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知道》 前言 我其实是一个没有什么梦想的人,所以男猪女猪的梦想才那么叫人吐血(我对不起你们……呜)。以前看言情小说,有时候会想在这个场景另一个人会怎么想的呢?因为大多数小说都会侧重以女猪或男猪中某一人的口吻叙述。所以尝试了同一件事用两种角度的写法,希望看起来不会很怪。写完后发现这种方法用来偷懒蛮不错,因为情节减少了一半嘛^o^。 又因为喜欢看番外,特地空了篇幅给番外,结果统计字数才知道,连番外在内才刚过七万大关,汗,难道我真的没有写长篇的天分? 写这篇东东的某部分想法来自报纸上某高校一连串的跳楼事件,以前同校有个隔壁班的女生也选择了这种死亡方式,前不久朋友才开玩笑地说:“大不了就跳楼嘛,反正现在跳楼的人那么多。”鄙人自认为生活还是有很多有趣的东西的,所以有感而发。不过小说是不谈太过现实的问题的,毕竟言情小说也算是女孩子们在现实大海中的一个小小避风港。 永远支持小言! 楔子 嘿咻——嘿咻—— 短短的腿一刻不停地爬上对他而言有点高的阶梯,爬到累了,小胖手干脆也加入运动行列,四肢并用地攀上滑梯平台。无视令小恶魔们两眼放光的长长滑道,反而抱住一段从旁斜伸到平台的粗大树枝,两腿一荡,宛如人猿泰山般划出半个漂亮弧度,稳稳踩上了墙头,流畅的动作与他胖胖小小的身材毫不相称,显然已是熟门熟路了。 一大片水泥森林中难得一见的茵茵绿草展现在眼前,绿草之上,是再无高楼大厦阻拦住的令人心醉的湛蓝天空。他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发自灵魂深处的渴望呐喊了出来:“我——要——飞——” 响应般,远处突然飞起一大群鸽子。它们四处飞散,羽翼拂起的清风绕过某户人家窗口的白帘,拂向床上躺着的人。那人微蹙双眉,似乎在睡梦中也感受到了那声叫喊。床头柜上,一副深黑色的相框静静地立着,相片上雍容华贵的妇人笑得矜持,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得意。她身边,穿着学士服的男子面无表情,黝黑的眼眸间一片漠然。 床上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直直凝视这张相片良久,伸手“啪”地将它按倒。他倚墙坐起,随手点了根烟,淡蓝烟雾袅袅升起,在空中舞出颓废的图案,溶进从窗口洒落的阳光中,淡去了。 莫名的情绪袭上心头,男子烦躁地将嘴里的烟丢出,金色的微芒划过幽暗的内室,干净利落地没入墙角的垃圾筒中。“铃铃铃……”床头柜上的座机同时响起,男子捞过话筒,没好气地喂了一声。 “火气这么大,吃错药了呀?”话筒中传来带笑的声音,精神好得让此刻的他想一拳打扁另一头那家伙可恶的笑脸。 打电话的人显然没有感应到他心中所想,仍一副嬉皮笑脸的调调:“亲爱的老板昨天关照我问候你,看你厌世期过了没,今天可有打算来上班?” 他的头隐隐作痛,“若没记错,我半个月前已经递上辞呈了吧?” “同样没有记错,老板大人好像也没接受,还大发慈悲放几天假给你‘调整状态’。怎么,厌世期还没过?” “我不管,反正我辞呈已提前半个月交出了,现在我是自由身了。” 话筒那头的人终于正经起来,“你认真的?好好的干吗要辞职,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做梦。”沉默半晌,他吐出这三个字。阳光已移到了床沿,他抬眸,凝视光束中跳着只有它们才知道的舞蹈的粉尘,“我梦见小时候的我,还有我母亲。” “伯母?”电话那头的人浑身不自在起来,就像每次他面对绍羽的母亲时一样,“伯母去世已经一年了,你这么迟钝,现在才痛不欲生?”老实说,他并不觉得绍羽和他母亲的感情有多好。她死后那一段时间,他还不是没事人一样照常上下班,吃喝拉撒,与朋友聚会?弄得他准备好的一大堆安慰之词毫无用武之地。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们以后不再是同事了,恭喜我吧,不用天天面对某人可恨的嬉皮笑脸了。” “你说的某人不会是我吧?”有人开始哇哇大叫。 “算你有自知之明。”他哼笑,“看你这么闲,帮我弄张机票。” “你要离开?” 我要去飞。他转头望向窗外,如梦中一样湛蓝得令人心醉的天空。 第1章 一颗豆大的水珠“啪”地砸在他眼皮上,震醒了魂游四方的神志。他抬头,看见黑压压的天空。已不知是第几次了,明明刚才还是艳阳高照,下一瞬就像别人欠它一屁股债似的满脸黑线。他还是不大能适应南方喜怒无常的天气,不过躲雨的速度倒是日有长进。 顷刻间已是大雨滂沱,街上白茫茫一片,不时传来逃窜的人相撞的声音。他站在店面屋檐下,沁凉的雨意迎面扑来,倒是令人心旷神怡。他回头,发现身后是一家书店,当下决定进去杀杀时间。 店里很是空旷,时值午后,没有开灯,有种雨天特有的朦胧,好在并不影响翻阅。一排排书架靠墙立着,书架上方醒目地贴着分门别类的标注。几个女店员聚在门口的柜台旁,百无聊赖地耍着嘴皮。刚进门,他就听见那些女店员交头接耳。 “来了一个,快说他会去哪个架?” 店外雨声颇大,店里却是出乎意料的安静,那些女店员大概是认为他听不到,没有压低声音。 “不用猜,肯定是财经杂志那边了。”一个有点傲慢的女音说。 “小敏姐,可他没有穿西装耶!”有人发问。 “真笨!气质,看气质啦!一看就知道是白领阶层,知道什么是白领吗?”那个叫小敏的女孩不屑地说。 他听出了兴致,故意裹足不前,装作浏览店面的样子。 “会看文学书吧。”冷不防有人说。 他吃了一惊,却仍是朝原定目标走去,站住了,书架的标签上写的正是“文学”。 那群女店员发出某个拟声词,原先质疑小敏的女孩又问:“小咏,你难得猜一回,怎么一猜就中?” 小咏低声说了什么,他忍不住竖耳细听,却听不清她说了什么。显然不只是他一人听不清楚,因为发问的女孩又问了一遍。 “眉宇间很寂寞。”他突地抬头望向柜台,女店员们仍是懒洋洋地倚着柜台,却有一个女孩站在旁边的书架前整理着书,额前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鼻子上搭着一副又大又沉的玻璃眼镜。他略略吃了一惊,没想到现在还有女孩敢戴着这种教练式的眼镜招摇过市。 “好呀!好呀!”一声大叫拉回他的思绪,却是那个小敏,显然只有她听懂了小咏的话,正皱着眉头猛搓手臂,“小咏,拜托你没事别这么酸行不行?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眼镜女孩模糊地笑了笑,又埋头整理她的书。 他翻了翻几本书,又逛了一圈,慢慢踱到收银台前,问:“有没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本书?” 看到店员们一脸茫然的样子,他就知道白问了。真让人怀念,习惯了大型书城专业的店员,眼前这几个显然雇来看店的年轻女孩让他想起了老家小街上那些小小破破的书店。他只在那住过一个夏天,却总不能忘怀。 “那本书刚卖完,下星期才有。这边有几本风格相近的新书。” 一个声音突兀地插进来,叫做小咏的女孩把一摞书搁到收银台上,面孔在长长的刘海和大眼镜后模糊不清。 从书店出来,雨已停,却也已近黄昏了,瑰丽的红霞缭绕在西边的天空,头顶上方是泛着白色的蓝,丝毫不见暴雨的痕迹。他在街上漫无边际地晃,身旁的行人也似他这般悠闲。这个海边的小城,到处都散发出慵懒的气息。 直至夜色浓郁,他才回到他住的地方。这栋四层的楼房住的全是租户,一层两户。好在地方够大,阳台厨卫等一并俱全,楼下又有铁门,隔音、安全设施都算过得去了。他还是第一次住这种私人住宅,有些新奇,以前也仅在类似的同学家里逗留过几分钟。不过,他至今还没与他同住在四楼的另一名房客。 爬上四楼,他在装了刚买的书的袋子里翻找钥匙,突然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他下意识回头望去,眼熟至极的长长刘海和硕大镜片跃入眼帘。 上楼的女孩显然没料到有人,小小吃了一惊。两人在昏暗的楼道上对视几秒,然后她面无表情地从上衣口袋中掏出钥匙,打开对面的门,看样子并未认出他。 他看着女孩的身影消失,忽然觉得她的动作真是利落又帅气,反观自己翻找钥匙的举止则婆婆妈妈。叹一口气,他径直扭开根本没有反锁的门柄。 又到了雨季,住过几个城市,她还是最喜欢老家的雨,下的时候轰轰烈烈,停的时候干净利落,就如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有顾客,小敏她们又聚在一起打屁了,好像是赌第一个进来的人会先去哪个书架。她没什么兴趣参与,便缩在一旁整理刚进的书。店外大雨倾盆,小敏她们的声音也不怎么吵了,沉浸在熟悉的书香中,她觉得很幸福。 是的,幸福。希望时间能够静止,这一刻永远延续下去的幸福。但正因为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才如此享受这种感觉。 正胡思乱想间,视线忽然暗了下来,她抬头,看见门口一抹高瘦的背影。那人穿得很休闲,站得也很悠闲,但不知为什么,他微仰头望雨的剪影在白茫茫的雨瀑映衬下,让她忽生凄凉之感。她笑,觉得自己的忧郁症越来越严重了,说不准那人正想着今天晚上吃什么呢。 那人突然回头,犹豫了一下,走了进来。她扫了他一眼,只注意到他眼睛颜色很深,尽管一脸百无聊赖的样子,眉间却有一抹说不出的寂寥。小敏她们开始争论起来,她鬼使神差地插了一嘴,竟然蒙对了。 她回头继续整理书,把那人抛在脑后,快要完工的时候,冷不防听见有人在柜台询问米兰·昆德布的书,“那本书刚卖完。”她过去说,有点心虚,因为买走的人正是她。她以前买的那本丢在了父母家,这次趁工作之便,顺手买下了一本,现在正躺在她的背包里。本来让给这人也无所谓,反正她已经看过了,但钱都付了,章也盖了,想想还是省了那个麻烦。为了补偿,她向那人推荐手上风格相似的书,都是她凭个人喜好加入书单中的。 还好,那人挑了两本,她小小高兴了一下,这才发现这个顾客正是她们刚刚讨论的人,对他立刻添了几分好感。 下班后她一个人走路回家,有些晚了,宽阔的马路上空空荡荡,短短一段路,她特地来回横穿了几回马路,只是喜欢在路中间,顺着绵延的路灯望到尽头,那一片深沉的夜空。这样望着的时候,心口便像有一个洞,风恍恍惚惚地吹过洞口,一种虚无的充实感。玩累了,就抬头眯眼看路灯穿透路边斜伸出的叶子。在柔柔的灯光下,再沧桑、再伤痕累累的叶子也纯净起来,条条脉络清清楚楚。 这一年来,陆陆续续打了几份零工,最喜欢的还是目前这份工作,可以随心所欲地看书,偶尔还能假公济私一下。有时候像今天一样遇上喜欢同一本书的顾客,就可以心情愉悦一整天。她愈发觉得当初的决定没有错。 脚步轻快地上了楼道,她猛然看到对面房间门前有道人影,心跳不由快了一拍,这才记起一个月前已有人搬进了那里,不过在她刻意避开,加上一点点运气之下,没有照过面。昏暗的灯光下,那人的面孔模模糊糊。门关上的一刹那,她脑中最后的念头是:最近高个子的男人怎么多了起来? 看完那两本书,已经是三天后了。许绍羽叫了外卖,泡了个澡,在阳台上站着吹了一会儿风,突然想起那家书店,他看了看表,九点多,略略踌躇,他还是抓起了钥匙。 远远看见店里柔柔的灯光,许绍羽松了口气。进去时,才发现里面已没有顾客,那几个女店员不知所踪,柜台上只有一个女孩在记账。没有看到戴大眼镜的店员,他略略有些失望。仍是往“文学”那边走去,竟找到几本崭新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看来这家店进书颇快。他拿书去结账,那个女孩正收拾东西,准备打烊。当她低头帮他结账时,许绍羽无意间扫见女孩耳边大得出奇的发夹竟是一个晒衣服用的夹子,不由骇然。 付了钱,他有点舍不得离开这家奇人辈出的书店,又在书架间转了一圈,这才朝门口走去。拿衣夹当发夹的女店员已拉上了半边门,他侧身欲出,没想到那女孩突然转过头来,正撞上他。低呼一声,原来是“发夹”勾住了他衬衫胸前的纽扣,女孩散下的头发有几缕仍紧紧地缠在夹子上。许绍羽只好挺直了腰,默默不作声地任女孩解她的头发。过了半晌,胸前的扯动仍未见停息的迹象,他忍不住低头去看,却见到眼熟至极的长长的刘海。他微讶地“嗯”了一声,刚被认出是小咏的女孩闻声,原本笨拙的动作慌乱了起来,只听“啪”的一声响,夹子落地,小咏的手凝在了半空,指缝间几绺头发末梢,挂着一颗不断晃动的纽扣。 那晚没有月亮,突如其来的风吹散了夏夜的燥热,许绍羽拉下书店的铁门,立起身。在外等候的小咏的背影在树影下显得有些羸弱。看见他走来,她伸出右手,两指间小小的纽扣闪着淡淡的光。他默默接下,两人相对无语,小咏掉转脚步,走了。 许绍羽有些犯难,因为他的目的地与她相同,他不想被人误会心怀不轨。踌躇一会,他还是远远跟了上去。 路显得有点长,前面小小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着,似乎没有意识到夜已深。他总觉得她的脚步有些浮晃,就像微醺的人。走了一会,小咏突然横穿到马路对面。许绍羽皱眉,寻思这下真的误会大了,她一定是发现后面有人跟着,想借此甩掉他。没想到才走几步,她又回到了马路这边。这样的举动陆陆续续又上演了几回,他终于放弃理解这个女孩的行为。 回到租住的楼下,他特地在大铁门旁站了一会,才爬上楼。他差点在四楼转弯处摔了一跤,因为小咏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听见响声,她转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灯光下,许绍羽看见她额前过长的头发已拨到了耳后,露出苍白的肤色,平凡无奇的脸蛋上,一双杏仁眼显得又柔又大。他硬着头皮越过她,装模作样地把钥匙插入根本没上锁的门内,只觉得如芒刺在背。 过了好久,他才听到对面房门关上的声音。他倒在床上,长长吁了一口气。手指无意间触到裤袋里一个硬硬的东西,掏出一看,原来是那个纽扣。他看了一会,突然低低笑了起来。念头一转,他起身打开房门,放轻了脚步走到楼梯转弯处。墙角一块破裂的砖缝中,一株不知名的植物怯怯地伸出嫩茎,几片营养不良的淡黄叶子点缀于上,不知为何却显得很有精神。许绍羽嘴角不由得一弯,正要起身,身后却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他僵住,缓缓转身,对上手上拿着针线包、面无表情的小咏。一阵穿堂风吹过,他那从不上锁的房门咣当一声,为这不伦不类的一天下了最后的批注。 上班前,莫咏去取了新的隐形眼镜,解放了几天来被玻璃压得隐隐作痛的鼻梁。白天一转眼就过去,又到了她最喜欢的夜班时间。虽然老板规定了轮班制,但实际上都是她一手包办了,没办法,谁叫她一来没有约会,二来又不害怕,甚至可说是喜欢走夜路呢。 静谧的店里,莫咏埋头填写工作日志,额前的头发总是落下遮住视线,平常用的发夹落在家里了,她便从抽屉里摸出不知为何会有的衣夹凑合着用,反正也没人看见。快打烊时,来了一个人,买了一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莫咏没抬头,眼皮微掀,视线只及那人下颌,看来是上次的高个男子。结账后,那人也不急着走,莫咏没理他,自顾自地准备关门,谁知转身竟撞上他,夹子、头发、纽扣纠缠在一起。看到那个“发夹”,她脸有点热,想到刚刚就在别人眼皮底下顶着这么一个夹子,本来就不灵活的手脚越发笨拙起来。那人也不吭声,直挺挺地让她“上下其手”。两人的距离太近,她的脸颊感受到人体暧昧的温度,莫名烦躁起来。偏偏那人又突然“嗯”了一声,她手上不由用力,竟硬生生扯下了纽扣。那一刻,莫咏有种想哭的冲动。 那人倒好脾气,仍是不做声,随后还帮她拉下笨重的铁门。她傻傻地站着,看着手上那颗纽扣犯愁:怎么办呢,手边又没有针线。她突然想起《连城诀》中水笙用头钗作针、衣丝作线帮狄云缝制的那件羽毛衣,随即又想到狄云一脚把它踢还了水笙。叹了口气,她决定忽视心中的罪恶感,原样奉还这颗纽扣。 在这个人面前,莫咏有种异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太沉默,如果他开口,她还有可能装出笑脸哈啦几句。可现在,任何虚与委蛇都像是亵渎了什么。但那又如何?她无意去探究这个,转身走了。很久以前她就懂得,在这个寂寞的世界,离开是避免彼此憎恨的唯一选择。 回到家,她在楼梯转角处意外发现一株扎根于砖缝的金鱼草,低落的情绪立即一扫而空。她蹲下饶有兴趣地研究,却没有移植的意思。过去在家里,从她的房间门口往外望去,可以看见隔壁墙头上一大丛金鱼草,很瘦弱,却神采奕奕地迎风招展。后来她忍不住,挖了一小簇种在房里的盆栽中,没想到一段时间后就枯死了。留在墙头的却仍顽强地挣扎着。那之后,她学会了不插手、不打扰别人的命运。 身后传来脚步声,莫咏回头,一眼就认出了那人。瞪着他走进对面的房间,她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可回到房间,看见床头的针线包,她的思绪就被另一个难题占据了。犹豫了半晌,她还是拿起针线包走了出去。出乎她意料的是,对面的房门竟然大敞,她很快就找到了答案:转弯处,墙角,刚刚她蹲着的地方,分毫不差地蹲着一个穿着衬衫的人。据她所知,那件衬衫胸前还少了一个纽扣。蹲在墙角的人闻声转头,脸上浮着可疑的红云。然后莫咏听见对面房门吹得关上的声音,她很冷静地开始考虑一个问题:他有带钥匙吗? 第2章 幸运的是,房东是个好脾气的人,美中不足的是,房东喜欢搓麻将。放下电话,许绍羽如是想。在将近十二点的深夜,房东爽快地答应了送钥匙过来,不过,得等他搓完一圈。许绍羽归心似箭,倒不是他有多恋家,只是他不知如何与小咏相处。他环视这个与他的房间格局相似的小套间,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真看不出这是女孩子的房间。布置简洁至极,沙发和置物柜倒很大,可都很老旧了,显然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客厅没有电视,唯一比他的房间多出来的电器就是一部小巧的电话。门口没有鞋架,老实说摆在过道的那几双鞋也用不着鞋架。只是,他看着脚上的男式拖鞋和身上这件男式t恤,不敢深究它的出处。 卧室的门开了,许绍羽反射性地坐直,目不斜视。小咏走出来,把补好的衬衫递还给他。他接过,不经意间瞥见她脚上超大的拖鞋和身上与他身上这条t恤同一式样的衣服,不由怔然。想起她那副大大丑丑的玻璃眼镜和用来夹头发的衣夹,他对眼前的女孩又多了几分敬畏。 他轻咳一声,道了句“谢谢”。小咏不做声,只点了点头。许绍羽沉默一会,又补充说:“房东一会就来。” 小咏仍是没有反应。 他觉得背上开始淌汗了,正考虑要不要开口告辞,一个玻璃杯却递到他面前。他郝然,又轻声道谢。接下玻璃杯时,他注意到小咏的手小小胖胖的,就如小孩子的手,莫名地想笑,急忙再咳一声掩饰过去。指尖透过玻璃感受到杯内凉凉的温度,在这个夏夜,奇异地安抚了心头的不自在。在客厅柔和的黄色灯光下,听着另一头小咏轻轻翻动纸张的声音,许绍羽忽然觉得无比安宁。一个月前辞掉工作来到这个南方小城,走得坚决,但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寻求什么。赖床,在街上闲逛,狂看闲书,日夜颠倒地玩游戏,他努力让自己活得悠闲,或者说是颓废,心中仍是虚虚实实,不知所措。没想到,在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夜晚,陌生的女子身边,竟有了安定的感觉。 这个女孩,真的不知该如何形容。好友的妹妹活泼叛逆,整日不知所踪,难得出现在家几回;偶像更换频繁得让他永远记不住名字,房间里更是从椅背到天花板都贴满了海报,每次他经过都觉得自己是上古人类。大学的女孩子倒没那么奇怪,只是太强了,偶尔听到不知从什么渠道传出的女生寝室夜谈内容,足以让他相信男性除了传宗接代外浑身上下一无是处,送进屠宰场还会被人嫌肉太硬,真的看不出来这些平日巧笑嫣然的女生这么女权主义。后来出去上学,又不习惯外国女孩的直白。 许绍羽细细想起,从小到大,还真没与女孩子走得太近过。他侧头看向小咏,她额前的头发垂落腮边,面容不大真切。有些零乱的发角翘在细长的脖颈,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可以看见柔和的线条上细细的汗毛。他飞快移开目光,忽生一种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的错觉。 平心而论,这女孩真的没什么性别感,似乎也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形象(想到她的眼镜的发夹,他又想笑了),个性冷冷的,与她和同事有些疏离,招待顾客也不热乎。还有——胆子蛮大,喜欢植物,责任感出乎意料的强。许绍羽脑中乱七八糟地下了几个结论,几乎真要以为自己与小咏是多年的老友,而不是半生不熟的新邻居了。 莫咏从未想过自己会让陌生男子踏进家门,但等她意识到时,她已这么做了。还好这位“沉默是金”先生保持了他一贯的风格,没有多问,或是说什么“真不好意思”、“方便吗”之类的废话,不然她会不客气地让他在楼道上吹一夜冷风。 她挖出一条自己当作睡衣用的男士t恤,递给“沉默是金”先生。他一愣,显然不明白她的意思,“换下那件衬衫,我要缝纽扣。”莫咏只好出声说明。他倒是知道自己找浴室换衣服,她真怕他呆呆地就在客厅脱起来。 等他从浴室出来时,莫咏忍不住嫉妒起来:自己可以当连衣裙穿的t恤,套在他身上却再合身不过,还平添一份慵懒的感觉。她终于首次正眼打量他:高高瘦瘦,长得还不错,慢条斯理的动作总让她觉得他脸上应该架着一副很书生的眼镜。不过可惜,没有。初见时他眼睛深深的颜色就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近看之下,她发现这双眼似乎没什么温度。不管他表现得多么温顺,她仍下意识地将他定义为非我族类。 莫咏躲进卧室,三两针便把纽扣缝上了,再出来时,“沉默是金”先生已给房东打完电话,正规规矩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她把衬衫还给他,顺手倒了杯水。 “谢谢。”他低声道。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话,很温和的嗓音,却不知怎的有丝变声期少年的稚气。她的耳朵痒起来,像是被风刮过。忍住战栗的冲动,她在沙发另一头坐下,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翻看。 如果要莫咏选择,她宁愿躲回卧室,反正这个人看起来“很乖”,绝不会把她的客厅搬走。但是不行,他住在对面,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不想给人留下拒人千里之外的印象,简而言之,她得“陪客”。 “沉默是金”先生一如既往地沉默,莫咏低头看书,心里第一千万次地感叹自己蓄起额前刘海的决定真是无比英明。碰到尴尬的场面,头一低,你看不到我,我看不到你,给彼此省了应付的麻烦。以前这么对小敏说时,曾被她骂有病,说她是逃避现实。逃避现实吗?也许是吧。可她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错,不令人尴尬,给自己轻松。再说了,碰到必须聊天的场合,她也可以很“诚恳”地挤出笑脸,滔滔不绝,从自己的祖宗八代聊到对方的后世子孙。可身边这位先生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她有什么办法呢? 换了另一个人,在这样接二连三的巧合下,恐怕两人早已成睦邻了。莫咏真的很佩服他,打死也不吭一声,她也只好陪他冷场。现在她只盼望房东快点来,然后房门一关,撒盐保佑自己不要再碰上这位令她不知如何应付的芳邻了。 房东出现在门口时,她感激得真想跳过去拥抱他圆圆的啤酒肚,房东大叔熟悉的酒糟鼻从没有一刻显得如此可爱。不过,“沉默是金”先生也很识相,匆匆道了一声“晚安”便逃了,只是莫咏一点都不想为他鼓掌,相反她狠狠地瞪着已不见人影的大门,因为——他把她的睡衣给穿走了。 第二天下班回家。她发现房门口放着一个纸袋,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散发着清香的男式t恤,上面还摆着一张卡片,用钢笔龙飞凤舞地写着“多谢”两个字,最逗趣的是下方还画了一个低头抱拳的古代侠士,寥寥几笔却是栩栩如生。莫咏不禁笑了出来,开始觉得,有这么一位邻居其实也不错。 今天不宜出门,许绍羽瞪着紧闭的大铁门想。他刚刚吃完早餐回来,却发现没有带钥匙,连大门都进不去。站了一会,始终不见同楼的住户出入。算了,他当下决定去书店逛逛。这半个月来,他不时光临那家书店,有时买一两本书,有时只是纯粹地看看。那些女店员已经认得他了,有时还会跟他开开玩笑,反而住在对面的小咏仍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推荐书时也是公事公办的口吻。老实说,他不大愿意接近她,也许是她周围“生人勿近”的气息。 来到书店,却没有见到小咏,这倒是很难得。