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守则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初冬,寅末时分。 天色黑漆漆的,街道上静寂无人,这个时辰,大部分人家都还沉睡在香甜的梦乡里。 但也有一些人家,已经开始为生计忙活起来了。 蜡烛燃起,半旧门板间透出昏黄微暖的光,小小的一家沿街店铺里,青衣妇人挥汗如雨,用力揉搓着案板上的一大坨面团。 柔软的面团在枯燥的揉搓中渐渐变得有劲道,变圆,又变长,最后被揪成一个个小儿拳头般大小的面坨,整齐地摆到案板上。 此时吱呀一声,后门发出轻轻的响动,一个身形瘦削、看去年仅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妇人见到他,手中活计不停,口里忙道:「星儿,你怎地又起来了?娘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白日念书辛苦,早上该多睡一会儿。」 少年展见星只是笑了笑,脚步不停地走到案板前,拿起一个揪好的面坨按开摊平,一边利落地往里填着菜馅,一边笑道:「娘,我不困,这时候安静,我背书还更容易,我现在心里默背着书呢,娘自管忙,莫要吵我。」 妇人又急,又欣慰孩子心疼她,总找许多借口早起来帮她,再要说话,又怕真的吵着了展见星背书,只得带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埋头整治起剩下的大半面团来。 铺子里各样动静响着,案板轻微的咯吱声,灶上大锅热水将要煮沸的咕噜声,一个个带馅的不带馅的馒头自展见星手下成形,和着满屋烟火气,充实又饱满。 妇人手里的活终于完了,站过来接手了捏馒头的活,她的动作要更为娴熟,展见星顺势让开,到灶台那里揭开锅盖看了看水,见已经滚起水泡来,便将锅盖放过一边,另去拿了几格竹制的笼屉,把先前捏好的馒头一个个放到里面,然后要端去大锅上。 妇人一直留意着,此时忙道:「星儿,放下我来,那水滚开,仔细烫着你。」 展见星毕竟年小力薄,听了便不逞强,由妇人来将满当当的笼屉捧去蒸起。 第一批馒头将要出笼的时候,外面的天色终于蒙蒙亮了些。 展见星走到门边去,抽开门闩,将半旧的门板一块块卸下,搬去外面墙边放好。 他的年纪还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身形又不似一般男孩虎实,身上穿着的蓝色棉布袍子都显得有点空荡,卸门板的活计对他来说也不轻松,但家里没个成年男人,寡母稚子,只得学着早早当家罢了。 长街上飘荡着薄雾,冬日空气沁凉,展见星乍从铺子里出来,不由抱着手臂打了个寒颤,但同时头脑也为之一清。 他站在街边伸展了一下胳膊,对面是家卖油的铺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也正往外卸着门板,见到他,笑道:「星哥儿,又起来帮你娘做活啦?」 展见星对着外人在表情上要淡漠不少,不怎么笑,但也有礼貌,点头应一声:「陈大哥早。」 就小跑回铺子里继续往外搬出桌凳等物。 「这念了书的后生仔就是不一样,一些儿顽皮劲没有,又稳重又勤快。」卖油铺子里的后生娘子走出来,一边往外泼洗脸水一边赞了一声。 「那咱爹要送二弟去学堂你还不乐意。」 「呸,你弟弟是那块料吗?」后生娘子不客气地转头翻了个白眼,「小弟和人家星哥儿一年生的,这会儿还在被窝里赖着吧?就这懒怠劲儿,也好意思说去学堂,趁早别浪费钱了!」 就在小夫妻俩的两句争嘴中,又有三两家铺子叮叮咣咣地卸起门板来,街头薄雾间也渐渐出现了行人,整条街从沉夜中苏醒了过来。 展家馒头铺的生意也开始了,这么大早,主要做的都是些左邻右舍的熟人生意,展见星和母亲徐氏其实不是本地人,只有展父是,但展父前年一病没了,为了让展父落叶归根,徐氏带着展见星千里扶棺来到了这大同县,将展父下葬后,一边守孝一边盘了这个小店铺起早贪黑地做起生意来,邻居们见母子俩不容易,加上展家的馒头便宜又实惠,便常来照顾。徐氏与展见星的日子虽因家中缺乏顶梁柱而过得颇为辛苦,倒也磕绊着熬了下来。 日头渐渐升起,展家第一批摆出来的五六十个馒头卖得很顺利,对面铺子的小陈掌柜也来买了四个,笼屉里的馒头一个个减少,换回叮叮当当的一枚枚铜钱,徐氏心中高兴,转头见到展见星坐在铺子门边的一张小板凳上,鼓着腮,认真地举着一个大馒头吃着,更高兴了,又慈爱地劝他:「星儿,慢些吃,天还早呢。不着急去学堂。」 展见星唔嗯了一声,埋头继续吃着。 「徐家姐姐。」 身后有人相唤,徐氏以为是要买馒头的主顾,忙转回头,却见摊前站立的是个使赭布包头的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手里抱着个娃娃,娃娃很乖地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呦,是张家妹妹,快坐,可吃了吗?」徐氏忙着招呼起来,又是搬凳子又是拿大碗倒了热热的茶水来。 展见星也站起来,过来见礼:「张婶婶。」 「星哥儿真懂事,我瞧着,似乎比上回见又高了些。」 徐氏笑:「是高了点。这孩子不肯长肉,个儿倒不比别人长得慢。」 「长个儿好,男孩子都是这样,先长个,再长肉,要是倒过来才不好呢。」妇人张氏附和着,神色间却有些心不在焉,展见星看出她似乎存了话想说,主动伸手:「婶婶和娘说话,我来抱一会儿苗苗。」 第2章 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没那么金贵,大人忙生计,展见星这样的大孩子帮忙带一带底下的弟妹是常事,张氏抱了这么久的娃手也酸了,就笑着顺势递出去。 两岁左右的女娃娃睡得呼呼的,但递出去的过程里,徐氏留意到孩子的脸色红得似乎有些过头,一惊,道:「苗苗怎么了,可是病了?」 张氏叹了口气:「是呢。昨天她哥哥领她出去玩,摔了一跤,皮肉倒没伤着,可是摔水沟里去了,沾了冷水,回来就发起热来。村子里找余婆开了点草药,吃了也不管用,我怕孩子烧出毛病来,不敢耽搁,大半夜求人套了车往城里赶,谁知这孩子倒会折腾人,进了城刚寻着大夫,她又好了,大夫看了说不用开药,回去捂着好好睡一觉就行了,白闹得家里人仰马翻的。」 徐氏安慰她:「宁可是白折腾一场,孩子没事最要紧。」 张氏点头:「也是这个话。」 她说着,扭头看了下展见星,见他退回了铺子里,坐着抱着苗苗,稳当当的,便放心转回来,凑近了一点道:「徐姐姐,我进城来,趁便也有个话告诉你。你们展家族里那边,又出坏水了。」 徐氏脸色白了一白:「他们还想怎么样?我和星儿都不回去了,自己在城里找食吃,又不耗费他们一文,难道还不足意?」 「可不是还不足意,」张氏说道,话语间有些气愤,「他们姓展的,除了大姐夫外,再没一个好人。我前儿听见人议论,说展家大房和三房在那里捣鼓,算着你快出孝了,要替你再寻个人家。」 徐氏脸色更白:「我早说了我不再嫁,只守着把星儿养大,他们——欺人太甚!」 「我听他们说的可不像话,不但要你改嫁,还想着把星儿弄回去,说大姐夫这么多年都在外头,家里田地全是他们叔伯操持,星哥儿如今大了,能做些事了,该回去帮忙才是。」 说到改嫁徐氏还能撑住,但听见那些如狼似虎的亲戚竟连展见星都惦记上了,就气得浑身发抖了:「田地是他们操持,可出的粮食也都是他们把着,我们一粒米也没吃他们的,如今想把我星儿当牛马使唤,休想!逼急了我,我上县衙敲鼓去!」 张氏道:「徐姐姐,我说与你,你心里有个数就好了。依我的主意,快过年了,你寻个借口,这个年索性别回去过了,虽说到时候离你出孝还有四五个月,可就那些不讲究的,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来,把你扣下,直接找个老光棍卖了都有可能。你不如就在县里呆着,好歹县衙、府衙两层官老爷在上,他们要干这不要脸的事,也得掂量掂量。」 徐氏平复了一下心情,连忙点头,道:「好,张家妹妹,这可多亏你了。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若不是你来和我报这个信,我和星儿不知得吃他们多大的亏。」 张氏道:「不过两句话,哪里值得什么。别说徐姐姐你为人好,就是不好,为着我大姐,我也不能叫他们称心。」 她毕竟是带孩子进城看病来的,身上有事,话带到了,就说要走,徐氏忙忙使油纸硬包了四个大馒头,又找块布头打了个小包袱,张氏推辞了一下,没推辞掉,也就收了,抱回孩子,胳膊上挎着馒头走了。 展见星走到徐氏旁边,表情很淡薄,眼底压着冷冷的怒意。 他离张氏有一点距离,但张氏说的话,他大半也听见了。 张氏的几个称呼听上去有点奇怪,又是「大姐」又是「大姐夫」的,因为当日展父在家时,先娶过一房原配妻子,就是张氏的姐姐大张氏,大张氏早殁,展父离开家去了南边,在南边做小生意时才续娶了徐氏。 大张氏无子,活着时不讨婆婆喜欢,又被妯娌排挤欺负,在展家很受过些罪,展父对她心中有愧,后来人离了乡,每年四时八节还一直记得给她烧些香火纸钱,临终前并嘱咐展见星,叫他以后祭父的时候也顺便祭一祭大张氏。徐氏遵着亡夫遗言,来到大同后带着展见星去过张家,将这件事告诉给了张家人,让他们不用担心女儿在地底下会饿肚子的意思。 张家人见到他们,知道了展父跑到外地又好好娶妻生子起来,本来心中有怨,但听见这个话,又回转来,觉得展父还算是有些良心,哭了一场,待徐氏和展见星倒是很好,留了他们吃饭。此后近两年间时有来往,听到展家族里又出了什么坏点子,张家人也愿意来给徐氏报个信。 「娘,不必和他们生气,我们横竖在城里,不回去就是了。」展见星绷着脸,说了一句。 展氏一族生活在大同县辖下杜庄乡的常胜堡村里,安葬展父那会儿,徐氏母子也在那里住过一阵,很快因为跟展家大房三房的矛盾而住不下去,避居到了城里,不想,他们竟不死心,如今又逼了上来。 徐氏勉强笑了笑:「星儿,你说的是。」 到底有些心神不宁,寡母带弱子,在这世道太艰难了。幸亏星儿是这个样,若是—— 「跑,快跑!」 「关门,关门,快关门!」 「——代王来了!」 一阵乱七八糟的叫嚷自长街一头响起,瞬间整条街兵荒马乱,行人跑的跑,店家关门的关门,徐氏是外地人,来此的时间不算很长,不解这叫嚷的含义,慌乱又茫然,连声道:「怎么了?怎么了?难道是鞑靼人打进来了?」 大同是边镇不错,也是重镇,朝廷在这里陈了许多兵马,照理不该打进城来呀? 第3章 对面的小陈娘子见她糊涂,一边帮着小陈掌柜咣咣地上门板,一边大声道:「徐嫂子,比鞑靼人可怕,快关门罢,回头再告诉你!」 「哦,哦!」 徐氏答应着,展见星暂停了去上学,一起帮忙把家什往铺子里收拾起来。 为了方便做生意,展家馒头铺的馒头在铺子里蒸制,但卖的时候会把摊位摆到门前来,徐氏反应慢了一点,加上要收拾的零碎东西又多,等到那一波人潮过来的时候,就没来得及收拾干净,门板也没上齐。 那波人很显眼,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清场了一样,还来不及跑掉的行人拼命往路边躲,似乎连一根头发丝都怕与他们沾着。 要说行在路当中的这十来个人,看上去也没甚可怕,一般的鼻子眼睛,有老还有少,里面又分了点阶层,最前列最当中的四五个人穿着要更为鲜亮一点,为首的是个胖乎乎的老头,浓眉大眼,不过眼下有些青黑,眼神也有点颓然,他晃着膀子,步子迈得很大,几步迈到了展家馒头铺这里,见到竹匾里还有几个没收拾回去的馒头,抬手就抓了一个。 他身后的三四个人嘻嘻笑着,有样学样,挨个也去抓了个馒头,抓完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徐氏目瞪口呆,不敢阻拦,展见星心中不服,想追上去理论,徐氏忙把他抓住:「星儿,忍一忍算了!」 她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但从这出行的气派看,显然不是一般人家——便是一般人家,他们这两个人又怎惹得起那么一大帮子? 展见星被母亲抓着不好动弹,恼怒地握紧了拳头。那些馒头好多是他一个一个辛苦捏出来的,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简直与抢匪无异! 大概他的目光怒火太重了,那伙人里其中一个若有所觉,斜过一点身子扭头看了回来。 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少年,与展见星差不多大的样子,他目光跟展见星对上,没有一点当街抢劫的羞愧,眼底漠然,只是勾了勾嘴角。 少年本身眉眼浓黑,鼻梁高挺,是挺堂皇的相貌,这一笑却是邪气毕露,又似带了些挑衅,气得展见星瞪着他,咬牙低声骂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抢馒头的几人组合有点奇特,像是一家老少齐齐出动,后面跟的则是奴仆之流,所以展见星有此语。 「嘘!」徐氏怕那些人听见,回来找麻烦,唬得忙把展见星嘴巴捂住。 好在还算太平,没有人折返回来,只是这些人一点不知道爱惜粮食,其中有两人大约觉得馒头难吃,咬了一口,就随手扔到了地下。 徐氏看着好好的馒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就变得灰扑扑的,心疼地抽了口气,但也不敢多说什么,揽着展见星缩在铺子边上,眼见他们渐渐走远,才松下心弦来。 对面的小陈娘子也悄悄探出头来看,直到那些人走出老远了,才敢出来,小跑着到馒头铺前,对着徐氏道:「徐嫂子,算你运气好了,你可知道这些人是谁?」 徐氏茫然摇头:「先前好像听见人叫嚷,说什么大王的——」 「不是大王,是代王,就是镇守在我们大同城的代王。」小陈娘子纠正。 这一说,徐氏恍然大悟了,太/祖爷打下了江山,分封诸子,几大边关重镇里都分了儿子镇守,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大同这里,就是代王。只是这代王府却与别处有些不同,代王朱樨是太/祖第十三子,脾气十分暴躁,为此曾犯过被削过一回王爵,后来先帝登位,才把王爵还给了他,但代王的老脾气非但没改,还变本加厉起来,当街抢个馒头什么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这位王爷还有一个吓人的爱好,带着子孙横行街市,袖里藏锤,看见哪个路人不顺眼,就照脑袋给他一下——小陈娘子说徐氏运气好,就是为此,被抢几个馒头比起被敲破脑袋乃至丢掉性命是好多了。 代王这样的行径,直是拿百姓当畜生取乐,本地官员参劾他的奏本一本本向京城飞去,这回连赐还他王爵的先帝也受不了了,不好自打脸再贬他一回,但先帝也不是软弱性子,发起恼来更狠,直接下诏令把代王府圈禁了。 这一圈就是八年。 大同百姓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随着时日推转,一年年过去,代王府始终高墙矗立,朱门紧闭,百姓们渐渐忘了头顶上还压了这么尊恶佛,到徐氏来此落脚时,日常还会提起代王的人已经很少了。 如今听说竟是他,徐氏害怕里又生出纳闷来,道:「陈家娘子,不是说代王在先帝爷手里被圈了吗?怎么还能出现在大街上?」 这个问题小陈娘子也回答不上来,不过,有人能。 三五个身着青衣的衙门皂隶从门前匆匆跑过,小陈娘子是本地人,正好认得其中一个,就拉住了问道:「龚大哥,你可知道代王爷一家怎么出来了?我们才见他从这里路过,都吓了一跳。」 姓龚的皂隶停住脚步,扭头忙先反问道:「代王爷才从这里过去?可有惹出什么乱子没有?」 小陈娘子道:「抢了徐嫂子家几个馒头,别的倒没事。」 龚皂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小陈娘子道:「哪里好,你看看,一条街的人都吓得人仰马翻!」 又追着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龚皂隶叹了口气:「八月里先帝爷不是薨了吗?新皇爷登了基,大赦天下,赦到最后,想起还有这么位叔叔来,就下了谕旨,解了代王府的圈禁,也就是昨天的事,今天就——唉!」 第4章 他一包苦水的模样,小陈娘子听了,脸色也跟着不好看起来。 这位代王别的本事不见得怎样,可是真能活,数到如今,已是历经四朝了,熬死了父亲,熬死了侄儿——太/祖驾崩以后,本来先传位了皇太孙,先帝厉害,起兵从侄儿皇太孙手里夺过了皇位,从辈分论,代王与先帝倒是平辈的,因此代王又熬死了兄弟,直到如今又一个侄儿继了位,把他放了出来。 这一出,好似恶狼出柙,从代王昨日解禁,今天就招摇过市来看,怎么也不像悔改了的模样。 「这可怎么好,好容易才过了几年安生点的日子。」旁边的邻居们伸长耳朵听着,慢慢聚拢来,听见是如此,脸上也都泛起愁来。有些曾亲身遭过代王府荼毒的,更直接露出了惊恐之色。 另一个皂隶插嘴:「别埋怨了,我们才倒霉呢,你们惹不起,好歹躲得起,听说代王爷在街面上出现,县尊老大人匆匆把我们派出来,叫我们看着点代王爷,好歹别一出门就惹出大乱子——这不是开玩笑嘛,代王爷不来敲我们的脑袋就算不错了,谁敢去管他!」 龚皂隶摇头,重重叹气:「好了,别说了,说也没用,谁叫我们吃这碗饭呢?走吧。」 几个皂隶互相拖拉着走了,背影都一副垂头丧气的衰相,要说他们平日在街市上也算可以横行一二,可是碰见代王这样的大祸害,几个皂隶便只如蚂蚁一般,不够他一捏的。 大同县令给他们下的命令是「看着」代王,不过他们也不傻,听说代王才从这里路过不久,就不着急了,都把步子放慢,免得真追到了代王就不妙了。 但世事难料,皂隶们步子放得再慢,仍是跟代王一家遭遇上了——因为他们居然掉头杀了回来! 皂隶们一下吓得腿软,差点扭头就跑,慌张里又觉得有点不对。 ——怎么代王那一家子,看上去也挺乱的? 而且中间还少了个最关键的人物,代王本尊。 代王家人也看见皂隶们了,领头的鲜衣男子脚步一刹,拎过未及闪避的龚皂隶来,伸手用力一指:「快把这两个乱匪抓了!他们胆大包天,害死了我父王!」 龚皂隶衣襟冷不防一紧,吓得五官都歪斜了,再一听他的话,脑中更是嗡地一震,只能全凭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 是徐氏和展见星。 徐氏也傻掉了:「我,我,民妇——」 天降一口重锅,她唬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人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小民家中只有小民和母亲二人,在这条街上卖着馒头,做一点糊口的小生意,断不敢行那般大逆不道之事。」展见星忍怒站出来,拱手说道。 他不知道代王府的人又犯了什么病,但这种天大罪名扣下来,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认的。 徐氏回过点神,连忙跟着点头:「对啊,大人,老爷们,民妇、民妇这样的小民,怎么可能敢害王爷这样尊贵的人呢!」 皂隶们也觉得代王府人有点神经,徐氏携子到亡夫家乡这里定居,是去衙门上过档的,来历人口清清楚楚,他家男人还死了,就剩下这么贫弱的两口人,就算和代王结过仇,想害,那也没本事害啊。 鲜衣男子音量不减,大声喝道:「就是你家做的馒头毒死了我父王,我父王走出去没多久就倒在了半道上,你还敢狡辩!」 毒毒毒——死?! 一条街的人都惊恐得停滞住了。 街尾。 代王硕大的身躯倒在路中央,脸面青紫,大张着嘴,脚边滚落着小半个馒头,几个奴仆围着他,哀声痛哭。 一个须发半白、衣着甚为体面的老人家不太体面地瑟缩在一边,不敢动弹——赶过来的皂隶们认得他,是城里有名的大夫,姓楚。他供职的医堂正好是在这条街上,看他模样,应该是被代王府的奴仆们匆忙揪出来诊治代王的。 也就是说——代王确实没救了。 这样的惊天祸事不是几个皂隶能处理的,龚皂隶连滚带爬,先一步赶去县衙通知知县,余下的皂隶则临时找了绳索来,捆绑住徐氏和展见星,拉扯着他们也往县衙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徐氏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她的腿脚软塌得根本一步都迈不出去,完全是靠皂隶的力量在把她往前拉,展见星稍微好一点,跟在后面,不时还能努力扶她一把。 他读了书,比徐氏见识多些,知晓眼下的情形,能去县衙经官断已经算是难得的一线生机了,不然若照代王府人的意思,当街就能把他们母子打死,回头即便是查出来冤枉,又还有什么用。 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灭顶大祸陡然降下,他心内也是恐惧茫然交杂,一片不知所措。 在他和徐氏的前方,代王府人抬着代王的尸身,哭嚎声震天,后方,则遥遥缀着些在怕事与好奇心间反复纠结的百姓们,头痛欲裂的大同知县李蔚之在县衙里迎来的,就是这么一支奇特的队伍。 李知县今年四十有五,官场不算很得意,但以举人入仕,在官场中也是浸淫了有十来年了,以他多年为官经验,将双方供词一听,再传了几个外面看热闹的百姓一作证,就知道所谓毒杀完全子虚乌有,代王纯属自作自受。 代王真正的死因,说来只有一个「荒诞」可以形容。 第5章 他是被噎死的。 这一点,对代王施救失败的楚大夫可以作证——实际上他被从药堂里拉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没来得及救,代王已经断气了。 「请县尊看代王的喉间,」同样无辜被卷入祸事中的楚大夫努力抑制着发抖的声音,道,「那是——」 「那就是被毒死的证据!」 代王次子即先前拉扯皂隶的鲜衣男子朱逊烁大声道:「可怜我父王,去得这么惨,把喉咙都抓破了!」 代王府在大同恶名太甚,楚大夫瞬间矮了一截,几乎快趴到地上,也不敢说话了。 朱逊烁得意转头,想指使李蔚之,但被圈了好几年,大同知县已经换过,他不知道李蔚之的名字,便索性含糊过去,「喂,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快让这两个大胆的庶民给我父王偿命?」 即便徐氏母子真是人犯,断案也没有这样草率的,李蔚之紧皱着眉,沉默了好一会,勉强说了一句:「王爷似乎并非中毒——」 他不过七品官位,对百姓来说是父母官,可对上代王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微末不值一提,皂隶楚大夫不敢与代王府作对,他一样也有所犹豫。 朱逊烁眼一瞪,上前两步,几乎快挨到上面的公案,逼视着道:「怎么,人证物证俱全,你居然还敢包庇他们?你这芝麻官是不想做了?!」 见鬼的人证物证。 李蔚之心内忍不住骂了一句,却不敢说出来。这模棱态度看到展见星眼里使他心凉了半截,他忍不住抗争道:「县尊,小民母子向来本分小心,整条街的人皆可为证,今日这馒头,也是代王爷强抢去的,小民家并没有卖给他,怎么可能事先料准下毒,小民守法平民之家,又从哪里弄到毒/药——」 他说得条条在理,从任何一个角度来探查,所谓下毒都是显而易见的无稽之谈,但不论他多么有理,最终起到的效果只有两个字:无力。 死的是个王爷。 太/祖亲子,当今皇帝也得叫他一声叔叔。 这样的万金之体,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准确地说,怎么可能就这样被一个馒头噎死? 传扬天下,活活要笑死人。 所以代王不能是这个死法,代王府不论是真不相信还是假不相信,总而言之,必须得找口锅给代王遮羞。 徐氏母子就被扣进来了,他们当然是冤枉的,这堂里堂外上百人,宗室、官、吏、隶、医、百姓无人不知,但于代王府威压之下,又能有多大作用。 天底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冤案多了,并不多这一桩。 啪! 朱逊烁直接拍了公案:「你要是不会办案,就滚下来,本王亲自来办!」 按制,亲王长子袭亲王位,其余诸子降一等封郡王,朱逊烁是代王次子,身上是有郡王爵的,不过他运气欠点,赶上之前两任皇帝叔侄掐架,没空给他选封地,不但他,他的几个弟弟也是这么个情况,有运气更欠点的,将成人或未成人时赶上了圈禁,直接连个爵位都没混上,至今还是个空头宗室。 所以代王府一大家子子嗣,至今全窝在代王府里,不曾各赴封地。 当着这么多百姓下属被如此呼喝,李蔚之也是下不来台,脸面发红,想要发作一二,瞥见自己身上的青袍,又不由瘪了下来——这辈子过了大半,穿朱着紫是没有希望了,恶了代王府,这七品官位都不知保不保得住。 毕竟,代王是真的死了。 代王府迁怒于人也不算无的放矢,这口气若是出不去,连他一起迁怒进去—— 李蔚之心中剧烈挣扎,或者,其实也没有多么剧烈,他张了口,听见自己声音轻飘地道:「此案事关重大,暂且,先将人犯收押罢。」 他自觉已做了让步,外面闻讯来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这事发得突然,先前没来得及清场,现在再撵人也晚了,众目睽睽之下,当堂判这么个冤案出来,多少有损他父母官的体面,因此想使个拖字诀,压一压再说。 说不定代王府人冷静下来以后,自知无礼,撤销状告了呢。 他这个梦还未成形就醒了,朱逊烁绝不满足于此,并且认为他的态度很不端正,啪地又拍了下公案,道:「本王叫你办,是给你颜面,你还敢拖延!我父王被匪人毒杀这么天大的案子,是你拖得起的吗?现在就给本王拷问口供!」 口供先前早已有了,然而朱逊烁的意思,那些通通不作数,他只认照他意思来的口供。 怎么来? 拷打呗。 三木之下,没有「问」不出来的话。 徐氏已经瘫倒,展见星挨着母亲,一口气憋着,紧紧咬着牙关,努力撑起身体,试图再要抗辩,但背对着他的朱逊烁已经真的开始「审案」了,他去逼问楚大夫:「老头,你说,我父王是不是被毒死的?」 楚大夫怕挨打,吓得往后缩了缩,胡乱道:「不是——是……」 朱逊烁断喝一声:「想好了说!你要是想不好,本王只好问一问你的全家了!」 楚大夫一慌神,虚弱地道:「是……是……」 说完了,他深深地埋了下头去,不敢看任何人。 朱逊烁满意了,扭头就指使人:「听见了没有?还不快记下?等下叫他画押。」 第6章 被他指中的那个人其实根本不是书吏,不管文书口供这事,但不敢驳他,结巴应着去找纸笔。 朱逊烁志得意满,将下一个目标就放到了徐氏身上,转身指她喝道:「你这妇人,还不从实招来,怎么下毒害死我父王的?还有没有同伙?!」 徐氏哪里招得出来,如遇灭顶天灾,慌乱地只能道:「民妇没有,没有……」 堂上的大老爷显见得靠不住,她趴在地上扭身往外望去,怀揣最后一丝希望地,指望外面乌压压的人头里能有个义士出来说句公道话。 与她目光相接的百姓们目中都是同情,但同情之外,又有意无意地都避过了她的目光,没有人给她更多回应。 她不是本地人,若是本地人遭此横祸,本乡本土同气连枝还有可能鼓噪出点动静来,如今只有两年多的交集,逢上这种破家灭族的大案,别人明哲保身才是正常的。 「还不招?来人,上刑!」 求助无门,朱逊烁的恐吓倒是马上就来了,徐氏只余了满心绝望,但是感觉到了身侧展见星悲愤发抖的身体,她忽然又于无边恐惧里生出一丝勇气来,砰砰砰地转回来磕头,道,「都是民妇的错,民妇认了,但是和孩子没有关系,他什么也不知道,大老爷,贵人们,求你们放过我孩儿吧,给他一条生路——」 「娘!」展见星目中通红,打断了徐氏的话。 他这一声叫极其尖厉,蕴着满腔不平不甘不服,震响在公堂之上,把朱逊烁吓了一跳。 「你喊什么?你还不承认是不是?臭小子,本王还收拾不了你了,来人,上夹棍!」 徐氏唬得要命,急急直起身把展见星往身后拦:「别,老爷,贵人,有什么都冲我来吧,孩子小,不懂事,求求你们了,星儿,快,给贵人们磕头赔罪——」 展见星昂着脖子不肯,没有用的,他知道,什么老爷,什么贵人,就是要冤死他们,他们这样的小民,在上位者眼里根本不算是人命! 朱逊烁眯起了眼睛,从前一直参奏他们家,害得他们堂堂龙子凤孙,丢过一回王爵,又被圈禁一回,一直不放弃跟他们作对的,就是这样耿头耿脑的混账文官们,这小子这点年纪,毛都没长齐,这股子劲倒是勾起了他那些很不愉快的曾经的回忆—— 朱逊烁冷笑了一声,磨着牙道:「夹棍呢?要本王再说一遍?」 他说着话,目光凶狠地从旁边站立着的衙役们身上扫过,道:「还是,你们都是这两个乱匪的同伙?意图包庇他们?」 这个罪名压下来太重了,虽是无稽之谈,然而从朱逊烁的嘴里说出来,谁也不敢不当回事,当下便有衙役胡乱应着,动弹起来。 很快夹棍抬了来,徐氏倒抽一口凉气,几乎不曾晕过去——那夹棍木索并施,是用来夹犯人大腿的,展见星还未长成,夹棍立到他面前,竟比他人还高一截! 好在因他身量不足,夹棍想套他身上也很有点麻烦,折腾一阵未果之后,在朱逊烁的首肯之下,衙役另换了一套用来折磨女犯的拶指来。 十根手指被塞进了带着黯沉血色的木棍里,展见星日常做活又习字,手指不算娇嫩,但也丝毫禁不起这样的酷刑,两边衙役才一使劲,他脸色煞白,一声惨叫卡在喉咙里,竟痛到叫不出来。 朱逊烁甚为满意:「臭小子,叫你还嘴硬,给本王收紧了,好好拶!」 徐氏惨呼着扑上去,被代王府跟来的下人拖开,李蔚之坐在堂上,额头渗出密汗,他应该叫停,应该怒斥朱逊烁,应该—— 他不敢。 小小少年单薄的背脊挺立不住,伏倒下去,公堂之外的百姓们许多不忍地别过了头去,不少人面上露出怒色,人群里开始起了骚动,那骚动渐渐扩大,朱逊烁被惊动,转头瞪眼道:「吵什么,都想当乱匪吗——」 「罗府尊驾到!」 「闲人闪避!」 宏亮的呼喝声打断了他,几个开道的小吏用力挥开人群挤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身着绯袍,表情严肃的中年官员。 匆匆赶来的是大同现任知府罗海成,代王突然身亡这样的大案自然会有人去禀报给他,他大吃一惊,听说人都已经进了县衙,不便让代王府人抬着代王尸身再折腾去府衙,忙自己下降到知县衙门来了。 李蔚之府县同廓,平常这父母官是做得束手束脚,很不怎么畅意,此时看见罗知府却真如看见再生父母,并且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怎么早没想起来推锅给罗知府,都是叫朱逊烁乱七八糟的给闹糊涂了! 李蔚之一个字来不及说,麻溜地从公案后滚了下来,请罗知府上座。 罗知府是科举正途出身,二甲进士,上升得快,倒比李蔚之这个县令还年轻几岁,今年才三十九岁,他雷厉风行,也不和李蔚之多说什么,直接坐下,就把这桩烫手案子接了下来。 看了一遍之前的口供,把人又都重新审过一轮,罗知府已然心中有数,他得出的结论与李蔚之相同:案情清楚明白,代王就是噎死的。 朱逊烁不干了,他十分恼怒楚大夫竟敢反口——楚大夫不是坏了良心的人,见罗知府气势不同,不像李知县那么含含糊糊的,就老实又将实情说了一遍。 朱逊烁为此勃然过去威吓他,罗知府倒是心平气和,道:「郡王不必着急,此是大案,楚某一人的诊断做不得准,自然还该再行检验才是。」 第7章 罗知府随行带来了知府衙门的仵作。 仵作当堂进行验看,他跪在代王尸身前,摸索了一阵代王的头脸,朱逊烁的脸阴沉沉的,过了一阵,忽然见到仵作扳开代王嘴巴,把手伸进去—— 他逮住机会,忙怒喝道:「大胆,你竟敢损毁亵渎我父王的遗体吗?!」 扑上去要撕打仵作,仵作不敢还手,只是躲避着,手却不曾从代王嘴里拿出来,朱逊烁更怒,呵斥自家的下人也上来帮忙,堂上一片乱象,罗知府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肃静!」 乘着众人一愣的工夫,仵作两根手指勾着,掏出来个什么东西,忙护着站起来,小跑到公案前,举着道:「府尊请看。」 罗知府凝神望去,却是一小块馒头。 就是这世间最寻常之物,带走了一位亲王的性命,令得他稀里糊涂命丧长街。 仵作详加解释:「请府尊看代王爷喉间,那些抓痕正是因代王爷被噎住,窒息痛苦所留下的——」 他一行说,一行已有他的同僚提笔记下,以为填写尸格之凭证。 朱逊烁大怒:「胡说八道,我父王分明是被毒死的!」 代王府余者也有人出声附和,下仆们尤其捧场,朱逊烁声势大壮,故技重施,又往公案前逼去:「罗知府,你当着这个官儿,可不能枉顾我父王的冤屈,你需知道,当今皇上见了我父王,也得称呼一声叔叔——」 「星儿!」 徐氏陡然一声惊呼,罗知府进来后,展见星暂时被放了开来,徐氏捧着他青紫渗血的手指,心疼得都要绞起来,回过罗知府的另一轮审问后,就忙把展见星紧紧揽在怀里,恐怕他又遭罪。 十指连心,展见星痛得厉害,原也老实呆着没动,此刻听见朱逊烁狂妄的言辞,却突然挣脱了徐氏的怀抱,往公案前扑去。 众人注意力都在朱逊烁身上,连罗知府也眉头微皱,打算等朱逊烁的厥词放完以后,再行理论,不妨展见星抢到他面前,伸手从公案上拿了个什么,塞到嘴里,腮帮鼓起动了两下,而后就咽了下去。 罗知府回过神来,又不禁失语:「你——」 「小民无礼。」展见星退后两步,躬身行礼,「郡王一口咬定小民家的馒头有毒,毒死了代王爷,现在人人可见这块馒头正是从代王爷喉间取出来的,倘若有毒,小民吃下去,正当给代王爷偿命,绝无怨言。倘若无毒,小民安然无恙,则请府尊还小民母子一个清白。」 ——他抢去吃下的,原来正是仵作奉上的那块馒头。 说完话后,展见星直起身来,他的面色唇色都发白,额角渗着虚弱的细汗,唯有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满堂目光顷刻间从朱逊烁那边转移到了他身上,连代王府那个年纪最小的少年也看了过来。 少年是先前抢馒头中的一员,不知在代王府中是什么身份,他来到公堂后倒很安静,只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旁观着发生的一切,目光似好奇,又似冷漠,有种很难言说的意味。 现在他这种奇特的目光扫到了展见星身上,从展见星没什么血色的淡唇,到他垂在身侧已经肿胀起来的手指,一掠而过。 罗知府也在看着展见星,他坐着,展见星站着,目光恰可平视,他目中闪过一丝激赏,面上不动声色:「这法子不错。郡王爷,你我皆可为见证,且看馒头究竟是否有毒。」 朱逊烁有点目瞪口呆。 他全没把他要污蔑害命的对象放在眼里,精力都用去跟坐堂官打官司了,都没多看过徐氏跟展见星两眼,不想草芥微末之民,被逼到极致后,不认命去死,替代王遮羞,居然反弹出这样的歪门心眼来! 这一招似无力的垂死挣扎,却又中了七寸——对方「以命相搏」了,还不足以自证清白吗? 世间公道两个字,虽然常常糊成一团,但再糊,毕竟还是存在的。 权贵威势纵然如山,压得垮脊梁,压不服人心。 罗知府微微一笑,对着朱逊烁气到黑漆漆的脸,甚有耐心地还向他分析了一下:「徐家馒头铺位于街中,代王爷于此夺食馒头之后,走到街尾便倒了下去,耗时在一盏茶之内,倘若馒头有毒,毒发时间便也应在一盏茶之内,郡王稍安勿躁,与下官等一等便知结果了。」 这一等自然不会等出第二个结果来,馒头有毒没毒,本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罗知府当堂做出了徐氏母子无罪的判决。 展见星回到徐氏身边,徐氏搂着他喜极而泣,展见星心头悬着的一口气落下,眼眶也泛红,母子俩向公案叩头拜谢。 公堂外的百姓们发出欢呼声,不少人高喊着「青天大老爷」,激动喜乐之情不下于徐氏母子。 因为代王府这头庞然恶兽在沉寂八年以后,又被放了出来,今日能迫害徐氏母子,明日就能迫害他们,罗知府能扛得住压力秉公执法,令他们也为自己觅得了一线光亮。 朱逊烁的心情就很不好了,眼见展见星搀扶起徐氏来要走,恼羞成怒之下,竟喝令家仆将公堂大门把守起来,不许他们出去。 罗知府皱了眉,朱逊烁却也不怎么把他这四品官放在眼里,道:「姓罗的,你为了自己搏个清名,就乱判案子,照你这判法,我父王就白死了不成?他们这些草民说了没毒就没毒,那我代王府上下还都认为有毒呢!怎么,草民说的话算话,我们这些苦主的话反而不算?」 第8章 他这就是胡搅蛮缠了,他自己也并不掩饰这一点,指着罗知府道:「你等着,本王回去就上书朝廷,请朝廷做主,在这之前你敢放跑人犯,本王就找你偿命!」 徐氏不料还有这个变故,腿一软,才缓过来的脸色又白了。 罗知府目光微冷,沉吟片刻,淡淡地道:「代王身故这样的大事,不但郡王要上书,本官也是需将始末禀明朝廷的。既然郡王坚持己见,那就请将供词签字画押,本官好一并上呈。」 罗知府先前审问的时候,所有人的供述都被记录下来了,不过代王府那边没有画押,现在这些都要作为证据往京城上报,那自然是要补上这一道手续的。 当下便有书吏拿着供词过去,一个个对照着请代王府人确认画押,确认到最后,书吏「咦」了一声,因为发现竟漏掉了一个。 站在角落里的那个少年因站的位置偏,也因年纪小,竟一直没人过问他,连罗知府也没留神到他。 小吏匆匆走到公案旁,禀报了一下,罗知府点了下头,请那少年出来,补上口供。 少年没动,只是口气平淡乃至有点木呆地开了口:「我不知道。」 罗知府扬眉:「你怎会不知?你看见什么,便说什么。」又问他身份姓名。 少年的眼神动了一下,转向了罗知府,他的眼神也有点木呆,好像在看罗知府,又好像没在看,他说出来的话,更是古怪:「我今天第一次出府,不懂你们说的这些。二叔说有毒,就是有毒罢。」 他没回答罗知府的第二个问题,但他能称朱逊烁为「二叔」,显见也是亲王后裔,当是代王的孙辈。 朱逊烁听他们对答,有点不耐烦,但又勉强满意:「听见了没有?我代王府上下都认为有毒,记清楚了!」 罗知府并不以他的叫嚣为意,眉头反而松开了——少年的答话看上去随意,甚至有点草菅人命的嫌疑,比代王府其他人好不到哪儿去,但事实上,这是出现的唯一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他至少说了个不知道,而不是斩钉截铁睁眼说瞎话的「有毒」。 书吏很快把这句口供记录下来了,拿去让少年签字画押。 沾好墨的笔递到面前,少年却没接,道:「我不会写字。」 罗知府控制不住惊讶的眼神——看这少年身量,起码也十三四岁了,不说读多少书,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这可是亲王之孙! 他忍住了发问的欲望,让书吏只让少年按了个手印,让后将供词拿回来,他亲自代为签上姓名。 他又问了一遍,这一回,少年终于回答了:「朱成钧。」 在朱逊烁的极力阻挠之下,徐氏与展见星没能走得成,被关进了大牢之中,等待来自京城的最终裁决。 他们进的是府衙大牢,罗知府大约是知晓自己下属李知县那点骨气当不得代王府的压力,怕关押期间出意外,故此考虑周全地把人犯带走了。 徐氏起初十分惶然,拉着展见星寸步不敢撒手,在牢里呆了半天后,渐渐发现他们住的这一段还算安静,左右相邻的两间牢房都是空的,墙壁上那唯一的小窗渐暗下去,狱卒送来了粗粥窝头,量虽少些,凑合也能填个半饱,除此外,居然还有一小瓶伤药。 是罗知府让人送进来的。 徐氏十分感激,忙把瓶子旋开,借着小窗仅余的一点昏暗光线替展见星涂抹,又道:「罗府尊真是个好人。」 展见星感受到胀痛火辣的手指被药膏安抚,清凉舒适了些,低声认同:「他是个好官。」 药涂好了,晚饭也吃过了,小窗完全黑下来。 徐氏心中又生出畏惧来,她忍着不说,只在黑暗中安慰展见星道:「星儿别怕,朝廷总有讲理的人,像罗府尊那样的,会替我们做主的。哎呦——。」 她想起来什么,又懊悔道,「罗府尊看着是个好说话的大老爷,早知我应该求一求他,先把你放出去,免得跟娘一道在这受苦。」 展见星道:「没事,我陪着娘。」 「你怎么好在这里——」徐氏欲言又止,声音放低下去,耳语一般,「你一个女孩儿家,进了牢里,将来别人知道,只怕说亲上要叫人挑剔。」 