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舞不二》 前言 凌晨。 黑眼圈。 我的脑细胞。 死了一半…… 以上绝非什么传说中的梨花体,而是某人这十数天内的真实写照…… 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自第一篇文完成后,某人的脑中就模模糊糊有了接下来四五个故事的雏形,并且作为一个菜鸟,已立志要尝试除了华丽文之外的多种文风(不敢写华丽文是因为某人知道自己的文笔这辈子都华丽不起来)。除了中间不受控制地跳出一篇文,某人基本上还是按部就班。按顺序该写到这文了,风格也早计划好为幽怨诡异文,照时间却又到了“花与梦”的赛期,而且主题竟然还是——运动会! 于是乎,原本只是想写一个妖怪女与人类男的幽怨诡异文的,只好改成了眼下这篇恶搞文(呜呜呜,我的幽怨文呀——)。把背景与另一篇文扯到一块是因了某人喜欢的一个作家爱写系列的习惯(真不知道是好是坏的习惯),但为什么连两篇文的女主角个性都有些相似呢?并且这还是我苦苦矛盾了几天才含泪定案的性格——无他,只因女主角的个性早在多半年前就设定好了,在某方面偶真是个无药可救固执的人啊! 不要怪偶了,我的脑细胞能将妖怪与运动会扯到一块就已克尽职守了,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重设一个个性,再说我对人物描写本就很不在行。 重读这篇文的感觉,用一个熟人的口头禅来说就是:“真是无比闹腾的一篇文啊!”几乎把我认识的妖怪都给塞进去了。之前总是听人骂某些奇幻文的作者“假奇幻之名行言情之实”,当时有些为小言抱屈,如今一写之下,发现,汗,我是不是矫枉过正了,成了“假言情之名行奇幻之实了”?可是妖怪呀,运动会呀,谁能告诉我还能怎么写啊?(某人精神崩溃地语无伦次中……) 不是没有矛盾过的:花雨究竟有没有开奇幻的专栏,我还是往那投好了?but!你有听过以运动会为主题的奇幻文吗?唉,又是一篇像泼出去的水似的文。 唉,虽然我写的文中将近一半是恶搞文,但那却是我最怕写的风格——极伤脑细胞,而且一不小心就把肉麻当成了有趣(唔,极度怀疑这篇文中有一半就属于此类),所以在写到某些片段的半夜,某人会突然抱头狂叫(我家阿母老豆竟然还没得神经衰弱真是不可思议,不愧是我心目中生命力惊人的小强!),汗,真是歇斯底里的十几天呀。 唉,不说了,看文吧…… 楔 子 如果可以,他真不想进这扇门。 瞪着眼前貌似普通的铝合金板半晌,他才出手,按了旁边嵌板上闪着绿光的数字:18。 ……18层地狱,真够冷的笑话。 他的唇边勾起一抹讽笑。 电梯以一种很怪异的速度下降,让人恍然产生头重脚轻的感觉,仿佛实际上正在头朝下地往无边的黑暗深渊栽去。耳边飘来????的声响,似乎有人在好奇地窃窃私语。 他不加理会。 在这个地方,什么样的事情都不足为奇。 电梯在跳动到“7”时“叮”的一声停下了,声电效果足以以假乱真。他抬头瞪着正要迈入电梯的西装革履的男子,对方也睁着一双牛眼瞪他。 是的,牛眼,描述一个人眼大却达不到美感标准的形象说词,但在此处则是写实主义。 雪白衬衫熨得笔挺,暗红条纹的领带因半日的劳累工作扯得有些松了,但对构成体面上班族的形象倒也无碍—— 如果,它不是挂于一颗牛头之上的话。 他撇开眼,如果可以,他很乐意假设眼前这位仁兄只是在赶着参加下班后的化装晚会,那么,他愿意不计形象地拍拍他的肩,友好地赞一句这个牛头面具做得真是棒! 感觉到对方不时觑来的好奇目光,若不是自己眉间一贯浓重此时又深了几分的阴郁,牛头兄怕是要上来搭讪了。 他目不斜视,在这个地方,要学会对一切事物熟视无睹。 电梯在13层重又停下,牛头兄依依不舍地抛来最后一眼,投身入电梯外张大口的黑暗中。 他清清楚楚地睨见他脖颈后又粗又硬的黑毛。 他第一次来这里是大二的时候,拜那个将他拐来的不良人士所赐,他的人生规划从此打乱,考上大学后再世为人的喜悦也仅享受了半年。 18层的走廊也是漆黑一片,他可以理解这里为何不能见光,只是,制造一点星光、月光难道就会死“人”吗? 正想着,墙壁上便泛起了一层幽幽的青色光泽,不知藏在哪的音响设备中传来了鬼哭狼嚎般的咏叹调:“阎王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他的额上垂下黑线。 一扇门自他身后无声无息地开启,从中响起了愉快得欠扁的嗓音:“哈?,亲爱的学弟,别来无恙?” “不要乱认亲戚!”他冷冷道,转身踏进这间挂有“总经理室”的房间。 无论是从色泽还是亮度上,室内的光线都比较适合普通人的心脏。饶是如此,从跷脚坐在办公桌后的男子鼻上圆钉闪来的金光仍是让他眯了眯眼。 男子的年龄难以判断,二十到四十之间任一数字都可套用。一颗染得五颜六色的脑袋,若光从脸上的洞与皮肤的比例来看,他的衣服下起码还打了七八十个洞。 “别这么说嘛。”男子指着桌前的转椅邀他坐下,手上的黑色钢笔与他一身草绿的越野军装形成古怪的视觉效果,“好歹我在学校最后一年还蛮罩你的,要不你怎会感动得答应一毕业就到我的公司上班呢?如今你毁约去读了研,学长我还不是没同你计较,说起来你还欠我一份人情呢。” “那是因为你没告诉我你的身份以及你开的是什么样的公司!”他阴阴道,自小就生活在一个变态家庭中,上大学之前他很是被家中的叔叔伯伯奴役了一把,好不容易家庭革命成功,就在梦想了十几年的正常人生唾手可得之际,他遇上这个所谓的博士师兄,被他阳光般骗死人不偿命的笑容所惑,从此……一失足成千古恨。 “叩叩……”几声轻响传入耳,他抬眼向男人身后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透明窗户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高领洋装的长发女子趴在窗上,朝他咧嘴无声地笑了笑,伸手一拉自己脖子上的心形链褡,头便滚落下来做了自由落体运动。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你这里的管理真差。” “因为有我这个好相处的上司嘛,”男人朝他露出一口很健康的白牙,“况且,今天是七月十五,总得让无家可归的员工放松一下。” “有什么事快说,我还要回去赶毕业论文。” “我知道,你读的是什么……”男人挑起了一边眉毛,“地球与空间科学?啧,你家那堆叔叔伯伯会哭死的,想当年他们还帮我抓过逃犯呢,我认为这个比较适合你的身份。”他丢过来一扎资料纸。 他接过,正要细看—— “哦呵呵呵!” 媲美白鸟丽子的尖锐女声蓦地扬起,他颈上汗毛齐刷刷起立,转眼瞪向传来声响的墙壁。 “隔壁房间在开派对,你知道,七月十五嘛。”男人好心解释。 他放松下来,目光触及手上资料的标题,却又立即变了脸色,“这是什么狗屁玩意,我不干——” “亲爱的学弟,你可要考虑清楚,这可是由我推荐、全体董事通过的文件,你的论文可成不了拒绝理由……好吧,我知道你需要冷静一下,学长我出去十五分钟,希望回来时能听到满意的答复。”男人的身形消失在宽背椅中,他视若无睹,只瞪着手上的文件青筋直跳。 “哦呵呵呵!”又是一阵夸张的笑声,扯得他脑中神经隐隐抽痛。 “沉默寡言,略有些阴沉,但总体上是个不错的家伙。”这是室友对他的看法。 “勤奋认真,乖巧有礼,只是人际方面稍欠。”他的师长如是评价。 “你这死衰仔!平日里装得像绵羊,一抽起风来就溜不见了人影!”前年鼓起勇气回家探亲,阿母祭出多年未用的家法,一边追杀他一边这般骂。 即便是这样,无论是谁都不会认为他体内潜藏着高于正常人的暴力因子。 但是,此刻! 他直想破墙而过掐住那个笑得如此变态的女人死命摇晃,哪怕她是个吊死鬼他也要让她再勒死一回! 冷静,冷静。伸手抚平额上跳动的青筋,他有些窒息地站起身来,脚下传来的羁绊感让他不由垂首,是条电线。 他皱起了眉,顺着电线找到墙角一个掉落的插头。 要插回去吗? 足足考虑了三分钟,他决定不能在这紧要关头被所谓的学长抓住小辫。 于是,在插头伸入骷髅造型的孔洞一刹那,他恍若听见了某处噼噼啪啪的声响。就像某年夏天,台风刮断了家乡的高压电线发出的声音一样…… 隔壁房间内—— 一片死寂,十几双凉拖围着一个瘫倒在地的人形身影,无人出声。 半晌,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响起:“组、组长,我不知道香、香槟也会醉死人……” “你眼瞎了吗?”旁边插进冷静稍嫌冷血的女声,“这厮是靠在那台传真机上泼了香槟才被电成这样的。” “但、但是传真机……” “普通的传真机当然电不死这个老妖怪,不过这台,”女声哼了一下,“自从江西赶尸那帮家伙偷懒让我们传了三百份符文过去后,一直没什么大案子让它启动过。” “别说了!”另一个女人放下手中的啤酒,黑着脸抓抓一头鸟窝状乱发,“小采,你去档案室查查因工受伤的赔偿金额。”工……工伤? 不理会实习生大惊小怪的呆样,小组长回头对着那些没用的男员工吼道:“你们呆站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找急救科的来?还有——”她睨了一眼倒地的女子裙后渐渐显现的毛茸茸尾巴,补上一句:“最好把昨天拘来的那个兽医的魂给提上来。” 交待完毕,小组长永远显得睡眠不足的黑眼袋上闪过一丝森森绿光,一张脸瞬间变得凶神恶煞。 “暴力女,”她对方才出言讥讽的女子咬牙切齿道,“现在就让我们到隔壁瞧瞧,是哪个王八蛋把电源接通了的!” 1 “被爹娘逼婚?暗恋穷书生却苦于无从令他得知?向往巾帼女侠行走江湖又没有勇气效仿?喜桥已抬到门口、心里仍想着要逃?何必投井、上吊、花烛夜里耍剪刀,既不值又不甘,不如买个贴心丫鬟,一干问题全解决!” 若果古代那些牙婆有现今骗死人的小言可看,又上过那么一两节行销课的话,定然会在每个待价而沽的丫鬟身上挂这么一块广告牌。 说来从古到今,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身边总会有一个先知先觉的丫鬟,像莺莺身边的红娘,小言中的小红、小玉、小翠、小……(请自行填字) 这些丫鬟往往是小姐的顺风耳飞毛腿,老爷夫人刚订下媒妁之亲0.01秒,小姐的闺房前99.9%便会响起她们气喘吁吁的大嗓门(“小姐,不好啦——”)。 若小姐私会情郎,丫鬟必定从暗渡情信到充当小姐爬墙的垫脚石一手包办。 若小姐决意抗婚,运气好的丫鬟便能包袱款款地随小姐闯荡江湖,运气稍背一些的只好让老爷五花大绑塞到喜桥里充数。 总之,丫鬟好比风油精,虽贱却是离不开它/她。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们的青丘山这一窝(请注意这绝非错别字)人家里也有这么一瓶风油精—— “小姐,不好啦!”一大早,她的丫鬟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刚关上房门回身,冷不防又倒吸了一口气,“赫,僵尸!” 青雨的眉头抖了抖,饶是给红绡的高分贝吓得心脏急跳,面皮却仍是不敢移动半分,只从嘴边一圈白花花的小洞里细声细气地开口:“不是僵尸,这是五叔从外头带回来的,叫做什么面……面膜。” “是哦?”红绡呆应了一句,忽地回想起来,“不好了!小姐,山脚的胡六送来消息说,小姐的未婚夫昨日已到了山脚旅店,看来是要讨之前的婚约呢!” “嗯……” 这是什么反应?红绡一怔,小心翼翼地补充:“老爷和夫人已经知道了,正商讨着明日就邀姑爷上山,似乎是要认了这婚事。” “哦……” 莫非是她看错了,她家小姐其实很想嫁出去?抑或已经认命了? 相较眼前女子的从容,红绡不由一阵汗颜,正要悄悄退出房间还小姐一个安静…… 霍!软榻上的女子突然直挺挺地坐起,吓得她贴紧了房门:尸、尸变呀! 青雨慢慢地转过脸来,只露出五官几个小洞的白膜下一阵轻微抖动。 “你……你说什么?”细声细气的嗓音有不断破碎的趋势,“爹娘真、真的要把我嫁出去?” “……”她家小姐其实不是沉稳,根本是反应迟钝吧! 青雨的眼圈慢慢红了,她低下头,单薄的肩上一阵抽动,“呜,太……太过分了,就算他们名望古老,可、可人丁单薄,就没剩下几只了……我们好歹家族兴旺吧,爹娘竟卖女求荣……呜!” “小姐……”红绡也红了眼圈,上前拥住她的身子,“别哭了,擦擦脸吧。” “别!” 原本还在抖动的螓首飞快后撤,仔细看时,青雨眼眶中满满的水光竟没有一滴掉下来,“五叔说了,这面膜不能擦,要用洗的。” 她在铜镜前忙乎了半天,一刻钟后,扑回满脸黑线的红绡怀里再接再厉地哭诉:“呜呜,人家不要嫁啦!人家过几年就要下山去勾引美男子,人家要破祖孙奶奶的纪录啦!” 听闻此言的红绡甚感欣慰,她们这一族体质异常,继承了族姓的成员一出生便是人形,只是要待到成年时才能醒觉,也即所谓的开眼。 她这个小姐在床上躺了多年,突然于两年前提前醒转,虽然身子弱了点,却仍是继承了族中女子特有的远大志向…… 捧起那张皱成一团的苦脸,唉,这青白脸色总是少了族人引以为傲的红润之美。一思及此,她出言安慰:“小姐别慌,要勾引男人,婚后还有的是机会。” “不可能的啦!”青白小脸又苦了几分,“要是那人发现被戴了绿帽子,他一定会打我的,人家怕痛嘛……” “……”红绡再度无语问苍天,是了,这便是她家小姐,爱美,天生孱弱的体质却始终成不了个美人胚子;爱现,偏生又胆小得不敢去现! 越想越气,两只尖尖小耳也从黑红长发中冒了出来,红绡腾地站起对天长啸—— “怕戴绿帽就不要娶狐狸精啊!小姐,若姑爷是这样的男子,我们不嫁也罢!” “真的?”等的就是这句话! “红绡,是不是好姐妹?” 红绡的长耳立时警觉地竖起,“做什么?我可不要带小姐潜逃或是代嫁。” “呜呜呜,我好命苦啊!”就知道狐狸窝里没一个好骗的!早知就不让红绡看那么多小言了,呜…… 饶是知道她是假哭真悲切,红绡仍是忍不住一叹:“别哭了,我帮你想个法子推了这门亲事……不过小姐可要身体力行,红绡最多作陪。” 犹豫半晌,青雨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好……好吧。” 当天夜里,青丘狐族最德高望重、公正不阿的族长大宅内,翻出了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远远望见了由下旅店的灯光,两人隐去妖气,匍匐在长草中爬至目标窗下,红绡不声不响地递来一个小纸包。 “这是什么?”青雨悄声问道。 “巴豆,人间至宝,对人对妖都有用。” “可是,这不是只会让人腹泻吗?与退婚有何关系?” “嘿嘿,”红绡眼中绿光一闪而过,“这里边可是能让两匹马虚脱的分量,就算这人侥幸不拉死,明日去见老爷时也必定脸色青白,脚步浮虚。到时我便进言说他身子虚弱,不是多子多孙之相,我们狐族最在意这个了,况且红绡好歹也服侍了青姓数百年,说的话总有些分量,老爷定会重新考虑过!” 真、真狠!青雨一时无言,“红绡,我问你一事。” “嗯?” “听说我过世的六堂姐几百年前是在山下开人肉包子店的,你上一个主子不会是她吧?” “呵呵呵,小姐说笑了!”身边的丫鬟掩嘴一阵假笑,实际上却没有否认。 正窃窃私语间,头上的竹窗吱嘎一声,两人动作奇快地一致缩头!静了半晌,方才慢慢探头观望。 开启的窗前已坐了一人,这样的距离,目力极好的狐妖自是能看清那是一个短发男子,眉目清俊,直鼻薄唇,细长的眸形倒是与她们狐族有几分相似,只是眉间少许阴沉降低了这张的可亲度。 青雨看了半晌,只觉这男子人形化得极好,不像多数族人纵是没露个尾巴什么的,一身的膻气却是怎么也掩不住。这人的妖气却是极淡,勉勉强强可归类于她心目中的美男子了,可是瞧他一脸阴沉相,怎么也不像是能纵容妻子红杏出墙的龟孙子。 她不由悲从中来:我不要嫁这个人啊! 她还没下过山呢,别说阅男无数了,就连纯纯的小手都没被牵过,怎能甘心仅活在一个男人的羽翼之下? “这家伙的头发怎么恁短,穿起长袍来就跟和尚似的。”一旁的红绡小声下句评语,用肘推推她,“小姐,上吧!” 真的要这么做?青雨迟疑地掂掂手中的纸包。 ……她生平无大作为,就是爱美了一点点,喜欢自怜了一点点,可还从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别说下药,就连偷鸡都是厨房的胡大代为的…… “小姐,事已至此,怎能缩手!”红绡一张俏脸已近狰狞,她就知道她家小姐会临时退缩,所以先将她拉到了敌人眼前才透露计划! 青雨哆嗦了一下,咬牙默念了几句,青裙下立时蓬了起来,九条毛茸茸的长尾与芒草一起随夜风摆动。她取下一条念了个咒,手心立时多了一只比松鼠略大的青色小兽。 “去吧。”她让那小兽叨着巴豆,闭上眼睛,意识便随着小灵狐蹦跳向灯光亮处。 青丘山是出了名的狐狸窝,她的灵狐身形又小巧,自是不必担心会引人注意。 那男子既是族长的准姑爷,旅店自不敢怠慢,安排他住的也是配有小灶房的贵客间,灵狐便一路寻着小灶房去了。她的目力与灵狐合而为一,灶房内一角长袍入目,立时便操纵灵狐跳至暗处。 “真是的,一日不喝茶又不会死,还真把本少爷当小厮使唤了……”那小厮打扮的人背对着她,一边往杯里倒水一边不住咕哝,附在灵狐身上的青雨闻言不由屏住了呼吸。 趁小厮转身放下水壶,灵狐青色的身影一闪,嘴上纸包里的粉末尽数便入了冒着热气的茶杯,小巧的身子更是头也不回地跃出厨房小窗逃去了。 草丛中的本尊蓦地睁开双眼,红绡立刻紧张地凑上来,“怎么样?” “嘘!”青雨忙嘘了一声,反手将灵狐化为尾巴收回,一双眼却是眨也不眨地盯着客房窗户。她未来的夫婿此刻在油灯下不知写些什么,背脊微侧成一个优雅的弧度,修长的手指与指间淡色的篆笔浑然成一体,连眉间的郁色也在赭蓝长袍的映衬下柔和几分。 她胸口猛然一跳,不觉咽了一口。 好……好一个儒雅的书生造型啊,原本也许能与她配成书生与女鬼,不,书生与狐狸精的,偏生他是她媒妁之亲的未婚夫——狐狸精唯一不想勾引的男人。 “喂,茶来了!” 蓦地一道粗鲁的男声响起,她在厨房里见到的小厮满脸不快地走至窗前,将滚烫的热茶重重一放。手持毛笔的男子皱了皱眉,几分书卷气息立时被阴沉取代。 “怎么教了你几次,泡的茶还是有股怪味?”他仅是端起茶闻了一下,便不悦道,“算了,一会我还是自己泡吧。” 语毕,一杯热茶便极不给情面地化成水箭没入窗前草中—— “哇呜呜呜!” 惨绝人寰的凄厉叫声划破漆黑夜空,引得一群夜鸟纷纷呱呱振翅,那草丛更是如沸水般猛烈搅动。男人猛地扭头瞪向窗外,外头却是一片漆黑不知所然。 待到四周回复沉寂半晌,他才缓缓回头问小厮:“你刚才……有听到婴儿哭声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小厮嗤笑出声,“那是赤鲕,你们则叫做娃娃鱼,青丘山上这种东西最多了。