那几个女店员热情地打招呼,他点头敷衍过去,便躲到一旁看书。刚开店不久,没什么人,女店员们又聊起天来,他本不在意,却突然听到小咏的名字,耳朵不由竖了起来。 “对啊对啊,明明私下跟我聊得好开心,第二天又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 “你也有这种感觉呀?真怀疑她是不是双重人格。” “没见过那么敬业的,夜班天天上,书单天天写,整天只会书书书,也不喜欢跟大家一起去玩。” “得了得了,小咏哪里惹你们了,净在背后议论她?”冷不防一人不耐烦地说,竟是叫做“小敏姐”的女孩。 其他人立刻不吭声了,半晌,只有一个女孩怯怯地问:“我们只是好奇嘛,小咏跟我们好不一样哦。小敏姐,你不是说你跟小咏是初中同学吗,她以前也是这样的呀?” 许绍羽闻言,不禁多看了小敏几眼,那是个颇“艳”的女孩,瓜子脸,丹凤眼,细长的眉毛高高翘起,叫人一看就不敢多惹。他一直以为她对小咏有敌意,没想到她现在竟帮小咏说话,而且两人竟然还是同学。 小敏冷冷地说:“你们觉得小咏以前会是怎样?” “我们就是不知道才问的嘛。不过,她以前有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吗?” “不好的事?”小敏哼声,“小咏初中时就很有名。” 围着她的女孩眼睛亮了起来。 “她很喜欢逃课,而且逃的都是主课。” “要想见到她,只能在美术、历史这些课。” “不过早上第一节课她是绝对没影的,因为她爬不起来。” “你们猜她成绩怎样?”小敏不怀好意地问。 “那还用说,总不会很好吧?”那个女孩撇了撇嘴。 “bingo!她一向是年级前几名,升学考时还拿了全校第一。但是她没有去上重点高中,反而报了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然后她考上了重点大学,又在毕业前一年主动退学了。”小敏说完,满意地环视身边嘴巴张成“o”形的女孩子,冷冷一笑,“怎么,你们原先是不是以为她是那种在学校被人欺负,或是被男人抛弃性格大变的怪胎?” 女孩子们不好意思地交换了目光,这些正是她们以前八卦闲聊的内容,没想到竟落到了小敏耳里。 “小咏什么都不说,个性又那么特别,我们才会胡思乱想的。” “现在变成‘特别’,不是‘怪’了?”小敏仍冷言冷语,“所以小咏才不提她的事的。她说现在的人太看重背景了,同一个人,过去的经历不一样,别人对她的看法也天差地别。” “小敏姐,那你又是怎么和小咏混熟的?我一直觉得你有大姐大的气质,按理说不会理那些优等生才对。” “哎呀,”小敏突然眉飞色舞起来,“我以前是混过一段日子啦。刚入学时和小咏同桌,又见她老是跷课,我还以为她是同一国的,蛮罩她的。后来知道上当受骗,小咏也是不冷不热的样子,你们知道,很多成绩好的人鼻孔都长在头顶上,看不起我们这些人。我当小咏也是这样,就不再理她了。隔了好几年在街上碰到她时,不知怎地竟叫住了她,她倒蛮高兴,我这才知道她的个性就是不冷不热的。不过,当她听到我在书店工作,一副羡慕得不行的样子时,我也很惊讶呢,她原先那份工作工资可高多了。“ 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落进许绍羽耳里,直至他回到住的地方,仍在他脑中盘旋。他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只是心头有些骚动,什么东西隐隐呼之欲出。坐立不安,干脆走到阳台上透气。意外地,他竟看到大铁门外站着的正是占据他思绪的女孩。他花了三分钟观察小咏,这段时间内她共看了十一次表,往巷口张望了二十三次,来回走了三圈。 她在干什么?许绍羽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抓起钥匙走下楼。开了大铁门,小咏似乎没注意到他。他任铁门敞着,踱到挂在门外的信箱前站了一会,信箱里塞了几片树叶,他细细研究,把每片叶子的形状在脑中又勾画了一回,然后转去欣赏墙角那棵枝叶繁盛的空心果树。不知过了多久,巷口转出一辆机车,小咏迎上前,埋怨了几句,跨上车子走了。 许绍羽忍俊不禁,摇头,觉得自己和那个装树叶的信箱一样,呆呆的。 今天要去订书,路有一点远,她特地打电话给店里的送书员,让他载她去。美美地睡了一觉,十点二十五分精神抖擞地走下楼。十点三十一分时那家伙还不出现,又迟到了。有时候小咏真怀疑他是不是男人,身为女性的她习惯早到等人,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反而拖拖拉拉。十点四十分,她正等得不耐烦,身后的铁门突然开了,她没回头,反正同楼的住户她也不认识几个。 过了好一会身后也不见有人出来,莫咏奇怪了,微偏脸一看,正对上那抹高高瘦瘦的背影。啊,“沉默是金”大侠。 自从受到那张画着古代侠士的卡片后,她就这么偷偷叫他了。这几个星期,他来书店很勤,却从没主动来“睦邻”一番。小敏她们最近老是谈论他,话题就绕着他的长相打转,较活泼的已经跟他搭话了,可他总是笑笑,不说话。他这副德性,她已经见怪不怪了。两人唯一说得上话的,便是他到柜台上问有什么好书的时候。小敏她们根本不喜欢看文学书,她只好勉为其难地介绍几本。下次他仍是不直接问她,硬是要到柜台上碰软钉子。更叫莫咏看不惯的是,不管她介绍什么书,他照单全收,也不懂选择一下。有一次她起了坏心,塞了本最俗烂的言情小说给他,第二天小敏特地问他读后有什么感想,这呆子竟回答:“太过非现实主义了,不好说。”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 只是,他到底在看什么?莫咏不着痕迹地移了一个角度,用眼角瞄他。“沉默是金”大侠一脸肃穆地对着门前那个只会有树叶的信箱致敬,足足“敬”了七分钟。看他的表情,似乎从那几片烂叶子被虫蛀出的痕迹中看出了维纳斯之类的美学。七分钟后,他仰望头顶上的空心果树,其专注程度令莫咏怀疑四月份被附近的小孩打捞一空的空心果是否还有余孽苟存。 正当她几乎要忍不住出声打断他的冥思,死工读生终于在千呼万唤后出现了。莫咏朝他直翻白眼,意思意思地责怪了几句,明白多说无用,他下次仍不会守时。楼下一位住户与她擦身而过,她听见身后模模糊糊有人说:“先生,又忘了带钥匙吗?”她抽空拨了一眼朝后望去,只看见“沉默是金”大侠尴尬的笑脸。某个念头飞快地从脑中闪过,莫咏还来不及捉住,工读生就发动了车。 直到晚上回来,看到白天被人致敬了很久的信箱,她才想到:莫非他以为我忘了带钥匙,特地下来开门等我进去?她想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但“沉默是金”大侠今早古怪的举止却在眼前一遍遍重演,令她不怀疑也难。 走上楼,莫咏掏出钥匙,却迟疑着没有开门。她回头,怔怔地看着对面那扇紧闭的门。突然一声轻响,门开了,她望进他古潭一般的黑眸中,只是这回,她不再觉得这潭水没有温度。当莫咏意识到时,她已轻笑出声,然后问:“‘沉默是金’先生,尊姓大名?” 眼前这男子一怔,随即轻弯嘴角,用他那好听的嗓音回答:“许绍羽。” 第3章 一觉醒来,已是万家灯火,一碗泡面解决了生计,许绍羽静坐于黑暗的客厅中,半敞的窗户外传来外面马路卡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楼下不知哪户隐约传来麻将声,还有附近的狗不甘寂寞地低鸣。他却觉得出奇的寂静,那寂静,似乎是从心脏中逸出,浸透了他的四肢。树影幢幢,风带来凡世的喧嚣,他不敢再放任自己深思下去,起身出门。 踏上大街,脚步习惯性地朝固定方向走去。远远望见小咏置于书架间孤独的身影,这才记起晚上一向只有她一个人在,他有些迟疑。虽然不知道小咏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态度,但他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反而稍稍不自在。他正考虑要不要打道回府,小咏却已经瞅见了站在门口的他。 “你来啦!”她朝他一笑。那笑容非常之灿烂,许绍羽却莫名地毛骨悚然(这个人真的是小咏吗)。 “你好。”他很客气地打了个招呼,照老样随便翻翻。 周末夜晚,大街上比平时多了好几倍人,成群结队的少年仔们出来寻欢作乐,少年少女的嬉笑怒骂伴着凉风飘进店里。相比之下,这家书店就像被繁华的尘世抛弃了般,静立一角独自咀嚼着寂寞。 小咏置身于书堆中时如此浑然忘我,许绍羽略略安心了些。一个夜晚平静地过去,又到了打烊时间,他自发地帮小咏关门,突然想起之前那次尴尬的发夹事件。他朝小咏望去,正对上她带着笑意的眼睛,显然两人想到一块去了。气氛轻松了些,两人并肩往回走,一路上小咏不停叽叽喳喳。 "“真的好糗,我难得用衣夹夹一回头发,就被你看了去,而且还缠住你的纽扣,那天应该去买彩票的……你知道吗,如果你没有主动把睡衣还给我,我也不会主动跟你要的,不过会每见你一次,就在心里臭骂你一回!”" 她的话题层出不穷一会儿说起最近看的书,一会儿又扯到他们的房东,末了还问起他平时周末的消遣方式。许绍羽仔细想了想,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答:“如果朋友不约我,就回家,跟电脑下象棋。” 小咏奇怪地瞥他一眼(那目光似乎是怜悯?),然后问:“这么说你目前是在度假喽?” “旅游。”他挑了一个比较恰当的字眼。 “那你真是挑对了地方……”小咏又滔滔不绝起来。 许绍羽困惑地看她一眼,隐隐觉得有一些不对劲。也许小咏本就是个活泼的女孩,原先只是对他这个陌生人有戒心,现在熟了,就热络起来?很合理的解释,他却不认为适用在小咏身上。她活泼得有些过头了,仔细听时,嗓音还带丝颤抖,就像初次上演讲台的紧张的小学生。 许绍羽静静听着,不期然想起那些女店员议论小咏的话,以及小敏的维护之辞,胸口莫名地沉闷起来。他慢慢地,增加了回应。小咏显得很高兴,气氛渐渐在有来有往中趋向自然。 不知不觉到了家门口,互道了晚安,许绍羽正要回房,小咏却叫住了他。他回身,女孩有些不安地看着他,眼睛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又黑又大,迟疑着,她问:“我是不是很吵?” 许绍羽怔住,看着一脸认真的小咏许久,说:“不会,你很可爱。”这么答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用了十二分真心。 可小咏神色却变得无比古怪。什么话都没说就“砰”地关上了门。 啊,我快撑不住了!莫咏听见自己在心里呐喊。她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知道不能让嘴巴停下来。所以她才不想招惹许绍羽,这么长一段路,手边又没有别的事做,两个人并肩走不聊天会很奇怪,偏偏身边这人又是出奇的不爱说话。她知道她在不太熟的人面前会表现得很开朗活泼,但现在的人不是通常都很能侃吗,哪有像这个许绍羽一样闷不吭声的? 这出单簧戏她唱得无比艰辛,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那你会怎样回答呢?”这句话如天籁般传进她耳里。小咏两眼湿润地愣住,努力回想自己刚刚谈到什么,对了,是韩剧中的相亲场面。 “我不可能去相亲啦,不过若被问起爱好,我当然会说是看书和睡觉。你呢?” “嗯,下象棋,看书。” “下象棋?你的兴趣有点老头子耶。我就玩不来了,小时候跟弟弟下棋,每次都因为想太久被他骂。” “你有弟弟?” “不良少年一个啦。你呢,有没有兄弟姐妹?” “我是独子。” “现在独生子蛮多的,上学时同学知道我有弟弟,特地来问我家有没有被罚款,真是气死人。” 看到熟悉的房门时,莫咏真的松了一口气,也有点不好意思。让许绍羽陪她说这么多话,真的是相当勉强他了。当问出最后一句话时,她也吃了一惊。看到许绍羽微讶挑眉,回答说“你很可爱”,她不知该如何反应。没有被讨厌的欣喜和暴露了自己的窘迫同时攫住了莫咏,她做了个很不礼貌的动作:当着别人的面“砰”地关上了门。 第二天,她没精打采地去上班。许绍羽整个上午都没出现,她的心情好了些,偏偏小敏午休时又提起他。“啪”,莫咏一手折断了方便筷,恶狠狠地警告:“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人。” “为什么?”小敏奇怪,“你最近跟帅哥关系不是挺好的吗?”柜台上只有她们两个人,其他人都打盹去了。平时莫咏喜欢在午休时和小敏拌拌嘴的,但今天许绍羽这颗老鼠屎破坏了她的好心情。 “天底下为什么会有邻居这种东西?”她呻吟,“如果他不住在我对门我才懒得理他哩。天知道跟他说话有多容易冷场,老大一个人像石头一样,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觉得有问题的是你。”小敏朝她翻白眼,“谁规定是邻居就要处好关系的?你快改改这毛病吧,不管喜不喜欢,能躲的人就躲,不能躲的人就对人家无比热情,做人哪有这么假的?你这种人应该被流放到无人荒岛去。” “我也想呀,”莫咏嘀咕,“但你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嘛。我只好尽力让周围的人感觉舒坦一点。” “就是这样才吓人,听听那些小丫头怎么议论你:‘私底下聊得挺热络,第二天上班就翻脸不认人。’你讨厌人,就直接表现出来呀,干吗做两面人!” “我并没有讨厌她们,只是不喜欢与人深交而已。可是两个人独处不说话气氛很尴尬耶,而人多的时候,就用不着我活络气氛了,我当然愿意在旁边纳凉了。” 小敏无言,转而瞪窗外的天空。 “小敏,你在干吗?” “我在祈祷天上落一道雷把你这个怪人劈死。” 小咏在躲他。 倒不是许绍羽有多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但她表现得太过明显,要他不察觉到都难。这一个星期内他们在楼梯上碰到三次,每次小咏的鞋带都“恰巧”松了,她只好低头弯腰顺便躲过他的招呼。而且她似乎患上了“许绍羽条件性腹痛”,只要他光临书店,她保准跑洗手间,而且不等他离开就绝不出来。 许绍羽有些犯愁,因为没有人介绍书给他看,好几次他都空手而归了。他百思不得其解那天晚上的话怎么得罪小咏了。与女孩子相处的经验贫乏得可怜,而小咏又是这样一个古怪的女孩。他叹气,随便从书架抽出一本书,心思却无法专注在书页上。那女孩似乎太常占据他目前的生活,而两人甚至还谈不上熟悉。只是,太过热情的小咏让他无所适从,避他唯恐不及的小咏又令他烦恼,他现在非常怀念他们原先的状况。 目前的情况让许绍羽想起小时候回老家,外公的大杂院里还住着几户人家,那些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官兵游戏,而初来乍到的他只敢在旁怯怯地看。后来不知是谁发现了他,要把他拉进去玩,他却死命抵抗,还差点哭了出来。那之后,他们玩耍时总是嘘他,不让他看。自己似乎仍没长大,很多时候都宁愿躲着注视别人,感觉无比满足,无比安全。 他透过玻璃窗望着远处缥缈的天空,突然想到离开。最近午夜醒来,瞪着树影幢幢的天花板,只觉心脏正中的破洞越来越大。如果没碰上小咏,也许这个小城已乏味黑白,他也早飞去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可是以后呢,就这样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流浪下去吗,他到底想抓住什么呢? 耳边一个响指打断许绍羽飘离的思绪,他回神,发现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笑嘻嘻的女孩。 “帅哥,想谁想到发呆呢?”小敏肆无忌惮地取笑他。 他笑笑,没有把她的玩笑话当真。 “你犯了什么事,让小咏躲你躲得这么勤?”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小敏显然也不期待他会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听小咏说你就住在她对门,为了你们两个好过,我好心指点你一下。小咏呢,与人交往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她伸出食指在许绍羽面前晃了下,“她会防心很重,沉默寡言,而且如果没有必要进一步接触,她就会一直维持这种态度。如果实在避不开,那就发展到第二阶段了,你应该见识到小咏的活泼和聒噪了吧?有些人会被吓跑。大多数人就停留泛泛之交的层次了。不过你比较特别,反而是小咏被吓跑了。” 许绍羽看着她,破天荒地开口问:“你想告诉我什么?” 小敏倒是被问住了,皱皱眉头,“嗯,我也不知道,只不过小敏的样子我看不过去……你千万别放弃她。” 他沉默。小敏的话似乎毫无目标,又似乎透露了什么。只是,她说的“别放弃她”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始终处在被动的位置,小咏漠视他,对他友好或是敬而远之,这些都不是他能控制的。他从没想过太多,只是随心而为,谈何放弃一个陌生的女孩? 仍是没有买到书,跨出店门,许绍羽没有朝回家的方向走。不想回那间冷清的房子,真是越来越怕寂寞了,以前求学的时候,却是很欢迎寂寞的。那时心里总有一股怨懑和傲气支撑着他,现在,怨懑的原因消失了,也不觉得抵抗有什么意义了,一切消极的情绪都能登堂入室。 就这样在街上漫无边际地闲逛,直到华灯初上。他回到自家楼道,竟看到面恶心善的房东先生站在对面门前。“哎呀,许先生,你知道对门的丫头去哪了吗?她家里打电话来,好像是有人病了还是什么的。”房东大叔操着口音浓重的普通话说,不住地咕哝,“那丫头说不是天灾人祸就不要传话给她,家人病了应该是祸事吧!” 许绍羽微讶,双脚却自发地奔下楼。 他跑回书店,却瞥见小咏又要往店后头闪,未经思索便喊:“小咏!” 小咏愣在原地。 “你家有人病了,叫你打电话回去。”他轻喘。 小咏的神情瞬间变得有些奇怪,就像戴上了一副面具。她默不作声地回到柜台拨电话。许绍羽犹豫了一下,正打算离开,却被小咏叫住了。 “你等一下。”她说,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那通电话有点长,但似乎都是另一头在讲话,小咏自始至终只是偶尔发一个单音节词。等她挂上电话转过头时,脸上没有任何担心焦虑的痕迹,却瞪他,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许绍羽怔然,这才意识到情急脱口而出的“小咏”太过亲昵,“抱歉,我不知道你的全名。”他说,抑制不了脸上微热的感觉。 小咏盯了他好一会,突然转身伏在柜台上,双肩微微抽动。 “这是我的工作证,真不知道你眼睛长来干什么的。”她朝后伸出一只手,声音似乎带着笑。 “哪有人这样的,只留房东的电话号码,还告诉人家除非天灾人祸不要传话,你有没有良心?” “老爸五十大寿叫你回来啦。乖乖认个错,看看能不能回学校读完最后一年,又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了,你撑什么撑?” “反正我话已经传到了你最好回来,别到时候连累我也不好过。” 弟弟发完牢骚,“喳”一声挂了电话。莫咏在心底笑了一声:掌上明珠?只因为不肯继续上完大学就被赶出来,这叫掌上明珠?她若无其事地转身,瞪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你刚刚叫我什么?”小咏?!叫得那么亲热,害她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明明不熟的。 “抱歉,我不知道你的全名。” 听到这个回答,她怔住了,脑中飞快地搜索记忆,她似乎真的从未告诉过许绍羽自己的名字,“小咏”大概也是他从小敏她们那听来的。 她不能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略显窘迫的男子,思绪翻腾。这人不知道她的全名,竟从没开口问过。初识时,那件乌龙事件使他们不可避免地交集,后来,全是她单方面地排斥他,主动示好,又因莫名的心结躲避他,这人似乎一直站在那,没有主动跨过一步。他,原本也是不想跟任何人有所牵扯的吧? 莫咏突然想笑,一直以来,她努力逃避一切的人际关系,躲不过时便抱怨别人为什么要出现在她面前,却从未想过别人是否也跟她一样无可奈何。 她把工作证挂回制服胸前,问许绍羽:“你待会有事吗?” 许绍羽摇头。 她弯腰从柜台底下拿出两双溜冰鞋,邀他:“那就跟我去溜冰吧。”敬业这么久,偶尔跷一下班,谅老板也不敢有意见。 这个夏天的晚上异常的凉爽,月亮也很给面子地披洒光辉,空地上视物度极佳。那呆子就这样被她拉来,两人就着月光绑上直轮溜冰鞋。 莫咏心情很好,一边滑一边对许绍羽说:“这里原先是个露天溜冰场,我小时候经常偷偷带老弟过来玩。后来溜冰场关门了,这个空地也不知怎么竟没被利用。地面还是很光滑,又空旷又不会吵到人。我和小敏偶尔会在周日晚上来玩。还好我买的是可变尺寸的溜冰鞋,不然你还穿不上呢。” 当初发现这里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去告诉老弟,不过,那个老气横秋,陪她一起偷跑一起挨骂的小屁孩已经不在了。弟弟的功课一向不好,上完了中专便继承家业。小时候父母总是偏向有点小聪明的她,久而久之,关系那么好的姐弟竟也会疏远起来。 “死小子,也不会问一下我在外头过得好不好,不怕我不声不响就死在外面了吗?”她抬头,望着突然朦胧起来的月亮,喃喃自语。 “小心。” 耳边忽然有人温声提醒。莫咏吓了一跳,这才记起身边还有个被她不小心忘了的许绍羽。想到刚刚的自言自语有可能被他听了去,她脸上热了起来,想狠狠瞪他一眼,又忍住了。 许绍羽不紧不慢地跟着她,脚下没有什么花哨的动作,身形却很自然优雅,显然是个个中高手。 “为什么男孩子溜冰的姿势都那么帅,真不公平!”莫咏忍不住偷偷抱怨一声。臭老弟也是,明明是她先学溜冰,结果老弟几次下来就学会了乱七八糟一堆花样,而她呢,到现在仍是只能前滑,连加快速度都不敢。 她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和许绍羽的影子淡淡相依,心头不由得一动。长这么大,身边有来往的男孩子大都是成绩优秀的男同学,表面上客客气气,课业上却斗个你死我活,要么就是不屑她这种相貌平凡的女生,一心只为前程计。以前玩孤僻,班上的人十有八九叫不上名来,更别提像其他学生一样来几场大学“必修课”—— 恋爱了。这许绍羽长得着实不错,虽然有点像无业游民,不过看他买书的频率,应该不至于要靠她养,而且个性似乎不懂得任何拒绝别人——要不要拐他体验一下呢? 脑中乱七八糟地想着,脚下却冷不防一个闪神,莫咏的手在空中抡了几圈,眼看就要与地面亲密接触。许绍羽连忙划个后弧,抢在前头接住她。她惊魂未定地抓稳了许绍羽的手臂,抬头,四目相对,顿时头脑一片清明。 第一次看到许绍羽时,她就觉得他的眼睛有点冷,后来虽然了解他的个性很温和,但她始终认为许绍羽不像他显露出来的那样简单。如今近看之下,黑磁石般的双瞳就似脱离了他这个人,从灵魂深处幽幽地淡睨外界。那黑眸深处的防备绝不是一朝一夕积累成的。 她默默松开了手,朝许绍羽若无其事地笑笑,“谢谢。” 两人又滑了一圈,拎着溜冰鞋踏着月色回家,一路无言,气氛倒也平和。 直到爬上四楼,莫咏终于见识到了许绍羽变脸,那效果极为惊人:皱起了眉,眸色更加深重,却像要喷出火来。一瞬间就像行尸走肉突然有了灵魂,又似冰冷的潭水竟冒起了烟,整个人的气息都大不一样了。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门前地板上坐着一个戴眼镜的男子。 他看见许绍羽,眼睛一亮,跳起来狂呼:“绍羽呀,终于找到你了!” 第4章 许绍羽的头不是普通的疼,他很后悔当初叫于阳帮他订机票,也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地址,因为他原本以为,于阳不会勤快到跑来人生地不熟的小城来找他。浴室里传来惬意的歌声,让他更想对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实施暴力。他自认为是个性格温和的人,也不喜欢暴力,但世界上总有那么一张嬉皮笑脸,使他体内的暴力因子急速增长。 浴室的门开了,于阳披着浴衣神清气爽地走出来,看到许绍羽对着墙壁发呆,笑嘻嘻地用食指戳戳他的头,“怎么,知道你害我凄凄惨惨地等了那么久,在面壁思过呀?” 许绍羽没好气地瞄他一眼,撇过脸不想跟他计较。于阳却又得寸进尺地一肘撞来,他差点跌下沙发。轰!怒火狂飚。他腾地翻身将于阳压制在沙发上,掐住他的脖子低吼:“你小子不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吗?” 话音未落,半掩着的大门忽然开了,莫咏探进头来,“你们要的拖鞋……”声音僵在半空中。 许绍羽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看,看见自己跨在于阳身上不雅的姿势,还有底下那家伙半敞的浴衣,暧昧地露出沐浴过后白里透红的肌肤…… “砰!”