是的,展见星这个少年,实则是个女孩子。 这其中的缘故得从展父说起。 展父当日在家时,上有长兄顶门立户,下有幼弟嘴甜如蜜,他这个二儿子夹在当中就很不起眼,及到娶了妻,拖累得妻子都受妯娌排挤,又因无子,更在家里立不住脚。 展父因此落下心结,他想不通一般的亲生儿女,何以自己这样不招待见,碍于孝字无法怨怼父母,但心中的结又总得寻个出处,最终他便将理由归结到无子头上,生了展见星后,他当时已算中年得女,一方面极为疼宠这个好不容易来的女儿,一方面也有所遗憾,便索性将女儿充做了儿子养,打算等几时得了儿子,再给展见星恢复女身。 他做生意的人,在南边各个府州县到处跑——太/祖时路引制度极为森严,许多百姓终身不曾离家百里之外,但此后先帝与皇太孙叔侄争位,把天下打得半烂,开朝时建立的那些制度废了不少,小生意人跑来跑去,一般便也没人有空去管。 如此换过好几个居住地,虽非刻意,但除展父与徐氏外,已无人知道展见星的真实性别。其后展父没能等到生出个儿子就病逝了,徐氏伤心了一场,倒想给女儿换回来,因要扶棺行远路,展见星扮作个小子更为方便,就暂没换,再后来,回到了展父故乡,展家那些贪婪的亲族连徐氏都不放过,想逼她改嫁,徐氏哪敢说出展见星实则是个女孩家? 第9章 就这样,阴错阳差拖延至今,展见星像模像样地仍旧做个小子,还如在南边时一般,找了个束修低廉的私塾去上。 对于母亲说的「说亲」一词,展见星毫不动容,她出了一会神,倒是低声道:「娘,我想读书。」 徐氏不解:「你不正上着学堂?」 展见星摇了摇头:「不单单是去学堂那种读书。」她顿了一顿,「我想去考科举,要是有个功名,就不会这样容易被人欺负了。」 徐氏吃惊,又忍不住失笑:「你——唉,你怎么好去考呢。」 展见星在黑暗里叹了口气,是啊,她怎么好去考呢。 异想天开而已。 徐氏虽觉好笑,但笑过之后,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展见星的想法。 寡母幼子,天生便似在脸上写了「好欺负」三个字,打从展父去后,她们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好容易逃离了贪婪亲族的纠缠,如今又一头撞进了蛮横的贵人手里。 噩运在头上织了一张网,轻飘却绵密,怎么都逃不脱。 徐氏脸上短暂的笑意消失了,过了一会,她摸了摸展见星的头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地说道:「别多想了,等过了这一劫,我们远远地避开就好了,那些都是天上的贵人,想来也犯不着总和我们这样的人计较。」 展见星听出母亲话里的无力,她没有反驳,只是低低地应了个「嗯」字。 日子再差,命还在,就得熬下去。徐氏在黑暗里摸索着把牢房里的稻草及一床破被凑合铺好,招呼展见星睡下。 展见星听话过去挨着母亲躺好,但合眼没多久,又忍不住睁开了。 她睡不着。 不想吵到母亲,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望着黑暗中的一点,琢磨着自己的心思。 …… 功名路是妄想没错。 可是这个念头一经点燃,好像,就熄灭不了了。 …… 数百里之外的京城。 打从先帝耗费数不尽的人力物力,将都城从南迁到北之后,大同这座本来的边镇距离京城就甚近了,代王不幸猝死的消息,在隔日的早晨便递进了通政司里,流转之后,出现在了皇帝的御案上。 宗室的生老病死本来只归宗人府管,可以不必拿到朝堂上讨论,但代王死成了一桩案子,大同知府还接了手,那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的官长便也可以插言一二了。 代王的死,对于代王府来说是塌了半边天,但对于朝廷之上的朱衣公卿来说,就四个字:死就死了。 说句更冷酷的话:死了还好呢。 这么个于国于民没有一点贡献,毕生以刷新恶棍下限为己任的人,实在很难激起大臣们的同情心。 非得要说有什么情绪,大臣们只是略觉开了眼界。 好赖总是一个王爷,怎么能死成这样呢。 哪怕是玩女人玩薨了,也比被馒头噎死符合亲王的身份罢——顺带一提,代王长子就是这个死法,十二年前就荒淫无度把自己搞死了,现在代王诸子孙中年纪最长的,正是在大同县衙大逞威风的朱逊烁。 登基才将三月的皇帝体丰,他庞大的身躯坐在御座上,满脸肉挤着,忧愁地叹了口气:「代王叔真是——」 下立的臣子们忙纷纷劝他节哀。 要说哀伤,皇帝也没多少,他虽然顾念亲戚情分,但要说这情分有多厚重,那不至于,更多的是觉得颜面蛮无光的。 他才把代王赦出来,代王飞快就给了他这么一耳光。 亲王之尊,领着儿子孙子抢庶民家的馒头,转眼自食其果把自己噎死了,简直活的现世报。 这样也罢了,子孙不甘心,还要污蔑庶民下毒,咆哮公堂,用夹棍刑逼一个十二岁的半大孩子,真是不把老朱家的脸丢光不算完。 「皇上,依臣看,大同罗知府断案甚公,此案中的确不存在下毒的可能。」大理寺卿拱手说道。 刑部周尚书和都察院陈总宪也简单附和了一下,实在没什么可辩的,案情太明白了,周尚书只补充了一句:「展家小儿当堂之举,已足可证自家清白,代王爷薨逝虽然令人惋惜,却也无可如何了。」 周尚书不说这个话还好,一说,皇帝低头看了一眼罗知府的奏章,牙根都有点发疼——别人家的孩子便有这等急智,代王家的,十来岁了一个大字不识,看他公堂之上的回话,罗海成问他口供,居然只会说不知道,搞不好心智都有点问题! 这么一窝亲戚,没一个给他长脸的,个顶个丢人。 皇帝想着,皱眉开口问:「这个朱成钧是怎么回事?罗海成的奏本上说,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 现领着宗人令职位的是镇国公,他正在场,上前回话:「皇上,老臣没记错的话,他应当是已故代王世子幼子,行九,还未出生的时候,代王世子就病逝了。可能是因此——咳,失人教导。」 病逝是好听的说法,那位先代王世子,实际是马上风直接死在了宠妾的肚皮上,朱成钧因此变成了遗腹子。 因有这点特殊情由在,皇帝渐渐也想起这回事了,不过朱成钧在案件中牵涉不多,皇帝暂把他放去一边,与大臣们商议起代王案的处置来。 君臣的意见基本差不多,既然下毒说完全不能成立,那代王就是自作自受,被告徐氏母子自然无罪释放。 第10章 至于代王府,朱逊烁也写了一封上书来哭诉,将自家的情状描述得可怜无比,好像偌大的亲王府倒要被两个庶民欺负死了,这劲使过头了,皇帝看完,非但生不出同情之心,反而觉得无语。 并且朱逊烁一通很卖力气的哭诉之后,末尾还提到了代王王爵的继承之事,欲语还休地,有那么点毛遂自荐之意。 照理代王逝世,自有世子继位,不过,代王府的情况有点复杂。 当年先代王长子兼世子病逝,正好是在代王被废为庶人的期间,代王自己的王爵都没了,又哪还来什么世子,其后先帝登基,将王爵还给了代王,但随之代王犯过,全家都被圈禁起来,对于代王要求请立新世子的上书,先帝根本懒得理睬,代王府的世子之位,因此一直悬到了如今。 既没世子,朱逊烁作为次子,就有志争取那么一下。虽然他身上已经有了郡王爵,不过郡王与亲王如何好比,封地岁禄护卫统统差一截,将来子孙除长子外,余子又要降一等袭爵,他在大同那样咆哮,其实并非是真的愚蠢狠毒到那个地步,背后蕴含的,乃是想以父亲之横死来勾得皇帝动念亲情,最终以搏代王爵之意。 ——所以代王才必须不能是被馒头噎死的。 这个死法要坐实了,别人笑都笑不过来,谁还同情他,他也没有借口为父出头,站到代王府领头羊的位置了——毕竟按照法理,先代王世子的长子也就是他的大侄儿的继承权才是排在第一位的。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大同府上下碍于所知有限看不出来,以皇帝的高度却是一目了然,所以都察院的陈总宪出主意:「皇上,代王薨逝,王爵尚未定下,不如就此缓一缓。」 皇帝沉思片刻,就马上同意了。 才下的赦免旨意,金口玉言,不好马上又收回来,但代王府行事如此癫狂,不给皇家长脸,也不能就此轻纵,皇帝是宽厚之君,对亲戚下不了多大狠手,给个扣住王爵的惩罚就刚刚好。 想来看在王爵的份上,代王府上下也该老实点了罢。 …… 朱逊烁这个小文盲侄儿的存在,皇帝是回到后宫以后,才又想了起来,跟能熨帖他心意的郑贵妃抱怨了两句。 「听皇上说的,代王爷家的九郎还小呢。」郑贵妃觑着皇帝的脸色,笑着解劝,「依臣妾看,孩子应该是好孩子,只是他父亲去得早,没有亲近的长辈悉心教导他,有些道理,他就懂得慢了些。」 皇帝摇头:「他那个父亲,不提也罢。」 这口声听起来硬,但郑贵妃揣摩着皇帝的心意,他要是真的深恶代王府,又何必特特提起朱成钧来? 可见心里还是顾念着亲戚。郑贵妃因此绝不肯说老朱家人的坏话,只是笑道:「皇上觉得九郎的长辈不能教他,那何不派个能教的人?以九郎的年纪,想来扳回来也容易。」 皇帝听了这话,不由心中一动。 朱成钧这个小侄儿算起来确也可怜,没出生就没了父亲,出生没两年又遇上圈禁,罗海成记录的供词原话里有一句「第一次出府」,皇帝当时只顾着恼怒这侄儿怎么好似个痴儿,此时冷静一想,可不是吗?这侄儿在四面高墙里长大,怎么怨得他没有见识。 说起来,代王这个做祖父的是真不像样,出门就糟蹋地方欺负百姓,朱成钧跟着这样的长辈能学出什么好来,小时抢抢馒头做个小恶霸,大了就该变成个大恶霸,袖锤上街敲击路人又或是强抢漂亮民女了。 皇帝想着,对于郑贵妃的进言,慢慢点了点头。 困入大牢的第三天,徐氏发起热来。 昨夜降了初雪,牢中没有火炕,取暖全靠稻草和破被,徐氏与展见星抖索依偎着,一夜过来,展见星撑住了,徐氏鼻塞头昏,额头滚烫,却是病了。 展见星忙喊狱卒,狱卒见惯人间磨折,根本不把这一点小病痛放在眼里,过来看了一眼,见徐氏神智还清明,就抄着手懒懒道:「叫爷有什么用?熬着吧,爷又不是大夫。」 说罢要走。 展见星巴在监栏上求恳,狱卒记挂着回去烤火吃肉,哪里理她,展见星见他真的无动于衷走开,急了,喊道:「我们是朝廷要犯,罗府尊都不敢叫我们出事,若在你手里病出好歹来,仔细罗府尊与你算账!」 狱卒心硬如铁,求恳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这威胁却不由迟疑了一下:毛小子说话硬撅撅的,倒不是全无道理,这对人犯进来那天,罗府尊还特地送了伤药,可见重视。这天落了雪,不是好熬的,真病死了一个,他也难开交。 狱卒心中计量已毕,转头呸了一声:「臭小子,死到临头了还给爷找事!」 到底不敢真不当回事,一头骂着「晦气」一头去了。 展见星却不知他去向何方,又叫了两声,没人理她,她没办法,只得将就着拿破被把徐氏密密裹起,又不停搓着徐氏手脚,努力多攒出丝热气来。 人力抗不过天,外面雪花渐密,牢里冰窖一般,展见星自己的手足也剩不下多少热乎气了,冻得发疼,徐氏情形更差,开始还推拒着不要展见星挨近,怕将病过给她,渐渐烧得脸面通红,神智昏沉,不知外界了—— 「娘,娘?」 展见星慌了,打展父去后,她和母亲的日子很不好过,但越不好过,她秉性里的倔强越是被激出来,与母亲相依扶持,硬是将家计撑了起来,吃多少苦头她不怕,但倘若徐氏有事,那她的天就塌了。 第11章 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展见星用力拧了自己一把。 哭没用。 把自己疼得醒过神来后,她在空荡荡的牢房里胡乱张望了一圈,最后仰头望向了墙壁上那个小窗——其实就是个洞。 展见星不知道别地的牢房什么样,但大同这里因是北地,为了保暖,普通民居一般都建得不甚高大,牢房也不例外,矮趴趴的一小间,小窗上也有两道栅栏,糊了层又破又脏的纸,另乱七八糟堵了个稻草垫子——大约是这间牢房的前任住户干的,窗纸早已不成形了,真正堵住大部分北风不往里面肆虐的,实际就是后塞上去编得乱七八糟漏风透光的草垫。 展见星屏住呼吸,把恭桶搬过来,站到上面,垫着脚去够那个草垫。 她刚把草垫挪开,抓到一小把飘在窗框间的雪在手里,一串脚步声过来了。 …… 这个时候,来自京城的使者也冒着雪抵达了大同代王府。 前来宣旨的不但有天使,还有一位翰林。 这位翰林姓楚名修贤,在翰林院中任侍讲一职,本身的职责是为皇帝或太子讲论经史。 如今他与天使同行而来,身上受命了一项新职责:为代王孙朱成钧开蒙。此外代王府如有其他与朱成钧一般失学的王孙,也可一同前来习学。 以他这般的饱学翰林为孩童开蒙,打个比方:就是杀鸡用了牛刀。 由此可见郑贵妃揣摩得不错,皇帝嘴上埋怨,心里还是顾惜亲戚的。 不过朱逊烁不能这么想。 听完了天使宣读的旨意,他整个人都不好了:「什么?!」 这封谕旨里,别说他梦想的代王爵了,连他的封地都扣住了——朱逊烁此前有郡王爵而无封地,算来其实也只是个空头王爷,不但如此,代王府其他一大窝王子王孙所涉请爵封赏等暂时也都跟着泡汤,旨意明令他们老实给代王守孝,守孝期间若不老实,再干出欺民害民的事—— 不记当年耶? 当年,哪个当年,被直接削为庶民的当年,还是被圈禁的当年? 对着这句威胁随便一想,朱逊烁全身就凉透了。 代王府对着百姓凶狠无匹,但对上更有权势的天家,不是没有畏惧的,不能不怕呀,被收拾过两遍了,就是头猪也该长记性了。 朱逊烁因此心中愤怒不满,却不怎么敢表现出来,他眼珠子瞪着转了两圈,转到了跪在他旁边的少年身上,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伸脚就踹了他一下:「九郎,你背后干了什么?怎么皇上倒把你记挂上了?」 旨意里拢共说了两件事,一件训斥代王府要安分守己,一件就是给朱逊烁派了个翰林当先生。 朱逊烁好赖姓朱,再不学无术也知道楚翰林这个侍讲本来可以给谁讲课,皇帝把他骂了一通,这个他平常都不太记得的侄儿却捞到了好处,这算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狐疑不悦,看朱成钧哪哪都不顺眼,被一同叫来接旨的朱成钧脸色却也不佳,他本来跪着,被踹得歪倒在地上,嘴角下撇,一副甚不乐意的样子。 「二叔,我怎么知道。」 他言辞也不驯服,朱逊烁要发怒:「你——」 话出口,又反应了过来,他知道楚翰林代表了什么,这养得跟个深闺千金似的小侄儿哪里知道?毛头小子本来天天自管玩耍,这下好了,皇帝多事给他派了个先生来,压着他读书认字,他要高兴才是反常了。 朱逊烁心中的淡淡疑虑消去了,天使将他抬脚就踹朱成钧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皱了下眉,催他:「郡王,您该接旨了。」 朱逊烁满心不想接,又没真不接的胆子,没奈何,站起垮着脸把明黄卷轴接了。 然后别说懒得再想朱成钧的事了,天使他都憋着气不想理,转身就扬长而去。 前来宣旨的天使是宗人府中一名官员,常年与这些王孙打交道,吃惯了王孙们的脾气,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只向楚翰林道:「侍讲,本官的差事了了,这便回京缴旨,就此与侍讲别过了。」 楚翰林拱手点头。 宗人府官员走之后,楚翰林转身再一看,发现朱成钧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偌大的前庭,覆满白雪,只剩了他一个人。 角落里三两个下人看好戏般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来,本该朝着帝师之路攀爬的楚翰林:「……」 无奈摇头苦笑一声。 …… 朱成钧走在回去正堂的路上。 一个瘦弱的小内侍缩脖拱肩地跟着他,往后望一望,见离前庭已远了,周围也没什么旁人,才忙伸手拍着朱成钧身上被踹出来的那个鞋印,又心疼地开口哈出一团白气:「九爷,二郡王踹着您哪了?可疼吗?」 朱成钧甩手走着,摇头:「不疼,我躲开了。」 「二郡王真是,自己心里气不顺,发到爷身上来,这也算是做叔叔的。」小内侍没那么平静,很有几分主忧仆辱的模样,气鼓鼓地抱怨,「还不如皇上待爷好。皇上真是个仁德的皇上,面都没见过爷一回,倒记挂着爷,特地从京里派了先生来。」 朱成钧垂着眼睫,勾起嘴角,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里的讥诮之意让小内侍茫然地住了嘴:「——爷,我说错什么了?」 第12章 朱成钧笑着道:「当然错了。」 哪里真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 这份所谓记挂,分明是他拐弯抹角哭来的。 当然——他一滴眼泪也没流,隔着好几百里,他哭出两缸泪来,皇帝也见不着,唯有把事实借势摊出去,落到所有人眼里,皇帝如果还要点面子,那就不会对他这个快被圈傻的堂侄儿视若无睹,总得发点慈心。 这一招是他跟朱逊烁现学现卖来的,他那天在堂上听到朱逊烁不依不饶说要上书向朝廷「申冤」时,就明白了这个二叔打的是什么主意。 朱逊烁失败了,他成功了。 小内侍不知他想什么,等了一会,不见他解释,知道他的脾性,便也不追问,自己又高兴起来:「不管怎么说,以后就好了,看在皇上派来的先生份上,别人再欺负爷也要有些顾忌了。对了,咱们把先生撂在那不好吧?先生头回来府里,不认得路,天还下着雪呢。」 朱成钧轻飘飘地道:「那又怎么样。」 小内侍担忧:「我怕先生对爷有意见。」 「不用你操心。」 朱成钧脚下不停,眼看着正堂,也就是为代王丧事匆忙布置起来的灵堂出现在了前方,才道,「我们又干不了什么。二叔这会儿念想落空,正在气头上。等他把火气发完了,就该换张脸了。」 小内侍愣了愣:恍然道:「爷说得对,二郡王还惦记着王爵呢,那他怎么敢得罪皇上派来的楚先生。对了爷,我刚才躲在一边,听那圣旨半懂不懂的,好像还要在本地召几个品行优秀的少年给爷当伴读,也不知我听没听岔——」 已到正堂阶前,满目素白幡幔在寒风中舞动,发出呼啸声响,堂内呜咽号哭此起彼伏,絮絮叨叨的小内侍闭了嘴,及时迅速地换上了一副如丧考妣的面孔。 朱成钧面上的一切表情也消失,变得平板,沉默着走进去,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 在几个人簇拥下走过来的罗知府发问。 展见星愣了愣,她没想到罗知府竟会突然出现,忙从恭桶上跳下来,扑到栅栏前,把冻红的手摊开伸出去:「府尊,我娘病了,她烧得厉害,我想弄点雪给我娘降温,没有什么不轨之心。府尊,求您施恩,请个大夫来给我娘看看吧。」 她隔着栅栏跪下去。 罗知府低头,看了看她手心里的一小捧晶莹洁白的雪,赞许地道:「是个小孝子。」 转头吩咐身后的狱卒:「把锁打开吧。」 狱卒答应一声,上前施为,叮叮咣咣的铁链被一层层解开,吱呀一声,牢门开了。 展见星又愣了——狱卒太难说话,可罗知府也太好说话了罢? 这就把牢门都打开了,难道打算放她们走? 她呆愣的表情落到罗知府眼里,罗知府不由笑了,多问了她一句:「本官那日在堂上听你言辞,有些法度,可是有在读书?」 展见星小心地点了点头:「是。只是小民愚钝,刚刚开蒙,认得些字而已。」 罗知府道:「本官观你的言行,小小年纪,机敏奉孝,可是一点都不愚钝。望你不要以些许磨折为事,回去继续好生读书才是。」 从父母官嘴里说出这个评语是极不容易了,但展见星一时顾不得,她只把心思都落在了「回去」二字上,忙道:「府尊,我们可以回家了?」 罗府尊笑着点了下头:「本官才接到朝廷谕旨,代王薨逝之案,与尔等无关,你母子二人,今日起无罪开释。」 也是巧了,徐氏病了的消息报上去的时候他正好收到驿站流转来的公文,才兴起打算来看一看。不然,释放辖下两个庶民之事还不至于劳动他驾临牢狱,亲自告知。 展见星大喜,跪地磕了个头:「多谢府尊!」 然后忙跳起来,奔到角落里,先把手里已化了小半的雪敷到徐氏额头上,然后努力去扶起她。平日里坚持干活的好处这时就显现出来了,她虽有些吃劲,但撑着也能把徐氏架起来。 徐氏被雪一冰,打了个寒颤,神智回来了些:「……星儿?」 「娘,我们没罪,我们回家了!」 徐氏迷迷糊糊地笑了:「真的吗?」 「真的,娘,我们回家。」 展见星认真地答着,把徐氏往外搀,路过罗知府的时候,向他诚心诚意地又道了一遍谢。 罗知府微微一笑:「别耽搁了,快去寻大夫吧。」 …… 要看大夫,得要钱。 出了牢狱大门,乱飞的雪花打在身上,虽然冰寒,但徐氏意识到真的出来了,精神反又振奋了两分,也不全用展见星搀扶了,自己努力支棱起发软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往家的方向赶。 熟悉的街道渐渐在望,展见星不由加快了点脚步,她心里算得好好的,这条街上就有药堂,家去拿了钱,很快就可以给徐氏看病。 满心劫后余生的激动在看见家门的时候,散了个干净。 展家馒头铺门洞大敞,北风卷着雪花,肆无忌惮地灌进空荡荡的铺子里。 她们几天前被抓走得急,门板没来得及上齐,但地处府城,周围的邻居们又大多和气,就算治安离路不拾遗差些,也不至到只给她们留下一间空铺子的地步! 第13章 展见星站在几块横七竖八散落在地的门板前,只觉手足冰冷,周身战栗之意不下于那日忽然被扣上「毒死代王」那顶大帽子的时候。 遭贼了—— 偏偏在这时候! 展见星木木地转头看了一眼徐氏,忽然想倒下去算了。 太累了。 怎么会这么难。 可她知道她不能倒,她倒了,正病着的徐氏怎么办? 她用力地咬紧了牙关,很快感觉到嘴里漫开了血腥味,她不知道咬破了何处—— 「星哥儿,你们回来了?!」 惊喜的叫声从对面传来,小陈娘子探出身来,连连招着手:「快过来,到我们家来暖暖!」 展见星在这亲切的招呼声中冷静下来,告诉自己别慌,还有办法的,找到那个贼就好了。 她搀着一样被打击得不轻的徐氏过去,小陈娘子看出徐氏状态不对,跑出来帮忙,「哎呦」惊叫:「徐嫂子这是病了?对了,星哥儿,你们能回来,可是没事了?」 展见星一一地回答:「朝廷查明白了,我们没有罪。天下了雪,我娘在牢里病了。」 「这就好,这就好!」 把火盆往外挪着的小陈掌柜也很高兴,扬声道,「来,让徐嫂子和星哥儿坐这里,烤烤火。」 展见星扶着徐氏安顿下来,谢了他们夫妻俩后,忙就问道:「陈大哥,陈大嫂,可知道是谁偷了我们家?我好报官,我娘病着,正等着钱治病,耽搁不起。」 小陈掌柜与小陈娘子对望一眼,面色有些奇怪——似乎居然知道,但又不太好说。 展见星扣紧的心弦倒松了点,她没想能这么顺利,原想着有一点线索就好了,忙追着又问一句。 小陈娘子叹了口气:「唉,星哥儿,我说了,你别着急生气。我们对门做着邻居,一向处得好,你们遭了横祸,别的我们帮不上,这铺子总是要帮着看守一下的。我们当时从衙门回来,原想着替你们把门板上好,只是没想到,你们展家族里的人来了——」 来的是展家大伯和三叔两兄弟,不知本来是来做什么的,但知道了兄弟留下的遗孀幼子遭了难,片刻怔愣之后,却是立即两眼放光,他们原是套了驴车来的,把展家馒头铺本已上起的几片木板叮咣卸下,大摇大摆进去,见什么搬什么,直往驴车上放。 邻居们看不过眼,有人上来阻止,展家大伯两眼一翻:「我展家的家什,与你什么相干?」 邻居们再说,展家三叔的话说得更不好听:「我二嫂是个寡妇人家,应当谨守门户才对,你上来瓜瓜葛葛的,别是跟我二嫂有点什么吧?」 这盆污水扣下来,便是心中还有不平的人也不敢出头了,徐氏一日没有另嫁,一日就还是展家的媳妇,膝下还带着展家的儿子过活,自家里的财物纠葛,外人确实不好多插手。 就这样,小半天工夫,展家伯叔两个把馒头铺搬了个空,连地窖里腌着过冬的大白菜都没放过,搬了几颗,架着满满当当的驴子得意地走了。 徐氏身上一阵寒一阵热,牙关打战,自己都分不清是病的,还是气的:「这些、这些畜生——」 陈家两夫妻不知道展家伯叔为何而来,她心里约莫有数,十有八/九是要像张氏说的那样来逼她改嫁,指不定还要把展见星抢走,逼她丢了书本,到田地里去做牛做马。这么一想,徐氏几乎气晕过去。 「哎,徐嫂子,你缓口气,你病着呢,可生不得气。」小陈嫂子忙劝着,又推小陈掌柜,「别干站着了,去拿两串钱,把楚大夫请过来给徐嫂子瞧瞧。」 借钱的话本已滚在了展见星嘴边,只未来得及说出,她眼眶一红,要跪下给小陈娘子道谢。 小陈娘子一把把她拦着:「行了,我们门对门住了也快两年了,这点手还能不伸,干看着你娘烧坏了?先把你娘的病治好了再说,你家那些家什,回头再往族里要去,你们族老要是肯主持个公道,还是能要回来的。」 展见星咬了下唇,没着声。 她心里知道根本没这个可能,两年前徐氏还在热孝里就被逼嫁过一回,她们不是没有去求过族里,族里只是以家事推脱不管,又去求里老,当时倒是见到了里长,结果才知道,原来展家想把徐氏逼嫁的正是里长家的傻儿子,这儿子不但傻还半瘫,日夜睡卧在床,连口饭都要人喂食,徐氏为了展见星本就不愿改嫁,何况还是嫁给这样的人? 争执反抗之间,徐氏差点一头撞死在展父墓前,里长害怕背个逼死节妇的名声,才终于退让,徐氏才有机会避居到城里,靠着安葬完展父留下的最后一点积攒买下了馒头铺这个容身之所,一切从头开始。 这些旧话暂且不提,很快楚大夫被请了来,这个倒霉的老人家也有一份好心,给徐氏诊治过后,只收了药钱,没收出诊钱。 世道虽然严酷,小民处处碰壁,终究也有一点温暖可爱之处。 展见星因此振奋了一点起来,将徐氏在油铺里暂时安顿好后,她冒雪走到对面去,想找一找自己的家还剩下些什么。 很好,非常干净。 除了做面食的案板太大太沉重,驴车放不下没有搬走以外,就剩下四面墙了,看得出若是可以,展家叔伯恨不得连墙皮都铲了一层走。 第14章 展见星没在前面停留——实在没什么好停留的了,往后面居住的屋子走。 后面的两间屋看上去变化倒不大,这不是展家叔伯良心尚存,而是徐氏惧怕有朝一日连大同也呆不下去,有意识地没添置太多东西——也没钱添,但虽然如此,仅有的两三样箱柜也都被打开了,翻得乱七八糟。 展见星没管那些,只去往徐氏床头的炕洞里掏了一把,果然,藏在里面的小坛铜钱也不翼而飞。 她心头麻木得已经觉不出来疼了,又走到旁边自己的小屋,费力移开衣柜,从衣柜后面的墙壁上掏出一块砖来,这屋子有些年久失修,这块砖在她们买下屋子时就是活动的,她有意没用泥巴填牢,日常把徐氏给她的零用钱藏在里面,以备不时之需。 砖块移开,里面露出了一小堆散放的铜钱。 展见星眼睛亮了亮,忙把铜钱取出来捧到手里。别处没什么好看了,她走回油铺,先不顾小陈娘子的推拒,执意把药钱还给了她,然后拜托小陈娘子帮忙照看一下徐氏,她就又走了出去。 她要去县衙。 村里的族老都是没法指望的,想把家什要回来,为今之计,只有去告官。 展见星的告官之路很不顺遂。 衙门有规定,逢着特定的日子才收百姓状纸,大同县衙是逢三、六、九,展见星含愤而去的这一日一来并不是正日子,二来她也没想起来写状纸。 只好掉头又回去,按捺住心情服侍徐氏,总算徐氏的热渐渐退了下去,她们在牢里呆的时间不长,没吃多少苦头,徐氏病愈后精神很快养了回来。 两日后,展见星算准日子,又拿自己写的状子去了县衙,却被拦在了外面,衙门口的书办告诉她,原来她写的格式不对,要么自己拿回去重写,要么由书办代写。 当然,书办不会白白效劳。 展见星还过药钱以后,倾家只剩了百十个铜钱,又现去买了纸笔,实在再出不起这笔多余花费,只得问明白了格式,自己回去又写。 她下午时再度跑去,谁知衙门口那收状纸的书办已经不在了,问了门子才知道,天太冷,书办大爷说手抖写不了字,已经回后衙休息去了,要想告状,下个日子再来吧。 展见星心里焦急,却也没办法,只好回去,好容易又挨了两日,再去。 书办虽然娇贵,倒也不是一点活不干,这一次,展见星的状子终于递上去了。 但不是马上就能见到县令,要告状的人多了,递状子不过是第一步,递完了排队等通知,什么时候排到了,才能去过堂。 展见星揣着希望,回家与徐氏傻等起来,这一等就等了五六日,寒冬之际,家徒四壁,日子如何难熬不必细说,多亏了邻居们心善,各个伸手帮扶一把才将就了下来。 度日如年间,眼瞧着熬到了十一月上,展见星等不住了,决定去县衙看看。徐氏不放心,想自己去,但一来她妇道人家,见官不便,二来她也不识字,没拗得过展见星,只得在家坐立不安地守望着。 在门口收状纸的仍是那个书办,展见星上前行礼探问,那书办瞪着眼想了片刻,忽然一拍案面:「原来是你!小子,你那状子不尽不实,胡编乱造,可是害得我吃了县尊好大一个瓜落!」 展见星愣了:「——小民字字实情,何来虚言?」 书办大声道:「搬走你家财物的乃是你的叔伯,并非陌生匪人,你如何填的盗匪状格?」 展见星辩解道:「小民状纸上写明了的,并无遮掩,他们侵门踏户,强占小民家业,岂不就与强盗无异?」 展见星的状纸上确实写得明白,但这书办因天气寒冷,当差极是敷衍,按理他有审核之职,不合规定的状子当时就该驳回,但他第二回 时却根本没有细看,胡乱收了,呈交到李蔚之那里,李蔚之发现不对,把他叫去骂了一顿。 书办因此心气不顺,也不耐烦与展见星这么个毛头小子多费口舌,直接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衙门口是你巧言令色的地方吗?总之,你这状子不该告到县衙来,该去寻乡里的里老评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跑来县衙告一状,你以为县尊老大人那么闲?好了,去,去,别站这碍事了!」 将近半个月白耗在这里,展见星气得不行,勉强忍着道:「既是不准告,差爷当时不说,事后也该告知一声,小民白白等了这么久——」 律例其实规定得不错,准告不准告,官府都该尽到基本的告知之责,但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再好的规章,下面人执行起来都能走出七八种样来。书办就完全不以为意:「现在你不是知道了?等几天就委屈了,告诉你,你告这刁状,没把你抓起来打一顿板子就不错了!」 展见星脸都气白了,捏着拳头:「好,县衙不管事,我找管事的地方去!」 她转身就走,书办在她身后嘲笑:「毛头小子,脾气倒不小,你只管去,有本事,进京告御状去!」 展见星脚步顿住,霍然转头:「你以为我不敢?!」 书办哈哈大笑:「你敢,你去呀!」 站在书办周围几个瞧热闹的差役跟着笑成一团,展见星:「你——」 「你过来。」 身后有人扯了她一把,展见星回头一看,却见是个穿公服的眼熟差人,她想了一下,认出是之前代王案时见过的龚皂隶。 第15章 龚皂隶把她拽到八字墙那边,开口问她:「你家的事,我听小陈说过了。你现今还想去哪儿?是不是府衙?」 见展见星点头,他叹了口气:「别费这劲了,你去府衙是越级上告,府尊大老爷更不会接你的状子。」 展见星愣了片刻,这道理她懂,只是一时气糊涂了。她抿了抿唇:「多谢龚叔提醒,那我还找李县尊说理去。我家就是强盗入室劫掠的案由,他凭什么不接。」 龚皂隶忙阻止了她:「罢了,看在小陈掌柜的面上,我与你说句实话。你家这案子,衙门接不接在两可之间,县尊要是愿意管,伸伸手也就接了,要不管,打发你找里老去,那也没什么错。」他声音低下去,「为着你家先前那事,县尊觉得失了颜面,所以如今是不会管你的——」 展见星眼前一黑。 怪不得! 她家就在城里,明明不接也不使人告知,硬拖了她五六日,说不定都是有意的! 李蔚之自家懦弱,在代王府威势前露了怯相,他不反求诸己,却迁怒到她头上来了,这是什么昏官! 龚皂隶见她直挺挺站着,眼神失焦,一句话说不出来,也有些可怜她,指点了她一句:「小哥儿,你还是往你们里老那使使劲吧,破些银钱喂他,你们家那些东西,能要回来多少算多少罢。」 她们早把里长得罪透了,根本没法去寻;何况银钱,家里又哪里还有什么银钱,邻居们接济一时,不能接济一辈子,她和母亲的日子已经窘迫到吃了这顿,下顿不知在何方了—— 一阵寒风袭来,展见星站立不稳,被吹得往八字墙边趔趄了一下,她茫然的目光顺势在墙上扫过。 设立在衙门两边呈八字状的墙壁就相当于布告墙,官府有什么需要下达于民的律令告示,都会在此张贴。 一眼望去最新的一张上写着—— 「……召年十二至十八者,品学兼优之少年充为代王府王孙伴读?」 展见星仰着头,对着这张布告发怔住了。 龚皂隶转头看了一眼,顺嘴道:「这是罗府尊让人来张贴的,府衙那边也有。皇上真是圣明又仁慈,听说下旨大大训斥了代王府一顿,连代王爷的王爵传承都扣住了。知道代王府中有些小王孙因为圈禁耽误了习学,竟成了白丁,又从京里派了位有好大学问的翰林老爷来,专门教导小王孙们读书。」 展见星回过神来,向他拱手拜道:「多谢龚叔教我。不耽误龚叔当差了,我这便往府衙去。」 龚皂隶有点急:「哎,你这小子,敢情我半天话都白说了?」 展见星苍白着脸色,静静地道:「龚叔误会了,我不告状。」 「我去应征。」 …… 大同府县同廓,县衙府衙相去不远,不多久,展见星已经来到了府衙前。 这一片官署前比县衙要清静得多,因大同是边关重镇,防卫比别处都严密些,府衙门前还派有军士守卫。 展见星才往八字墙前站了站,一个身形高大的军士就喝道:「兀那小孩儿,这不是你玩耍的地方,莫在这里搅扰!」 展见星匆忙间一扫,看到了墙上确实贴着一张和县衙差不多的告示,她往军士那边走过去,行礼道:「军爷,小民不是来玩耍的,敢问军爷,府尊征召伴读的告示还作数吗?」 军士打量她两眼,脸色缓和下来:「你是要应征的?那进去罢。」 展见星不由意外了一下,没想到府衙的门倒比县衙好进多了。 她不及多想,忙走了进去。 将到仪门时,又被此处的门子拦了下来。展见星把来意又说了一遍,门子也出乎意料地好说话,笼着手站起来:「跟我来吧。」 展见星心中疑惑,不知是不是风太大,她有些看花眼,怎么觉得她说完话后,门子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亮,好像对她的到来多么喜闻乐见似的—— 不确定的事,展见星暂也不想了,她自己是抱了孤注一掷的心态来的,默不吭声地跟在门子身后,一路走进了后堂。 「大老爷,有人来应征那个伴读了!」才到门边,门子就扬声叫了起来,声音喜气洋洋的。 展见星这回确定自己没有辨错了,门子这句通传里分明溢满了终于逮到个「冤大头」的喜悦! 罗知府正在堂中处理公务,闻言「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目中一怔:「是你?」 代王之死才过去小半个月,他自然是记得展见星的。 展见星上前行礼:「小民见过府尊。」 罗知府摆手令她起来,探究地望向她:「——你家中出了何事?」 伴读之职,不论谁来应征,都不该这个才从代王府虎口中逃生的小少年来,按理,他该巴不得离开代王府八百里远才是。这不合常理的事竟然发生了,那一定是别处生了变故,令得他不得不来。 以罗知府的年纪阅历,对世情不说洞若观火,也差不多了,立刻就想到了疑问所在。 展见星却不料罗知府这样善体下情,此前罗知府刚正不阿,顶住代王府压力救了她和母亲性命,此刻问话口气又好,像个和蔼的长者,她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一行把自家里出的事说了,一行两滴泪不由漫了出来,但不等流过面颊,她连忙抬手拭去。 第16章 罗知府的眼神闪了闪,沉吟片刻,开口问她:「展见星,你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将你的家产夺回来?」 展见星平复了一下情绪,躬身道:「一来,小民无权越级向府尊上告,二来,祖父母尚在,小民与叔伯间血缘之亲,无法断绝,倘若将来再生事端,小民又何以计之呢?」 总不能再来找罗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罗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间地位天差地别,别说下回,这次罗知府都全无道理帮她。她说出来,也是自讨没趣。 依律例,祖父母、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析产,违者要杖一百,展家叔伯所以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搬空兄弟的家,便是因此有恃无恐,哪怕被告了官,也可以狡辩说是搬给展家老两口的。因为父母在,子女也不得有私财。 走来府衙的路不长,但展见星已经已经把这一切想清楚了,她连遭打击,前方所有的活路都荆棘密布无法前行,她愤怒而不屈,脑海中反而破出一条险道。 她决意争取代王孙伴读之位,听来是胆大到荒谬,可是,她已走投无路。 罗知府注视着她,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所以,你打算引虎拒狼?」 展见星想了想,点头。 「本官看你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也。」罗知府道,「这主意是不错,可是你身份与别人不同,代王府上下对你必然饱含恶意,你不怕吗?」 「小民很怕。」展见星老实承认,「但代王府要如何对付小民,总是将来的事,而眼下,小民家已无隔日米粮,不入虎口,也将饿死家中。」 对于罗知府来说,展家发生的事并不稀奇,他为官至今,很知道乡间宗族势力有多大,失去丈夫的女子生存又有多么艰难,徐氏舍不得孩子,不愿改嫁,那就只好受婆家的磋磨。 世上多少女子,就是这样苦难又静默地去了。 但展家事又有不同流俗之处。 展见星一介童子,竟有如此胆魄骨气,不惜将自己置于死地,对同宗叔伯展开绝地反击。 孝吗?不太孝,他试图抗衡的是他的亲叔伯,可是要说他不孝?那更错,因为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与家。 天下至亲至重者,无过于父母。对父母孝,才是大孝。 罗知府再问:「你可有想过,倘若你在代王府中出了事,你母亲余生将如何痛悔?」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道:「小民觉得,也许不一定会出事——」 罗知府见她停住,鼓励了一句:「说下去。」 「小民是自己胡想的,才听人说,京城的圣上十分贤明,下旨重重训斥了代王府,又按住了代王的王爵暂不敕封。小民因此想,为了王爵,短时间内,代王府的贵人们也应当守规矩些。」 「还有呢?」 「代王府如果积习难改,一定要寻人麻烦,那寻小民的也许反而比寻别人的可能性都要低些——圣上才还了小民母子清白,代王府不依不饶,还要报复到小民头上,不是公然违抗圣命了吗?小民倘若在代王府中出事,对代王的王爵承继就更不利了。」 说到后来时,展见星的声音渐低下去,因为这纯出于她的想当然,不成熟且很可能过于天真,朱逊烁倘若没有这份理智,就是要疯狂到底,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罗知府却终于露出了明确的笑意。 他和展见星的地位不对等,所能获得的信息量也不相同,据他所知,至少在代王丧期的三年内,朝廷不会考虑批准任何一个代王府的爵位,上书请封也没用。至于之后,看表现。 这是掐准了代王府的命脉来的。 资格最老的代王已经薨逝,遗下的子孙们与帝脉情分既差一截,也没法仗着长辈的身份指戳什么,被贬为庶民的日子代王府尝过,不会想再尝,因此,代王府日后将不得不学会低调做人。 如果学不会,那也简单,封爵别想要了。 罗知府作为代王案的主官,一直很关注此事后续,他自己手里也接到了皇帝的圣旨,所以可以做出这么笃定的推断,但以展见星的稚龄,竟能从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中得出了差不多的猜想,这份敏锐聪慧,实在难能可贵。 此子尚未长成,头角竟已隐现峥嵘之相。 罗知府按下了心中赞叹,道:「本官可以成全你。不但如此,你被夺走的家产,本官也会派人去帮你要回来,当做你解了本官一个难题的报酬。」 展见星来不及喜,先惊了:「——府尊何出此言?小民何德何能?而且,这、这就成了吗?府尊不要考校一下小民的学问?」 代王府中虽尽虎狼恶霸,也是王孙贵族,去与他们做伴读,难道什么选拔的程序都不需过? 