未婚妻的家底都没摸清楚,你这‘夫婿’还真是失职啊!” 瞪了笑得嚣张的家伙一眼,男人回身望向窗外,眼中疑惑之色又深了几分。 与此同时山上那栋深宅大院内,空无一人的小姐闺房里案上的油灯突然亮起,一阵旋风刮得木门猛然开启又吱嘎一声合上,随即响起一阵压抑的痛呼:“烫烫烫烫!” 红绡忙翻箱倒柜找出凉膏,挖了一大团敷在连连吸气的女子红肿的手上,心里一阵埋怨以前怎就没学好疗伤的法术。 平素最爱假哭的青雨此刻倒真是哭花了脸,还得顾忌着宅中众人不敢放声。待到手腕上的凉意缓住了热辣感,她才眨巴着泪眼抬起头来,可怜兮兮道:“红绡,我觉得脸上有些奇怪。” “哪里?” “拿镜子来我自己瞧。” 娇小姐将脸往镜前一伸,小嘴立时张成了o形,眼看能将死人从棺材里吓出来的尖叫声就要响彻青丘山—— “小姐!” 红绡飞身一把捂住了她的口,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噤声,噤声!” 被她泰山压顶的青雨簌簌直抖,眼泪又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 “我……我……”被捂得紧紧的樱唇勉强发出声来。 什么?红绡凑耳去听。 “我毁容了呀!” 青雨不知哪来的神力推开她,一蹦而起,“那王八蛋竟然用热茶泼我的脸!我可爱的脸!” 红绡给她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泼在哪里?” 她怎么没看到? “这里呀,这里呀!”哭得一塌糊涂的脸蛋蓦地贴近她面前,葱白玉指往额上一指—— 红绡眯着眼寻了半晌,才在眉际间看到了一个……豆大红点。 “呜呜呜!”她家小姐像死了爹娘似的哀哀痛哭,半晌,突然袖子在脸上一抹,“红绡,去拿化妖粉来!” “小姐,难道你要……” “没错!我要让那个伤害女人脸蛋的家伙妖力尽失,在他还是人形时……一口吞了他!”平素胆小如鼠的女人露出狰狞面容,唇下两颗小小的尖牙在灯下闪闪发光,就如一头毛发倒竖的小兽。 “呜呜呜……” 距离泼茶事件不过半个时辰,山脚的旅店外便响起了一阵幽怨的哭声,断断续续,如诉如泣,窗前的男子放下手中毛笔,瞪向他的小厮,“别告诉我这又是娃娃鱼。” “不知道,”小厮吓白了脸,颤声答他:“不……不会是女鬼吧?” “你这只妖也会怕鬼?”男子哼了声,干脆腾身越过窗棂,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寻去。 来了来了…… 山坡上的女子颤着手抓了几把污泥胡乱抹在脸上,眼角一直觑着那道高瘦身影越走越近。 “呜……哇哇哇!”口中的假哭不知不觉变了调,事到临头,才发现……她真的好怕啊! 原先扬言要吞下这人的豪心壮志不知躲到哪去了,她不干了!红绡,红绡! “你怎么了?”不待她后悔,那人已到了她面前,垂首皱眉问道。 兽类夜间的视力极好,近看之下,她发现他不似第一眼下的阴沉,脸上倒真有些真情实意的关心。不知不觉,也没那么怕了,她抽抽搭搭道:“我……我从山坡上摔下来,扭到脚了……” 男子打量她的衣着,又抬头望望山上,突然问她:“你是这山上的人家……也是狐狸吗?” 青雨心一跳,“是……我刚学会化人形不久……”不敢再多说下去,她一手悄悄去摸那化妖粉,另一手抖呀抖地伸向他,努力在眼中挤出一点媚色,“能、能扶我一下吗?” 那人动作极快地避开她的手,脸上厌恶的神色一闪而过,青雨拈成兰花指的小手便僵在了半空中。对上他阴下来的眸子,满是不可置信的狐眼渐渐浮起了水汽。 “……所以我最讨厌女人了。”男人哼了一声,竟径直转身走了。 什……什么? 她的唇抽了抽,一夜的委屈终于忍不住泻了出来:“哇——”怎么办怎么办?这个人真的好凶呀!婚后她一定会被他打死的! 哭得天昏地暗之际,山坡上重又响起了脚步声。 红绡?她抬起泪眼,却瞧见那人竟又挟了几块木板折回来。 “做、做什么?”青雨吓得连连后缩。 那人臭着一张脸蹲下,不由分说就抓起她的脚固定在木板间。片刻,他抬眼睇她,半晌不语。 “做……”她的牙关已抖得说不完全话了。 “我说你,”他突然嘴角一勾,脸色不见得柔和却多了一丝讥讽,“以狐妖的年岁算你也才刚成年吧?这么小就急着诱惑男人了,有必要吗?” 青雨被他说得一怔,下意识怯声反驳:“这、这是狐狸的天性啊。” “谁说的?就因周围的人都如此,你就人言亦言了吗?难道你自己就不长脑子?” 一时无话可辩,她弱弱地问:“那,随你讨厌就是了,做什么又要回来?” 他被她问得软了几分,“我阿母的家训,见了女孩子落难一定要帮,无论是人是妖。”他站起身来,递给她一支长杆,“哪,你的脚我夹好了,自己拄着走,我可不扶你。” 青雨瞪着眼前的竹竿半晌,又抬头瞪他。瞪瞪瞪…… 蓦然发现这人的眸子竟是无比阒黑,就像……温润的玉石。 胸口一阵紧缩,某种情绪重重压上来,非常像是……恐惧。 “啊啊啊……”几声轻叫无意识地逸出口,她再仔细瞧了那人一眼,樱口蓦地一张,“哇啊啊啊!” 忘了自己只是假装扭脚,竟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往山上蹿去,速度之快如鬼附身。 “……”饶是男人自认一贯冷静,此刻也给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啦怎么啦?” 小厮偏偏在这时寻来,刚好来得及目送青雨落荒而逃的背影。 “你!”他怒目转向男子,“你竟是这种人,趁着夜黑欺凌一个弱女子!我真是看错你了!” “……” 他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张脸阴得不能再阴。 他就知道,一碰上女人准没什么好事! 2 今日青丘山上的气氛极不寻常。 一大早,山脚旅店的胡六便上得山来。敲敲族长家大院的门,开门的是厨房的胡大,精神奕奕的模样一看也知是早就醒了的。他一手挥着锅铲笑道:“好家伙,我还道你不来了呢!” “准姑爷进庄,怎么敢不来帮忙?”胡六伸手掩去一个大呵欠。 “怎么?兴奋得没睡好?” 他啐他一声:“不知哪来的骚狐狸昨晚吵得人睡不着!尽不学好,有空叫春也不懂得多修炼法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想他胡六当年可是日夜苦修,才由一只普通狐狸成功晋升为人形,现今乃族长线下耳目之旅店老板是也。唉,现在的年轻人啊! 两人说说笑笑着进了山庄,在厨房里忙了几个时辰,终于把今日款待准姑爷的菜肴备好了。眼看日上竿头,准姑爷约莫也到了,后院又是一阵骚动,原来是小姐死活不肯踏出房门,弄到脾气甚好的老爷也板起了脸,她才不情不愿地移驾后花园。 方一坐定,便有人来报准姑爷到了。 踏进花园凉亭的男子仍是昨晚的一袭普通蓝袍,削得规规矩矩的短发让一窝狐狸看了都觉得别扭,虽是细眸薄唇,眉间的一丝郁色却令整张脸显得有些晦暗。 “天狗族小辈见过青丘族长。”他行的礼倒是出人意表的恭敬。 “我在家排行老三,人称天三,这位是我的小厮,叫……”指向身后清秀少年的指尖顿了顿,“——小三子。” 小三子?少年的脸皮微微抽动了一下,纵使他名字中确实带了个三字,也用不着取这种太监名字好不好? “好好,”青老爷就如所有初见女婿的丈人般呵呵直笑,扭头对一旁的青衣女子道:“雨丫头,你也打个招呼。” 青裙女子闻言一僵,草草地点了个头,连眼睛都没抬起来。 就是她?天三不动声色地打量那女子,心下诧异却是越来越重。 她身量甚是瘦小,半偏的脸虽看得不很清楚,却也瞧出只能勉强算是清秀,肤色也是白中透青,无论是从妖狐族还是人间的眼光看,她都称不上绝色。 这样的人,会是昔日倾国倾城的妖女? 察觉到女婿的目光,青老爷不自然地干咳一声,“我的儿子虽多,女儿却只得雨丫头一个。她早了两年开眼,长得虽不太像族人,法力却是年轻一辈中进步最快的……雨儿,还不快给你三哥哥敬杯茶!” 三……三哥哥? 青雨的嘴角都扭曲了,天爷,降道雷把她劈死算了! 她含泪磨磨蹭蹭地挪到石桌前,咯噔咯噔咯噔…… 众人一致皱起了眉头,被这茶壶撞击杯子的抖声弄得牙齿都不由酸了起来。 好不容易倒满了杯子,壶里的茶水也洒了一大半。她小心翼翼地端起托碟,脚下却是再也挪动不了半步。 泪眼求救地瞟向爹娘,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小嘴更是一扁,青家庄的人心脏都是一跳,谁都清楚那是小姐歇斯底里之前的征兆,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 “哦呵呵呵!” 蓦地青家主母爆出一阵尖锐笑声,风姿犹存地向众人抛个眼风,“这小妮子是在害臊呢,算了算了,待我陪她躲躲羞去。” 众人皆是松了口气,无人注意到准姑爷在听到丈母娘的笑声时猛地弹了一下,额上不觉冒出细密汗珠,伴随着疑似咬牙切齿的低喃:“有其女必有其母……” 青家主母将女儿拉到亭外,一对艳丽的丹凤眼瞪了起来,“青丘族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活像没见过男人似的!” “人家怕嘛!”她抽抽搭搭道,“那个人一副阴沉相,十有八九会心理压抑发展至变态特殊癖好外加xxoo……” “什么xxoo?尽跟你五叔学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小心我一把火烧了你那坨小说,顺道将你们俩扫地出门!人家那叫稳重,否则日后如何管理家业?” “他家也就没剩几口了……” 青雨还要咕哝,在娘亲的死光眼下又识相地噤了口。 两人回到席上,正好菜肴也端了上来,宾主二方又是一阵客套,无外乎这边赞那边名望古老堪称妖中贵族,那方又客气道哪里哪里您才是家族兴旺…… 是啦是啦,一家贵族贵到快要断子绝孙,一家满山骚狐狸乱窜只差没崩溃到学人间计划生育了,真是半斤八两门当户对啊! 她自暴自弃地低头喝闷茶,筷子动都没动,好不容易等得杯碟都撤下了,自家亲娘的一句话却如一锤轰下当场给她判了死刑。 “雨丫头,三哥哥初来乍到,你陪他逛逛青丘山去。” 青雨呆立当场,眼睁睁地看着一帮人弃她而去。 呜呜呜,这群卖女求荣的冷血狐狸…… 眼泪汪汪地转向唯一站在她这一边的丫鬟,“红绡……” “小姐,我也没有办法了。”丫鬟丢来一个抱歉的眼神,尾随那群不良狐狸而去。 呜……至少要留下条鸡腿呀,她突然觉得好饿…… 绝望啊,不活了!面条呢?豆腐呢?她要上吊,她要撞死! 没有勇气回头去看那“三哥哥”,青雨垮下肩朝后山走去,根本就没有心情带这人去参观什么“风景秀丽”的狐狸窝,只是胡乱往阴凉处窜,但求别让她同这男人说话就好。 昨夜被这义正辞严地教训狐狸精不该勾引男人的怪人吓跑后,莫名的感觉便一直压迫心头,就如同无数毛毛虫在乱爬,她长这么大,恐惧的东西不计其数,却从没有这么怕一个人过。 走到脚软,青雨自暴自弃地在溪边山石后一屁股坐下,眼角仍是注意着远远跟在她后头的天三,只见他也停下脚步,弯腰靠近溪水。 可怕可怕,她一路上不说话,他也不会开口,她怎能同如此阴沉的男人相对无语到老呢?手指无意间触到腰间一物,竟是昨夜没用上的化妖粉。 是,她还有机会,只要把粉撒在空中,作一阵风让他吸进了,无论如何都能摆脱眼前的局面。天狗族再怎么法力高强也好,仅存的几只又能奈她们青丘狐族如何? 青雨一咬牙,腾地自石后站起,才一闪眼睨到那人正好转脸过来,却是更加神速地缩了下去—— “青雨?” 天三不由疑惑道。才一眨眼,那只狐女又跑哪去了? 颈上传来的膻气让他有些头晕,举目见四下无人,犹豫半晌伸手取下挂在胸前衣内的小袋,就这一会应该没关系吧? 石后的女人此刻却是冷汗直流,听到那温雅的男声唤她的名字,她哆嗦了一下,脑中不期然闪过昨夜那双玉般温润的黑眸,不不不,这样的形容词怎能出现在阴沉男身上? 头昏脑涨啊,肚子又饿…… 一阵暖风吹来,她只觉昏昏欲睡。慢着,什么味道?好香啊…… 鼻尖抽动几下,口中唾液忽地泛滥成灾。几乎是无意识间,头上尖耳与口中犬牙冒了出来,她闭着眼睛缓缓爬上山石。 天三只觉眼侧一道青影闪过,什么东西? 他直觉伸臂去挡,瞬间便被一股大力撞进溪水里,骇然瞪着趴在他身上的青裙女子,令他失却冷静的是她深陷他臂中的犬牙。殷红血色漫出那两个小洞,女子伸出小舌去舔,长眸微闭的脸上竟现出熏然神色。 一行文字蓦地闪过他眼前:“青丘有狐,四足九尾,能食人!” 惨,是他太大意了。反手从袖中滑出一张符纸,他狠狠地拍上巴着他不放的女子额头。 青雨惨叫一声摔落溪水,再睁眼时已回复清明。她甩甩脸上的水珠,困惑的表情似是不解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畏怯的神情尚未回到面上,天三身上的味道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味道她闻过,每次都是从刚回到山里的五叔身上…… 她脸上急变,在天三能捂住她的嘴之前放声尖叫:“啊啊啊——人类!” 我又不是蟑螂…… 在满山骚动之间,他阴着脸如是想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是阎王爷的人?” “确切地说是他的员工。”他的眼角隐隐抽动,果然是狐狸精,好好的一句话都说得这么暧昧。 员工?青白小脸求助地转向一旁的人,“五叔?” “员工者,employee也,意即受人之利,忠人之事者。”蓄着山羊胡、戴着一副清式小圆眼镜的老狐狸摇头晃脑道。 地处青家刑堂内,四张太师椅一字排开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犯人——那个胆敢假冒姑爷、将臭道士的符文往小姐头上贴的该死人类正正襟危坐于不知从哪翻出来的裹尸席上。 本来是要将他倒吊起来的,还是唯一有些墨水的五叔出面阻止,说是堂堂狐族应当去粕取精,怎能染上人类的陋习?青丘山几百年来没见过纯人类了,一群年青幼狐纷纷跟风跑来刑堂看“马戏团的猴子”。 面对如此阵仗,他倒不觉多大惊慌,使出从小练就的低眉顺眼,天生晦暗的脸孔无甚表情地解释:“是,你本在阎王爷下面的一个部门做事,同部门的还有几个同事,直属上司是小组长,再上一层便是司命娘娘,终极boss才是阎王……” “停停停!” 青雨给他绕得头晕,“还是说说我是怎么死的吧。” 他沉默了一下,方道:“被电死的。” “五叔!” “电者,electricity也。现代人类必备能源,好比我们点灯的油,你要乐意也可以理解为人类的精气之于妖怪。” “是,那年七月十五,鬼门开,地府之鬼纷纷回人间探亲,员工们闲得无聊开起party,你不慎将酒泼于一台灵力强大的传真机上,被电得元神碎裂。阎王爷没法,才将你送回本族。”他转向眼睛开始出现漩涡形状的族长夫妻,“真正的青小姐原本其实在未开眼时就应遭天雷身死,是阎王借了她的肉身塞个手下员工的元神进去。” “五叔。”这回是青家三口子一齐哭丧着脸大喊。 “是是是,”老狐狸手忙脚乱地抓起一本砖头辞典,嘴里念念有词:“传真机传真机……fuck!” 突然飚出句脏话开始暴走的老狐狸将手上砖头朝小的头上一丢(大的他惹不起),“一天到晚五叔五叔!给你抱回的一堆小言看到哪去了?成天只会缠着我捎面膜指甲油sod蜜……” “人家只看得懂古代的嘛!”青雨抱头委屈道。 “好了好了,”青老爷咳了一声,暗示有外人在场家丑不好扬,“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靠了几根天狗毛假扮我家姑爷又该当何罪?” 哦!青雨恍然大悟,原来他胸前挂的锦囊里是天狗毛啊,怪不得这人妖气这么淡。若不是他在溪边解下锦囊,只怕青丘一族还要被他骗得团团转! “敢问族长,若你听说有人类求见,第一个反应为何?” “哦呵呵呵——”一旁的当家主母艳丽的唇边尖牙一闪而过,“自然是叫厨房烧水磨杀猪刀?!”开玩笑,他们一族虽然不以人为主食,但百年难得一见的美味零嘴送上门,岂有放过之理? 青老爷却另有关心的事,“那真正的姑爷又如何了?” 他又是一阵沉默。 “他早于几年前在人间游历时得了花柳病身死,天狗族羞于启口,故一直避着你们。” 话音未落,众人就发现被当作帮凶绑起来的小厮脸部开始出现奇怪的抽搐,他的主子很镇定地喝道:“小三子,管好你的癫症,尽给我添麻烦!” 他的名声啊……清秀小厮含恨睇他一眼,默默低下了头。 “纵使你是受阎王所托来寻人,雨丫头如今是我们的女儿,断不能跟你回地府。” 受那狗屁学长所托? 他冤啊!若不是当日不够谨慎地动了那插头,那妖女偏又凑上来挨电的话,他怎会受挟为阎王卖命?延毕申请更是写了一张又一张? 人犯强忍下一腔辛酸泪,自怀中掏出一卷书帛,“寻人只是顺道,我今次来另有要事——” 他展开书帛,语调平平兼面无表情地开始念:“阎王诏曰:近日听闻人类保护稀珍动物热情高涨,又有感于妖界日渐式微,特征董事会之意,令青丘狐族联天下众妖主办盛会,赐名‘妖舞大会’……” “大概就是这样,下面便是董事会的盖章。”扫一眼掉落了一地下巴的青丘族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董、董事会是……”唯一见过点世面的五叔结结巴巴地开口。 “唔……” 他瞥了下诏书,含糊其辞:“好像是玉帝、如来之流。” 赫!众人齐齐倒抽了口凉气,青老爷死命一揪下颌胡须,“老夫不明白,这等差事怎会落在久未与人间接触的青丘族头上?” “自然是因贵族繁荣昌盛。”照阎王的原话说,就是廉价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五叔咳了一声:“其实这算是惠恩于我族,我听闻人间此类盛会往往令主办方受益匪浅,什么经济增长啦,旅游收入增加啦……” “哦哦?”青老爷有听没懂地眨眨眼,大手一挥,“总之就是落到头上的天雷逃不了,五叔,你在行就由你全权负责了,老夫现在一定要回家睡个大头觉!” “那我们呢?”小三子急道。 “松绑松绑!”不耐烦地挥挥手,唉,他的头呀,现在就如一只被十全大补药材塞爆了的烤鸭! 正坐在席上的男子极有教养地一低首,方才起身,正对上一双畏畏缩缩又满是好奇的狐眼。见她这副模样,又思及他们之间的渊源,他的语气不由放软了:“还有什么事吗?” “你的名字……还是叫天三吗?” “在下林仲殊。”他平声答—— 茅山第三百零七代不肖逃家道士兼阎王殿b栋人间事务科备用人员兼布莱登大学地球与空间科学系延毕了两年论文完成时仍遥遥无期的苦命研究生…… 林仲殊。 (注:布莱登大学是《围城》中方鸿渐那伪博士混的皮包大学,在此借来一用。) 