两只拖鞋坠地的声音,最后一声则是门大力地摔上。他掩面低吟,偏偏于阳又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大叫出来:“强暴啦!” “闭嘴!”他不再客气地一拳揍下去,翻身到门口捡拖鞋。 “本来就是嘛,你强加施行暴力于我……” “你是不是要我把拖鞋塞进你嘴里?”许绍羽阴森森地发问,成功制止了捣蛋分子。 “你怎么找到这的?”他把拖鞋掷到那家伙脚下,没好气地问。 “嘿嘿,我早在高中时就来这儿旅游过了,差不多把大街小巷都逛熟了。别以为你的地址有多复杂,这种程度还难不倒我。” “你顶头上司肯放你?” “我休的是年假,他本来不肯的,不过一听我是来找你的,马上就放行了。” “找我干什么?” “老板当然是想劝你复职,我呢,只不过是借口来重游故地而已。” “那你干吗要出现在我面前?” “有人免费提供食宿,傻子才不来找你呢。”于阳一脸贼笑地凑过来,“幸好来找你了,不然不是被你这家伙蒙在鼓里。” 许绍羽把他的脸推回去,“你在说什么?” “艳遇啊!你敢说刚刚那女孩不是!” “她只是邻居。” “少来,”于阳怪叫,“哪有邻居半夜三更还一起出去的?再说了,你这家伙向来是不近女色的,看到雌性动物跑得比谁都快,哪有可能为了我向一个普通邻居借拖鞋?”他再摇摇头,补充道,“不过你也太没眼光了吧,那女孩子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的,看起来也有点阴沉,你究竟是看上她哪点了?” 许绍羽懒得再搭理他,直接扔一张被单到他脸上,“睡你的觉吧!” “什么,你就忍心让千里迢迢劳累不堪的结拜兄弟睡在沙发上!”于阳怪叫,回答他的却是轰然关上的卧室门。第二天,许绍羽一大早就被于阳给拉出被窝,陪他走半个城市吃了三份早餐,又逛了另半边城去追忆他所谓逝去的青春。 “想当年,我和第一天就把到的漂亮美眉就是在这条河边约会的,我差点成功亲到了她,如果不是被她推下水。还好那时这条河还没变成臭水沟。这个水上乐园还在啊!我们进去看看今天穿泳衣的女孩子多不多。”然后,于阳另一只未青的眼也青了,迅速就由“家有贱狗”升级为“国宝熊猫”。 好不容易逛完了一圈,已是午后,看见熟悉的店面,头痛欲裂的许绍羽不假思索就拉于阳进去休息。刚一踏进店门他就后悔了,因为于阳立刻发现了莫咏,“邻居小姐,原来你是在这工作呀,谢谢你的拖鞋。” 莫咏没答话,不知怎的也没搭理他。于阳也不觉尴尬,环视店里一周,眼睛一亮,凑到他耳边说:“柜台上那个女孩子不是正点多了,你怎么不选她?” 许绍羽下意识地看去,柜台上只有一个女孩子,正是小敏。他骇然,正想提醒于阳不要招惹她,却见他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 “好面熟啊……”他听见于阳喃喃自语。 那边小敏却已注意到于阳不礼貌的目光,丹风眼刷刷地瞪了回来。 于阳竟有胆上前搭讪:“嗨,帅妹,我是那边那个美眉的邻居的好友,我一见你就很有熟悉感呢。” “我可不认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熊猫。”小敏扫了一眼他青肿的眼圈,撇撇嘴。 于阳仍是笑嘻嘻地猛盯着她,突然击掌,“啊!我想起来了,这附近是不是有所学校?那年我去找厕所,竟然被一个黄毛太妹扁了一顿,超级惨的。那个太妹好像也是丹凤眼呢,难怪我觉得你眼熟。” 小敏皱起了眉头,“这情节好熟悉呢。”她多看了于阳几眼,干脆动手把他的眼镜摘下。“赫!”她倒抽口气,“你就是那个偷窥女生厕所的色狼!” “我哪有偷窥,只是跑错厕所而已,谁叫它根本没有标记!”于阳下意识反驳,随即才反应过来,“你你你!”他抽的气更长,“难道你就是把我扁得三天不能把美眉的黄毛太妹!” 一直呆呆地听着他们对话的许绍羽接收到了从小敏眼中泄露而出的凶光,头愈发疼痛起来。 莫咏整夜都没睡好,一闭眼,她的脑中就浮现出许绍羽把那个叫什么于阳的人压在身下的情景。“咕噜。”她听到自己吞下一大口口水,啊!不能怪她,虽然不少bl漫画上有更劲爆的画面,但真人实物的效果实在太震撼了。不过她总觉得位置颠倒了,应该是许绍羽在下面才对,毕竟他看起来比较弱……这么说起来,许绍羽当时的表情好生动哦,脸颊红红的,眼中似乎有火焰在燃烧——欲火?跟他平时温开水似的神情简直天差地别,看来于阳真的蛮特别的。 胡思乱想的结果就是带着睡眠不足的坏脾气上班,当下午那两个罪魁祸首还有胆跟她打招呼时,莫咏的脸色更差了。 小敏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感叹道:“帅哥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活宝朋友呢?” 她朝柜台看去,那个于阳短短时间内就跟其他女店员打得火热,就像公孔雀般搔首弄姿,引得周围不长进的花痴女阵阵傻笑。而许绍羽硬是被于阳拉住,不得脱身,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时狠狠瞪向于阳,尽毁平日好好先生的形象。 “帅哥跟平时不大一样呢。”同样在观察他们的小敏又说,暧昧地撞撞她,“他们的感情是不是很特别?” 莫咏闻言,眼前又浮现出昨晚撞见的场景。她抓起一本书拍拍头,禁止自己再胡思乱想。理他呢!不管那两人是纯粹的好友还是真有暧昧都不关她的事,她只希望今晚能睡个好觉。 下班时,于阳邀请女孩子们一起去pub喝酒,许绍羽要回去补眠,于阳不让,最后终于在他的瞪视下放行了,而小敏自然是不肯跟这个不对盘的家伙去的,莫咏值夜班,也省了麻烦。 当天晚上,来了好几个顾客,好不容易都走了,莫咏才松一口气,却看见于阳脚步有些浮晃地走进来。 “还好你没走,不然我得像昨天一样等半天才有人开门让我进去。”他倚在柜台上,笑嘻嘻地说,神志似乎还算清醒,“你那些同事实在太可怕了,我差点被她们灌醉,现在的女生啊!”于阳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瓶红酒,“顺便买的,你喜不喜欢喝?如果不喜欢我带回去给绍羽。” 莫咏看着红酒挣扎半晌,终于放弃抵抗诱惑,找出两个酒杯。没办法,谁叫她什么酒都不喜欢,却偏偏钟情红酒呢。 于阳高兴起来,倒着酒滔滔不绝:“你终于肯赏脸啦!我还以为我哪里得罪了你呢,得罪绍羽的芳邻罪过可大了。话说回来,你能不能开口说句话呀?” 莫咏小口啜了一口红酒,细细感受舌齿间漫延开来的芳醇,随口应了一句:“说什么?” “说绍羽啊,你们怎么认识的?” 这人是白痴吗?她白他一眼,“我们是邻居。” “仅仅是邻居?”于阳笑得有些淫荡。 莫咏当下决定不理他,侧过身继续品酒。 “不是我说,以我敏锐的直觉,你们绝没有那么单纯。看在你是绍羽极少数要好的女性朋友的分上,我免费透露给你一些情报,不过你先告诉我,你觉得绍羽如何?” “我突然觉得你像一个人。” “嗯?” “小敏。”虽然她不了解详情,不过小敏肯定跟许绍羽煽风点火过,眼前的于阳又是一个热衷出卖朋友的人。 “小敏是谁?”于阳呆呆地问,随即跳了起来,“你说那个太妹啊,鬼才和她像咧!超级暴力女一个。” 莫咏不由得暗笑,白天他们两个“故人相识”后,小敏差点就让于阳重温了初识的情景,要不是看在许绍羽的面子上,此刻肯定不能坐在这喝酒。 于阳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别转移话题,快回答!” 她其实用不着理会于阳,可答案却不知不觉溜出嘴边:“那家伙像块石头,好像多说一句话就要了他的命似的。看起来是个好好先生,实际上心防重得很。” 于阳神色古怪地盯着她,许久才摸摸鼻子,低笑一声,“你还真敢说,”他咕哝道,“不过你真吓了我一跳,我妹跟绍羽那么熟,都看不出他有心结,你未免太了解他了吧。” “心结?” “就是绍羽他妈啦,她可是个女暴君,从小管绍羽很严的。绍羽现在发神经,我猜肯定是跟她的死有关。” “她死了?” “嗯,一年前飞机失事。” 莫咏面无表情地看他,“这就是你说的情报?太没价值了吧。” “喂喂喂,你太打击人了吧?要不是绍羽似乎对你不错,我才不会告诉你这些呢。虽然我想多个人帮忙把他变正常,但是把希望放在你身上看起来真是太不智了。” “你见过他正常的样子吗?” 于阳一愣,“好像没有。”看到莫咏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他又不服气地叫起来,“绍羽现在已经正常多了,高中他刚入学的时候,就像一个冰人,还好碰上了我,要不然……哼!” 冰人?莫咏脑海中瞬间出现“许绍羽冰人”变成“许绍羽石头人”的画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上道啊?”于阳瞪大眼,“我说的可是真的。没有笑容,没有表情,说话也平平没有语调,你要是看到那时的绍羽保准也会起鸡皮疙瘩的。想当年我可是费了好大工夫才能惹他生气,更是跟他干了一架之后才成功改造他的。结果呢,他对别人彬彬有礼,对我就动辄拳脚,真是好心没好报。” “那肯定是遇见你之后他才发现其他人是多么的可爱。”莫咏凉凉地插话。 “绍羽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知道他是不好意思啦。”于阳很厚颜无耻地承认。 莫咏对这个人的厚脸皮肃然起敬,当下放开顾忌问:“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你跟许绍羽是正常关系吗?” “什么意思?”于阳一头雾水。 “就是……你们是不是石英混合物啦!” 于阳仍是一脸糊涂。莫咏不得已做进一步提示——敲敲玻璃窗,立即就目睹了于阳的脸色由白转青再转白的奇观。当他恢复正常时,却笑得像只狐狸,“这个嘛,我得征求绍羽的意见才能回答你,不过你最好直接去问他。” 莫咏翻翻白眼,表示她一点都不欣赏他的建议。于阳又东扯西扯地聊了一些废话,她始终兴趣缺缺,只闷头喝酒,等于阳发现时,一瓶红酒已见了底。他瞪眼看着这个神色不变的小个子女孩,开始怀疑这家店是不是真的书店了,该不会是挂羊头卖狗肉,其实是一间情趣酒吧吧,要不这些女孩怎么个个都是酒国豪杰呢? 回去的时候,夜已深,风吹得莫咏有了醉意,她很喜欢这种微醺的感觉,总让她想起第一次和弟弟偷喝父亲的红酒时放肆的快乐。于阳仍在身边唠唠叨叨,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她没费神去听他说些什么,只是有点烦恼若他在半路上挂倒,她该是撇下他还是拖他回去。还好他坚持到了家门口。 上楼的时候,于阳差点摔了下去,莫咏不得不扯住他的袖口,而她自己也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了。于阳终于成功地在四楼楼道上摔得四平八达。莫咏很没义气地“扑哧”笑了出来,然后对面的房门开了,许绍羽探身出来。“你来得正好,他就交给你了。”她伸手指指脚下那团肉泥,一边在口袋中摸索钥匙。开门颇费了她一番工夫,门“嗒咔”退开那一瞬,室内的黑暗也铺天盖地地迎面罩了过来。 许绍羽是在梦中惊醒的,他掀开眼,只见一室的黑暗,风穿过敞开的窗口扑到身上,凉飕飕的,一件衬衫已被冷汗浸透。他走进浴室冲了一个澡,换了衣服。出来时思绪仍不能平静。无意识地,他从抽屉里层翻出一包未抽完的烟,点燃了,并不抽,只静静地凝视泛蓝的烟雾升在空中绕出细长的符号。他并不常常抽烟,只是习惯在做了不舒服的梦后用它们镇定一下心神。搬到这里后那包烟没有再被动过,可于阳一出现,连带着也唤醒了他做噩梦的习惯。那其实也不算是噩梦,只是小时候的事罢了,可是身体却有如此强烈的反应。这是否意味着自始至终,他还是不能摆脱那个女人。许绍羽淡淡地一弯嘴角,讽笑,“说什么呢,你要飞?真是拜托了。”他没头没脑地呓出词不达意的断句,躺倒在身后的床上,意识和身体一样涣散。 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他一下子清醒过来,瞥了眼壁钟,竟已过了十一点,于阳还没回来。他起身开门去看个究竟,却见到莫咏倚在对面门上。她的两颊微红,平日里清澈犀利的眼眸显得有些迷蒙。经她提醒,许绍羽才注意到她脚下的人形物体。他过去将于阳拖回房,那家伙嘴里不清不楚地念着: “一瓶红酒,厉害,服了……” 莫咏也喝酒了?他心念一动,转头望去,对面的房门开了,他的芳邻倚着门沿,半坐在地上。 他将于阳丢在沙发上,走到莫咏身边试探地唤了一声:“莫咏?”莫咏眼睛紧闭,毫无反应。他轻轻拍拍她的肩,“莫咏?”她动了动,没有睁眼,身子却反而滑了下来。许绍羽眼明手快地伸手揽住她,莫咏“挂”在他臂弯,不动了。没办法,他硬着头皮弯腰将她抱起,依着上次的印象找到她的卧室。 臂弯中的女孩软软的,他的胸口不由得也柔和起来,轻轻将她放在床上,帮她脱了鞋,想了想,他又倒了一杯水摆在床头的柜上。做好了这一切,他却仍移不开脚步。就着柔柔的床头灯,他凝视床上的女孩。平时总遮住半边脸颊的长长刘海披散在耳旁,露出平凡无奇的一张面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闭上了那双总像在瞪人的大眼,她给人的感觉柔弱了许多。许绍羽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什么都不想,又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空气突然快速流动起来,莫咏无意识地蜷起身体。他回过神来,掀起一条薄被,俯身帮她盖上。刚要退开,却冷不防对上莫咏清澈的目光,他怔住,一时不知做何反应,她却伸手揽住他的脖子,“爸爸……” 耳边传来一声软软的咕哝。许绍羽僵住了。 颈间的小手紧紧巴着他,他双手支在她身侧,努力撑开两人的距离,却仍不可避免地感受到她若有似无的温度。脸颊痒痒的,是她的长发,鼻间萦绕着淡淡的薄荷香味,他突然有些烦躁。“莫咏。”他低唤,腾出一只手去解她紧紧相扣的十指。冰冰的小手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他松了口气,正欲起身,脖子却突然被人重拉了一下。许绍羽猝不及防,跌在了床上,脸擦过莫咏温热的脸颊。他再也不顾会吵醒莫咏跳起来冲出屋子。 回到自己的房间,许绍羽坐倒在沙发上,筋疲力尽地抹了抹脸,“乱七八糟。”他喃喃,突然尝到唇间一缕淡淡的红酒余味。 他的脸无法抑制地热了起来。 莫咏醒来时,感觉不到自己的头,她尝试着移动脖子,随即呻吟出声。她伸手抱住头,记起昨天那瓶红酒的味道。宿醉真不好受,虽然没有头痛欲裂,但顶着百多斤重的脑袋的感觉令人很不舒服。她艰难地侧头看了眼枕边的闹铃,不由惨叫。 算了,反正已经迟到这么久了,干脆赖床赖个舒服。主意一定,她也放松了身子。 呆呆地瞪着雪白的天花板,莫咏回想起昨晚做的梦。第一次偷酒喝的下场,便是浑身出酒疹地瘫软在地板上,父亲下班回家,看到的就是他的乖儿乖女睡在地上,旁边还滚着空酒瓶。七岁的她虽然身体不听使唤,意识却是清醒的。她记得父亲把她抱到床上,温热宽厚的手掌,无比安心的感觉。只是长大后,那种感觉却不复存在,是她变冷血了吗?如果现在父亲死了,她也许会哭,但流下的每一滴泪都是她觉得应该要流的,是一个死了父亲的女儿应该流的,而莫咏这个人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悲伤。每当这么想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心寒,好像这个身体不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似的。 她摇头,甩去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突然觉得很渴。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权衡了一下舒舒服服地待在床上的欲望和干渴的喉咙,莫咏终于不情不愿地坐起来,却瞥见床头柜上静静伫立的一杯水。她愣住,努力回想昨晚的一切。她开了房门,然后呢?然后……就不记得了。她低头看着自己,仍穿着昨天那套衣服,鞋子也脱了,被也盖了。一切似乎很正常,但她不记得她有用纸杯喝水的习惯,虽说酒醉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足足回想了一刻钟,她终于下了结论:有水就尽管喝,管它是怎么来的! 午后莫咏回去上班有些意外许绍羽和于阳都在那儿,尤其是于阳,明明昨天醉得比她还厉害,现在却神清气爽地与那些女孩打情骂俏。她走向小敏,想解释早上的跷班,“昨晚……” “不用说了,”小敏笑嘻嘻地打断她,“帅哥一大早就来帮你请假了,瞧,人家对你多好!” 许绍羽?莫咏狐疑地看向躲在另一头看书的高个男子。他对上她的视线,有些慌张地移开目光。她不以为意,接下小敏手中的活。 “小咏!”柜台上某个难得勤快的女孩喊她,“《穷爸爸,富爸爸》还剩下几本?” 她还未来得及回答,“砰!”好大一声,她扭头一看,许绍羽正手忙脚乱地拾起散落在地的几本书。 “他今天怎么啦?阴阳怪气的。”小敏好奇地问她。 她耸肩,“谁知道,大概是吃错药了。” 柜台上突然爆出一阵大笑,她们一齐看去,那只姓于的猴子又在那搔首弄姿了。小敏冷哼一声:“公孔雀,上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莫咏低笑,“别说,他的酒量还真不错,昨天喝了那么多,今天又生龙活虎了。” “我越看他越像一种人。” “什么人?” “牛郎。” 莫咏骇笑,“不至于吧?” “不然你去问一下帅哥,看我猜得对不对。”小敏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莫咏笑笑,没有当真,小敏竟横眉竖眼起来。她没法,只好去找许绍羽。 “许绍羽。” “嗯?”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脸上似乎还浮着红晕。 莫咏眨眨眼,以为是她看错了,“小敏想知道于阳是干什么的。” 他有些诧异,但还是老实回答了。 小敏此刻也忍不住跑来,“怎样?” “虽不中亦不远矣。” “到底是什么?” “男公关。” 许绍羽嘴唇动了动,想辩解他原先说的没这么难听,但看到莫咏眼中的笑意,又把话吞了回去。 于阳竟也凑过来,丝毫不知自己正被取笑,“不会吧,绍羽!你逛这家书店逛了一个月,那些女孩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也太逊了吧!” “对哦!帅哥到底姓什么?”小敏难得会接于阳的话头。 莫咏突然明白刚才柜台那阵大笑的由来了,她脑中自动浮现《薰衣草》中那个操着台湾口音挤眉弄眼地做出一副酷相演苦情戏的男明星,只是男明星的脸换成了许绍羽的。她跳到许绍羽身后,“让我躲一下。”她说,极力克制声音中的笑意。为了保持自己的形象,她躲在他修长的身躯和书架之间,闷笑到全身颤抖,最后不得不将额头靠在许绍羽背上休息,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突然僵直的身体。 于阳的假期结束了,临走前一夜,他呼朋唤伴,连几日来与他拌嘴拌得最凶的小敏也被拉去ktv了。许绍羽和莫咏自然也在劫难逃。 那夜莫咏醉酒后,许绍羽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后来干脆连书店也不去了,反倒是于阳,也不知是喜欢被女店员门“众花捧月”的感觉,还是享受与小敏斗嘴的乐趣,天天到店里报到,一待就是半天。 晚上,经不住于阳的夺命连环call,许绍羽乖乖找到了那家ktv,热情的店员小妹们已经在包厢里又蹦又跳了,他连忙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这才发现长沙发上还坐了一个人,正是莫咏。他的心跳突然漏跳了一拍,胡乱找了一句话说:“今晚不用值班吗?” “嗯,”莫咏耸耸肩,一脸奇怪地瞟了他一眼,“小敏打电话跟老板报告了。” 她们的老板还真好,许绍羽寻思,一时又无话可说,只好静静转着手中的啤酒罐。眼角瞥见莫咏仰头喝了什么,他一惊,抬眸细看莫咏手中的酒杯,杯中的无色透明液体显然不是啤酒,猜想ktv应该不会提供除啤酒外的酒精饮料,暗松了一口气。 包厢里突然传出一阵哄笑,原来是小敏和于阳这对冤家被推到了一起对唱,两人一边唇枪舌剑一边噼里啪啦地翻着点歌簿,一致对对唱情歌嗤之以鼻,最后终于达成共识,选了一首《你好毒》。许绍羽哑然失笑,不小心对上于阳邪恶的目光,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果然,这方唯一的乐土也不得安宁了,于阳扔下话筒把他架到屏幕前。他认命地拾起话筒,却发现身边又多了一个人——莫咏皱着眉被小敏推了上来。许绍羽突生一股冲动,想揪出于阳狠狠地扁一顿。 匆匆地对唱完一首歌,他连自己唱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就逃回座位上了。莫咏被她的同事阻住了,没能成功逃出生天,反倒是于阳粘了上来。 “哥们,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你看大家都在赞你们唱得真挚呢。”那家伙奸笑地说。 许绍羽冷冷扫他一眼,故意忽略他话中的暧昧之意。等了半晌,于阳竟然没有再疯言疯语,一反常态地安静起来。 突然,于阳抢过他手中的啤酒,仰头喝了一口,“真是个好地方,”他淡笑,语气却无一丝戏谑之意,“将来我老了,就跑到这里来过悠闲日子。” 许绍羽一声不吭,等他的下文。 “你回来吧。”于阳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不是劝你回公司,说实话,我也打算辞职。” 他倒没料到于阳会这么说,不由诧异地盯着他。 于阳耸耸肩,“你还记得大学时很罩我们的那个学长吗?他最近找上我,想跟我们合伙。” “你们想自己干?” “嗯,倒不是不满意现在的工作,不过你不想试一下吗,从头开始,让事业在自己的手中一点一滴地发展壮大,那种感觉绝对是为别人做嫁妆无法比拟的。不过,少了你可不行。” “很好呀,”许绍羽淡淡地说,“我尽量帮忙,不过我不会入伙。” “别说得那么绝对,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我会等你的好消息。而且不管怎样,我心中的搭档非你莫属。” 他抬头,对上于阳了然的眼,那句“别再等了”不只怎么突然说不出口。他放弃,默默看着电视屏幕前昏暗妖冶的灯光下,包围在一群手舞足蹈的妖媚女子中,微蹙着眉的莫咏,那双眼,明净如水。 好无聊!莫咏躲在角落,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饮料,如是想。从小到大,她最不喜欢这种场合了,虽然很爱听流行歌曲,偶尔也哼几句,但是她能记得全部歌词的就没几首。而且她也不觉得自己那破嗓子能拿出来见人,还是留着在家里和小弟一起不顾形象地嘶吼比较爽。 她懒懒地数着于阳抢话筒的次数,第十一首了吧,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麦霸。她开始后悔没有带一本书来打发时间,现在包厢里唯一有字的便是点歌簿和账单,难不成真的得沦落到去研究啤酒多少钱一瓶?正哀叹着,许绍羽皱着眉走了进来,显然很不欣赏于阳高分贝的鬼哭狼嚎。莫咏看着他小心躲开人,在她这张沙发上坐下。看见她,他似乎吃了一惊,竟然破天荒地主动搭话,不过也就这么一句话,他又老僧入定起来。 她的眼睛不由得溜到许绍羽把玩着啤酒罐的手上,好家伙,长这么修长的手指干什么,又不弹钢琴!她不平地望望自己短短小小、孩子气的双手。 她这个邻居已经好几天没有在书店露面了,放任于阳那只大淫虫把店里的女孩逗得春心荡漾。小敏揣测许绍羽是被于阳扰得厌烦,干脆踢他出来放羊吃草。她倒倾向于相信他是荷包空了没钱买书。这段日子他从店里搬了多少书呀,莫咏很怀疑等他要离开时带得走那么多书吗,如果带不走,她倒是很乐意接收的。 身旁突然一阵躁动,未等莫咏反应过来,已被拉到电视前,与显然同样也是受害者的许绍羽大眼瞪小眼。不知是不是灯光问题,她总觉得许绍羽的耳际发红,害她的脸也莫名燥热起来。不就是对唱嘛,脸红什么。莫咏暗骂自己,认命地叹了口气。她示意许绍羽附耳过来,但他眼神游移不定,就是不看她。她只好拽他,“对唱歌曲我只会一首《水晶》,你会不会唱?如果不会我们冒死杀出重围。”她在许绍羽耳边悄声说,注意到他耳朵的颜色越来越深。 “快唱快唱,咬什么耳朵!” 有人起哄,正是于阳,莫咏转头免费赠送了一对白眼给他。 没想到许绍羽的歌喉还不错,以前就觉得他的声音很好听,经过话筒透出却别有一番韵味,不像她一样都变了声。她极力忽视被搭档的歌声激起的战栗感,很认真很认真地控制自己不要走调。唱到“你的眼睛,好像水晶”时,两人极其自然地对视一眼。 一起溜冰那晚,莫咏在许绍羽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看到疏冷和防备,后来跟小敏聊时,她曾打了个不伦不类的比喻:“就像中世纪的城堡一样,睡美人待的那种 ——外面一层又一层密密的荆棘。”可这次,她意外地没有看到他眼中的荆棘,取而代之的是她读不懂的神色。