她满面迷茫,掺着些惶恐,脸颊被风吹得红通通的,在这堂中站到此时尚未消去,这么看上去,又是个普通平常的小少年了。 罗知府笑了起来:「你问题倒多,不过,你这么些问题其实可以算作一个问题。本官奉旨为代王府中王孙选征伴读,已近半月,展见星,你是个聪明小子,不妨猜一猜,目前征到了几个?」 展见星脑中灵光一闪,罗知府发出此问,她要还不能悟,就白费罗知府夸她一句了,她脱口道:「只有小民一人?」 罗知府点了点头:「不错。」 第17章 王孙召伴读,应者怎么会如此寥寥? 展见星难以置信。她以为该抢破了头才是。 有人生来好命,什么也不用做,天生一份富贵等着,但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不过忙得一口饱饭,突破固有的阶层是那样艰难,平民少年知道有这个机会,怎会不把它视为晋身之阶,纷来争竞? 罗知府将她的疑问看在眼里,解释了一下:「你不在本地长大,对于代王府的名声所知不深,但以你自身遭际,当可推出代王府向来行事如何。莫说有些底蕴的士绅人家,便是平常百姓,也鲜有愿意往来者。」 展见星仍觉奇怪,道:「小民斗胆相问,便没有不畏艰险,敢于攀高结贵之人吗?」 「这样的人,其人品可知。本官将这样的人送到王孙身边,日日相伴,如何对得起皇上的一片慈心呢?」罗知府反问。 话到此处,展见星终于明白了。 给代王孙征召伴读这事,简单来说,就一句话:是个好人家都不愿来,愿意来的都不是好人。 罗知府是个注重官声民生的好官,不愿硬性摊派到那些符合条件的人家去,但那些主动前来的,攀附之心太烈,他又看不上,因此告示贴出去那么久了,一个也没选到。 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罗知府对展见星的前来才会说出「解难」之语。 他不考校展见星的学识,因为并不用在意,王孙自有翰林教导,不需向伴读讨教,但与此相对应的,伴读的人品必须过关。 给王孙的先生由京中派来,伴读则委派了地方官,这两件事都特地绕过了代王府,可见皇帝对于代王府自身有多不信任。 ——祖父辈代王已死不需多说,父辈朱逊烁等已经长成,脾性不可挽回,再底下稚嫩的孙辈们,也许还可以抢救一下。 这一层圣意苦心,罗知府看得分明,才这样慎重。选伴读的旨意实际是和代王案的判决一起下来的,他当天就亲赴牢狱把徐氏母子放了,但这伴读选来选去,选到如今,才只选到了当时差点被冤死的展见星。 人生际遇的无常与巧合,令罗知府都觉得有些难言滋味,他因此最后安慰了展见星一句:「不必惧怕,你所猜不错。如今代王府还在举丧期间,总得丧事完毕,才说得到王孙读书之事。本官会派人通知你,你那时候前去,代王府就算原来对你有些愤懑,也该冷静下来了。」 该说的都说了,展见星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搅罗知府的公务——能说这么多,在罗知府来说都算纡尊降贵了。 她默默识趣告退,罗知府也没有留她,让门子引了她出去。 「什么?不行,我不许!」 罗知府那一关易过得简直不像真的,回到家来,得知了消息的徐氏却是大惊失色,立刻提出了反对。 展见星道:「娘,我已经和罗府尊说好了,不能再反悔,罗府尊承诺要替我们讨还家什的人说不定都派出去了。」 「那些东西大不了都不要了,娘不能让你去代王府送死!」徐氏态度坚决,而且少有地气到眼眶发红,拍了展见星一下,「你这孩子,平常那么听话懂事,这回怎么敢拿这样不要命的主意?代王府那些贵人多凶恶,你是亲眼见的,好容易逃得了性命,如今还要往人嘴里去填送不成?」 展见星没动——徐氏本也舍不得拍得多重,她耐心地把自己的分析与罗知府的肯定都说出来,徐氏倒是听进去了一些,却不肯松口:「就是不行。星儿,你真去了,叫娘怎么放心?家里的东西虽都没了,好歹还剩了这房子,宁可把这房子卖了,娘同你赁屋住,卖了钱把生意重做起来就是了。」 「大伯和三叔要是再来捣乱呢?我们还有第二间房子卖吗?」 徐氏迟疑了一下。 「他们还罢了,只是叔伯辈,我们豁出去同他们闹,未尝没有一点指望。但倘若他们搬出了祖父祖母呢?娘能不听二老的吩咐吗?」展见星道:「娘,有件事您别忘了,我们的孝期快满了。」 徐氏失语。 当年热孝里的那一次逼嫁能逃过,已算是拼尽全力抗争的结果,再来一次,她已出了孝,连这最后一层自保的余地都没了,以死相逼不过是个名头,她总不能真的去死,到时留下展见星一个,她要是被发现了女儿身,又将是什么下场? 儿媳都卖得,孙女又有什么不行。抓回去顶多养个两三年,就正是好年纪了。 徐氏想一想,都觉得心里慌突突吓得厉害,忍不住拭了下眼角。这吃人的世道,想活活不下去,想死,居然还不敢死。 展见星安慰地抚了抚母亲的手背:「娘,您别怕,我想好了才这么做的。」 徐氏不安:「你说得容易……星儿,要么我们偷偷跑吧?跑回南边去,娘在那边有些打小认识的手帕交,只要能回去,总会有人愿意帮我们一把。」 展见星摇头:「娘,我想过,但是没法跑。我的户籍随爹落在了大同县衙里,现在要走,李县尊对我们老大意见,路引怎么开得出来?我们身无分文,又如何走那么远路。」 如今路引制度虽说松弛了不少,但从南至北上千里地,孤儿寡母上路,怎可能不依靠路引,她们两年前从南边来大同,是用安葬先夫(先父)的情由老老实实去开具了路引的,如今别说和李蔚之有隙,就是没有,也难以寻到理由说服衙门。 第18章 徐氏听得没了主意,十分后悔起来:「早知不听你爹的,就将他在南边葬了也罢了。」 展见星沉默了片刻,道:「倘若爹泉下有知,必然也不想的。」 于展父来说,父母虽有偏心,总是至亲,他离家十来年,将要临终之际,如何能不加以思念,有落叶归根之想。此外,他也不放心自己死后徐氏拉拔着独女悬在外地过活,想着父母看在他的份上,总会照拂些他留下的妻女,才遗言叮嘱了徐氏。 怎知,展家老两口原来对他感情就不深,一走这么多年,更早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一般的了。他这份遗愿,是亲手将妻女推入了火坑。 徐氏虽埋怨丈夫,听这么一说,想到展父生前的好处,又忍不住哭起来。 若丈夫还在,她们何至于这么难啊。 如今狼窝和虎口,竟分不出哪个更叫人熬不过。 …… 不论徐氏有多不情愿,罗知府却是言出必行,这事也费不了他多大功夫,他吩咐一句,不过隔天,一群青衣皂隶就哼哧哼哧,赶着辆大车到展家馒头铺来了。 徐氏闻讯出来,看着一车堆得乱七八糟的笼屉桌子板凳衣物等,只来得及欢喜了一下,发慌发怯的情绪就马上涌了上来——这可是把女儿赔进代王府才要回来的,将来可怎么办哪? 皂隶一边擦汗一边催促:「大嫂,你清点一下,要是东西都齐全,我们就回去向府尊复命了。」 「是,是,多谢差爷们了。」 徐氏心神不宁地和跟着跑出来的展见星一起清点着,很快发现有些不对—— 这一车的东西粗粗一看,非但不少,倒好像,还多了些。 徐氏拎起一个小板凳,迟疑地向皂隶道:「差爷,这好像不是我们家的物件,差爷是不是不小心拿错了?」 看上去像领头的那个皂隶扫了一眼过来,随意地道:「府尊没给清单,我们去了展家,只得问他们要罢了。你那叔伯狂妄得很,连府尊的令都敢推三阻四地搪塞,说什么只是他家的家事,哼,这大同上下,什么家事国事,有哪样是府尊管不得的?兄弟们少不得开导了一番,你那叔伯才老实了。」 展见星在旁,心里「呃」了一声——什么开导,恐怕就是揍了一顿吧? 衙门的公人对上小民,有耐性慢慢讲道理才奇怪了。 皂隶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至于这板凳,兄弟们人多手杂的,偶然拿错了一两件不是很正常,你大概点点就是,总不至于为个破板凳叫我等再跑了送回去。」 徐氏有点哭笑不得,只能应道:「差爷说得是。」 在皂隶及围过来看热闹的邻居们的帮助下,很快一车家什都被卸下来了,皂隶们手是真黑,足多出了四五样东西,加起来值不了多少钱——展家并不富裕,但由此可见他们摆开的威风了,展家叔伯不可能没有争抢,却硬还是叫搬走了,这过程里只怕少不了又挨揍。 徐氏找到了自己日常存钱用的那个坛罐,掂了掂,感觉分量同先差不多,应该尚未来得及被展家人花用,松了口气,探手进去抓了十来枚铜钱,塞给领头的皂隶:「差爷们辛苦了,与差爷喝杯茶,别嫌弃。」 皂隶手一摊一拢,十来枚铜钱熟练地滑进了袖笼里,他脸上的笑又满意了些:「行啦,我们去向府尊回禀了。」 招呼着几个皂隶,推着大车走了。 徐氏又向邻居们团团作礼:「这些日子,多亏了诸位高邻帮扶。如今家里乱,等收拾好了,我专备一席答谢,大家伙一定得来。」 「徐嫂子太客气了,街坊邻居的,这不是应该的吗?」 「徐嫂子,你别灰心,这么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往后就好了。星哥儿出息懂事,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众口纷纭间,也有人好奇问徐氏怎么请动了府衙的人将家什追回来,这可戳了徐氏的心头隐痛,她暂不想说,就只含糊说是写了状子去告,罗府尊可怜他们孤儿寡母,伸手帮了一把。 一时邻居们渐渐散去,徐氏和展见星忙忙碌碌把各样家什放回原位,徐氏看见笼屉丢了半月,比原先脏了数倍,甚是心疼,抱怨道:「肯定是你大伯母使过,她一般的妇人家,不知怎地那样邋遢。先时我们在乡下住过几日,我记得她管的厨房灶台柜子都是厚厚一层油灰。」 展见星闻言转过身来,却是微微一笑:「娘,你看。」 她手里摊着一张帕子,帕子里摆放着三四件银饰。 徐氏凑过去看了两眼,怔了下,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我从前戴的吗?一回乡就被你大伯母抢走,说要孝敬给你祖母,结果隔天我就在她头上看见了。星儿,你从哪里找到的?」 展见星对着徐氏身边的笼屉扬了扬下巴,道:「先前我搬笼屉下车时在里面发现的,外面人多,暂时没有声张。」 首饰失而复得,徐氏又欢喜又费解:「奇了,怎么会在那里面——你大伯母再邋遢,不至于把笼屉当首饰盒子罢?」 展见星道:「我猜,那些差爷们上门替我们讨要东西时肯定不甚温柔,大伯母吓着了,以为从前她抢走的东西也得交出来,她又舍不得,就匆忙拿了想藏起来,被差爷发现,差爷不管那许多,见她心虚想藏,那东西就多半不是她的,夺了顺手一丢——」 第19章 这事想来有些可乐,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颊边一个小小梨涡。 徐氏一想,大约就是如此,忍不住也笑了:「这可真是,你大伯母不知多么心痛。」 「管她呢。」展见星道,「娘,如今这些首饰失而复得,我们这个年就好过多了。」 徐氏短暂笑过,又乐不起来了:「话是这样说,可——你怎么办哪,娘宁可不要这些浮财,也不想你到代王府去。」 但她也知道,事已至此,不可更改了。 她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得罪不起代王府,难道就承担得起对罗知府出尔反尔的代价不成? 展见星将要成为王孙伴读这件事,是就此定下了。 办席答谢过邻居们以后,天气就一日冷甚一日了,徐氏纵然满心忧虑,也得承认倘若不是展见星病急乱投医,及时把被抢走的家财要回来,她们很可能就无声无息地冻死在了某个寒夜里。 又一场雪从天而降,一夜间覆满全城,待到天亮开门,百姓们发现半空中纷扬着的,除了雪花,还有纸钱。 代王出殡了。 送丧的队伍浩荡连绵了好几里地,虽不曾从展家馒头铺这里过,也唬得听到传言的徐氏赶忙关了铺门,只怕万一不走运,在这种丧日里撞到代王府哪个贵人的眼里。 只是躲得过和尚,躲不过庙。 徐氏希望展见星去伴读的日子越晚越好,晚到捱过年去,把这事捱黄了最好—— 但腊月下旬,赶在年根底下,府衙的通知还是来了。 徐氏极不情愿又手忙脚乱地要给展见星收拾书本等物,被来传话的皂隶阻止了:「府尊说了,只是去认个人,拜见一下,这马上快过年了,开课要到年后。现在什么也不用带,跟我走就是,府尊等着呢。」 展见星只好匆匆出门。 这段时间里,罗知府也没闲着,挑来选去,终于又选中了一个伴读。 展见星随着报信的皂隶来到府衙的时候,新伴读先一步到了,是个身材健壮的少年,穿着身褐色棉布袍子,衣角洗得有些发白,看上去家境亦是寻常。 罗知府还有一点公务未完,两个小少年老实站在门边等着,乘此时间小声通了下名姓年纪。 新伴读姓许,单名一个异字,五官轮廓略深,相貌俊朗有朝气,爱笑,笑起来则有点憨乎乎的:「你今年才十二呀?那我比你大两岁,马上过了年我就十五了。」 展见星拱拱手:「许兄。」 「别客气,叫我名字就行。」许异挺开心的模样,道,「我也叫你名字,见星,你这名字怪好听的,可是有什么来历?」 展见星道:「来历算不上,只是个巧合——」 「你两个,快进去,府尊叫你们。」 一个书办走到门边来唤,展见星与许异都闭了嘴,恭敬进去向罗知府行礼。 罗知府摆手令他们起来,然后揉了揉自己写公文写到发酸的手腕,站起身来,并不啰嗦,道:「走吧。」 书办忙跑出去命人备轿,许异好奇问道:「府尊大人,您亲自领我们去代王府吗?」 罗知府点了下头:「本官与将要教你们读书的楚翰林是同年,顺道去叙叙旧。」 「原来是这样。」 许异恍然大悟状。当下罗知府出门上了官轿,因不愿为小事扰民,没打仪仗,只携了三两个从人,展见星与许异自觉跟在官轿后面,一行人往代王府而去。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代王府这一整片金碧辉煌的建筑群可以用巍峨来形容,本是仿造南京旧都的皇城所建,后来先帝登基迁都,重起新皇城,据说还派人来看视取过经。 未及进府,才靠近府门外的九龙壁时,那九条神龙形态各异,身庞爪锐,一股皇家威严气象已迎头扑面而来,压得人不由悚然噤声。 罗知府到此也早下了轿,随从一概留在外面,通传获准之后,只领着展见星、许异两人自角门而入。 展见星一路目不斜视,她是被代王府权势欺压过的人,这王府景象再雄伟,也不能令她有什么动容。 许异相对少年心气重点,眼珠子灵活地转动着,偶尔微张嘴发出一声无声的惊呼,他动静小,还算有礼仪,罗知府便也不去管他。 代王府的格局方正大气,宫殿连绵壮丽,路途并不弯绕,但因占地阔大,他们跟在引路的内侍身后,还是走了好一阵子才来到了位于前庭东路的纪善所里。 楚翰林一身褐灰道袍,外披氅衣,抄着手,正站在廊下相候。 展见星和许异两个没大见过世面的脚步不由都顿了一下——因为这位先生可比他们以为的年轻了不少。 罗知府今年三十九岁,才说过和楚翰林是同年,所谓同年,乃是指在科举考试中位列同榜者,与年纪无关,十八岁和六十八岁成为同年都是有可能的——道理两人明白,只是思绪仍一时走入误区。 这位楚翰林比罗知府年轻了足有七八岁,大约只在而立之间,面容儒雅,目光湛然,袍角在凛凛的寒风中翻飞。 展见星悄悄屏了一下呼吸,她不知道楚翰林现在做着什么官,但她知道翰林是只有进士及第才能做的,楚翰林如此年轻,已经攀过科举高梯,列于庙堂之上,其人之厉害,令她心生羡慕与一丝抑不住的向往。 第20章 罗知府加快了脚步,笑着上前:「一别五六年,潜德风采更甚啊。」 楚翰林步下青石条阶,迎了上来,也笑道:「什么风采,不过闭居翰林院中,碌碌无为罢了,哪里比得正清兄一府父母,为民操劳呢。」 「哈哈,潜德潜心学问,时刻备皇上参赞垂询,这要是碌碌无为,天下又还有几个人敢称有为?」 「正清兄太过誉了。外面风大,都快进来说话吧。」 楚翰林扬手相让,诸人进入了堂中,各自安坐。 展见星与许异没座,只是默默站着,听楚翰林与罗知府两人继续寒暄叙旧。 展见星慢慢听出点头绪来,原来罗知府与楚翰林乃是八年前那一次大比中结识的——也就是说,楚翰林二十出头就中了进士,而且还是二甲传胪,经馆选进入翰林院,此后便一直在这清要之地潜心治学,现任着侍讲之职,而罗知府未能考中庶吉士,外放出了京,各处辗转,现为四品黄堂。 侍讲是从五品,严格算来比罗知府要低了三个品级,但其一,楚翰林是京官,他来代王府是临时差遣,本身官职仍挂在翰林院里,那么见外官就不成文地自动升一级;其二,如罗知府所言,翰林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皇帝有什么问题,随时可能提溜个翰林过来垂询,乃是天子腹心之所在,这一份近水楼台动辄上达天听的便宜,绝非区区两三个品级所能压过。 所以罗知府在与楚翰林的言谈之中,一点都没有摆出上官的架势,只以同年相叙,十分亲热地说着些别后境况。 两位同年五六年没见,自有不少话说,好一会之后才告一段落,罗知府招了下手,示意展见星和许异上前。 两人恭敬拜下去,楚翰林和善地点了点头:「起来罢,不必多礼。」 又向罗知府道:「我已让人去请九郎了,他们年后就是同窗了,趁便一处见见。只不知他得不得空。」 搁寻常人家,先生有命,做学生的自该一唤便到,哪有什么得闲不得闲。只是在这代王府里,倒是做先生的要客气些了。 罗知府心里有数,微笑点头不语。 满天下恐怕就数这里的先生最难做,哪怕是皇城内的天子,对自己的老师也要摆出敬重的意思,若有不合礼仪的举止,做臣子的也能谏一谏他。但,与代王府这一窝着名的恶霸们却有什么道理好讲? 名声反正是坏透了,从上到下,都不要面子的。 不过,他们今儿来得巧,不一会儿,楚翰林尊贵的学生「九郎」就来了,他不是一个来,还附送了一个。 「先生。」 身量未成,一身白狐裘衣的小少年眉目精细,满面含笑,进到堂屋来,折腰向楚翰林行礼。 楚翰林到代王府来已有好些日子了,但府里一直在办丧事,来往执事杂乱,他一个外人不敢乱走,每日只在安排给他暂住的纪善所里闷坐,对王府中许多人并不熟悉,这个少年他就从未见过,迟疑问道:「你是——」 「先生,我父亲是荣康郡王。」小少年自我介绍,「父亲命我和九弟一起来听先生的教导,日后我有什么不到之处,还请先生不吝教我。」 楚翰林空闲这些日子,于这王府的人口起码是弄明白了,听这一说,就把人跟名姓对上了。 这当是荣康郡王朱逊烁膝下幼子,叫做朱成钶的。 与皇帝旨意中写明了的朱成钧是隔了房的堂兄弟,看二人年纪,十分相近。 楚翰林的冷板凳坐到如今,以为自己应该只有朱成钧这一个学生了,这也不奇怪,王府官员中本设有教授一职,像朱成钧这样因为圈禁就做了文盲的才稀罕,别人不可能都如此。 比如这个朱成钶,楚翰林听他开口这两句话,已知他有文法,并未如朱成钧般失学。朱逊烁作为现在代王府实质上爵位最高的人,先前全然不搭理他,这时不知怎么想的,却又把小儿子送了来。 楚翰林只欲奉旨教书,不想过多涉入代王府内部的争端,便不深问,只道:「好,我知道了。」 朱成钶见他态度平淡,并未另眼相待,目中闪过了一丝失望不悦之色。 「先生。」 这一声,却是朱成钧到现在才开口了。 他立在朱成钶旁边,没对比还好,一比朱成钶的白裘衣,他只穿着普通的棉布袍子,话又少,叫完这一声就没了,脸还木,眼皮没睡醒似地垂着,只像个毫不知情识趣的小木桩子,干巴巴往那一戳。 展见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代王出事那一日虽然情形混乱,但她出于一种无用的幼稚的记仇冲动,将代王府那些人的相貌都记下来了,她认得这个九郎朱成钧,清晰记得他还伸手抢过她家摊位上一个馒头。 当时他可不是这一副木桩子样——不,也不对,后来过堂,他被罗知府问话时,和现在的模样就差不多。 「来,你们互相见一见吧,这是展见星和许异,等过了年,就陪你们一起读书了。」楚翰林和气的声音响起来。 展见星忙收回了思绪,和许异一起,向两位朱氏王孙行礼。 罗知府此前派人问询过楚翰林,知道他应该只教朱成钧一个,所以就选了两个伴读来,以为凑合够用了——他也是尽力了,好人家的诗书子弟,谁不埋头苦读,以备科举?哪有空闲来和王孙们闲耍,如今可不是开国那时候了,藩王们伸向军政的手早已被先帝斩断,将他们奉承得再好,也不抵自己正正经经考个出身。 第21章 不想,此时忽然多出一个朱成钶来,这一分,一个王孙只得一个伴读,未免就寒素些了。 好在王孙们也不甚介意这一点,朱成钶笑眯眯问了一句:「这是罗知府奉皇伯父的旨意给我们挑的伴读吗?」 罗知府答一声是,他就好似早已想好般,胸有成竹地伸手向展见星一指:「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是个肯定句,没有要和谁商量的意思。 罗知府和楚翰林都不说话,默契地皆不打算管王孙们之间的事。 朱成钧倒很省事,他没吭声,只是看了堂兄挑剩给他的面露茫然的许异一眼,就把目光投到了地上,算是默认了。 「先生,左右无事,我和九弟领他们在府里走走吧。提前熟悉一下地方,我们也认识认识。」朱成钶又很有主意地道。 楚翰林点头:「也好,你们去吧。」 朱成钶就微笑着转身拉起展见星的手,展见星有点不习惯,但不好挣开,只得僵着手指随他去了。 朱成钶并没有长久拉着她的打算,出了门后,就松开了,绯红的薄唇轻启:「帕子。」 候在门外跟上来的内侍立刻奉上一方洁白的手帕,朱成钶接过来,把自己才拉过展见星的右手仔仔细细擦过,然后就将仍旧洁白的手帕丢到了地上。 目睹全程的展见星:「……」 有毛病? 朱成钶挑剔又嫌恶的目光从她面上刮过:「庶民,你胆子很大,害死了祖父,还敢踏进代王府里。」 少年的变脸毫无预兆,恶意更毫无收敛,展见星收起了一切表情——她原来也不大有表情,语声平静地道:「小民家是无辜的,皇上已经还了小民家清白。」 「你无辜?」朱成钶嗤笑了一声,「若不是你家那铺子不长眼地开在那里,我祖父怎会那般薨逝?遭天下人笑话!」 见识过朱逊烁的蛮横狠毒,展见星对这种程度的倒打一耙已不放在心上,并且觉得无可回应,便只抿唇不语。 朱成钶还有话说:「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但你既然来了,那就老老实实的,若还敢捣什么鬼,哼,别以为代王府真的拿你没有办法,让你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世上的法子,多得是。」 展见星面无表情。 许异扭脸悄悄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担忧之意。 朱成钶放完狠话就要走,跟他的内侍追了一句:「七爷,咱们就这么走了,先生要是问起——」 朱成钶脚步顿了一下,语气不耐地向旁边的朱成钧道:「我没空,你跟他们随便逛逛去。回来先生要是问我,你就说父亲半途召了我去,听见没有?」 朱成钧张了下嘴:「哦。」 朱成钶抬脚走了,内侍跟上去,皂靴毫无留恋地踩过被弃在路上的手帕。留下一个鲜明脚印。 「可真会糟蹋东西。」 许异咋舌了一句,又觉失言,忙捂了嘴,看向朱成钧。 朱成钧没什么特别反应,只问:「你们想逛哪里?」 口气平平常常的。 他看上去比那个朱成钶正常多了,许异松了口气,道:「依您的意思吧?」 他们两个平民小伴读,哪敢真指定在尊贵的王府里如何逛荡呢。 朱成钧没应声,只是转身走了,他也有个小内侍跟着,小内侍叨咕道:「这大冷的天,风刮到人骨头缝里,可逛什么呢。七爷的主意,自己不干,到头来又是九爷受罪,真是的。」 许异有些讪讪,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得往展见星身边靠近了点,道:「唉。」 小内侍明着是抱怨朱成钶,可这么当着面说,又何尝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展见星面色仍旧平静,非是她格外能沉住气,而是眼下这情况,其实倒比她预想中的要好一点。 不管怎样,总是能留下来,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而且因为见到了楚翰林,她现在心中有了一个新的、或者说更确定了的想法。 她不能一直指望利用代王府去对抗宗族,那是饮鸩止渴,她必须要自己强大起来。 如何才能强大呢。 她无权可使无势可仗无钱可用,本来是很难、很难的,可是—— 展见星的嘴角往上轻轻翘了一下,将心中震荡着的激越情绪压了下去。 可是,她将要有一位翰林做先生了。 …… 在代王府中的游玩过程乏善可陈,不是王府景致不好,而是经过了朱成钶那一出,谁还有心情看什么景。 朱成钧在前面走,两个伴读就老实在后面跟着,许异试探着搭了两回话,朱成钧的态度有点爱理不理,但不知道是不是朱成钶离开了的缘故,他的脸色不再那么呆板死沉。 许异此时才发现他并不是个灰扑扑的人,他皮肤其实很白,五官比朱成钶生得浓烈,眉毛尤其乌黑浓密,像分寸拿捏极佳的丹青大家一笔勾落在雪白的面孔上,锋利又矜持,天生一种贵气。 这种气质在他把眉眼嘴角都耷拉下来的时候是隐藏起来了的,此时显露出来,他那种爱理不理都变得理所当然,好像他就该是这样的人,这个态度。 因此许异被他敷衍了答话,竟也不觉得受怠慢。 第22章 展见星一直沉默着,她跟代王府有那段过节在,如今虽然被逼急了不得不跑到这老虎嘴里来,也不想多和这些王孙们打交道。 朱成钧也没主动和她说什么话,几个人就这么闷头闷脑又莫名其妙地在代王府里走了大约一刻钟,究竟走过了哪些地方,因为朱成钧全不介绍,展见星与许异便也都不清楚。 至于朱成钶先前所谓「认识认识」之语,自然是一点都没有达成,如果说朱成钶对他们是明的蔑视,那朱成钶就是暗的无视,总之,都没拿他们两个伴读当回事儿。 一刻钟后,几人没滋没味地回到了纪善所。 许异忍不住嘀咕道:「……其实说得也没错,这么逛一圈,是挺傻的。」 少年们年纪都不大,滋生出的微妙气氛没掩盖,楚翰林看出来了,但他没问,甚至连朱成钶的去向也没管,只笑着就便问了问展见星和许异的功课进度。 许异先答:「我学到<孟子>了。」 楚翰林问:「哪一章?还是全学完了?」 许异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先生,我家祖上原是牧民,先帝爷时下令建屯堡守备,征集民夫,我家才得了恩典迁进来的,因家里没有学问上的渊源,我进学得晚,现在才开始学<孟子>,只念到了梁惠王这一节。」 这是才开头了。楚翰林点点头,又问展见星:「你呢?」 展见星躬身道:「只将四书囫囵念过了。因学生鲁钝,许多地方不求甚解,需请先生多加教诲。」 一般学童开蒙,最重要的便是四书,堪称是一切学问之本,展见星在这个年纪能把四书念完,资质就至少不至于鲁钝,所以会「不求甚解」,恐怕问题不在他身上,而在他从前的先生身上。 贫家孩童想找个学问精纯的先生有多难,楚翰林心里是有数的,而展见星不说先生不能教他,只说自己鲁钝,这是尊师重道之举。楚翰林心里喜欢,微笑道:「以你的年纪,能如此就算不易了。」 罗知府从旁笑道:「你们虽是为王孙们伴读而来,但能得潜德这样的翰林为师,是真正难得的造化,望你们抓住良机,不要自误才是。」 展见星与许异一齐躬身应是,领了罗知府的教诲。 之后,楚翰林告诉他们年后初十前来开课,今天这趟差便算走完了,罗知府被楚翰林相邀留下来用饭,两个小伴读没这个脸面,告退后,就出门回家。 …… 一出了王府大门,许异就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好似憋了许久一般。 「以后可怎么办哪。」不等展见星问,许异就主动抱怨,「我爹娘以为王孙们年纪和我差不多,就坏也坏不到哪去,才送我来想搏个前程。现在依我看,他们可够难伺候的。」 展见星礼貌地安慰了他一句:「许兄,你的运气总比我好些。」 总是没有被人指着鼻子威胁放话。 许异摇头道:「哎,见星,我给九爷做伴读,九爷看上去是挺正常的,可他不得宠啊,你看那个七爷指使他的模样,哪像跟兄弟说话,就跟指使个下人似的,七爷连九爷都照样欺负,以后我们一处读书,他要是瞧我不顺眼了,想欺负我,九爷自己都难保,哪里还管得了我,我不只好干受着?」 他看着大咧咧的,倒是粗中有细,这番道理说得并不错。 展见星也无话了,只好道:「有先生在,先生总是能做一做主。实在不成,就忍一忍,我们只安心跟着先生念书便是。」 许异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的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工夫,两人走到岔道口,他就又好了,笑嘻嘻地邀请展见星得空去他家玩。 展见星谢过了,跟他分了手,各回各家。 且说徐氏在家中翘首已久,终于见到展见星回来,忙把她拉到身前,从头到尾每一分都仔细打量过,唯恐她少了一根头发。 展见星笑道:「娘,我没事。」 徐氏哪里肯信,又细细问她在代王府中的遭遇,展见星怕全然瞒着,徐氏倒要更担心,就吐露了一点:「王孙的脾气有点古怪。不过没什么,我顺着他,不招惹他就是了。」 徐氏听了忧愁:「唉,总是娘不中用,叫你去看别人的脸色。」 「我不委屈,娘,我告诉你,代王府的先生可好了,是个翰林呢。我要是呆在家里,怎么找得到这样学问的先生?能去跟他读几年书,就是看些脸色也值得。」 展见星说着话,眼睛里闪着光亮,嘴角翘起来,颊边梨涡都若隐若现地跑了出来。她脸颊上这个小涡生得不明显,微笑时都藏着,漾弯唇边眼角,笑意拂过整张脸的时候,才会显现。 这一份真切的开心很难伪装得出来,徐氏因此心里终于松快了些,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道:「是吗?」 又微微蹙了眉头:「只是,将来可怎么好——」 哪怕代王府中不是险地,展见星一个女孩子,也不能总去和小子们混在一起,她现在年纪小,还好含混,最多过个两年,就必须得想退步之法了。贫家小户讲不起闺誉不闺誉,可基本的男女之防不能不守,万一坏了名声,可是一辈子的事。 展见星却全然没有考虑这些,努力生存下去才是她的第一要务,而这件事已几乎占满她目前的人生。 第23章 婚嫁,离她太遥远了。 「娘,以后我想好了,」展见星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些,她轻声道,「我不会一直呆在代王府里,那不是长久之计。」 徐氏是巴不得离代王府越远越好,闻言忙道:「这才好,星儿,你想了什么法子?」 展见星道:「娘,我现在有好先生了,我用功跟他读两年,就可以去试试童生试——」 「什么?」徐氏失声,她记得展见星在牢里时说过一回想考科举的念头,但她们都知道不可能,苦笑一番就罢了,如今却—— 「星儿,那不过是个赌气的话,你如何认真起来?」徐氏说着有点发慌,她和展见星相依为命,虽是满心不赞同,也不舍得训斥女儿一句,转头怨怪上丈夫了:「都是你爹,我好好的囡囡,哪里比别人差一点了,偏他胡折腾,要拿你当个男娃娃养,如今他一蹬腿去了,把你闹得糊里糊涂的。」 展见星性别错位了好几年,虽说大了点以后,徐氏就悄悄重新教了她,但身上那一点一滴长起来的烙印又哪里容易就消失掉? 徐氏疑心,展见星是仍对自己的性别有点认知上的混淆,才会生出这个想头。 「我没赌气,娘,祖父祖母是我们绕不过的一道坎,我们在大同一日,就得受他们管一日。」展见星眼神冷了些,「想逃离他们的控制,只有远远走到他们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也就是说,必须离开大同。 但没有充足理由,很难说服衙门开具路引,问题回到了曾经的难点上。 「我不妄想金榜题名,只求考个秀才就够了。我听先生说过,秀才出游不受离家百里之限,办起路引容易得很,衙门也阻拦不得。只要有了这个功名在身,我们不论是回南边,还是去别地,都不必受困了。」 徐氏道:「可这、这不是欺瞒朝廷?进考场是要搜查的,万一被发现了——」 「娘,如今无人知道我是易钗而弁,怕的什么?」展见星耐心道,「从前出去玩耍时,我见过衙门那些人怎么搜查考生,不过查一查考篮有没有夹带,拍一拍身上藏没藏书本而已,并不难蒙混。只要我不存作弊的心,很不必担忧。」 此时离开国不过五六十年,科举制度成熟不久,如展见星偶然所见,入场搜检各地都大致如此。 此时的官员们还不曾料到,因为文人进身之阶日益狭窄,科举成为有且仅有一条的天梯,若干年后,作弊花样日益翻新,倒逼搜检跟着严格起来,乃至要考生脱尽帽鞋解开外裳的,堪称斯文扫地——而即便是如此近乎要求赤身的搜检之中,考生仍旧能想出作弊之法,只能说一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但这对徐氏来说仍旧冲击力太大了,她劝道:「星儿,你还是消了这个念头吧。那些官们,不来寻我们的麻烦就算不错了,哪敢主动往他们手里撞?你倘或被拆穿了,问下罪来,把你敲上几十大板,娘还活不活了?」 展见星叹了口气——她极少叹气,这一叹,话语里的无奈之意再也掩饰不住:「可是娘,我不乘着现在读书,寻一条出路,再过几年,就不说祖父祖母了,官府那边也有着现成的麻烦。」 徐氏茫然:「什么?」 「徭役。」展见星回答,「过完年后我就十三岁了,再过三年,倘若我还不将身份改回来,就得去服徭役了。」 徐氏脸色一下煞白。 她完全忘记了还有这回事! 因为在她心里,她自然很清楚她生养的是个女儿,扮男装至今不过是不得已,从未想过徭役会跟女儿扯上关系。 可只得便宜不吃亏这档事,世上原是不存在的,依国朝律规定,男子十六岁成「丁」,从此直到六十岁,每年都要承应官府的徭役,这役分正役和杂役,繁重不需细叙,逃脱会受重罚,何况逃得了一时,逃得了漫漫几十年吗? 前路这样艰难,但展见星并不如徐氏般气馁,她的声音中还含了轻快:「娘,没事,只要我在这三年之中考中秀才,就可以免除身上的徭役了,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大同,天下之大,何处都可去得,祖父祖母和伯叔们有再大的劲,也不必去理会了。」 这前景描绘过于美好,好似从逼仄窄巷中一转而至开阔大道,徐氏都听得动心了,但她的担忧也不可能就此消弭。 展见星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她安慰徐氏道:「娘,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先用功读书总是不会错的,期间若有别的变数,我再和娘商量着办。」 徐氏虽然时时埋怨丈夫不该拿女儿当儿子养,然而因着她的宠溺,展见星一日日长大,主意一日比一日正,徐氏作为一个丧了夫的普通妇人,在许多事上倒不觉去依靠展见星了,展见星没有被养成个娇娇女儿,她在话语权上,实则和可以顶门立户的男丁没有多少差别。 在自己坐困囚笼,拿不出有效主张的情况下,徐氏最终迟疑地点了头:「那——好罢。」 …… 离年节越来越近,展见星还有一件事要做:去向她原来的私塾先生辞别。 这位先生姓钱,打从十五岁开始应试,应到四十岁上,只是个童生,此后自觉年纪老大,羞于再和许多能和他做儿子的童生们一同考试,终于放弃了举业之路,在家中办了个馆,收些学生聊做养家糊口之用。 钱先生连科举的第一道关口都迈不过去,其学问不问可知,不过他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束修低廉,略贵些儿的,展见星也读不起。 第24章 这日,展见星提了些礼物去往钱家,她此前因家中出事,告假有阵子没来了,钱童生膝下的小女儿淑兰正在院子里晾衣裳,她比展见星小一岁,穿着件红袄,看见展见星,惊喜地放下衣裳迎上来:「展哥哥,你来了,家中如今都好了吗?」 「咳!」 展见星还未回答,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响起来,钱童生站在堂屋门前,瞪了一眼女儿,训斥道:「做你的活去,姑娘家家,不懂得贞静少言的道理吗!」 钱淑兰是独女,并不怎么畏惧父亲,又冲展见星甜甜地笑了笑,才绕回晾衣绳那边了。 「先生。」 展见星上前去行了礼,然后便将来意说知。 「知道了,你去罢。」钱童生态度很冷淡也很敷衍,听完了就直接撵人。 展见星愣了一下,没多说什么,放下礼物便依令转身离开了。 她与钱童生谈不上什么师徒情分,因为钱童生上课极为糊弄,一大半时间都只让小学生们摇头晃脑地将文章干念一遍又一遍,他自己则自顾打盹。 展见星向他请教文章的释义,十回里钱童生大约只答得上两回,另外被问倒的八回,他倒也有办法应对——那就是将展见星呵斥一顿,挑剔她好高骛远,整日瞎出风头。 展见星只得忍,她家贫,就是找这样的先生,都是徐氏分外溺爱她才有机会。 如今要走,她没什么留恋之意。 不过,有人留恋她。 展见星才走到门外不远,钱淑兰就追了出来:「展哥哥!」 展见星脚步顿住。 钱淑兰跑到她面前,娇俏的粉脸上都是失落:「展哥哥,你以后都不来我家了吗?」 展见星点点头。 「哦——」钱淑兰低了头,手指捏着自己的袄角,缠到了一块。 展见星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说话,就道:「我要回家了。」 钱淑兰忙抬了头,她想说什么,对上展见星一贯淡淡的表情,忽然悄悄把脸红了,她自己觉出来,跺一跺脚,好似从这动作里获得了勇气,望着展见星道:「那我以后去你家找你,你还理我吗?」 展见星以为她要来买馒头,就道:「你来,我会跟娘讲多送你一个。」 钱童生虽不是个称职的先生,但这时的师道尊严不可轻忽,客气一些是应当的。 钱淑兰感觉展见星和她说的似乎不是一回事,但她也只是朦胧生出些小女儿心思,不曾全然开窍,听得展见星这样说,起码不是要跟她生分的意思,就满足了,再一想会见到「展哥哥」的母亲,又觉得害羞,羞答答地道:「不要多送,你家日子不容易——」 「淑兰!」 钱童生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口,喝道:「你还不给我回来!」 「知道了,爹。」钱淑兰这下有些慌张,忙答应着转身走了。 展见星向外走,钱童生的声音断续从身后传来:「爹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少往那小子跟前凑,他家穷得叮当响,谁嫁了他都是吃不完的苦头,你只看人生得好,就迷了眼——」 「爹,你说什么呢。」 「哼,生得好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他家现在还得罪了代王府,能不能挣得出命都难说,你这个傻妮子,什么也不懂……」 展见星毫无触动,表情都不曾变,大步只管向巷子外走去。 年节终于到了。 托那包阴错阳差得回来的首饰的福,徐氏和展见星这个年过得比去年还宽裕些,两人打定了主意不回常胜堡村见展氏那一家子,但有孝道掣肘,也不好做得太张眼了,年节消闲不做生意,徐氏便闭了门,只说身体不适,需要休养,并不往街市上逛去。 展见星也不去,乘着过年这几日工夫,她赶着把前阵家里出事时丢下的功课补一补。 屋外仍是隆冬,滴水成冰,不怕冷的孩童笑闹声时时响起,屋里棉帘垂下,徐氏和展见星缩在烧得暖洋洋的炕上,安静地各做各的事。 徐氏专心致志地缝着一个装书的包袋,这包袋展见星本来有,不过徐氏怕她去从贵人读书,原有的那个太简陋了遭人小瞧,所以精心替她缝一个新的。 展见星对此无所谓,她默念完一章,一抬头,见徐氏手里那簇兰草才多出了半片兰叶,便道:「娘,这袋子只要结实,能多使一阵就成了,不用做那么细。难得清闲,你多歇一歇。」 徐氏道:「那怎么成,你如今大了,身上的物件该体面些了。你看你的书,娘闲着也是闲着,这东西做起来又不费劲,只是娘手笨,做得才慢了些。」 徐氏确实不擅女工,不然不会被逼到开馒头铺了,做馒头看似不起眼,实则是样体力活,和面剁馅,样样都不轻省。 徐氏想了想,又道:「星儿,你要是想学,娘教你,娘虽然不精通这些,但你学一点也不坏——」 展见星马上把头低了下去,一本正经地道:「娘,不说话了,我看书呢。」 徐氏不由失笑,没勉强她,也低了头,继续绣起自己的兰草来。 闲适的日子过得很快,徐氏一共做了两个包袋,一个修竹,一个兰草,刚做好,初十就到了。 展见星早早起来,提着新的兰草绣包袋,在徐氏担忧的目送之中,往代王府的方向走去。 