自己撑持着向前,为的就是要当面捉住宋隐儿,问她一句「为什么」! 拓跋司功趴在马颈上,催促着快马驱驰。 被撤去长老头衔的塔海长老和失势的勒尼则联手掳人,还会有什么好事吗? 对于西夏人而言,有仇是一定要报的!他不怕谁对他复仇,可他只要一想到对方会对宋隐儿不利,他的心就像被人严刑逼问一样的痛苦难耐。 拓跋司功张口用力吸着冰冷空气,努力想保持清醒,却不知道他的体力还能让他维持正常心识多久。 「首领,他们就在前面了。」探子大声说道。 拓跋司功点头,拉起马缰,一人一马飞也似地抵达那一片布满了几百个皇陵的漠地上。 他看见—— 宋隐儿被绑在火柱上,一把刀柄正抵在宋隐儿的胸口。 「她是我的人!谁敢动她就是我死!」拓跋司功大吼出声,眼神似狂乱的兽。 「拓跋司功,你若想保她一命……」勒尼则大声说道。 拓跋司功不待他说完,他大吼一声,策马便朝着她飞扑过去。 就在他行进之间,勒尼则身边的利剑、长箭全朝着他飞袭而来。 拓跋司功手臂被刺穿,大腿被削下鲜肉,但他跳下被杀死的马匹,拖着流血的身躯,固执地走到她身边。 拓跋司功的气势,让王爷身边的护卫们全都胆寒,也为之动容,这样不怕死的汉子,才是真英雄…… 「你快走!不要让他们伤害你!」宋隐儿一看到拓跋司功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奔到她身边的固执,她哭喊着大吼出声。 「一起走。」拓跋司功只差一步就要抱住她的身子。 「我成全你们。」塔海长老拿出匕首,一刀刺向宋隐儿胸口。 她眼眸一瞠,唇间呕出鲜血。「拓……」 「不!」 拓跋司功大吼着,抱住宋隐儿身子。 宋隐儿抬起手想摸他的脸,却只抓住他颈间的香囊,她抓得那么用力,竟将链子扯断,将那香囊握在手掌里。 拓跋司功想也不想地便运气将所有气力全都渡到她身上。 但她伤得太重,他的气力都推跌进无底洞一般,只换来她抬头对他勉强一笑。 「你说过你不再逃的,要陪在我身边一生一世的……」他冷冷地瞪着她。 「我不想……你再杀人造业……我不能让你害死她们……所以才逃……我们来生……再……」 宋隐儿瞅望着她,唇角一扬,闭上眼,断了气。 拓跋司功瞪着紧握着香囊,在他怀里断气的宋隐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勒尼则双眼发亮地抽出长剑,乘机将剑刺入拓跋司功的胸口。 「我杀死拓跋司功了!」勒尼则兴奋地大叫着。 「王爷,再补他一刀,当他没有能力自愈时,他就会……」塔海长老瞪着一回身将长剑插入他胸口的拓跋司功。「死……」 塔海长老瞬间断了气,勒尼则吓得放下手里的长剑,转身想逃走。 「啊!」 拓跋司功单手掐住勒尼则的喉咙,嘴里发出一声雷鸣巨吼,整个地面都为之震动不已。 他的转发在瞬间飞扑而起,黑眸里尽是要置人于死地的杀气。 勒尼则脸色变得铁青,瞪着拓跋司功,眼睛突出,舌头长长地吐着,终究断了气。 拓跋司功面无表情地看着勒尼则死在他手里,长臂一甩便扔下他。 他徒手扯开缚住宋隐儿的绳子,抱起宋隐儿,抢过勒尼则快马,一跃而上,扬长而去。 黑夜里大雪纷飞,落在拓跋司功的脸上,凝结出一层冰霜。 他骑着快马疾奔向前,胸前伤口正慢慢地愈合,但他体内最后一丝温暖也渐渐地褪去。 他低头看着宋隐儿,瞪着她良久,良久,却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要抱着她。 第三十二章 他知道他深爱过这个女人! 但他为何没能救活她? 拓跋司功低头吮住她的唇,试图想把自己的气息过渡给宋隐儿。 可她仍然毫无气息地躺在他怀里,只有那只紧握着香囊的左手,像是她还活着一般。 拓跋司功抚着她的眉眼,脑中浮想起母亲的话—— 他用尽最后一分人性来疗愈重伤,他现在应该没有感觉了。 但是…… 他捶着胸口,就是觉得里头梗了根长刺。 他皱起眉,瞪着脸颊贴在他胸前的她。 「为什么要逃婚?」他问她。 她垂着眸,模样恰似沉睡。 「说话!」他怒瞪着她,咬牙切齿地吼道。 「说话!」他摇晃她的肩。 啪! 她的手掌被他摇得松开,香囊掉到地上。 他停下马,拥她下马,拾起香囊,将它塞回她的手里。 「握好。」他命令道。 他才松开她的手,香囊又再度掉在地上。 拓跋司功板着脸,改将她放平在雪地上,好让她平躺在他的腿间。 他把香囊放进她的衣襟里,沉声说道:「收好,不许再掉了。」 见她没回答,拓跋司功低头看着她胸前那个因为大雪而早已干涸的血洞,他缓慢地眨了眨眼,迟疑地用大掌抚了下她冰冷的脸颊。 她死了……就像他爹娘,就像塔海长老及勒尼则一样;可她的死,似乎有个地方和他们不一样…… 拓跋司功捧着脸颊,想着她方才说的话。 她说:「我不想……你再杀人造业……我不能让你害死她们……所以才逃……我们来生……再……」 「你说过,如果我不再杀人造业,你来生会再来。」他神色漠然地看着她,双唇冷冷地吐出话来。