一点点紧张,一点点迷惑,还有什么?可没等她研究出来,许绍羽飞快别开了眼。 一曲唱毕,许绍羽成功突围,莫咏却仍被别人拉住不放。一瞬间,潮水般的失落一波波涌来,她有一种被人遗弃的恼怒感。皱眉往许绍羽坐的地方看去,他和于阳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人的表情都很平静。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在许绍羽的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孩子般的倔强。 莫咏没有留到最后,瞅准了机会便借尿遁溜了出来,却在门口撞上许绍羽,“你也要开溜呀?”她朝他了然地笑笑,心里却暗叹怎么老是碰上他。 许绍羽正欲回答,神色却突然一变,“小心!” 她感到脖子上一阵冰凉,脸颊却贴上温热的胸膛,耳畔随即传来机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意识到自己正被许绍羽揽在怀里,她忙不迭跳开。脖颈赤裸的肌肤还残留着许绍羽手心的触感,不用摸她都能肯定那里泛起了鸡皮疙瘩。“你的手真凉!”话一出口两人的表情都僵硬了。 呃,气氛尴尬,莫咏连忙胡乱找了个借口:“我赶回家接电话,先走了。”便匆匆跳上ktv门口等客的机车中随便一辆。 一直到进了家门口,杂乱的心跳仍是不能平息下来,她到浴室拿了条毛巾往脖子上死命擦了一通,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终于淡了些,“乱七八糟。”她喃喃,把毛巾往椅背上一搁,无意间扫见墙头日历上那个圈起的日子,心,不由沉重了起来。 第5章 许绍羽关上门,转身面对一团凌乱的客厅。昨晚于阳从ktv带了一打啤酒回来,闹了他一整夜,一打啤酒多数进了于阳的嘴,而苦命的他只好奉陪听于阳唠叨他高中时是如何大无畏地拯救他出“冰山”之中,又如何放弃喜欢的学校只为不让他孤身出国,再后来又是怎样在公司里罩他,替他打点人际关系云云。而他还不能嗤之以鼻,否则于阳冰会以能把死人吵醒的音量狼嗥“你死没良心的”。现在那位仁兄坐飞机神清气爽地回去了,留他收拾满客厅的狼藉。 卷起袖子,许绍羽认命地打扫起来。把客厅恢复原貌后,他面朝窗口坐下,觉得很是疲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出自内心的疲累。于阳那样子,他是知道的。虽然在ktv时于阳一副“我相信你会回来”的样子,但其实他也很不安吧,害怕他真的就这么沉沦下去了,所以才会扯出几百年前的事,让他记住多年的交情。 “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不由低语,话出口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摇摇头,他起身走进浴室,洗去一身脏乱。门铃声突然透过莲蓬头的水流隐隐传来,许绍羽皱眉,第一个反应是一小时前才拖走行李的于阳又落了什么东西。 “真受不了这家伙。”他匆匆擦干水珠,随手披上浴袍跑去开门。“不是说过门从来不……”最后一个“锁”字自发消失在喉间。 门外,拎着一个大袋的莫咏眨眨眼睛,似笑非笑地说:“原来你家的门从来不锁呀。” 许绍羽尴尬得说不出话来,随即意识到自己是怎样一副状态,可莫咏似乎不知道她面对着一个衣冠不整的男子,仍是一派轻松的样子,“于阳刚到店里来,说他忘了还你这些东西,叫我转交给你。”她的视线故作随意地溜向一旁,恰好让许绍羽看到她红透的耳根。 他不由得嘴角轻勾,突然不觉得那么窘迫了,“你先进来随便坐。” 他回浴室梳理了头发,换上家居服走进客厅。莫咏果然很随便地打开电视,玩起他的游戏来。 “今天不上班吗?”许绍羽问她,一边翻开那袋东西,解酒药、一包他惯抽牌子的烟、一部新手机、上次被于阳踩坏的游戏新碟,还有……这是什么?他抓起一张dvd确定这并不在于阳弄坏的物品之列。翻到另一面,一个穿着护士装的惹火女郎赫然入目,他脸上冒出几条黑线,偷偷看了眼沉迷于游戏中的莫咏。还好,她脸上表情不像是看过袋里的东西的样子。他连忙把那张a片塞回袋中,肚子里第n遍骂着“死于阳”。袋里竟然还有一个小纸盒,不会是……许绍羽小心翼翼地拿起,果然是他想的那种东西!打开的盒口还塞着一张纸片,上面是于阳万年不变的丑字:“美味帮你送上门了,好好享用吧!别闷坏了哟。” 他镇静地把纸盒藏好,字条撕个粉碎,顺便抚平额上跳动的青筋。转过身,莫咏仍一脸专注地盯着屏幕,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别人当成了“美味”送进狼口。 “今天不上班吗?”许绍羽又再问了一遍。 “对了!”莫咏终于听见了,却风马牛不相及地叫了一声,扔下遥控面板蹬蹬蹬跑出房门。片刻,她抱着一个花盆跑到许绍羽面前。 “这是……” “金鱼草!就是那株长在楼梯转角的小草,我挖了回来,明天我要回老家一趟,你替我浇一下水。”莫咏把花盆小心翼翼地放在窗台上,让阳光落在那株植物身上,“好了,”她拍拍手上的泥,“于阳说他走后你会很郁闷,特地求我陪你看碟,你要看什么碟呀?” 许绍羽掩面,非常希望这辈子不认识于阳,“我并不想看碟。” “这样子呀,那我陪你聊天?” 他闻言不由得看向莫咏,她似乎有些反常,神色也带着抹强颜欢笑,连声音也故作轻快,是什么令她不安? “好,你想聊什么?” “有一件事情我疑惑好久了,一直不敢问你。”莫咏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金鱼草,抬眼觑他,“你和于阳……是正常关系吗?” 许绍羽不解。 “我的意思是……你们看起来好暧昧哦……” 许绍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睁大眼瞪着莫咏,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以为我们有可能吗?”现在的女生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是不知道才问的呀……好啦,我明白你想说不可能。不过真的不是我想的那样吗?现在这种事情那么平常,说不准你们自己也没发觉呢。” 他挫败地坐倒在沙发,揉揉发疼的额角,“你要我怎么证明?” “证明啊……”莫咏突然凑脸过来俯视着他,玩笑般说:“不然你让我吻一下试试?” 许绍羽清醒过来,这不像莫咏会开的玩笑,“莫咏,”他静静地问,“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莫咏茫然重复一遍,突然静下来,“没什么,只是有点怕而已。”她面无表情地说。 这正是许绍羽熟悉的莫咏,可是他望着她空空洞洞的双眼,又后悔多此一问起来,“害怕什么?” 莫咏沉默半晌,耸耸肩,“我要走了,别忘了给金鱼草浇水,谢了。” 下午坐车回老家,在旅馆住一晚,第二天回家里看一下,再去旅馆待一晚,回来刚好上午班,共请两天假。莫咏在心里把计划重述了一遍,其实真正只用一天就够了,但这次不在老家多留一会,就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回去了。午休时跟小敏说了大概情况,碰上于阳拎着行李来拜托她转交东西。那些花痴女当场和他上演一出 “十八相送”,看得她和小敏直翻白眼。 买好了车票回家,收拾了换洗衣服,对着日历上那个大大的圆圈,她心神不定。回老家一趟,算是给弟弟上次的电话一个交代;挑在爸爸生辰前一天,是自知他不想在宴席上被她败兴。她自认很冷静地分析了一切,却仍是控制不住地胆怯,到底还是不够洒脱。莫咏叹气,再不想一个人待着,拎起于阳给她的袋子就去敲对面的房门。 门开了,她的注意力不由转移:好一副美男出浴图!她在心里吹了声色狼式的口哨。许绍羽平素服服帖帖的头发此时很有个性地凌乱着,浴袍领口也半敞,露出胸前被热气熨成粉红的肌肤……没想到看起来偏瘦的体格原来还不赖。总之,眼前的男子一改平日斯文内敛的形象,突然变得魅惑起来。真是可惜了,偏偏敲门的是个营养不良的丑丫头,而不是身材惹火的性感女郎,平白糟蹋了“盛装”应门的大帅哥。莫咏自嘲地想,一边得意自己面不改色的功夫。 一粒水珠突然从许绍羽额前的湿发滑下,落在他的睫毛上,他反射性地闭上单眼,原先尴尬僵硬的神色立即稚气起来。好卡哇依呀!莫咏心中狂喊,费尽全身力气克制自己不扑上去。没办法,她天生对可爱的事物没有免疫力,马上就破功,脸热心跳起来。 不敢再看许绍羽,她应邀进了房门,立刻被散落在电视前的游戏吸引住了。这款游戏以前在家时曾与小弟一起玩过,两人合作无间,终于赶在爸爸发火前打通关。她老实不客气地插上电源,游戏显然已经换代了,但经典的场景还在,饶有兴味地孤身过了几关,突然有些凄凉起来。画面渐渐模糊了,她用力眨眨眼,死命盯着屏幕。可恶,明明刚刚已经忘了回家这件事,怎么又想起来了!呜,她好怀念那个臭屁的老弟,好怀念那个一视同仁的爸爸,也好希望自己不会读书,仍只是一个坐在房门前呆望着墙头金鱼草的傻丫头。 突然听到不知何时进来的许绍羽的问话,莫咏蓦地记起一件事,墙角的那株金鱼草已经结苞要开花了,仍然很瘦弱泛黄。前几天她终于忍不住把它挖出来移栽,下决心要小心照料它到开花了,差点就忘了交代这事,这几天正是关键期! 她连忙跑回去把金鱼草搬过来,踌躇着不想离开。于阳走前神秘兮兮地要她邀许绍羽一起看碟,她原只当是耳边风,现在也作为借口搬了出来,可许绍羽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换了平时,莫咏早就识趣地跑开,或是甩都不甩他,可她实在不想一个人独处,不由得又用上“把场面炒热”的理论。她也知道自己活泼得不自然,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连自己都被那句玩笑话给吓到了。 当许绍羽问她“你怎么了”时,莫咏的感觉就似胀满了气的气球突然被针扎中一般。他的眼睛,就如一面黑色的镜子,照出她的惶然,那么可笑,那么懦弱。 “我只是害怕……”在这样清澈的目光下,她差点就把心里的话吐露出来。 是的,她只是害怕,害怕回到拥有那么多回忆的家,害怕见到曾经眷恋如今却不再的家人,害怕发现残酷的原来是自己……可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离开车的时间越来越近,终究还是要回老家,还是要忍受弟弟的疏远、父亲的愤怒,然后发现自己的心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要能继续过她喜欢的生活,其实可以背弃所有人。这个许绍羽,也不过是另一个心里有伤未治愈的人罢了,一时冲动揭开自己的面具,只会换来被人看透的不安。只是,还是感激,在害怕独处的时候,在扮演自己不喜欢的角色的时候,有这么一个人,看出了你的无措,静静问一句:“你怎么了?” 天很阴,似乎又要下雨了。从莫咏离开第二天开始,天气就变得阴阳怪气。昨晚下了一场雨,不是夏日午后那种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暴雨,而是湿湿绵绵,如咽如泣的细雨。虽然气温不见降低,但伴随着水汽带来的凉意似乎已预示着这个夏天的终结。 许绍羽坐立难安,莫咏说过她今天回来,那盆金鱼草,他已移进客厅里,怕它放在窗台上会被阴风冷雨伤害。他无意识地凝视着金鱼草瘦弱的身姿,脑中却不由想起莫咏。这几天,他想到她的次数让他感到不安,也许是她临走前古怪的表现所致吧。有那么一刻,他真的以为莫咏会在他面前崩溃,但她没有,她退了回去。而他,却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觉得遗憾。 回想起与莫咏结识的经过,每次就要到此为止时,都有突然的事情插入,打破僵局。上一次,她莫名其妙地热络待他,又莫名其妙地躲着他,然后她家中的电话忽然而至,让两人的相处模式终于自然了些。内心里,许绍羽更愿意面对那个淡淡的、酷酷的莫咏,而不习惯她对他展现显然是应付泛泛之交的牵强活泼。 可莫咏酒醉那夜后,他虽然竭力把那当作一桩意外,也并不打算告诉莫咏徒添不必要的尴尬,但他自己却无法以平和的心态面对她,无波的心湖,被那一夜搅乱了,他无法控制。可莫咏呢,却轻轻松松地把盆栽交给他照顾,对他胡言乱语,让他看见她面具上的裂痕。他身不由己地注意她,关心她,想着她。 不愿放任自己深思下去,许绍羽拿伞出门。于阳把他的睡眠时间拆得七零八散,天气又突变,今早一起床就觉得头重。他顺路买了红糖和生姜,这是最好的感冒良药,以前在国外,靠着红糖姜水他不知逃过了多少咳嗽鼻水齐来的难受日子。 细雨已飘落,不大,但很密,若不撑伞,一会儿头发准滴下水来。许绍羽握着伞柄,穿梭在黄昏街道,因伞具变得突然亲近的人群中。路上的车辆已开了车灯,昏黄的光束使纷纷扬扬的雨丝再无处可藏。他侧头欣赏这一平常却很少被人注意到的图画,倏地想起有一夜,他跟在莫咏后面回家,一路上就见她来来回回地穿越空旷的马路,玩得不亦乐乎。那时只觉得这个女孩不可理解,后来试着在深夜的马路中央停留,才领会了那种奇妙荒凉的感觉:一盏盏路灯连绵至不断缩小的道路尽头,那里空荡荡的,似乎连接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他莫名联想到黄泉之路,通向日本神话中,那对创世的夫妻生死诀别的国度的路。 然后许绍羽看到了莫咏。雨很密了,车灯照得人眼花缭乱,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很宽很宽的马路,但是他就是看到了她,苍白的脸,没有打伞,横穿马路,夹在一辆车和一条流浪狗之间。 她不紧不慢地走着,那辆车距她还有一段距离,嘴里叼着什么东西的流浪狗从她身边优哉游哉地走过。骨头突然落在地上,狗回头去捡,没有注意到已驶近的车。莫咏突然停下脚步,正挡在一条眼里只有晚餐的野狗前头,面对一辆没有减速的车。 刺眼的灯下,许绍羽看见莫咏直直迎着奔驰而来的汽车,湿发凌乱的侧脸没有表情。急刹车的声音响起,受到惊吓的流浪狗几步窜进了人潮,不见了影踪。马路中间,只余下一个女孩和一辆车,两者之间不足一尺。司机探出头来骂了句什么,女孩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地走了。没有人注意到马路边不知何时掉落了一把伞,无主浮萍般在泥泞中滚着。那个挺直着背穿过雨雾的女孩自然也不知道跟在她身后的高个男子,头发已经湿了。 许绍羽无法形容他的感觉,那一瞬间,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的感觉。他没有叫住莫咏,只是跟着她远远看她进了铁门。他上楼,回到自己的房子坐了一会儿,突然记起要煮红糖姜水。放好材料,他换下湿衣服,又坐了一会,什么都不想。等他回过神时,锅里的水煮得只剩下一碗了。他把糖水倒进碗里,敲响了对面的门。楼道很黑,灯不知怎么没开。 莫咏好一会才来应门,小小的脸在从屋里泄出的灯光中闪闪发光。 “我煮了红糖姜水,你要不要喝一些?”他说,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哦。”莫咏没有多问就接过碗,低下头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啜饮散发着姜香的液体,“楼道的灯似乎坏了。”她漫不经心道,语气很平静。 许绍羽没有回答。他单手按着门框,垂眸注视莫咏因低头而露出的白皙后颈,突然轻轻侧身,越过莫咏握住门柄,把她圈在自己和门板中。 头低些,再低些,他的下巴几乎触到了莫咏湿润的头发,鼻间嗅到隐隐的薄荷香,身体感受到困在臂弯间这具小小身躯散发的温热,他似乎一直在颤动的心这才安定了些。莫咏一无所觉,仍低头小口小口含吞着糖水。维持这个姿势,许绍羽静静地站了几分钟,然后松开门柄,退后一步。 “要走了吗?碗给你,很好喝,谢谢。” 在回去之前其实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仍会那么难受。见过了他们,纷乱的头脑使莫咏没有照原计划立刻去搭车。漫无边际地逛着,双脚似有意识般带着她穿过一条条小巷。那些蛛网般的小路,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老家的小镇,其实住的时间并不长,最重要的中学时期都是在城里度过的,她原本以为对这个离城仅有两小时车程的小镇没有什么感情。最多的记忆,就是隔几个星期回家时,在黄昏的车站下车,天边如血的残阳;或是在漫长的暑假,门外总是令人炫目的阳光,交织着艳阳中不断摇摆的金鱼草。 等她意识到时,她已在车站前停下了脚步。又是黄昏,天际的血色红云张牙舞爪,如群魔出洞般飞扬跋扈,她突然记起此时正是所谓的逢魔时刻。第一次接触这个词是在小学时看的一部经典漫画,里面有个短篇,主角是个借助一部魔幻电影一举成名的童星,他在影片中饰演独自于魔法森林看守妖魔之门的小妖精。妖魔之门每日黄昏自动开启,闷了一整天的妖魔们便从这道门涌向人间发泄,小妖精的工作就是在天黑时分关上妖魔之门,那之后仍滞留人间的妖魔就会魂消神散。有一天,一个人间女孩误闯进了魔法森林,妖精为她指引回途,却将她的身影留在了心中。抵挡不住思恋,他跨过了妖魔之门,来到人间。 他在女孩的学校找到了她,可女孩身边已有了情投意合的恋人。因为妖精的失职,一群群的妖魔涌入人间,首当其冲的便是处于妖魔之门所在方位的学校。混乱中,那对恋人真情流露,妖精终于死心。为了保护女孩,他向树神求助,重新关闭了妖魔之门,代价便是永世不得再进人间。 饰演小妖精的少年本人就有一种纯澈孤寂的气质,成名了,他的父母却在多年不和后离婚,谁都顾不上他,最后他坠机身亡,影迷都说,他的灵魂附到了影片中的妖精身上。数年后,一个女孩从朋友那借了这部影片。女孩的父母是工作狂,她经常是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家里。后来她在家里失踪了,录像机开着,里面正是那卷影带。女孩的朋友取回了录像带,不经意间在影片结尾,原本是空白带的部分瞥见了妖精的背影,陪伴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很是眼熟的女孩。 这个故事一直深埋在莫咏的心中,那时仍懵懂不知何故,后来她才发现,她其实很向往那种结局,有着相似伤痛的两人,在幽静的森林里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心也因对方的体温变得温暖平静。 坐在车上,莫咏将脸颊贴近车窗,目光追随着西边天空火红的云朵,竭力想看清云朵后面是不是有一道门,门那边,是不是抱膝坐着个小小寂寥的身影,哦不,现在应该是两个人了,手牵着手,不再彷徨孤单。 最后一道霞光也消失了,车里点起了灯,莫咏看见自己在车窗上的映影,虚虚实实,却仍能看出苍白茫然之色。她低哂,忽生自怜自厌之感。闭上眼不再看玻璃窗里头发凌乱、脸色憔悴的女孩,脸颊上一片冰凉,颇符合她现在的心境。 两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车窗外已是熟悉的城市的璀璨灯火。她静静下了车,没有理会座位上的行李包。有蒙蒙夜雨,整个城市湿润一片,她站在马路旁,等着车辆减少。路边一只在垃圾箱里翻找的流浪狗引起了她的注意,原本就对流浪的动物心存好感,觉得它们不失野性,却又聪明地与人类保持距离。现在,那只流浪狗在吃剩的饭盒里找到了一大块排骨,高兴地抖抖身子,注视着它的莫咏心里也掠过淡淡的欣喜,仿佛也跟它一样,很简单就快乐起来。 马路上只剩下一辆车子不紧不慢地驶来,她与流浪狗不约而同地横穿马路。突然,她由眼角瞟见那只流浪狗停了下来,而车子离他们仅几米之遥了。下意识地,莫咏停下脚步挡在流浪狗面前,她扭头静静地看着越来越刺眼的车头灯光,脑海里一片空旷。 就在她的腿已感觉到车头坚硬的触感之际,车子停住了,司机从窗户探出头来,伸出中指,嘴巴快速张合。她猜他在骂人,但骂的是什么她却听不见。莫咏礼貌地站在原地任他骂了十秒钟,然后继续走她的路,脚步却变得轻快了些。一直压在心上的某种沉甸甸的东西,也瞬间消散了。 回到家,她轻哼着歌擦干头发,顺便洗了个热水澡。刚换上家居服,坐下休息没多久,门上就响起了轻敲声。莫咏连忙梳顺头发,跑去应门。果不其然,外面站着她可爱的邻居,手里还端着一个碗,她心情愉快地乖乖接过来。红糖水散发着热气,她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喝,四肢渐渐暖和起来。 许绍羽忽然动了动,莫咏敏感地意识到从四周逼近的人体的温热。她有一种错觉,以为许绍羽下一秒就会拥她入怀,可是他没有,只是围着她。莫咏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她不抬头,放慢了速度喝着红糖水。几分钟后,那种若即若离的暧昧感终于消失了,她这才抬头,很客气、很平静地向许绍羽道谢。 掩上门,她背贴着门板站了一会,心脏在胸膛中激跳着,全身所有的血液似乎都集中在了脸部,烟烧火燎。她走进浴室开冷水泼脸,却仍冷却不下两边脸颊的红云,镜中的女孩,满脸湿漉漉的,那眼波,柔得似乎要滴下水来。她吃了一惊,一扬手泼糊了镜面。 第6章 许绍羽早上醒来时,觉得头很沉重,喉咙很干。他从床上坐起,一瞬间房间里的摆设都扭曲了。他叹气,知道自己发烧了。他勉强爬起来套上外衣,打算到楼下药局买药。卧室里突然响起奇怪的声音,他茫然四顾,好半天才发现是于阳送他的手机在响,“喂?”探身抓过它,他说,感觉喉咙就像被沙子磨过似的。 没有动静,半晌,才听见那边迟疑地问:“请问……你是许绍羽吧?” 许绍羽闻言再看了眼来电显示,上面是“阳”没错,他没好气地回答:“不然你以为会是谁?” “哇!绍羽,你的声音怎么变得这么嗲?” “有事快说,我没力气跟你哈啦。”他懒懒道。 于阳却反常地没有哇哇大叫,竟然吞吞吐吐起来:“绍羽,那边最近找上我……” “那边”这个词就像一道闪电霎时劈开了许绍羽脑中混混沌沌的云雾,可过后,浓雾又弥漫开来,“那边是谁?”他说,心脏有点紧缩,似乎大脑中某个角落清晰地贮存着“那边”的一切信息,却又欲盖弥彰地想尽力避开它。 于阳顿了顿,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径直说下去:“那边找我,问我有没有你的联络方式,说是……那个人昨天出车祸死了,想让你回去一下。” 许绍羽沉默半晌,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绍羽……”于阳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只叹气挂了电话。 许绍羽慢吞吞地放下手机,脱掉刚披上的外衣,重又躺回床上,须臾又沉沉睡去。 梦境纷乱。 卧室里,没有。客厅里,没有。洗手间、厨房……一扇扇门都扭曲着张大口,仿佛在嘲笑他,唯一紧闭的,是大门,沉默地冷冷地传达某人的离去。脚下凉凉的,他低头看见木地板上自己赤着的小脚,他不由得皱起眉,竭力想弄清自己在干什么。脑海中萦绕着一个词,他轻轻把它吐出来:“妈妈……” “我要飞——”几乎同时,一声呐喊越过了他微弱的嗓音。他循声望去,看见过道尽头那扇敞着的窗户外,一个小男孩背对着他站在墙头,对着无边的蔚蓝张开双臂。映在蓝天下飞翔的背影,莫名地刺痛了他的眼,他一阵昏眩,只感到眼前的走道不停地摇晃,拉长,墙头上的小男孩,也越来越远…… 他慢慢地睁开眼,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身旁传来轻轻走动的声音,他偏头,在昏暗中瞥见一个女子的身影。 “妈……”他脱口欲叫,又惊觉地消了声。刚从心底蓦然涌起的彩色泡泡摇摆不定地变淡,终于在他看清了那女子时,化为了飞洒的水雾。 “是你……” 女子凑过来,轻快地说:“你醒了,感觉怎样?” 他呼吸着莫咏身上淡淡的薄荷香,心情平静了些,“还好……你怎么在这?” “我来照顾病人啊。”莫咏扯扯身上的围裙,“粥要熬好了,你有力气坐起来吃吗?”不待他回答,她又伸手按住他的额头,“退了些,不过还有点热。” 她沁凉的小手贴在额上的感觉很舒服,许绍羽手指动了动,几欲抓回她抽离的手。 “我去给你盛粥来。”莫咏说着转身。 他再度动了动手指,这次却真的抓住了她的手腕,“我现在还不想吃……你能就待在这吗?” 莫咏好一会都没说话,只反手把他冰凉的手指塞回被子里,轻轻拉下围裙。 许绍羽迷迷糊糊地躺着,感到她在床边坐下,扭亮了床头小灯,然后,便传来了纸张翻动的声音。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他忽然忍不住开口,莫咏没有出声,他知道她正等着他说下去,“梦见小时候有一次也是发烧,那一天我原本应该去领奖的,那边也有人要来,我母亲很是期待这次颁奖典礼,可我却病了,她很生气。那天我睡醒后找她,可家里哪里都没看到她。我想当时我头脑应该还没清醒吧,因为看到的东西都是扭曲的,而且地板很冷很冷……”那个女人,她气坏了,儿子的病让她失去了一次扬眉吐气的机会,所以她丢下生病的儿子,出门去了。 母亲原本是美术专业出身,还是学生时就认识了出身于政界大家的父亲。