第25章 大半个时辰之后,她在九龙壁前遇到了气喘吁吁的许异。 许异是一路跑着来的,头上蒸腾着热气,很有活力地向展见星打招呼:「这么巧,早啊!」 展见星回应:「早。」 两人会齐了一起进府,他们上回来时已在门房处认了脸,倒无人阻拦,但小厮没拿他们两个半大小子当回事,不想领路吹冷风,只叫他们自己走去,两人只得从记忆里扒拉着上回的印象,摸索着往纪善所走去。 时辰尚早,两人一边走一边聊了起来,许异是个好说话的,展见星没怎么问他,他巴拉巴拉把自己扒了个底掉:「上回我好像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家落籍入的是军户,本来我该接我爹的班,做个军丁,这份营生苦得很,要前程得拿命拼,我爹娘舍不得我,听人说罗府尊张榜召伴读,召了好些天都没有满意的,就想送我来碰个运气,万一选上了,我就可以正经跟先生读书了,万一再运道好,能考个进士,以后就不用做军户啦。」 展见星点点头,懂了。 大同作为边镇,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十之七八都是军户,如展家这样的民户倒是极少数。这军户制度是从太/祖爷那会儿传下来的,十分简单粗暴,大致来说就是:一人从军,全家军户,世代军户,爹死了儿子上,哥哥死了弟弟顶,直到全家男丁死绝,变成畸零户。 这么要命的制度实行了几十年,在卫所兵丁忍受不了出现逃亡之后,终于豁出了一道口子:科举。 能金榜题名,就能把户籍从军户转成民户,从此逃脱这诅咒一样的世代军役。 对一般军户来说,这近乎不可能,求学所需的费用就是一大负担,在求学的过程里,还必须保证家中有人在卫所服役,也就是说,倘若许异的父亲不幸出了什么意外,那许异马上就得顶上,没有任何商榷余地——除非他已经考中进士。 展见星听得心有戚戚,看来活在这世上,谁都不容易。不过她也明白了罗知府为何会挑中许异,许异的目的比她还单纯,就是为了努力读书来的,读不读得出来且另说,起码不会为了讨好王孙就跟着王孙胡闹,或者直接把王孙往邪道里拐带。 「——我想考个秀才,我和我娘的日子以后能好过一点。」展见星也吐露了一点自己的志向。 许异很高兴:「那咱们一样,以后一起好好念书——」 「呜呜……」 两人正说得投机,忽然侧后方传来了一阵哭声。 许异:「——呃?」 他奇怪地扭头望去,他们这时刚拐入左路的一条道,只见原来那条正道的后方行来了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穿着利落体面,后面则是个十七八岁的丫头,丫头穿得也不差,但衣裳有些凌乱,捂着半张脸,哭得凄切无比。 妇人使劲拽了丫头一把:「快着些!还赖在这里做什么,大奶奶叫你去伺候大爷,不是叫你伺候到枕席上去的,这会儿后悔,晚了!」 丫头只露着半张脸,也看得出姿容俏丽,她哭着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少废话,什么没有,大爷还能冤屈了你?不要脸的小贱人,孝期里宽衣解带的勾引大爷,这会儿装清白,幸亏大爷立身正,马上叫人把你撵了出来,不然名声都叫你这小贱人败坏了!」 妇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声音放得宏亮,一串话说得一气呵成,又是这样的内容,远近几个路过的下人都被引得靠近过来,一边听着,一边一眼一眼地往丫头脸上打量。 丫头受不住,哭得要倒在地上:「倪嬷嬷,我真的没有,我要去见王妃娘娘,我就是出去,也不能背这样的脏水,这叫我还怎么活得成——」 「少跟我这儿寻死觅活的,你要是要脸,早该一头碰死了!」 倪嬷嬷毫不留情地啐了一口,又下手去拉扯:「快走吧你,还想见王妃娘娘,真能做梦,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说一声见,王妃娘娘就得见你?大爷人品贵重又心底仁慈,你干出这样陷主子于不孝不义的事儿,只把你逐出去了事,知足吧你。」 妇人一行说,一行拽着丫头的手臂往外走,丫头抗衡不过,几乎是在地上被拖行着,呜呜哭得极惨。 展见星与许异皆不忍视,但心中虽恻隐,他们也知道这不是他们能管的事,许异闷闷地道:「我们快走吧。」 展见星默默点了下头,捏紧了包袋带子正要举步,后面忽又传来新的喧哗。 展见星没忍住转头,只见不知从何处跑出一个穿着青贴里的年轻内侍来,这内侍体格甚为强壮,一把将倪嬷嬷搡开,扶起丫头来问道:「春英,你伤着哪里没有?」 丫头躲到他背后抹泪摇头:「哥,先别管这个,我没勾引大爷,你快帮我跟倪嬷嬷说说,好歹,别叫我背了这个污名走。」 内侍忙点头:「好——」 但倪嬷嬷不等他说话,已先冷笑着道:「张冀,别说你现在已经是拨给九爷的人了,就是你还在大爷的外书房听使唤,大爷处置内院的事,也不是你能插嘴的。乘早老实点叫你妹妹出去,大家还能多存一点体面。」 张冀目中闪过愤怒:「倪嬷嬷,大爷看着春英厌烦,不想要她伺候,我们做下人的不敢争辩,从此不来污主子的眼便是。但春英说了她没有勾引大爷,嬷嬷不能硬往她头上栽这个罪名。」 第26章 「我闲的,栽赃她!」倪嬷嬷翻了个白眼,「这小蹄子是衣衫不整地被大爷亲自撵出来的,一早上就闹开了,亏她还有脸哭,你不信,自己打听打听去。」 听见这么说,张冀愣住了,迟疑地看向妹妹春英。 他们兄妹卖进府里后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平常能相见的时候并不多,妹妹渐渐长大,他对她的小儿女心思也没有那么清楚,也许,是见多了富贵花了眼,想学别人攀个高枝—— 「你,」张冀忍不住低声道,「现在是孝期啊。」 「哥,我知道!」春英哭道,「皇上下了圣旨,叫爷们好生守孝,王妃娘娘为此还召我们去训了话,我又不是疯魔了,哪敢捡这时候做什么?」 张冀听了恍悟过来,什么孝期不孝期对代王府里这群王孙们毫无约束力,淫乐个把丫头都不是个事,但如今情形不同,有圣旨诫饬在前,王妃训示在后,春英若违抗不得大爷,被迫成事还有可能,却怎会去主动勾引? 事要闹破,填命遮羞的一定是丫头,除非春英不要命了。 「你再能狡辩也没用,大爷犯得着冤枉你一个丫头,必定是你真干了不知羞的事。」倪嬷嬷一口咬定,又道,「张冀,你不服,就直接寻大爷说理去,这会却不要耽搁嬷嬷我办差,你护着春英不撒手,这个样子叫人围看着,难道就光彩了吗?」 他们争执的这几句话工夫里,周围的下人已是越聚越多,各式各样的目光努力透过张冀的肩膀往春英身上盯,没一个叫人舒服。 张冀不由犹豫,乘着他软化的这一刻,倪嬷嬷上前拉出春英,脚不沾地地连忙就走,一路还在数落:「大爷心慈,又没打你杀你,不过叫你家去,你纠缠个什么劲儿,再闹,惊动了主子,给你一顿板子,那时才是死活凭你去呢……」 张冀呆站片刻,咬了咬牙,没有追上去,而是掉头就往来路走。 主角都走光了,这场戏也就没了看头,意犹未尽的下人们窃窃私语着,渐渐散去了。 直到这时候,站在人群后面的一主一仆才被显露出来。 主是朱成钧,仆是跟他的小内侍。 小内侍很不忿,扭头对着张冀的背影道:「九爷,这人说是大爷拨给您使唤的,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刚才说跑就跑了,现在您在这站着,他跟没看见似的,说走又走了!」 朱成钧似乎有些出神,心不在焉地撩了撩眼皮,随口堵了他一句:「哦,那不是很正常?」 小内侍哑了:「……」 展见星与许异原本已要走,但这下看见了他,不好装没看见,只得迎了上去,双双行礼。 朱成钧的态度还和年前一般,爱答不理,但他只要不和朱成钶似的开口就刻薄人,展见星和许异也不在意,默默跟他后面一起往纪善所走。 路上没再碰着什么事,纪善所里,楚翰林已经起来,见他们来,把他们引到了旁边一间屋里,这屋子是专门布置给楚翰林讲学用的,里面已放好了四套桌椅,桌上还摆着笔墨纸砚。 展见星不由多看了一眼,她自己带了一套文房器具,但只是最普通最便宜的,桌上摆的这些一看就不知道比她的好多少倍。 许异也盯着看,楚翰林注意到了他两个的目光,笑道:「这是王妃娘娘遣人送来的,与你们使用,盼你们好好读书,陪伴督劝王孙向善。」 读书人,没有不喜欢好文房的,两人听了都觉开心,便是展见星也暂抛了对代王府的恶感,一起拱手遥拜道:「多谢王妃娘娘。」 这个时候,朱成钶也来了。 他穿着件猞猁裘衣,轻暖绒毛拥着细白脸颊,仍是一身喧嚣富贵气息,与朱成钧的棉袍形成惹眼对比。 其实朱成钧的棉袍也并不差,比他上次穿的那件要好不少,质料光洁,色泽明晰沉稳,领边袖口都绣着祥云纹样。 只是凡事就怕对比,朱成钶往他身边一站,他就又显得简素了。 朱成钶未语先笑,向楚翰林微微躬身道:「父亲怕我晚了,对先生不恭,特意早早就命人唤我起来,不想还是比别人晚了,先生勿怪,明日我一定早些来。」 学生看上去都算省事,楚翰林心情不错,道:「你并没有晚,只是他们太早了些,这个时辰刚好,以后都这时来便好。」 朱成钶当着楚翰林很好说话,立刻道:「是。」 今日是第一日正式上学,开课之前,学生们要先行过拜师礼,不过展见星和许异只是伴读,不算正式拜入楚翰林门下,便只是随流敬了杯茶而已。 一时礼毕,在楚翰林的首肯下,学生们各自入座,楚翰林刚欲说话,门外大步走进一个人来。 是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四五岁,头戴翼善冠,穿袍围革带,负手进来笑道:「我来晚了,打搅侍讲授课了。」 楚翰林定睛一看,认出来人,离席拱手:「大爷。」 朱成钧也站了起来,来的正是他的大哥,先代王世子所出嫡长子朱成锠。 在礼法上,这位朱成锠是代王爵最具资格的继承者,只是因王府行为不端多次出事,几番周折之下,王爵目今空悬,朱成锠身上什么敕封也没有,只得被人含糊称一声「大爷」罢了。 朱成钶慢吞吞跟着站了起来,展见星和许异自然不敢再坐着,也站了起来。 第27章 朱成锠的相貌与朱成钧有三四分相像,但气质很不相同,倒更近似于朱成钶,都是一身掩不住的尊荣富贵。他笑道:「侍讲不必客气,成钧这小子有些贪玩,开课第一天,我本打算亲自送他过来,叫他好生听侍讲的话,不想,家里出了点事,将我耽搁住了。」 楚翰林平稳眸光不动,实则心里已知道他说的何事——倪嬷嬷和春英吵闹的地方离纪善所不远,早有好事的人探听到,回来当个新鲜话儿嚼舌过了。 楚翰林当时没有插嘴,此时也只当不知道,微笑道:「大爷客气了,九爷小小年纪,倒是难得一份稳重。」 朱成锠在朱成钧低垂的后脑勺上扫了一眼,本是一掠而过,余光瞥见立他旁边的朱成钶,怔了一下,又扫回朱成钧身上,盯了一眼,皱了下眉,才又舒展开来道:「他面上看着还好,其实里头淘气得很,成日坐不下来。若不是因此,也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引了皇伯父生气。」 「往后就好了,有侍讲这样的名师,想来这小子总会开窍,若他还像从前一样,懒怠用功,侍讲不要替他遮瞒,只管来告诉我,我必教训他。」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可是,若早有管教的心,幼弟又怎会不学无术到这个地步?楚翰林心中想着,面上一丝不露,只道:「九爷眼目澄澈,内里自有文秀。」 「但愿如此罢。不打搅侍讲了,我家里那事还在闹着,得回去处置——」朱成锠欲言又止地,丢出半截话头,又叹了口气,「唉,家业大,人口多,有时管不过来,外人看着不像样,往往以为是我们怎么了,其实哪里是呢!」 他说着话,眼神在楚翰林脸上扫着,楚翰林那春风般的微笑却连个弧度都不曾变上一变,只道:「大爷慢走。」 他提出告辞,楚翰林随之送客,那么,朱成锠只好走了,带着他的未竟之意。 …… 出了纪善所,朱成锠的脸色未变,但一路不发一语,跟他的内侍察觉到他心绪不佳,大气不敢出,影子一般跟在后面。 朱成锠住在内廷东路一处叫做谨德殿的宫室里,他说「有事」不全是虚言,此时院子角落里跪着一个内侍,正是先前曾和倪嬷嬷发生短暂冲突的张冀。 朱成锠从他身边走过,恍若未见,张冀抬头伸手,想抓住他的衣摆,但见他脚步远去,终究未敢,肩膀颓下,重新跪趴在了寒风中。 内室里温暖如春,大奶奶陶氏正在和丫头理衣服,几件华贵的裘氅在炕上摊得满满当当。 见到朱成锠进去,陶氏忙站起来,笑道:「大爷回来了。」 朱成锠往炕上瞥了一眼,没接她的话,只是问:「我叫你给小九那边添些东西,把他打扮得像个样子,别出去缩手缩脚的,你给他添了什么?」 陶氏有些莫名,唇边原来含着的笑意消去,道:「大爷这是什么了?大爷的话,妾身自然是听了照办的,赶着年前就给他添置上了,如今他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新簇簇的。可是他同大爷抱怨了?」 这一句一出,陶氏忍不住呵笑了一声,道,「从前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不也只好受着,如今大爷略看重他些,给他添了东西添了人,他倒轻狂起来了,真是天生的庶出秧子,一些儿禁不住抬举——」 「你东拉西扯些什么,不是小九说的。」朱成锠冷道,「是我长了眼,亲身瞧见的,他同二叔家的成钶站一起,寒酸得好像个伴读。」 「这——这有什么问题?」 陶氏更莫名了,又吃惊起来,「爷,你不会打算照七郎的份例供着他吧?七郎那是亲爹亲娘在,自然凭他怎么花费。我们不过是九郎的兄嫂,肯照管他已是他的福运了,如今府里的艰难时候还没过去,都照七郎那么来,日子就没法过了。」 朱成锠伸手指向炕上:「没法过?那这些是什么?」 陶氏:「这、这是——」 「你不会说这是给爷做的吧,你当爷瞎,连个尺寸也认不出来?」朱成锠的语气终于放重,带着寒意,他拿起一件皮氅,举着直接问到陶氏脸上,「又是给你娘家侄子的?你侄儿金贵,不过是个千户的儿子,狐皮都穿得上身,爷的兄弟倒挨不着边?」 陶氏被问得无言以对。她娘家侄子和朱成钧一样大,比朱成锠就差得远了,这怎么扯也扯不过去。 好一会,辩解出来一句:「七郎身体不好,自幼有个弱疾,我侄儿也是,看七郎穿得厚密轻暖,这么保养着,近来似乎好了些,我才想给我侄儿也——」 「七郎是真打娘胎里坐了病,你侄儿上回来,满府里撒欢,他有个屁的弱疾。」朱成锠张口就拆穿了,转头喊人:「把张冀叫进来。」 很快,张冀进来了,他跪了好一阵了,被冻得举止有些僵硬缓慢。 陶氏站在一旁,心中忐忑,想再寻个理由辩解,又不敢开口。 朱成锠没看她,直接把皮氅丢到张冀身上:「你把这衣裳给九郎送去,务必当着楚修贤的面送,再说给九郎,天还寒着,叫他下学的时候穿在棉袍外面御风。」 豆张冀先应道:「是。」又忙哀求,「大爷,春英她——」 豆朱成锠恍若未闻,只是低头又翻检起炕上的大毛衣裳来。 网陶氏要将功补过,忙冲张冀道:「那是你妹子不知廉耻,爷已饶了她的命,你还啰嗦什么?好好给爷办差,才是你的出路,只会跟主子纠缠耍赖,别说你妹子了,连你也别想得好!」 第28章 张冀:「可是——」 他咬着舌尖,终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主子现在还用他,他还有指望,要是被彻底厌弃,连主子的面都见不着了,那妹妹就全完了。 这两句话工夫,朱成锠已又从炕上翻出两件裘衣来,一起丢到张冀怀里:「这两件,带回去小九屋里,留着给他家常换着穿。还有什么缺的,你再来告诉我。」 张冀消沉地应了声,见朱成锠再没别的吩咐,默默倒退着出去了。 陶氏的目光追着他,心疼得了不得——那可是所有衣裳里品相最好的三件了! 所谓府里艰难的话,其实不是哭穷,代王府被圈了八年之久,虽说禄米还是按时发放,但暗地里那些收益几乎断完了,陶氏这几件衣裳也是好容易才攒出来的,结果轻飘飘就被截走了。 还是截给那个从来像杂草般随便生长在府里的朱成钧。 陶氏越想越心疼,忍不住向朱成锠道:「大爷如今真是心疼兄弟了。」 朱成锠看了她一眼。 陶氏又怂了,音量变小:「大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哪个意思,她也说不出来。 朱成锠有点不耐烦,终于点了她一句:「你要是想做王妃,从今日起,把你那些小家子心思收收,最好,也学着心疼心疼小九。」 陶氏心中先火热了一下,又反应不过来:「啊?」 「二叔为什么要把成钶送到楚修贤那里,你就从没想过吗?」 陶氏试探着道:「讨好楚修贤,让楚修贤向皇上说他的好话?」 「你还不算太笨。」朱成锠终于点了下头,「不过,除此之外,成钶还专门点了展家那小子当伴读,这就是明摆着要给皇伯父看他改过的意思了。哼,二叔看着是个粗人,动起心眼来也够瞧的。」 陶氏道:「他动也是白动,爷长房嫡长,才最应该继承亲王爵位。」 朱成锠嘴角勾了一下,又微微摇头:「话是这么说,但里面有个此消彼长的道理,他那边一个劲儿往皇伯父面前装样讨好,成钧也是皇伯父圣旨里亲笔提到的,保不准皇伯父哪天就问起来。他跟成钶站一处,却样样被比下去,学问就不说了,只说他自己贪玩,穿戴这些眼跟前的东西也差一截,楚修贤禀报上去,岂不显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苛待了?」 陶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爷真是聪明,我先就没想到这些。」 朱成锠道:「我想到的也算晚了,听见二叔送了成钶才想到的,他得现搭起一个架子唱戏,我们现成的人,为什么不用?往后,你把对你那侄儿的心,移一半到小九身上,听到没有?」 陶氏忙道:「我知道了,妾身不是不懂事的人,往后我就拿九郎当亲弟弟待。」 朱成锠满意地笑了笑:「这就对了,晚一步,可不表示步步晚。」 陶氏又想起什么,试探地道:「爷,春英那丫头既是个轻薄胚子,张冀也难使唤了,放到九郎身边不见得妥当,不如——」 朱成锠截断了她:「张冀我还有用,不需你多管。」 陶氏实是怕有张冀在,那个「有志向」敢勾引主子的丫头又回来,但朱成锠话说得强硬,她不敢相争,只得道了声:「是。」 朱成锠出去了。 陶氏有些心神不宁,问身边的大丫头:「红云,你说大爷心里是不是还念着春英那丫头?不然为什么不肯把张冀一起弄走。」 红云陪笑轻声道:「大奶奶,您借着孝期,发作春英的时候大爷吭声了吗?没有。不但没有,还顺着认下了奶奶的话,亲自吩咐倪嬷嬷把春英从前庭撵走,张扬得满府皆知——奶奶的本意,可没有想闹这么大,丫头犯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从后角门叫她出去就得了。这么一来,春英的名声全完了,大爷哪怕对她还有一分情意,也不会把事做到这么绝。」 「这倒是。」陶氏不觉点了头,「我真的也没想怎么样,早起我给大爷穿衣裳,大爷嫌我手脚笨,叫了春英来,我心里有气,借题发挥骂了春英一句,我还以为大爷要怪我呢,没想到他转脸叫人把春英撵了,我看春英那丫头吓懵了,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了。」 红云笑道:「奶奶,您点醒了大爷,让大爷灵光一闪想到了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养出这个诚心守孝的名声来,大爷又怎么会怪您呢。」 陶氏更放松了些:「不过,大爷到前面去是不是有什么不顺?我怎么瞧着他刚才脸色又不好了,可是这事没安排好?」 「奶奶,那同咱们关系不大,总归春英是撵走了,您再也不用担心她在外书房有个哥哥,一旦上来,里应外合,比别人都难对付了。」 陶氏便又笑了:「也是。只是那个张冀,要能一并出去就更干净了,他们这些阉人没自己的指望,对亲戚看得都格外重些,要不甘心再生出什么事来,倒麻烦。」 红云道:「他们就是恨,也恨不着奶奶,可不是奶奶让春英到前庭现眼去的。」 陶氏听了,深觉有理,就安心地和丫头理起剩下的衣裳来。 …… 且说前面,张冀送皮氅送得正是时候。 倒不是朱成钧坐在学堂里坐冷了,而是他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楚翰林在进行考校。 先生上课之前,要先摸摸学生的底,两个伴读那天问过了,但他们不过是陪衬,楚翰林只大略问了两句,问两位王孙却问得细致。 第29章 朱成钶先回答,楚翰林按照他自己报的读书进度来问他,十个问题里,他大概只能答出来一半,但朱成钶面上并无羞惭之色,他的人生进程中不需要任何考试,能随便学学就不错了,何况,他清楚知道自有人给他垫底。 下一个就轮到垫底的朱成钧,楚翰林知道他失学,但总还抱有那么一丝希望——总不至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 楚翰林就费了点心思,尽量找最浅显的问题问他,朱成钧的回应只有一个——摇头。 连摇了三四遍头,楚翰林有点怔住了,他感觉不太好收场,早知不问也罢了,把王孙问成个摇头三不知,旁边伴读都有点在偷偷瞄向朱成钧了,弄得像他成心给王孙难看似的。 这个时候,张冀的登场等于救场。 楚翰林看见张冀在门外与一个小内侍拉扯着什么,就势停下了话头,转而问道:「怎么了?进来说话。」 小内侍力薄,张冀这时也推开了他,直走进来,举着皮氅到朱成钧面前,给他看着道:「大爷见九爷穿得单薄,怕九爷下学受冻,特特命小人把这件衣裳送来。」 朱成钧撩起眼皮:「哦,谢谢大哥。」 声音表情都平板,扭过头,「秋果,你来接着。」 小内侍飞跑进来,接过张冀手里的皮氅,鼓着嘴嘟囔道:「这还不是得给我?先生上着课呢,非得往里闯。」 张冀完成任务,才跟他一前一后地出去了,这个小插曲过去,楚翰林正式讲起学来。 四个学生,四种进度的情况下,楚翰林选择从启蒙的《三字经》开始讲起,朱成钶听了有异议,站起来道:「先生,这个我早便学过了,我的伴读也学过了,虽然九弟不会,先生不得不迁就他,但叫我们都跟着他一起浪费时间,也不公平吧?」 他说着转头,理所当然地转头扫了一眼展见星,示意她帮腔。 展见星:「……」 她是朱成钶的伴读不错,可她不想卷入他们兄弟相争之间。便只是端正坐着,望向前方的楚翰林,全当没接收到。 但朱成钶不放过她,见她没反应,直接开口逼问:「展见星,你说是不是?」 这就躲不过去了。 展见星稳稳地站起来,在座位上向他躬身道:「回七爷话,小民鲁钝,只知道听先生的话,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 朱成钶细长眼睛眯起,盯了展见星一眼,目光阴沉。 楚翰林淡淡道:「都坐下罢。」 朱成钶自己的伴读都未能驯服,再要寻隙,声势上已鼓不起来,当着楚翰林,他没有再说什么,低头坐下,动作有些重。 展见星并不畏惧,跟着坐了下来。 楚翰林此时向着朱成钧道:「九郎,大家迁就你的进度,是体惜你,不过这些前面的内容,我不会反复宣讲,一遍而过,你如有不明之处,可私下再询问我。」 朱成钧道:「是。」 这样一说,也算安抚了一下朱成钶的颜面,但朱成钶的表情并没有转晴。 「人之初,性本善……」 楚翰林不再去管他,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堂室之内,虽是最浅显的内容,展见星也认真听了,然后跟着背诵,一上午时光倏忽而过。 楚翰林把时间安排得很充实,上午学文,下午习字,只有中午休息一个时辰。 代王府安排了一顿饭食,展见星和许异可以不用回家,就在这里用饭。 至于朱成钶朱成钧兄弟两个,他们本来该各自回去,但朱成钧坐着未动,就要在这里用,朱成钶一看,不知是不是出于较劲,他也不走了,只是脸色很勉强,一副纡尊降贵之态。 两人的内侍忙碌了起来,各自飞跑回去拿膳。 此时楚翰林已回去隔壁自己的屋子里用膳,展见星与许异围坐一起,朱成钶朱成钧各自为政,乍一看,倒也热热闹闹的。 但这假象不多久就被打破,吃着吃着,朱成钶将箸一放,向展见星道:「你从没吃过饱饭吗?这般吃相,恨不得连盘底都舔干净了。」 展见星:「……」 她勉力撑着,但生平没叫人说过这么难听的话——展家叔伯不是这个刻毒路数,明知朱成钶是有意报复,脸色也因羞耻而瞬间泛白,很快又涨红。 许异嘴巴正塞得鼓鼓的,听了想帮腔又不太敢,只好张着嘴巴呆住了。 他这也算歪打正着,因为他嘴里的食物都没咽下去,朱成钶余光瞥见他,感觉他那一嘴的残渣好似随时能喷出来,一下被恶心得不行,无法忍耐地站了起来。 羞辱过展见星,朱成钶也算出了点气,再不想跟这两个低贱的庶民同屋吃饭,当下冷哼了一声,也不管面前剩余的大半饭菜,嫌恶地直接走了。 等他出了门槛,许异同情地转头道:「你别往心里去,你看看我,我娘还总说我是饿死鬼投胎呢,他就是存心找茬,没什么可羞的。」 展见星脸色渐渐缓了过来,低声道:「嗯。」 许异身体力行,埋头又狼吞虎咽了起来,抽空含糊地道:「快吃吧,这里的饭食可比我家里的好吃多了,嘿,还给家里省了一顿,我娘可高兴了。」 有他带着,展见星也如常起来,说实话,这饭食也比她家里的好,因为油水丰足,一般人家用油盐一类的调料都有数,可舍不得这么放。 第30章 一时饭毕,离着下午习字还有约半个时辰,许异趴桌上打了一会盹后,想去恭房,约展见星一起。 展见星也想去,但不便答应,候他去过后回来继续打盹,才悄悄起身出去。 纪善所这一代属于官舍,为王府属官们当值所用,配套的恭房条件因此也不差,她出门在下人的指点下找到以后,发现是独立隔成了几小间,松了口气,又还是有点紧张地解决了问题,回去屋里。 展见星在外面心有顾忌,不敢随意入睡,想起下午是习字课,便又出去接了点水,回来顺便推醒许异。 许异半边脸顶着袖口印子,一拍脑袋:「对呀,该磨墨的,见星,还是你想的细。」 从展见星那分了点水,两个人磨起墨来。 磨着磨着,许异想起来自己是个伴读,忙问前面的朱成钧:「那个,九爷,我帮你也磨些?」 朱成钧半歪在椅背里,脑袋低低垂着,没有任何回应。 许异不解,站起来勾着身子伸长脖子往前斜看了一眼,然后缩回来向展见星吐吐舌头,小声道:「睡啦。」 展见星点点头。 磨墨是个挺枯燥的活计,过了一会儿,许异觉得无聊,又小声道:「他怎么不回去自己屋里睡呢。」 椅子又冷又硬,他们小伴读凑合凑合罢了,他何苦受这个罪。 展见星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有钱有势也没那么好,」许异小声发感叹,「这里的贵人好些都不开心,还有点怪怪的。」 这「怪怪的」显然是指朱成钧,展见星比许异多见过朱成钧一次,但也很难说得清他到底是个什么脾性,朱成钧没比她大两岁,身上却似笼着一层迷雾,喜怒哀乐都让人看不分明,馒头铺那一日的鲜活纨绔只如昙花一现,那以后,他无论对着谁,都再没彰显出什么存在感。 想不明白的事,展见星也不去想,终究和她没有关系,她做伴读,也不是做的朱成钧的。 许异自己的墨磨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把朱成钧桌角的墨砚拿到自己桌上,一边替他磨着,一边悄声道:「见星,你也替七爷磨一下吧?省得他来了见我们都有,独他砚池里空荡荡的,又找你茬。」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点头照做了。 两人正继续磨着,小内侍秋果进来了,他先前好像是被朱成钧支使去做了什么事,这会儿回来,见朱成钧耷拉着脑袋打盹,心疼地「啊」了一声,轻跺了下脚:「爷怎么这样就睡了,仔细冻着。」 忙跑到角落里,抱来件皮氅——正是之前张冀送来的那件,要给朱成钧盖上,不过他这么一番动静出来,朱成钧眼睫一动,已经醒了。 他抬手将皮氅推开,声音微带睡意,道:「不用。」 秋果皱着脸:「爷既然倦了,为何还不回去。」 朱成钧一手揉着自己的脖子——他这么个姿势窝在椅子里,自然是不舒服的,脖子连着腰背都发僵,他因此语调缓缓地,有一股懒意不去,道:「我从前午间都不困,那先生唠唠叨叨的,说了一上午,生把我念叨困了。」 秋果「哈」一声笑了,笑到一半,余光不慎瞄见了门口那边,顿时像被卡住了脖子,后半截笑声都噎在了喉咙里。 朱成钧从他的反应里察觉到发生了何事,他并不慌,手还捏着后脖颈,以一个有点扭曲又不恭的姿势转过了头去。 门边,「唠唠叨叨」的楚翰林一脚进了门槛,另一脚仍在外,目光与他对上,表情一言难尽。 楚翰林甚是无奈,不过王孙学生的不省心他早在来大同的路上已有了心理准备,因此倒也没有对朱成钧背后不敬师长的言论生气,在朱成钶随之到来之后,如常开始了下午的习字教学。 他的主要精力在两位王孙身上,但也会注意一下伴读们的情况,看一看他们的字,纠正一下他们不太正确的用笔姿势。 展见星和许异都很珍惜这样的机会,连忙听话改了,楚翰林见学生受教,心里也满意,回去案前亲书了两页上午讲的《三字经》,分与他们道:「你们若有志行科举之路,字不必出奇,但必须端正,方能入主考官的眼目。先帝在时曾召天下擅书之人,翰林院沈学士的字端方雅致,以此晋身,极得先帝看重。天下学子欣羡,竞相效仿,此风渐蔓延至科考中。我当年,也费尽心思寻了一篇沈学士的文章以为习帖之用。」 楚翰林这么一解释,所给予的就不只是一张简单的字帖了,也是迈进科举门槛的一点点捷径,这种传承绝不是外面的私塾先生能教授的,比如钱童生,他即便知道有沈学士这个人,又到哪里去寻他的字帖呢? 展见星站起来,慎重用双手接了过来,许异原没反应过来,见了忙跟着站起,学展见星一般接了字帖。 楚翰林走回前排,朱成钶此时提出了抗议:「先生,为何我和九弟没有?」 楚翰林和蔼道:「你与九郎天生贵胄,不需自挣前程,便也不必受书帖的限制。我瞧你的字,当习的是颜体,就照原先的路子学下去便可。若又喜欢上别的书体,那不妨再多试一试。」 这个回答对了朱成钶高贵的胃口,他眉目间现出自得之色,总算不再多话了。 至于朱成钧,他还没到用字帖的时候,面前宣纸摊着,正在练着最基本的横平竖直。 第31章 他握笔如抓枪,楚翰林大半时间都站在他身侧,手把手将他从头教起,纠正指点着他的一笔一划。 朱成钧闷不吭声,看似态度不错,但他笔下暴露了他耐心渐渐殆尽的实情——无尽头的横竖撇捺太枯燥,他写着写着就飘了,出来的成果不像「写」,倒像画。 楚翰林发现了就要纠正他,次数多了,他张嘴打了个哈欠。 他这哈欠可能憋了有段时间,动静不算轻,屋里人都听见了。 楚翰林:「……」 朱成钶面露鄙夷,道:「九弟,你当着先生的面怎么这样无礼。」 朱成钧木着的一张脸仰起来,眼角一滴打哈欠打出来的泪,嘴边一块乌黑墨迹,紧挨着嘴唇,差一点点,就进嘴巴里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去的。 费心总不叫人尊重,楚翰林原也有一点不悦,但这一看,却又不由忍笑,干咳了一声道:「九郎大约是头一次上学,不太习惯,去洗一洗罢。」 这算是一个小插曲,朱成钧若只闹这一个笑话也没什么,但在接下来的几日里,类似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楚翰林无奈地发现:他这个学生可能是真的对读书没有兴趣。 朱成钧看着老实,实则根本坐不住,在屋里呆超过半个时辰就开始神游。唯一的好处是他记性还不错,提问他昨日教的内容,总还能答得上来,但是一到习字课就现形,一笔字好似狗爬,可见根本不曾用心练习。 质上不来,楚翰林只好加量了,规定朱成钧每日回去以后,还要将当日教的内容抄写十遍——朱成钶和两伴读就只要写五遍。 连着抄了五六日,朱成钧交上来的功课还是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惰学愚笨的名声是已经传遍了满府,展见星从不随便往外乱走的人都听闻了。 许异有点发愁,背地里跟她合计道:「见星,我看九爷也确实没用心,他老这么糊弄下去,他是不怕,我害怕啊,万一先生不叫我来了怎么办?」 他和展见星并不是真的来读书,只是蹭了这个导王孙向学的际遇,朱成钧总没长进,他本人无所谓,可许异这个伴读算是不称职了。 展见星安慰他:「这才几日,慢慢来,我瞧先生并不着急,不会撵我们的。」 「是撵我,七爷早开了蒙,你不愁这事。不过,七爷那样,你也不容易,唉。」许异叹气道。 两个因缘际会进入王府的小伴读日子都不算好过,朱成钧不说了,朱成钶报复心极强,展见星作为庶民有幸选为他的伴读,却居然敢不听他的使唤,跟随他打压朱成钧,朱成钶因此对她展开了持续不断的找茬。 展见星替他磨墨,他嫌墨汁不匀称,展见星替他洗笔,他斥责她把笔毫洗劈了两根,一个砚台,展见星洗过三遍,他还嫌不洁净—— 展见星就去洗第四遍。她一字不曾抗议,也一字不曾服软。 受再多为难做再多琐事都不算什么,但她的背脊不会真的弯下去,她不会向朱成钶屈服,听他的使唤去指哪打哪。 她是伴读,不是代王府的奴才。 许异给她出主意:「见星,要么你悄悄跟先生说一说?」 朱成钶这些事大半是背着楚翰林干的,楚翰林大约心里有点数,但朱成钶当面既然若无其事,他便也不好轻易出言调停。 展见星摇摇头:「我不能给先生添麻烦,先生在这里也不容易。」 「这也是。」许异抓了抓头,「二郡王和大爷总是变着法地往先生面前凑,先生应付他们就够为难的。」 两个伴读在王府里呆了有半月,虽然都秉持本心,不敢乱走乱打听,怎奈朱逊烁与朱成锠这对叔侄的争斗就是围绕着纪善所这片来的,便再埋头苦读,也总有话音往耳朵眼里钻。 譬如他们头一天来碰见那被撵丫头的事,很快就有风声起来,夸赞朱成锠守孝志诚,坚拒女色,但话传了没两日,风声一变,变成了朱成锠沽名钓誉,不惜污蔑无辜丫头。 对了,后面这话是跟朱成钶的内侍说的,也不知有意无意,音量根本没收敛,就在屋外和人这么闲聊,展见星和许异想听不见都难。 再隔一天,跟朱成钶来上学的就换了个人——据说原来那个好端端走路,忽然平地跌跤,把腿摔折了。 楚翰林对此不置一词,展见星与许异也不敢深想,只能听着又过几天,满府里换了新词,开始传起朱成钧的愚笨惫懒来。 这倒不假,朱成钧确实不受教,朱成锠那边大概一时还未想出破解反击之法,这话目前便还是传着,从大面上看,总是王府长房那边颜面不怎么好看。 「我觉得九爷不笨,先生教的书他都记得,就是不用心,不想练字。」许异又转回了自己的烦恼上,「想个什么法子能让九爷的字好起来呢?」 他没想出来,朱成钧自己「想」到了。 …… 这一日,在连着上了半个月学后,学生们终于迎来了第一次休沐。 这得托朱成钶的福,楚翰林性格温和,从来不严厉训斥学生,但他下手教学不手软,压根没想过要给学生放假——主要是因为朱成钧,学成这个样,加练都来不及,还想放假? 但这天早上朱成钶没来,朱逊烁亲自来替儿子告了假,说朱成钶用功过度,弱疾犯了,得在家卧床休养一日。 第32章 是不是用功过度不知道,不过朱成钶确实有个弱疾,据说是心肺方面的毛病,平时无事,犯了就胸痛咳嗽,严重时气都倒不上来,没得根治,只能静养。 楚翰林自然允了,回过头来想想,似乎也该给学生松一松弦了,于是才宣布这一天大家都休息。 许异欢天喜地,展见星也很高兴,再想读书的学生,听到放假的消息也总是快乐的,两人收拾了东西,一溜烟出府回家了。 徐氏正在门前摆摊卖馒头,展见星放下书袋跟她说了缘故,就捋起袖子站到旁边帮起忙来。 展见星去代王府后一直早出晚归,回家还有课业,与母亲相处的时候少了不少,见她回来,徐氏很是开心,推她进屋去休息,因展见星执意不肯,也就罢了,母女俩一个给客人装馒头,一个收钱,间或絮叨说几句话,气氛其乐融融。 馒头一个个减少,日头升得越来越高,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展见星向徐氏道:「娘,你去忙别的,就剩这两笼了,我坐门口看着就行。」 徐氏想了一下,笑着同意了:「好,难得你今天午饭在家吃,娘去多买两样好菜。」 从罐子里数了三十余个铜钱,约莫估着够了,串好了放到袖里,徐氏便进屋去寻水洗一洗手。 她前脚刚进去,后脚门前就来了不速之客。 是一对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夫妻,年纪总在四十上下,男人皮肤黧黑粗糙,手脚粗大,周身是劳作的痕迹,妇人则身形粗壮,相貌普通,独一双眼睛灵活,滴溜溜地转着,擦肩而过的行人们有穿戴好些的,她那眼神就要往人身上多溜两圈。 展见星无意一瞥,从熙攘人群中看见他们,立即微变了脸色。 这时候,这对夫妻已经目标明确地走到了摊位前。 中年男人板着脸,冲展见星道:「你跟着你娘过,越过越不懂礼了,见着长辈还大模大样地坐着,都不晓得招呼一声?」 妇人没说话,因为她的目光已经从行人身上移到了笼屉上,快速地伸手一掀,抓出个白胖馒头来,狠狠一口,把自己的嘴堵住了。 展见星来不及阻止,也无法阻止,她慢慢站了起来,冷道:「大伯,大伯母。」 来的正是展家长房两口子,展大伯与他娶的妻子田氏。 田氏嘴堵上了,眼睛没闲着,一眼接一眼地往展见星身上盯。 自去代王府伴读以来,展见星的束修省下了不说,每天中午还供一顿饭,这对贫家小户也是笔不小的俭省了,徐氏手头宽松起来,就变着法地替她添置衣裳鞋帽。如今时令已将二月,展见星穿着一件石青色夹袍,发髻束在乌绒小帽里,身形挺拔修长,面庞雪白清逸,虽只十二三岁年纪,已有一种初长成的矫矫风度。 田氏看得怔住了,口里的馒头都发起酸来,她直着脖子把馒头噎下去,腾出空来,啧啧有声:「星哥儿,你娘俩在城里住着,真像个城里人了,看看你这衣裳,比村头朱老爷家的少爷也不差什么了。」 她说着话,手也过来了,指缝和指甲盖里都藏着污糟,要摸展见星,嘴里不停,「这是绸面还是缎面?这么好的料子,你不想着长辈也算了,怎么也不惦记惦记你大堂哥——」 「你干什么?!」 却是徐氏洗好了手,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惊得心快从胸腔里跳出来,扑过来赶着把展见星护到了身后。 田氏没来得及摸到料子还被推了一把,手里剩的小半个馒头差点掉了,恼怒地伸手指向徐氏道:「我是星哥儿的大伯娘,又不是人贩子,摸他一下还能把他摸坏了?!」 徐氏眼中这两口子实在跟人贩子没什么差别,展见星年纪越长,她越怕她女儿身暴露,叫展家人坑害卖了,因此嘴上道:「大嫂,我一时眼花了,怨我没看清,以为是生人呢。」 身子却牢牢把展见星挡在后面,不叫她上前。 展大伯看出来了,脸色阴沉道:「你们连过年都不回家,当然看我们眼生了,别说我们,明儿连爹娘都该不认得了。」 这顶「不孝」的帽子徐氏还是不敢背,勉强挤出点笑容,回道:「不是有意不回去,年节时我生了场病,星儿要照顾我,才在城里耽搁住了。」 田氏马上道:「那病好了呢?也没见你们的影子,娘可想星哥儿了,元宵的时候都还满口念叨,要不是犯了老寒腿,今天就亲自跟我们套车来了。」 徐氏一个字也不信,展老娘根本不喜欢展见星,嫌她总是神色孤清,不吉利——可他们刚到乡下时是为着送棺去的,展见星刚丧了父,哪里摆得出什么喜庆脸色来?后来偶有见面,已经是闹翻过了,亲娘差点被逼改嫁给瘫子,更不可能和睦了。 「我们少做一日,下顿就不知道在哪儿了,大嫂体谅体谅我们孤儿寡母,」徐氏也不软弱,就道,「再说,我们回去,又费米粮,又要劳动大嫂做活,我心里怪过不去的,不如彼此省些事。」 「弟妹,你可别哄我,你都有本事牵挂上府尊大老爷了,还说什么日子艰难的话?」田氏啧声,「看看星哥儿这身上穿的戴的,比我们大郎不知好了多少,哪里还像个乡下小子呢。」 徐氏道:「星儿拢共也就这一两身能见人的衣裳,如何比得他堂哥,只是大嫂平时忙,不怎么收拾大郎罢了。」 田氏根本不是忙,是懒,不过她并没这个自觉,听了还得意道:「那也是。」 第33章 但她马上就想到了自己来的真正目的,紧着就道,「弟妹,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府尊大老爷那样尊贵的人物,怎么肯替你包揽事情?年前来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我们皮厚肉粗还罢了,爹娘年纪大了,险些吓出好歹来。」 