「那我便生生世世茹素、少杀生造孽,生生世世不娶,直到再与你相逢那日为止。这样你满意了吧!」 她没回答。 「为什么不说话?」他的眉头越拧越紧,终究从胸口发出一声震动天地的狂吼。 她的身子因此震动了下。 他连忙低头看向她—— 她的头侧向一旁,手臂垂落到雪地上。 他怕她冻,握住她的手,学她一样地对着她手掌呵着气,可他的口中呵出的不是气而是一口口的鲜血。 鲜血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流,滑落一滴在她唇间,替她的唇染了些血色。 终于,她看起来就像平常一样了。 「我们走吧!」拓跋司功满意地揽着她起身,再度一跃上马。 呼呼呼…… 一阵寒风吹过,夹带着阵阵鬼魅冤魂的啸叫声。 拓跋司功抬头看着塔海长老、勒尼则以及那些死于他手下的魂魄,全都站在一箭之外睁着空洞的鬼眼瞪着他。 他漠然地回望着他们,低声念着母亲传承给他的黑暗咒术,瞬间将那些诡魅力量全都收归为己有,感觉方才消耗的体力也慢慢地回到体内。 他抬起凛寒脸庞看了怀里的她一眼。 她方才没回答他的话,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听见了他许下的「生生世世茹素、少杀生造孽、生生世世不娶,直到再与她相逢那日为止」的誓言。 不过,他知道魔族里有一个寻人的血祭咒术,只要许愿者割下身上一百零八片血肉,配合上召唤鬼差的咒术,并以血书为誓,赔上一半的阳寿,最后,再造一座空坟,将血书埋入,日后便能在生生世世里寻到所要找的人…… 拓跋司功一手揽紧宋隐儿,一手扬起马鞭,快马宾士而入前方的荒漠里,从此,不再回头…… 八年后—— 「首领后来到哪儿去了?」肤色黝黑的七岁宋宝儿坐在她爹身上,心急地问道。 「后来没人再看过首领。」正给女儿说着往日故事的宋伦,拍拍女儿的头,扯了个小谎。 当年,当他赶到皇陵时,只看见被绑在木架上的欧阳香和师采薇,以及已经断气的塔海长老及勒尼则王爷。 欧阳香吓得大病一场,经过他无数日夜的照顾才救回了一命;而她意识清醒的那一日,正是宋姑娘的娘过世之日。 欧阳香醒来之后,什么也没说,就在他身边待了下来,不久后便嫁给了他。 而师采薇则嫁给了拓跋家族的长老,她自以为首领已死,凭其美色可以不沦落被祭天的命运;没想到,一场大地震后的祭天还是选中了她,只是,祭祀之后,少了拓跋司功的部落依旧一蹶不振,就像已经家破人亡的「宋记药铺」一样…… 后来,他因为欧阳香思乡,便带着她回到中原,一年后生下了这个小娃儿宋宝儿;然后,孩儿满月时,他在市集巧遇过一名卖着白糕的老者。 一聊之后,意外发现老者竟是宋隐儿的师父郭陀。 郭陀当时骨瘦如柴,因为自责害死了宋隐儿,收起一身厨艺,挑个扁担,蹲在路旁卖着白糕。 他不忍心这个长辈饱受内心煎熬,告诉他宋隐儿没死在战场之后的诸事,而后郭陀便搬到他们附近定居,并传授了欧阳香白糕的做法。 「爹,你怎么知道首领有魔族血脉这些事?」宋宝儿好奇问道。 「爹在塔海长老家找到一本册子,写着塔海长老当年在山谷冰洞里等着狩猎银貂,意外听到了前首领夫人死前所说的话;而且里头还详细记载了首领的身世,魔族的特性点滴,还有塔海长老对于前首领夫人生祭了他妻子的怨恨。」不过,塔海长老也在里头巨细靡遗地记载了他对于生人活祭的狂热。 最后一事,宋伦顾忌着女儿还小,于是按下不提。 「那首领和宋姑娘真的会再相见吗?」宋宝儿问道。 「会的。」宋伦点头。 宋宝儿满意地跳下爹的大腿,自个儿到门前玩起泥土来了。 其实,他在救回欧阳香的三日之后,只见贺兰山头冒出阵阵白烟。 他因为心里有着不好的预感,于是上山查看,他看到—— 面无表情的首领在熊熊大火中紧紧抱着宋姑娘,与她一同被烧为灰烬。 当下,他懂了西夏人相爱至极点时,为何要相约至高处自杀的原因。因为爱得太执着,因而没法子看着另一方先自己离去。 之后,他替首领及宋姑娘收了尸,造了座坟冢,并将那个丝毫未毁的香囊,以及他从拓跋府偷出的那个宋姑娘总为首领装满点心的团花八棱银奁当成纪念,一块儿带到了中原。 后来,辗转听说师采薇正得意时,还曾经让人大肆破坏那座坟冢,不过,他想首领和宋姑娘应当早就投胎转世,也不差那一坯土了。 「当家的,吃饭了。」欧阳香站在灶房门口唤着发愣的宋伦。「我今晚做了大白糕,你尝尝看味道,看看是否和郭陀师父做的味道一样,能不能在店头寄卖?」 「喔!」 宋伦应了一声,起身抱起蹲在地上玩陀螺的小女儿,笑着一同走向餐桌。 他看着他的妻女,在心里默默许愿—— 不论首领和宋姑娘如今魂魄是在何方,若真有来生的话,都愿他们能够再度相逢,得一个携手到老的结局……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逃婚八百年 上》作者:余宛宛 02、《逃婚八百年 下》作者:余宛宛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