嫁进豪门后,高傲的母亲受不了夫家人的虚伪势利,而父亲那边的亲戚也看不起没有什么背景的母亲。母亲终于与他们决裂了,离开后,才惊觉自己已有孕。男方的态度高高在上,宣称只要孩子,不要母亲,还假惺惺地晓以大义,说孩子跟着母亲没有未来。 许绍羽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度过那些日子的,独自一个人生下了孩子,放弃了曾经那么执着追求的艺术,转向她原本嗤之以鼻的商业。从他有记忆起,母亲就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了,他也早有了一个豪华而冰冷的家。然后,就是应母亲的要求,上数不清的才艺班,应付各种各样的家庭教师。 年幼的他是那么竭力想讨好母亲,是那么渴求地凝望她果决的背影,那种心情,后来回想仍是不可思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变得冰冷起来的呢?大概是那次生病未能出席颁奖典礼而被母亲遗弃在家之后吧。病好以后,愈加沉默了,对母亲的脚步声也不那么敏感了。仍是一个人去上小提琴课,在司机的目送下走进补习班的大门,然后折出来,到附近的儿童公园坐上一两个小时。偶尔会拉小提琴给鸽子听,或是长时间地仰望漠然的蓝天。更多的时候,会爬上滑梯,站在围墙上,大声喊一句“我要飞”。那样,那样自由的鸽子,那样,那样蔚蓝的天空,看得眼睛都模糊了,心也隐隐抽痛。 阳奉阴违的日子结束于父亲那边的人找上门来,先前都是按照母亲的命令拒绝与他们交谈,可那天,在学校门口见到那辆已很熟悉的黑色轿车,他一言不发就拉开了车门。对母亲已经失望的心没有产生对“那边”的好感,却终于明了母亲这样对待他的原因。就像在听陌生人的故事一般,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再也不想为那个女人牵动任何情绪了。唯一的一次,是在出国前夕,打扫房子时整理出许多油画,那个女人望着油画时难言的表情,深深地触动他的心。他这才惊觉,所谓的无动于衷,其实是自欺欺人。 “她死了,他也死了,那我算什么呢……”断断续续、无意识地喃着,竟把心里最大的彷徨也说了出来。许绍羽静默半晌,终于忍不住问眼前的女人:“你不是一直很恨他,一直想报复他吗?现在他死了,你呢,你在哪里呢?” 女人没有回答,垂头静静地看着他。 片刻,她有了动作。许绍羽只觉得旁边的床铺微微一沉,手肘触及温热柔软的物体。她在他耳边轻轻问:“知道我是谁吗?” “莫咏。”许绍羽道,不由自主地偎近身边的热源。鼻间尽是薄荷的气味,他轻轻叹息。 上班的时候,莫咏一直心神不宁,格外不喜欢有人近身,因为那总让她忆起昨晚萦绕身畔的另一个人身上温热的气息。她无法为许绍羽的举动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果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大家都会好过些,她当时确实也这么做了,但过后却无法忽视那种感觉。他就像小心呵护失而复得的宝贝似的,温柔得让她想哭。 第三次算错账后,莫咏发狠地决定,回去后就找许绍羽问个明白,如果他装傻她也装傻,如果他说是开玩笑就踹他一脚,如果、如果……她心一跳,不敢再如果下去,摇头甩开这一问题。 虽说是下了决心,莫咏仍是在楼道上转了几圈才敲响了对面的门。没有反应,她又加重了力度。仍是毫无动静,她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连忙把泪拭去,她记起许绍羽没有锁门的习惯。试探着转动门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莫咏探头望去,客厅空无一人,卧室的门却是半掩着的。她推开卧室门,看到躺在床上的许绍羽。她的脚步不由得放柔了,慢慢移到床前。 许绍羽的被子没有盖好,头发也略显凌乱,微蹙着眉。与平日总是一副温温表情的他相比,睡着的许绍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稚气。莫咏歪着头看他,唇边不由浮起笑花。过了好一会,她才看出许绍羽的脸色潮红得不正常。伸手探了探,手心传来的温度吓了她一跳。急急忙忙跑回自己的房间翻出退烧药,半哄半骗地喂烧得迷迷糊糊的许绍羽吃药,又拧了条手巾搭在他额头。 晚上,莫咏一直待在许绍羽房里,时不时换条毛巾,测测体温,至破晓的时候,温度终于降下了,她才放了心。饥饿感涌上来,她看了眼沉睡中的许绍羽,略为踌躇,还是放弃了离开去买早餐的念头。她从许绍羽的厨房里搜刮出一盒泡面和一些米,先用泡面犒劳了自己,然后系上围裙煮起粥来。站在厨房里,莫咏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是她第一次为家人之外的人洗手做羹汤,而且一点都不别扭,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似的。 粥快煮好时,许绍羽醒了,虽然仍是恍恍惚惚的样子。他拉住她,要她留下,那一瞬莫咏似乎看到了一个害怕寂寞的小男孩。她听着许绍羽梦呓般的话语,顿生一抹沉重的无力感。要我做什么呢,她垂眸看着这个男子。早就知道许绍羽心里有片阴暗的角落,也早知他与他母亲之间有心结,可一直没有兴趣去探知。因为不想与别人有太多牵扯,还因为,她无法感受到别人生命中的悲伤。当一个人在她面前啜泣时,她能够做的,也只有静默罢了。 从来没有一刻,莫咏如此憎恶自己的冷血,如此想做一些比静默更多的事。她在床沿坐下,脱了鞋子,蜷缩到许绍羽身边。并没有碰到他,可他炽热的体温仍是传到了她这边。莫咏觉得身体烫了起来,可心却奇异地平静柔软。“你有梦想吗?”她问许绍羽。 “梦想?”许绍羽含糊不清地道,用回忆什么似的语气慢慢念出:“我……想……飞……” 想飞吗?莫咏不由轻笑,好可爱的梦想呢,“我的梦想呢,”她自言自语,没有注意到许绍羽贴近的身体,“是在老之前,找一个被树木包围寥无人迹的草地,安安静静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手臂突然传来一阵疼痛,低头一看,却是许绍羽的手不知何时越了过来,正紧紧抓住她,“你干吗?”莫咏皱眉。许绍羽仍是闭着眼,眉间却多了几道皱褶。他似是不明白她在问什么,好一会才慢慢放松了手劲。 “为什么?”他问,声音涩涩的。 莫咏眨眨眼,“因为我觉得活那么长时间没有必要呀。哭过,笑过,也就活过了,我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知道人寻求着些什么,那就够了。在这个世界上活了这些年,我仍是不喜欢人,不喜欢复杂虚假的关系,所以在没被污染之前,在还没有厌恶自己之前,选一种喜欢的方式结束生命,感觉会比较舒服。” “没有其他原因了吗?” “没有呢。我知道这种想法有些病态,可是,就这么想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很早之前就有这个梦想了,至今仍未找到能让我留恋这个世界的东西。以前跟别人说,他们都以为我肯定受过什么打击,才这么悲观。我倒觉得是我的生活太平顺,才不懂珍惜生命呢。小学,中学,到大学,都是很平常很平常地度过的,没有堕落,成绩也没有差到被人歧视的地步,在弟弟还没疏远之前,跟家人的关系真的很好,但那时就已产生这种想法了。即使是现在,因为退学跟父母闹翻,虽然觉得对不起他们,想到过去还会忍不住哭,可是……仍是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她说完,忽然嘻嘻一笑,“你也真奇怪,不会觉得我的梦想很幼稚,像是说着玩的吗?” 许绍羽没有回答,就在莫咏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时,他突然冒出一句:“真的,没有什么东西让你留恋吗?” 莫咏移动身体,完完全全蜷进许绍羽的怀里。 “没有呢。”她咕哝,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许绍羽醒来时,有种说不清的异样。天花板还是同样的天花板,墙壁仍是空空白白的墙壁,他的思绪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才发现令他有这种感觉的源头就在身边。他缓缓转头,莫咏安静的睡颜映入眼帘。两人的距离如此接近,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莫咏的睫毛在紧闭的眼睑下投出的蝶形淡影 许绍羽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枕边人好久,昨夜的记忆渐渐涌回脑中。心情莫名柔和下来,他探出一只手,轻轻拨开莫咏额前的散发。莫咏被惊扰似的猛然睁开眼,一脸防备地瞪着他,一会才像是认出了他,松懈下来,她很可爱地揉揉眼睛,含糊不清地说:“你醒啦?” 许绍羽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轻应了声。 莫咏像猫一样在他肩上蹭了蹭,坐起身来甩甩头,“肚子好饿,昨晚的粥一直温着,应该还能吃吧。” 许绍羽看她:披散着头发,眯缝着眼,很慵懒很慵懒的样子。他却似看了千万遍般不以为意。正诧异于两人之间流动的老夫老妻一样自然的气氛,眼光下移时,却突然不自在起来。 他两颊微热着扭过脸去,耳边只听到莫咏整理衣服唏唏嗦嗦的声音。莫咏下了床,拖着脚出去了。双人床空出了一半位置,平时睡惯了大床的许绍羽竟有些空虚起来。他听着拖鞋走出他的屋子,房间里重拾清晨的寂静,心里涩涩的。慢吞吞地爬起来,无精打采地梳洗了一下,走进厨房,电热锅里的粥仍散发悠悠米香,他却毫无食欲,看着它们发起呆来。 轻快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莫咏探过头来,眨眨眼睛,“怎么,你看着就饱了呀?” 许绍羽微笑,阴郁的情绪一扫而空,心跳似乎欢欣起来。他帮着莫咏拿碗筷,摆桌子,明明是淡而无味的白粥两人面对面着吃却别有一番风味。莫咏回她屋里洗了脸,梳了头,换下被压得皱皱巴巴的大t恤,唇角也弯弯的,整个人神清气爽,完全不见平日的阴郁。 许绍羽喝完了三碗粥,莫咏仍在那小心翼翼地吹着她的小半碗,他不知怎么想到了小口啃萝卜的兔子。从窗口洒进的阳光落在莫咏的黑发上,白花花的,明媚而忧伤。 昨夜莫咏问他为什么不觉得她的话语幼稚可笑。幼稚可笑吗?在那个雨夜,他目睹莫咏面对急驰而来的汽车,不闪不躲、平静而木然的表情后,怎么可能会认为她是在开玩笑呢?他垂下眼,凝望灯光下,自己略显苍白的手。他再也不想体会一遍那种恐惧了。笑着说人世间没什么好留恋的莫咏,可能理解他忍不住圈住她时,失而复得的心情?这双手,能够留住她吗? 莫咏没有解释她昨夜的行为,也未露出丝毫的窘迫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仿佛与许绍羽相依共眠,醒来后一起吃早餐是很平常的事。收拾完碗筷后,她把他赶回床上休息,便去上班了。许绍羽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仍是爬了起来。被他埋在沙发底下的手机上显示出好几通未接电话,他知道是那边的。关了机,他有些诧异自己平和的心绪,好像发一次烧,一次倾诉,就消去了郁积多年的不谅解。母亲不在了,他与那个只在报纸上见过的父亲间,也再无纠葛。现在他唯一关心的问题是,如何留下莫咏。 门突然被人敲响,许绍羽开门,外面站着的并不是莫咏,而是小敏,“呐,”她挑眉,递过来一个袋子,“小咏走不开,又怕你饿肚子,特地让我送东西给你吃,你怎么感谢我?” “谢谢。”许绍羽接过袋子。 “不请我进去坐坐?” 许绍羽闻言诧异,却仍是不做声地让到一旁。 “跟你开玩笑的啦,看你呆呆的,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待客之道。我要回去了,拜拜。” “等一下,”他叫住小敏,“能跟你谈谈吗?” 小敏诧异扬眉,不置可否地跟着他进客厅。 “你知道莫咏的……梦想之类吗?”他问她。 “哈!”小敏叫起来,“小咏跟你说了她的狗屁梦想吗?你也觉得她很神经对不对?” “我……” 小敏截住他的话头:“她初中的时候就聊过她的想法了,当时我只以为她在开玩笑,没想到现在她仍是那样想,而且真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可以不要一样。我都不知道骂过她几回有病了,没见过这么固执的人。” “她是认真的。” “她当然是,”小敏翻翻白眼,“你不会是想问我有什么办法敲醒她的石头脑袋吧?告诉你,我无能无力。她那么排斥与人深交,我算是她唯一较好的朋友了,但是她想死时是不会想到我的,因为她认为没有她我也能活得下去。再说她的家人吧,退学之前她还可能顾虑到他们,可现在,她老爸那样待她,把她赶了出来,就更加遂她的意了。你看,她现在了无牵挂,对我、对人、对前途都不感兴趣,只想看几年的书,然后拍拍屁股走人,我真是对她无可奈何。”她耸耸肩,接着说下去,“小咏最近和你蛮好的,我还指望着你能创造奇迹呢,加油啊!”她说完站起来,摆出一副“还有什么事吗”的表情看着许绍羽。 许绍羽摇摇头,送她走出去,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上次你说过莫咏与人交往分三个阶段,第三个阶段是什么?”“那个啊,”小敏眨眨眼,“我不希望你们发展到那种阶段,所以我不告诉你。” 几天前,若有人对莫咏说她会与一个男人同床共枕,而且还为他洗手做羹汤的话,她一定会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个笑话真好笑。”然后很捧场地“哈哈”两声。碰上许绍羽,感觉却完全变了,一切似乎都是理所当然。 许绍羽给她送红糖水那夜,走道灯光昏暗,空气中有潮湿的水味,那个男子小心翼翼地环着她,身上有种令人很安心的气息。这一切,都向她传达着一种很温柔很温柔的信息。所以,她想为这个人做些什么。 原本,不打算与许绍羽深交的,可还是告诉了他她的梦想,连她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的梦想,令她意外的是许绍羽即刻接受了。莫咏想,会不会是因为他的梦想也很孩子气呢。想飞,其实,是想要自由吧,想从心上卸去在乎一个禁锢。 她似乎更了解了他一些,但他却对她大胆的举动保持沉默。这是否代表,他也不排斥她,能接受她的靠近呢?抑或只是性格使然,不愿提起令两人都尴尬?想到后者,莫咏记账的手不由一滞,刚刚记下的数字又混乱了。她皱眉,有些恼怒自己的心不在焉。眼角瞟见小敏走进门口,她的头愈发痛起来。托小敏给许绍羽送饭本来就是很不智的行为,可记账一向只由她负责,为了许绍羽的肚子,她不得不忍受让小敏问东问西。所以她才不喜欢和别人亲近的,牵扯太多,记挂太多,就会缚手缚脚的。 “好了,任务完成了,现在该你满足我的好奇心了吧?”不出所料,小敏一进门就直奔向她,“你什么时候成了帅哥的老妈子了?” 莫咏耸耸肩,“邻居生病了,帮他买一下饭应该是很正常的事吧?” “对别人来说很正常,可对你而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好吧,我只是不想邻居因活活饿死在家而上报,打扰我的生活,成了吧?” “这个说法勉强符合你的个性,不过我拒绝接受。” 莫咏没好气地翻白眼,“你是不是想听到我跟那家伙一夕之间感情升温,到了嘘暖问寒,无微不至的地步?” “最好是干柴烈火,生米煮成熟饭。”小敏两眼发亮地接口,随之不屑冷笑,甩甩手,“不过我脑袋还没有问题,像你这么龟毛的人,注定了要做老处女。帅哥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恐怕我到牙齿掉光了都等不到你们两个有什么。” “……”莫咏噤声,不敢反问小敏盖同一床被子睡觉算不算“有什么”。 “小咏,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你的‘交际三步曲’吗?” “记得记得,你不是说过你是唯一的例外吗?”莫咏敷衍道。 “帅哥今天问我第三步是什么。” 她低头,手上的笔不停,似乎没有听见小敏的话,半晌才突然打破沉默,“那你怎么说?” “我没告诉他,你想走到那一步吗?” 想吗?莫咏问自己,可心里一片迷茫,潜意识里,她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有何不可?” 当晚莫咏没有上夜班,她早早收拾好,上超市买皮蛋和瘦肉,准备陪许绍羽吃皮蛋瘦肉粥。超市仍是她熟悉的超市,皮蛋瘦肉粥她也煮过好几回了,可买东西的时候,心情就是很奇怪。她的注意力不断被那些急匆匆地来买菜的家庭主妇所吸引,见到携手提着购物篮挑菜的一男一女,更是忍不住多扫几眼。想到在别人眼里,她可能也是为了一个小家忙碌的主妇,她就不由微恼,些许不安。这种心情很是陌生,而她不喜欢陌生、不在掌控中的东西。 提着大袋小袋回家,莫咏一度想打退堂鼓,但最后还是蹙眉敲响了对面的房门。 “门没锁。”里面传来许绍羽温温的嗓音。 又不锁门,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他的家当搬光。莫咏做个鬼脸,扭开门。迎面正是客厅的窗户,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映进来,倚窗而站的许绍羽转过身,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你回来啦。”他笑,身上仍套着睡衣,配上一头乱发,很居家的感觉。 莫咏刹那间竟答不上话,喉间像是被什么噎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许绍羽背光的剪影,慢慢走到他的面前。他很高,她很小,她必须仰头看他,他也配合着低头凝视她。那双磁石般的眼睛,带着淡淡笑意,映出她怔怔的神情。 心被塞得满满的,甚至溢了出来,直冲至眼眶。莫咏眨眨眼,忍不住扬唇,“嗯,我回来了。”她绽出一朵很温柔、很温柔的笑花。一瞬间,满心的懊恼不安,全都烟消云散了。只为了一个倚窗等候她的男子,只为了一句“你回来了”。 第7章 这几日,黄昏时分都会下一场蒙蒙小雨,天灰灰的,不见放晴。许绍羽出门时,路面仍微湿,薄衣已挡不住丝丝凉意。路上行人不多,本该很适合慢悠悠地欣赏夜景,可他却有些心不在焉。 走到书店对面,他停下来,抬腕看了看表,时间尚早。不想进去,他便留在这边,隔着马路凝望那个灯下埋头工作的女孩。 两人虽然什么都没说,却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原本只是半生不熟的邻居,现在,应该算得上朋友了。有时候早起,他会顺便带一份早餐上楼给习惯赖床的莫咏;每天晚上,他也会到店里,帮总是值夜班的莫咏关门,与她一道回家。如果肚子饿,还能在路边摊吃一顿夜宵。莫咏呢,更是租了一大堆日剧韩剧文艺片,抱过来与他抢电视机。托她的福,他已经能在面对屏幕时不下意识地找游戏控制面板了。 他原以为日韩片都很媚俗,不过莫咏租的碟倒颇合他的口味。莫咏似乎偏好于唯美有深度的影片,她有个习惯,连续剧只要看第一集感觉不好,就整部都封杀,不会浪费时间看下去。还有,她对奇怪的剧情特别感兴趣,像心理变态、师生恋之类的。可她偏偏对“电锯杀人魔”等不屑一顾,搞了半天,他才明白她喜欢的是那种可怕又可悲,没有绝对对错的人物…… 当她向他敞开心扉时,他只看到一个有些奇怪、有些可爱,除了人世界上一切事物她似乎都喜欢的女孩。谁会想到,她的豁达知足,竟是源于对生命不抱想望呢? 许绍羽发现他越来越喜欢注视莫咏了,就像现在一样,不愿在店里面看书,贪恋着能明目张胆地远远望着她的乐趣。这样望着的时候,心里其实有点涩涩的,很希望这一刻能延续下去,这个女孩,不会在某一天,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带着年轻的容颜消逝。他不知道他们以后会怎样,也许她会离开,也许他离开。但是,不管他能不能再见到莫咏,他都希望她留下来。只要知道她在世界某一个角落存在着,即使不在一起,即使不相见,心中总是安慰的。 好几次,话都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他隐隐有些害怕,害怕不能留下莫咏,害怕知道在她心中他其实不算什么。 视线里的女孩突然动了,许绍羽看见她捂着嘴匆匆进了书店后间。发生什么事了吗?他不由有些担心。快步穿过马路走进书店,店里空无一人,洗手间里传出声响,莫咏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湿漉漉的,唇色发白。 “你来啦。”她说,无精打采地擦干水渍。 “不舒服吗?”许绍羽问她,视线停留在她的嘴唇上。 莫咏耸肩,若无其事地说:“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正要再问,门外突然响起沙沙声。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却是又下起了雨,一朵朵水花跳跃在被水光照得闪闪发亮的马路上。 “下雨了,”莫咏说,转而问他,“你带伞了吗?” “没有。”他唯一的一把伞不知何时遗落了,后来一直没想到再买一把。 “店里面剩一把伞,不知道够不够大。” “那等雨停了再走吧。” 莫咏摇头,“这种雨一般会下半个晚上,我现在就想回去。” 许绍羽应了声,动手帮她收拾东西。拉下门,等在屋檐下的莫咏打开伞撑在他头上,两人立刻就感到这伞实在太小了。 “真的要走吗?”他不确定地再问了一次。 莫咏沉默一会,小声道:“雨不是很大,我现在就想回家。”语气中带丝歉意,更有浓浓的疲倦。 许绍羽不再多说,把伞接了过来。 雨在昏黄的路灯下交织成密密银丝,纷纷扬扬,在无人的夜里分外静谧。莫咏转头看了他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突然靠了过来,挽住他撑伞的手。他脸上微热,轻声说:“没关系的。” 莫咏不理,垂着头低声道:“你肩都湿了……” 雨点沙沙洒落伞上,伞下小小的世界却分外安静。莫咏搭在他臂上的手,隔着薄薄的布料传过来丝丝凉意。他可以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呢,还是因为这样的亲昵而感到不安?他也是,很多时候,和莫咏在一起只觉得温暖安心,如相识了很久的朋友般自然。但在这样温柔的雨夜,这般潮湿的心情,心也不由颤抖起来,仿佛企盼着什么,不安着什么。害怕一说话就会泄露出这种异样的情绪,而沉默,只会让气息中的暧昧越来越浓。 直至回到他们所住的楼层,两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在楼道上停了好久,不愿就这样结束,却又找不到待在一起的理由。最后,还是低声道了“晚安”,各自回到自己的门前。在听到莫咏的门锁开启那一刻,许绍羽终于叫住了她。 “莫咏,你能不能留下来,为我?”他说,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语焉不详,但他知道莫咏会懂。可是,为何那背对着他的身影是那么沉默,沉默得让人忧伤? 良久,莫咏终于轻轻摇头。 一早起床,莫咏就觉得胃部有些沉重。她吞了片药,怔怔地看着镜中脸色略显苍白的女孩,手上无意识地把玩着药瓶子。这一年多来,她一直都很注意,有规律地生活,饮食上也小心了很多。也不过就是几日前回老家,情绪低落没有好好吃饭,还有照顾许绍羽那晚漏吃了一顿晚餐而已,胃竟然就不舒服起来。 有人敲门,她知道是许绍羽送早餐来了,叹口气,她放好药瓶,用力拍拍脸颊,让自己别想太多。 开了门,许绍羽并不进来,只把手上的早点递给她,例行道了句“早点吃”。莫咏乖乖点头,看他回到了对屋才关上门。她吃了几口早点,突然皱眉停下来。胃在隐隐抽搐,而且有越演越烈的势头。莫咏推开桌子,起身走到洗手间干呕了一阵。什么东西都没有吐出来。人却折腾得筋疲力尽。 从洗手间出来,她看着桌上的早点发呆,仍是坐了下来,小口小口地硬逼自己吃下去。还好,胃没有再作怪,她不由长长吁了口气。 上午的时光在书店里匆匆过去,又到了吃中餐的时间,小敏问她想吃什么菜,她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今天胃口不好,晚点再吃吧。”虽然这样又打乱了饮食,但她实在不想在吃饭时胃又闹腾让小敏担心。撑过了下午,大家下班时莫咏到面包坊买了面包,又回来值夜班。晚上没什么人,她可以慢慢吃,不用担心会引起同事的注意。 果然,吃完不久,她又跑到洗手间吐了一次,这次倒是把早餐和刚吃的面包吐了出来,胃部也终于轻松不少。洗脸的时候她看见自己的脸色分外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很憔悴的样子。 再出来时许绍羽已经到了,莫咏暗自庆幸没有被他目睹那一幕。