不等徐氏说话,她话锋又一转,「那总是过去的事了,我们这趟来,也不是要同你计较,不过其中的缘由你可得交待清楚了,从前爹娘可怜你青年守寡,替你找了人家,你闹死闹活地不去,口口声声要守着,如今你可还是展家的儿媳妇,要是跟外人做下了什么败坏门风的事——」 「大嫂,你胡说什么?」徐氏又羞又气,「我岂是那样的人,哪有你这样红口白牙就污蔑人的!」 她只以为展大伯两口子是惦记着被拉回来的家什,隔了两个月,见风头过去,不甘心才又来了,不想他们居然生出这样龌龊的猜想! 田氏不罢休,逼问道:「那府尊大老爷凭什么替你出这个头?」 「凭我。」 展见星挣开徐氏的手站了出来,冷冷地道。 田氏一时怔住:「什么?」 「是我去求的罗府尊。」 田氏哪里相信,拍着大腿夸张地笑出来:「星哥儿,你可真能张口唬人,你才多大,府尊大老爷吃饱了撑得慌来搭理你一个毛头小子?」 展大伯原来自恃长房大家长身份,田氏徐氏两个妇人斗口的时候,他没怎么说话,这时出面训斥道:「星哥儿,你娘真是把你惯坏了,对着长辈都敢满口扯谎,你娘俩性情孤拐,从前非要搬城里住,家里也依着你们了,现在看却不成,你再跟着你娘还不知学出什么坏来。二弟去得早,我做大伯的不能不管教你,你今天就跟我回去。」 他粗糙的手掌伸过来,居然直接就要抓展见星。 徐氏惊得厉声道:「别碰她!」 她要扑上去和展大伯拼命,展见星脚下未动,将母亲拦在身后,只眉头皱了一皱——展大伯常年做庄稼活的人,力气甚大,这一下抓在她的肩头,她骨头都发痛,但她忍住了不曾呼出来,凝冰般的眼神盯住展大伯,道:「大伯要带我走,可以,不过得去问一问代王府。」 展大伯力气一泄,脸色现出惊疑:「什么?」 展见星口齿清晰,一字字道:「蒙罗府尊青眼,将我选为代王府王孙伴读,年前罗府尊肯帮忙将我家被大伯和三叔抢走的财物要回来,为的就是这个缘故,与大伯母刚才泼我娘的脏水毫不相干。」 展大伯与田氏面面相觑,彼此目光都像见了鬼般——代王府? 代王府?! 他们住在乡下,消息远没那么灵通,之前衙役下乡去拉家什,说是奉了罗府尊之命,他们满心疑惑,又心痛非常,不敢与衙役相抗,只得任由到手的外财化成一场空。 但心里自然是不甘的,衙役霸道,几乎见什么拿什么,他们还倒赔了家什进去呢! 因此一天在家骂徐氏展见星八回,挨到现在,眼见没什么新动静,就又活动了心思,前来哨探哨探了。 展大伯敢伸手就抓展见星,一则是见徐氏态度羞愤,当是真没勾上府尊大老爷的福分,二则他是长辈,就是一时做错了什么,展见星一个侄儿还不只好受着,难道还敢对他怎么样不成?抓了这个小的,也就等于挟制住徐氏了,不怕她不听话。 不想,他张口攀出代王府来! 「星哥儿,你孩子家不懂得轻重,可别什么都往外胡说。」田氏声音都低下去一截,她不肯相信,但又不由地心虚,补了一句道,「再说,谁抢你家东西了,那不是你家出了事,你大伯正好进城,看你们这铺子大敞着,怕遭了贼,才替你先把东西收着了,都是一片好意。」 展大伯更精明些,愣过之后马上道:「你家出那事,不就是因为得罪了代王府?官司都打到衙门去了,就算后来把你们放了出来,这仇也是结下了,怎可能还要你去给王孙贵人当伴读。」 展见星冷道:「大伯若是不信,这就和我往代王府走一遭,如何?」 她的底气看上去太充足,展大伯和田氏不由又对看一眼,犹豫住了。 田氏勉强道:「星哥儿,你要么是说瞎话唬人,要么就是真疯了——那鬼门关也是人能去得的。」 却是越说音量越低,怕末尾一句叫谁听了去。 展见星道:「大伯和三叔只给我和娘留下四面墙壁,左右没了活路,不得不拼一拼罢了。我现做着二郡王那一房七爷的伴读,大伯,大伯母,你们若要跟我去代王府找人印证,现在就去,若不敢,就别总挡在这里了,我们还要做生意。」 她这话说得不算客气,更不恭敬,但她口声越硬,展大伯与田氏越是意识到她可能没撒谎——否则那时候怎么使得动罗府尊?现在又怎么敢一点都不买他们的账? 田氏看看展见星,又看看徐氏,终于忍不住失声:「你们疯了?!」 这件事在徐氏心里始终是个隐忧,她听了气道:「还不都是你们逼的!」 连徐氏也是这么说,展大伯与田氏终于灭失了最后一丝侥幸。 这下两人的脸色已经不只是「像见鬼」了,而是真见了鬼般。 在一般百姓心中,代王府实在跟鬼门关无异,官字两张口再能压人,总还有个装样子的律法在,还能挣扎上两句,跟代王府则是连这一点点的道理都讲不起,好端端走路上,看你不顺眼就能敲死你,这种横祸,谁能不怕。 第34章 现在代王死了,可代王府那一大窝祸害还活蹦乱跳着呢。 田氏手里的小半个馒头都有点捏不住了,拉一把展大伯道:「他爹,我们走吧,还有事呢。」 展大伯也有点站不住,不过他惧怕里更生出恼火来:「简直是胡闹,我告诉你们,你们自己闯的祸,自己兜着,不许连累到家里来,听见没有?家里什么都不知道!」 声色严厉地说完,他又瞪了展见星一眼,才转头跟田氏走了。 头也不回,走得飞快。 …… 展见星无语。 她虽有引虎拒狼的念头,也没想到代王府的名头这么好用。 不过徐氏的担心又被勾了出来,因此吓跑了展大伯夫妇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还叹了口气。 展见星听见,转头安慰道:「娘,别多想了,我去王府里念了半个月书,不都好好的?我谨慎些,不招惹是非就不会有事——」 她话音忽然顿住,他们在摊位前争执了这些时候,引了些好奇的路人驻足围观,展大伯夫妇走了,没热闹可看,这些人也就陆续散了,却有两个,还杵在不远处没动,就显出来了。 竟是朱成钧和他的小内侍秋果。 展见星心内顿时讶异,她不知道朱成钧怎么会出府,还出现在了这里,眼瞧着朱成钧跟她对视一眼后,领着秋果越过几个行人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她不及细想,拱手行礼:「九爷。」 又小声跟徐氏介绍,「娘,这就是跟我在一处读书的其中一位王孙。」 徐氏惊讶:「啊?」 便有些手足无措——代王身死那一日情形混乱,她已经不记得朱成钧了,慌张里下意识按照平常人家的礼数来招呼道:「哥儿长得真精神,快晌午了,就留在这里吃饭吧?」 朱成钧看上去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又停顿一下,再然后,他点了头。 徐氏话出口便后悔,觉得自己礼数太粗了,但见朱成钧居然答应,她松了口气,马上高兴起来,转头嘱咐展见星道:「星儿,你在家好好招呼客人,娘去去就来。」 她又多抓了把铜钱,怕去晚了买不到新鲜的肉菜,急匆匆地走了。 展见星被留在摊位前,独自面对朱成钧,费解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娘不过随口一句客套话,他还真答应了? 他想什么啊? 她没话说,朱成钧是有的,还非常利索,先对她道:「我都听见了,你打着七哥的招牌在外面唬人。」 跟着就上了威胁,「你替我把五篇大字写了,不然我就告诉七哥。」 展见星:「……」 展见星平了平气,道:「今天休沐,我记得先生没有布置课业。」 秋果插了句嘴:「你们没有,我们爷有。」说完小声道,「爷,叫别人代写这个,不大好吧。」 朱成钧没理他,只是看着展见星。 展见星默了下,估摸着是朱成钧那笔字太烂,楚翰林为了督促他,所以独独又给他布置了抄写。她试图讲道理:「九爷,先生让你写的应该是昨天教的内容吧?那也不算多,大约一个时辰就能写出来了。」 「是不多。」朱成钧先认同了她,展见星还没来得及松下心弦,朱成钧下一句歪理就把她气到噎住,「你帮我写也很快。现在就去吧。」 「……」 硬碰硬不明智,展见星又忍了忍:「九爷,我还要帮我娘做生意,实在没有空闲。您自己的课业,应当自己完成才好。」 朱成钧扭头看看摊位:「你不就是卖馒头吗?我替你卖。」 他说着真往摊位前迈了两步,也是巧了,正好有个行人停下来,问道:「还有肉馒头吗?来两个。」 招呼客人要紧,展见星本能先回应道:「有。」 她要伸手揭笼屉,不料朱成钧抢先她一步揭了,手一伸就要往里抓,展见星急道:「入口的东西,不能乱上手!」 她匆忙拿油纸,旋即就被朱成钧抢了,他拿油纸去包馒头,展见星想抢回来,又怕争执间把馒头滚落下地,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包出一个丑丑的油纸包来,递给那客人。 朱成钧的纸包弄得丑,但他本人皮肤雪白,相貌英浓,那客人也不嫌弃,还多看了他一眼,才放下钱走了。 朱成钧低头,把桌面的六枚铜钱一个个捡起来,问展见星:「三文钱一个?他没少给吧?」 他居然还算账。 展见星无语地点了点头:「对,没有。」 「那行了,你写字去吧,我在这里卖。」朱成钧撵她了,然后指使秋果,「那有个凳子,你去搬过来。」 展见星看看他,又看看跑去铺子门边搬凳子的秋果,简直觉得荒诞——这叫什么事儿啊? 「九爷,我不能替你写课业。」展见星只能重申一遍,「这对先生太不恭敬了。」 朱成钧已经坐下了,他晃了下脚,道:「哦,你不写,那你以后就没有先生了。」 这句话算是戳在了展见星的软肋上,她欲待不信不理,又忍不住道:「九爷这是什么意思?」 「七哥不喜欢你,」朱成钧不吝于给她解释,「但是二叔逼着他要你当伴读,他捏着鼻子指了你,心里可想找你麻烦,这个你自己知道吧。」 第35章 展见星点头,她不能不知道,朱成钶对她的敌意从一开始就展露出来了,后来对她的为难更是没有断过。 「所以,他要是知道你在外面敢拿他说事,就更讨厌你啦。」 展见星冷静下来,道:「若我不该提他,我道歉便是,也不能就为这点小事开革掉我。」 「你是罗知府奉圣命选进来的,确实不能。」朱成钧先点头,而后话锋一转,「不过,我看见了,你那些亲戚很有意思,还想拉你走,跟你有仇吧?」 他顿了一下,似乎饶有兴趣地观察了展见星的脸色,才接着道,「我看你也不想巴结人,偏要冒险到代王府来,就是为了躲他们吧?」 他说的全对。 展见星憋闷地瞪着他——她早觉得朱成钧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木,果然都是装出来的,他这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比朱成钶还厉害! 书读得那么烂,歪门邪道的本事倒是足足的。 展见星在心里攻击他,嘴上回道:「一点家事,让九爷见笑了。」 她没否认,朱成钧很明显不蠢,那嘴硬也是无用。 「七哥不能直接开革你,不过,他要是去找你那些亲戚呢?」朱成钧歪了歪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觉得他们应该会有话聊。」 展见星:「你!」 朱成钧笑道:「你别想着再去讨好七哥,他那个脾气,晚了。」 这是把她的退路全堵死了,展见星咬牙瞪着他脸上的笑容——一个屋里读了半个月书,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朱成钧笑,但感觉并不陌生,因为她的记忆一下被唤醒了。 更久以前,他抢她家馒头时,回头那个笑就是这么讨人厌! 朱成钧对她的瞪视毫无感觉,只是催她:「你写不写?」 展见星心中挣扎,朱成钶再为难她她也不怕,但她不能承受失去失去楚翰林的后果。楚翰林上了半月课,把最浅显的文章都讲得非常扎实,旁征博引只如信手一拈,这份学识一百个钱童生都追不上。 展见星很确定,她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找到第二个楚翰林做先生了。 「我写。」 她终于挤出来两个字。 「那你去吧。」朱成钧马上接上。 「现在不行,我要做生意。」展见星硬邦邦地道。 她气极了,但没有失去理智,馒头事小,却是她和母亲赖以糊口的生活来源,怎可能放心丢给朱成钧。 「我不是说了,我替你卖。」 「不敢有劳九爷。」 朱成钧在这时没继续把她逼入死角,想了一下:「行吧,那你下午或者晚上写,明天早点去给我。」 展见星被他安排得脸色绷得紧紧的,不想理他,装没听见不肯吭声答应。 但又过一会,她不得不主动说话了:「——你还有什么事?」 她恼得「九爷」也不喊了。 朱成钧道:「你娘留了我吃饭,我等她回来做饭啊。」 展见星气都来不及气了,她真是要惊呆了——这是什么样的脸皮! 威胁完她,还要留下蹭她家的饭! 「我们寒门小户,饭菜粗陋,恐怕不合九爷胃口。」她逐客。 朱成钧道:「我不嫌弃。」他扭头还向秋果合计了一下,「正好不用回府了,吃过饭,下午再去别地逛一逛。」 秋果难得出来一趟,很高兴:「我听爷的。」 好了,一对厚脸皮。 展见星郁闷片刻,身份差别摆在这里,她不能硬行把朱成钧撵走,但眼下又实在不想看到他,便道:「外面有风尘,不大干净,九爷到铺子里去歇着罢。」 朱成钧毫无恶客自觉:「说好了交换,你替我写字,我帮你卖馒头。」 什么见鬼交换,谁要他帮。 但展见星又寻借口撵他一遍,朱成钧却就是不进去,一时有客人来,他比展见星还主动站起来招呼,问人家要几个,什么馅的,展见星居然抢不过他,只能退一步收钱,而等人走了,他还要看一看展见星收来的钱,确认对不对数。 还张口质问她:「一样两个馒头,你怎么只收他四文?」 展见星不理他,朱成钧迈步出去就要追走掉的客人,跟人讨钱,她不得不虚弱地道:「只有肉馅的贵一文,别的都是两文钱一个。」 朱成钧停了步回头:「哦。」 展见星到这时总算看出来了,他哪里是帮她忙,根本是自己想要卖馒头玩,脸上表情没怎么变,举止却分明是乐在其中。 真不知道这些贵人们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展见星满心不乐,却也没有办法,朱成钧卖馒头是很认真的,并没给她捣乱,她找不到借口再撵他。 好在剩下的馒头不多,两人磕磕绊绊地卖着,过一时总算卖完了。 又过一刻,徐氏一手提着两条草绳串起的草鱼,一手挎了满满一篮子菜回来了,见了很高兴——朱成钧没走,真的留下了,和展见星站在一处,没吵没闹,这从她的角度看就是和气了。 从前是她太担心了,王府的王孙也没有那么可怕。 朱成钧转头发现了她,没说话,低头往她篮子里望,徐氏忙道:「民妇买了两条草鱼,一会和豆腐一起煮鱼汤喝。割了二斤猪肉,做个红烧肉,另有些素菜,炒两个小炒,再来还有一点卤好的腊鹅跟酥鸡,九爷若还有什么爱吃的,民妇再去买。」 第36章 这在展家的饭桌上是极为丰盛了,若不是朱成钧来,只有逢到过年徐氏才舍得一下买这么多菜食。 朱成钧摇摇头:「够了。」 徐氏放心了:「这就好。」见展见星动起手来把桌椅等往屋里搬,便转去嘱咐道,「星儿,那些放着不着急,等会我来。我这里还买了些点心果子,你先去找个盘子装起来。」 展见星知道那肯定也是买来招待朱成钧的,她不乐意,少有地不想听徐氏的话,拖延道:「娘,我一会就搬完了。」 她就继续搬笼屉,朱成钧转回头看了看,他对这些活计显然没什么兴趣,站着没动,但他有能指使的人,向秋果道:「你也去搬。」 「哎。」秋果答应一声,跑上前去动手。 徐氏受宠若惊,她想阻拦,但两手都是东西,腾不出空来,只能连声道:「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小哥儿,可麻烦你了。」 秋果笑嘻嘻地道:「婶子,没事,这点活计算什么,我站这里闲好一会功夫了,正想找点事做呢。」 于是徐氏感动了:她真是多虑了,贵人里也有好人啊。 展见星见母亲的反应,深觉她被蒙蔽,但她怕加重徐氏的忧虑,便是朱成钶那些为难也一字未往家里说过,这时自然不好揭穿朱成钧的真面目,只得把这亏干咽下去,闷不吭声地里外来回跑了几趟,和秋果一起把摆摊用的家什都搬进了屋里。 然后徐氏就催他们:「去吧,到里面屋里坐着,一会做起饭来,灶间油烟大,别熏坏了你们。」 展家馒头铺是前店后家的模式,外面临街这一大间不曾隔断,一应做馒头饭食都在这里,赶上雨天,便把馒头摊位收回铺里来卖,因人手少,不供应粥饭等更多附带品种,客人随买随走,倒也不怕灶支在这里熏着了人。 从店铺后门走进去,是一个极小的院子,小到什么地步呢,展见星领着朱成钧秋果,三个身量都不魁梧的少年往里一站,已差不多把这院子塞满了。 迎面两间正房就是徐氏和展见星的居处了,展见星不能把他们往徐氏屋里带,只能带到了自己屋里。 她屋内陈设很简单,炕,木柜,书桌,大件家具就这三样,凳子只有一张,还得现从前面铺面里再搬两张过来,才把三个人安排坐下了。 秋果张着嘴巴惊叹:「展伴读,你家也太穷了吧。」 他话说得直白,但语气没什么恶意,展见星便也不觉得怎样,一边拿了盘子来往书桌上摆点心,一边道:「小公公见笑了,我已说了是寒门小户。」 秋果忙摆手:「展伴读别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伸头好奇地看着盘子里的各色点心,有糖糕、花生糖、枣泥酥、五香瓜子等,品相比较一般,胜在用量充足,看上去也还干净。 「爷,你尝尝这个。」秋果兴致勃勃地拈起一块枣泥酥来给朱成钧。 朱成钧不大想要:「我不吃甜的。」 「爷尝一口,不喜欢吃再给我。」 朱成钧才接了过去,他咬下一口,过片刻,没给秋果,自己继续吃了起来。 「咦,这个很好吃吗?」秋果自己也抓了一块,然后他知道了,味道在其次,主要是这点心并不怎么甜,更多的是枣泥本身淡淡的香气。 糖也是金贵的,一般点心铺子并不舍得多放。 展见星倒有些意外,她看朱成钧起先不要,以为他是看不上这些粗陋的点心,不想主仆俩一起吃起来了。 秋果吃完一块酥,毕剥毕剥地开始剥起瓜子来,剥出来的瓜子仁仔细地放到一边。 他眼睛四处望着,又忍不住说一遍:「展伴读,你太不容易了,我还没见过谁的屋子空成这样呢。」 展见星道:「还好,总是能住人的。」 其实她家没真的贫寒到这个地步,在大同住了两年多,已经缓过劲儿来了,馒头生意不起眼,一文一文摞起来,是能攒下积蓄的。 只是有展家亲族在侧威胁,徐氏和展见星总如芒刺在背,攒下点钱了也下意识地没往家里多添置什么,只怕哪天存身不住,不得不被逼走,家什多了麻烦。 这些展见星就不打算说出来了,毕竟家事,跟他们又丝毫不相熟。 秋果过一会儿又道:「展伴读,你没钱买些摆件,去折几枝花来插着也是好的。」 展见星不料他还出起主意来了,想来他虽是下仆,在王府却是见惯富贵,这一下被她穷到吓着了。 她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糖,半边脸颊微鼓起来:「没空,也没心情。」 秋果奇道:「没空就罢了,怎会还没心情?你们读书人不是都好个风雅。」 坐这里也是无事,展见星扳手指跟他算道:「每日寅时,我娘起床,上灶烧水,揉面蒸制馒头,大约卯时出摊,此后直到巳时,边卖边蒸,中间不得一点空闲。」 秋果:「卖完了呢?比如现在,就没什么事了。」 展见星没说话,只偏了偏脸,以眼神示意前面铺面。 秋果恍悟:「哦,对,婶子还得做饭。」他手下不停,已经剥出了一小堆瓜子仁,嘴也不停,追问,「那做完饭呢?下午总没事了。」 展见星摇头:「要准备明早需要的馅料,洗菜,切菜,和馅,一样样都要提前些备起来,早上那点功夫来不及。」 第37章 秋果不死心:「还有晚上,晚上难道还干活?」 「晚上和面。」展见星问他,「你见过府上厨房怎么做馒头吗?面要提前和下去,放置盖严让它发一段时间,不是掺了水马上就能用的,做大饼才是那样的面。」 秋果有点结巴了:「——这、这也太辛苦了,那你们什么时候休息啊?」 「过年,过年的时候能休息几日,那时候每家每户都会备下许多吃食,也会自己蒸制,不太出来买了。」 秋果终于闭了嘴,手下的动作都停了,满脸敬畏。 他以为卖个馒头只要坐门口收钱就行了,之前朱成钧在外面卖,他跟旁边看着还觉得怪好玩的,哪里想过背后藏着这么多苦功夫。 朱成钧则毫无触动,伸了手,把秋果剥出来的小堆瓜子仁抓起来放到了嘴里,他吃着东西,就更不说话了。 展见星看见他生气,正好也不想和他说话,继续和秋果把话题绕了回去:「天天这么多事,做完只想休息了,所以没心情。」 这是因过度劳累所带来的被迫麻木,不只展家如此,许多底层百姓都过着差不多的日子。 秋果是伺候人的,听了能理解这种感觉,点头道:「唉,我懂了。幸亏我们九爷事少,像七爷,他身边服侍的姐姐们可辛苦了,他的帕子都不肯用第二回 的,擦过嘴就要扔,天天备他身上那些小活计都忙不完。」 几篇大字都不肯写,吃个瓜子还要人剥,哪里事少了。 展见星心内悄悄对朱成钧翻了个白眼,不肯附和。 秋果没察觉,继续剥起瓜子来,又问道:「展伴读,你可知道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吗?我和爷下午想逛一逛。」 这个问题展见星无法回答他:「不知道,我不大出门。」 「对了,你没空。」秋果反应过来,「那我们只能胡乱走走了。」 他话是这么说,脸上并没什么失望神色,看上去对乱走一通都很期待似的,展见星一想明白了,圈了八年,难得放一天假能出门,自然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高兴了。 怪不得朱成钧还抢着跟她卖馒头,这位爷是真的当成找乐子了。虽然这乐子找得古怪。 想着,展见星的气到底平了一点下来,她的性情在苦难中磨砺得坚韧,但心肠并不冷硬,异位而处,倘若她打出生就从未见过外面的天地,举目只有四面高墙,哪怕这高墙是金子做的,那也不会快活。 这么东拉西扯地又闲聊了一会儿,前面饭食做好了,徐氏过来叫他们吃饭。 徐氏对着朱成钧仍有些忐忑,说话都很小心,但又努力想显得殷勤,她不是想巴结朱成钧做些什么,只是一片慈母心,想着把他招待好了,能让展见星在王府少受一点欺负。 展见星觉出来了,她有心想说没用,她又不是朱成钧的伴读,他管不到她,但这话不便当面说出来,只好埋头吃饭。 朱成钧却也不澄清,不管徐氏说什么,他都只管吃自己的,一碗没饱,还叫秋果给他添了次饭。 徐氏不由看得眉开眼笑:「多吃些,千万别客气。我们星儿也有这么好胃口就好了。」 天下凡做了母亲的妇人,好像一大乐趣便是见孩子们吃饱喝足,自己家的孩子不能吃,那看看别人家的孩子也是乐意的。 朱成钧一点也不客气,将满满两大碗饭一扫而空,秋果的胃口也没比他差上多少,主仆俩吃完抹嘴要走,展见星在徐氏的催促下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朱成钧才终于说了句:「你娘人不错。」 展见星指望不上他说更多,姑且把这当谢意听了,就点点头。 「展伴读,那我们走啦。」 秋果兴高采烈地挥挥手,颠颠地跟着朱成钧走了。 展见星独自走回来,想一想这半天都觉莫名其妙,而到此事情还不算完——还有朱成钧逼着她写的五篇大字呢! 帮徐氏收拾了一桌碗盘,又洗了菜,再咚咚切了一阵子,展见星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不情愿地跟徐氏说了一声,回屋里摊开笔墨写起字来。 她没有因为不愿意就敷衍,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将五篇大字写完,这时天色刚刚到了黄昏。 这样晚上就不用再费一份蜡烛了。展见星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正这时,前面传来徐氏的叫声:「星儿,有贵客找你!」 什么贵客? 展见星奇怪地应道:「来了。」 她站起来匆匆出去,结果,在门前见到了朱成钧和抱着一大枝梅花的秋果。 「展伴读,这个给你摆在屋子里。」秋果笑嘻嘻地把怀里的梅花递出来,「我和爷跑到城外去逛了,发现了几棵野梅花树,就给你折了一枝来。你不拘找个瓶儿还是罐儿装着,放些水,能香好几日呢。」 展见星怔了怔,她的目光从梅花上移到秋果和旁边朱成钧的面上,两个人跑了半日,脸颊都吹得红通通的,却不赶紧回府去歇着,还绕道给她带了一枝梅花。 不管他们怎么想的,这总是一份心意。 贵人一般生着差不多的心肺,也有天真之处,也许不全如她想的那般可恶。 展见星伸手接过了梅花,她动作有些犹豫,因为想到了屋里晾着的那几张很下工夫的大字。 也许再跟朱成钧争取一下,可以说通他,那就不用到那一步了—— 第38章 「走了。」朱成钧叫秋果,然后冲展见星道,「我要的字写好了没?没写快去,明早不给我,我就告诉七哥了。」 展见星:「……」 她才松动的情绪又冻了个结实,面无表情地道:「我知道了。」 等着吧,哼。 翌日,纪善所里。 「九郎,这是你写的字吗?」楚翰林扬着手里的一叠纸,向底下发问。 朱成钧抬起头:「是。」 「你还真敢应声!」楚翰林都气笑了,把纸拍在桌案上,对这个朽木还顽劣的学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病愈重来上学的朱成钶已经在楚翰林的一扬之间大概看清楚了纸上的字,重点不是纸上写了什么,而是那笔字—— 「九弟,」他毫不掩饰地讥笑起来,「你在说笑话吧?不过一天没见,你的字就一日千里了?还有,我可是听人说了,你昨天一天都没在家,早上就溜出去玩了,到太阳落山才回来,以你向来的懒怠,难道回去还会挑灯夜战不成?」 「展见星。」楚翰林没管他们兄弟间的口舌,只是声音放沉下来,点了第二个名。 展见星早已有心理准备,站起来,身板挺直:「先生。」 「九郎这几篇字,你能否解本官疑惑?」 楚翰林盯着她看,话语中都用上了「本官」的自称,显见已经动怒。 展见星沉默片刻,低了头:「学生无话可说,但凭先生责罚。」 朱成钶愕然转头:「是你代的笔?」 他目无下尘,读了半个月书,也不知道展见星的笔迹是怎样的,只是看出来纸上那一笔工整字体绝不可能出自朱成钶之手,才出言嘲笑了。 展见星嘴唇抿着,神色冷而清,并不回答。 朱成钶面色抽搐——他的伴读跟朱成钧裹一起去了,他应该生气,但两人捣鬼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被楚翰林当堂揭穿,于他又不是件坏事,他这心情一喜一怒,一时就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了。 楚翰林在上首站了片刻,目光从展见星面上移到自己手边的字纸上,又默了片刻,出人意料地没有再训斥什么,只是道:「你二人弄虚作假,本官便罚你们将这纸上的内容各自重新加罚十遍,不写完不许回家休息,可听见了?」 展见星松了口气,这结果比她想的好多了,便道:「是。」 朱成钧:「哦。」 他一张脸又是呆板状,谁也看不出他想些什么。 朱成钶很是不足,这就完了?居然没有狠狠训斥他们。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到午间休息时,站起来哼笑一声,领着内侍去了。 楚翰林回隔壁屋子了,朱成钧转过头来,眼神直勾勾的:「你故意的。」 展见星毫不怯让,与他对视:「九爷的吩咐,我照做了。」 做出什么结果来就不一定了。总之,她是把五篇大字一字不少地、工工整整地交给他了。 朱成钧日常虽有些古怪,好歹没有像朱成钶一样表现出主动寻衅的一面,许异在一旁便也有勇气相劝:「九爷,这个不好怪见星的,您和他的字,咳,本来就有些差别。」 差别大了,展见星的字是他们几人中最好的。 朱成钧不理他,盯着展见星:「那你不会仿写吗?」 展见星道:「先生没教过,不会。」 「你也不曾提醒我。」 「我起先拒绝,九爷再三相逼,我以为九爷必定考虑过。」 朱成钧不管她的辩解,自顾下了结论:「你就是故意的。」 展见星便不说话了,她不长于狡辩,事实明摆着,多说也无用。 朱成钧眯着眼睛看她,心里不知转悠着什么主意,秋果这时候气喘吁吁地提着个食盒进来了:「爷,吃饭啦。」 朱成钧才转了回去,展见星和许异的饭食也被下人送来,这争论暂时便告一段落。 而等到饭毕,朱成钧大概是昨天疯跑多了,疲累未消,顾不上再找展见星算账,趴桌上又睡去了。 许异听到他的呼吸渐沉,凑过来小声道:「见星,他怎么跑去找你了?」 他才是朱成钧的伴读,照理要找麻烦也是找他的才对。 展见星道:「他知道我家住哪里。」她一开始也疑惑,后来想了想才明白。 许异恍然:「原来这样。见星,你今天直接来告诉先生就好了,现在这样,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嘛。」 展见星心情不坏,微翘了嘴角,道:「我不一起受罚,九爷如何善罢甘休。」 许异张大了嘴:「你有意如此。」 展见星「嗯」了一声,低头磨起墨来。 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但她想不出来,也不会取巧,以她的性情,就只能合身拉他一起撞南墙,以直道破局。 朱成钧这个午觉睡得结实,直到下午楚翰林进来,他还睡眼惺忪,人歪歪地坐着,看样子还没怎么醒神。 楚翰林无奈摇头,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罚也罚下去了,还这个样,总不能揍他一顿。 展见星与朱成钧的罚写是不能占用正常习字课的,等到一天的讲学都结束之后,两人才被留在这里,饿着肚子抄写。 第39章 朱成钶幸灾乐祸地去了,许异想留下来陪着,尽一尽伴读的本分,却被楚翰林撵走:「与你不相干,回家去。」 楚翰林深知道伴读左右不了王孙的行为,并不实行连坐制,许异在这与众不同的宽容之下,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日头渐渐西斜,楚翰林没看守他们,自去忙自己的事,屋内只剩下了朱成钧和展见星伏案的身影,秋果探头看看天色,回来把屋里的灯点起来,然后到朱成钧身边道:「爷,你在这里用功着,我去找点糕饼来,我肚里都叫了,爷肯定也饿了。」 朱成钧没抬头,低垂的脸板得没有一丝表情,侧脸轮廓似玉雕成,疏离而缺乏生气,唯有用力抓在笔杆上的手指暴露了他躁郁的心情:「去吧。」 秋果就跑出去了。 他去不久,朱成钧的另一个内侍张冀来了,站在门槛外道:「九爷,大爷找你,叫你现在就过去。」 朱成钧写字的动作顿了下,丢下笔,没说话,站起身径直走了出去。 没有人再理会展见星,安静的屋内,她一个人奋笔疾书,少了干扰,她写得更快了些。十遍还是二十遍她都不在意,只是怕耽搁太晚了,徐氏在家担心。 却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正心无旁骛之际,先前来过一趟的张冀又来了,这一回是找她。 「展伴读,大爷找你问话。」 展见星惊讶转头:「找我问什么?」 「先跟我走吧。」张冀催促,「大爷立等着呢,路上我再告诉你。」 展见星不能相抗,只得放下笔,拿过镇纸将已经写好的字纸压好,站起跟他出了门。 她此时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出了纪善所后,白天都不熟悉的路在晚上变得更为陌生,庞然的建筑隐在夜色里,她谨慎地跟紧了张冀,一边问他朱成锠相召所为何事。 张冀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口里道:「不是什么大事。七爷多嘴,叫人将九爷找人代笔课业的事四处宣扬,传到大爷耳朵里,大爷生了气,将九爷叫回去教训,问出来代笔的是你,又叫传你。」 展见星心下沉了沉,低声道:「嗯。」 张冀大约猜出来她的忐忑,补充道:「大爷骂一顿九爷罢了,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到大爷跟前,大爷问什么你老实答什么,再诚恳认个错,说下次不会再这么帮九爷了,这事就差不多过去了。」 展见星不意他能说这么多,感激道:「多谢您指点。」 「不用客气,主子气不顺,我们底下的人日子都不好过不是。」 张冀的声音听上去很和气,他手里的灯笼晕开昏黄的光,照着前方的一小圈路,那光圈渐行渐黯,越来越小,忽然一阵风吹来,它便好似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倏忽一闪,灭了。 展见星一惊,她完全不知走到了何处,天际一弯细细的下弦月不足以提供足够光亮,前方的张冀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哎呀,」张冀的惊呼声还是清晰的,「采买上越来越不经心了,这样的灯笼也敢送进来。展伴读,你能看清路吗?可别跟丢了。」 展见星道:「不会。」周围暗归暗,她不需细看张冀,只是跟着还是能办到的。 「那就好。」 又走了片刻,展见星心里生出一点奇异的感觉,这里是大同的第一门第代王府,晚间道上也这么黑吗?还是这条路特别偏僻一点?她好像也有一阵子没遇到路过的下人了,难道他们也和主子一样,这时候就能歇下? 「展伴读,到了,你看,就是那里。」 张冀停了下来,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展见星满腔胡乱思绪退去,下意识顺着看过去—— 「呃!」 脖间忽然一股大力传来,展见星的呼吸被阻断,眼前瞬间由昏暗变为纯粹的黑,她双手努力地挣扎,感觉自己抓中了张冀的手背,然而双方力量太过悬殊,她完全不能撼动他,只能拼命而徒劳地感觉到窒息和剧痛,脑子里憋得像要炸开—— 为——什么—— 为什么?! 展见星可能是哭了,也可能是没有,她感觉不到,也无暇去想,满心满意只剩下了强烈的不甘与恐惧。 她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她娘怎么办,她娘怎么办啊—— 娘…… 咚! 一声闷响。 脖间的桎梏撤去,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展见星跌坐在地,张大了嘴疯狂地呼吸着。 咚! 又一声,却是栽倒在一侧的张冀有动弹的迹象,站着的那人照着后脑勺又给了他一下,干脆利索,这下张冀脑袋一歪,终于不动了,也不知是死是晕。 「咳,咳……」 展见星一时还爬不起来,她喉咙火辣辣地疼,捡回一条命以后,忍不住费劲地又呛咳起来。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终于缓过劲来,捂着脖子,仰起头来看着。 面前站着个高瘦的人影,右手一根木棍拄在地上。 「……九爷?」她眯了眯眼,感觉眼前仍有些发花,迟疑地问:「是你救了我?」 人影未答,但出口的声音分明有着朱成钧那独特的漠然:「没死就走吧。」 展见星脑子里晕晕的,又问他:「张冀为什么要杀我?他说是大爷叫我——咳。」 第40章 朱成钧道:「对了,我没救你。」 两个人各说各的,展见星又咳嗽了一声,头疼地改从捂脖子变成了捂脑袋,她眼神黯淡而有些涣散,茫然地向上望着:「你说什么?」 浅清的月光洒下来,朱成钧看不分明展见星的五官,但能隐隐感觉到她身上那种因受伤而显露出的罕有的柔弱气息,他心念一动,拿木棍去戳了她的小腿一下,道:「不许告诉别人我救了你,也不许告诉别人见过我,这里的事都与我无关,听见没有?」 展见星迟钝着:「嗯?」 她要问「为什么」,还未出口,朱成钧又戳了她一下:「怎么这样笨?你照做就是了。」 他微微俯低了身,从展见星的角度,似乎见他勾起了嘴角,又似乎没有,只听见他道:「一顿饭换一条命,总是你赚了。」 「回家卖你的馒头去吧。不想死,就别再来了。」 天际一弯弦月。 展见星浑噩而跌撞地走在路上。 她已经出了代王府,但魂魄似乎还丢了一半在那座巍壮的府第里。 杀机来得太突然了,她毫无防备,现在回头去想,也是满心茫然,没有一点头绪。 脑子里非常拥挤,好像塞满了各样东西,可去分辨,却又一样都分辨不出来,展见星忍着头疼,非常努力地去想了一想,才终于从乱麻里抓出一根线来:哦,她被罚的抄写还没写完。 她没有回去纪善所,朱成钧叫她走,她被险些丧命的恐惧笼罩着,把他那句话当成了指引,真的就糊里糊涂地走了。 什么也没弄清。 她甚至不知道要杀她的是谁——她和张冀无冤无仇,这不可能出自他自己的意志。 现在该怎么办。 展见星的脚步缓了下来,马上回去王府查明白吗?她不敢,这种突然而致命的危险吓着了她,她现在只想回家,见到母亲。 对了,回家。 展见星的眼神终于亮了一点,她加快脚步要走,但没走成,面前出现了一个仅有三四岁左右的胖胖的小丫头,拦住了她的路。 展见星此时才发现她走到了一家糕点铺门前,暖黄的灯光从屋里铺出来,她才历了险,正是最害怕黑暗的时候,大约因此不知不觉地挨近了过来。 一个妇人在铺子里忙碌着,一转头时发现小丫头跑到了门口,忙追出来:「大晚上还乱跑,仔细拍花子的拐了你去!」 小丫头声音嫩嫩的,带着好奇:「娘,你看那个哥哥,他的脖子上长了手。」 妇人已把她抱了起来,带点不耐烦地把她坚持抬着的小手拍下去,但也下意识地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倒抽了一口凉气。 「小哥儿,你这是怎么弄的?遇到坏人了?」 展见星不解:「啊?」 小丫头抢着说话:「哥哥,你的脖子怪怪的,有手指,和我不一样。」 「她是说你脖子上有指印,」妇人解释,又担忧地道,「都红肿了,伤得可不轻哪。小哥儿,你快回家去吧,赶紧告诉家里大人,领你去报官。」 原来是她的伤处吓着了人。 展见星把衣领拢了拢,低低应了一声,快步往前走去。 她现在也只想回家。 但是走着,走着,她的脚步渐缓,停下。 她带着这样能吓到路人的伤处,怎么回家? 她会把徐氏吓死。 为了说服徐氏同意她去代王府读书,她费了好大的工夫,就这样回去,徐氏死也不敢再放她去代王府了,她此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她将跌回尘土里,重新受困在与展家亲族的争斗里,这一片灰蒙的未来是如此让人不甘。 而又凭什么呢?她险些丢命,却只能抖抖索索地逃跑。 幕后凶手不用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一点代价。 庶民难道就天生命贱! 愤怒迟来地在心中升起,一经点燃便以燎原之势压倒了恐惧,展见星的眼神真正凝聚起来,亮起来,她迈开步伐,大步朝前走。 方向已不是回家,而是府衙。 她还太过弱小,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在代王府里做什么事,但她有力可以借,能不能借到,她决意去试一试。 …… 这个时辰,罗知府已用过晚饭,正在后衙享受着难得的一点空闲时光。 他既不会接状子,也不会随便见什么人了,但展见星的伴读身份帮了她,让她越过了第一道难关,在这个不太可能的时辰进到内堂,见到了罗知府。 又过了路途这段时间,她脖间的伤痕发散出来,愈加骇人,已经沉积出了紫红淤痕,被周围白皙的皮肤对比着,触目无比。 展见星立在堂中明亮的灯火下,尚未开口,罗知府的眼神已经凝住,抬手止住她下拜,张口便问:「这是怎么回事?」 展见星控制着声音里的情绪,尽力简单明白地将经过说了,只隐去了朱成钧援手之事,只说她当时被掐晕了片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张冀倒在地上,她不敢去查看他怎么了,飞快逃走了。 她嗓音嘶哑得厉害,等她说完,罗知府让下仆给她倒了杯水。 第41章 展见星谢过,捧着茶水小心地吞咽着,罗知府问她:「可有大碍?要不要请个大夫来?」 展见星将茶盅交还下仆,躬身道:「多谢府尊。小民可以撑住。小民来求见府尊,只想得一个公道。小民不甘心白白遭此厄运,况且,这回小民侥幸逃得性命,但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下回又当如何呢?」 罗知府微有意外:「你没有被吓退?还想继续在代王府读书?」 展见星哑声回应:「小民无路可退。」 退回去只有一片缠陷不休的泥沼,没有路。 罗知府点了点头,脸色冷峻:「好,本官与你主持这个公道。」 此时外面已是宵禁时分,但府尊有紧急公务出巡自然可以不受这个限制,罗知府点起家住左近的衙役轿夫等,凑齐了十来个人打了个简易的仪仗立即往代王府赶去。 …… 代王府在夜色里看上去很安宁,一点也不像刚刚差点出了人命案的样子。 