胡博士妖怪课堂之一—— 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丹。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泽。其中多赤鲕,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 ——《山海经·南山经卷一》 (译文:再往东三百里,是座青丘山,山南阳面盛产玉石,山北阴面多出产青雘。山中有一种野兽,形状像狐狸却长着九条尾巴,吼叫的声音与婴儿啼哭相似,能吞食人;吃了它的肉就能使人不中妖邪毒气。英水从这座山发源,然后向南流入即翼泽。泽中有很多赤鲕,形状像普通的鱼却有一副人的面孔,发出的声音如同鸳鸯鸟在叫,吃了它的肉就能使人不生疥疮。) 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 ——《山海经·西山经卷二》 (译文:山中有一种野兽,形状像野猫却是白脑袋,名称是天狗,它发出的叫声与“猫猫”的读音相似,人饲养它可以辟凶邪之气。) 3 人间举办一场运动会需要四年筹备时间,但在妖界,根据阎王的乐观估计,三个月就可以搞定问题。 人手绝对不是问题,青丘狐族多得是闲着没事干的家伙,纵使需要外援,只要家信一写,各家各户多年前被踢下山美其名曰体验“狐生”,实则是被当成米虫处理的狐子狐孙们终于可以结束在妖界的游荡生涯,回乡认祖认宗了。 遭殃的是后山那几颗软叶树,自两千年前狐狸们引进草纸代替树叶如厕后它们的叶子就被忘在了脑后,如今一夕之间又成了抢手货——柔软、光滑,写起家信来看着舒服,最重要的是还可回收利用,变成了钞票也是最大面值的——青丘的冷血狐狸难得在这时表现了些许亲情,竟然会考虑到那些浪子狐狸可能穷得连旅费都得当掉裤子的情况。 场地也不是问题,既然是妖怪运动会,组委会自然不会白痴到开办什么400米跑100米跨栏——妖界随便拈一只小妖上场,哪怕是只有一只脚的,刘翔姚明算什么,飞毛腿刘易斯都得靠边站! 青丘山占地广大,林深水急,要腾云驾雾确是个好地方。这几日无人山陌上已划出了几块地,青雨悄悄打听了,原来是要建几间破山庙充当“女鬼诱书生”项目的赛场,当下把一干狐狸精激动得跟什么似的! 另外据可靠消息来源透露,附近几座山头最先知道运动会消息的几个妖族联合上书,强烈要求加办个吃人项目。签名书中振振有词:人类不是连游泳都搞个蝶式花样式鸳鸯戏水式若干吗?咱们也来比个艺术式、无痛式、从头到脚或从脚啃式等等等等,瞧,多有发展潜力的一个项目?不开展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对此,组委会地府代表林仲殊(人类,男,年龄不详)面色铁青地表示会向上级呈报慎重考虑。不过在旅店负责清扫工作几十年的店小二(舐垢怪,日本籍,为何在中土打工原因不详)诅咒发誓说,他亲眼看见代表们走后,那林仲殊挟着签名信上了一趟十五分钟的厕所,回来后已是两手空空。 拉回正题,主办方的问题也不是没有的,并且十分严峻,表现之一就是与现代化严重脱轨!组委会对此的解决方案是成立一个狐狸的人间考察团,带团的最佳人选自然是老狐狸五叔了。 这日,林仲殊上五叔的速成学堂视察,一进门口举目望去,满满当当的教室里三分之一的学生衣物齐整人模人样,三分之一细口尖牙浑身毛茸茸,剩下那些上身马褂下身套条开裆裤——没办法,九条尾巴实在是没地方塞了。 眼角觑到后排一个熟悉身影,他下意识走过去,“可以坐这吧?” 女孩子明显一僵,片刻才慌慌张张地小鸡啄米,“可、可以呀。” 林仲殊默然,长相阴沉并不是他的错,个性阴沉更不是了——有谁能谴责一个三岁起就在不良叔伯的逼迫下练鬼画符的大好青年行使他阴沉的权利呢? 看着这只永远露个头顶给他的胆小狐狸,莫名的悲愤便涌上心头:如果是被原来那个声名远扬的千年狐狸精毁了他的前途,他也只能摸摸鼻子自认倒霉;偏生传说中的祸害变成了如今这副胆小如鼠的模样,真是叫人……不甘呀! “骨的拜!莎哟那啦!来,大声跟我读!”台上的老狐狸声嘶力竭地喊。 台下的小狐狸乖乖地跟着合唱,便有胡六怯怯地举起了手,“先生,学生有问题,为什么两个词都是相同的意思?见到黄头发的要讲骨的拜,黑头发的就要讲莎哟那啦呢?” “我不是解释过几十遍了吗?”五叔气得山羊胡子乱翘,“骨的拜是英文,莎哟那啦是日文!若不是时间紧迫,谁会给你们这些蠢才上外语!又不是想得高血压!还有那些还长着毛的家伙,限你们一个星期内把尾巴给解决掉!到时若让外宾笑话我们青丘族尚未开化的话,我直接操菜刀砍!” 多数学生都不由缩了缩脖子,只有前排一只狐狸得意洋洋地站了起来,“先生,学生找到捷径了!古书上不是说戴上人头骨对月三拜,头骨不掉便可化人形吗?学生出山找了三日,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头骨——您看。”他将头骨往头上一套,转眼间容貌果然发生了变化。 满室霎时鸦雀无声,老狐狸冷冷问道:“你变身后有去照照镜子吗?” “没有,学生一心想给您报喜……” “喜你个鬼头!”五叔一脚踹下他头上的森森白骨,“你捡的是猩猩骨头!现代人早就在火葬场一把火烧掉了,会留下个头骨给你戴!” 青雨“扑哧”一声,忙又掩嘴偷眼瞟身边男子,后者却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可怕可怕,纵使知道他虽为人类却对妖异世界习以为常,虽为道士却是面恶心善,她仍是悚然于这人老成持重的功力。五叔说过,越是深沉的人越是可怕,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她认定林仲殊就属于这型! 可在恐惧之余,又对这人多了份好奇。 忍不住再偷瞟一眼,他的眉线细长,下颌曲线柔和,若不是总阴着脸,活脱脱就是她心目中美书生的范版。只是他竟会低眉顺目地跪坐在席上挨她爹娘的训,真不是普通的出人意表啊,这人,在家中应是老幺吧? 蓦地林仲殊转过脸来,与她结结实实地来了个四目相对。青雨霎时便成了被蛇盯住的青蛙,汗毛直竖却不敢移开目光。 “青雨,”眼见那双盈盈狐眼又要变得泪光莹莹,他平声问道:“你五叔是姓胡吧?” “没、没错,他最喜欢别人叫他胡博士……” 难怪会觉得这幅授课的景象很熟。 他不再言语,放过了胆小狐。 青雨垂头,紧握在膝上的手张了又合,深深觉得自己真是没用,枉她的志向是如祖孙奶奶那般颠倒众生呢。 她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开口:“你、你们可是要找五叔带考察团?可、可他要走了,谁来给我们上、上课呢?” 林仲殊挑眉看了她一眼,似是意外她竟会主动搭话,不过瞧见她抖得快要散了的薄肩,他识趣地移开目光。 “倒也不一定非他不可,地府也有人手在人间,我今日来正是为此事找你。” “找、找我?” 林仲殊递给她一张纸,“这是介绍信,你只需在上面签个名,你以前的同事知道是你的族人,定会照料考察团。” “我有同事在人间?”青雨吃了一惊,“是哪个族的?与青丘族有来往吗?” “她是人,同你一样也曾借尸还魂,现在她已嫁作人妇,分入编外人员了。” “原来……地府的人也可以成家啊。”青雨呆了半晌,喃喃。 他……日后也会娶妻生子吗?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想到先前曾真心实意地将这人视为她的夫婿,一丝奇怪的感觉泛上心头。 搞定!瞧着青雨在纸上签了名,林仲殊掏出记事簿在“问题一”上划了条线。比预计中要轻松呢,原本还烦恼着怎样才能在不吓哭这女人的情况下说上三句话,瞧来她也不是全然胆小嘛,为何会如此怕他? 只是问题二…… 他瞧了这几个字半晌,饶是已被不良叔伯及学长操习惯了,仍是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低吟一声,他无力地将额面抵在桌上。 “你、你怎么啦?”青雨吓了一跳,对着他慵懒的身姿下意识地咽了一口。 别跟我说话…… 他贴着冰凉的桌面闭上了眼,自暴自弃地想象自己其实是在大学的讲堂,午后的阳光暖人,教授的声音如同念经,他一面与瞌睡虫作战一面竭力想听清教授的话语,今日的课堂作业是第一百四十三页……问题二。 真他妈的问题二! 是的,问题二受到了组委会相当程度的重视,但此事却是小三子一个人引出来的。 年轻人好说话,相处了几日,青雨与红绡就知了小三子其实就是那个不幸犯花柳病翘了的天三,她们两人自然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天狗一族与茅山道士早有交往,小三子算是族中喜爱混迹人间的异类,目前正对林仲殊在英国攻读博士的师姐异地单恋未果中,因了种种原因,他才甘愿扮做林仲殊的小厮前来公干顺便搅了这郎不情妹不愿的婚事。 众所周知,中土的天狗早已式微,常被人与日本的鸦天狗混为一谈,最近正式成为“安倍晴明命”的红绡不过随口取笑了一句,不巧小三子初次涉足人间时正是日本侵华时期,仇日情结无比严重,怒吼了一句“谁像那些日本鬼子了!”便屁颠屁颠地去向组委会抗议呼吁“保护民族文化!”了。 若是林仲殊在,怎会由他多惹一事?小三子也知这点,竟跳过他直接向最高层抗议。结果是——组委会特地调员前往边远地区的深山老林通知那些不知是死是活的老妖怪,林仲殊很不幸地成为特派员,难怪他要向白日梦里逃避现实了。 “原来如此,果然很可怜!” 族长夫妻一致地点头赞同(他们也是速成班的学生),趴在课桌上有一搭没一搭诉苦的林仲殊立时住了口,神色僵硬地直起身来—— 就算他这个地府要员做得极不情愿,却也不想丢脸到被人发现他向一个小女生诉苦。 “爹,娘!”原本听得入神的青雨神色慌张,“做什么偷听人家说话!”莫不要给他们听到了小三子的真实身份才好。 一身花哨的青家主母掩嘴一笑,“哟,都已经是‘人家’了!” 错解了女儿慌张的神色,她心下有了计较,“喂,姓林的,你要去发帖可得顺道把我家雨儿给带上!” “为什么?”青雨与林仲殊一致脱口而出,两人对望一眼,一个神速移开视线,一个满目恼怒。 “为什么?就凭你假扮姑爷欺骗我们的感情,奴家的感情可是很脆弱的,是不,老爷?”娇声转向丈夫。 “是啊是啊。”青老爷听得雾煞煞,不过爱妻说的话附和了准没错。 感……感情脆弱? 青雨的嘴角抽了下,含泪将自家老妈拉过一旁,“娘,其实我是从垃圾桶里捡的对不对?” “说什么傻话!”青家主母嗤声,不过触及那张毫无姿色可言的青白小脸时,也不由迟疑了一下:莫非……那年她在后山垃圾场里与第二零七号情夫幽会的时候…… “果然!”睨到她的迟疑,青雨大叫一声,低头抹起并不存在的泪水来,“呜呜呜,我就说了,你明明知道我怕那人怕得要死,竟然还让我同他一道?!你果然不是我亲娘……” “切!”青家主母摇头甩去二零七号情夫乏善可陈的丑脸,“你这小妮子分明是看上人家了,我问你,在他身边你是不是觉得脸红心跳,手心出汗?” “是……是……” “那不就得了?娘是在给你制造机会,这小子还不错,做你猎艳名单的头一号不冤了。” 是脸“白”心跳,怕得出“冷”汗啦! 青雨眼睁睁地看着只会听半截话的娘亲飘然而去,怎么都不敢转身面对林仲殊。 “我、我……” “我知道,不怪你。”他面色铁青,若今日在这瘦小身形内的是昔日害他落至此的狐媚女人,他定要把全身的符纸都塞进她嘴里,爆死她!可眼下—— 他默默地递过一叠纸巾,“别哭了。” “呜呜呜……” “再哭就打嗝了。” “呜呜呜……咯!”还真给他打了个嗝,仍是再接再厉哭下去。 “……”他面色阴了几分,冷冷道:“眼线都哭掉了。” “哪里?”青白小脸立时抬起来,掏出随身小镜一照,马上尖叫一声,神速抢过面纸,仿佛忘了给她面纸的正是她口中“怕得要死”的男人。 狐狸精就是狐狸精…… 林仲殊瞥了眼手上被她的长指甲划出的红痕,扯了下唇。照这样下去,这只胆小狐很快就能赶超她的前身,自然也少不了她家祖传的“哦呵呵呵”笑声吧? 他生生打个冷颤,摇摇头,“你收拾一下,明日我们就下山到人间搭火车。” “火……火车?”刚抽出粉饼的小手一顿,瞟见他向那粉色小盒投来的厌恶目光,她怯怯地又收了回去,“可小三子不是说过,地府打通了连接各界的快速通道吗?”还有个据说很炫的名字,叫什么……虫洞? “那是要收取高额使用费的,我是个穷学生。”林仲殊头也不抬地在记事簿上画下行事路线。 “钱……我家有很多呀?” 是啦是啦,叶子变的钱! 他懒得同她废话,“我阿母家训之二,宁愿饿死,也不能花六角钱买五角的馒头。” “呃?”青白小脸听得一愣一愣,他唇一勾,突然觉得胆小狐其实也长得挺可爱的。 胡博士妖怪课堂之二 垢舐鬼—— 住在像腐朽的房子和打扫不到的浴池的一些地方,偷偷地用长舌头舐吃着人的污垢的妖怪。无害。在文献里有所描绘。(旅店的店小二就是啦) 吴中有一书生,皓首,称胡博士,教授诸生。忽复不见。九月初九日,士人相与登山游观,闻讲书生,命仆寻之。见空冢中,群狐罗列,见人即走。老狐独不去,乃是皓首书生。 ——《搜神记卷十八·胡博士》 大意就是吴国有个白头发的补习班先生突然有一天人间蒸发了,弄得学生家长群情激奋要退学费,不过当然是不可能的啦!后来重阳节时一堆亚健康的穷酸去拥抱大自然,听到山上竟然有人在讲课,当下那个激动呀(x的,我都摆着x考倒数xx天的牌子在题海里奋斗三天三夜了,到了这里竟还要听你这念经,还要不要人活啊!),谁知找到的是一群在空坟墓上课的狐狸。两方人马一见之下就如老鼠与女人狭路相逢——尖叫一声都跑光了,只剩下白发的狐狸老师在那里奸笑:hohoho,今天又白赚了一笔! 4 第二日他们便到人间搭火车。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妖界与人界的联系渐渐减少,终于导致后来出台的“人间通行发则”:成年的妖魔要到人间游历都得申请三界(神界、仙界及地府)共同签发的许可证,主要申请资格为能基本遵循人间法则。 这一规定与其说是保护人类,还不如说是保护妖怪。 想想看,人类是多么可怕的生物,若被人撞见了你拖着条尾巴蹲在公园里咯吱咯吱地啃某人的大腿,第二天的报纸头条立马便是“可怕!变态毁尸狂魔惊现公园!”或是“不明猛兽流窜市区?动物保护者与警察展开抢时赛!” 运气好一些的能只落个残废便逃过追捕,运气背的还是乖乖往解剖台上躺吧!连锁反应便是某天哪国哪国的xxoo型弹不由分说地就炸平了某座山头,可怜那座山的妖怪还没弄明白是哪个不肖子孙在外头惹了事,便集体去了地府报到。 有林仲殊这个地府公务员在,青雨的通行证自然不是问题。他买的是软卧票,提着简便行李寻到了铺位,其中一个竟已被人占了。 瞧见睡在软垫上那个老汉风尘仆仆的面容,林仲殊默默将背包往另一张铺位上一放,回头对青雨道:“你先在这坐着,我去找找有没有多余的铺位。” “我一个人?”青雨紧张兮兮地绞着手指,“只、只有一张床吗?没关系的,我、我晚上可以变回真身啊,不占地方的……”嗄?他闻言睇她,半晌才确定她眼中只有满满的不安而非其他。 看来这只胆小狐真是被陌生的环境给吓住了,竟愿意做出牺牲与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共挤一个炕头……虽然他觉得自己被吃掉的可能性比较大。 瞧她一脸生怕他会突然消失不见的样子,他叹了口气,“算了,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 “又要吃?上车前不是才吃过了吗?” “……”林仲殊不想向她解释,手上她的齿印还清晰可见,他怎么敢让这只狐狸的胃有机会空置?他们周围可是满满一火车的人哪! 来到前头餐室,好不容易说服青雨乖乖坐在椅上等待,他抽空去问了乘务员,确定了还有多余的票。 端着餐盘回去,竟然发现青雨对面坐了一个男子,两人还相谈甚欢的样子。 “你没听说过我们学校?怎么可能!有机会我一定要领你参观一下,告诉你,我在x大可是风云人物……” 那青年的嗓门大得连他都听得到,胆小狐不知到底明不明白,只是傻傻地笑。 人间已是入冬,纵使青雨说她不怕冷,他仍是逼她同旁人一样穿上了绒衣,如今白中泛青的小脸裹在雪白的连襟帽上,柔眉细眼,琼眉小嘴,乍一看还真有那么一点姿色。 林仲殊望着她又露出了细密的小齿,狐族特有的长眼柔柔地弯起—— 滋啦! 瞬间,他眼前竟也闪了一下。 差点忘了,这胆小的女人怎么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狐狸精,无意之间也会放出一点媚力的。 眼看那青年夹着烟头的手顿了一下,蠢蠢欲动地似乎就要掏出手机问号码了,他走上前,“不好意思,她是我妹妹,你找她有事?” “妹妹?”青年的目光在他阴郁的眉间停住,畏缩了一下,“没……没事。” 还算上道。 林仲殊将餐盘往桌上一放,就在落荒而逃的青年原先的位子上坐下,眼角睨见对面的女人早收了笑颜,又只露了个头顶给他看。 对陌生人还会笑一下,在他面前却畏怯得要死,难道他这张脸真有那么阴沉吗?他小小地悲哀了一下,心里第一千零一次咒起家中那群变态叔伯。 吃完东西回到车厢,他的铺位上已没了人,想是下了车。林仲默然立了一会,方才那老汗疲累的脸总是让他想起大学时风尘仆仆赶来探望的同学父亲。 纵使在异界待的时间恐怕比人间还要长,他却没忘了现实世界充满了多少的辛劳与无奈。连妖怪都恐惧的人类世界,恐怕就是建立在这无数人的庸碌与茫然之上的吧?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怯怯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林仲殊看了青雨一眼,“长白山。” 长白山其实有两层。 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和条件下,无意间越过某棵古树,周围的景色看起来虽然还是没两样,稍有灵力的人却已察觉到气流整个都变了。 林仲殊领着青雨在皑皑白雪中缓步而行,看似很有目标,实则是漫无边际。 这项差事让他倍感无力的原因便是,你很可能在深山老林里转悠了半天,却连半个古老妖族都碰不到——谁知道那些老怪物都到哪串门去了呢? 不过他们的运气非常好,好到他都要冒冷汗了——一跨进异界,妖气罗盘上的指针就转了一圈,电子格上的数字直接跳到了满额。 不是吧,一出门就碰上这么大只的家伙,到底是谁在玩他? 仪器既然失效,他只好带着青雨往妖气浓重的地方钻,反正正面相遇是躲不掉了的。 狐狸的眼尖,青雨老远就觑见了雪地上的一个黑点,“啊,那里躺着一个人!” “……”他很确定那绝对不是“人”! 缓下脚步,一瞬间他很想掉头就走——开玩笑,他还想留着小命写毕业论文呢! 