浓浓的疲倦感从心底涌上来,她突然好想回家,好好地睡上一觉。 许绍羽没有带伞,店里剩下的那把伞又太小了,她却是宁可被淋湿也要回自己的小屋去。许绍羽是不会拒绝她的,但是在路上,莫咏发现他一直护着她这边,自己的半个肩却都露在了伞外。她心里犹豫着,仍是像情侣一样挽住了他。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把伞,对朋友而言太小,对恋人却是刚刚好的。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恋人?她和许绍羽算是吗?即使同床共眠过,即使现在已熟稔到一起吃饭,一起看碟到依偎着睡熟了,可仅仅这样一个挽手动作,她都要积聚好一会勇气,而且还不能控制地发抖。这样的恋人,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莫咏的思绪滞留在恋人这个词上无法离开。很久以前,她就决定自己的生命中再容不下恋人的位置,至少,容不下那种真心相待,将对方看得很重要的恋人。认真起来,许绍羽处于朋友之上恋人未满的位置。但最近她未免太在乎他了,这种感觉,她不喜欢。 默默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家。在跨入房门之际莫咏听见许绍羽问了她一个问题,一个她最害怕的问题。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为他留下来,那就放弃了她的梦想,虽然是个可笑的梦想,但她却是很认真地呵护着它的。放弃它,就等于否定了自己,又得重新面对令人疲倦的一切。拒绝他吗?可为何会想哭,为何说不出口,为何不敢转身面对他? 最后,翻腾的胃拉回了她的思绪,她摇头,听见自己用很冰冷的语气说:“那是不可能的。”身后没有动静,她知道许绍羽仍站在那里,固执地要求更多的解释。莫咏强迫自己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迎上他难以言明的眼神。 “你是以什么身份这样问我,邻居?朋友?还是情人?我是不会为了普通的邻居或朋友舍弃我追求的人生的。至于情人,我想我们两个还算不上。” “还有,”她又道,“你不是问小敏我与人交往的第三步是什么吗?我现在告诉你,那就是在牵扯变深之前,远远逃开。所以许绍羽,我想我们最近走得太近了,以后,就当个普通邻居吧。” 她当着许绍羽的面关上了门,同时她感到在心里头某个角落,有一扇门也随之关闭了。面对着冰冷的门板,莫咏在漆黑的屋里抱着胃蹲下来,“好痛。”她呻吟,给了眼角流下的泪一个很好的解释。 被莫咏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许绍羽出乎意料地并未觉得沮丧,那晚他睡得很安稳,一夜无梦,直至天亮。也许,是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或者,他并没有如自己所想的那么看重她?正如莫咏问的一样,他到底是以什么立场干涉她的生活呢?这个问题在许绍羽脑中一闪而过,他却放弃深究下去,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朝阳依旧绚烂,楼下那棵空心果树依旧神采奕奕,早餐店的老板脸上仍挂着和气的笑容,他也如往常般多买了一份早点。上了楼,来到莫咏的门前,刚要敲门,手却在半空中凝住了。莫咏的话在他耳边响起,她说:“许绍羽,以后就当普通邻居吧。” 许绍羽慢慢把手放下,怔忡了半晌,轻轻将袋子挂在门把上,转身回到自己的房子。普通邻居吗?那是否意味着,再也不能为她买早点,再也没有人抢他的电视,也不会看影碟看到头靠着头睡着了。普通邻居,该是那种见了面点个头,寒暄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的关系吧?不,以莫咏的个性,是连一句话都吝于说的。 他被巨大的失落感淹没了,直至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被莫咏拒绝代表着什么。如果昨晚他知道会和莫咏回到原点,甚至决裂,他还会把心中的想望说出口吗? 会的。许绍羽下结论,嘴角轻扯,有点苦涩。也许不会在昨晚提出,但在今天,在明天,总有一天他还是会问莫咏,能不能再好好想一下,能不能再将自己的生命看重一点,能不能再仔细找找值得留恋的东西?只因为他真的希望她如此。就如夕阳罔顾人们的感叹惋惜,仍是隐没入黄昏的霞光中一样,莫咏不会晓得,她的存在,对他会是多大的安慰。 他回想起与莫咏相识以来的事情:那个午后的倾盆大雨,他为躲雨进了一家书店,店员们打发无聊时光的游戏,那个长发遮面、戴着令人咋舌的笨重眼镜的女孩说他“眉间很寂寞”,当天晚上,他就发现她是他的邻居。 然后,女孩的眼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头发上的大衣夹,夹子缠住纽扣的乌龙事件,因为好奇女孩蹲在墙角看的什么而被锁在门外,以为她忘了带钥匙却会错了意,她对他的莫名热情又莫名冷淡…… 后来,当两人相处终于自然起来时,一次酒醉,一抹无意间唇上的温热如石子在他的心湖中激起涟漪。在他为理清自己的心绪之前,却亲眼目睹了她灵魂中苍白憔悴的一面,也是第一次,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渴望把一个人拥在怀中,不让她消失的情感。他用他的袒露换来了她方式奇特的安慰,一夜之间,就如相知多年的好友般熟稔起来…… 真的仅仅是以朋友的眼光去看待她的吗?对她抱有的那种异样心情只是因为彼此灵魂间残缺的部分引起的同病相怜感吗? 一声呼哨打断了许绍羽的沉思,他下意识循声望去,捕捉到窗外一闪而过的大群灰白夹杂的鸽影。那是邻近某户人家每早的例行公事——放鸽。灰影消逝后,许绍羽的目光仍凝注在那一片方形的湛蓝上,秒针滴滴答答地转过,他轻轻笑了起来,心情突然之间就像那片天空一般明净无阴霾,仿佛一直不敢正视的情感,也随着那群无拘无束的鸽子远去了。 是的,他静静对自己说,我喜欢那个女孩。 那不是什么惊涛骇浪的情感,甚至很难说清是在何时开始的。不知不觉间,越来越注意那个有点奇怪有点可爱的女孩,似朋友又似情人的暧昧间,这种注意变成了关心、欣赏、怜惜、不舍种种的混合,他已经无法形容莫咏对他的意义了。 明了自己的心意,许绍羽却感到淡淡的懊恼,混合着些许欣喜和凄凉。他记起了十几岁的时候,母亲有一次出席宴会,碰上了父亲。那天晚上,从不允许自己喝醉的母亲是被同事送回来的,她并未失态,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半夜时他听到母亲房里有动静,从门缝看去,他看到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坐在地板中央用打火机烧着什么,一张一张地点燃,一张一张地看着它们化为灰烬。 他没有再看下去,那些或许是父亲的照片,或许是信什么的,但必然与父亲有关。知晓母亲那样对待他的原因之后,他曾诧异于她的骄傲,可看到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女人在深夜里木然地一下一下按着打火机,他才明了她是为了其他东西。再懂事一点,那“其他东西”的面目也越来越清晰。从此以后,就下意识地与人保持距离,特别是女性。男女之间会有什么伟大的情感他不知道,他见识到的,首先是男女之情残酷的一面。他不愿重蹈母亲的覆辙,将自我扭曲在说不清的情感中,他不愿意,哪怕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莫咏便是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许绍羽模模糊糊感觉到,不管有多么不愿,多么不甘,遇见了,喜欢了,便也只有这样了。可这种领悟现在有多苍白可笑,意识到自己在恋爱的同时也失恋了——母亲若是知道了,怕也会冷冷地恶意地笑吧。房间突然显得狭小烦闷起来,他起身出门,希望户外的空气能让头脑清醒一下。门柄扭开时有奇怪的感觉,他开门一看,上面挂着原本是在对面房门上的早点袋。豆浆已变得很冰凉了,就如莫咏的拒绝。他苦笑。 走上大街,脚步自发地转向习惯的方向,当熟悉的店门跃入眼帘时,许绍羽才想到,目前的情况,莫咏应该不会希望在书店里见到他。他停下脚步,天际不知何时出现了秋天特有的薄薄霭气,他凝望天际良久,突然想,失去了莫咏的世界,也许就是这样,灰蒙蒙的吧。 那天早上,莫咏不需要闹钟就醒了,漱洗后,她呆坐在餐桌旁,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好一会她才弄清楚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原因——每早的敲门声,没有准时响起。 当然不会啦,她没精打采地想。人懒懒的,不想出去买早餐,胃痛的话就让它痛去吧。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叹息着,仍旧是披上了外套。门一开,莫咏愣住了,熟悉的早点袋静静地挂在门柄上,似乎并未因没有被放在往常的位置而不安。她伸出手,手指触到的是一片温热,恍然就是将它挂在门上的那个人手心的温度。 莫咏垂下头,让额际的头发披散面前,她不愿表露自己的表情,即使是向一扇门,一袋早点。把袋子挂回到对门的把手上,她转回自己的房子。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拒绝别人,心情会这么糟?莫咏好希望能胃疼,疼得死去活来,疼得无力再去顾及自己的心情。然而腹部上方的那个位置,毫无动静。 八点之后,每个进书店的人都明显感觉到一股低气压,气压的中心处站着一个小小的、长发遮面的女孩。她没有哭丧着脸,没有怒容,也没有算错一次账。只是,当她用空空洞洞的眼睛“看”着你,面无表情地平平念出“二十三元会员卡打折后十八元五角找您一元五角欢迎下次光临谢谢”时,你会觉得头顶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密密的黑云压了下来,额头上也不由得出现几道黑线。 第十三个顾客青着脸走出店门后,小敏好说歹说,外加动用武力,才把莫咏从柜台里拖了下来,“你今天怪怪的,不会是累过头了吧?去去去,一旁歇着。” 莫咏无可奈何地走进员工休息室,倒了一杯温水,“真是难得,我最勤劳的员工竟也有被踢下来休息的时候。” 身后突然有人说。她没好气地转身,瞪了她名义上的老板那永远显得懒洋洋的漂亮脸蛋一眼。 “我也没想到某个一年到头不见人影的老板竟然会主动光临。怎么,终于想起你还有一家书店了?” 年轻男子耸肩,“现在有两家了,我老头又在b城开了一家连锁店,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他叫我调一个老店员过去,你们有谁想搬家吗?” “我怎么知道?你老头怎么又开了一家,他是嫌你管一家书店竟没有把它弄到关门大吉吗?” “不知道,我懒得猜。反正开店的大事都用不着我干,他叫我管两家就管两家,叫我调员工就调员工。” 即使早就知道男子的懒劲已渗到了骨髓里,莫咏仍是有股无力感,“你这么懒,当初你老头问你要干什么时干吗不明说你什么都懒得干呢?这家书店现在还没倒简直是奇迹。” “我懒得跟他争嘛,刚好那时车子停在一家书店外,就随口说了开书店咯。书店不倒闭,我有什么办法?不过第二家没有你这样奇怪的员工,应该很快就能关门。” 莫咏不想再与这个人多说话,“说吧,你竟然舍得对我说这么多话,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 “聪明,”男子展颜一笑,“虽然那是一家快要倒闭的店,可惜我连胡搞一通让它倒闭都懒,所以莫咏,替我去那边几天吧,要订什么书你全权负责,我请你住酒店。” “谢了,”莫咏兴趣缺缺道,“恐怕订房还得我自己打电话,报销还得我自己跑银行吧。” 男子喟叹一声,“莫咏,你太了解我了。你现在还没有男朋友吧,干脆我们俩凑一对如何?我老头这个月逼迫相亲的日子也快到了。” 莫咏忍不住翻白眼,随手抓过纸笔,“我知道你连我去b城的日子都没力气决定,呐,这是假条,日子我填了,字也帮你签了,你只须伸手把它收进口袋就行了。” 男子接过纸,扫了一眼,挑眉,“今天就去?你果然是我最勤快的员工,不过,未免勤快过头了吧?” “你想问我原因吗?”莫咏故意学他挑眉。 “不,我懒得听。”男子微笑。 莫咏走出休息室,敲敲柜台,“小敏,老板在b城开了家分店,我要过去帮忙几天,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老板来了?”小敏诧异,“怎么没看到他?肯定是从后门溜进来的!真是的,跟员工打一下招呼都嫌麻烦,哪有这种老板!” “老板懒乃员工之大福。”莫咏耸肩,“也只有这种老板,才会不问学历背景,甚至在员工冗多时仅凭你的介绍就随随便便雇了我。他开了新店,你们有谁想过去吗?” 小敏撇嘴,“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人,刚开张的店有一大堆事要做,而且在那边哪有这样的运气,可以碰到像小咏你这样让人心安理得偷懒的人。话说回来,你要快去快回呀,我也就能撑几天,都是被你惯的。” 莫咏置若罔闻,目光透过玻璃窗,落到天际那抹灰色上。这个城市,有着她最重要的年少时期的记忆,她熟悉它的每一条街,每一棵树,甚至每一道落日的余晖。 曾记得在每个春日,从满天满树初绽的嫩芽下走过时,是怎样淡淡的欣喜;对一切都朦朦胧胧的青涩时节,最喜欢的,也不过是夏日暴雨将临的午后,嗅着空气中浓郁的水汽,似睡似醒的感觉。那时刻,好像一切都是未知,不定形的,有无限的可能性,无限的欢喜,无限的悲哀。当阵雨的雷声渐渐远去时,秋季也来了,短暂得让人几乎意识不到它的存在,然后便是极端的冬季,不是阴风冷雨,就是晴朗十分的冬夜。天空就如水晶玛瑙般,星星也从未与人如此接近,世界纯净,纯净得让人落泪。 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如氧气般溶入了她的血液中,闭上眼,似乎都能感受都这个海滨小城的脉动。可当莫咏凝望着那角灰色的天空时,心里却只剩下一个名字。 “离开这里去b城吗?好像也不错呢。”她喃道,回头扫了一眼张目结舌的小敏,淡淡的笑飘落唇边,轻忽如羽毛。 第8章 莫咏不在了。他如是想。 有这种感觉已经好几天了,当然,他无法证实,除非二十四小时都守着对面的房门。在两人目前的境况下,以莫咏的个性,有意无意都会避着他。实在不敢奢望两人会在街上遇见,他又不愿去书店让大家尴尬,因此几天下来都看不到莫咏并不足为奇,可是他就是知道莫咏不在了。 莫名地,许绍羽想起中学时看的一本书,那是他看过的唯一一本校园小说。小说的情节已忘光了,但其中的一个场景却在此刻浮了起来:男孩和女孩是同学,女孩就坐在男孩的斜上方眼角就能瞄得到的位置,男孩一直都不知道女孩在他心目中的定位,直到有一天,女孩转学了,男孩从此就觉得眼前的世界仿佛少了什么,后来他才明白,是那个总是静静待在他的视网膜角落,直发披肩的女孩消失了。无论他什么时候侧头去看,剩下的,只有空空的座位。 同样的,许绍羽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深夜的那扇门后,女主人并不在。即使隔着一条马路的滚滚人潮,即使书架遮掩住了视线,他也确信,那个长发遮脸,总是埋首书堆的女孩不在那里。他好奇,小说中的男孩意识到这一点后,是否也像他一样,有这么强烈的怅然若失的感觉吗。在此之前,他根本想象不到一个人在他生活中消失会令他如此不安。多年以后,当想到莫咏是否还在这个世界上时,他又会是如何惶然。许绍羽拒绝深思这个问题,决定去找唯一能帮她的人——小敏。 “你来得正好,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唯一能帮他的人看到他就如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扑过来。 “什么?”许绍羽不解,“我只是……来问莫咏去哪了……怎么了?” 小敏瞪他,“小咏去哪了?你连这都不知道?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吵嘴了?” “算是吧。”许绍羽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脸莫名一热,总觉得“吵嘴”这个词带着某种小敏强加的亲昵。“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惹她生气了。”真的不该说吗?他黯然。 “她生气个屁!”小敏不顾形象地吼,“她肯定又逃了,这个胆小鬼!” 许绍羽识相地没吭声,任女霸王在他面前喷了半天的火,才若无其事地问:“那么,可以告诉我莫咏去哪了吗?”小敏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们老板开了一家新店,她去帮忙几天,不过她好像想去那边工作的样子。” 许绍羽沉默,半晌才问:“是吗?那么她几天后还是会回来一趟了?” “不是几天,是一个星期后啦,她请了十天的假。真是的,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呢,碰到问题只会逃,我还希望你们不会走到这一步呢。”小敏瞄了不知说什么是好的许绍羽一眼,叹气,“她明明这么喜欢这个城市,明明这么喜欢这份工作……看来她真的很看重你,才会舍得把这些都扔掉。” 许绍羽愕然,“她很看重我?” “不然呢?”小敏翻白眼,“小咏这么自我的人,会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放弃对她而言很珍贵的东西吗?” 淡淡的喜悦在许绍羽的胸口泛开,可随即就被一阵凉意盖过了,“可惜,还是不够看重呢。”他轻声道,听见自己的语气中掩不住的失落。 一阵沉默,两人都不知说什么是好。 许绍羽道声“先走了”,转身离开,走到门口之际却听到小敏唤他:“许绍羽!”他微侧身,询问地看着他。 小敏眯起眼,白茫茫的光线从门口透进来,勾勒出那个男子的剪影,他周身散发出柔和的气息,一点都不刺眼,可小敏就是觉得难以正视他。他身上有一种被压抑住了却很尖锐的东西,让人心生不忍。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叫住他,只得重复早已说过的话:“你对她而言……真的很不一样。” 许绍羽扬眉,然后微笑了。 “谢谢。”他说,朝她颔首,走出了书店。 一个星期吗?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呢。等待的时间总显得特别漫长,但与先前不知莫咏何时会消失的忐忑不安相比,知道一个星期后总会见到她,令他心安了不少。至于之后她可能要离开这一点,他却没放多少心思在上面。许绍羽也对自己的平静感到诧异,可他就是笃定,笃定什么,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一连五天,他都窝在家里,把莫咏特别喜欢的几本书慢慢再读了一遍,看倦了,就看碟,仍是莫咏买下收藏的那几部。夜里有些凉意,关了灯,穿着睡衣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音量调至最低,让背景音乐若有似无地绕在耳边。他一向喜欢独自一人看碟的气氛,但这几晚却很容易闪神。身边的地板似乎空荡荡的,有风吹过的时候,总忍不住偏头,看有没有某个女孩一跃而起,念着“好冷好冷”噼噼啪啪地跑回她的屋里抱出一条毯子,把他也裹进去。 还是习惯没早到楼下的早餐店去,笑眯眯的店老板昨天才开玩笑地问:“怎么,跟女朋友吵架了,不帮她买爱心早餐了?” 许绍羽只是笑,反而是邻桌的大妈插进话来:“不行哦,年轻人怎么这么小心眼呢,女孩子就是生来哄的,爱心早餐绝不能停。” 他点头,“等她回来,我会的。” “原来是气跑了呀!”老板和大妈异口同声道。 许绍羽一怔,摸摸鼻子,想,应该是吓跑了吧。但他很聪明地没有说出来,只低头猛喝豆浆。 不过今天,早餐店的气氛却有点凝重。一大群人围在一张桌前,个个都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在这些人中,他看到了楼下曾帮他开过门的张先生和房东。 “许先生也来了,又多了一个生力军。”房东大叔很热情地招手。众人的视线全转到许绍羽身上,随即又转开了。他似乎在好几个人脸上看到不以为然的神色,是看错了还是哪里得罪他们了?他不禁有些纳闷。 “发生什么事了?”他低声问将他拉至身边的房东大叔。 “衰事啊!这几天夜里,邻巷的一个女学生仔和对门的小旺姨都碰上变态呢!” “变态?” “对啊!学生仔听到有人在跟着她,不过因为很快就到了家,所以也没当回事。昨晚小旺姨可是被跟了几段路,后来她回头一看,那个变态竟然脱起裤子来,吓得她赶快跑到大路上。学生仔听到小旺姨大叫大嚷,这才知道前天跟着她的人是变态,原来她还想是哪个同学在整她咧!” “肯定是从外面来的,我们这个社区好几年都是文明社区,虽然巷弄很多,但从没出过事,好好的就给一个变态给扰了。”居委会一个大妈气愤地插进话来。 “报警了吧?” “派出所不抵事啦,没出事他们只会说派一个人加强巡逻,一个人哪够?我们自己也要组织巡逻队才行,现在不就在商量这事吗?” 听居委会大妈说起,几个人得意地挺挺胸,许绍羽看去,尽是些身强力壮,肌肉发达的年轻人。他恍然明白刚刚为什么会遭人冷眼。他虽然有个头,但偏瘦,加上长期不晒太阳,肤色未免白了些,而且又是个慢性子,动作慢条斯理的,难怪别人会对他这个房东口中的“生力军”嗤之以鼻了。想到这里,他连忙握拳在嘴边假咳一声,掩去唇角逸出的一丝笑意。 大家七嘴八舌地商议了一番,将巡逻队的任务分配完毕,本来没有许绍羽什么事,偏偏房东大叔激昂高亢地发表完意见,“我们每个人都要出一份力,大家都是上班的,巡逻队没空时,我们也要配合他们出来转悠一下。”又寻求支持地多问了一句,“你说对吧,许先生?你是什么时候闲呀,可以帮忙转一下嘛。” “呃,”许绍羽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回答,“都闲。”大家纷纷侧目,许绍羽在心里偷偷苦笑,知道自己又被扣上一顶“无业游民”的帽子了。 上班时间临近,众人陆陆续续离去,居委会大妈不小心绊到桌脚,一百七十多斤的老肉就要与地板亲密接触,站在她身后的许绍羽连忙伸手,刚好来得及单臂勾住她的腰。 “多谢了,后生仔。”大妈惊魂未定地紧抓着他的手。许绍羽摇摇头,刚想说不用谢,冷不防手臂被她拧了下。他愣住,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身后急着上班的人却催促他快走,他只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离开,没听到身后大妈自言自语:“看不出来,还蛮结实地嘛……” 一连两晚,社区里草木皆兵,所有雌性动物都会要求男士护送回家,连巷口小卖部满脸皱纹的阿婆都借故把她目了很久的卖香烟的阿公拉进店里当保镖,而独行的陌生男人则常常莫名其妙地被怒目以视。 不过,两天平安无事后,大家都没那么紧张了,基本上达成共识,认为变态也该被吓跑了。许绍羽却不安起来,因为这已是第七天了,黄昏已过,却仍不见莫咏回来。担心会错过莫咏,他干脆开了门,坐在正对着对面屋子紧闭的大门的沙发上看书。 随着时针滴滴答答地转过一圈又一圈,他翻页的频率越来越小,抬头看钟的次数却越来越多。最后,许绍羽实在无法放任心中的不安扩大下去,把书放好下了楼。 巷子一片静谧,门口的空心果树在昏暗中散发阵阵清冽的甜香,稍稍安抚了他略快的心跳,那是已趋成熟的成串空心果。他朝巷口走去,打算出到大路上,如果碰不上莫咏,也许,会一路走到书店去看一下吧。 拐过一个弯,前方转弯处突然响起一声刺耳的猫叫,随之是凌乱的脚步声。许绍羽心一紧,飞奔过去,脑中只余下一个名字:“莫咏!” 如果是忙于自己喜欢的事情的话,十天其实不长,看着一间书店在自己的亲手布置下逐渐成形,清点“假公济私”购进的书,淡淡的喜悦在心中一波波泛开。因为有意搬来这里,莫咏这几天留意了一下住房和生活环境。 这是一座年轻的城市,发展的势头很旺,她以前常看到报纸拿这两座城市比较,多数人都看好这里,认为它好玩又充满活力。可在恋旧的莫咏眼里,它有很多不足之处:树不比老城多,树龄也不够;街道虽然干净却略嫌狭窄,在老城,夜间空空荡荡的宽阔的马路常常让她产生在马路中央走的冲动。不过,如果搬来的话,她会努力适应它,发现它的好处的。 十天间并没有特别想念许绍羽,她果然不会对某个人放太重的感情。不过有时候,会突然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发呆。没关系,莫咏望着店外日渐沉静的天空,想,时间会抹去一切的。 要回去的时候,竟有些害怕起来。车窗外计程碑一个个闪过,她心中类似近乡情怯的荒谬情绪愈发浓郁。可一看到熟悉的街景,所有的不安都烟消云散。