罗知府没有立刻求见代王府的任何一位王孙,只是告诉门房要见王长史,然后就把大部分随从都留在外面,只带了一个心腹幕僚和展见星一起进去。 他是外官,对辖地里的藩王不法事有监督参奏之权,但不能直接涉入藩府内务,方便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朝廷委派来的王府长史。 代王府的这位王长史今年四十五岁,但看上去至少有五十五——他非常倒霉,先帝下令圈禁的时候把他一起圈了进去,他费尽工夫终于递出去一封喊冤的奏本,结果先帝认为他有规谏辅导不力之责,根本没搭理他,他就生生也在里面圈了八年,圈成了个老翁模样。 时运如此不济,王长史灰心丧志已极,听见罗知府的来意,他第一个反应是闭门:「本官已向朝廷递了乞骸骨的奏本,只等批复下来了。王府一应事体,本官不再沾手。」 罗知府一伸手把门抵住了:「如今批复还没有下来吧?那王大人就仍旧是这代王府的长史,本官有话,只与你说。」 王长史垮着脸:「我劝府台一句,那伴读既然无恙,那就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我是要告老的人了,也不怕和府台说句实话,这府里蹊跷的事多着呢,就算府台不畏艰难,也很难真查出个结果来。」 展见星站在阶下,愕然地看着王长史——她还没见过这么软塌塌专一和稀泥的官员! 杀人未遂的恶性案件,在他嘴里就是个「化了」! 罗知府宦海多年,显然是见惯了,神色如常道:「查不查得出来,总得查过了再说。」 王长史又试图关门:「那府台就去查吧。」 他是这么个胆气丧尽的模样,罗知府也不跟他客气了,直接伸手把他拽了出来:「有劳长史陪本官走一趟。」 王长史猝不及防,叫道:「哎,罗府台,你怎么能这样,你怎可对本官如此,本官品级虽不及你,却受不着你的管束!」 长史是王府官,一般都要由皇帝点头才会任命,也有直奏御前的权利,罗知府作为地方官确实管不着他。 但王长史这样的人,其政治前途是已经彻底完蛋了的,罗知府丝毫不顾忌他,听了反而笑道:「王大人这时候又不提乞骸骨的事了?」 王长史无奈,只能一边被拖着走,一边不死心地又劝说道:「罗府台,本官与你说的真是良言,你大动干戈,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会引得人心惶惶。」 罗知府道:「本官身为父母官,若对此装聋作哑,才会令得大同上下不安!」 长史司位于王府西路,与其他王府职官不同,它拥有一整座独立的院落,罗知府与王长史在院内争执时还无所谓,等出了院子,两人这副拉扯模样就难免要招人眼目了。 王长史毕竟还要点面子,唉声叹气道:「行了行了,本官随你去就是了,这像什么样子。」 罗知府才放开了他,笑容和煦道:「王大人,得罪了,本官也是没有办法。本官奉旨悉心挑选的伴读,进府陪王孙们才读了半个月书,就险些无端遭人活活掐死,不弄个明白,他日如何对皇上回话?」 王长史苦笑道:「是,府台正当壮年,与我这种枯朽之人不同,自然是还想奋发上进的。」 罗知府微微一笑,并不管他话中深意,转而道:「此事楚翰林不可不知,需邀他一同见证。」 王长史正欲多拉几个人来,以便分薄自己头上的责任,对此倒是没有意见,忙道:「正是。」 在王长史的带领下,他们没有惊动什么人,顺利地来到了位于东路的纪善所里。 楚翰林的屋子以及旁边辟为学堂的屋里都亮着灯,第二间屋子门扉半敞,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朱成钧伏案的背影。 展见星惊讶地顿住了脚步——他居然回来了,还老老实实地在这里抄写! 楚翰林这时端着茶盅正从自己屋里出来,见这么一串人忽然出现,面露意外:「王长史,正清兄,这么晚了,二位怎么过来了?」 罗知府转了下头,示意展见星跟上,然后就带着她走到屋前明亮之处,指着她的脖间道:「潜德你看。」 楚翰林定睛一看,顿时失声——这么重的扼痕,不可能是一般玩闹,就是冲着杀人害命去的! 他回过神,伸手把展见星一路拉到屋里朱成钧身旁——灯点在他桌上,这里光线最好,楚翰林看得更无疑问,出口疾声问道:「怎么回事?我先前过来时见你不在,问了九郎,他不知你去了何处,再问别人,门房上说看见你出府了,我以为你家中有事,便没多管——却怎会如此?!」 第42章 展见星喉咙被掐伤了,不能多说话,罗知府三言两语替她把事说了,楚翰林听得皱起眉来:「张冀?」 他转头看向还慢吞吞在抄写的朱成钧:「九郎,来叫走展见星的是你的内侍,你怎会告诉我不知道?」 朱成钧没抬头,道:「他没告诉我他又来叫人,我怎会知道。」 秋果原缩在角落里无聊地打盹,此时趋步出来,道:「先生,张冀第二次来的时候,我们爷在大爷那挨训呢,我去给爷找糕点垫肚子,也不在。我说句实话,张冀到我们爷这也就半个来月,日常都是我服侍爷,爷不怎么吩咐张冀,就吩咐他,恐怕也支使不动。」 罗知府没怎么管秋果,微带怀疑的目光从朱成钧伏着的背影上扫过。 展见星与他虽然身份悬殊,但也算朝夕相处的熟人,出了这样大的意外,他怎地镇定如此,什么反应也没有? 楚翰林看出来了,低声说了一句:「九郎就是这样性子。」 到底「哪样」,他也说不太清楚,展许与朱成钶三人的脾气都明白得很,独有这个圣旨配给他的正牌学生,身上好像有一种游离般的气质,在他自己的家里都过得置身事外似的。 罗知府便暂且放下,问朱成钧与秋果道:「那你们可知这个张冀现在何处?」 秋果表情茫然:「不知道,我拿了糕点来,就一直陪在爷这里了。没再见着张冀。」 楚翰林道:「会不会偷偷回去住处了?他一个内侍,也无处可去。」 罗知府沉吟着:「这得是他还活着的情况下。展见星说当时不知出了什么事,他睁眼后只见到张冀倒在地上,不知他是死是活,若是已经身亡,尸身可能还在原处。」 他转头问展见星:「他把你引到何处下的手?你能带路去看一看吗?」 展见星迟疑摇头:「小民逃得性命后慌不择路,只知奔着有灯宽敞的道走,侥幸跑了出来,再想回去,恐怕难了。」 这一半是实话,朱成钧当时警告完她以后,转身就走了,她下意识跟在他后面,跟了一段发现了中路的正道,朱成钧回头指了指,在一片窒息的黑暗里,他沉默的背影像一盏救赎的明灯,他一指,她就照做了,跟他分道自己走出了府。 现在回想,那段路途实是迷雾一般,劫后余生的恐惧令得她的记忆都是模糊的。 「那就先去九公子那里看一看。」罗知府的思路很清晰,转向秋果道,「小公公,劳烦你带个路,最好九公子也一同过去。另外,张冀来引走展见星时既然自称是奉了大公子之命,那不管是真是假,也需见一见大公子金面,核实一下。如果张冀没回住处,需要在府里寻找一番,更要征得大公子的同意。」 说最后一句时,他目视着王长史,王长史自知甩不脱,叹气道:「知道了。不过审案不是我的专长,等见到大爷,府台要怎么说我可不管了。」 罗知府也不勉强他,点点头。 朱成钧却表示了异议,他终于直起身,转过头,手里还抓着笔:「我不去,我的字还没写完。」 啪嗒。 从他的笔尖滴下一大滴墨,迅速在他面前已经写了半张的宣纸上晕开一个墨团。 朱成钧察觉到,低头一看:「……」 他看上去僵住了,表情变得有点可怕。 楚翰林哭笑不得:「九郎,我告诉过你好几次了,不要为了图省事,就一下把笔毫上的墨沾得太饱满,这样很容易污了纸,白费了之前的工夫。」 罗知府打了个圆场:「罢了,原是我们打搅了九公子。」又向楚翰林道,「潜德,我替九公子求个情,这剩下的抄写就免了罢,他能坚持到这时候,可见虽有过错,已然改过了。」 楚翰林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点头同意了:「那这回就算了。但九郎,你若再有下次,就要加倍处罚了。」 朱成钧飞快丢了笔,干脆应了:「是。」 楚翰林又对展见星有些歉意:「早知不该将你一同留下,我本知道你不会和九郎胡闹,必是他威逼了你。」 正因他心中有数,所以发现展见星不见时,他才没过多追究。许多话他不曾明说,但行事间实是有偏向的——只没想到这偏向倒害了他喜欢的勤奋学生。 展见星连忙躬身:「是我不该替九爷做这样的事,先生罚得没错。」 当下不多赘言,罗知府集齐了助力,一行人跟在王长史身后往外走去。 展见星身份最低,本走在后面,忽然感觉到秋果挨了过来,暗暗拉了下她的衣袖,她会意地把步子又放慢了些,落到了最后。 「你好大的胆子,」秋果悄声道,「跑都跑了,居然还去报官?」 展见星轻动嘴唇:「我差点被人杀死,为什么不去?」她目光转过去,「你知道这件事?九爷告诉你了?」 秋果说话的口气不像是刚刚听说,所以她有此问。 秋果道:「哪里是爷告诉了我,是我告诉爷的。我拿糕点回来时,看见你跟着张冀走了,我觉得奇怪,爷回来时我就说了,爷马上觉得不对,就追去了。」 展见星此时才知朱成钧怎会突然出现,她低声道:「多谢你。」 但她又迟来地觉出奇怪来,朱成钧去便去了,随身带根棍干什么?除非,他已预知了有危险。 第43章 「九爷知道张冀要杀我?」 「那倒没有。」秋果道,「不过在这府里,人命不值钱得很。你和许伴读来的时候好,皇上派了楚翰林来,二郡王和大爷为了吊在眼跟前的王位安生多了。从前什么样子,你们都不知道。」 展见星默然,代王府的争斗从她进府第一天就已露了端倪——那个丫头恐怕确实没有勾引朱成锠,只是朱成锠要制造自己的孝名,就平白把她的清白填了进去。而在秋果眼里,这是比从前「安生」多了。 那么对朱成钧来说,事情一旦有意外,就意味着当事人可能真的出了意外,他带防身之物出去就说得过去了。 这样的意外,很可能他自己都没少遭遇过,所以才养得出这样的习惯来——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展见星转回头,看了走在前面的朱成钧一眼,心里滋味难言。 他还是来救了她,他完全可以不来,当不知道就完了。 「你放心。」她低低道,「我没有说出九爷来。」 秋果点头:「我听见了。只是,你胆子太大啦,其实报官没什么用,你以为罗知府官大,其实他哪里管得了我们府里这些爷呢。」 展见星的目光又亮起来,好似有什么在燃烧:「没用,我也得试试。能给凶手添一点麻烦,都算一点。」 她不能让害她的人毫无代价。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 罗知府晚间突至的消息瞒不了人,这个时候,朱逊烁和朱成锠已分别得到了消息。 朱逊烁已经睡下,朱成锠还没有,在短暂的整衣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出了门,往前面而去。 三路人马最终在王府中路的承运殿前遭逢。 罗知府免了通传的工夫,与朱逊烁朱成锠解释着来意,展见星站在后面,谨慎的目光自二人的面上掠过。 她一时看不出什么来,但她心里肯定,幕后指使多半出自这二人之中,王府中数他们斗得最凶,殃及她这条池鱼的可能性最大。 罗知府很快说完了,这听上去不是个复杂的案子,凶手明明白白,苦主亲眼所见,只要把他提出来审一审,真相似乎就能大白了。 朱逊烁惊讶地先出了声:「大郎,七郎的伴读怎么得罪了你,你要叫人害死他?」 朱成锠立刻否认:「二叔不要胡说,我只让张冀去叫了九郎,他怎么又会去找了七郎的伴读,还想掐死他,我全然不知。」 罗知府道:「如此,只能找到张冀问一问他本人了,请郡王与大公子恕下官这个时辰冒昧登门,下官也是怕走脱了此人,这口悬案倒扣在了大公子身上。如今尽快审问明白,也好还大公子清名。」 他话说得不可谓不委婉,但朱逊烁不肯放过,笑了一声:「清不清白,那也不一定。张冀一个净了身的奴才,阖家性命都是主子的,哪里自己做得了杀人害命的主。」 朱成锠目光冷了冷:「二叔这话什么意思?不过二叔说的也没错,我记得年前在府衙大堂,二叔使尽了力气想把祖父薨逝的罪责压到七郎这个伴读身上,差点如愿逼死了他。究竟谁对他心存不善,二叔恐怕比我清楚。」 这两人居然继续针锋相对起来,罗知府不得不打断道:「二郡王,大公子,下官以为如今之计,还是先找到张冀要紧。他若还倒在原处,展见星记不清路途,还要请二位钧令,命人寻找一番。」 他说着以眼神示意王长史,希望他帮个腔,但王长史好似被风吹迷了眼,忽然举起手专心地揉起眼睛来。 罗知府:「……」 他好气又好笑,也算是掌王府政令的大总管,就怂到这样,难怪代王府乱象频生。 但朱逊烁忽然变得公正不阿起来:「查,当然得查!这个张冀好大的胆子,今儿能掐七郎的伴读,明天说不定就要掐起七郎来了!你去点起人来,叫他们给我在各处好好地搜,一处也不要落下!」 他身后的内侍躬身答应一声,立即去了,朱成锠顿了顿,也吩咐人:「把我们的人也叫起来,仔细找一找,张冀这个大胆的奴才,打着我的旗号干这样的事,一定不能轻纵了他。」 跟他的内侍便也连忙去了,罗知府这个搜府的请求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允准。 罗知府趁热打铁,又提出去朱成钧那里看一看,朱逊烁朱成锠也无不允,朱成锠还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张冀原就是服侍九郎的,偏说是奉了我的令去叫七郎的伴读,绕这么个曲里八拐的弯子,偏还有人肯信。」 朱成钧住在内廷东路东三所的一处院子里,从表面上看,他的待遇不算差,点起灯来后,屋里诸样陈设都过得去——这也就是说,张冀并不在这里。 如果他在,早该提前点起灯来,不会留给主子一个黑洞洞的屋子。 罗知府与楚翰林亲自分头将院里各屋都寻了一遍,确认确实四处无人。 众人暂时只能进了堂屋去等待搜府的结果。 朱成锠坐下前摸了一把椅袱,道:「这边角已有些起毛了,怎么没人报了换新的来?这些奴才,一眼看不到就偷懒。」 照展见星看,那椅袱根本是簇新的,一点看不到什么毛边。朱逊烁在这时冲着朱成钧笑道:「九郎,你从前连件像样的衣裳都穿不出来,打从楚侍讲来了,连这椅子套都有人替你操心了,你可得好好谢谢先生。」 朱成锠也面带微笑:「二叔,我关心弟弟难道还关心错了?我从前年轻,自己的日子还过不周全,难免对九郎有些照管不到之处,但二叔既看在眼里,还是长辈,怎么也没见二叔伸把手?」 第44章 朱逊烁哼笑:「大哥去了以后,你们长房防我这个二叔像防狼一样,等闲多看你一眼,都要疑心我生了什么坏心,谁好多问你们的事?你就这一个亲兄弟,还把他排挤得连个一般人家的小子都不如,你倒好意思问我了。」 两人赛着揭短,罗知府并不解劝,面色十分平和。 这不是件坏事,两人互相攻讦越烈,越不可能为对方隐瞒,对找出真凶越有利。 朱成锠回道:「二叔真是会说笑。说起来,二叔哪里有功夫多看我,您的眼睛都盯在长春宫上呢。」 长春宫,即代王所居之地。 朱逊烁失语片刻,他不是没话回,他是就不愿意否认此事,不错,他就是要争亲王爵! 朱成钧这里伺候的人极少,这么一群人进来,只有黑屋冷茶,秋果忙忙碌碌的,现跑去隔壁的耳房里烧热水。 朱逊烁因此又找到了话说:「大郎,你从前年轻便罢了,现在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做事还是顾东不顾西,你有功夫盯着那椅子套不放,怎么不知道给九郎这里多添几个丫头?破天荒添来一个张冀,还是个杀人凶手。」 朱成锠徐徐道:「二叔怎么知道我没添?九郎在这上面古怪,说他怕丫头,陶氏送了两回来,他把门锁着不让人进去,我有什么法子,只得由他去了。」 怕丫头? 展见星有点好奇地悄悄看了旁边的朱成钧一眼,这是个什么毛病?她亲眼所见,朱成钧连张冀这样不听使唤的内侍都没多说过什么,怎么倒这么抗拒丫头。 朱逊烁也盯向了朱成钧:「九郎,当真如此?你不要害怕,尽管把实话说出来,二叔和楚侍讲都在这里,一起替你做主。」 被拉进去的楚翰林甚感无奈,这位郡王是一点都没觉出自己话里的毛病,朱成钧长到十四岁了,身边从没有丫头伺候,他不知道,还要向朱成钧求证,然后口口声声替他出头——这出的什么头?他完全暴露了他对侄儿的漠视更甚于朱成锠。 朱成钧坐在末尾,垂着眼帘:「是我不肯要丫头。」 朱逊烁不依不饶:「为什么?女人伺候起人来,可比那些粗手笨脚的阉人伶俐多了。二叔看你是叫你大哥亏待惯了,不懂得用好东西,明儿二叔给你挑两个可人的来。呵呵,你这年纪也差不多了,到时候才知道——」 「我不要。」朱成钧木然道,「恶心。」 朱逊烁愕然:「什么?」 朱成锠闲适地笑了笑,道:「二叔知道了吧?九郎古怪着呢。再说,九郎在读书上原有些不开窍,再往他身边放什么可人的丫头,就更分了他的心了,所以我才罢了。」 展见星原没会意,听到所谓「分心」等语,才明白朱逊烁先前没说完的意思是什么。她有点尴尬,把目光盯到面前地上,不去偷瞄朱成钧了。 朱成钧的脸又木了回去,拒绝对这个话题再给回应。 等待原来枯燥,但有朱逊烁与朱成锠片刻不歇的争持响在耳侧,时间倒也不难熬,秋果烧好了热水,提着茶壶过来泡茶,展见星自觉上去帮了点忙,等到一盏茶过,去寻人的下人们陆续前来回报。 「启禀二郡王,奴婢叫人分头将满府搜过,并未见到张冀踪迹。」 「回大爷,奴婢等也没有搜到。」 朱逊烁喝问:「全都搜过了?那些树根底下,荷花池子周围,所有能藏人的角落里,都搜过了?」 内侍应道:「都搜过了。灯笼照得府里透亮,连王妃娘娘都惊动了,问是何事。张冀除非变成一只老鼠,否则断断躲藏不了。」 朱成锠那边的人晚到一步,跟在后面附和点头。 「那荷花池子里面呢?」朱逊烁居然很仔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这上面自有心得,「也找过了?」 「回郡王,天太黑了,人不好下去,但奴婢叫人拿竹竿往里捅了一圈,没感觉什么异常。那池子失人照管,如今水并不深,若真有东西被丢进去,一定找得出痕迹。」 朱成锠语气平缓地道:「倒提醒我了,回头腾出空来,该找人把那池子清整一番了,等夏日的时候祖母也好赏花。」 这是圈禁的遗留问题,一圈八年,人都要被圈出毛病来了,谁还有空去管什么荷花池。 「那张冀还活着的可能性更大。」罗知府冷静地想了想,「恐怕是他醒来之后,自知失手,立刻逃出府去了。」 「张冀这个奴才也够没用的,害人害一半还能自己倒下了。」朱逊烁说完这句引得屋里众人侧目的话,总算又说了句正经点的,「他是不是被谁路过打晕了?这个人怕惹事,把七郎伴读救下来后不敢久留,马上跑了。」 罗知府起先也是这么想,但被朱逊烁这么说出来以后,他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不对。这个人若是为了救人,当时展见星也陷入了昏迷,他将展见星留在原处,如何能确定展见星是先清醒的那个?倘若是张冀先醒——」 他深邃探究的目光望过来,展见星心下一慌,拼尽全力维持出了一个迷茫的表情:「这个,小民也不知晓,当时小民知觉全无,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她终究年少,又是骤逢变故,说谎未能说得周全,此刻面对疑问,只能强撑不认。 无论如何,她不能供出朱成钧来。 第45章 罗知府倒也没想到她会藏有隐情,点了点头道:「看来,这些问题必须找到张冀才能水落石出了。」 朱逊烁道:「这还怎么找?难道搜城不成,那本王这里的人可不够用,得去总兵府借人。罗知府,本王帮了你这个忙,皇上那里,你可要多加美言,别传扬出去,弄得像本王故意扰民似的。」 朱成锠反对:「二叔,这也太大动干戈了吧?七郎伴读如今好端端站在这里,此事慢慢查访就是了。」 朱逊烁翘起腿来,笑道:「本王横竖是不怕搜出这个张冀来的,大郎,你好像不这样想?莫非,是怕找到了,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不成?」 「二叔真是肯想得多——」 「二郡王,大公子,」罗知府出声掐断了他们的又一轮龃龉,「下官先问一句,张冀在城中可有什么能投奔的亲人?」 朱成锠顿了一下,道:「有一个妹妹,月初犯了错,被撵出府去了,如今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朱逊烁晃着腿:「这简单,她一个丫头能上哪儿去?八成还在附近,叫来她在府里相好的姐妹,一问便知了。」 朱成锠面色如常,吩咐自己的内侍:「那你就去问一问大奶奶,她身边有哪个丫头和春英相与得好。这些小事,我从来不管,眼下也想不出来。」 内侍答应了要去,恰罗知府也转头和他带来的幕僚说话:「进生,你出去告诉陈班头,叫他回去,天明之前在四个城门处都布置好人手,严查出城人口。」 朱逊烁眼睛一亮:「对啊,事发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城门肯定关了,这个张冀有通天的本事,他能避人眼目偷偷出府,一定出不了城!把城门守好了,瓮中捉鳖捉他几天,只要他没死,不信捉不到他!」 大同因是边镇,城门守卫极其严格,一旦关闭,不可能通过贿赂等任何歪门方式出城。 「站住。」朱成锠自然叫住了内侍,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去跟大奶奶说清楚了,务必叫她好好查问,不要不当回事,若因为她的缘故走脱了张冀,我要跟她说话。」 内侍弯下腰去:「是。」 展见星抓住这片刻功夫,忙向罗知府道:「府尊,我这个时辰还没回家,我娘一定等得着急了,能不能请人去向我娘说一声,就说,就说——」 「说我这里有一项文书抄写的事项,将你留下了。」楚翰林出声,「你这样子,也难回去,要惊吓着你母亲。不如在这里住几日,等印子消了再走。」 展见星也不敢回去,只又想不出住宿之地,楚翰林替她解决了这个问题,她感激应是。 罗知府向幕僚道:「你让陈班头拨出个老成的人来,去展家馒头铺那里说一声。」 衙役去说楚翰林的话似乎奇怪,但在衙门里呆了多年的老公人这点圆话的本事自然不缺,罗知府也不用多嘱咐什么。 当下幕僚和内侍一起出去,屋里的人又陷入了等待之中。 这一回的等待不长。 去向陶氏传话的内侍很有能力,他不但带回了春英的住处,更直接带回了张冀本人。 「回爷的话,春英没走远,张冀替她使了钱,在后巷子那里腾出一间屋子来,奴婢领人找去时,张冀正躲在那里,奴婢即刻将他捆了,带来请爷发落。」 后巷子一带住的都是王府下人,其中以家生子居多。 张冀被反缚了双手,衣裳凌乱,面色死灰,半趴半跪在堂屋中央。 「大郎,到底是你的奴才啊。」朱逊烁放下了腿,笑着,目中出现了兴奋的狠意,「我们这么多人大晚上闹得鸡飞狗跳,连根毛都没捞着,罗知府一说要查城门口,立刻你就把他揪了出来。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哈哈!」 朱成锠也笑:「二叔,我和七郎伴读无冤无仇,至今为止,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我有什么理由去害他?二叔从一开始就拼命要把这个罪名扣到我头上,您的心思,才是值得琢磨呢。」 凶手已经拿到,罗知府再不管他们的机锋,打量了张冀一眼,直接审问起他来:「本官问你,你为什么要诱展见星出来,加害于他?」 张冀大约是自知大势已去,倒也不磨蹭,张口就招道:「是九爷让我做的。」 …… 屋里陷入了片刻的寂静。 谁都没料想到这个答案。 朱逊烁与朱成锠互相甩锅攀扯,谁都没推到过朱成钧身上,因为张冀到他身边不过半个月,不把朱成钧当回事也是许多人看在眼里的——但他毕竟现下是朱成钧的人。 如果是朱成钧指使了他,似乎,并非完全不可能? 张冀跟着给出了理由:「九爷让展伴读替他写课业,展伴读有意戏耍他,把字写得先生一眼就能认出来,大爷知道,生气把九爷叫去骂了一顿。九爷心中不忿,出来遇见我,就叫我想个法子弄死展伴读,七爷在学堂里常常嘲笑九爷,九爷说,叫七爷的伴读死得不明不白,让七爷面上无光,正好也可以借此报复他。」 展见星惊得站出去一步:「你胡说!」 张冀眼皮垂着,有气无力地道:「我知道我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必要扯谎。」 罗知府道:「据本官所知,你平常并不听九公子的话,怎么杀人这样的大事,你反而一说就肯干了?」 第46章 张冀回道:「我之前不愿意到九爷身边来,所以对九爷很不恭敬,但我这几日冷静以后就后悔了,大爷已经把我给了九爷,我回不去大爷身边,九爷身边再站不住,那还有什么前程?九爷找我说的时候,我才答应了,希望九爷看着我有用的份上,把我之前的错处都转圜过来。」 他每一个疑问都解释得清楚扎实,屋里又静了片刻,展见星心头一口气撞着,再度忍不住道:「你胡说,不可能是九爷指使你!」 张冀从喉咙里发出来似笑非笑的两声嗬嗬:「展伴读,你很奇怪啊,我害你,我认了,也招了,你无凭无据,偏咬住了不信,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展见星有证据,可是她不能说出来——现场旁观朱逊烁与朱成锠争斗之烈,她已经完全明白了朱成钧为什么要隐瞒,他牵涉进去,一时洗刷冤屈,却必将遗祸无穷。 她只能道:「我和九爷是有矛盾,但不过是一点口角,他没有必要因为这点事情就杀人。」 张冀道:「你觉得没必要,未必贵人们也觉得没必要。展伴读,你把你这条小命,看得太值钱了。」 罗知府从旁道:「展见星,你以良善度人是件好事,但也需提出一点凭据来。」 「九爷不是这样的人。」 展见星话出口就知道自己着急了,这一句话并没什么效力,可这不能怪她,因为朱成钧安安稳稳地坐着,不要说起来辩解了,他甚至一脸昏昏欲睡的木然,跟现在被冤枉的是别人一样。 展见星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一点下来,认真用嘶哑的声音道:「府尊,九爷到过小民家里,帮小民卖过一上午的馒头。」 朱逊烁先哈地笑出来:「什么玩意儿?九郎,你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呢?」 别人一时也不懂她为何说出来这事,展见星坚持说了下去:「郡王说得不错,小民以为,一个心胸狭窄心性狠毒到会因为琐事杀人的人,绝不会有这份闲情逸致。」 「九爷从前没出过门,没见识过民间风物,他虽出于玩乐之意,可是不以几文钱的买卖为贱业,无旁骛地投入进去,这是赤子之心才会有的作为。」 「一个这样的人,不会随意杀人,也不会指使人杀人。小民相信他。」 这世上的少年人们,好像总有一份独属于那个年纪的古怪的赤诚,成年人也许不以为然,乃至嗤之以鼻,但心中静静一想,又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毕竟每个成年人,都是从少年过来的。 展见星的「卖馒头」理论让朱逊烁乐得前仰后合,楚翰林也笑了,却只微笑,笑中带着感叹。 这个学生说别人赤子之心,他自己何尝不是呢。 不但赤子,而且公正。不以私愤而坏公义。 秋果激动得脸红红的,握着拳头在角落里小声嘟囔:「就是,才不是我们爷干的呢!」 罗知府看向了朱成钧:「九公子,你自己怎么说?」 朱成钧一脸犯困:「我没杀人。」 「但张冀指控你。」 「他说是就是了?」朱成钧打了个哈欠,「他要这么听我的话,我找他替我写课业就行了,还出去费事找展见星干什么。」 所有人:「……」 似乎哪里不对,但竟无法反驳。 只有楚翰林还记得先生的职责,出声训他道:「九郎,你再动这些歪心眼,以后我一个字一个字看着你写。」 朱成钧脸微僵:「哦。」 他这生生是一个不爱学习被课业摧残的寻常少年表现,顽劣是顽劣的,可是跟杀人这样严重的指控就很难扯得上关系了。 罗知府的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又问张冀:「你识字?」 张冀顿了一下,秋果忙抢着道:「张冀原来在大爷的外书房伺候,肯定识字!」 张冀反驳:「我只认得几个简单的字,这点学识,怎么够写九爷的课业。」 秋果笑了:「学问少才好呢,你忘了九爷为什么被先生训?就是因为展伴读的字太好了,根本不像九爷的啊!」 罗知府眉头忍不住抽动了一下——理是没错,但这话里带出来的诡异自豪感是怎么回事。 张冀闭了嘴,目光有些飘忽犹豫,朱逊烁喝道:「到底谁指使的你?还不老实招来!」 朱成锠跟着开了口,他慢慢道:「张冀,你现在从实招了,不过祸在你一人,要是仍然嘴硬,又或是胡乱攀诬,你想一想后果。」 朱逊烁眯眼望去:「大郎,我怎么觉得你在威胁他?」 朱成锠摩挲着茶盅:「二叔真是爱多想。我不过也觉得小九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正告他一番罢了。」 「是,是九爷!」张冀却似要跟他反着来,忽然张口又咬定了朱成钧:「就是九爷指使的我,你们爱信不信!」 他说着居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绝望。 他这状态看着不太对劲,但罗知府再问他,他也不改口了,除了这份口供,他拿不出更多证据来,但就这么咬着,也很让人头痛。 秋果气得恨不得上去揍他一顿。 夜色已经很深,再这么耗下去,一时也难耗出个结果来,罗知府便道:「二郡王,大公子,不如由下官将此人带回府衙收监,明日再行审讯。」 第47章 「带走?这不行。」朱逊烁下意识拒绝。地方官与藩王府是两个体系,藩王不能插手地方军政,反过来也是一样,朱逊烁虽然想扳倒大侄儿,但也不想开这个口子——何况,罗知府带走一定是秉公审理,若审出来不是他要的结果怎么办? 还是把人留在自己手里,才方便行事。 朱逊烁因此道:「关到本王那里就行了,明儿叫人继续好好审他。」 朱成锠冷笑了:「二叔,那还有什么好审的?还不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张冀是我长房的人,该我带走他才是。」 「呵,到你手里,那连审都不用审了,明天直接给张冀收尸得了!」 争论声中,张冀从大笑到面如死灰,再渐渐到一点表情也没有。 他在主子们的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他知道。他们现在的争论,不过是想着如何利用他打击对手而已,并没有谁真的在管他的死活。 他一个阉侍,没任何挣扎的余地,从莫名失手的那一刻起,他就该知道自己的下场了。 但是春英,春英她是无辜的,他活到头也就是一条残命,而春英她还可以嫁人生子,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外甥,管他叫舅舅…… 张冀忽然挺起上身来,尖利地叫了一声:「郡王,你别忘了答应我的话!」 他袖子里滑出一把匕首来,割断了缚手的绳索,而后不等众人反应,反手重重将匕首捅进了自己的胸膛。 至死圆瞪着眼,朝着朱逊烁的方向,直到栽倒在地。 「他、他娘的!」朱逊烁惊得跳了起来,爆了粗口。 罗知府疾步上前,去试张冀的呼吸,已经晚了。 一屋子人都惊呆了。 展见星心性虽坚,但头一回亲眼见到自尽这样的惨烈场景,小腿一软,为了撑住自己,她下意识胡乱抓住了身边的物事作为依靠。 「你干嘛。」 听到这声语调平平的质问,她一低头,跟朱成钧对了个正脸,才发现自己抓住的是他的肩膀,而且因为用力,把他的衣袖都揪皱了。 「对不起,九爷,我不是故意的。」她慢慢放开了手,声音中带着惊魂未定。 她想到了秋果说的「人命不值钱」,在这里,人命是真的不值钱啊。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大郎,你的人怎么办的事!」朱逊烁愤怒地喷起朱成锠来了,「带这种杀人嫌犯来,居然不搜身!」 罗知府站起身来,表情也很难看。 他懊恼于自己的疏失,倘若是他的衙役下手缉凶,一定不会漏掉这个步骤,朱成锠的人先前把张冀押进来,因为人已经绑了,他就没想起来多问一句。 他现在心中有许多疑惑,可是张冀已经死了,等于偿了命,他一个知府没有足够权利再往下追查了,不管是朱逊烁还是——朱成锠。 朱成锠面上似也有畏惧,别过了眼去,口中冷道:「他一个内侍,谁知道他会随身带凶器?二叔,倒是你,难道不用对张冀临死前的话解释一下吗?」 朱逊烁怒道:「我解释什么?!」 「解释你答应了张冀什么,才收买了他去杀害你的眼中钉。呵,二叔,您真是高明,不用自己的人,偏用张冀,这样万一失败,你一来可以推到小九身上,二来可以将我也拖下水,您自己站在干岸上,一点嫌疑都不用担——」 「一派胡言!」朱逊烁气得喘了粗气,「朱成锠,本王今日才算认识了你,你可比你爹出息多了,你爹除了玩女人,屁本事没有,你都会构陷起长辈来了!」 朱成锠平静地道:「是二叔从一开始见了我,就拼命想把这个罪名构陷到我身上吧?但是您忘了,我和七郎伴读没有一丝冤结,您在污蔑我之前,是不是该先告诉我,我到底有什么理由杀他?」 朱逊烁被问得怒目圆瞪,可是回不出话来——没有! 朱成钧有,但是他以一种奇诡的角度把自己摘了出来,更别提苦主自己还跳出来替他背书,他那点嫌疑在这双重清洗之下,不堪一击。 这一团乱麻纠缠到最后,居然是把他给装了进去。 罗知府摇了摇头,不想再听了。局面变成这样,这桩案子眼下竟只能作一个葫芦提了结,但当然不会就此结束。 「二郡王,大公子,下官身有公务,该告辞了。」他道,「此事下官不敢隐瞒,将会原原本本上书禀奏。」 朱逊烁和朱成锠脸色变了,一齐看了过来。 朱逊烁道:「张冀已经死了,这个伴读又没事,何必惊动皇上?」 朱成锠目中变幻片刻,道:「二叔是怕张冀供出了你,有他以死明证,到皇伯父跟前遮掩不住吧?」 朱逊烁又怒火上头:「供个屁!这死阉奴,竟敢往本王头上泼脏水!」 他说着,上前就踹了张冀尸身一脚,将张冀踹得仰面朝天,匕首深深插入胸腔的模样完全暴露出来。 展见星急急移开目光,腿又有点软了。 「二郡王何必如此!」 罗知府看不下去,皱眉说了一句,但没有皇命,他暂时也不能再插手什么,只得行了一礼,又跟楚翰林道别了一下,转身走了。王长史一直站在边角里,见状忙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第48章 朱逊烁怒瞪了朱成锠一眼:「你给我等着!」 放完话,也不愿意再留下来,拂袖而去。 朱成锠缓缓站了起来,抚了一下自己微皱的衣摆,吩咐人:「把张冀抬走吧,别留在这里吓着小九。」 朱成钧没吓着,他张着嘴,又打了个哈欠。 朱成锠对着他张得大大的嘴巴:「……」安慰的话全被噎了回去,只得道:「困了就早点歇下吧,明天上学可不许迟到。」 他也走了,留下楚翰林还记得要安排一下展见星,他想了想:「这两天,你就住在,嗯——」 「住我们这里吧!」秋果热情邀请,「我们这有地方住,我给展伴读收拾屋子!」 楚翰林笑道:「那也好。」他在纪善所里没空余的住处,收留展见星的话,展见星只能打地铺。 他觉得安排妥了也走了,展见星没什么挑拣的余地,只是暂住几日,她觉得小心些也妨碍不大,就向秋果及朱成钧道了谢。 此时满当当的屋里空落下来,中间地上那滩张冀留下的血变得刺目了起来。 「真渗人,怎么偏偏死在我们这里。」 秋果叨咕着,去提了茶壶把残水泼下去,又找了块破布来擦,擦着擦着叹了口气:「张冀也倒霉,让人当了枪使,又当替死鬼推了出来,唉。」 他有一点物伤其类的恻隐,展见星明白,张冀死了,她也没有什么大仇得报的痛快,因为张冀不是死于伏法,而是被阴谋倾轧得丧了命。 这不是她想得到的公道。 秋果很快擦完了地,向展见星道:「展伴读,你稍等一会儿,我把我们爷安排睡了,就替你收拾屋子。」 展见星忙道:「不敢。你把屋子指给我,我自己收拾就行了,我在家也干惯了活的。」 秋果一想:「也行,那你跟我来。」 就拿起盏灯来,把展见星引到西边一间厢房里,这屋子陈设简单,沿墙打了一张通铺,看样子是下人屋,只是朱成钧这里伺候的人太少,眼下便空着了。 屋里并不脏乱,铺上有现成的被子,展见星上前要扯了铺开,秋果一拍脑袋,忽然阻止她:「别,展伴读,这是张冀盖的,不吉利,我另拿一床来给你。」 秋果跑出去了,展见星僵在了原地:「……」 张冀惨烈的死相在她脑中出现,她一下子倒退了好几步,远离了床铺。 秋果哼哧哼哧地很快抱着一床被子回来了:「我没有那么多的厚被子,这一床是爷的,爷同意借你用几天,展伴读,我先去爷那了,等会再过来啊。」 他又跑走了。 朱成钧的被子被放在通铺上,展见星迟疑地过去,理了一下,张冀的被子还在旁边,展见星强忍着不适将那床被子往远处推了推,但她目力所及之处,桌上的茶盅可能是张冀喝过的,墙边木架子上的布巾可能是张冀用过的,更别提这张铺,每一个夜晚张冀都睡在上面…… 昏黄的灯盏闪了一下,展见星的心也惊跳了一下,她再也忍不住了,抱起朱成钧的被子夺门而出。 堂屋里,秋果并不在。 朱成钧歪在椅子里,撩起眼皮来看她。 展见星抱着被子,半张脸掩在里面,有点进退两难。 朱成钧终于开口:「你不要这被子?」 「不,不是,」展见星硬着头皮道,「九爷,我想换间屋。那一间是张冀住过的。」 朱成钧疑问地:「怎么了?他已经死了。」 就是死了才可怕啊! 展见星不得不坦白道:「九爷,我有点害怕,不敢住那屋子。」 朱成钧的眼神困倦里透出费解来:「他活着你害怕,死了你还怕?」 「他活着我没怕。」展见星纠正。 「那死了你就更不用怕了。」 展见星张了张嘴,感觉有点难以跟他说清这个道理,好在懂的人回来了,秋果从隔壁耳房转出来:「展伴读,你怕鬼啊?」 展见星也不是怕鬼,只是才在她面前自尽的人,转眼就要她去住他的屋子,总是难以承受。这感觉不那么好说分明,她就凑合着认了这个简单的说法:「是有点怕。」 秋果有点为难:「倒是还有一间屋子,但都堆了杂物,收拾起来费大工夫了,我怕弄得太晚,耽误你明天跟九爷去学里。」 展见星也不好意思叫他费周章,便试探着问道:「秋果,你住哪间屋?我跟你一起,打个地铺就好了。」 那间屋的通铺上只有一床铺盖,很显然秋果不睡那儿。 「这个天怎么能睡地上,会冻病的。」秋果摇头,「不过一床又挤不下,我睡爷脚那头,夜里爷有事,踹我一脚我就行了。」 展见星:「……」 秋果因为她挺身回护朱成钧的举动对她印象极好,又出了个主意:「展伴读,要么我跟你换换,我睡张冀那屋,你跟爷睡,其实爷现在大了,晚上不怎么叫人了,不像小时候爱闹觉——」 「不不不用。」展见星连声谢绝。 秋果好奇地往她面上望了一眼:「展伴读,你不愿意就算了,脸红什么呀?」 展见星有点结巴:「我——抱着被子有点热。」 第49章 秋果倒也没追究,抓了下腮,皱眉思索道:「那可怎么办。」 展见星咬咬牙,她一个蹭住的,不能叫主家为难:「我还是住那间——」 「别吵了,你睡那里去。」朱成钧忽然伸手指了下旁边垂着帘子的东次间。 秋果奇道:「那不是爷的书房?哦,对了,里面有张竹榻!」 这书房是楚翰林来了以后,陶氏才叫人来布置出来的,不然从前朱成钧大字都不识,哪用得上什么书房。只是朱成钧明面上的待遇虽然提高了,这办事的上不上心又另说,腊月寒冬里硬是给他抬了一架适合夏日小憩的竹榻来。 展见星并不挑这个,跟秋果进去看了后就道:「多谢九爷,我就睡这里好了。」 现在已经开春了,晚上盖厚实些就行了,总比睡地上好。 秋果便跑去抱了床薄些的被子来,展见星接过来往竹榻上铺,问题解决了,秋果有闲心了,笑话了她一下:「展伴读,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个读圣贤书的,怎么还怕鬼呢。」 展见星解释:「他毕竟刚刚才——」 「其实这里也是死过人的屋子了。」 朱成钧幽幽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掀着帘子往里张望他们在忙活。 「……」展见星控制不住垮了脸,「我知道,请九爷不要特别提醒我。」 「你都不怕二叔,怕张冀的鬼魂干什么。」 「二郡王地位虽隆,但我不曾犯错,不觉得需要害怕他。」 「哦,要他死了你才怕。」 「哈哈。」秋果笑了起来,「爷,你真风趣。」 展见星可不觉得,不想再跟他说话,转头继续铺起被子来。 「哎,」秋果想起来什么,连忙跑出去,「我的糕点!」 一会儿他端着一碟糕点回来了,朱成钧晚饭也没吃好,他怕主子饿,所以把之前去找的糕点拿到耳房去热了热。 