待到看清了那“人”的样子,他才松了口气。 那是一个长发凌散的女人,穿着不知哪个朝代的长袍,此刻正摆出一副右手遮目的僵硬姿势仰躺在雪地上,仿佛不堪刺目亮光的样子。 据林仲殊所知,这只妖怪并无害,不过仍是纳闷她怎么跑到这来了? 青雨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具身躯,回头问他:“怎么没反应,她死了吗?” “现在还没天黑,她自然动不了。”望望天边西斜的日光,他将背包往树下一放,“先坐下等一会吧。” 图个轻便,他没有穿太多御寒衣物,现下静下来只觉寒意沁人,林仲殊从背包里翻出御火的符纸塞在风衣内袋,方觉好受了些。瞟了一眼青雨,只着一件绒衣的她蹲在那具尸体旁边,神色专注地等待,小脸上一丝寒意都无——这就是妖怪与人类的区别啊。 天边最后一道日晖消失在群山之中时,那女人猛然一震,吐吐长长一口气,右手托着脸坐了起来。见了他们,她竟也不觉诧异,左目盈盈水光一转,开口便是:“你们,看见一个背着箭的男子了吗?” 林仲殊与青雨对望一眼,后者摇摇头,好奇的目光仍流连在女人身上。 “唉!”女人长声一叹,“又给他逃了。” 神色竟是无比的惆怅。 “姐姐,”青雨忍不住开口,“你是女鬼吗?” “女鬼?”女人侧头想了下,“算是吧。” “那太好了!姐姐这么漂亮,参加女鬼诱书生比赛肯定夺魁!”羡慕的眼在女子颇有温婉古风的半边脸上打转,她也好想参加哦,只恨自己是只狐狸,呜呜。 “女鬼诱书生?那是什么?” “是这样的……”天生对帅哥美女有好感的小丫头叽里咕噜地把来龙去脉都解释了一通。 “原来如此,”女子微微一笑,“阎王就是爱瞎闹腾,本来该给他捧个场的,不过我还要寻人,就不去了。” 4 “寻人?”青雨闻言有些失望。 “唉……昨日我好不容易察到了他的踪迹,苦苦追寻了一夜,偏生天又亮了……说来话长,”女人扫了眼抱手靠在树上不发一言的林仲殊,“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不妨去喝杯花茶慢慢聊,我也有很久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组合了。” 道士与狐狸精?真是让人好奇的组合。 “……”青雨不确定地望了林仲殊一眼,后者移开锁在女人身上的锐利视线,不声不响地拎起脚边背包。 女鬼的住所是半边山壁上的一个崖洞,桌椅齐全,只是稍嫌简陋,似乎也是刚布置不久。最引人注目的是长在壁角的一株黄花,极像是被人随随便便挖个洞插进去了。不过在这冰天雪地里却是精神奕奕,一层一层的绿叶托着硕大的黄色花瓣,煞是奇特。 女鬼的左袍在桌上一拂,上面立时便多了三盏冒着异香的热茶。两人自是不会对这幅景象动一下眉,倒是青雨比较好奇另一件事,“姐姐,你为什么一直掩着右脸呢?” 女鬼一愣,“对哦,我都忘了。” “咔嚓”一声,她的右手竟齐腕断了下来,手掌的五支手指仍似吸盘一样紧紧巴在右面上,她却已若无其事地伸展右臂,“嗤”地轻响又滑出了新的手掌。 青雨看得目瞪口呆,脸上吊着一只手掌的女鬼巧笑倩兮地两手端起茶,“这叫义肢,人类有时还是蛮聪明的,这几年我总算能用两只手做事了。对了,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青雨,姐姐又是如何称呼……” “哈哈哈!” 蓦地一道女声响起,竟是墙角那株黄花发出的,两边叶子还弯了个奇特的弧度,就似人类捧腹大笑的样子,“她……她叫丑女!” “闪嘴!”女鬼一怒,手上热茶泼了过去,“你的名字又好到哪去了?五十步笑百步!”转过头时又已是一副温婉可亲的姿容,“别听那厮胡说,我叫女丑。” 青雨冷汗直流,忽然有些明白林仲殊为何从方才到现在都摆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臭脸了。她……她莫不是惹上了什么千年大妖怪? 墙角那株黄花咳了一声,喷出几根茶梗,仍在那里窃窃地笑。 女丑只当没听见,“我们方才说到哪去了?是了,我在寻人……那人也算是我的恩人,只因我生前被人所害,累我白日不能动弹,右手更是不得自由,所以我立下重誓,若有人能杀了我的仇人,我便以身相许。等了几百年,终于听说那人用箭射死了我的仇人……” “所以姐姐找他来了?这人很难找到吗?” “不难找……”女丑眼中泪光盈盈,连青雨看了也不由心生怜惜,“只是当时他已娶妻,我怎能做坏人姻缘之事?也只好暗中默默祝福,没想到不多久,又传来那人的妻子背叛他的消息,我知是我报恩的时候了。可叹他是个至情之人,对那卑鄙逃妻念念不忘,一直对我避而不见……” “好感人哦。” 青雨平素最爱假哭,此时却真的哭得淅沥哗啦。一手抓过纸巾(也没注意纸巾是谁递过来的),一边抽着鼻子道:“女丑姐姐你放心,我看过的小言最多了,这种情节绝对是那人最后幡然醒悟,与你有情人终成眷属,呜……” “真的吗?”女丑也是珠泪涟涟,两个女人抱头痛哭。 “够了吧?” 蓦地冷冷的声音插进来,却是一旁看得面色铁青的林仲殊,“那个男人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你这叫强迫中奖,根本就没考虑到对方的感受!” 他怎会不理解呢?他也是被逼迫的一员呀,小时候是家里的叔伯,现在是不良阎王,全然罔顾他只想做个正常人的心愿! “你怎么能这么说!”青雨忘形怒喝,一触及他的瞪视,立时又化成畏缩的胆小狐,只是长目仍在睫毛下偷偷地瞪他。 “我说的是实话。”林仲殊冷冷道,“天色不早,我们该告辞了。青雨,走!”挎上背包就走出崖洞。 青雨歉然望了女丑一眼,虽是不忿却也不敢不跟上去,蓦地背后响起阴森森的女音:“走?你以为说了这种话就能一走了之吗?” 林仲殊下意识急闪,却仍是慢了一步,也不知是混着什么的阴风罩上脑后,眼前顿时昏眩一片。 “林……林……”青雨吓得手足无措,转脸惊慌望向身后那女鬼,“女、女丑姐姐……” “哼,让你在外头躺一夜,冻死你!青雨,别理他,你今晚就宿在我这!” 果然是小心眼的女人! 他咬牙,勉力甩头换得一时清醒,脚步浮晃地撑出山洞。他就是冻死也决不在这种恶毒女人的窝里倒下! “林——” 青雨下意识跨出几步,又被女丑唤住了:“青雨!我可是先说好了,你若敢扶他回来,我连你也不收留!” 青白小脸为难地看了看女丑,又望望已步出山洞的浮晃身影,终是低下了头,“女丑姐姐,对不起!” “青雨!”恨恨地跺跺脚,“唉,真的走啦?” 眼前一阵阵黑浪的林仲殊忽然感到一双小手怯怯地扶上他的肩,神志立时一清。 “你做什么?”他讶道,“那女人不会害你的——回去!” “我也想呀!”呜呜,谁愿与这讨厌男人待在满目漆黑的山林里了?偏偏脚又不听使唤—— “……”扶住他的小手传来抽筋似的颤抖,他明白这胆小狐说的是实话,却已没力气与她探究了。 “算了……反正都这样了,”高瘦的身形又是一晃,他勉强开口,“我们来的路上有一个树洞,先到那儿去……” “哪里?”青雨急得快要哭了出来,只觉手上越来越重,迫不得已只得用肩顶着林仲殊温热的身躯,一步一步地挪向黑暗。 林仲殊以为自己还是在勉力走着的,实际上半个身体都已挂在青雨身上了,鼻间飘悠着淡淡的香味,他晕晕沉沉的脑袋里竟还闪过一个意识:这只胆小狐还是蛮干净的嘛…… 好不容易听到一声欢呼:“是这里了!” 他感到身下触到湿冷的地面,焦急的女声一直在唠叨:“怎么办,火又生不起,我不懂取暖的法术呀……呜,怎么会这么冰?” 他很想开口告诉她他怀中有御火符,即使是手足冰冷也死不了的,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残余的意识察到面上覆上毛茸茸的物体。 不会吧? 坠入黑暗之前最后的念头便是:下火车前他到底有没有塞饱胆小狐? 他可不想明日醒来发现身体哪个部位只剩下骨头了呀…… 她怎么这么命苦呀…… 青雨哀怨地舐舐爪子,九条毛茸茸的长尾再将两人的身躯裹紧了一些。原本以为纵使是与惧怕的男人同行,但对方好歹是看起来很牛的道士,至少没有安全之虞吧,可现在呢? 该保护别人的人倒先被放倒了,果真是不可靠的人类! 若是平时,她断断不敢对他不敬,可眼下怒从心生,一条狐尾忍不住啪地甩在他脸上,“活该!谁叫你多嘴!” 骂完之后仍是下意识探看一下他的脸,还好还好,没把他打醒…… 他睡得深沉,眉宇开散不见平日的阴沉,无端就年轻了几岁,细看之下,这男人眉线比普通男子来得要细,下颌曲线又柔和,再加上一头剪得中规中矩的短发,实在很像一个安分守己的家中老幺呀。她初时觉得他阴沉吓人,待看过他对他爹娘恭恭敬敬的模样后,渐渐也产生了乖乖幺子的印象,偏生——对女丑姐姐说话那么硬!还拗脾气逞强,瞧瞧落个什么下场吧! 她忿忿地轻捶几下爪子,忽然想起初相识时他也是这般直言直语地训她不该勾引男人,似是对女人很不屑的样子。 她堂堂一介狐狸精,从来就没有人训过她这些怪话,吓得她落荒而逃,莫名其妙地便拉了个怕他的毛病。 胡思乱想了一会,青雨觉得有些倦了,不觉将头枕在林仲殊肩上,鼻间他的气息让她莫名想起了厨房胡大拿手的全烤雏鸡以及香酥乳鸽……不由又将脸伸进他颈间几分,慢慢睡去了。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尖尖狐耳动了动。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谁呀?青雨抬起小脸,揉揉惺忪的睡眼,望着头上纠结的树根呆了半晌才忆起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那诵吟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她摸了摸身侧男人的胸口,好加在,是温热的。 犹豫了一下,还是钻出了树洞。一出洞外,早已习惯黑暗的双眼不由大睁:好……好美! 只见群山之巅一轮银月静静伫立,映得绵延无际的白雪熠熠生辉,任谁一望之下都会骤然屏息。 “……此事古难全……”夜风中那声音幽幽飘了过来,青雨循声寻去,不觉走进了密林深处。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最后一句吟完,伴随着一声悠然长叹,似乎是在她……头顶上? 青雨抬头研究了头上深黑交错的树桠半晌,弯腰捏了一块雪团,试探地使劲朝上一掷—— “哎哟!”面前陡然雪花四溅,她骇了一下,反射地惊叫出声。 “嘘!嘘!” 一颗头从那雪坑中冒了出来,食指竖在嘴前连连嘘声,挤眉弄眼的表情甚是趣怪,“好姑娘,别叫,别叫!” 青雨听话地捂住嘴巴,长眼眨呀眨好奇地看着那人奋力看爬起来,拍掉身上雪花。 “你是……人?”她还以为又是哪个妖怪半夜吟诗,本想看看能不能求助呢,眼下却一丝妖气都察觉不出。 “如假包换!”那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灿亮的白牙。 人怎么会在这里?她心下疑惑,有些担心地回头望了望来路。 “在担心那小子吗?安啦,他没事的。”那人一身劲装打扮,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突然又凑过脸来,“你们与那女鬼的谈话我都听见了,我问你,这什么‘妖舞大会’有没有射羿比赛?奖品是什么?” “我……我不知道耶。”青雨挠挠头,射羿?好耳熟呀…… “不过,这么平常的项目,应该没有吧?” “哦。”那人失望了一下,本想如若夺魁也许能向玉帝提个请求的…… 那人抬首望向圆月,叹了一声:“此事古难全呀——” “好熟的诗,这是大叔你写的吗?” “我一介莽夫,怎能写出这样好的诗!”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只是今夜月明如水,不禁借用一下思念远方妻子罢了。”妻子?青雨长眸一张,“大叔你不会就是女丑姐姐要找的人吧?” “嘘嘘!” 那人又是连连嘘声,还担心地望望脑后,似是害怕某人会突然出现。眼角觑见青雨一脸不赞同的表情,他叹道:“小妹妹,事情并非如你所想,我也是有苦难言呀!” 忍不住偷偷掬了把男儿泪,他躲那女丑躲了许久,今日偷听得与这小女孩同来的男子为他辩护,差点就要痛哭出声。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个同病相怜的人理解他的心情了! “我知世人都骂我妻子贪心,其实她是冤枉了呀……那女丑的仇人残暴无比,涂炭众生,我为民除了害,玉帝赐我成仙的灵药。只怪我疑心太重,骗妻子说那是我买来除老鼠的……那晚我们不巧口角,我一怒之下摔门而出,我那妻子也是性子太急,竟冲动地吞了那药欲自绝……唉,导致如今人仙殊途呀!” 好熟悉的桥段呀…… 青雨的细眉打了个褶,“既然如此,为何不向女丑姐姐解释清楚,累她苦苦追寻?” “这等乌龙家丑教我怎能说出口……” 话音未落,林间便传来了一阵幽怨女声:“原来如此……” 赫!男人颈上汗毛齐竖,糟糕,自怜自叹得太投入了,连避之唯恐不及的女人接近了都没发现! “你、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他连连后退,一溜烟就闪没影了。 “女丑姐姐……”青雨鼻子发酸地看着一脸黯然的长发女鬼,“你的仇人,该不会是……” “没错,便是那十个金乌,我生前被它们活活烤死。后羿虽然是人类,却神勇地射死了九个,只是……”女丑的声音哽咽了,只是她苦苦追寻了这么多年,也不过是人家伉俪情深中的一块绊脚石! “你总算醒悟了呀?” 蓦地另一人冷冷的哼声响起,青雨又急又喜,喜的是林仲殊总算醒了,急的是他又要不学教训地泼冷水。女丑却没有发怒,举袖擦了擦左目的泪水——右眼被巴在脸上的断掌盖住了,流不出泪来—— “你竟然现在就醒了,还不错嘛。”亏她一时良心不安,趁天未亮时寻来,竟听见了令人心碎的实情! “女丑姐姐……”青雨见她如此反常的平静,倒又暗暗骂起林仲殊来。 “我没事,”女丑一笑,“走吧,我请你们喝完剩下的茶。” 林仲殊难得没有再硬气,拉过青雨的手尾随她后头。 青雨心一跳,手臂缩了缩,终是没胆子挣脱开来。好奇怪,他做什么牵她的手…… 牵就牵了,却是一点温柔也无,反而是隐隐怒气从炽热手心上传来。 回到女丑的崖洞,她又如前变出热茶来,墙角的黄花歪在一边,像是在托头打盹。 “你们举办妖舞大会,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女丑对待林仲殊和颜悦色了几分。 “只要你遇上你那些老朋友时顺便通知一下此事……”忽然想起一事,他顿了一下,“还有,青丘山没有平地,可能还得另辟一处方圆千里的平地赛场,我想你应该能帮得上忙。”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女丑漫不经心道,从袖中掏出一物,“我记得青丘山离海不远吧?将这个扔进海里就是了。” “这是什么?”青雨好奇地凑前细瞧那不足半个手掌的八脚怪东西。 “大蟹。” “大——” 明明很小好不好? “到时你自然会明白,”女丑抿嘴一笑,“青雨,我们一见如故,这个就送你做纪念吧。”她又往她手里塞了样像是植物种子的东西。 墙角的黄花突然弹了起来,怒声道: “丑女!那明明是我的东西,你又拿它来做人情了!” 原本不知是何物的林仲殊闻言脸色一变,“不行,你不能给她这个!” 女丑谁都不理,兀自笑吟吟地看着青雨,后者困惑地抬起头,“纪念?女丑姐姐你不来参加比赛吗?”明明她都用不着找后羿了。 “不去了,”女丑半边脸闪闪发亮,“经过此事,我心里豁然开朗,那人果然是我心目中的深情男子,我决定要与他的妻子公平竞争!” “你——”林仲殊拍案而起,怒瞪了她半晌,忽又无力垂下肩去。算了,他知道女人是种冥顽不化的生物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他心灰意冷地懒懒转身,“青雨,我们走。” 青雨依依不舍地与女丑挥手作别,急急跟上林仲殊的大步,不料他却突然停住,害她一头就撞了下去。 “我差点忘了一事!”他阴沉回身,“我说你,这么多年的妖怪是白当的吗?半夜三更与陌生男人搭话,对方若是心怀恶意的老怪物,你早就尸骨无存了!” “做什么这样骂人家?”她缩头揉着撞疼的鼻子,呜,不会更扁了吧? 他平素虽是阴着脸,对她这么凶倒是头一趟,不过听起来…… “你……是在担心我吗?”鼓起勇气小心求证。 “……”他能不担心吗?上次阴差阳错电死她已经害他把这辈子赔给阎王了,再出什么差错岂不是连下辈子都得贴进去? 得不到回复的无辜狐眼渐渐浮起泪光。 又、又来—— 林仲殊呻吟一声,恨不得那日被电死的是他。 “呜、呜……”这回连小嘴都扁起来了。 “啧——”他绝望地抱头,投降!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说起来这回我该感谢你。” 哦哦? 他不自在地清清喉咙,目光游移,“我承认,当初被迫带你下山时,我确实认为是多了个麻烦……” 搞什么!刚有放晴迹象的小脸眼看就要大雨倾盆—— “不过,”俊脸浮起可疑的暗红,他微微一笑,“现在我觉得幸好是带了你在身边。” 青雨的小嘴张成了o形,眼中泪光收放自如地神速蒸发。 下红雨了下红雨了!阴沉男也会不好意思?也会笑得这么正常? 似是被她的表情取悦了,他竟又一扯唇,“走吧。” 走了几步,突又回头拉起仍在发怔的女人,暖暖大掌包住柔柔小手。 怎么办怎么办?他竟会有了保护小鸡的母鸡的心情,不,是领着小狐狸的母狐狸,真的是很奇怪的感觉啊—— “嘀嘀嘀!”背包里突然传出奇怪的声音,林仲殊摸出手机一看,“呵呵呵……”低低的阴笑便从喉间逸了出来。 青雨被这一阵诡异的笑声弄得直发毛。怎么回事?刚觉得这人亲切了一些,怎么一转眼阴沉指数又上飚了?都直指阴气森森的背后灵了? “我太高兴了,”林仲殊转过身来,那一脸阴笑会令任何一个有正义感的阿sir以最快速度抽出家伙来,“小三子抽签抽中了去日本发帖,正哭着要与我交换呢,哼哼哼,看他下次还敢不敢挑起是非!” “你拒绝了?”青雨小心翼翼地求证。 看样子99.9%是了—— “不,我们成交了——就让他在深山里慢慢打转吧,哈哈!”心情真不是普通的爽啊! 忽地想起一事,笑声顿了顿,“你晕机吗?” “不知道……应该不会吧?”她平素都在青丘山的树上跳来跳去的。 “那太好了,反正你也一回生两回熟了。” 什、什么意思?难不成—— “我晕机。”要不怎么会宁愿坐几天几夜的火车?“所以,下飞机时就有劳你多加‘担当’了。”大掌很哥们地拍拍她的肩,那力道让青雨忆起昨夜压在她肩上的沉重身躯。 啊啊啊——她不要啊! 