莫咏迫不及待地下了车,抬头望望路边树枝上刚结出的珍珠大小的青果,心情飞扬得几乎要笑出来。本来应该回家洗澡休息去的,但时间尚早,精神又好,干脆去店里先跟小敏打个招呼吧!主意一定,脚步也轻快起来。 远远便望见书店里挤满了人,莫咏不禁纳闷,这个时段是有些人来看书是没错,但不至于这么热闹呀。她随即记起暑期已经开始了,估计是她不在的时候开始举办例行的暑期优惠了吧。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小敏在发号施令,但仍有些手忙脚乱的感觉。莫咏暗笑:差点忘了在她之前,扮演“万能店员”角色的可是小敏。 她径直走向员工休息室打算换制服帮忙,却不防被人叫住:“小姐,那里是不能随便进去的。”她不由好气又好笑,转身叉腰歪头看小敏。 “小咏,原来是你!”小敏大喜,连忙把她推进员工休息室,“回来得正好,快换衣服出来帮忙!” 直至晚上九时,她们才得以空闲,莫咏顺手翻翻这几天的账单,扬眉,“小敏,你账记得不错嘛,看不出来是好久没摸账本的样子。” “你是夸我还是损我?”小敏白她一眼,抬抬下巴,“好歹我也曾是no.1店员,店里哪样活难得倒……”不知想到什么,她突然改口,谦虚起来,“不过,我现在让贤喽,你才是我们店里不能缺少的人物。” 莫咏心里一动,明白她是在拐着弯留她。 小敏停了一会,又说:“帅哥来过,问你去哪里了。” “哦。”莫咏轻应,心绪又有些纷乱起来。 一阵沉默,小敏突然猛拍她一下,“奶奶的,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走,我们关了店给你接风去!” 原以为小敏会拉她去喝酒,没想到她竟规规矩矩地带她去吃肯德基。莫咏不由莞尔,忆起了初二小敏仍在混太妹时,刚入学的徒子徒孙来拜山,特地请她去喝酒,结果个个都被敲了一顿排头,说是“小屁孩学什么喝酒!”,最后移驾肯德基,她这个冒牌太妹也顺道沾光饱餐了一顿,配菜便是那些小毛头憋气的表情。小敏其实很不适合混帮派呢。 那一餐吃得并不多,话倒是多了不少,最讨厌悲春伤秋的小敏难得也酸了一把,回忆起两人的初中生活来。莫咏静静地听着,笑着,偶尔为某个记忆是否正确与她争几句。说不感动是骗人的,可同时还有深深的无力感,像是无以为报的惶然。分手的时候,已近零点,小敏在告别时突然多加了一句:“路上小心。” 莫咏不由嗤笑,“你今天怎么这么婆婆妈妈起来?是谁曾三更半夜把我挖起来出来夜游的?安啦。” 这话好像说得太满了,拐第三个弯的时候,她想。她一向不是神经过敏的人,所以,如果连她也觉得不对劲了,身后这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应该是在跟着她吧。离家只有两条巷了,所以莫咏并不担心,而且据她所知,这个社区的居民超级热心,虽然这么晚把他们吵醒很不好意思,但如果她喊救命的话,倒霉的绝对是后面的那个人。 只是……她好好奇好好奇哦!走了这么多年的夜路,今天终于碰到了鬼,她超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拐弯就到家了,莫咏深吸一口气,在转角停下了脚步,转身。距她约十步的地方,一个男子也随之停下了脚步。借着一户人家门前的照明灯,莫咏看清他头发凌乱,形容猥琐,身上的衣服也很油污……总之,不大像正常人。 男人犹豫了一下,没有跟上来,突然站在原地解起上衣纽扣来。 呃,原来是跳脱衣舞呀。莫咏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个人,直到他开始动手扯腰带……接下来就免了吧,能不能喊停呀?她偷偷地退后几步,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喵——”好长一声凄厉的叫声响起,莫咏吓了一跳,连忙往旁边跑开几步。那个男子显然也被吓着了,脱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直愣愣地看着她。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莫咏冷不防撞进一具温热的胸膛。她的心猛然提得老高,终于破功低呼了一声。 “莫咏!”刚冲出来的那个人立即认出了她,原来是许绍羽,他转身扶稳她,问:“你没事吧?” “呃……”她被这一连串“惊喜”搞懵了,一时之间竟答不上话来。透过许绍羽的肩,她瞟见那个本来是呆呆立着的男人突然奇怪低抽搐几下,竟朝他们冲了过来,“小心!”她终于找到了该说的话,冲口而出。 后来,当叔叔阿姨欧巴桑欧吉桑举着扫把铁锅冲出来时,只看到一个近乎全裸的男人四平八稳地躺在地上,那个高高瘦瘦、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许先生正搂着他的女朋友——不知道是哪个,因为她吓得躲进了男朋友的怀里,看不清脸,瑟瑟发抖。经巡逻队员a考察,那个变态大概是踩到香蕉皮跌倒的,许先生真是运气好啊(以上是巡逻队员a的报告)。 许绍羽没有理会左邻右舍围着那个青年男子在讲些什么,他相当感激他,因为他成功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他才得以拉着莫咏脱身。莫咏的情况有些奇怪,他解决掉莫名其妙冲过来的男人后,她就突然扑过来,死抓住他不放,还抖得厉害。是吓坏了吗?不知道为什么,许绍羽有点不能接受这种解释。 紧握着莫咏的手,他们到了四楼的家。即使只在对门,她似乎也不愿与他分开。没法,许绍羽只好陪她到她的屋子里,帮她放了热水,然后趁她洗澡的时候,回自己屋里洗了个战斗澡,换了衣服。想到刚刚把那个没穿衣服的人摔过肩,他就觉得有点怪怪的,不洗一下不舒服。 回到莫咏那边,她还没出来,许绍羽送了口气,走到窗前任自然风吹干头发。不知过了多久,他心念一动,转身看时,莫咏果然就站在身后,肩上披着毛巾,头发滴着水。许绍羽不假思索地走过去将她拉坐到沙发上,抓起毛巾就擦起她的头发来。莫咏苍白着脸,面无表情地任他摆布。 他擦着擦着,突然有点心虚起来,偏偏这时莫咏的肩膀开始轻轻颤抖。他的动作僵住,懊恼自己怎么随便就行动了。衣摆突然被人扯了下,他低头,看到莫咏的手正使力拉他,似乎是想让他坐在身边的样子。 “要我坐下吗?”他轻声问。莫咏闷不吭声地点头。 许绍羽迟疑了一下,仍是坐在了她身边。莫咏的头慢慢移到了他肩上,脸埋到他脖颈间,“好恶心……”她低低道。 “嗯?”许绍羽不明所以然。 “那个人……他扑过来的时候……裤子掉了……好恶心……”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心翼翼地问:“只是因为这个?” “什么叫做‘只是’?”莫咏猛地抬头,脸气得通红,“我都快吐了,那人真是的,干吗突然扑过来嘛,荼毒纯真少女的眼睛……你还笑?” 许绍羽努力地控制面部表情,但仍是忍不住嘴角上扬。莫咏瞪他半晌,赌气地又将头放在他肩上,不看他。 许绍羽嘴边的弧度凝住了,随着心头一块石头放下,刚刚没注意到的事情突然浮了出来:两人都湿着头发,莫咏身上的薄荷味道,她在他脖颈间细微的鼻息…… 他的脸热了起来,呼吸似乎也因为空气中的暧昧有些紊乱。暗叹一声,他伸手坏住莫咏软软的身子,恍然有种一辈子都不愿放手的错觉。 “莫咏。” 莫咏仍是没抬头,只轻轻应了一声。 “你之前问我,是以什么身份要求你的。我想,是喜欢你的人吧。” 莫咏一动也不动。 “莫咏,我很喜欢你,所以……”胸口冰冷的触感制止了他以下的话。许绍羽轻轻推离莫咏,她脸上一片濡湿,低垂的睫毛上粘着几滴泪珠,没有看他。他无语了,默默拭去她的泪。 “大三期末考试前,”莫咏突然开口,说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我的生活很没有规律,结果考试完那天晚上,我因为胃疼被送进了校医院。几天后,医生很迟疑地告诉我,他在我的胃发现了类似癌细胞的东西。”她轻笑一声,“那个医生是因为医疗事故才沦落到我们学校的医院的,在那之前,他曾是个小有名气的专家,但是他就是这么告诉我的,‘类似癌细胞的东西’。他建议我去大医院详细地检查一下,我没去。那时我早就厌倦了大学生活,不管有没有得胃癌,都刚好以此为借口退学。家人,小敏,我都没有告诉他们。一年半来我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感觉很好。然后,我想,我是不是故意的呢。因为不喜欢大学里压抑的气氛,不喜欢像高中一样换汤不换药的制度,不喜欢自己和同学眼中其实也很迷茫的空洞,所以一直活得很颓废,对待自己的身体也是很恶意的。因为想摆脱那些束缚,因为找不出可以留恋的东西,所以上天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让我过想要的生活,连死亡的方式,也帮我安排好了。”她平静地说完,直视许绍羽的眼睛,“有些荒谬对不对,我一直被人笑稚气,不切实际,但我在很诚实地对待我自己。世界上奇怪的人那么多,我只是有些可笑而已。可这又不妨碍别人,我只是循心而活。所以许绍羽,别劝我留下来或是去医院之类的,就这样顺其自然……放手吧,你弄痛我了。” “对不起。”许绍羽说,缓缓松开握住莫咏肩头的手,喉咙干涩无比。 莫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探身,贴上他的唇,又移开,“谢谢你的喜欢,我……也喜欢你。”低喃着又点了下,再吻,这次,不再离开。 不知是否将一切都坦白了的原因,莫咏一夜无梦,睡得极为安心。可醒来回到现实世界后,又不由心怯起来。昨晚直至离去,许绍羽都有没有正视她,一味地沉默。虽然他平时就很安静了,可昨夜的沉默,总带着一丝压抑着的悲哀。想到这,她的眼睛也不由得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她知道是自己任性了,贪恋着许绍羽的温暖却又固执地不肯放弃不算梦想的梦想。她清楚那是一种懦弱,因为害怕生命中太多必然的失败与挫折,因为不敢承认自己面对这个世界时是多么迷茫与彷徨,所以早早决定了自己的命运,当必须忍受什么不如意时,可以这样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不会太久了;当倦了追求世俗眼中所谓的成功时,可以对自己说:不要紧,我要这些干什么呢,反正很快就结束了。 正是因为抱着这些逃避的想法,所以不敢对任何东西留恋,久了,也无法留恋任何东西了。只是、只是……不是任何人都能如此懦弱的,她是真的不惧怕死亡,真的很向往那种境界,所以这也是一种忠于自己吧。既然这个灵魂在渐渐成长的过程中产生了这些想法,那么她就完完全全地接受它。 有意无意地放任自己与家人间的疏远陌生,为的是不让他们为她太过伤心,她也少一点负担。小敏被她反复洗脑后,大概也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她的想法,再说,她的生活中比她重要的人还有很多。而许绍羽……对不起,我还是最爱我自己,所以,你最好是在还未深入前抽身退出,只是,我会非常非常遗憾的。 收起纷乱的思绪,莫咏下床去漱洗。起得早了,又不想做早餐吃,穿着睡衣在狭小的卧室走来走去,犹如困兽一般。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她肯定那是许羽的。怯怯地开了门,门外那个男子如同往日一样干干净净,冲她提起手上的早点袋,嘴角微扬。那笑容,明净如冬夜的天空,没有一丝阴霾,至少是,看起来没有阴霾。压在莫咏心头的硬物渐渐柔软了,化为液体涌上眼眶,她连忙接过早餐,垂眼道:“谢谢。”谢什么,她自己知道,他也肯定明了。 不知是否关系明朗了的原因,许绍羽把他的早点也带了上来,陪她一起吃,以前则是好说歹说好不肯进她的房门。她嗜豆浆,他则偏好咸粥,可今天她却莫名眼馋起许绍羽碗里的东西来。看他斯斯文文一勺一勺往形状优美的唇边送,真是……好让人眼馋呀!苏,口水擦一擦,趁许绍羽中途去厨房拿装小菜的碟时,莫咏探身偷勺和一口米粥,滑而不腻,葱香入口,果真好吃呢,难怪他会喜欢。意犹未尽地,她再偷了一勺,一边回头看看许绍羽回来了没有,却冷不防对上一双诧异的眼。伸到一半的勺子连忙收了回来,她缩肩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许绍羽也笑,将粥推到莫咏面前,“要交换吗?”莫咏连忙把豆浆推给他,心情大好地吃粥。 “书店周末没有假期吗?”许绍羽突然又问。 莫咏愣住,认真地想了下这个问题,“应该是有的,大家轮休吧,老板说随我们自己安排。”言罢,她又补充,“其实没有人上班他也不会在乎啦。” “你们老板很有趣,”许绍羽话题一转,“不过我怎么没见你周末休假过?” “因为在家也没事呀,反正是自己决定嘛,有时她们全都约会去了,就我和小敏守店呢。不过多数时候大家都很自觉,毕竟谁都不好意思太过分偷懒,店倒闭就对不起老板了,虽然那家伙可能会更高兴。” “那么这个周末你空出时间来吧。” 莫咏的勺子凝在空中,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许绍羽,戏谑地问:“干什么,约会吗?” “嗯,约会。”许绍羽竟然面不改色地答。 莫咏再说不出话来,只能偷偷地想:关系,真的很不一样了呢。 “约会?!”小敏的高分贝引得其他刚要出去吃中餐的店员纷纷停步侧目。但她反应极快地假咳一下,装出一副横眉竖目的模样,“我是说小咏难得想放假,你们以后周末可别全跑去约会了!” 待到店里只剩下她们两人了,她急急抓住莫咏,问:“你是说这个周末要和帅哥约会?是约会哦!” 莫咏耸肩,“他是这么说的。” “我晕!”小敏手抵额头,“昨天你和帅哥还是要死不活的样子,今天就告诉我要约会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我有什么办法。”莫咏含糊带过,不想让小敏知道变态的事情。 “这是什么口气,一点都不像恋爱中的女人,瞧人家帅哥至少还主动约你呢。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是看走眼了,没想到帅哥这么闷骚。” 闷骚?!莫咏实在无法把许绍羽和这两人字联系在一起。如果没有告诉他她的胃有问题,以他的个性,大概是不会这么主动的吧?鼻子有点酸酸的,那边小敏兀自说着:“不过他知道怎么约会吗?不会是去看电影,然后趁黑牵你的手吧?” “……”莫咏的伤感情绪都被她破坏光了,“你看连续剧看太多了。” “那么是很酷地开机车载你去兜风,兜着兜着就兜到了宾馆咯?啊不对,你们就住对门,何必浪费那个钱呢。” “那是少男漫画啦。” “说起来这还是小咏你第一次约会吧,帅哥看起来也是菜菜的样子,你都不担心吗?” 担心?莫咏笑笑,和许绍羽在一起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因为对他们而言,所谓的约会,都只不过是为了多点陪伴的时间罢了。 第9章 阳光透过几缕薄云飘洒下来,温暖而不刺眼,天空早已不再是盛夏赤裸裸、热情奔放的蓝,多了层矜持的白纱,雾煞煞,别有一番娴静的风韵。总之,这是一个微风拂面的好天气适合约会,出门逛街。 听到身后轻快的脚步声,许绍羽把视线从外面宜人的风景拉回来,转身问:“挑好了?” “嗯,”莫咏笑眯眯地搂着一大摞小说漫画,脸上有种孩子般的光彩,“这家租书店书蛮全的,我找到了好些早就想重温一遍的书呢,不过你可等久了吧?” “我也有想看的漫画。”他扬扬手中的全套《银河英雄传》,自动自发地接过那摞书。 这是他们第二周的“约会”了,他发现莫咏真的是很“生活”的女孩,吃饭不愿去高级餐厅,偏偏喜欢去钻什么“小吃一条街”,点一些稀奇古怪的没吃过的风味小吃;逛街买东西也对服饰店、精品店兴趣缺缺,路边小摊倒是会流连忘返,租书店、音像店更是一家都不放过。 看惯了于阳带着粉雕玉琢的时尚女子出入西餐厅、俱乐部,莫咏的过度平民化让他些好笑又在意料之中。她本来就是个率性,自我,看重自己的想法甚于世俗的价值观的女子。只是有时候,许绍羽会有种两人更像是同性朋友而非异性朋友的感觉。莫咏似乎真的把他当成了姐妹淘,拉着他大街小巷乱逛。 “小咏说你们的约会没干什么特别的事?”第一次出去玩后不久,他陪莫咏去上夜班时被小敏堵住问。 “嗯。”他老实点头。 “怎么可能,就算你们两个不知道‘浪漫’怎么写,也应该有去吃饭吧?” “吃了。” “吃了什么?” “鸭脖子和热干面。”据说是武汉的著名小吃,莫咏专程拉他转了两次公交车去吃的。 小敏一副要晕倒的样子,又不死心地追问:“然后呢?” “然后……去买碟。”踏遍了三条街头的音像店才找到了莫咏想看的那部片。 “噢,是不是一部外国情色片,小咏最近一直念着要找出来看。”小敏眼睛一亮,“你们在一起看?” “嗯。” “有没有感觉?” “什么感觉?”许绍羽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小敏仰天长叹,“天啊!你们真的在谈恋爱吗?约会一点都不像约会,简直是死党一起逛街。更过分的是,小咏真的把你当男的吗?竟然连a片都一起看,看出点火花来倒还罢了,偏偏又跟我说没有感觉!” 许绍羽不知对她的话做何反应,只谨慎地挑了一句绝对没问题的回话:“那不是a片。” 小敏连话都懒得跟他说,垂头丧气地走了。 莫咏恰好从员工室换衣服出来,问他:“小敏说了什么?” 他据实答了。 “不像情侣约会吗?”莫咏挑眉,“那怎样才像?” 两人沉思半晌,得不出个结论,然后莫咏突然叹气,“干脆就照她说的,下次我们去开房算了,够情侣了吧?” 他愕然,莫咏却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也许是想到了莫咏说开房的事吧,许绍羽发觉街上的宾馆原来是这么多,原先不甚注意的“xx宾馆”字样因为她的戏语现在却不由得入了眼。他偏头看走在他身边的莫咏,她今天竟然穿了条淡蓝色的裙子,外面却搭上一条宽大的白色薄外套,率性又温雅,比平日的牛仔裤长t恤不知淑女多少。其实,她还是把他当异性来看待的吧,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异性。 “我想吃炸馒头!”莫咏突然把他拉进路边一间小店,“刚好配榨果汁。”店主连忙把两人的份端上来,两串一份,一串涂辣酱,一串涂炼乳。 许绍羽暗皱眉头,不动声色地把其中一串换了过来。 “我喜欢吃咸的。”他轻声解释。 莫咏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婚礼进行曲的旋律突然在小店里响起,许绍羽一愣,随即想起那是于阳给他的手机设定的铃声。他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果然是于阳。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按下了通话键。听不到五秒钟他就有叹气的冲动。 “知道了。”耐着性子支持了三分钟他才挂,于阳还在那边不知感激地哇哇大叫。真是!如果不是有事相求,他不会将手机带在身边,让那家伙抓到机会拿另一件事烦他了。 “你最近好像总是在结婚?”对面的莫咏似笑非笑地问。 许绍羽微窘,知道她是在调侃他的手机铃声,“于阳打过来的,”他解释,“他最近辞职了,跟一个学长合开了一间公司,问我要不要加入。” “你怎么说?” “我告诉他要考虑一下,不过那家伙太烦了,老是打电话催问。”其实他大可以直接拒绝的,可恶的于阳却拿他要问的事要挟他。 莫咏又再看了他一眼,许绍羽不知何故突然感觉有点狼狈。他现在的心情,较刚辞职那时已平和了很多,答应于阳重新回到工作上也未尝不可,只是自母亲死后,突然产生的对整个世界的怀疑仍未完全消除。对于自己的职业,他有种矛盾的感觉。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多年来被母亲鞭策出来的惯性作用,他过去才那么努力地工作?头绪还没理清之前,他不想贸然地开始什么。再说,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许绍羽看着不知何故开始神游太虚的莫咏,默默地想。 直至离开,莫咏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也不打扰她,两人慢悠悠地走在行人稀少的公园旁的人行道上,许绍羽偏头欣赏将树梢染红了的夕阳,倒没有被冷落的感觉。突然手上有了动静,他低头一看,莫咏牵起他的手正把玩。小小的孩子似的手指穿插在修长的指节间,同样白皙,有一种奇异的和谐感。他唇边浅笑,欣赏着这幅画面,耳边听见莫咏拖着腔说:“其实我上学的时候,虽然不是什么好学生,却是个优等生哦。”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目光舍不得离开两人的手,不是很明白她想说什么。 “因为我喜欢看书呀,也很享受学习的过程,成绩才很好。正因为当过优等生,所以我很清楚,也许你能把一件事做好,但如果不是真正的喜欢,你是不可能把它做得很好的。” 许绍羽缓缓抬头,对上莫咏无比认真的双眼。她微笑着补充:“听于阳说,你以前在公司很牛喔?”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她也一直微笑着与他对视。突然,他轻轻偏过头去,按住双眼。 “怎么了?” “很耀眼。”那映在她眼睛里的落日余晖,很耀眼,刺得他眼睛都热了。 其实,说不感动是骗人的。她已经注意到了,自那夜起,许绍羽就特别小心她的饮食。两人一起逛街吃东西,表面上要吃什么随她,但凡是酸辣或是冰的这些对胃刺激较大的食物,他都不露声色地替她挡回去了。碰上学生放学,店里较忙的黄昏时分,他总打电话来问她吃饭了没,若是她还没吃,他很快就会出现在店里约她出去吃饭。 他的性格温和,在这种时候也强硬不起来,但他只要微笑着轻问一句:“一起去吃吧?”那略带无辜的语气,似乎没想到会被拒绝的神情,她拒绝不了。托他的福,现在女孩子们都知道他们在一起了,她不知道她们对此有何看法,也不关心。不过,也许是许绍羽总是温温的样子吧,他一出现,那些女孩就勤快起来,赶她出去和许绍羽吃饭——天知道她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莫咏心里也明白,照许绍羽的这些表现,他怎么可能会真的随她放任自己的身体不管,只眷恋一时的温暖呢。也许,会劝她去医院吧,现在不说,是害怕她赌气逃开吗?她真是自私的人呢,任着他隐忍忧伤却不做任何表示,抱着能拖一天就是一天的想法。正如所说,她只是在贪恋他的温柔。 晚上接到的那通电话,证实了莫咏的猜测,那是于阳打过来的,“绍羽在你这吗?” “不在。” “那就奇怪了,我还以为他到书店找你了呢,手机也不接……还是在洗澡?” “可能吧。” “他还叫我一弄到手就第一时间通知他呢,真是的……你一会就回去了吧?帮我告诉他他要的资料找全了,叫他上email收一下。” “什么资料?” “国外最好的研究癌症的医院呀,突然就让我去美国是帮他查一下,神秘兮兮的什么都不肯说,问他是不是得癌症了,还当即叫我去死,现在要是大过年的多衰呀。” 莫咏静默了一会,平静地对着话筒说:“你最好还是自己告诉他吧,还有,别跟他说你曾打过电话给我。” “为什么?” “你这样把他秘密拜托的事大肆宣扬,不怕他从此不接你的电话吗?” “是这样吗?”话筒那端于阳的声音半信半疑,“不会是你得癌症了吧?” 她轻笑,“虽然现在不是大过年,我还是要叫你去死。” 九点整,一瓶热牛奶准时放到了柜台上,莫咏老实不客气地抓起就喝,一边打量充当送奶工实在是暴殄天物的帅哥。 “怎么了?”许绍羽被她盯得有点毛骨悚然。 “头发,”莫咏比了比,“是湿的。” “刚洗澡。” “头发没擦干就出来吹风,小心感冒哦。”她说着走进员工休息室,打算翻出以前放在那的毛巾给许绍羽擦头。找到毛巾正要出去,开门却看见许绍羽背对着她正在讲电话。莫咏轻轻掩上门,转身面对狭小的斗室,开始甩着毛巾数起数来。数完300,她拉开门走出去。许绍羽刚刚收线,不动声色地接过毛巾,道了声谢。 “我有个地方特别想去一趟。”莫咏若无其事地对他说。 “那就周末去吧。” “我想明天就去。” 许绍羽一愣,“明天才周四,你不上班吗?” “可以请假嘛!我就想明天去。”她耸耸肩。 许绍羽点头,没再说什么。 想去的地方其实是个儿童公园,或者说是废弃了的儿童公园。由于市区迁移,设施都已经搬去了新的公园。这里人迹鲜少,草地也因为无人管理,野气起来。莫咏领着许绍羽七拐八弯,钻进一片四周围着葱郁大树的空地。 “呀!”她大叫一声扑倒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好舒服!”几只原本在悠闲踱步的鸽子被她吓了一跳,扑腾着翅膀跃起来,重又落到不远的地方。 “这地方是高中逃学时偶然发现的,喜欢得很。后来去外地上学了,好几年都没来了,最近突然想起来,幸好还是老样子,没什么改变。” 许绍羽轻应声,在她身边坐下,却望着一个方向出神。 莫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有那几只不怕人的胖嘟嘟的鸽子在悠闲地散步。 “它们是公园搬迁时的漏网之鸽,不知吃什么养得这么肥,我们抓回去下酒可好?” 许绍羽轻笑,“它们使我想起来了小时候的事情。” “嗯?” 