「展伴读,闹到这么晚,你都没用晚饭吧?一起来吃两块垫垫肚子。」 被他一说,展见星才想起来自己真的滴米未进,但可能是饿过了头,她现在也没什么饥饿的感觉,却不过秋果的盛情,过去拈了一块。 朱成钧也过来了,嘴里塞了东西,他总算不一会儿「死」一会儿「鬼」地吓唬人了,三个人围站着,很快把一碟糕点吃完。 朱成钧出去咕噜咕噜漱了口,然后慢腾腾往另一边的西次间走。 展见星也出来漱口,她把水吐了,忽然想起来这一晚上忙乱,还没有正式对救命之恩道过谢,犹豫了一下,在他背后轻声道:「九爷,谢谢你救了我。」 朱成钧已经快进去了,忽然倒退了一步,扭头:「这样说,你是不是应该报恩?」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点头。她不是不愿意,只是朱成钧的那个语气——怎么说,让她觉得不妙。 朱成钧马上道:「那你练练我的字。」 果然。 展见星闭了下眼,感觉自己真是要开始学一下养气的功夫了:「我不能从命,请九爷自己多写多练。」 朱成钧轻嗤一声:「这点事都不愿做,没诚意的空话,下回少说。」 抬步进去了。 展见星叫他噎得在原地又站了片刻,想反驳,他已经走了,她总不能追到人家卧房里,只好悻悻转头也去睡了。 …… 东三所里余下的大半夜寂然无话,朱逊烁余怒未消,回去却是又闹腾了好一阵,才勉强安置了。 等到天明,朱逊烁一夜没睡好,醒来火气更大了,一睁眼就开始骂朱成锠:「这个小畜生!」 他平时脾气就暴躁,旁边的美人不敢吭声,抓着被角往床铺里面缩了缩。 朱逊烁也没空理她,气哼哼地起来穿鞋,外面有人听见了动静,小心翼翼地道:「王爷,奴婢有话要回。」 朱逊烁走出去,便见一个内侍弯腰站着,手里捧了根木棍。 朱逊烁觉得莫名其妙,夺过来,抬手就敲了他一棍:「有屁快放,还等本王问你呢?!」 内侍「哎呦」了一声,忙就势跪下,道:「回王爷,这是在离七爷后窗大约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捡到的,昨晚搜府时奴婢就看到了,只是当时急着找张冀那杀才,没留意,早上奴婢想想觉得不对,又去看了看,那棍子还在原地,奴婢捡起一看——」 他比划着,「有一头上面沾了血!」 朱逊烁眉头一挑:「嗯?」 他把木棍拿到眼跟前看了看,果然,比较粗糙的那一头接近下半截的地方沾着一点血迹,应该是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血迹显得黯沉,不仔细去看,看不出来。 「王爷您想,张冀是在意图掐死展伴读的半途中忽然倒下去的,平时也没听说他有什么毛病,极大的可能,是也遭了别人的暗算——」 「行了闭嘴,本王还用你教!」 朱逊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又打量了木棍一眼,眼神闪了闪,忽然问道:「你刚才说,这木棍是在哪儿找着的?」 内侍忙道:「在七爷后窗不远处。」 「我后窗怎么了?」 门外响起问话,却是朱成钶穿戴整齐,过来请安了。他也住在这院里,因有个弱疾,郡王妃不舍得把他放到东西三所去。 第50章 也就是说,这木棍实际上距离朱逊烁的宫室也很近。 「好啊!」朱逊烁大喜又大怒,「朱成锠这个小畜生,果然早就打好了主意要栽赃本王!」 他完全想通了:「他一开始把张冀放到九郎身边去,就是为了方便把展见星诱出来,杀了展见星后,将罪责推到本王身上,让皇上以为本王死性不改,执意要报复展见星。等到本王失了圣心,就再也没有和他一争的能力了!」 朱成钶听了个半截话,但也听明白了——昨晚朱逊烁回来就骂过朱成锠,因此他知道前事,道:「父王说的不错,展见星的尸身一旦在我们这里被发现,别人都只会猜是父王动的手,大哥真是使的好一手奸计。只是没想到,张冀不但没能完成任务,自己反而被敲昏在了原地,漏了行迹,藏不住了。这是老天也看不过去,要帮父王洗刷冤屈。」 朱逊烁大为赞同:「七郎,你说得不错。他还教张冀咬了一回九郎再咬我,九郎傻子似的,能支使得动张冀就怪了,他这是想让别人以为这也是我指使的,哼,幸亏老天有眼!对了,这个打昏张冀的不知道是哪个?」 他琢磨了一下,一时想不出来府里有谁会去帮展见星,便作罢了,转而提着棍子要往外走:「我这就去找罗海成,叫他好好参上那小畜生一本!」 朱成钶想了一想,拦住他:「父王且慢,这棍子若是昨晚就找出来还罢了,如今已经过去了一夜,焉知大哥不会贼喊捉贼,说是我们作假来的?」 朱逊烁一想似乎有理,便又敲了内侍一棍:「蠢奴才,你既昨晚就发现了,为何当时不拾起来!」 内侍不敢躲避,委屈地缩了缩。 朱成钶解劝了一下:「父王,这怪不得他,晚上天那么黑,如何看得清棍上的血迹。」 「那如今怎么办?」朱逊烁恼怒着,「难道就任凭朱成锠把屎盆子扣我头上不成?」 朱成钶眼珠一转,笑了笑:「父王别急,难道就只有大哥会血口喷人吗?」 「七郎,你有什么法子?」 「大哥现在必然十分警惕,一时是难以下手的,不过九郎那里,我如今日日和他在一处,想整他一下却是不难。九郎坏了事,大哥也别想干净,到时候虽然没法洗清我们,可大家一样一身泥,就谁也别说谁了……」 展见星得了一个暂时的安身之所,不过这一夜她当然很难安眠。 很晚她才睡着了一会儿,清晨天色蒙昧时又醒了,醒来感觉喉间肿痛,出去想找水喝。 茶壶是空的,残水叫秋果昨晚泼了洗地,她站着发呆了一会,东次间里响起动静,不一时,秋果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展伴读,你起这么早啊。」他小声招呼。 展见星听他压低了声音,估摸着朱成钧还没醒,便没说话,点了点头。 秋果起来第一件事正是要打水,展见星便提着茶壶跟他去了,等打了水回来,她就帮着到耳房去烧水。 热水在茶壶里咕噜咕噜滚起了泡时,她看见朱成钧从堂屋里走了出来,趿拉着鞋,蹲到台阶下面去刷牙。 他动作很快,呼噜一阵漱了口,秋果端出水盆,他呼啦两下又把脸洗了,然后进屋去吃早饭。 展见星也被秋果招呼进去,小米粥,肉饼,红豆糕,简单管饱。 展见星喉咙不适,吃别的难以下咽,这小米粥喝着倒是极舒服的,她慢慢把一碗都喝完了。 秋果收拾起碗箸,她也伸手帮忙,将那一把木箸放回食盒里时,她手下一顿,混沌的脑中忽然裂开一道灵光:「九爷,你的木棍呢?」 她后来跟着朱成钧走,似乎就没看见他再拿着它。 朱成钧道:「丢了。」 展见星追问:「丢哪了?是路边还是隐秘一些的地方?要不要去找回来,被人发现不会有事吧?」 朱成钧却道:「不被人发现,我才可能有事。」 展见星一时未解:「——啊?」 「你要是把我供出来呢?」朱成钧瞥了她一眼,「大哥发现我坏了他的事,就该找我算账了。」 他口气平平常常,可是如一声惊雷响在展见星耳侧,她惊道:「九爷,你——一开始就知道真凶是谁?!」 朱成钧没回答,可态度显然是默认的。 「为什么?」她迫不及待地问。 「自己想去。」 展见星震惊着真的想了想,秋果说过,朱成钧事前并不知道张冀要杀她,提棍去救她是仓促之间,但他却几乎在同时知道了幕后指使,为自保而留下了引线—— 「地点,张冀引我去的地点有问题是不是?」 「哇,展伴读,你很聪明啊。」秋果笑嘻嘻夸她。 展见星一点也不高兴,只是苦笑。 她聪明什么,她忽然发现不要说比朱成钧了,她比秋果都差点。这对主仆在王府里生存历练得堪称泰山崩而色不变,现在回想昨晚,再也想不到他们当时居然是已经洞悉了一切的。 「九爷有意将棍子留在那处,是为了让二郡王发现吗?二郡王被栽赃必然大怒,要寻大爷相斗,大爷就没空找九爷了——」 展见星忽然收住话头,因为她看见门外出现了一个中年嬷嬷。 第51章 「请九爷安。」中年嬷嬷在门槛外微微屈膝,「老奴奉王妃娘娘之命,来请展伴读前去见一见。」 展见星一怔,抬头望去,却望不出什么来,她并不认识这嬷嬷。 朱成钧站了起来:「知道了。」 展见星迟疑着去看他,他却没别的话,秋果小声道:「展伴读,你去吧,没事,这真是王妃娘娘身边的人。」 展见星才安了心,放下东西走出去。她不能不谨慎,昨晚才出了张冀的事,再被骗走一回,就是她蠢了。 代王妃已经六十多岁,身体不好,常年在燕居殿里静养。燕居殿位于王府西路,从中轴路横穿过去,再过一个花园,就到了。 路上中年嬷嬷说了叫展见星过去的缘故:「昨晚搜府,闹得人仰马翻,娘娘也知道了,听说你险些叫府里的奴才害了命,娘娘叹了好一会气,又过意不去,说你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平白地遭这个难。就想见一见你,看你伤得究竟怎么样。」 展见星得过代王府的一套文房,心里对这位王妃是有好感的,便道:「这和王妃娘娘不相干,娘娘宽慈,别人做的事,如何怪得娘娘呢。」 「难得你明白。」 嬷嬷点了点头,又提点了展见星几句拜见时的礼仪,燕居殿便也到了。 …… 展见星进入燕居殿的时候,朱成钶来到了东三所里。 「展见星呢?我来看看他。」他进了堂屋便说。 秋果愣了道:「——才被王妃娘娘使人唤走了。」 今儿什么日子,一个两个都要找展伴读。 朱成钶眼珠转了一圈:「那你们爷呢,也不在?」 「爷在里面换鞋。」 正说着,朱成钧出来了,朱成钶就势上前拉住他:「九郎,你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 朱成钧由他拉着,没吭声也没反抗,就跟他出去了,秋果不放心,忙跟上去,听朱成钶少有和气地说着:「我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找展见星解释一下,我父王当初那点气早消了,不可能到今天还想着招人杀他。他去祖母那里,正好,我们也去等一等他,等会一起去纪善所,先生看见我们和睦,也少些误会……」 …… 展见星在燕居殿里呆了有一刻钟左右,大部分的时间在等候,代王妃的药煎好了,下人先服侍她用药,等用完药,展见星才获准进去。 居室里弥漫着淡淡的苦涩药味,代王妃比展见星想象中病得更重,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整个人是一种从里到外的苍老之态。 「这些男人们,人大,心也就大了。」代王妃半卧在炕上,膝上盖着软被,似乎是向着展见星在说话,又似乎是自己出神,「我一个也管不了。」 等说完了,她才发现展见星还跪着,枯瘦的手指抬了抬:「孩子,起来吧。」 展见星站起来,代王妃又叫她到跟前,支起身子来看了看她的脖子:「唉,可怜见的,家里大人见了多心疼哪。柳叶,刚才叫你备的东西呢?」 一个丫头应声过来,捧上一个锦盒来,盒子很有些分量,丫头胳膊都坠得往下沉,引展见星来的中年嬷嬷过去,掀开了盒盖,露出了里面的耀目银光。 ——竟是满满一盒银元宝。 「这里是一百两银子,算作代王府对你的补偿。」代王妃道。 展见星惊讶而有些感动,这位王妃娘娘是她在王府里所见最讲理的人了。她收敛了心神,躬身道:「多谢娘娘,但此事已有官府替小民做主,小民心愿足矣,不敢领娘娘厚赐。」 「张冀已经死了,这件事也就该了了。」代王妃慢慢道,「还做什么主?我听说,你家境十分艰难,拿了这笔银子回去改善家计,岂不比再闹腾下去强?你便去告诉罗知府,本是你和张冀私下有了矛盾,他为人偏狭,才想杀了你报复,至于别的,不过都是误会罢了。」 …… 展见星直起身来,用力闭了下眼睛,借以平复心中的惊怒。 她再也没想到,代王妃叫她来,竟是要收买她说谎改口供! 罗知府不惧权贵挺身为她出了头,她这会儿去告诉她,一切全是误会,是她小题大做? 罗知府可能信吗?她短视贪利至此,罗知府该怎么看她,楚翰林又该怎么看她?他们宦海沉浮之人,不可能猜不出其中的猫腻。 「王妃娘娘,」她调整着自己还嘶哑着的嗓音,尽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复:「小民不能从命。」 代王妃似乎有些不信:「什么?你想清楚了,可不要赌气。」 展见星道:「小民没有赌气,小民只是口拙,不会扯谎。辜负王妃娘娘的美意了。」 旁边的中年嬷嬷道:「展伴读,你太年少,恐怕不知道这世上许多事,并不会如你所想。能抓到手里的不拿着,硬要拿鸡蛋碰石头,只会落得一场空。」 展见星道:「小民确实年少,但是来日方长,眼下两手空空,未必将来也是。若是德行有亏,坏了心境,那才是多少银钱也难以弥补的。」 她的回话斩截到这个地步,代王妃知道不可相强,叹了口气:「好,既然如此,你去吧。」 展见星也不犹豫,躬身便退出,代王府亏弱的声音在身后响着:「唉,我都管不了,算了,白操这些心做什么……」 第52章 展见星埋头疾走,她心里闷闷的,说不上多么怨怪代王妃,只是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等走了一段,她才发现只有独自出来了,燕居殿里并没人跟来给她引路。 她不由把脚步放慢了些,恐怕自己仓促间走错道,去到不该去的地方。她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到右前方是处花园,正是来时经过的,才定了心,继续往前走。 花园里种满了各色花树,但二月初的时节,并没有多少鲜花盛开,这园子且看得出打理马虎,光秃秃的枝条胡乱生长,有一种衰败之气。 一棵认不出是什么品种的树旁,两个内侍穿戴的人正在纠缠推搡。 展见星停住了脚步——因为其中一个内侍是秋果。 秋果也看见了她,忙丢下那内侍跑了过来,那内侍似乎只要阻止他往花园里面去,秋果往外跑,他倒不管。 「展伴读,」秋果喘吁吁地,又压低了声音,「才你走了,七爷忽然来了,拉着九爷说来找你,走到这里又停下了,说不能打搅王妃娘娘召见你,就在这里等你。他等就等了,又说有什么兄弟间的话要和九爷聊,还不许我听,拉着九爷到花园里去了。我不放心,要跟去看,七爷的内侍偏拦着我——」 展见星明白了经过,道:「要我做什么?」 秋果冲她拱拱手:「我假意继续去和他纠缠,烦展伴读瞅个空儿,进去看看九爷怎么了,要是受了欺负,你就叫喊一声,好歹别叫七爷太过分了。」 展见星点头:「行,我知道了。」 秋果便又跑回去,这回有意挡着那内侍的视线,展见星起先假装往回走,见那内侍被秋果缠得背对了她,忙回头贴着路旁的假山石跑了进去。 代王府的阔大也体现在这处专门辟出的花园上,展见星胡乱走了十来步,没见到一个人影,只见到前方树木掩映处出现了一座八角亭,亭子依水而建,临着一处水池。 展见星试探地走过去,再近一点,她终于发现亭子外面有个人,蹲在水边,被亭子下围的美人靠挡了大半,不走到近前看不出来。 这身影展见星很熟悉——早上朱成钧刷牙时就是这么蹲着的。 他看起来没什么事。 但展见星没有松口气,因为她这个距离,已经看见了水面上漾开的微弱水花! 她三步并两步地奔过去,水面很浑,水面下的人面孔已经狰狞到扭曲,但她从衣裳仍然一眼认了出来——是朱成钶。 他有弱疾,只有他在二月里还会穿着裘衣。 「你——」她一时惊呆了,质问朱成钧,「你不救人,就这么看着?!」 她来不及等朱成钧的回答,扭头就要跑出去叫人。她不会水。 朱成钧却忽然伸手,一把扣住了她的脚踝,道:「他自己找死,我为什么救他。」 「什么?」展见星一时未解,这个紧要关头,也来不及细问,她空着的一只脚去踹他,「快放开,我去喊人!」 朱成钧没放,手上反而使劲一拖,展见星站立不稳,跌坐到地上,摔得屁股生疼。她火气也摔出来了,怒道:「九爷,你疯了吗?你就忍心看着一个人活活淹死?」 朱成钧笑了——他这么笑的时候,有一种非常冷漠的邪气。 「我忍心啊。」他道。 一大早,王府里又乱了。 这回是二房的七爷出了事,他失足跌进了荷花池子里,被救上来时全身僵冷,只剩下一口气。 良医所的良医正和良医副全被朱逊烁召了去,他咆哮着宣称:「救不回七郎,你们都给本王下去陪他!」 两位良医似吞了黄连,平日里也不见这位王爷多么父子情深,朱成钶的弱疾打哪儿来的,还不就是他的妻妾们争斗过剧,波及到了孩子身上。如今却作出这副样子来了。 却也没有道理可讲,只得通力去施救,近半日过去,终于把朱成钶游丝般悬着的那口气吊了回来。 但良医们仍然愁眉不展,因为朱成钶本就有弱疾,开春之际,池水仍然冰冷,这落水在一个正常少年来说可能不会怎么样,喝几天姜汤驱驱寒就好了,放到朱成钶身上却是致命的打击,风寒入体,直迫心肺,他的喘疾必将加重不说,会不会引出新的病症,一时都难以论断清楚…… …… 「咳。」 纪善所的学堂里,朱成钧咳了一声。 他坐在椅子上,腰部以下都湿淋淋的,上身也有水迹,脸色白里透出一点青来,一看就是副受了冻的模样。 展见星看一眼他,又看一眼紧闭的门窗,咬咬牙,转身要往门边走。 「别白费力气了。」朱成钧没回头,身后却好似长了眼,道,「你以为会有人理你。」 展见星没听他的,坚持向外喊了几声,外面起先有人走近,待听见她是要干净衣裳,却马上走开了,果然不曾搭理。 展见星心里焦急,却也无可奈何,毕竟,他们现在是被关在了这里。 这得说回到之前。 她和朱成钧发生争执,她坚持要去叫人,朱成钧不知怎么回事,忽然放弃了对她的阻拦,然后自己走下水去了——没错,走下,那池水原来只及人的腰部,掉下去并没有那么大的危险。只是朱成钶运气不好,池水不深,池底淤泥却又厚又黏,他不慎滑倒后呛了水,紧张过度,竟爬不起来,以致险些溺死。 第53章 随后朱逊烁闻知消息赶来,他勃然大怒,一口咬定朱成钶是被朱成钧推下去的,要把朱成钧抓回去偿命,秋果慌不择路去求助了楚翰林,在楚翰林的据理力争之下,才争取到暂时将他们关押在学堂里。 现在楚翰林赶去找罗知府了,朱逊烁和后得知消息的朱成锠派来的人在外面对峙,他们一时没有危险,可是想做别的什么却是不能的。 展见星拧眉走回来:「这怎么办,你总穿着湿衣裳会生病的。」 朱成钧想了想:「也是。」 他站起来开始解腰带,动作很利索,两下就扯开了,袍子下的里裤哗啦一下滑了下来,堆到脚踝处。 展见星:「——」 朱成钧把湿透沉重的鞋袜也脱了,然后没有坐回湿漉漉的椅子,而是直接坐到了桌面上,把脚踩着椅边,两条白白的光腿从袍子里敞亮地支出来。正对着展见星。 展见星于目瞪口呆之中,神奇地维持住了濒临崩塌的表情——可能是她已经渐渐开始习惯朱成钧的作风了。他就是这么,一言难尽。 看个腿也没有什么,乡下汉子天热时打赤膊的都多着呢。 展见星理智地安慰自己,同时谨慎地回避着视线。朱成钧那两条腿太白了,乡下汉子可没有这么白的,也没有这么干净。 哦,也不是那么干净,脚上是有泥的,他的鞋曾深陷淤泥,脱下来时难免沾上了些。 「你后悔吗?」在她忙碌着不知该把眼神放哪的时候,朱成钧忽然出声问她。 展见星那些散乱的情绪潮水般褪去,她的心静了下来,回到了当下的现实里。 「九爷后悔吗?」她反问。 「你指哪一件?」朱成钧一边说话,一边把袍子的下摆拎起来拧了一把,一串水珠淅沥而下,展见星一下回避不及,瞄见了他的大腿——更白。 她猛地转头,差点把脖子扭了。 朱成钧倒没管她这个异常,只是继续自己的话,「我见死不救?还是你啰嗦两句,说我不该如此,我就又下去救了他?」 展见星勉力镇定了心神:「都有。」 「都不后悔。」朱成钧肯定地回答了她,「该你了。」 「那我也不后悔。」 「就算你被二叔迁怒,一起被关在了这里?」 「是。」 「为什么?七哥一直在为难你,他死了对你不是件好事吗?」 展见星道:「七爷蛮横,骄奢,刁钻,瞧不起我,但我不会因此就盼望他死,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淹死而无动于衷。」 朱成钧又问了一次:「为什么?」 「因为他过不至死,因为我不想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也因为,我也不想九爷变成那样的人。」 她最后一句话引来了朱成钧的继续追问:「我是哪样的人?」 展见星的回答终于没有那么毫不犹豫了,她思索了一下措词,才道:「是个跟他们不一样,尚有善念底线的人。」 「因为我帮过你一回,我就是个好人了?」 展见星纠正:「我没说九爷是好人。」 朱成钧琢磨了一下:「我懂了,我顶多不是个坏人,对吧?你还拐弯抹角的。」 展见星不说话了。 朱成钧追问:「问你话呢,干嘛不吭气?」 展见星不得不道:「——说了得罪人。」 朱成钧这下愣了一下,才表情赞叹地道:「你还知道得罪人。」 展见星:「……」 她没在意朱成钧的讽刺,因为她觉得他这些问题不像是无意义的随口一句,他似乎,想通过这些问题从她身上找到点什么。 她因此问:「九爷到底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朱成钧看上去显得无聊,但似乎确实也蕴了点探究的意思,他道:「你觉得自己所为都是对的吗?」 展见星惊讶地立刻道:「不敢。」 她哪里有这种狂妄,觉得自己不会犯错。 「但是你很坚定。」 做什么都很坚定。 朱成钧有一点奇怪——这种坚定是从哪儿来的? 展见星不大明白:「我有吗?我只是做的都是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那你要是错了呢?」 「错了就改——」 外面在此时传来了一阵喧哗,展见星顾不上再说话,忙走到门边去看。 门已经从外面锁了,钥匙被楚翰林带走。这保护也许微乎其微,可楚翰林已尽了他的心力,他让他的学生起码能多安全一刻,不至于马上被抓走。 「都给本王滚开!」 「郡王,楚翰林还没回来——」 「他不就是找罗海成来查问清楚吗?不用他查了,本王已经有证据,知道真相了!」 「郡王,这——哎呦!」 展见星努力贴着门缝去看,但视野太窄,她看不见多少,只听着外面喧闹越来越大,朱逊烁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砰! 一脚踹在了门上。 展见星心中惊跳,往后倒退两步。 「二叔。」 第54章 也就在这个时候,朱成锠赶了过来,他声音有些发喘:「二叔想干什么?」 「大郎,你来得可真及时啊。」朱逊烁转过了身,冷笑着:「九郎干出这样残害兄弟的事来,你还护得这么紧,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朱成锠似乎也冷笑了一下:「我知道七郎落水,二叔心里着急,但也不要胡乱说话。九郎早都说了,是七郎自己跳下去的。」 「七郎疯了,自己往水里跳,还想拿这种推脱的蠢话搪塞我!」 朱逊烁吼着:「我告诉你,七郎命大,已经醒过来了,他明白说了就是九郎推的他。他知道了昨晚发生的事,想找展见星解释一下,展见星被母妃叫去,他就先拉了九郎出去聊一聊,想九郎帮他说些好话,不想九郎见四下无人,伸手就把他推进了水里!」 朱成锠那边沉默了一下,旋即道:「下人们可是七郎自己撵走的,秋果说了,跟七郎的赵勇还一直拦着他,不许他靠近。」 「那是七郎性子傲,不想被别人听见他跟九郎说软话才遣开了人,哪知却给了九郎可乘之机。九郎平时看着闷不吭声,真是好狠的心啊,听了你的教唆,兄弟都下得去手——」 朱成锠的声音中终于失却了那一种从容,他打断了朱逊烁:「二叔说什么?什么教唆?」 「你还装傻,九郎推七郎下去之前,向他说了一句——‘你要怪,就怪大哥去’。大郎,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二叔这就是信口雌黄了,九郎什么时候说过这等话?」 「哈,那我又几时许诺过张冀什么?!」 展见星听到这一句终于明白过来——朱成钶的落水原来就是个圈套! 朱成钧留下了木棍,引诱朱逊烁去报复朱成锠,朱逊烁确实这么干了,但他没有寻找证据堂堂正正地去揭穿朱成锠,而是利用侄儿也凭空构陷,做出一盆污水来反泼,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又是群什么样的人啊! 代王府这一棵大树,一朝重见天日,看似仍然枝繁叶茂,可是深埋在土里的根,已经烂透了。 屋里拢共这么大点地方,朱成钧自然也是听见了外面的话的,他看着听不下去走回来的展见星:「现在后悔了没有?」 有一瞬间,展见星心中确实滑过了这个念头,她完全相信,倘若她不出现,朱成钧就会坐在那里,平静无波地看着那片水面渐渐消失掉最后一个涟漪。 朱成钶自作孽不可活,他玩脱了自己的性命,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可是,她毕竟机缘巧合地出现在了那里。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九爷,我不后悔。你和他们不一样,不应当做和他们一样的事。」 朱成钶如何「自己找死」是一回事,看着血亲堂兄活生生在眼前溺毙,又是另一回事,这推不出因果关系,也不能混为一谈。 朱成钧道:「哎,说不定就是我把他推下去的呢。」 展见星不可思议地看他一眼——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能信口开河:「九爷别开玩笑了,要是你推他下去,怎么会被我一催就又救了他,他死了才没有对证好吗?」 当她傻啊。 朱成钧动了动腿,上身前倾,对着她笑了,那笑容非常诡秘——在展见星看来是非常讨打:「也许是因为我想看一看,你被人反咬一口以后后悔的样子啊。」 …… 两个人说起话来,一时都没留心到外面的交锋短暂停了,只听得咔嚓一声,是门锁开了的声音,紧接着,门扉被人推到大敞。 气喘吁吁的楚翰林、罗知府,脸色不善的朱逊烁、朱成锠,以及若干下人们,就看见有推兄长下水嫌疑的「疑凶」朱成钧,光着脚,露着腿,高居桌上,脸上是一个一看就很反派的表情。 众人:「……」 朱逊烁愣了一下后,马上道:「好啊,九郎,你是不是在威胁展见星,叫他照你的意思说话?」 朱成钧从桌子上下来,收起了笑意,又把那一张木脸拿出来了:「我没有。」 朱逊烁的目光转向展见星——旋即又转开,这个贫家小子的脾气他是领教得够够的了,毛没长齐,骨头硬得咯牙。他因此放弃了从展见星下手,直接去向罗知府道:「罗海成,你来得正好,本王这里险险又出了一桩人命官司!你那奏本写好没有?没写好,快把本王这件加上!」 罗知府在来的路上已听楚翰林说了大概,他拱拱手:「郡王不要着急,不知七公子眼下如何?」 朱逊烁表情沉重了一些:「命是救回来了,可是良医说了,他那身子禁不住这番折腾,弱疾一定会加重,以后在子嗣、寿数上都要受影响。七郎这孩子,本王打小重话都不舍得说他一句,一百个小心地养着,终于养到渐渐似了常人,结果——唉!」 展见星心下微沉,这么严重?听朱逊烁的话里真的含了一丝痛悔,不像是假的。她控制住自己不要在这时候去看朱成钧,可是心里忍不住想,这跟他起初的袖手漠视应该是脱不了关系的吧? 如果当时立刻就把朱成钶捞上来,他也许不会把自己坑出这么大问题。 罗知府严肃地道:「郡王此言当真吗?会不会是郡王爱子心切,一时情急了。该多寻几个大夫来看看才好,七公子才多大年纪,真落下这终身之憾,就太令人痛惜了。」 第55章 「府里的良医全看过了,本王还能狠心到咒自己儿子吗?」朱逊烁的声音变得激昂起来,「可是大郎这个没人伦没心肝的东西,他拦着本王教训九郎不说,居然还说七郎是自己跳下去的!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啊?!」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直迫到朱成锠跟前去,口水都喷到了他脸上。 朱成锠也恼怒起来,他是知道楚翰林介入才随之赶来的,没想到兜头迎了一盆污水,这时候抽身也晚了,只能抹把脸反驳道:「九郎要是存心想害七郎,又何必救他上来?二叔为了通过九郎陷害我,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视而不见,只以七郎的一面之词为证,我才要问二叔才对!」 「他那是被人撞破了,不得不救。」朱逊烁冷哼,「何况,七郎是一面之词,张冀就不是了?他还死无对证了呢!一个下人的命不值钱,死了也就死了,七郎可是本王的亲儿子,本王难道舍出亲儿子,就为了陷害你?你还问我,你有什么可问的,你该到皇上面前去解释解释,我代王府怎么会有你这种毒辣阴险的子孙!」 朱成锠窒住,朱成钶和张冀的分量确实差别巨大,展见星没死,张冀还暴露了,他之前的栽赃之计便算不得圆满,这个叔叔即便恨他,也犯不着下这么大本钱来还击,莫非—— 他疑念一动,闪过朱逊烁,向朱成钶走近了两步:「小九,你说实话,七郎当真不是你推下去的吗?」 朱成钧抬起头来,却没开口。 朱成锠有点急躁,加重了语气:「小九,我在问你话。」 楚翰林不愿见学生犯下如此大错,也从旁催了一句:「九郎,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如实说来便是。」 朱成钧才终于道:「我早说了没推,二叔不相信我,大哥也不相信了,还问我做什么。」 「你空口说没有就是没有?」朱逊烁也逼近来,「七郎现在可还在吊着命!九郎,你实话说,大郎到底是怎么逼迫你的,二叔刚才是气话,其实二叔知道你被你大哥压迫得一向老实,便有这份心,也没这个胆。大郎怎么怂恿你的,你只要说出来,二叔都不怪你。从今往后,二叔管着你,保管不像大郎似的那么虚情假意——」 朱成锠忍无可忍:「二叔,你这是当面教唆九郎说谎!」 处于风暴中央的朱成钧木脸以对,连眉毛都没动过,但展见星也终于觉得忍无可忍,向楚翰林道:「先生,不能容九爷换身衣裳再来问话吗?」 屋里陡然静了一瞬。 楚翰林醒悟,忙道:「正是。我粗心了,九郎这样下去,也要病倒。」 当下朱逊烁还好,朱成锠不免有些讪然,朱成钧光着腿在他面前站了这么会儿,他毫无知觉,还得一个伴读看不下去提醒,疏忽至此,之前那些「友爱兄弟」的作为未免就跟着朦胧了。 他勉强压下了讪色,让人带着朱成钧先回去换衣裳,朱逊烁的最终目标不是朱成钧,倒也没阻止,只是又和朱成锠吵起来。 等朱成钧换好了衣裳被带回来,争端的中心已指向了展见星。 罗知府正在问她:「你既然没看见七公子怎么落的水,如何站在九公子这边,肯定不是他推了七公子?」 展见星道:「小民没看见七爷落水,但是看见九爷救人了。九爷若推了他,就万万不会救他,就算被小民撞见,也可以找理由拖延搪塞。真容七爷生还,被七爷指证,才没有逃脱罪责的余地了。」 罗知府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推断,朱逊烁不认,提出异议:「难道现在七郎指认九郎就完全不作数吗?七郎可是差一点就死了!」 展见星一时沉默,这个结确实难破,朱成钶当时搬起砖块砸了自己的脚,如今却也成了一项力证,从常规角度来说,他不会自己要把自己淹死,那就似乎应当有个凶手。 罗知府沉吟片刻,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展见星,你仔细回忆一下,如实回答本官,九公子下水救七公子,是在你出现之前,还是之后?」 这是个关键问题,罗知府抓住了。 倘若是之前,那么朱逊烁所言「撞破」就不成立,如果是之后,那朱成钧的嫌疑毫无疑问就加大了。 展见星脑中空茫了一瞬,这一刻,她不知是不是该感谢朱逊烁从一开始就不停地在找朱成锠的麻烦,努力地要把这口锅扣他头上去,以至于她根本没时间将事发经过完整说出,于是到现在,她还可以有余地做个选择。 谎言还是真话的选择。 她看着站在人群之后的朱成钧,他换了衣裳,但头发还是有些濡湿,那是拖着朱成钶上岸时被他死死拽住所致,秋果和赵勇一起关进了柴房,没人服侍他,他自己收拾这些,便丢三落四,没那么周全。 一缕发丝有点滑稽地贴在他脸侧,他好像迟钝地觉出不舒服来了,抬手把抓开,然后发觉到她的目光,向她看过来,眉目不含任何喜怒情绪,当然,也没有一丝暗示。 无辜又无情。 不能再拖下去了,展见星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地响起:「小民不知道。」 「为何不知?」 「这么简单的问题有什么不知道的?你是不是存心包庇?」 罗知府和朱逊烁的声音一同响起。 「因为,当时九爷背对小民。小民头一次进王府花园,恐怕冲撞了什么,脚步放得很轻,也未发出声音,据小民猜测,九爷应当是不知小民到来,但——不能完全肯定。」 第56章 罗知府点了头:「本官知道了。」 …… 乌泱一群人走了,转去朱逊烁居住的宫室里继续争论,同时看一看朱成钶的病势。这是罗知府的提议,他也需要亲眼确认一下朱成钶的情况是不是真那么严重。 朱逊烁巴不得叫他看一下朱成钶现在多惨,好在向皇帝哭诉的时候多些分量,一口便答应了。学堂内,便又只剩了展见星和朱成钧两个人。 「你生气干什么。」一会儿之后,朱成钧开了口,前排他自己的座位上都沾了水,他就坐到了后排,歪着头打量展见星,「又不是我叫你扯谎的。」 他一句话把展见星原就板着的脸说得更臭了。 她对罗知府用了春秋语法,隐瞒了朱成钧袖手旁观的那一段,心中为此难安,确实生气,但本是对自己的生气,自愧不该如此,听了朱成钧这若无其事的话,那气立时移了八分给他。她把脸用力偏开,不想理他。 「你脾气不小啊。」朱成钧不肯住嘴,又过一会之后,还把椅子往她这边拖了拖,又问她,「真生气啦?」 展见星烦得不行,一转脸想斥他,谁知差点跟他脸颊撞上,倒把她自己吓了一跳:「——你干嘛?」 她听到椅子响,但没成想他会拖这么近,完全拖到她的位置里来了。 朱成钧一脸无辜:「跟你说话啊,远了你不理我。」 他这时的无辜跟之前又不同,之前纯然是一种壁上观的漠不关心,这时却鲜活得像盲龙被点了睛,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躁动。 对,不是灵动,就是躁动,特别招人烦的那种。 展见星烦得一句话不想跟他说,把自己的椅子往外拖了拖。 朱成钧立刻拖着椅子把空隙又填满了,嘴也没闲着:「哎,看不出来啊,展见星,你这个人看着老实,说起瞎话来这么厉害,还知道要留给他们自己想的余地。」 展见星被他捅刀捅得怒目而视。 朱成钧道:「又生气了,气性这么大。你们做生意的人家,不是讲究个和气生财吗?」 展见星终于忍不住道:「九爷,你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你安静你的,我又没逼你说话。」 展见星:「……」 她只剩下了瞪着屋顶横梁发呆的力气。 怪她自己,想到他在池边被朱逊烁喝骂之时,秋果对着一府血缘上的亲人无处求援,竟只能奔向楚翰林这个外人,亲缘凉薄至此,那椅子套就是纯金织就的又如何,她的心因此不合时宜地软了那么一下,怪她,都怪她…… 展见星念念叨叨地给自己洗脑,以防气炸了跳起来和他大吵一架。 「你真那么相信我啊?」朱成钧不识趣,叽咕着又来了,「你都看见我等他死了,要真是我把他推下去的呢,他可讨厌了,我真不想救他,救上来也没个好,不如淹死算了,我也不白挨一顿骂——」 「他真死了,你以为一顿骂就能了事?」展见星不想理他,听见他冷酷的歪理,又到底忍不住转过身来。 「不然呢?」朱成钧的表情满不在乎,「二叔想栽到我身上,但大哥为了不被拖下水,一定会保我,七哥不能活着指控我,二叔的证据更薄弱一层,他还能怎么样?」 展见星怔怔看他,说不出话来。原来,他是这个打算? 朱成钧继续道:「最多,张冀临死前指证二叔的事也跟着糊涂结了,谁都不能拿谁怎么样,还和从前一样。」 展见星轻轻道:「所以我逼你救人,才是坏了你的事?」 她怎么会没想到,朱成钧也是代王府的人,长在这棵烂了根的大树上,和他们真的有很大不同吗? 一切只是她多管闲事,自寻了烦恼而已。 「你怎么了?」 朱成钧很快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把脸凑过来,眼神在她面上扫着,两个人这一刻距离极近,展见星忽然发现,他的眼珠颜色要比常人浅一些,只是眉睫墨黑,两相对比之下,才总是显得他神色漠然,好像情绪浅淡。 「好了,我说实话,我没推他。」朱成钧嘴角一勾,忽然向她露出一个笑来,「真的没推,是他想陷害我,自己走到水里去的。要是我推的,他扑通一声栽水里去,秋果他们在外面早听见动静了,你说是不是?」 展见星松了口气,不觉点了头。 她心里确实对此有负担,她毕竟并没有多了解朱成钧,冲动替他隐瞒了部分事实,如果万一,万一他其实脱不了干系,她这个伪证就真的做下了。 朱成钧摇摇头:「唉,你这么容易心虚,何必撒谎呢,说实话不就得了。」 展见星一口气没缓过来,又想瞪他了——她是为了谁才把自己推上的贼船! 朱成钧变得极愿意让步起来:「好了,我不说话了,让你安静行了吧?」 展见星就真的得到了安宁,但这同时也意味着无所事事,过半刻钟之后,她就发呆发不下去了,转头一看,朱成钧歪到了椅子里,一脚蹬在她这边的椅腿上稳定住身形,居然就这么打起盹来了。 这才上午,他就睡了? 展见星觉得忍不了,转头看见自己桌上写到一半的大字——还是昨晚留下的,有了主意。 第57章 她把椅子往旁边一撤,朱成钧失了平衡,一下睁了眼:「干嘛?」 展见星平和地招呼他:「九爷,别睡了,白天睡多了,晚上该睡不着了。来,我们练字吧。」 朱成钧满脸的难以置信:「什么?」 「练字。九爷不是要我报恩吗?我教九爷写字好了。」 朱成钧马上道:「不要你报了。」他眼角扫到砚池里,机智地又寻到了借口,「屋里没水,写不了字。」 那砚里的残墨经过一夜,已经半干,无法使用了。 「有的。」 展见星把朱成钧先前脱掉甩在地上的裤子捡起来,比划了相对干净的一头,一拧,一串细细水流溅进砚池里。 朱成钧:「……」 那串水流映在他浅色的眼珠里,他生平头一次,不是懒得说话,而是真的说不出话来。 天近正午的时候,楚翰林一个人回来了,见到展见星与朱成钧在习字,他意外又欣慰,至于朱成钧那副生无可恋的神色,他直接忽略掉了,这个学生要情愿用功才奇怪呢。 愿不愿意不要紧,在做就行了。 楚翰林因此夸赞了他们几句,又把最新情况告诉了他们:「二郡王与大公子相持不下,正清兄已赶回去向皇上加急上奏,为免皇上垂问,我这里也会上书一封。至于二郡王与大公子那里如何筹算,且由他们,此事一经圣裁,便不是他们所能决断的了。你们安心读书,不必惧怕。」 展见星本来是不怕的,听这么一说,心里倒咯噔了一下。经圣裁?她不会要把这个谎圆到皇帝跟前去吧。 再一想,又觉不太可能,天子日理万机,哪有功夫亲自来断亲戚的家事,这圣裁,多半是赋予罗知府全权接手的权力,又或者,另派一个官职更高能压得住代王府王族的官员来。 她便心定了些,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这里话出了口,总是不能再改了。 朱成钧却要跳出来捣乱,候到楚翰林离开去写奏本,他就小声道:「你要怕,现在去告诉先生,说都是我逼你说的谎,你看上去这么老实,先生会相信的。」 「……」展见星只把眼神一瞥,瞥见他已经放下了笔,便道,「九爷,你又找借口偷懒。」 朱成钧木脸:「——先生都没你看得紧。」 他其实完全可以不做,展见星并没有实际约束他的能力,但他动作慢腾腾地,到底还是把笔拿了起来。 …… 这世上的事,有时怕什么,偏来什么,展见星以为皇帝没这份闲工夫,但她忽略了大同距京城太近,飞马一日夜足可往返,皇帝要伸手管一管,其实费不了多大事。 于是直到被塞上马车的时候,她都还懵着——她要要要面圣了? 楚翰林与她及朱成钧同车,见她面色恍惚,出言安慰道:「见星,不必惶恐,皇上脾气温和,待人也宽厚。到圣驾跟前,你一律照实言说便是。就是有一二失礼之处,皇上见你年少,也不会与你计较的。」 她就是不能说实情啊—— 展见星紧张得脸都僵了,她要照实说出朱成钧开始没救朱成钶,安坐岸边等他死来着,那朱成钧就完了,不需要更多证据,他这个杀兄的罪名稳了。 朱成钧自己却没有什么「完了」的自觉,他把车帘掀着,整个脑袋都伸到外面去看风景。 过一时,咳一声。 大同到京城常有军情,驿道比别处修得都完备,但再完备,也免不了车马动时扬起的尘沙。 楚翰林听他过一时又咳了一声,便道:「九郎,把帘子放下罢,已经出城了,路边都是野地,没什么好看的了。」 「我想看。」朱成钧执意道。他一路吃着灰,又咳过两声,忽然道:「有花,那是什么花?」 他终于把脑袋缩回来,却是伸手一把把展见星扯过去,把她按在窗口叫她看。 