胡博士妖怪课堂之三—— 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杀之。以右手鄣其面。十日居上,女丑居山之上。 ——《山海经·海外西经卷七》 (译文:有一具女丑的尸体,她生前是被十个太阳的热气烤死的。死时用右手遮住她的脸。十个太阳高高挂在天上,女丑的尸体横卧在山顶上。) 海内有两人,名曰女丑。女丑有大蟹。 ——《山海经·大荒东经卷十四》 (译文:海内有两个神人,其中的一个名叫女丑。女丑有一只听使唤的大螃蟹。注:大蟹是传说中一种方圆有一千里大小的螃蟹。) 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瑶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 ——《山海经·中山经卷五》 (译文:天帝的女儿就死在这座山,她的名字叫女尸,死后化成了瑶草,叶子都是一层一层的,花儿是黄色的,果实与菟丝子的果实相似,女子服用了就能使她漂亮而讨人喜爱。) 5 几日后,东京成田机场—— “呕呕呕!” 一阵令人闻之反胃的呕吐声在角落响起,过往的人一脸避之不及地纷纷绕道。角落伫立的男子脸臭得就像别人欠了他二百五十万,面对着墙壁平声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晕机的。” “呕呕——”趴在垃圾桶上吐得天昏地暗的女子好不容易得到喘息的空暇,有气无力地回答他:“人……人家是说‘应该’不晕……”她又没坐过飞机,怎么知道竟然这么高?! “呕!”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林仲殊闻声不由有些担心地回头探她,那股酸气却令他的胃也起了一阵翻腾。 快速转回脸,他痛苦地按住腹部。搞什么?本应该吐的是他好不好?就是因为知道自己这个毛病,他早早吞了晕机药,将自己的一份餐点让给青雨命令她一定要塞下去,便赶紧睡了。 唉,早知如此,他应该连她那份都抢过来的,大不了再给她咬一口就是了,唉! “还好吧?”待到青雨看起来已无物可吐了,他勉力扶她逃离那个已成人间地狱的垃圾桶,心里对今日当班的保洁员致上十二万分的同情。 两人在休息区坐下,小丫头漱了漱口,脸色总算好多了。 “青雨?” 蓦地一声迟疑唤声响起,两人不约而同抬头。凭着自家叔伯操了十几年练出来的目力,林仲殊一眼就看出眼前的男子与胆小狐是同个祖宗。 青梅竹马吗?他低头瞥她一眼,却在她脸上看到有些迷糊的神情。 “你是……” “不记得了?”男子笑了起来,“我是你二十九哥呀,两年前你开眼时我还回去看过你呢。” 都排到二十九了…… 林仲殊再次对青丘狐族的繁殖能力有了深刻的认识。 “哦……”青雨的神色开朗了一些,虽然在他眼中还是很迟疑,“原来是二十九哥呀,瞧我这脑袋——” 根本不是她脑袋的问题好不好?她有五十三个哥哥,全部都给娘亲在清理米虫时扫地出门了,两年前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她娘亲又以没脸再去向人家借饭碗为由,一个一个地踢走了,她怎么可能每张脸都记得? 男子热切地凑上前来,“两年不见,你都这么大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是啊……好巧哦……”她下意识地缩缩身子,小手不觉攀上身侧另一个男人的衣袖。 男子诧异地看了林仲殊一眼,“我正要搭机回去帮忙这次大会,你怎么脸色不大好?这位又是……” 青雨吞吞口水,“我也是因了此事才来日本的,他……不是坏人。二十九哥你不是要搭机吗?那就快去吧,误了可就不好了。” 饶是青二十九(咳咳,别怀疑,这确实是他真名,其他与此类推)再怎么迟钝,此时也瞧出了端倪,他悲愤起身——他x的变态爹娘,害他亲亲小妹待他都不如一个外人——再瞥了一眼小妹紧攥着别人衣角的小手,他朝林仲殊微微苦笑,“看起来,你还比较像她的哥哥。” 二十九哥,对不起哦…… 待那男子离去了,青雨才小小地愧疚了一下,只是她脑袋实在太昏沉了,身子也虚脱地软了下去——旁边及时伸来一臂,虽不强壮却令人感觉很可靠,仿佛随时都在一旁等着支撑她似的。 脑中蓦地闪过二十九哥的话,哥哥呀……仲殊哥哥? 嗯,好奇怪的称呼,心里却泛起了一种味道,极像胡大做的拔丝鸭掌上的糖丝…… 林仲殊此刻心里却满是对青二十九的同情,怎么说呢?突然就产生了一种同是爹娘/叔伯迫害人的感觉。 觑了眼整个挂在他身上的胆小狐,他叹口气,就知道女人的恩情绝对是要有欠必还的,还是赶紧找个酒店吧! checkin后,林仲殊将青雨摆平在床上,自己先进浴室洗了把脸。 “仲殊……哥……” 什么?握着毛巾的手一僵,他怀疑地转身望向敞开的浴室门,慢慢地踱近了床边。他方才是不是产生了什么……奇怪的幻听? 床上的小妮子翻了个身,嘴里咕哝着什么。他不觉弯身去听,这回是清清楚楚听见了,“……林,嗯,仲殊……哥哥……” 生生打了个冷颤,他发誓,就算某天当真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冲他喊声“林妹妹”,他都绝不会如此不寒而栗! 尚未及扫掉满身的鸡皮疙瘩,他脖子上一紧,一双小手已巴住了他的后颈,霎时两人气息相织。 这胆小狐就要蜕变为狐狸精了吗?他睇了紧闭着眸的青白小脸一眼,不知为何有些心虚,总觉得胸前泛上来的感觉与名为“期待”的情绪有几分相似…… “你好香……”蓦地又一声咕哝入耳,林仲殊满心奇怪的泡泡霎时化成了冷汗。果断地与她拉开距离,他立时拉了条棉被掩住青雨的口鼻,腾身再度不客气地压在了棉被上。 “说,”他冷声道,“我是怎么个香法了?” 被泰山压醒的青雨此时只有一双眼睛是露在外头的,里头满满都是惊慌。 “是不是像全烤雏鸡?” 那双无辜狐眼眨了眨,分明是在说:“你怎么知道?” 他脸色又阴了几分,“香酥乳鸽?” 青雨的眼睛几乎已射出崇敬的光芒了。 果然——林仲殊当机立断地将棉被翻了几圈,一手拉过电话线绕过棉被外围,以策安全还单脚踏在上头结结实实打了个死结。 擦了擦冷汗,他抓过话筒拨了个号——竟然还能接通——“么几么西(日文“喂”),我要客房服务,给我送十只烤鸡上来,越快越好。”想了想,他又补充,“十只都要抹上番茄酱。” 被裹成粽子的青雨眨了眨眼,一时之间不是很明白这男人对她是坏是好——莫名其妙把她绑成这样,却竟还记得她喜欢吃番茄酱?! 林仲殊放下话筒,回身揉揉她露在外头的长发,哼笑一声,“差点忘了你的胃在机场已吐空了。” 好险好险。 当晚东京时间七时,青雨就被林仲殊拉上了街。 “做什么这么赶?”她气喘吁吁地问,呜,她刚刚才吃完饭,实在饱得不利于行。 前头大踏步走的男人头也不回,“因为如果我们在酒店再多住几天,恐怕就要游泳回国了。” 心里咒起了那奸商阎王,竟规定出差费只能事后报销,也不想想他是个完全没有家庭支持又还未毕业的穷学生! “啊!” 习惯了绣鞋的脚受不了时尚高低凉鞋,终于拐了一下,青雨干脆蹲了下来,“我脚拐了啦,你都不等一下人家。” 林仲殊顿下身形,这娇软的语气他再熟悉不过,她对她家里人——上至爹娘,下至贴身丫鬟,都是这般撒娇的。 迟疑地回头,他俯身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指,“这是几根指头?” “一根呀。” 奇了,没有发烧,也没有饿得神志不清,做什么将这语气用在他身上,莫不是真把他当成了亲哥? 青雨不解地仰望他,伸出小手,“拉我一把啦——”蓦地睨见他突然僵硬的神情,小手在半空中凝住了。她突然记起他好像很反感女孩子装模作样,可是—— 她是狐狸精啊,个性本就如此。 一时间就有些糊涂了,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向他撒娇,更不明白心里为什么涌上一点恼怒,一点伤心——她睨他一眼,突然起身就跑。 “青雨——” 错愕的唤声被抛在后头,足踝也不觉得痛了,满眼间只有各色霓虹飞速流淌向后。不知跑过了几条街,她才停下靠在街角大口大口地喘气。 心口缺氧的抽痛渐渐平息了,她慢慢直起腰来,反手抹过脸颊,竟摸了满手的濡湿。 青雨呆望了手上不知是泪是汗的液体半晌,这才恍然抬起头来——这里是哪里? 她似是离市中心已很远了,那片灯红酒绿已成了远处的喧嚣浮尘,她的周围只剩稀疏几幢沉默暗影及勉强能视物的灯光。青雨试着往回走了几步,又不确定地停了下来,刚才……是从这边来的还是那头? 心头的恐慌像滴在绢纸上的墨迹迅速扩大,到得最后,竟有些麻木了。 若是老狐狸五叔在,定会如此形容他侄女身上这种症状——肾上腺素的分泌浓度就要超出极限时,中枢神经果断采取紧急防御措施,命令她的肉体干脆地切换到另外一种更加安全的情绪——在青雨身上则表现为迟钝。 总之,她在原地转悠了半天,忽然记起脚上的钝痛,这才寻了一处街头长椅坐了下来。 “慢点慢点。”细细的声音突然在她身下响起。 “你压到某了。” 青雨臀部在长椅上方悬了三秒钟,方才移开身子,用差强人意的日语呆呆地问:“你是谁?” “某是谁……”那堆肉团——从外形上来看确实是一堆棉花状又很有厚实感的肉团——慢吞吞地在长椅上挪了几寸,又慢吞吞地开口,如果那一道粉红裂缝真是它的口的话,“好久没有人问某这个问题了,上次有个神官告诉某说某叫手足无……还是耳鼻无?对了!是目鼻无……是这个名字没错。” “……”青雨无言了半晌,实在看不出这三个词用在它身上有什么不同。她没感觉到什么强大的妖力,应该是只好妖怪吧? “你能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某在这条椅上睡了几天,听人说这地方叫做公园,不过也很难说,某记得某上一个睡觉的地方也叫公园。” “哦。”她略有些失望,与那堆肉团并坐在长椅上发了好一会儿呆,两“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青雨立起身,“能麻烦你一件事吗?如果你听说一个长得高高的、眉毛有些细、看上去特别阴沉的年轻男子在找人的话,能告诉他说青雨曾来过这儿吗?” “某尽量吧,”肉团懒懒地抖抖身子,“某不得不说你真没有描述人的天分。” 是吗?她无声地弯弯唇,重又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公园。 不远处的路灯照耀着一条空空荡荡的公路,偶尔有几个庞大的黑影呼啸而过,饶是青雨目力好得能捕捉车子侧面上的大字,也于她无所助益——五叔仅来得及训练她的听说能力,一个日文单字都不曾教她。 眼角忽然觑见路边也停了一辆大卡车,车后竟满满装着散发出山林气息的干草,青雨蓦地无比怀念起青丘山。 呜……她好想回家,她也好想林仲殊……死人、烂人,他怎么会没追上来呢…… 压抑了半日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她呜咽着将自己变回了真身,跳上那堆干草深深埋入了其中。 睡梦中又见到了林仲殊,他平素“生人勿近”的脸上此刻是浓浓的无奈。 “你呀,”他叹息着轻抚她的头,“怎么睡到这儿来了呢?” 她哭着扑向他的怀,突然一阵剧烈摇晃,他的幻影也随之消散……等等,摇晃? 青雨蓦地睁开双目,甩开头上干草屑探头一看,差点惊叫出声。 她所在的卡车不知何时已疾驰在一座高桥上,桥梁外早已不见城市中的高楼大厦,俨然一副效野风光。她想都没想,后足一蹿就跳了下去——还好她此时是狐狸身,否则明日报纸上头条定然又是“传说中桥姬现形?xx桥上连环车祸”了。她沿着河流朝荒野奔去,直到河水蜿蜒成细长溪流才敢缓下脚步,鼻尖敏锐地捕捉到淡淡妖气,有妖怪? 忆及一路走来所遇见的“亲切”妖怪,也许此时妖怪比人类更能帮得了她。 循着妖气寻去,渐渐于清晨的薄雾中望见了一间小屋。 咯吱咯吱—— 什么声音?她的狐耳抖了抖。 越靠近小屋,那声音就愈发清晰。青雨化为人形,怯怯地伸指敲敲木门。半晌毫无动静,只是那咯吱咯吱声仍在不断地响着。 到底是什么声音呢?好奇盖过了胆怯,她试着推推门,门竟“吱嘎”一声滑开了。屋内一个佝偻的身影闻声转过头来,皱纹密布的脸上双目蒙着一层白翳,意似目不见物。 “原来是个小姑娘,”她和蔼一笑,“怎么会到了这里?” “我……我迷路了。” “是吗,一定很着急吧?”老妇人驼背踱到屋角木桶,舀了一碗乳白液体,又背着一手踱了过来,“坐下吧,喝碗热豆浆暖暖身子。” 望着那苍老却慈祥的面容,青雨不由红了眼眶,“谢谢婆婆。” 呜呜,果然还是“妖”间自有温暖在呀。 在她小口啜着豆浆当儿,老妇人又绕着屋子中央那巨大石磨踱了起来,小屋里霎时又响起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原来是磨豆的声音呀,青雨的情绪渐渐放松,不知不觉打了个呵欠。 咯吱咯吱…… 眼皮渐渐沉重。 咯吱咯吱…… 阖上了。 石磨的转动突然停住了,晨光在半壁泛黄墙上投下一个长长的驼背黑影。低哑笑声蓦地响起:“这么快就睡着了?傻姑娘……” 屋外薄薄的雾气中,飘起了若有似无的哼唱:“小豆研ぎましょうか、人とって食いましょうか(磨小豆吧,吃人肉吧~~好像是哈~~格格看看)……” 6 “醒醒,醒醒!”有人在轻拍她的脸颊。 迷迷糊糊地半掀开眼,映入目中的黑影让她直觉出口:“林仲殊?” “……”那黑影顿了一下,更加大力摇她,“你睡糊涂了哦?” 青雨终于完全清醒了,一骨碌地爬起来,“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笼子里?” “我们被妖怪抓了啦。”旁边一人脆声答道。 借着微弱光线,她可看清那是一个长得极像日本娃娃的小男孩,面色白皙,一张似乎总是带笑的嘴,眼睛细长得几乎只见两条缝。最趣怪的是他那两道长眉竟在眉心挤了几个摺,就似将发怒与嬉笑两种表情全挤在了同一张脸上,令人捧腹。 “妖怪?”她疑惑道,“难道是那个婆婆?可她捉我们做什么,大家同为妖怪呀。” “有许多妖怪都是喜怒无常的……我姓左,你叫什么?怎么会到了这里?” 一句话勾起青雨的伤心事,她眼圈又红了起来,“我叫青雨,左小弟,你可以叫我青雨姐姐。” “姐……”小男孩面皮一阵抽搐,果断地跳过这个称呼,“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到了这儿呢。” “说来话长……” 青雨一点都不觉得向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年幼许多的小孩子哭诉有什么丢脸,当下抽抽搭搭地把自己如何与林仲殊失散,如何误搭上运草车,又如何稀里糊涂地喝了老妖婆的豆浆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小男孩耐心听她讲完,立刻迫不及待地发问:“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做什么莫名其妙地就从你同伴身边跑走了,他哪里惹你了吗?” “我自己也不明白呀。”青雨沮丧道,瞧见他屏息静听,似乎很是关心她的答案的样子。 她搜肠刮肚,努力想表达清楚自己当时的感觉,“总之就是有些气愤,头脑一片混乱……好像突然发现我就是他讨厌的那种女孩子,一时之间很不想面对他……” 那男孩却听得发了怔,面色渐渐有些古怪,“我想,嗯,他应该不讨厌你才对。” “他确定对我很好,现在我突然好想他哦。”她看了他一眼,“方才我乍一见到你那两条眉毛,还以为是他呢。” “我怎么可能像这家伙!”左小弟直觉反驳,连忙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与他年龄相差这么多,怎么可能相像?” “眉毛确定有些像嘛,他也是经常眉头打折。”为强调她说的是实话,青雨还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小镜子往他前面一放。“……” “是吧?左小弟你都没发现自己的眉毛是长成这样的吗?” “……二伯买的符纸铁定是盗版的……” “什么?”青雨还未听清他的咕哝,突地“吱嘎”一声,两人齐朝笼外望去。 这个衣橱大小的笼子置于一间阴暗小房里,此时房门半开,未见人却先见到了门板上长长拖映出来的驼背黑影,在阴暗光线下甚是碜人。 青雨心一跳,突然一把攥住小男孩的手,“左、左小弟,我突然明白眼下是什么情形了……”童话中的吃人怪姥!若是被她把你养肥了,当天就会下锅! 那眼蒙着层白翳的老妖婆缓缓踱进门来,原本还算可看的面容此刻却显得阴森恐怖。 “你们聊得倒是蛮开心的嘛,把手伸出来让我摸摸!” 果然!青雨手忙脚乱地在地上乱摸,鸡骨头呢鸡骨头呢?半晌才忆起他们根本就没被喂食,哪来的骨头? 慌张之下竟把手中的小镜子伸了出去,“这是我的……手掌。”呜呜,老天保佑这老妖婆没上过化学课,摸不出磷酸钙与石英的区别! 不知是否光线昏暗的关系,她似乎瞧见了老妖婆面皮抽了几下。 这小丫头是在耍我吗…… 老妇人瞪了眼笼中似乎快要喷出来的左小弟,装模作样地伸手,然后咧嘴一笑,“不错不错,已经瘦成这样了,老婆子我最喜欢喝排骨汤了。” 啊?青雨瞪她半晌,再怎么迟钝也察觉不对劲了,“婆……婆婆,你在玩我吗?” 根本不照剧本来! “你终于发现了,”左小弟长叹一声,“我方才不是说过了,许多妖怪都有一副怪脾气的。” 他走上前,推开根本没上锁的笼门,“小豆婆婆,这把戏你玩了几百年,还没腻吗?” “老婆子除了磨豆,也就这么点乐趣了。”小豆婆婆格格直笑,转向青雨时已是真正的亲切,“你这丫头总算有点创意,就为了这个我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说吧,你要什么?” 青雨腿都软了,突然悲从心来蹲下放声大哭:“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见林仲殊!” 呜呜呜,没有他在身边,什么东西都好可怕啊! 小豆婆婆闻言揶揄地看了左小弟一眼,后者突然满面通红。 眼见时间不早了,他默默递了张帕子给哭得天昏地暗的女人,“这有何难,你把眼泪擦干了,我就送你回去。”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有个河童朋友就住在前面河里,我再借你天狗的隐形蓑笠穿了,让他背着你顺河而下,很快就能回东京市区,到时自然会有人告诉你你要见的人在哪里。” “你朋友真多……” 小豆婆突然又是“扑哧”一笑。 他们到了河边,只见靠岸的地方已浮了一片龟壳,左小弟将她拉到一旁,悄声道:“你坐在龟壳上让它载着你走,若途中这家伙稍有不安分,你就拿这东西来吓它。”