他却没再说下去,只拨弄着身边的草,仍是望着鸽子。 莫咏也不追问,翻身坐起,捡些枯枝野花插插弄弄,自顾自玩得不亦乐乎。大功告成,她满意地拍拍手,扯许绍羽过来看。那是两根树枝用草叶绑成的十字架,斜插在地上,上面缠绕着些野花,更有串满天星垂吊下来随风轻轻摆来摆去。煞是野趣可爱。 “喏,莫咏之墓。”她笑得没心没肺,“我第一次发现这里时,就想,以后若是能长眠于此该多好,可惜没有人帮我挖坟。” 空气霎时静穆了,莫咏嘴角噙着笑,低头凝视那小小的十字架,不去看许绍羽的表情,只瞟见他撑在地上的手微微缩紧了,骨节有些泛白。 “如果,”他开口,“如果你以后在这里睡着了,那我就做一只鸽子,留在这里陪你。” 声音轻轻的,很温柔,也很认真,却不知为何让莫咏有点想哭。 “那就皆大欢喜了,”她语气轻快地说,“你能飞了,我心满意足地翘掉,咱们的梦想都实现了呢。” 他们都没有在这个话题上逗留,莫咏真的跑去追那几只鸽子,嘴里直喊着“下酒菜下酒菜”。满天鸽毛,伴随着女孩的欢笑声,给这个没有阳光的下午增添了说不出的生气。到最后,鸽子或许是被逼急了,竟扑扇着翅膀回头过来狠狠地反攻。莫咏吃软怕硬,连忙扑回许绍羽身边。许绍羽猝不及防,竟被扑倒在地,怀里护着莫咏柔软的身子,青草的香气铺天盖地地袭来。 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轻轻唤道:“莫咏?” 莫咏紧紧环着他,脸埋在他怀中一动也不动。他担心起来,欲坐起查看她是否撞到了哪里,她却在这时抬脸,贴住他的唇。许绍羽微诧欲语,莫咏的舌却怯怯伸了过来,那样胆怯的样子呀——他不知怎地就心软了,默默地回应她。 青涩十足地唇舌交错,体温却莫名地节节升高,头脑也渐渐不清晰起来。“不对劲”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突然抓住莫咏的手。额头相抵地轻喘着,互相望进对方眼里。莫咏的眼亮得惊人,满脸红晕,连唇也鲜艳欲滴—— 许绍羽移开眼,愕然发现他的一只手已伸进了莫咏腰间,而自己胸前的纽扣,也不知何时开了两只。莫咏也看了那两只纽扣,忙不迭站起来转身背对他。许绍羽盯着纽扣半晌,才慢慢将它们扣好,心中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好像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莫咏若无其事地说。 气氛再无原先的自然,即使是并肩行走,也小心翼翼地不与对方的身体接触。许绍羽感到莫名烦躁,就如面对一扇紧闭的门,轻推它不开,又不敢用太过激烈的手段将门毁坏。他撇脸,在莫咏看不见的方向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无意间与路过行人双目相对,那个明显是游客的金发女子目光一凝,突然惊喜喊道:“艾瑞克!”他与莫咏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许绍羽看着那女子,脑中浮起模模糊糊的印象。 “凯瑟琳,原来是你。”他用英文说。“艾瑞克”是他的英文名,辞职后再没被人叫过了,乍听之下颇不习惯。凯瑟琳则是在国外读书时的同学,之所以会对她有印象,是因为有段时间于阳老是念叨着约凯瑟琳又吃了个闭门羹。据他说,是“很有知性美的个性美人”。 凯瑟琳似乎很兴奋,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他记挂着在旁等他的莫咏,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你有空吗,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不好意思,”许绍羽歉然笑笑,“有朋友在等我。” 凯瑟琳仿佛才注意到莫咏的存在,“女朋友?”她怀疑地问。 许绍羽只是笑,颔首与她告别,转身与莫咏会合。 莫咏一脸顽皮地偏头打量他,突然说:“其实呀,我以前一直想找个很强的男朋友。” “强?” “唔,”莫咏点头,“因为我很弱呀,对很多东西都无所谓,没有什么执着的目标,所以特别希望有个意志很坚定的人能支撑着我。看到那种执着追求什么而勇往直前的人就特羡慕。” “可是,我并不强。”他说,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如一幢摇摆欲坠的危楼。 “我知道。”莫咏直视前方,唇边含着淡淡笑意。走了几步,却又开起玩笑来,“不过你打架够强了啦,我早就想问你那晚是怎么把那个人摔飞出去的。” “啊,那个。”许绍羽有些尴尬,年少时上的一堆乱七八糟的补习班中,就有柔道训练场。那时年幼,不了解什么是柔道,看到有个“柔”字,以为该适合自己爱静的性子,便去学了,一学就坚持了下来。话说回来,那晚似乎过于激动了,出手不加控制。 天边雨色越来越浓,上了公交车,一前一后坐着。莫咏不知为何又沉郁下来,怔怔望着车窗外出神。他想起她曾不经意说过,坐公交车越过城市时总有种超然的感觉,看着窗外人间百态浮云流水地转过,就如飘在云端,俯瞰众生一样——只不过,也是寂寥的,因为那一切,与你无关。 莫咏低落的情绪,一直持续。回到大楼铁门前,雨终于落下,惊醒了她的若有所思。许绍羽随她停下脚步,看她仰头迎接瞬间密集的雨点,等待她开口。因为他一直有种感觉,她想跟他说些什么。 “许绍羽,”她开口了,“够了,我们就走到这吧。” 他心中波澜不惊,也许,是因为他一直在等着这句话。 “为什么?”他问,只是觉得有必要这么问。 莫咏回眸睇他,笑了,“你要原因吗?好吧,我刚刚发现,我们俩差距太大了,在别人眼里,你是天,我是地。以后认识你的人不免都要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我嫌麻烦。” “你真的这么想?” “也许吧。”莫咏耸肩,独自走进大门,将他留在雨中。 如果不是许绍羽太理智的话,她也许就真的放任自己在那僻静的林间对他为所欲为了。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对了,“野合”,真是太恰当不过了。 唉,她真是越来越玩世不恭了,连这段感情,也因为决定在今天结束,变得玩票性质起来。可惜没成功,可惜。 对许绍羽说的话,其实是有几分真的吧。那个金发女子在与许绍羽说话时,脸上的表情骗不了人,她分明是对他有意思的。而许绍羽,不知是真的察觉不出来还是在装傻,也变成了她所不熟悉的人:戴上了她看过太多的优等生的面具,矜持,冷淡。她突然意识到在世俗眼里,许绍羽应该是那种让人趋之若鹜的人,是比她 “强”太多的人吧。这一点,从凯瑟琳“赐”给她的疑惑略带轻蔑的一瞥中就清清楚楚流露出来。真奇怪,她现在才发现。从一开始,她就只看到许绍羽身上与她一样,有颗缺憾的心。忽略表象看本质,她该为此自豪吗? 莫咏拉开窗帘往下看,那个人还孤零零地立在雨中。 呆子,站在那干吗,还想再病一次吗。她叹气,抱膝坐在阳台上,偏头凝睇那道身影。忍不住,把手掌拱成伞状,隔着玻璃窗搭在那人头上。已经说再见了呀,许绍羽,我不能真的为你撑伞了。这只手,希望它能为你抵挡心雨。 凌晨五点醒来,天空仍一片漆黑,雨不知何时停了,楼下也没有人影。莫咏放了心,轻手轻脚略微梳洗,换下睡衣。箱子昨天已收拾好了,剩下的东西以后再拜托懒鬼老板找人帮她搬吧,顺便替她结房租,他也就这种时候能派上用场。 最后再扫了眼屋内,莫咏提起箱子,“咔哒”一声轻轻带上门。侧身,然后愣在原地:楼道的灯早已熄灭,一片昏暗之中,走道尽头却有一点星星火光在闪烁,依稀可见袅袅蓝烟。 “你要走了吗?”清冷的嗓音响起,熟悉的人影走近前来,带来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我送你吧。”他说,很平静地。 莫咏怔怔地看着他,看他熄了指间的烟,看他弯下腰,去提她手上的箱子。手指相触瞬间,“咣当”,箱子掉在了地上,她抱住了他。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声说,声音哽住了,一阵疼痛在胸口连珠爆发。不要,她不要许绍羽这么平静的样子,她不要许绍羽这么温柔地待她,她好怕,怕他被她伤得再也无法痊愈——那是要怎样的压抑才能做到的平静和温柔呀! “我不走了,我留下来,我会听你的话,去美国,去那间医院。”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 许绍羽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你知道的呀,”他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发,又补充,“我想也是,你应该知道了。” 最近还好吧?不过,看绍羽竟舍得管一下公司在那边的事务,看来你是死不了了的……不好意思,划破了信纸,因为小敏刚刚在拧我。没错没错,我又回去了,不过可不是去玩。好不容易绍羽大发慈悲肯回来帮我们了,傻瓜才不抓紧机会压榨他呢。让我圆了多年的梦(光明正大地欺负绍羽),你是一大功臣呀,所以放心,医疗费包在公司身上了。不过我想那也是绍羽这么投入工作的原因,他还是不愿意动用他妈妈的遗产呢。 住在绍羽以前的房间房东最近问起你们,我告诉他说你们出国度蜜月去了,他一脸很震惊的样子。我晕,你们是怎么好上的,在房东眼皮底下互送秋波这么长时间,竟然没被发现,佩服佩服。不过,我拜托你上一下网好不好。医院里不能使用手机我可以谅解,但出来上一下网收个e-mail总不至于不行吧?害我竟要给你写信,你不知道我几百年没摸笔了吗?以前绍羽不肯装电话让我吃尽了苦头,现在你更过分!我上辈子肯定是欠了你们一屁股债。最后一件事,小敏的全名到底是什么?店里的美眉都慑于她的淫威,不肯告诉我。 莫咏懒懒地把信纸摊在脸上,挡住刚移进这片草的第一缕阳光。远处护士不知在呼唤着哪个病人,不过可不关她的事,反正不是她,她今天可是报备过了的。 天气真好,微风熏人,阳光也暖洋洋的,她有点昏昏欲睡了。耳边突然听见有人轻轻踏上草坪,她心念一动,在来人未说话前懒懒出声:“本人于x年x月x日下午四时长眠于此,请勿打扰。” “我知道,”那人轻笑,“我只是送礼物来了。” 莫咏移开信纸,一只肥嘟嘟的鸽子跃入眼帘——真的是那种让她一看到就想抓来下酒的肥鸽——还有捧着鸽子的,一点都不肥的男子。 她笑,朝他伸出双手,就如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鸽—— 番外篇之回家 出国之前,她答应许绍羽,如果治得好,她会努力与家人恢复关系。但是在那之前,一切保持原状。所以在临走之际,她最后一次回家,独自一人。 是在太阳西斜时踏进家门的,仍是开放式的院落。她径直穿过院子,走进正门。屋子很安静,这个时候,阳光总照不进来,所以略显昏暗。为了这个,母亲总是在吃饭时与父亲拌嘴,埋怨他当初盖房子时没挑好方位。 厨房里泄露出橘黄灯光,她移近,看见一个妇人背对她在砧板上切着什么,身形有些佝偻了。 “妈。”她轻叫。 妇人手一颤,切菜的动作停了下来,像是怀疑自己的耳朵似的,她半天都没回头。 终于她回头了,笑容却是无措慌张的,“小咏,回来怎么不打个电话呢?” 她低头,掩饰什么似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累了吧,你先到客厅坐着,我去给你倒水。” “不用了,”莫咏唤住她,“你忙吧,我自己来就行了。爸爸和小介不在家吗?” “啊,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妇人如梦初醒地答道,脸上飞快闪过一抹担心。 莫咏捕捉到了,再不吭声,点点头,回到期客厅坐定。眼角余光中,妈妈还是保持原姿势不变,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才缓缓转身。 她悄悄地叹了口气。妈妈其实与一对儿女都不是很亲,她是那种外强中干的女人,一碰上大事就六神无主,软弱的本性毕露。这样的妈妈当然只能笼罩在爸爸强势的光环之下,她和小弟从小就会粘着老爸,对妈妈,其实在心里是有些瞧不起的……唉。 妇人的脚步声打断莫咏的沉思,她似乎已经收拾好了心情,面上的微笑不再那么僵硬,因此也显得有些虚假,她问:“怎么想到要回家,一会留下吃饭吗?”莫咏一愣,倒是没想到这个问题。这次回来没有多想,随便挑了个时间就上车了。记得上次还特意避开了吃饭时间……不过也没有用,后来还是以爸爸的愤怒、妈妈的垂泪草草收场的。想来那晚他们的晚饭应该食不知味吧。莫怪妈妈要担心了,她若真的留下,这一顿饭可不会好受。 莫咏正不知如何回答,光线突然暗了下来,她们齐抬头,门口走进一对少男少女,原本正在嬉笑,一感到客厅的气氛,立刻静了下来。之中的男孩怔了怔,叫了出来:“姐……” “小介,”妇人似是松了口气,连忙对男孩说,“回来啦,过来陪你姐说说话,顺便叫她留下来吃饭,我去看一下火。”匆匆忙忙又躲进了厨房。 男孩回头对女孩说了什么,女孩点点头,转身先走了。 “女朋友?”莫咏问弟弟。 “嗯,”小介点头,“本来今天想叫她来吃饭的。” “啊,”她笑,“为了老姐把女朋友赶走了,我好感动呀。” 小介瞪她一眼,“我才不是为了你呢,谁知道……”话没说完,但两人都明白。谁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场面呢?自家的事,外人在场只会徒添尴尬。 “莫咏,”小介打破沉重的气氛,按他十一岁以后的习惯直呼她的名字,“你怎么会突然回来?” 她又笑了,她的家人真是了解她,知道她没有事是不会回家的,谁都要问这个问题。 “我要离开一阵子,回来跟你们说一声,房东的电话号码不要再用了。若真有什么事,找小敏吧,她能联系上我的。” “一阵子?是多久?” “大概几年吧。”也有可能…… 再次沉默下来,小介低头不知在想什么。莫咏突然颈上寒毛一竖,压迫感从身后袭来。那感觉,就像中学时一边偷看漫画一边提防着爸爸突袭一样。 她没回头,低喊了声“爸”,这才慢慢转过身,仅来得及捕捉到男人脸上最后一抹神色,那神情,似乎是……激动?站在门口的男人眉头皱了起来,但没有立刻大发雷霆。沉默了半晌,他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越过他们径直上楼了。莫咏和小介交换了个眼光,彼此都有点迟疑不定:爸爸刚刚是答应了一声吗?这是否意味着…… “啊,”莫咏扯开笑容,“我要去搭车了,你再帮我跟爸妈说一声吧。” “你不留下来吃饭吗?” “不用了,突然回来,老妈肯定没有煮我的份。要是抢你的饭吃,又要被你偷骂了。”她说完,最后看了眼通往二楼的楼梯,转身离去。 家门口的一段笔直大路,她一直在拼命地眨眼睛。不许哭,莫咏。她命令自己。有什么好哭的! “姐——” 一声喊叫,止住了她的脚步。她惊讶回头,小介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递给她一个纸袋,“我刚跟妈说了——她说昨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盐焖鸡,还剩半只在冰箱里,要你带着在车上吃。” “哦。”她怔怔接过袋子,看着小弟有些汗湿的头发,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对女朋友要好一些,不要惹她难过哦。” “我才不会呢!”小介直觉反驳,一怔之下反应过来,“你没有权利说我啦!老姑婆一个,快找个人嫁了吧,只会在那里眼红别人……好了,我回去了。” 莫咏目送他在夜色下奔跑的身影,转身,喃喃道:“死小孩,竟敢叫我老姑婆,不就比我小个几岁吗?”唇边荡开笑意,差点,就笑出了泪花。 走到车站,她又怔住了。夜色笼罩之下的车站,人已稀少,零零落落的几个乘客围站在末班车前,等待着开车。有一个人却站在门口灯光照耀下显眼的地方,那高高瘦瘦的身影——套一句俗毙了的话说,化成灰都认得。 “我刚刚闲下来,突然就想接你了——怎么了,怎么哭了?”他手忙脚乱地替她拭泪。 “……” “什么?” “我说,”莫咏大声喊,哭得淅沥哗啦,“你干吗要来?我又得分一半盐焖鸡给你了。本来就很少了……”她明明已经忍住了的,都是死许绍羽啦,害她破功,呜! 番外篇之王子与公主之恶搞版 她的情况稳定下来后,当许绍羽提出要她搬到他在医院附近买下的居所时,莫咏心想:大尾巴狼终于要露出本性了。 “好啊。”她云淡风轻地说(其实心里爽得要死),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啊啊,真是超有感觉,她现在的心情就像言情小说里的情妇转正,入主豪门一样。可惜咖啡杯里装的是牛奶,冲淡了坏女人的味道。 其实不能怪她无厘头地胡思乱想。医院她早就呆腻了,现在是看到白色就想吐。虽然天天都在狂k书,但她更怀念在书店工作时给书分门别类、联络出版社、闲时置身书架中看书那种全程参与的感觉。 许绍羽又不肯跟她谈那种天雷勾地火的恋爱,照他的性子也“火”不起来——两人交往至今,最火热的竟还是那次在树林她扯开了他的两颗纽扣,说起来真是丢脸。所以许绍羽竟主动要她搬去与他住,难怪她会有脱离苦海、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顺便很小人地哼哼两声:许绍羽,忍不住了吧,男人本色呀! 搬家只花了一上午就搞定了,她有一个独立的卧室,这一点她无可非议。把她的房间布置得有她的个人风格后,莫咏洗了个香喷喷的热水澡,又转悠几圈,就到了她在医院平时睡觉的时间。许绍羽送来一杯牛奶,给了她一个额头上的吻,微笑着道了句“晚安”,就回到隔壁他的房间去了。莫咏睁眼躺在床上等啊等,等到凌晨一点,听见隔壁许绍羽关灯上床,然后……没了动静。在意识模糊之际,她最后的念头是:早知道只是这样,刚刚的晚安吻应该要他亲嘴唇的。 这就是王子与公主甜蜜生活的第一夜。 第二夜,仍是一杯温牛奶和一个额头上的晚安吻,莫咏眼巴巴地望着许绍羽好看的嘴唇,不敢开口。 第三夜…… 第四夜…… 一个星期…… 于是一个月后,公主的好朋友,小矮人七合一版本的小敏便接到三更半夜的越洋电话。 “小姐,你不知道这边现在是深夜吗,扰人清梦不怕遭天谴么?”她打着呵欠说。 “小敏,我是不是一点女人味都没有?”话筒里传来公主无精打采的声音。 “啊,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只要稍加撩拨,他们就会扑上来了。”小敏说着,顺便朝房间里的穿衣镜飞了个媚眼,她混太妹的时候,靠这一招不知钓上多少个色狼,下场当然都是被她狂扁一顿。真是令人怀念的热血青春呀,哦呵呵呵—— 收起遐思,她故意用百无聊赖的语气说:“不过帅哥这种超级闷骚男另当别论,他不就你,你就去就他嘛。”心里暗得意,哼哼,谁叫你们当初纯来纯去的叫人看了着急,别人好心撮合还遭白眼,现在热恋起来还不是白痴一个?真是风水轮流转,今日到我家呀。 “不要!书上都说男人比女人控制力要差的。我要誓死捍卫女性的尊严,绝对不能做主动的那个!” “他不会是无能吧?” “那也该明说呀,不要让我在这里猜来猜去的,我可以配合他玩一下柏拉图式的恋爱嘛。” “或者有点变态倾向,不好意思跟你说?你知道,闷骚的人闷太久了会……” “只要我做女王,勉强可以接受啦。” 听着莫咏一本正经的语气,小敏差点没有笑翻,二十老几了才初恋的人智商果然会变成负的,“呃,最后一个可能,他其实更喜欢同性。” “怕的就是这个!”莫咏立刻在那头接口,“我老早就不爽他对于阳的态度了,他就只会对于阳喷火,对我和其他人都很难发脾气的。啊——越想越可疑!”电话抓狂挂掉。 小敏不可思议地瞪着话筒半晌,耸了耸肩。其实她本想告诉莫咏,如果许绍羽真的是同性恋的话,她那种干扁的身材其实会更有优势的。 算了,干卿何事呢,还是睡她的大头觉吧。唉,真有点寂寞,她也有好几年没有谈恋爱了。随意翻了翻床头的《白鸟丽子》,里头掉出一张照片,那是小咏与帅哥初识那年大家在ktv里照的——于阳的大头跃然在目。呸呸呸,天底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不找他,撒盐撒盐,去去晦气。 故事发展到——公主怀疑王子有婚外情,对象便是那条恶龙(有人跳出来抗议:喂喂,我要看《白雪公主》,不要看《睡美人》!),而这种怀疑在恶龙入侵她与王子爱的城堡时终于爆发。 “啧啧,听说你们住一块了?恭喜呀恭喜。”于阳大咧咧地在屋子里溜了一圈,“绍羽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呀……咦,怎么有两间卧室?”他看了莫咏一眼。 那眼光立刻就激起了莫咏杀人的冲动。 “所以我老早就告诫过绍羽了,他不听,瞧瞧不就连幸福都没了。看吧,不听于阳言,吃亏在眼前……喏,这是我来时顺手拿的传单,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莫咏接过一看,赫然是某医院隆胸术的广告。“啪”的一声,搔首弄姿的波霸美女立即就被贴回于阳脸上——“喜欢波霸是吗?那就看到流光鼻血吧!” 当晚,王子回到家中时,当即就闻到了公主大战恶龙的硝烟味。 “于阳来过了?” “嗯。”莫咏一边翻书一边若无其事地应道,却在他转身时觑他。其实她也知道许绍羽比较爱她,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嫉妒于阳嘛。谁叫许绍羽喷火时(原来王子也是一条龙?)要比平时艳多了,令人惊艳呢!而这样的景象却被于阳独占了,旁人只能在他们两人相处是惊鸿一瞥,让她怎能不恼火呢? “许绍羽,”莫咏状似漫不经心地又问,“你喜不喜欢波霸?” “嗯?”正打开电脑看图表的许绍羽闻言全身的警戒线立刻像刺猬的刺般竖起。没办法,若你的公主脑袋里塞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时,你也不得不时刻提高警惕了。她可以与你谈柏拉图乌托邦,但听到心理变态、bl同样也会两眼放光。 “无所谓喜不喜欢,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哦,没有啦。” 好一会儿平安无事,许绍羽稍稍松懈了下来。他那现在应该在噼里啪啦敲打键盘写书评乐评的公主却一反常态,在他身边转悠起来。 许绍羽的心重又提起,鼻间隐隐闻到莫咏惯用的薄荷沐浴液的味道。要命,她靠那么近干什么,还有她哪来的性感睡衣,原先的卡通睡衣呢——他早就知道于阳来不会有什么好事,不知道又灌输莫咏什么奇怪的思想了,所以他总忍不住对他发火。 “许绍羽,”莫咏终于甜笑着凑过脸来,“我可以吻你吗?” 我能说不吗?许绍羽暗叹,动手取下她的无框眼镜——她在家里是不戴隐形眼镜的,双唇贴了上去。 抵在胸前的小手开始不安分起来,他就知道会这样,两手早有准备地握住她的手,还得分神不让她咬到舌头。四拳缠斗间,“啪”的一声,两人都愣住了。许绍羽缓缓弯腰,捻起一颗白色的纽扣,挑眉似笑非笑地问:“这是什么?”“嘿嘿嘿,你的纽扣怎么老是掉?”莫咏干笑,连连后退,什么a计划b计划都不顾了。虽然意外地成功挑起了许绍羽的另一面,不过她终于明白于阳的心情了,那是旁观者永远不能体会的,她现在好像做错事的幼稚园小屁孩哦。呜呜,王子发火起来,原来比恶龙更可怕(王子喷火啦,公主和恶龙瑟瑟发抖地抱成一团)。 “你得接受惩罚。” 什么惩罚?sm吗?不要啊,她还没玩过呢。骑木马听起来还能忍受,烧蜡烛好像蛮痛的耶。 许绍羽似乎听到自己温和的面具“啪”地裂了一块,额上的青筋也在隐隐跳动。为什么她会想到这些奇怪的东西呢?所以他才不敢让她得逞,总觉得一掉下去就会永世不得翻身的样子——他还想多做几年正常人呀。还有,为什么他最亲近的人都喜欢看他生气?他自傲的好脾气为何就没人欣赏呢? 结果公主的惩罚就是含泪帮王子补衣服(我发誓,这次一定要补牢一点!),王子终于得到空闲抱头缅怀ing……革命尚未成功,公主仍需努力! —完— 后记 番外的公主与王子会不会让人吓一跳呢?许绍羽好像性格大变(给莫咏折腾的?)。^o^我的心情其实有点像小敏和于阳,看他们两个拖呀拖看得不耐烦,但是放在正文里又爬坏了纯纯(蠢蠢?)的气氛,干脆在番外中来个恶搞。 其实看小言时也一样,看到无比暧昧的场景,尤其是在我喜欢的作家的文中时,就会心情澎湃,感动得淅沥哗啦。但重点是不能过度,不然就成恶心了。只不过,有点担心bl、sm出现是否过分,不过现在的女孩子接受性应该蛮强的,比小敏和莫咏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莫咏的原型是某个初中同学,当然被我添油加醋过了,现在还记得她甩头的酷样呢。许绍羽则是某个见过几次面的路人甲,最近才在报纸上看到有人说这种男人绝世了,要下辈子到火星上找呢。不过我怀疑,现在的女性有多少人会喜欢这么温的男人。 我本人蛮喜欢那个懒老板,原想让他在番外里再露一次脸的,可惜无缝插针。这种老板真是天下员工之大福呀,当然前提是他没破产。 顺便说一下书名,书名中的“克洛斯”……其实是这个意思:我原先想在名字中囊括“十字架”和“鸽子”两词,但是“十字架上的鸽子”和“十字飞鸽”都怪别扭的,结果用了音译“克洛斯(cross)”意即十字架啦。汗,起名字起到这个地步,无言以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