他递过来一张纸,再从袖里拉出一件笠衣。 青雨低头一看,那低上画着一头青猿——河童最讨厌猿了,纸质也很眼熟,极像林仲殊之前贴上她额的符纸。她心下不由闪过一丝疑惑,“你不是说它是你的朋友什么?”日本的妖怪都是这样做朋友的? 话音未落,那龟壳抖了抖,一个头上扣着碟子的鸟头从河面下伸出来,瞥了他们一眼——不知是否青雨多心,她总觉得那眼神之中满满的尽是愤恨。 左小弟咳了一下,只催她快走。 待到青雨的背影消失在河上,小豆婆咯咯笑出声来:“十几年前你随叔伯来日本修行时,我还以为你要当一辈子的光棍道士了,如今看来未必嘛!” 左小弟目露恼色,“别乱说,她只是人生地不熟,比较依赖我而已。” “哦?是谁跟踪了人家半天却不敢出面相认,偏要附在座敷童子身上问清傻姑娘同他闹别扭的缘由的?你还是赶紧滚回去吧,老婆子见了你这对怪眉毛就讨厌!” 她一把撕下“左小弟”后颈的符纸,他立时僵直栽倒在地,随即咳了一口气,爬起来时眉间小折已不见了,弯眉弯眼,笑脸喜人,只是额上隐隐抽动的青筋显示了他内心的激愤,“林仲殊你这王八蛋!竟敢偷袭我?我一定要闹得你家鸡犬不宁!” 另一头,青雨披上隐形蓑笠,坐在河童身上游了半晌,身下的龟壳里突又伸出那个鸟头来,“我说你,与林仲殊是什么关系?” “嗯?”她一愣,“你认识林仲殊?” “当然认识了!”河童的语气不知为何有丝咬牙切齿的味道,“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他的gf吗?” “……”日、日本的妖怪都这么新潮吗? 忆及与林仲殊闹的别扭,青雨不由有些黯然,“怎么可能?也许严格地说我们的关系……不算太好。” “是吗?我就说了,这么卑鄙的家伙怎么会钓上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 她不由得好奇了,“你们很熟?” “熟得不能再熟了!当年他来日本修行的时候,就是住在伊邪那岐命大叔家里的。那个无耻大叔当时一心想做林仲殊的继父,对他好得不得了,勒令我、座敷和附近山上的天狗和尚一同陪他修炼法术。” “哦哦?”原来是童年玩伴。 “我们三人本来不想鸟他的,但瞧他一个小屁孩人生地不熟可怜兮兮的,就勉为其难地带上了他,座敷还邀他到家里看影碟吃爆米花玩摔碗游戏……” “座敷童子……也有家?”她好歹也读了一些日本妖怪的资料,上面分明写着—— “当然是他寄住的人类家庭啦!谁知林仲殊那小子手脚那个慢啊,那户主人家一开门,我们三个立刻闪没影了,就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被人抓,后来还是伊邪那岐命大叔上警署将他领出来的,真是笨!” “……” “最受不了的是跟他玩捉迷藏了,为训练他辨认妖气的能力,我们决定每次都让他当鬼,可每次天狗和尚将隐形蓑笠往我们身上一披,那家伙笨到在树下绕了半天,也没发现我们就在他头顶上打牌。最后竟迷路迷到了另一座山头上,害我们挨了伊邪那岐命大叔一顿好打!” “……”青雨大致明白了他们与林仲殊的相处模式。 “当然啦,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宽宏大谅地原谅了他,还好心教他飞天的法术。叫他站近看仔细了,我一飞天,他竟然就晕过去了!你瞧瞧,这样又笨又胆小的家伙,怎么做得了道士,害我那天还塞了满肚子的地瓜!” “请、请问,地瓜与飞天有什么关系吗?” “你不知道?”正说得义愤填膺的鸟头有些鄙视地斜了她一眼,“我们河童都有是以屁飞天的。” 屁——青雨这下明白林仲殊晕过去的原因了,汗,真没想到啊,阴沉男也有这样纯(蠢?)真的时代。 “后来那胆小鬼没待几天就哭着跑回国去,还喊着这辈子再也不要当道士了……” ——这一点她如今也能深切理解了。 “不过他还是混成了道士,昨日我们听说他又来日本了,那个高兴劲呀——毕竟是儿时玩伴嘛,我们日本妖怪可是很重情重义的,哪像他——”河童突然一顿,回首道:“到了。” 青雨抬头一看,原来他们已游回了市区,四周的景色像是公园内河的样子。 “总之你以后绝对不能挑林仲殊那种卑鄙的家伙做bf!”河童的鸟脸扭出一个痛心疾首的表情,披上蓑笠便不见了影。 不知昨天林仲殊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事……望着河心那道缓缓远去的水痕,青雨不由想。 只是依他现在的道术与阴沉的个性…… 她不觉打了个寒颤,突听身后有人道:“你们还真是慢呀!” 青雨一回头,竟又在长凳上看到了熟悉的肉块。 “上次你说的那个人要某告诉你,”那只目鼻无以一贯懒洋洋的腔调道,“他正在新宿的夜店里喝酒。” “新宿?可是我不认识路啊!” “某不就来给你带路了吗?”目鼻无挪动几寸,回头叫她:“还不快跟上来,难得某有兴致散散步。” “……目鼻无君,其实让我抱着你,你给我指路,这样不是轻松点?” “对哦!”那只目鼻无似乎相当高兴,“某怎么没想到?看来你人还是不错的。” “……” 其实她是怕它这样挪下去,直到妖怪大会闭幕那天他们都到不了新宿! 三十分钟后,他们已到了林仲殊所说的店。目鼻无丢下一句“有空来玩”,便贴着墙壁慢慢挪走了。青雨目送它貌似悠闲的背影,不由也像人类世界那些高深哲学家一般思考起有关“妖”生意义为何的狗屁命题来。 深吸一口气,她抬头望着头顶闪烁的招牌,想到就要见到那人了,握紧的拳不由微微发抖。 新宿的夜店本就是上班族一天工作之后纾解压力兼寻欢作乐的场所,在这营业时段热闹非常,可她仍是一眼就望见了背对她坐在吧台前的高瘦身形。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男子回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一边眉立时扬了起来。 他微笑地朝她招招手,仿佛这几日他们从未分开过。 青雨也不由微笑了,纵使还是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情,这几日的经历却让她深深觉得,能见到他真是再美妙不过的事。 刚要出声,他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并指指身边,青雨这才发现他的另一侧坐着一个似乎有些薄醉的男子。 “……你说我老婆过分不?我看到她那个样子骇了一跳也是很正常的——她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虫子了,在家里看到了蟑螂哪回不是跳到她怀里让她帮我打的,况且还是那么一大堆蛆呢?我能不落荒而逃吗?她竟还悲愤到派人追杀我,真是太不念夫妻情分了……”那男人念念叨叨,转脸看到林仲殊身侧好奇地瞧着他的青雨,两眼忽然闪现出泪光,“这位小姐……” 我?青雨惊愕地指着自己。 “对,就是你,你长得太像我过世的太太了!”男子激动地靠过来,似乎就要握住她的手—— “砰!” 一记拳头重重地落在他腹部,男子摇晃了几下,脸朝下趴在吧台上,不动了。 “这位大叔,这句话你对全新宿十五至五十岁的女人都说过了!” 林仲殊甩甩有些发麻的指节,若无其事地转头对青雨道:“你来得正好,我的事办完了,明日我们就回青丘吧。” “真的?”青雨闻言雀跃了一下,随即有些担心地看了眼吧台上的男子,“不过这个人真的没事吗?” “不用理会那个中年不良大叔——”他顿了下,突然低头望向脚下—— 一只小手从吧台底下伸出来扯住了他的裤角,随即一个日本娃娃头冒了出来,正是被他利用过的“左小弟”。那头很可爱、很纯真地眯眼冲他笑了一下,然后——比了个中指。 现在的小孩子真是没教养…… 瞧着日本娃娃飞快地钻回吧台不见了,林仲殊的脸黑了一下。不过—— 他回头望了一眼吧台上的男人——连创世神都这副德行了,又怎能对其他妖怪有所期待呢? 他伸出食指推推男人的头(他家阿母的祖训之三是尊老敬贤,但他不认为这条适用于这个不良欧吉桑身上),“喂,伊邪那岐命欧吉桑,别忘了通知你的徒子徒孙啊。” 男人微微抬手做了个ok的手势。 大头出马,应该是没问题了,现在该解决的问题是—— 他回身,漂亮的眸子微眯地睇着胆小狐,半晌不言语。 做、做什么?青雨被他盯得有些紧张。 “我说你——” 是不是喜欢我? 虽然很想弄清楚,可是又觉得这么问实在太奇怪了。她刚从一趟担惊受怕的旅程中回来,况且,就算她答了“是”或“不是”,他又该做何反应呢?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林仲殊叹了口气,突然伸手捏住小妮子的两颊,“你能不能不要一声不响就跑了?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害别人有多担心?” “放、放手啦!”青雨吃痛地挣脱他,戒慎地退了几步,却不见他有进一步动作。 就这样? “你、你不问我这几天去了哪里吗?” 用得着问?他揉揉青雨的头,“算了,回来就好。” 顿了一下,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说清楚为妙,“那个……” “嗯?” “……我偶尔会觉得女人很麻烦,但并不是讨厌女人。”尤其是你。 胆小狐眨眨眼,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算了,来日方长。他微微一笑,觉得眼下些许期待、些许……雀跃的心情倒也不错。 不过…… “青雨。”他突然朝她灿烂一笑。 “呃?”青雨莫名被这笑容弄得有些脸红心跳。 “又要坐飞机了呢,我想你应该不想再吐得天昏地暗吧?” 是不想。忆起那种难受劲儿,她不由脸色发怵。 “所以你不能吃太多,可是你肚子饿了也不好办……你明白的。” 耶耶耶,她不明白呀!青雨听得稀里糊涂,眼角睨见他突然朝她伸出大手,胸口莫名又是一紧—— 嘶啦!一条麻绳紧紧缠上她双腕! “道家的缚妖绳,”林仲殊一拉绳子另一端,笑得好不阴森,“为免你饿极去咬别人,就委屈你一下啦!” “……”青雨瞠目瞪着这个卑鄙的男人,他竟还状似亲密地环上她的肩,以挡住别人的目光! 她后悔了!见到这家伙一点都不好!! 次日他们回到青丘山时正是白昼,偌大的山林里一反常态地安静,青家大院前更是摆了一堆稀里古怪的东西。 青雨上厨房找胡大一问,原来是人间考察团回来了。 “怎么不见人?” 胡大脸色黯淡地指指平日里用作储藏室的小厢房,青雨推门进去,只见光线昏暗的厢房里坐了十几人,全都是考察团那些皱纹胡子一大把的资深狐狸,坐得竟比幼儿园那些“排排坐分苹果”的小朋友还要整齐,个个屏息静气地盯着面前一个方形盒子。 青雨早非昔日那只乡下狐狸,一眼就认出那方盒便是所谓的电视机,只是纳闷这台亮度超弱、雪花飘飘又破旧不堪的黑白电视是族中长老从人间哪个垃圾场里捡回来的?况且,哪来的电? 低头一瞧,一条电线从电视机里廷伸出来,来到她脚下往门外去了。青雨顺着电线来到后山小河,一抬头,就明了今日青丘山为何不风那群嬉笑打闹的狐孙狐众了——一大群狐狸踩在几个类似风车的巨大木架上,随着嘿呵呵的号声及木架的飞速旋转,岸上一台奇形怪状的小机器喷射出啪啪电光。 水……水力发电也可以这样发? 青雨惊得目瞪口呆,慌忙赶回小厢房找到唯一能造出这些东西的狐狸:“五、五叔,你怎么可以纵容长老们这样做呢?”劳役几百只狐狸好让十几只有电视看?他们是从哪学的这种资本家作风? 老狐狸愤愤看她一眼,手一指,“你都叫这些家伙什么?” 青雨一个个看过去,“二叔、三叔、大伯、爹……娘?” “你又叫我什么?五叔!你说我能反抗他们吗?若不是因了这把老骨头,我也要被拉去踩风车了!”唉,家门不幸呀!究竟什么电视让他们如此入迷?青雨不由纳闷,却见她大伯——一只大腹便便的狐狸摘下老花镜,用手绢一边擦眼一边叹道:“唉,恩熙好可怜啊!怎么会被这什么白血病害死了呢?若是有我在场就好了——想当年老夫把整条河水都变黄了,将区区几滴白血变红算得了什么!” “……”青雨突然有些头昏,她虚弱地对身边的林仲殊道:“为、为什么我对这次妖怪运动会,突然产生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呢?” “你才觉得呀?”他酷酷地睨她一眼,“我从两年前计划书到手那一刻起,就没对它的严肃性抱有多大希望了。” 胡博士妖怪课堂之四—— 目鼻无—— 没有眼睛鼻子的一堆肉。没有什么特别的伤害。就是在城市中晃晃悠悠地存在着。 桥姬—— 见于《明治妖记》,是一些痴情女子的怨气,由于痴爱他人又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从桥上跳到水中自杀,如果晚上有男子过桥,就会出现,并把其引到水中溺死,如果有女子 过桥,就会强行拉其入水,据说在日本女子不能轻易自杀,只能投河自杀,所以这种妖怪被称为比较可怜的妖怪(什么?不记得文中哪里提过?有没有认真看课本的?就在青雨跳车后的报纸头条里啦!)。 小豆婆—— 这个还是一个有名的妖怪,还有一个名字叫{磨小豆}。在没有人烟的,可以听到溪流的声音的地方,可以听到磨小豆的声音。所谓声音怪物的一种,具体来说“小豆研ぎましょうか、人とって食いましょうか(磨小豆吧,吃人肉吧~~好像是哈~~格格看看)”,就是这样的声音……这个是在东京青梅市独特的妖怪,可能是因为以磨小豆为主,所以就叫“小豆婆”。 座敷童子—— 大家都知道的妖怪,就不再废话了(以下的河童也是如此),都知道是一个非常卡哇依又能给家中带来好运的好妖怪,不过也有传说千万不要惹恼了座敷童子不然你会…… 河童—— 鸟头人身着有龟壳,头顶有一碗状的凹镜,内有满水,如其生命,水无则死,双手相通可伸缩,能以屁的力量飞天,在一个传说中被猿打败过,所以非常讨厌猿。 天狗的隐身蓑衣—— 天狗有中国山海经里的天狗、日本后来发展起来常见的鸦天狗及佛教中的鼻高天狗几种,隐身蓑衣是鼻高天狗随身携带的装备(估计林仲殊又用不正当手段剥削人家的来了)。 伊邪那岐命—— 创造了日本国土的根本之神,最有名的事迹是他的妹妹兼妻子伊邪那美命死后他追到黄泉之国,本想携爱妻回家却在见到她爬满蛆虫的腐烂身躯后吓得落荒而逃(很耳熟吧?貌似《孔雀王》及《圣斗士》里也有类似内容,这样一个名人竟然变成了酒吧里的不良欧吉桑……)。 7 期待已久的妖舞大会终于要轰轰烈烈地开场啦! 开幕式前几日,各国选手都陆续来到了青丘山,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大早从尼日利亚用私人飞机空运过来的十几具棺材,还有几个装有各种血型血液的血袋。 送过来的人说了,这些血袋最好贴上a级贵重物品的标签,多派人手看管好别弄丢了,不然…… 那人阴阴一笑,没说下去就钻回飞机走了。结果当天医务室就接待了几十只眼神惊恐的狐狸,统一症状就是毛发倒竖,怎么都压不下去,组委会不得不向人间加订了一百瓶发胶。 第二日,组委会就收到了某国的投诉:有人竟公开贩卖十字架与大蒜,而且生意火爆! 这是对我们严重的种族歧视! 穿着黑色大斗篷、头发油光锃亮的投诉人口沫横飞地说完,优雅地举起盛着可疑红色液体的高脚杯啜了一口润喉。 投诉人走后,林仲殊立马派人找来小三子——倒卖十字架与大蒜的正是他——责令他立即撤下连锁摊点。 小三子用愤恨的眼神瞪了他半晌,肩膀一垮,回身锁好办公室的门拉好窗帘,递给林仲殊一支烟——那姿势像极了正向税务人员行贿的财务总管—— “四六分?你六我四。” 林仲看都没看那支烟一眼,挥手丢进墙角的垃圾桶,脸上的表情若让包公见了准要拉他去结拜,吐出的话却是:“二八。” “二八?”小三子叫了出来,“和坤都没你这么贪的!” “不然请便,”林仲殊懒懒地往太师椅上一靠,一双长腿叠在办公桌上晃呀晃,“十分钟后我就派人去抄了你的摊子。” 他能说不吗? 小三子含泪成交,心中暗暗发誓:你等着吧,运动会完后我一定要匿名检举你! 到了开幕式那日,青雨随着林仲殊去瞧热闹,满山满谷奇装异服、奇形怪状的妖怪看得她眼花缭乱。 正闲逛间,前头走来三个年轻男子,领头一人一见他们就冲了过来笑道:“嗨!亲爱的学弟,我正想着你到哪去了呢。不错不错,这回的差事你办得着实不错,年终大奖是跑不了了!” “免了!”林仲殊咬牙切齿,“你少惹点事让我把论文写完就算不错了!” 男子对他的态度似是毫不在意,嘻嘻一笑,面上的金属饰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就是传说中的鼻钉吗?”青雨有些好奇。 “对啊,你要不要摸摸看?”那人蓦地将脸凑过来,吓得她怯怯就往林仲殊身后闪。 那人一怔,指着她转脸去问林仲殊:“她怎么变成这样?” “她这样有何不妥?”林仲殊一哼,如今的胆小狐不知比先前那个哦呵呵呵的狐媚女人好多少倍。 “……”男人呆了半晌,回头再看那只怯怯探出个头来的小白兔。如果他没记错,他手下那个iq200的小实习生就是个胆小鬼,另一个如今在人间嫁为人妇的员工也属于欺善怕恶的类型,眼下这一个又…… “青、青雨,”他颤声道,“你以前真的不是这个样子的啊……你难道不记得了,有一年你与司命娘娘吵架,她趁我不在克扣了你三个月的薪水,你以为是我批准的……刚巧那年三界会议在地府召开,你就在会议中途摇曳多姿地走进来,在玉帝如来眼皮底下——一屁股坐在我大腿上,就这么旁若无人地涂起口红来……” 她、她以前是这样的吗?青雨听得目瞪口呆。 “……正因如此,我一直以手下有你这个个性员工为荣,听到电死的是你后,我还郁闷地去填了一个耳洞,你们组的组长狮子大开口索要高额工伤赔偿金,我明知是勒索,也二话不说地批了……”这是报应吗?他一向胆大妄为特立独行,连天界那帮迂腐的老家伙都不放在眼里,何以手下竟多出了三个胆小的员工?就算他的员工都不是人,也不能全变胆小鬼呀!是谁?到底是谁动的手脚?明明他千叮万嘱…… “玉帝!如来!” 他陡然暴喝,转身一把瑞士军刀便飞了出去,“是不是你们干的?你们以为把我的下属都变成了窝囊废,我就怕了你们吗?我告诉你们,就算地府只剩我一人,我都要跟你们斗!” 玉帝?如来?青雨不敢置信的目光缓缓移到那男人身后的两人身上。 “别理会这疯子,”其中一个黄衫男子笑眯眯地拂去肩上一缕断发,仿佛方才飞过他耳边的不是刀子而是虫子,“我们只是普通路人、普通路人。” “走吧。”林仲殊懒得理会这些人,一拉呆呆怔怔的青雨,绕过三人走了过去。 她仍兀自回头瞧着连军靴都脱了下来砸人的阎王,半晌才回过神来,“林、林仲殊。” “嗯?” “我要向你道歉,先前我以为你这么阴沉,迟早会心理变态的……” “……” “现在瞧起来变态的不是你,只是——你在这种人手下做事,怎么还会如此正常呢?”亏她刚刚还对那貌似开朗的鼻钉男蛮有好感的,真是人不可貌相呀。 才没走出几步,林仲殊牵着她的手突地一僵,脸色铁青地盯着某处。青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前头人潮中远远走来几个身穿修行服肩悬桃木剑的道士。 尚未开口询问,眼前一花,一道红色旋风已扑进了身边男子的怀里,“林仲殊!你这死没良心的家伙!这么久都没回去看我一下,你知不知道人家有多担心哇啊啊——” 难、难道这女人是……青雨的胸口陡然一震,扑上去扯头发扇巴掌吐口水举刀自指哭喊“要她还是要我”等等十八般泼妇行径瞬间在脑中演练了一遍。 那红衣女人抬起哭得惨不忍睹的脸来,竟是个中年美妇。 “不肖子!”一声狮吼,柔弱妇人瞬间化身为母夜叉,“说!这两年你死到哪去了?带我到你现在住的地方,去了再好好收拾你……家丑不可外扬!”拧着他就要拖走。 7 阿母,家丑已经外扬了呀…… 他习惯了这种待遇,竟然还能抽空对青雨道:“你自己慢慢逛吧,我有空再找你。” 说完,便面无表情地歪着一米八的个头与他那不足一米五的阿母走了。 原来这就是他对情绪化的女人这么感冒的原因……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那一群道士之间,青雨慢慢蹲下身来,低头紧紧捂住胸口。她是怎么了?方才竟会有那些丢脸的念头,现在又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就……就像小言中得知暗恋的学长没有意中人的女学生! 那日青雨再无心逛下去,早早便回到了自己的闺房,充耳不闻屋外的沸反盈天睡了个天昏地暗。 第二日,林仲殊才终于“有空”前来寻她。 “走走走,我们去看比赛去。” 他把青雨从被窝里拉出来,不料她却挣开了他的手。 “你怎么了?”林仲殊奇道,胆小狐今日的表情怎会让他想起了她在日本同他闹别扭那次? “……没有。”青雨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套上绣鞋。 他们看的第一场比赛是变身大赛,休息区里没什么人,只有一只狸猫紧张地捏着一片树叶在头上摆来摆去。刚一进会场,便有一人满头大汗地跑过来。 “请……请问,你是人吧?”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林仲殊有些诧异地回他。 “能向你借点口水吗?” 口水?两人对望一眼,青雨脑中灵光一闪,“我知道了,你是‘宋定伯捉鬼’里的那只鬼!” “正是小生。”那人汗涔涔地擦了把脸。 “不过……今天的比赛内容是变羊吗?” “那倒不是,咳,其实那件糗事是小生与宋定伯商量好的,小生用人的口水可以变换多种形态,变羊只是为了骗那几十吊钱。只可恨宋定伯那厮,待我变回原形脱身后竟翻脸不认账,将我那份钱给吞了!咳,不说了不说了,能借点口水吗?小生本是备了一瓶的,不想方才不小心给打翻了。” 林仲殊的脸色瞧起来有些为难,半晌才道:“你跟我来。”茅坑在哪?他可不想因当众对选手吐口水被组委会那些家伙扣工资。 “记得要好好加油哦!”青雨给那只鬼打气。 这次变身比赛规是开场前十五分钟才公布命题,以此考验选手们的创意及应变能力。题目倒是出得如人类世界的试题般中规中矩:变身内容不限,但要符合首届妖运会“振兴妖界”的励志思想。 青雨与刚转回来的林仲殊在观众席坐好了,恰恰赶上一号选手上场,正是方才在休息室里见到的狸猫。 只见那只带着乡土气息的狸猫惨白着脸将叶子往头上一摆,凌空一个后翻,原地便站了一个三头身、鼻上架着墨镜、头发明显上过发油的矮胖嬉皮士。 “咳,”评委台上带着鼻钉的那个咳了一声,俯身向话筒,“不可否认你那副太阳镜款式很时尚,也没留个尾巴什么的,但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变成人吗?这与大会主题有何关系?” “可、可……”嬉皮青年讷讷了半晌,“可是我只会变人呀……” “很好。”阎王二话不说地亮出红牌,出局。 接下来上场的是一个拖着两管鼻涕的小女孩,头上还插着一个纸叠的王冠。 “人类?”另一个评委扬起了眉,“人类可不能参加妖运会。” “不是俺,是这只青蛙!”小毛头毫无惧色地一抽鼻涕,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往地上狠狠一摔,霎时台上又多了一个高大身形。 现身出来的金发青年自信一笑,朝评委台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同是变为人类,我想青娃变王子应该符合大会的励志思想吧?” “王子?”方才的评委眉扬得更高了,“我还从未见过穿着乞丐装的王子。” 高大青年闻言一愣,低头往自己身上瞧去—— “啊啊啊!怎么会这样的?” 众人耳膜都均是嗡嗡作响,任谁都想不到一个男人能够发出这样高分贝的尖叫。评委台上的玉帝袖子一扬,正在歇斯底里里的乞丐王子立时哑了声。 “小妹妹,”玉帝离开坐席在那小女孩面前蹲下,笑眯眯地问:“你是怎么来到这的?” “俺、俺正在与隔壁大牛哥玩过家家,这只青蛙跳过来问我是不是公主,俺说对呀,它就给了我一个铜板让俺跟来了。”小女孩一指头上的“王冠”。 选手二号当场出局!理由:竟以奸商价格拐带未成年儿童。 三号选手是一位头戴尖帽,手执扫帚的黑衣老妇人,一上台二话不说就掏出一根擀面杖连点,霎时间,南瓜变成了妖怪,稻草人手舞足蹈,几颗黄豆“咻”地喷上天空,炸出了朵朵森森磷火。 “停停停!”阎王又开了口,“这位女士,我看了你的表演后,决定万圣节邀请你到地府担任舞台指导,但请看清楚,这个比赛是变身大赛,请问你身上是多了条皱纹还是少了根指甲?” 老妇人闻言瞪目,瞪瞪瞪……瞪到长鼻上那颗瘤都沁出了汗,突地东西一收,从怀里掏出一口大锅来。 “您这又是做什么?”阎王更好奇了。 “熬变身药剂。”她头也不抬。 结果那巫婆是被架着下台的,出局理由稍有些长:理解力欠佳大赛宗旨没弄明白形象太过灰暗请原谅仅举办两日的妖舞大会无法给您三天时间熬变身药剂…… 观众台上看得冷汗连连:三位啊!一连pk了三位选手,无一幸免! 下一位轮到的竟是向他们借口水的鬼,青雨一看他同手同脚上台的模样就知道没指望了。果然,他在台上呆站了半日,直到一个急性子的评委大喝一声“你到底变是不变”,才一激灵口水往身上一倒,又变成了——一只羊。 “唉!”青雨不忍掩目,耳边忽闻全场女声尖叫四起,她忙放下手一看,台上已站了个丰神俊目的长袍书生。那美书生身侧还带着个与他容貌、服饰均相似的小男孩,活脱脱就是他的缩小迷你版。 书生朝观众席上见色心喜尖叫连连的狐女们风度翩翩地招招手,身形一晃,父子二人立时化成了两道七彩霓光。 “长虹贯日!他是虹公子!”青雨不由脱口而出,正要站起细看,突然眼前一黑,却是林仲殊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你做什么?” “你再看下去,口水就要流出来了!”他的声音里是满满的不悦。 “哪有!”青雨反射性地擦擦嘴角,顿足道:“放手啦!人家好不容易看到这样精彩的场景!” “是看到美书生吧?”林仲殊干脆将那不安分的小头压在了胸前,满场发花痴的狐狸精已经够多了,他可不想身边再来一个。 青雨不由怔忡,脑后传来的温热触感令她心儿一阵怦怦急跳,她自然知道不是为了那虹公子。 一时间,只愿偎在这温暖胸怀中,听那令人安心的平稳跳声直至永远…… 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她才猛地醒觉,“还没过去吗,难不成他在‘安可’?” 林仲殊“哦”的一声放开她,“歹势歹势,一时看得入迷,都忘了你了。” 青雨恨不得踹他一脚,只是没那胆子。给林仲殊这么一“忘”,比赛都近了尾声,台上又已pk掉了一大群,倒也多了不少过关选手。一轮比赛下来,虹公子仍是夺魁呼声最高的一位,没想到最后竟爆出了个大冷门——冠军竟是一只貌不惊人的鸭子。 据说这是评委们经过激烈争论后最终定案的,理由是虹公子的表演虽然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但从经典指数、励志指数、全球化指数而言,评委会还是将优胜判给了后者。 只见一只看起来煞是肥美诱人的小鸭子(鸭族,丹麦籍,性别不详)摇摇摆摆地踱上领奖台,观众席上的狐狸顿时眼冒绿光。小鸭子似是察觉到了这种诡异的气氛,畏缩了一下,仍是勇敢地抬头挺胸准备接受奖牌。 突然,一滴水落到了它的头上。 下雨了?小鸭子纳闷地抬头,正好见到颁奖嘉宾(雄性,青丘狐族,青雨她爹)满口贪婪的利牙。 “呱!” 一声惊叫,只见一只白天鹅以箭的速度冲上蓝天,只余了一奖台的鹅毛。 好丢脸……青雨再度不忍地以袖掩目,爹啊,就算年夜饭上那道拔丝鸭掌你抢得最快,也用不着在这时候流口水吧…… “没办法了,”林仲殊叹口气,在满场哗然中冷静地吩咐工作人员:“将奖牌打包快递到丹麦。”想了一下,他又补充,“顺道给安徒生发封道贺兼道歉信,他目前是天国幼儿园的园长。” “青雨?” 他们正要离开,突然一道尖细女声传来。待看清来人,青雨不由皱皱眉头,“二、二表姐。”恶!碰到讨厌的人了,这个住在对面山头的二表姐是所有亲戚中最爱讥笑她的相貌的狐狸了。 “你怎么还在这,不赶快去参加选美比赛?”那女人故作诧异道,随即掩嘴笑了起来,“我明白了,你是怕参加了丢脸是吧?不会的啦,我们狐族的女孩子全都报名了,倒数第一应该不至于轮到你才对。” “选美比赛?”待到女人格格笑着走了,青雨霍地转向林仲殊,“你怎么没同我提起过?” “那只是为了安抚不能参加女鬼诱书生项目的女妖怪才另设的项目,做什么,你真要参加?”想起那项目是全然仿人间的泳装表演,他的脸色不由沉了沉。 “被那女人这么一讲,我能不参加吗,况且我现在有了这个。”青雨得意洋洋地掏出一物,正是那日女丑送她的植物果实,“我问过五叔了,这东西吃了会人见人爱吧?这下还怕进不了前三甲?” 顺便封了二表姐那张臭嘴! “经你这么一提醒,我还真想起了一件事。”林仲殊阴着脸转身就走。 他要去哪?青雨有些愕然,片刻之后,她瞧见从组委会办公室的方向飞起一群乌鸦——那是充当大会广播用的—— “组委会补充规定,组委会补充规定,此刻之后举行的各比赛项目严禁使用非法药品,违者作取消参赛资格五百年处理!详细内容请至组委会办公室咨询……”那群乌鸦盘旋在青丘山头,以粗哑的嗓音喊道。 没搞错——青雨怔在原地,望见林仲殊施施然地转回来,不由怒上心头,“你!做什么要同人家做对啦!” “不然呢?难道真要看你在一群妖怪面前露大腿?”林仲殊瞪了她一眼,内心极度不悦导致语气也难听了起来。 青雨一愣,“你——” “唔?”他摆出一张“再吵就捏死你”的恶人脸。 “你不会是吃醋吧?” 这回换林仲殊愣住了,与她大眼瞪小眼了半晌,竟讷讷答不出话来。 蓦地工作人员用于联络的呼叫器传出嘀嘀嘀声响,他当机立断地咳一声,“不同你说了,我去瞧瞧发生了什么事。”火速转身逃离,组委会无比敬业的负责人履行职务去也—— “啊!果然是狡猾卑鄙的人类,竟故意转移话题!”青雨跺了跺脚,急忙跟了上去。 原来是想报名吃人比赛的选手人满为患,报名表格严重紧缺,林仲殊大手一挥,“那有什么难的,想参加的都放进去了!” “呼啦啦”一大群妖怪都涌进了赛场,却又有一个男人远远地跑了过来,“请问,这里一会要进行的是吃人比赛吗?” “没错,”林仲殊睨了那人一眼,突然顿住了,“你……也要参加吗?” “是啊是啊。”那人贼溜溜的目光在林仲殊身上转了转,不知为何立即让青雨想起了方才她爹盯着那只丑小鸭的神情。 “……这位兄台,我不是在质疑你的能力,不过……”林仲殊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递到那人手中,“我想你也许会用得上这个。” 他百分百肯定这只妖兽会用得上! 那人低头看了看手中瓶子,脸上突然现出一种滑稽的表情——就如同一个男人被医生告知“恭喜你,你有喜了,而且是对龙凤胎”时的表情一样。 “胃药?”他仰天哈哈一笑,“我从出生至今就没吃过半粒胃药!你这人真有趣……好,我收下了!” 待到那人边笑着边走开了,青雨才疑惑道:“那张申请开办吃人比赛的纸不是被你拿去当手纸了吗?” 旅店小二明明发誓了的呀。 “谁说的?”林仲殊的脸黑了一半,他是疯了才会用张豪猪皮擦—— “我确实极力反对开办这个项目,但是被那群妖怪吵得没办法……不过我想下次他们不会再要求了吧。” “那些被吃的人……你们是怎么弄来的?”死囚犯? 林仲殊阴阴一笑,“你好奇?待会留下来看不就知道了。” “……还是不要了。”青雨被他的笑容弄得全没了兴致,况且她对鲜血喷射的场面也不感兴趣。 她一直惦记着选美比赛的结果,死活扯着林仲要去看,没法,两人来到选美赛区,正好碰上场外转播赛后采访。 大屏幕是一只巨蜃怪吐出来的海市蜃楼,效果直追人间的三维立体全息影像,并且无需沙子或海水做道具,播出的是场内实况而非幻景。 青雨很满意地得知她二表姐没有得到任何奖项(汗,果然是小心眼的女人),只是前三甲佳丽似乎都被晾在了一旁,所有的媒体焦点都聚集在了全场最高人气奖得主的身上。 “真是一匹横空出世的黑马呀!”主持人手握鸡脚造型的话筒激动道,“比赛进行到最后时刻时,化妆师突然将一位女性观众拉到台上,场上一度出现短暂骚乱,然而片刻之后,全场男士的呼吸都有被这位女性观众夺走了,于是,最高人气奖便这样产生了!据悉,这位女士还拥有无比古老高贵的血统,让我们掌声有请——恐龙小姐!” 镜头立时移到满脸白粉、身高将近两米五、四肢让人联想到巨型蜥蜴尾巴的恐龙小姐(半兽人族,非洲籍,2n分之一雷龙血统)身上,她正激动得热泪盈眶。 “我太惊讶了!那位婆婆一见到我就二话不说地将我拉到台上泼白粉!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大家竟都把票投给了我!谢谢你们,是你们让我重拾回了对自己外貌的信心!” 她粲然一笑,食草龙特有的椭圆形长牙间一片鲜绿菜叶也跟着油光锃亮。 场外两人立时一阵暴寒,林仲殊一瞥青雨,那眼神活生生是文明人对毛还未褪尽的山顶洞人的鄙视,“我不得不说你们妖怪的审美趣味真是奇特。” 青雨还来不及反驳,蜃影中主持人又冒了出来,“接下来采访的是来自泰国的一位观众,正是他以惊人的组织能力当场集结起粉丝团为恐龙小姐拉票,请问,你是对恐龙小姐身上哪些特质一见倾心呢?” “啊哈——”那个男子(?,泰国籍,人妖混血儿)一嘟大嘴,“那还用说吗?自然是她那双强壮的手臂了!一想到被那双手臂紧紧抱住的感觉,人家就发晕,还有她那口咬人肯定很带劲的长牙……” “恶!”青雨不由干呕一声,怒瞪同样也是一脸铁青的林仲殊一眼,“我看是你们这些雄性眼光有问题吧!” 眼见人妖先生的发言很快就要发展到限制级,主持人当机立断地夺过话筒,“谢谢人妖先生的热情发言!最后我们有请全场人气最高奖的最大功臣、慧眼识黑马的化妆师——白粉姥姥!请问您又是如何发现恐龙小姐的呢?” “答案很简单,”倒吊三角眼的老太婆(白粉姥姥,日本籍,选美比赛特约化妆师)冷笑着敲敲身边的木桶——里面满满全是粉底,“她是全场唯一没有化妆的女性,女人不化妆根本就不能出门!青丘山那些假装清纯的小蹄子们给我听清楚了,素面朝天时千万别给我撞见!否则——嘿嘿!” 看到这里,林仲殊忽然凑过脸来。 “做什么?”青雨被突然放大的俊脸吓了一跳。 “这么说来,似乎好久都没见到你在脸上涂涂抹抹了……”忍不住伸手小小轻薄那干净小脸一下,嗯嗯,不错,确实是原装货,手感甚佳。 青雨脸红心跳,暗想他会不会就此对她改观,称赞那么一下下,没料到林仲殊很哥们地拍拍她,蹦出一句:“不过好兄弟还是要提醒你一下,小心别被这位白粉姥姥逮到啊!” 好、好兄弟? 她怒! 他们又转了几圈,再一次经过吃人赛场时,便听到了一阵呜呜呜的急鸣——那是医务室的救护车。 怎么回事?青雨拉着林仲殊挤到赛场大门,只见一个个挂着号码牌的选手——大都是些虎豹狼豺之类的兽精被抬了出来,个个口吐白沫,脸色发青。 那辆小小的救护车奇迹般地塞进了不下百名选手,方才十万火急地朝医务室冲去。 “哎哟……”一阵呻吟传来,两人回头看去,只见方才那男子捂着肚子、扶着墙壁一步步地挪出门来,“这位兄台,你方才那药……还有没有?” 林仲殊二话不说地从身上搜出十几瓶胃药丢给他——那原本就是为这次比赛准备的。 那人原本已痛得圆目暴涨如铜铃,脸面隐隐现出兽形了,十几瓶药吞下去才好了一些。 “太欺负人了!这什么组委会,竟出这种损招耍人!我一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男人破口大骂,忽地一把握住林仲殊的手,“你是个好人,这次多亏了你那瓶胃药我才没被放倒,给你一个忠告,今日之内绝不要靠近后山!” 说罢,仍是抱着肚子慢慢离去了。 青雨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怎么回事?”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林仲殊一副忍笑的表情,哼哼哼,那群死妖怪,看他们下次还敢不敢无理取闹。吃人比赛?也不想想看组委会负责人本身就是个人! 赛场上没有想象中的残肢断臂,却满地纸屑乱飞。林仲殊走过去拍拍正在清理赛场的工作人员:“还没弄好吗?” “最后一个了。”那人满头大汗地以指蘸酒在唯一一个躺在纸屑中的人形物体胸前划了几道,那双目紧闭的“人”立即化做一张白纸飘了下来。 “呼——”男人长长吁了口气,“接下来你另找人收拾这些小纸人吧,答应我的阴阳师资格证可别忘了。” “小case,”林仲殊很襥地一抬下巴,“顺便问一下,这次比赛有结果吗?” “呃,优胜者好像是一头吃草的牛怪——别问我他为什么会来参加这个比赛,反正是只有他坚持到了最后。” 林仲殊耸耸肩,转身对青雨道:“我们走吧。” “去哪?”青雨似乎还没有从一地纸屑中反应过来。 “后山。”方才太过暗爽了没有注意,现在想想,也许刚刚就应该把那只妖兽当成可疑分子捉起来的。他嫌吵,就把组委会办公室迁到了人迹罕至的后山,若有什么妖怪对组委会不满的话,后山确实是很好的攻击目标。 他们俩回后山转悠了一圈,仍是没发现什么可疑踪迹,也没有感应到特别的妖气——妖怪们此时都应在前头看比赛了。 走到山壁附近,青雨突然停下了脚步。 “有异状?”林仲殊立时捏住了袋中的符纸。 “似乎有什么声音……” 小狐女的头上伸出了两只尖尖的耳朵,慢慢走近山壁,将脸贴了上去,“在这里,好奇怪的声音哦,嘀嗒嘀嗒……” 什么!他面色骤变,动作极快地将青雨扑倒在地,符纸同时射出—— “轰!”这就是他们最后所能听到的声音。 8 “沉醉不知归路,误入操场深处,呕吐呕吐,惊起鸳鸯无数。”黑暗中,细声细气的女声幽幽道。 顿了顿,声音再起:“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我要炸学校……唉!” 那女声长叹一声:“当年五叔教我唱这小曲的时候,我不明白‘炸药’为何物,如今我明白了,却宁愿这辈子都不要明白才好。” “……” “我们到底被困多久了?”她都无聊得将所有能记起的曲子翻来覆去唱了几遍,外头还是一点动静都无。 “想是有一日了。” “什么呀,那妖运会差不多都结束了。林仲殊,你那些符纸真的一张都不剩了吗?” 由于妖运会动静太过宏大,怕被人间发现,加上许多事情都可用法力快速处理,所以只定期两天。 “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困在这里?”林仲殊懒懒道,这少根筋的小妮子,若不是他及时将符纸都丢了出去,塌下的就不会只是半面山壁,他们也没好运到有山壁底下这么一个小穴容身了。不过照此看来,组委会办公室也该被压扁了吧,那只妖兽也算是得逞了。 “我们到底能不能出去呀……”青雨还未抱怨完,一阵奇异的声音突然响彻洞内。 “……青雨,”林仲殊很冷静地问,“告诉我,刚才是你的肚子在叫吗?” “人家肚子饿了嘛。”回答的语气很是无辜。 “……回答你方才的问题,你绝对能活着出去,我则很有问题!” “嗄?为什么?” 因为十之八九已被你吃了! 他长叹一声:“青雨,看在我们交情不错的分上,你待会咬时能不能只咬一条手臂?我还想留着另一条日后混口饭吃。”两只手都没了,他还拿什么画符,用脚吗? “呵呵呵,你放心啦,我决不会吃你的啦!”小妮子竟格格笑了起来。 “凭什么?”不要告诉他就凭她上次留在他身上的两颗牙印。 “……”一阵沉默,半晌,女孩子低低细细的声音飘了过来:“就凭、就凭……我喜欢你……” 空气霎时凝固了。 “林仲殊,我、喜、欢、你。” 一字一顿,清清楚楚,仿佛是在向她自己宣告。若不是这片黑暗,若不是想到他们也许就出不去了,她是绝没有勇气再重复一遍的。 这是她见到别的女人(虽然后来发现是他的阿母)扑在他怀里那天,蒙头大睡了一夜后幡然大悟得出的结论。 半晌不见林仲殊吱声,她心一有些小小的沮丧,果然—— 蓦然黑暗中探过一只大掌,将她猛地勾了过去,青雨猝不及防地哇哇大叫:“别凶我别凶我!我知道你讨厌狐狸精,人家只是想说出来而已——” “嘘,”温热气息吹在她耳边,他低低一笑,“我说你,是不是把下辈子的勇气都给用上了?”他的胆小狐啊,竟先向他表白了呢。她以为他不知她的心意吗? 早在日本那时,她莫名地逃离他,自己一路尾随却不敢露面,因了不明白她的心思而心神大乱,见她稀里糊涂地睡在了干草堆里更是心痛万分——他混迹妖界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如此婆婆妈妈过了?当时便已明了…… “我也是啊,小笨蛋!” 心里不禁有些唏嘘,两年前在阎王处听到那“哦呵呵呵”的魔音时,怎能料到会被自己一度想掐死的女人偷走他的心呢?真是人生无常啊! 青雨此刻的心情就如获了英国女王大赦的死囚犯,重沐甘霖喜极而泣。两人甜甜蜜蜜地偎了一阵,她突然道:“以前我一直以我祖孙奶奶为偶像,觉得她能将天下男人玩弄于掌中真是了不起,现在倒觉得她也不比我强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转变了观念的呢,也许在这人骂她“狐狸精就敢勾引男人”时,一颗心就开始怦然了。她娘亲果然还是老姜辛辣,竟说中了。 林仲殊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你祖孙奶奶?” “你不知吗?她是我们青丘狐族的一个不朽传说呢,不知有多少男人为她倾倒,据说有一个帝王被她玩得灭国,自己在一个什么驴台烧死了,还有一个帝王为了让她笑一笑,点燃了一根柱子,国家也玩完了,虽然我不大明白柱子跟灭国有什么关系——” “是鹿台,”冷冷的男声突然打断她兴奋的滔滔不绝,“你确实比她要强。” “呃?” “你比她多勾引了一个男人。” 什么意思?难、难道—— “不错,”林仲殊狞笑一声,“你以为阎王手下的员工是随便哪只狐狸都可以当的吗?你那个祖孙奶奶因为太过祸国殃民了,死后被阎王招了去,不巧被我电得元神碎裂,现在就在你身体里,而你多勾引的那个男人——正是在下我!” 不过他发誓,这辈子她决不会再破这个纪录了! “林先生……”黑暗中突地响起了一道苍老的嗓音,将两人都骇了一下,“你们还无恙否?” 林仲殊定定神,转眼就记起这声音为谁所有,不由怒得尊老敬贤的家训都丢在了一旁,“东海龙王!你是怎么管教儿子的?” “是是是,”那老声连连唯诺道,“是老夫教子不严,那年伊拉克死的人不少,我那饕餮儿食指大动直想往那儿钻,我想想他饿了这么久也不容易便随他去了,没想到他竟学了人类的什么特、特纳……” “是terrorism(恐怖主义)啦。”青雨忍不住出声。 “对对对,他就是学了这个东西回来,原本只是在家里炸炸龙虾了事,这次竟惹事惹到了这里。不过他也受到了教训,现正躺在医院里呢,据说是因为胃药吃了太多——” “活该!”林仲殊冷哼一声,“你什么时候能挖我们出去?” “老夫隔壁传声就是要告知此事,估计二位几个时辰后便能脱身。” “动作快点。”他赶苍蝇似的挥挥手,懒得同这老家伙再废话下去。突地觉得怀中的人有些异样,他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青、青雨,你做什么抹口水在我身上?” 不会吧?都到了这时候他还是得注定做个独臂道士吗? 趴在他身上的小人儿不语,仍是窝在他颈间湿湿地磨呀磨…… 符、符纸!他僵硬着身子去摸口袋,这才记起符纸早被丢光了,难道得使用暴力手段?手举起了一半,忽地又不舍了—— 唉!他长叹一声,将手臂塞到她不安分的小嘴下,“说好了,只准咬一口。” 嘶—— 小妮子轻轻咬了他一下,突然伸爪将他上衣撕了一条下来。 林仲殊的心脏瞬间停了半拍,“……青雨?” 嘶!又是一快布条壮烈牺牲,青雨的唇又移回他颈间,明明已呼吸急促,却仍是那般不轻不重地咬着、啃着,还渐渐有下移的趋势…… 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浑身血液也不安分地骚动起来,似乎极想、想…… 青雨仍是无所知觉地往下啃…… 丫、丫头,你再继续下去就麻烦大了!林仲殊想出声,却发现自己紧绷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终于,他发挥了自己一贯的决断风格,猛地拉起已啃到他腰际的螓首,然后——一记手刀劈了下去! 两个时辰之后,救女心切的青家主母第一个踹开封住洞口的大石,原本以为会发现一只凶性大发的九尾狐和一堆带血尸骨,眼前的景象却令她瞠目结舌。 “你、你们……”玉指抖啊抖指着衣裳残破、上身一道道暧昧红痕的男子及他怀里怎么看怎么像飨足而眠的女儿半晌,她才蹦出句话:“你们把饭炒熟了?” 话音未落,一向对他们夫妻恭敬有礼的男一记杀人眼光便瞪了过来,电得她汗毛直竖。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女儿原先会这么害怕这个人?她现在终于明白了,呜呜,女儿啊,娘冤枉你了,这个人真的是好可怕! “我也终于明白了。”伴在她身边的青老爷抚了下长须。 当初妖界与人间分隔时一大群吃人妖怪像犯了毒瘾似的折腾了几百年才渐渐适应,他们青丘狐族却轻轻松松就能改吃山鸡了。以前只道是命贱的狗好养,如今看来,原来是这个道理啊! “我最后一个终于明白了!”尾随而来救人的阎王恍然大悟地一击掌,“原来山海经上漏了个引号!” 青丘有狐,四足九尾,可以“食”人矣! 胡博士妖怪课堂之最终篇 (铃铃铃,终于下课啦!) 虹公子—— 见于《搜神后记卷七·虹化丈夫》(太长就懒得将原文打上来了),大致是讲一个丈夫在外地的妇人空闺寂寞,突然有一天出现一英俊男子,引她喝下潭水后立马生下了个小baby。后来妇人的丈夫回来,男子跑了,小baby被藏在瓮里(换是现代人家早就打电话给家庭暴力中心了)。突然又有一天风雨大作小baby就失踪了,后来妇人在山涧间见得两道彩虹,原来是那对父子来与她告别。 白粉姥姥—— 白粉姥姥多在大雪纷飞的夜晚现身于石川县能登半岛附近;传说白粉姥姥的脸庞毫无血色,而出现时总是一身雪白的和服,且头顶大伞、手拿拐杖和酒壶。当没化妆的女性在路上不巧遇见白粉姥姥时,姥姥便会以酒壶中的化妆用白粉(白色蜜粉?)来涂满这名女性的脸。算是个贯彻女性爱美主义的“亲切”妖怪。 最终章兼番外篇——狐狸嫁女 他们的婚事充满了曲折。 一直梦想有朝一日能回复正常人生活的林仲殊本想与她在人间婆家举行婚礼,却遭到了青丘上下的一致反对,理由很简单,青雨没有户口簿或身份证去登记。 “按照人间律法,我女儿根本得不到法律保护,这不是同二奶差不多?怎么能行!”青老爷一怒拍案,林仲殊虽不是入赘,婚礼也还是定在了女方娘家举行。 一开始,这场婚礼就充满不详的味道。 最先来道贺的是阎王,他的贺礼是两封信。 一封来自林仲殊的导师,他在信中先对学生“因某些原因不方便请学校老师同学到场”的婚礼表示祝贺,然后语气委婉地请林仲殊考虑考虑是否还要执意完成论文——换言之,就是劝他退学。 另一封信无疑是再一次打击,信封里头装的是阎王殿b栋的正式录用合同。表面上是阎王的鬼怪公司大方地提前结束了林仲殊的试用期,但青雨知道其实是阎王生怕夜长梦多,赶紧先套牢了这个不情不愿的备用人员。 不知道林仲殊同时面对这两封信时心里是何感受?她只是瞧见他盯着它们发了好一会儿呆,半晌默默起身,将它们收进了抽屉——那黯然的背影啊,让青雨见之一阵鼻酸! 借此机会,她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往日同事,虽然阎王已经事先同她们打过招呼了,但从她们看到她时那副目瞪口呆样,青雨再一次有感于自己的今非昔比。 与她一见如故的是实习生小采,两人一对上眼,便马上发现了同类的共鸣——那游移的眼神、畏缩的肩膀、似乎总是结结巴巴的细嗓门……果然是地府的一对胆小鬼姐妹花! 至于对另外一位短发的同事,青雨一直在揣摩他/她是男是女,只是对方身上那怎么闻怎么像火药味的气息令她直觉保持距离,心里也产生莫名的排斥。若果每个办公室里都有一对斗气冤家,她的对头定然非这人莫属了。 正午时分,那人的性别问题终于弄清了——负责接待工作的胡六将这位小姐的旧日同事带到了男宾专用的茅厕,结果是隔壁坑位的青老爷多年的肠胃不适症竟被一声巨响吓好了,只是仍得掏腰包修理被踹得稀巴烂的茅坑门。 青雨去找签名簿查了这位同事的名字,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了三个大字:暴力女! 果然是人如其名啊!她擦着额上冷汗偷偷地想。 备受青丘长老们欢迎的是她以前的直属上司、顶着一头鸟窝乱发的小组长。曾听林仲殊略微提过这人是个工作狂,果真如此,就连来参加婚礼都要提着台笔记本电脑。 见到她们族人数惊人的老不死后,小组长黑眼袋上方精光一闪,立时便打开笔电上网搜出叫什么《冬x恋歌》的韩剧,据说与上次她爹娘叔伯迷得要死的那部是姐妹篇,当下乐得一干老狐狸纷纷将自己及狐子狐孙们死后的灵魂引渡服务都预订给了阎王殿b栋(b栋的口号是高科技高效率,a栋则提供传统的服务项目如牛头马面导游、孟婆汤水、三生石拍照留念等等,保守的青丘狐族原本是阎王殿a栋的忠实客户)。 有些遗憾的是没能见着那个她耳闻已久已在人间嫁为人妇的同事,贺电中说是她刚发现怀了孕,极度害喜中不能出远门。 除此之外,还有两封来自异国的贺电较为引人注目。 一封来自去了英国的小三子,据林仲殊说他在妖舞大会投机倒把了一笔,终于赚够了旅费,现在于英国苦苦追求林仲殊的学姐未果中。 另一封是附在一个包裹中送来的,刚一拆开,全场富有母爱的女性都不由“哇”了一声。 那真是一个可爱至极的日本娃娃,白玉小脸上粉粉的唇似乎总挂着笑,一对弯弯的笑眼眯得都只剩两条缝了,讨喜得让所有女性恨不得生这么一个娃娃亲亲抱抱,如果——不看它那两道打了几个折的细眉的话。 五叔向大家解释了座敷娃娃在日本的象征意义之后,宾客们无不赞许送礼人的心意,说是摆着这么一尊娃娃在家里,还怕不家族兴旺吗?只有青雨注意到了新郎官铁青面上那一粒粒的冷汗。 等大家的注意力移到他处后,她尾随林仲殊偷偷溜进放置贺礼的厢房,见他把身上几乎所有的符纸都贴到了日本娃娃身上,然后打开后门吩咐胡六赶紧拿去一把火烧了! 由于林仲殊早已向她解释过他与他那群日本“朋友”的关系,所以青雨也不由有些担心:看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该不会她们家从此以后真要鸡犬不宁吧? 总之,婚礼上真是妖怪多多,也“惊喜”多多。青家主母的嘴都笑歪了,每每宾客同她客套:“恭喜恭喜!新人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青家小姐有福气啊!”她总要谦虚一番:“哪里哪里,您是没见到我那女儿才这么说,她只是运气好——” 美目一转瞥见一旁自家女儿懵懂点头称是的青白小脸,青家主母爆出一声惊叫:“你这死丫头怎么会在这里?还不快回洞房乖乖待着!” 丢脸啊丢脸,亏她读过那么多本古装小言,竟还不知道新嫁娘都是在洞房里坐痛了屁股等男主角降临的,哪个像她这般抛头露面混在宾客中转悠的? 人家真的是一时忘了嘛!青雨有些委屈地被轰回洞房。 真的不能怪她没有新娘子的自觉,有谁敢说看了一千本小言就能在情场中无往不利了?她自己就不相信能从一块猪肉中想象出猪走路的样子来! 新娘子愤愤不平地在满桌食物旁坐下,觉得口渴,便拉过桌上的壶子倒水喝(汗,果然很没自觉)。于是,当累得半死的新郎官终于得以自满屋妖怪中脱身进到洞房后,见到的便是一个浑身酒气的新娘。 “青雨?”他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呆坐在桌边一脸酡红的女人闻声转脸,直勾勾的目光停在他脸上半晌,忽然,爆出一阵他死也不会忘记的笑声—— “哦呵呵呵!” 林仲殊如遭电殛! 完了完了,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她一喝酒就性格大变?他想要共度良宵的是那个畏畏缩缩的胆小狐,而非一只千娇百媚的狐狸精啊! 不知现在退货还来不来得及? 但,他双脚都踏进洞房了,有哪个人会相信货物还未拆开包装?想也知道她爹娘定会义正词严地一口拒绝:“货已售出,概不退换!” “哦呵呵呵……”那只女醉狐仍是格格笑着将身子挪了过来,一双柔萸也搭到了他的颈上,眼角斜斜一挑—— 噼里啪啦!林仲殊的眼前突地如一百瓦灯泡白光乱闪。 纵使他早就知道狐眼确实有勾人的魅力,然而,白长了一双狐眼的胆小狐从前都只敢从睫毛底下偷偷看人,哪像眼下这般风情万千! 当下不由一阵矛盾:是坚持原则盖上被子纯聊天呢,还是不要浪费了洞房花烛夜,反正他娶的是同一个人? 未及细细思量,新娘子便整个人巴了过来,新郎官于是就半推半就地……(唉,男人的劣根性啊!) 衣服才脱了一半,青雨的动作突然一顿,便没了动静。 “青雨?”他推推她,发现她竟歪着脖子睡了过去。 林仲殊一时之间不知该庆幸还是失望,呆了半晌,他摇摇头拉上被子。也好,他应付那群妖怪也蛮累的了,正好补眠。二更天时,睡得迷迷糊糊的新郎官感觉有人在摸他,柔软的身子还靠过来蹭呀蹭的。 醒了吗?他立时精神一振,淫笑着,不,是微笑着将那小身子抱了上来。 嘿嘿,这下精神正好…… 此次比前次略有进步——多脱了两件衣服,然后,悲剧重演,新娘子头一歪,又以奇特的姿势睡了过去。 啊啊啊!林殊殊恨不得对天长啸:老天爷你在玩我吗? 接着—— 三更天时…… 四更天时…… 次日一早,青雨醒过来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手上一圈棉布条、脚上一圈棉布条地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了喜床上。 转念一想,她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当下鼻子一酸便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原本满目红丝(纵欲过度?)、一张大便脸(还欲求不满?)的林仲殊吓了一跳,连忙探身上来关切,“是哪里哪里绑痛了吗?” “林仲殊……”新娘子呜呜呜地道,“我资历浅道行差,平生看人眼光最是不准……” 林仲殊满头雾水。 “……但我总算猜对了一件事……” @@@布满血丝的眼开始变成漩涡状。 “你果然有特殊癖好!” 什么?林仲殊脸一沉,“你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是你想xxoo我,我抵死xxoo,你就xxoo吗?”青白小脸微诧,随即又自哀自怜了起来:“呜呜,早在日本你三番两次地绑我时我就该察觉到了……不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放心,我一定坚决配合你——我这就找五叔讨虐恋文去!”新郎官当场吐血两升! 据说当天青丘山下了整整一天太阳雨,眼见得新郎新娘入了洞房,雷公电母跑去问玉帝说我们是不是可以收工了? “哦?婚礼这么快就结束了?”玉帝笑眯眯地探头往下界一瞧—— 哎呀呀,怎么这么晚了洞房里还是如此闹腾? 他叹了一口气,回头道:“没办法了,你们只好再辛苦一点,太阳雨是不可能的了,就再下一夜月亮雨吧!加班费回头找阎王讨去!” (注:日本民间说下太阳雨是狐狸在嫁女儿,《百鬼夜行抄》中有提及) 后 记 ……突然发现前头讲太多了,现在不知说什么是好。 …… (持续沉默中,一个啤酒罐自侧面飞来:怒!没屁放就快滚,浪费偶的青春!) 呃,好吧,声明一下我没有考据癖,相反在生活中是个“大概大概就ok啦”类型的懒女,不过还是将妖怪出处说明了一下,不少是《山海经》的,如果这篇文能得见天日的话,算是为宣传民族文化出点小小小小的力吧,虽然在性质上本人比较喜欢日本妖怪。 最后……大概又有一段时间不能写文了,再说我连赶了两篇,实在快虚脱了(偶要正常生活!正常睡觉!)。 就酱紫,偶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