展见星猝不及防,肩膀撞得生疼,勉强往外看了一眼,只见遥遥一处农居院里,一棵树木越出篱笆院墙,枝干上挂着几个半开如莲的玉白花朵。 「玉兰。」她没好气道。 还没到好时节,那棵玉兰只有顶端向阳的一面才长出几个花朵来,他眼力倒好,隔这么远都看见了。 朱成钧道:「哦。」 楚翰林看在眼里,心里闪过微微的怜惜。代王府里没植玉兰,这个学生便不认得,他已长到十四岁,论起见识心性,实在还是个懵懂幼童。 朱成钧没见识的不只这一桩,野地里别的少,杂树野草众多,他看见长得奇怪些不认识的就要按着展见星去认,展见星哪能尽知,说了许多个不知道,朱成钧却也兴致不减,仍旧抓着她不肯放。 楚翰林只是含笑看着,并不去管。在他看来,少年们表达友谊不都是这样的么,聚到一起玩笑吵闹,你打我一下,我挠你一把,他也有过这样的时光。 展见星可不这样想,但马车内空间有限,她无处闪躲,只能被迫陪朱成钧一起吃灰。 如此日行夜歇,不觉两日过去,来到了京城之中。 同来的还有朱逊烁、朱成锠及罗知府,罗知府此前接旨前来宣读时,前二者能有离开封地面见皇帝的机会,一个比答应得快,朱逊烁更只恨儿子病得太重,不能把他一起提到皇帝跟前来哭一哭。 第58章 展见星这时候完全顾不上他们之间的眉角了,她跟在楚翰林身后在皇城前下车时,走路都同了手脚,心内只是胡想:如果万一被拆穿了,应该只治她一个人的罪,牵连不到徐氏吧?她娘现在还以为她在代王府里替楚翰林抄写文章呢,再也不会料想到她居然会来到这天下至尊至贵之地。 展见星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到了这一步,如果不是当日被朱逊烁冤枉,她这辈子很可能连罗知府这样的四品官都无缘得见,而现在——她将要见到皇帝了。 「你手劲还挺大的。」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展见星惊醒,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了走在旁边的朱成钧的手,还捏得死紧。 「我不是有意的。」她低低仓促回了一句,要松开手。 朱成钧却反手把她拉住了:「想拉就拉着吧,我又捏不坏。」 又道:「你紧张什么,我看这里同王府也差不多。」 他这么一说,展见星举目一望,发现还真是的,朱红高墙,琉璃彩瓦,巍峨宫殿,她出入代王府已有半个月,这些对她来说都并不陌生。 她心中不觉放松了一点下来,开始有心情打量一下周遭。 这里像代王府,但跟代王府又截然不同,宽阔的御道上,朱衣公卿,青衫舍人,来往不绝,景象固然是寻常的,对展见星来说又是震撼的。 这里是万里江山的中枢心脏之所在,擦身而过的随便一个七八品舍人都是人中俊杰,他们的面容自矜而又自信,举止忙碌而又从容。 风拂在面上,展见星油然而生一种欣羡。 就在这种情绪之中,他们一行人在一个中书舍人的引领下来到了文华殿前。 皇帝这时正在便殿里处理日常政务,里面还有官员在,争执声隐隐传出来。 「……汉王请求恢复两护卫……」 「皇上,万万不可……」 「汉王的两护卫乃是先帝大怒之下所削减,如今他已经改过,皇上为彰手足仁德……」 展见星与朱成钧皆是茫然,楚翰林与罗知府对视一眼,却是心下了然,这位汉王是当今的亲兄弟,随先帝起兵靖难,建有大功,深受先帝喜爱,一度险些夺位,幸而先帝英明,最终还是将皇位传给了长子,并且削减了汉王的护卫,将他逐去了封地上。 朱逊烁也是知道的,嫉妒地道:「恢复什么护卫,削了两个,不还有一个么,我们可是三卫都没了,也没个人替我们说话。」 代王府的护卫也是在先帝手里丢了的,这怪代王自己,他在大同鱼肉百姓,官员们纷纷参奏,先帝命他上京解释,他居然不去,先帝是什么好性子,一怒之下便把他的护卫全削了,又把代王府也圈禁了。 楚翰林和罗知府都装没听见,没了护卫圈禁八年一放出来还闹事,这要有护卫,还不知道怎么祸害人呢。 里面的争论终于告了一段落,他们站在阶下,听得断断续续的,也不知道到底恢没恢复,只见又过一会,几个官员鱼贯而出,面色各有喜怒。 然后门口的内侍进去通传,口谕出来,暂且先只召了楚翰林和罗知府进去。 朱逊烁朱成锠都有些着急,却也没办法,只能等着,又竖着耳朵想去听里面的话。 这回是正常奏事,里面说话的音量都不大,却是听不见什么了。 两人等得挠心之际,终于里面传出话来,传他们觐见。两人忙整理了衣裳,互瞪一眼,抖擞地迈步进去。 于是殿外便只剩了展见星和朱成钧两个。 一群人的时候,还好壮个胆,如今人全进去了,展见星萧瑟地立着,看一眼旁边仅剩的朱成钧——只比她高一点点,真是怎么看怎么靠不住。 她的紧张又全回来了。 朱成钧挺大方,把手给她:「再给你捏会?」 展见星低声道:「不要。」 「那你给我拉着,我紧张着呢。」朱成钧不由分说便把她手抓起,展见星原要挣扎,感觉到他掌心里微微的汗意,不由一顿。 这个天气,又没跑跳,是不会无故出汗的,他居然真的也在紧张。 这让展见星愿意说话起来,她小声道:「九爷,你害怕吗?」 朱成钧凝视着她,道:「我怕。」 「怕我出卖你?」 朱成钧点点头,但随之,又摇摇头。 展见星不解:「怎么?」 朱成钧没有回答,他是害怕,但他不是怕展见星扛不住说出实情以后,他会有什么结果,而是,这件事情本身。 为什么怕,他说不清楚,他本来也从未得到过这些,但有了之后再失去,好像就是分外不能忍受——哪怕原不是他该有的东西。 「九爷,如果皇上不相信我,我可能要说出你——」 「皇上有旨,宣你二人进去。」 展见星的话被打断,她愣住,怎么会这么快?朱逊烁和朱成锠好像才进去,楚翰林和罗知府的觐见时间比他们都长多了。 「嘶。」 她回过神抽了口凉气,因为朱成钧忽然重重捏了她一下。 展见星以为他是提醒,便匆忙收拾起情绪,道:「九爷,我们进去吧。」 第59章 朱成钧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很淡,他放开了手,道:「你之后如果过不下去,可以来找我。」 展见星:「——」 她莫名其妙,但朱成钧说完转身就迈步上了台阶,她无暇追问,只好跟了上去。 大殿里很安静,又不安静,朱逊烁和朱成锠两相对峙,两脸喷薄欲发,憋了满腔的话,热闹全在脸上呼之欲出。 皇帝并不理他们,看着后进来的展见星和朱成钧行过礼,露出了和蔼的笑意,道:「起来吧。」 两人便站起来。 展见星低着头,楚翰林路上教了她觐见时的礼仪,不得允准,不能直视天颜。 皇帝胖硕的身形动了一下,他原想先和朱成钧说话,他给这个文盲小侄儿派了个先生去,自觉是做了好事,不免也把这个侄儿记得了两分。但他目光扫过展见星时,肿肿的眼泡眯了眯,就改了主意,道:「你抬起头来。」 展见星不知是叫她,没动,旁边楚翰林低声点了一句,她方会意,迟疑地抬起了头。 她瞳孔缩了一下,因为终于看清楚了天颜——说实话,真的一点也不威武,御座上坐着的只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 不是一般的胖,幸而御座宽大,一般人家里的椅子,恐怕还塞不下他。 皇帝说话的口气也像个寻常大伯:「这孩子受委屈了。罗卿,朕看他脖子上怎么也没贴个膏药?没请大夫吗?」 罗知府连忙躬身道:「是臣的疏失,事情接二连三,便没顾得上。」 展见星下意识摸了下脖子,才知皇帝为什么叫她抬头。 这两日赶路,她没照过镜子,不知怎么样了,看皇帝的反应,印子应当是还没消。 「这怪不得你,接二连三,」皇帝点了点头,看向朱逊烁道:「朕派了楚修贤去不过半个月,就接二连三地生事。」 朱逊烁忙要辩解:「皇——」 皇帝却不要听,摆了摆手,另向身侧道:「去太医院看看,哪个太医当值,叫他过来一趟。」 侍立着的红衣太监答应一声,出去传话。 皇帝这才向朱逊烁道:「说吧,你还有什么话说?」 朱逊烁要说的那可多了,终于得了机会,马上滔滔不绝起来,滔滔了约半盏茶,皇帝摇摇头,又把他制止了:「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了,若没新词,就不要再说了。」 朱逊烁见皇帝是冷淡的意思,急了,一急,他也不怕了,都是老朱家的人,他反正又不像汉王想谋反,还能把他怎么样不成。便粗暴地直接指着朱成锠道:「皇上,我有话说,朱成锠派人杀展见星陷害我不说,还让九郎推七郎下水,他这是为了夺爵,想害我全家啊!」 朱成锠的脸色比他稳得住些,道:「二叔,究竟是谁想夺爵?我父亲是太/祖在时亲封的世子,我是代王府长房嫡孙,祖宗家法在上,我需要夺什么?」 「大哥是世子,你可不是,如今皇上说了按下爵位以观我等后行,你还胆敢公然以亲王自居?」朱逊烁抓住了话缝立刻道。 两人顷刻间又吵成了一锅粥,皇帝无奈地按了按眉心,出声调停道:「好了,别吵了,你们从代王府吵到朕的皇城里,还吵不够吗?嫡亲的叔侄,哪来的这么大仇怨?」 朱逊烁呼呼喘着粗气:「皇上,这得问他,为什么这么狠毒!」 皇帝道:「朕不问别人,先问你,你说你早已改过,不再怨恨展见星,那为什么你的儿子在学堂里百般为难展见星,将他当做奴仆,呼来喝去,还动辄挑剔羞辱?」 朱逊烁愣住了,他没想到皇帝会知道这些,反应过来后,马上去看楚翰林——只可能是他向皇帝告的状! 楚翰林坦然回视,他在代王府里低调忍让,明哲保身,不表示他见了皇帝以后还三缄其口,他凭什么替朱逊烁保密呢? 他去代王府,是教书,也是带了眼睛和耳朵去的,所有他的见闻,都会禀报给皇帝,这才是他作为官员的那部分职责。 朱成锠的目光似无意般也从楚翰林面上掠过——他都说了?说了些什么? 朱成锠在心中飞快将自己所为过了一遍,才安稳了些:还好,他没有像二房那样张扬的把柄。 张冀已经死了,死人就算证不死朱逊烁,至少,是不能再爬起来翻供的。 但马上他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他听见皇帝道:「不过,你收买内侍杀害展见星这件事,罗卿和楚卿详勘后,都认为是有疑点的,那个内侍既然要你兑现诺言,又为何在死前将你叫破呢?」 朱逊烁这下顾不得瞪楚翰林了,整个人都活过来,忙道:「皇上英明,对极了,我真收买了张冀,他这么把我卖了,我怎么可能还给他什么,这不是自相矛盾吗!都是大郎陷害的我!」 皇帝道:「这却也没证据——」 「有的,皇上,张冀还有个妹妹春英!」朱逊烁抢着道,「春英之前被撵出去了,张冀说不定就是为了春英才听大郎指使去杀人,春英现在没了影子,我派人都找不到,很有可能是她知道点什么,已经被大郎灭了口!」 展见星听到这里,不由看了他一眼,原来他还去找过春英,只是很显然下手晚了一步,恐怕事发当晚,春英已经在朱成锠掌握之中了。 第60章 朱成锠维持住了表情,脸上甚至还有点失笑:「二叔,你说什么呢,春英活得好好的,陶氏正打算着给她找个人家,她虽不是大房的人了,毕竟伺候过我几日,弄成这样,我也有几分可怜她。二叔若不相信,回去我叫她来给你当面给你看看。」 朱逊烁哑口了,朱成锠既然敢让春英出来,那春英就一定只会说他教的话了,他见也白见。 这时候太医在外求见。 皇帝听见便叫他进来,然后往下指了指展见星道:「他的脖子上是掐伤,有三四天了,还没有看过大夫,你替他看看,该用什么药,回头送来。」 太医应是,展见星惊呆了——太医是替她叫的?哪怕皇帝先前是当她面吩咐的,她也一点都没有联想到! 太医转身,请她到门边更亮堂些的地方,展见星恍惚着去了,听太医的话把脖子仰起来,太医仔细看了看,又问了她两句,展见星恍惚着答了,然后,才终于慢慢回过神来。 太医心下有了数,回去向皇帝禀报道:「这小哥儿主要是外伤,里头的喉管也有一点挫伤,但无大碍,待臣开了药,养几日就好了。」 皇帝点点头,太医躬身下去。 皇帝并不觉得召太医来给平民看伤有什么稀奇的,如常继续说回了案子:「再有,你说九郎推七郎入水之事,这件事却是现有人证的,你如何还咬着不放?朕看别人冤屈你未必然,你冤枉别人却是确凿的。」 朱逊烁听了一万个不服:「皇上,展见星只见着了半截,算什么人证!」 展见星的神智完全回来,她躲不过去了,她知道。她静静站回到朱成钧身侧。 皇帝道:「他是见着了半截,却坚持偏向了九郎,你不想想为什么吗?」 朱逊烁道:「无非是七郎不懂事,先前欺负了他罢了,他的话就更不能作准了,他的立场就是偏的,皇上要我想,我觉得他是怀恨在心,伙同了九郎一起报复七郎!」 皇帝摇了摇头:「七郎欺负他,九郎就没有欺负吗?九郎,」他目光转向了朱成钧,「朕听说,你跑到人家里去,威胁人替你写课业是不是?」 朱成钧终于出了他自进殿以来的第一声:「嗯。」 「你还好意思应声呢。」皇帝没好气地伸手点点他,「朕特意你给派了先生去,你就这样糊弄惫懒,又不好好学习,又欺负人,你惭愧不惭愧?」 朱成钧道:「惭愧。」 他话极少,但他实在生得好,这便占了极大便宜,皇帝见他外表好好的一个少年郎,里面却有点痴痴的,这都是被圈坏了的缘故,代王及朱逊烁作恶的时节,他还是个婴童,那些恶事与他并无一点相干,他却跟着受了多年苦楚。 皇帝心里因此生出怜惜来,对着这样的自家子侄,他就说不出重话来了,又点点他:「朕回头再和你说。」 重向朱逊烁道:「你说展见星心有怀恨,那他为什么只怀恨七郎,不怀恨九郎?打从你进来,朕就听见你说这个害你,那个也害你,你自己便没一点过错吗?」 他问这话本是要朱逊烁反省的意思,但朱逊烁生平从不懂得「反省」二字怎么写,倒仿佛是得了提醒,马上转头去向展见星道:「对了,一般的为难你,你为什么倒肯帮着九郎?一定是他收买了你!」 展见星道:「没有。小民只是实话实说。」 「你那叫实话实说?你当本王傻子吗?看不出来你偏向着谁!」 朱逊烁说什么,展见星并不害怕,但是,她感觉了前方楚翰林忽然转过了头,带着思索的目光向她看过来。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是有破绽的:她跟朱成钧的关系变化得太快了,这一切别人或许还不留神,但楚翰林全部看在了眼里,没人提,他不一定想的起来,可是一提,便让他感觉到了奇怪。 少年人的友谊也许来的就是一拍即合,但朱成钧明显不是那样的人,她也不是活泼的性子,这一条不适用于他们。 她对朱成钧的偏向,因此缺乏动机。 她需要把这个动机交待出来,否则,在皇帝那里可能就真的落下了「收买」的疑云。 她带着擂鼓般的心跳,屈膝跪了下来。 「皇上,小民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请皇上恕罪,容小民说出。」 朱逊烁如获至宝,不等皇帝发声,便几乎要跳起来:「果然,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从实道来,再敢有一丝隐瞒,就是欺君!」 他这个时候是快疯了,皇帝明察秋毫,没把张冀的锅算到他头上,他觉得自己已经清白,而他设的局如果成功,那朱成锠倒要完了,他就要成功了! 至于展见星说的会不会一定对他有利,他居然没有去想,人被胜利冲昏头脑时,难免如此。 朱成钧微微低下了头,看着展见星乌黑的头顶,白玉般的侧脸,指尖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他以为自己不会生气的,但他现在真的有一点、不,有很多点生气。 他怂恿过他很多遍,他都坚持不肯去说,他已经快要相信了,他却受不住压力,又这么容易说了出来。 展见星微哑的声音在殿里缓缓响起来:「小民所以帮着九爷,确实有隐情。因为那一晚,是九爷打昏了张冀,救了小民的命。」 朱逊烁和朱成锠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什么?!」 第61章 罗知府和楚翰林未出声,但目中也是震惊。 连皇帝都把身躯拔直了点,专注地看下来。 「九爷不许小民说出来,因为怕坏了别人的事,遭至报复。」展见星定定地说着,「藩王府里的事,连罗府尊也不能过问,九爷救了小民,小民不能恩将仇报去牵连他,所以一直对此闭口不言。」 皇帝的表情严肃起来,展见星一介庶民,受到磨难便也罢了,朱成钧作为王孙,在自己的府第里居然也活得如此战战兢兢,救了人做了好事都不敢声张! 这是过的什么日子! 他道:「九郎,这是真的吗?」 朱成钧:「……」 他呆呆地。 皇帝没怪罪他,反而看他更怜惜了,看这孩子叫吓的,现在说出来都还害怕。 他便安慰道:「好孩子,你别怕,有朕做主呢。」 朱成钧终于飘乎乎地道:「是。」 他眼睛整个亮起来,脸颊都微微红了,仿佛激动的,皇帝一看,更叹息了,这个侄儿真太惨了,平日还不知受了多少罪,有个长辈给他说了句话,就高兴成这样。 朱逊烁也很高兴:「好啊,你们果然是有瓜葛的,所以你才替九郎遮掩,偏着他说假话!」 展见星道:「小民有所偏向不假,但并无一丝虚言。九爷此前欺负小民,小民也没有忍气吞声,他威胁小民写课业,小民有意写得十分工整,让先生一眼就能发现不对,害他被加罚了十遍。」 楚翰林在旁背书:「此事不假。」 展见星继续说:「但九爷在这种情形之下,发现小民可能遇到危险,仍旧不计前嫌,出手救了小民。九爷对无亲缘只有嫌怨的小民如此,又怎会是推兄长下水的人?」 「小民相信并偏向的,不是九爷的恩德,而是九爷因此所展现出的品德。」 她最后一句话终于在大殿里落了音。 …… 朱成钧明亮着眉眼,摸了摸心脏的位置。 不是错觉,那里真的有一点发热。 至于之后皇帝如何斥责朱逊烁,给朱逊烁选了个偏远封地,要他回去便启程离开代王府,朱逊烁如何不甘吵闹等事,都不在他的心上了。 朱逊烁的吵闹未能扭转乾坤,他被皇帝下令拖了出去,只剩下不甘的怒叫似乎还回荡在大殿之中。 殿外已是暮色,夕阳隐去了宫殿后,最后的霞光铺在重重檐脊之上,绚烂而美丽。 案子已结,罗知府等不能长留宫中,伏地告退,朱成钧要跟着朱成锠往外走,皇帝出声留了他:「天晚了,小孩子家禁不住饿,九郎便留下,陪朕用个晚膳再走。」 朱成钧道:「是。」 然后他手臂一伸,把旁边的展见星拉住了。 展见星要挣脱,朱成钧力气比她大,拧着不肯放,并且理直气壮:「你比我还小点,不是更禁不住饿?」 可她不是皇亲啊! 展见星哭笑不得,解释:「九爷,皇上留的是你。」 他这脸也太大了,自己不客气不说,还想买一送一。 他两人在下面争执,把皇帝看笑了,皇帝一边慢腾腾从御座里起身,走下来,一边和蔼地道:「好了,展见星的药还没送来,就留下顺便等一等罢,朕这里不多个人吃饭。」 太监要出去命人备起御辇,皇帝摆了摆手:「朕坐了这半日,腿脚发麻,走着回去吧。」 太监便指挥着长长的侍卫仪仗们调整了一下,抬着空御辇跟在了皇帝庞大的身影后。 皇帝太胖,走路走得很慢,他说话也慢悠悠地:「九郎,你平日里在家都做些什么?」 朱成钧走在他后面一点,道:「读书。」 皇帝摇头笑了:「你读书才几天?朕问的是之前那些时候。」 朱成钧道:「捉迷藏。」 「天天就玩这个?」 朱成钧道:「嗯,不想叫他们见着我。」 皇帝会意他说的「他们」是谁,接着问道:「见着了会怎么样?欺负你吗?」 「不全是,他们也互相欺负,我不想看。」 皇帝心里立时软了一下,痴虽痴了点,这真的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啊。他点头道:「对,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你不看为好。」 又道,「往后不会了,朕已经令你叔叔就藩,你大哥——」他沉吟了一下,「你大哥应该不会再为难你。」 朱成钧这个样子,完全没有和他争爵的本事,朱成锠既犯不着对付这个庶弟,经此一事,也应当知道照应他才对自己更有利。 朱成钧嘴上应了个是,但面色木然,显然对此全无触动。 皇帝没生气,只是叹了口气:「唉,朕知道,你这个大哥也——但没有实据,算了,盼着他能改前非罢。若还生事,再另说。」 朱成钧没吭声,发觉到展见星脚步缓慢,走得比他又后面了不少,反手就去揪她。 皇帝又看笑了,且不知为何,还偏想引着他说话:「九郎,你欺负人家的伴读怎么就兴兴头头?朕和你说话,你倒呆呆的。」 朱成钧把不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跟他相持的展见星拉到身旁,才心满意足地道:「皇上,是我的。」 第62章 皇帝奇道:「什么你的?」 「我的伴读。」朱成钧道,他仰了仰脸,望向皇帝的目光中似强调,又似恳求,「本来就是皇上给我找的伴读,是七哥抢走的。他现在要跟二叔走了,该把伴读还给我了。」 是的,朱逊烁既要赴封地,他那一房自然都要走。 皇帝:「……」 他一时好气又好笑,重病的堂哥要走了,这傻侄儿装都不装个样子,马上惦记着要把别人的伴读抢来,还找理由说原就是他的。 皇帝想要斥他两句,却又忍不住笑,无奈地抬手拍了下他的脑袋:「好了,你的!你可不许再欺负人家。」 展见星就这么易了主,她顾不上反对——本也没有反对的余地,只是目瞪口呆:朱成钧这是什么路数?他在代王府里混成那样,到了皇帝跟前,居然非常能对付皇帝! 「好,多谢皇上。」 「叫朕皇伯父吧。你这一支跟朕,本也是极近的亲戚了。」 皇帝确实喜欢朱成钧,几句话说下来,连称呼都主动给他改了。 「多谢皇伯父。」朱成钧该灵醒的时候也不木,跟着就改了口。 等到回了乾清宫,用膳时,皇帝直接让朱成钧跟他在一桌上,展见星就无论如何没法殊荣到这个地步,她一个人在偏殿吃。 吃到一半时,先前的太医来了,给她送药。 皇帝亲口下的旨,太医自然极周到,药有内服的,也有外用的,内服的一张方子附了两包药,太医细细告诉了她回去如何煎服。外用的是膏药,要滚热着贴效力才好,太医找内侍借了旁边的茶水房,等到展见星加快速度吃完饭时,膏药也热好了,啪唧一下,给她贴在了脖子上。 正殿里,皇帝带着朱成钧还在用膳,展见星看见她这里的小内侍探头出去张望,又头靠头说着小话:「皇爷今儿心情倒好。」 另一个点头:「王爷们不省事,皇爷烦心,有日子没见笑脸了。」 「那是代王府里的哪一个?」 「不知道,你要好奇,等会问千喜公公去。」 「嗨,哪用到他老人家跟前讨嫌去,屋里不是现成的——」 另一个内侍说着要转头,看样子想问展见星,但话没出口,从旁边正殿已过来一个红衣太监,仰着下巴问道:「你们两个,谁闲着?」 两个小内侍争先恐后地跳起来,又异口同声:「千喜公公,我!」 太监千喜随手点了一个:「那就你,去十王府那告诉一声,皇爷要留九公子在京里住几日,就住最东边最靠近皇城的那座。你腿脚快些,叫他们赶紧收拾收拾,九公子今晚就要住进去,听见没有?」 被点中的小内侍连忙哈腰:「是,这就去!」 飞一般冲出去了。 留下的这个瞠目咋舌:「公公,还留住下啊?」 千喜脾气不坏,小内侍这么打听,他没斥责,抱胸点了点头:「可不是,难得皇爷开怀。」 小内侍就赞叹:「哇。」 千喜瞥他一眼:「小猴崽儿,你还羡慕呢?」 小内侍点头:「公公,那谁能不羡慕呢,我要是能得皇爷——不,不,我要是能得公公的一点儿青眼,祖坟上都该冒烟了。」 千喜一下喷笑,伸脚就踹了他一下:「滚你的,你祖宗在底下躺得好好的,偏叫人家冒烟!你们几个猴崽子,有用的不学,学这些嘴皮子倒快。」 小内侍一点也不躲,嘻嘻陪着笑:「公公,这嘴皮子也是工夫呢,代王家的这位要不是嘴皮子工夫好,能在皇爷跟前这么得脸?」 千喜摇了摇头:「蠢货,这你可猜错了。皇爷何等英明天成,哪里会把几句奉承放在心上?这位九公子性情朴实,不怎么爱说话,倒是皇爷一句一句哄着他在说呢。」 小内侍这回的嘴巴真的惊成了一个圆:「——啊?」 千喜很有分寸,却并不继续往下细说了,只是道:「这有什么奇怪。太子爷去了南京,其余几位皇子也都在封地上,如今这宫里正是冷清的时候,九公子是皇爷的亲侄儿,皇爷看见他,自然亲切些罢了。」 …… 正殿那边,朱成钧是真不怎么爱和皇帝说话。 无它,用过了饭,皇帝还不放他走,过问起他的功课来了。 在皇帝的要求之下,他慢吞吞背了一段《三字经》。 这一般是七八岁蒙童才背的启蒙文章,他都十四了,高高瘦瘦的一个少年郎,还在念这个,语速又慢,皇帝听着都替他着急,道:「九郎,你比别人起步已慢了好几年,怎么还不知道用功?朕听楚修贤说,你听讲时还打瞌睡。」 朱成钧道:「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真话,只不过,他也没克制就是了。 「你是故意的还得了!」皇帝笑斥,想了想,道,「朕看是楚修贤年轻面嫩,不好意思打你的手板,才没把你的规矩教出来。从前宣钦在先帝跟前读书时,连眼睛都不敢随便眨一眨。」 他说完见朱成钧面露茫然,不由摇摇头:「唉,真是个痴儿。宣钦是朕的长子,也是太子,他现在被朕派去了南京做事,将来你如见着他,要称呼一声太子哥哥。」 朱成钧有口无心地应道:「是。」 第63章 皇帝抬头向外看了看,正见千喜传完话进来,便吩咐:「去把朕书房里的那根戒尺拿来。」 千喜看了一眼朱成钧,笑道:「是。」 朱成钧心里响起警钟——拿戒尺就拿戒尺,看他干什么? 他警惕的表情落入了皇帝眼中,皇帝又被他逗笑了:「说你傻,你也不傻。」 皇上的小书房就在旁边,千喜很快踩着轻快的脚步回来了,把一根七寸有余、竹黄油亮的戒尺双手呈给皇帝,皇帝接过来,直接递向了朱成钧:「拿着,明天见着你先生,交给他,告诉他,你再偷懒,从此他就奉旨打你的手板了。」 朱成钧:「……」 他脸咣当往下掉了一截。 千喜在旁都瞧乐了,难得皇帝心情好到愿意捉弄孩子,他凑趣催了一句:「九公子,快接着吧,圣上赐,可不能辞的。」 …… 天色已晚,宫门快下钥了,千喜执着拂尘,亲自领着朱成钧和展见星出去。 朱成钧扭脸盯着展见星脖子里多出来的膏药看,还有点想去摸一把的样子。 展见星看见他手里抓着的戒尺也有点好奇,问道:「九爷,怎么拿着这个?」 千喜又想笑了,以为朱成钧不会回答,他接的时候可是一万个不情愿。但随即就听见他道:「皇伯父给我的,叫先生打我。」 千喜的笑意被掐断了,忙道:「呦,九公子,您可说清楚了,这是管着您上课打瞌睡使的,可不是无故就能用。」 朱成钧道:「差不多么。」 豆千喜要纠正,哪里差不多,再一想,他这意思分明是他就是会打瞌睡,先生早晚用得上——嘿,这位九公子,可真是个妙人,痴也痴得恰到好处,怪不得皇上喜欢。 豆十王府主要是建来给未成年的皇子们居住,也做诸藩上京时的落脚之地,本距皇城极近,出了宫门不多久,就到了。 网千喜将他们领到其中一座灯火通明的宅子前,向在门口迎候的执事人等传了皇帝的口谕,叫他们好生伺候着,便匆匆赶回去宫里了。 十王府这些宅子虽然大部分时候空着,但里面的承应人役一直齐备,朱成钧和展见星不过两个少年,小内侍先前来传过话,有这会儿功夫,里面寝具衣食等该备的已经都备起来了。 宅子里的总管打听到展见星是伴读,不是奴仆,便也给她单独备了一间屋,因此展见星倒不怎么受拘束,也能洗浴换衣,只是尽量加快了动作。 她快,朱成钧也不慢,差不多她刚把自己收拾好,朱成钧就咣咣来敲门了。 展见星过去,才下了栓条,把门开了条缝,他就挥着根戒尺很不见外地挤了进来。 展见星这个时辰见到朱成钧原有点头痛,但见他竟把戒尺带着,又不由费解,问道:「九爷,你拿这个做什么?」 朱成钧进到屋里,张望了一下,直接冲着窗下的炕去了,踢了鞋,往炕上一歪,才拿戒尺冲她招了招:「来,我们说说话。」 他这一连串动作堪称熟极而流,直接把展见星看恍惚了——这到底是谁的屋子? 而且,他们有这么熟吗? 朱成钧的姿势上明明白白写着「有」——那真是不太可能在外人面前摆出来的放恣,左脚叠右脚,叠在上面那只脚丫还冲她晃了晃,催促:「发什么愣?过来。」 「……」展见星实在无言以对,只好谨慎地过去,端正在另一边坐下,问道,「这么晚了,九爷还要说什么?」 朱成钧完全听不出她话语里的暗示,并且对跟她之间的距离不太满意,他动了动,整个人往炕桌这边歪过来,然后把戒尺亮给她:「你看。」 展见星略觉费解:「我看见了。」 还知道这是要给楚翰林用来揍他的呢。 她忽然警觉:「九爷,你想干什么?这可是圣赐,不能丢弃也不能损坏的。」 朱成钧眼睛微微一亮,他把目光从展见星脸上移到了自己手里的戒尺上,展见星真紧张了,她一点也不怀疑朱成钧什么都干得出来,忙道:「九爷,你冷静——」 她顿住,因为看见朱成钧忽然抬头,冲她得逞一笑,笑容里带着邪气。 展见星板了脸。 她懂了,她就不该多嘴。他把戒尺折成八段又关她什么事。 「哎,你过来,真有话和你说。」 朱成钧毫无戏弄人的愧疚,又招呼起来了,他这回出口的话,总算是正常一点:「展见星,你说,皇上给我这个做什么?」 展见星觉得他是没话找话明知故问,勉强应了一句:「当然是督促你好好读书了。」 朱成钧的目光又回到了戒尺上,暖黄灯烛下,他淡色瞳眸里透出深思:「他是真想我好好读书吗?」 展见星:「……」 她结结实实地愣住了,愣过之后,吓了一大跳,忙把声音压低了,「九爷,你想什么?你、你这是——」 这是在恶意揣测皇帝啊! 展见星完全想不到他当面把皇帝哄得那般好,背过身来心里生的是这般疑忌,而且——而且,跟她说干什么?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我觉得他好像是真的。」朱成钧完全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他语气里竟还显得单纯,又带着一点探问之意,「你说呢?」 第64章 展见星捂着额头,她实在不想跟朱成钧讨论这个,但此刻又不能不答:「我说,皇上当然是真心实意了。」 「为什么?」 「我才要问九爷为什么。」展见星头疼地道,「皇上是你的长辈,他见你过得浑噩,恐怕你将来一事无成,便替你着想一二,这不是很正常吗?」 连这个也要怀疑才奇怪吧。 「长辈怎么了?」朱成钧却语出惊人,「我的长辈还少吗?」 展见星默了。只数她见过说过话的,祖母,叔叔,兄长,真不少。论亲眷全部比皇帝还近。 但是没有一个人管过他。 到她进府,终于管了,却是想拿他当枪使,一件衣裳也得送到楚翰林眼跟前去。 展见星叹了口气,忽然有些理解了他。他生活在一个几世同堂的大家族里,可是从未感受过任何一个长辈的正常关怀。 当这份关怀终于来的时候,他也许还需要——他当然是需要的,不然怎么会大晚上跑来揪着她这个才易主的伴读说? 但他不能确信。 这关怀固然温暖,但太陌生了。 「九爷,」她耐心起来,道,「这世上也许有许多坏人,可是好人一定更多,皇上就是真心关切你的长辈,你要好好读书,才不辜负他的期望。」 朱成钧的表情有点勉强:「非得读书才行吗?我以后会有爵位,不读也可以的。」 这话不假,展见星得承认,虽然眼下皇帝扣着代王府一堆没封的爵位不肯给,但是朱成钧这么能讨皇帝喜欢,他找机会往皇帝跟前多绕两圈,本就该着他的爵位,皇帝早晚会给。 就展见星自己来说,她其实也没多喜欢那些四书五经,不过出于前程上的需求不得不读,但朱成钧不需要,她要对他劝学,就有些不好着手。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从戒尺上得到了灵感。 「九爷,」她正色道,「你现在不能不读了,不然,你要挨打。」 这个理由真是太粗暴又太有力了,朱成钧的脸又木掉了,他面无表情地扭脸:「展见星,你说他是不是就是想打我?」 展见星觉得他的疑心病可能没治了,也不客气了:「九爷,你直接去问皇上,包管如愿以偿。」 「我知道了,你也想我挨打。」 朱成钧的话语蛮不讲理,但是口气是与之相反的轻快,他翻身仰面躺到了炕上,脚翘得更高了些,看上去自在得不得了。 展见星的心情也变得放松下来,朱成钧身上有一种处于善恶之间的混沌,他似乎极复杂,但有时又极简单,她知道他为什么连猜疑圣意的话也敢对着她说出来,她在文华殿里所做的一切出于本心,她承认自己有偏向,但偏向得问心无愧,她是真的相信朱成钧本性不恶,不会做推人下水的事,并不是特意站队了他。 但朱成钧不这样认为,他似乎是认同了她,便以一种全无保留到堪称鲁莽的方式把她划归到了「自己人」的行列里。 想到这个,展见星倒又想起件事来,她不比朱成钧,仍然坐得端正,问他:「对了,九爷,你那时在殿外跟我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朱成钧顿了下:「——哦,没什么。」 展见星从他的脸色看不出什么来,但人有时是不能太得意的,朱成钧脸色没变,脚却忽然翘得没那么高了,展见星没特意去看,但感觉到他那种劲头跟着下来了一点,这不会是无缘无故,她忽然间顿悟:「你原来以为我会说什么?」 朱成钧显出困倦,他打了个哈欠,眼睛半垂着爬起来:「我困了,回去睡觉了。」 展见星不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用一种少有的凉凉的口气道:「九爷,我懂了,我在殿外那句话为人打断,只说了半截,你没听完,误会了,马上认定我会出卖你是不是?你告诉我过不下去来找你,我不过隐瞒了一点,为什么过不下去的会是我?你那时候已经想好了对付我的法子吧?或者,以九爷的聪明,从一开始就不需要我多事。」 她称不上多么生气,生气也是需要感情的,朱成钧单方面一下子跟她变得熟稔,但从她来说,还没觉得跟他多亲近,眼下遭遇他的疑心病,便也只是有点发闷而已。 「我错了。」 「……」展见星睁大了眼。 道道歉了? 这么容易?! 朱成钧不但道歉,他还显得很有诚意,「你要怎么样,说吧。」 展见星措手不及,脑中一时空白,她要怎么样?她能怎么样? 她连他的道歉都没指望得到。回过神想了一会,她才终于想起来先问:「那我要是真像你想的那样,你打算怎样做?」 朱成钧换了姿势,变成了盘腿坐着,瞥着她的脸色,慢吞吞地道:「我不做什么,二叔怎么说,我就怎么认好了。」 展见星诧异:「你要承认是你害了七爷?」 朱成钧纠正:「不是我,是大哥。」 展见星抽了口凉气,她明白了,一旦她说出了隐瞒掉的那个关键信息,朱成钧将很难翻身,那他便索性不翻了,免掉自己无用的嘴硬,直接配合朱逊烁。 朱逊烁想对付的本不是这个没威胁的侄儿,他得到了朱成钧的助力之后,一定会尽全力撕咬朱成锠,而他只要聪明一点点,就还会帮助朱成钧减轻他身上的罪责,替他说情他只是被朱成锠胁迫,因为朱成钧身上的罪越轻,作为「指使者」的朱成锠身上的就越重—— 第65章 朱成钧就算承认,他一个未成年常年受兄长排挤欺凌不能自己做主什么的少年,结果也不会多么糟糕。 还可以对她说一句「来找我」。 展见星想,她为什么需要找他?因为她之后的处境会比他更坏,为什么呢——因为朱成锠。 朱逊烁是不会怎么她的,她扛不住卖了朱成钧,迫使朱成钧倒向他,等于是帮了他。但朱成锠就不会这样想了,从他的立场上,她隐瞒那么重要的信息一直不说,到了皇帝跟前忽然说了,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而他还害过她,做贼者必然心虚,他将不可避免地认为,她是故意的。 他失败过一次的屠刀,必将再次举起来。 朱成锠不管在这次事件中损失掉多少,想对付她一个小民,总还是有办法的。 朱成钧观察着她的脸色,感觉颇为凝重,他想了想,忽然立起,越过炕桌往她这边爬来,然后把戒尺往她怀里塞:「给你,你可以打我两下。」 展见星从沉思中惊醒,吓一跳,手忙脚乱把戒尺还他:「不行,我不要,我又不是先生,怎么能用这个?」 「那你不生气了?」 展见星摇了摇头,她本也没生气,被他一闹,更没脾气了。 她只是有点想叹气。难怪他几次提醒,叫她不会说谎就别说。 她那算什么说谎,他才是因势利导颠倒黑白不带犹豫的。这大约是长于代王府这片泥潭的结果,阴谋诡计只是日常,善恶是非模糊一片。 她不生气,朱成钧就又抖擞起来了,道:「你也不该生气,你卖了我,我还愿意你来找我,我还没对人这样好过呢。」 这就是不懂得见好就收了。 展见星道:「哦,天太晚了,请九爷带着您的好意,回去歇息吧。」 于是,朱成钧就走了。他不白走,临走巴着门缝道:「你要我回去,我做了。明天你可不能生气了。」 咣咣咣。 一大早,朱成钧又来敲门。 他敲的动静像失了火,等把门敲开了,却完全没有正事:喊展见星一起出来刷牙。 展见星:「……」 为什么这种事情要一起? 宅里的下人已经捧来牙刷子和槐枝膏,她只好接过,一头雾水地跟他蹲成一排。 展见星在家里都是用盐漱牙,这槐枝膏需要用好几种材料熬制,是富贵人家才使的,她学着朱成钧的样子弄到牙刷子上,到底不太熟练,动作便慢一些。 朱成钧先刷好了,漱了口站起来,顿一下,忽然凑近她:「——啊!」 展见星冷不防被他一吓,槐枝膏古怪的味道进了喉间,止不住呛咳起来,恼得站起来瞪他。 朱成钧面无表情跟她对视片刻,得逞地:「哈哈!」 然后跑进了屋。 这是什么毛病! 展见星一大早就感觉心很累,无语地重新蹲下去,用力多漱了两遍口。 早饭她当然也别想清静,朱成钧理所当然地跟她一桌吃了,一边吃一边道:「展见星,吃完了,我们出去逛逛。」 展见星没来过天子脚下,难得有这个机缘,她也想长长见识,对这个提议倒是拒绝不了:「好。」 又多说了一句,「可惜来得太急了,没有带钱。」 她想给徐氏带点什么,贵的买不起,买根雕工好些的木钗也是没白来京城一趟。如今已经都安全了,她也不怕回去将京城的见闻与母亲分享了。 朱成钧听了若有所思,吃完饭以后,他不马上提出要走,而是在屋里东转西摸起来。 展见星开始没在意,以为他只是好奇,渐渐觉得他那个摸索的动静不太寻常,忍不住问:「九爷,你做什么?」 她不是存心想把他往坏处想,但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好像想顺手牵羊? 朱成钧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我也没有钱,不过这里东西不少,我们拿两件出去卖掉就有了。」他扭头招呼她,「你也来选一选,你看这个瓶子怎么样?能卖到十两银子吗?」 展见星没有回答,被他的厚颜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在一旁伺候的下仆表情抽搐着,道:「我的爷,那是官汝窑的春瓶,和私窑可不一样,官窑的瓷器,出了窑有一点不足都当场砸了毁了,往往一窑留不下几个。寻常市面上,只怕拿再多的钱都没处买去。」 他大概从朱成钧给瓶子的定价上看出来朱成钧的无知了,解说得十分详细,连瓶子贵重的理由都说了,朱成钧认真听了,然后提炼出了重点:「好,卖这一个就够我们花了。」 展见星简直不好意思去看下仆的脸色,只能忙阻止他:「九爷,放下,那不是我们的东西,不能拿——你别走,放回去,真不能拿,哎,哎——别摔了!」 短暂混乱后,春瓶回到了多宝格上。朱成钧空着手,不满地看她。 「我光明正大拿的,又没偷,为什么不行。」 「九爷,你这是明抢。」一点也没有比偷高明好嘛。 朱成钧转头向那下仆道:「你看见我拿走了这个瓶子,是不是会上报?」 下仆忙点头。当然得报,不报他怎么交待。 朱成钧把头转回来:「他报给了皇伯父,皇伯父知道我拿他的东西,会罚我。」 第66章 展见星道:「难为九爷明白。」 朱成钧不知是没听出她的讽刺还是知道但完全没当回事,他说他自己的:「我认罚,不就可以了?」 …… 「噗。」 是下仆憋不住笑了,他一边笑一边哈腰:「爷,您别见怪,小的没别的意思,您说得对,一点没错。」 他说完了还让过一边去,让朱成钧任意取用。 他才不会阻拦呢,这位主儿荒唐,但话也说得敞亮,什么过人自己担着,他要是多事去拦,把瓶儿罐儿摔了,那这口锅扣谁头上可不好说了。 于是只剩了展见星孤军奋战,她不是非得多管闲事,但她现在是朱成钧的伴读了,她就得担起职责来,不能眼睁睁纵容他不告而取。 「那换这个行了吧,我看它应该便宜点。」朱成钧盯上了另一个翡翠盘子。 「不是价钱贵贱的问题,九爷,我们出去随便走一走,不一定必得花钱。」 「你真啰嗦。」 朱成钧皱了皱眉,转身往外走,看样子总算放弃了打屋里那些器物的主意,展见星松了口气,谁知跟着便见他来到桌旁,拿起一个日常用的茶盅来,打量了一下,颇有嫌弃地道:「算了,就这个吧,不知道有没有人要,我们去卖卖看。」 「噗。」 下仆又憋不住笑了,笑完提醒:「爷,这能卖着钱,但得连着一套卖,单一个卖不上价来。」 朱成钧:「知道了。」 一刻钟之后。 展见星面无表情地行走在京城的大街上。 旁边是兴致盎然的朱成钧以及,捧着一套茶具的下仆。 展见星在争执中落败了,原因非常简单:她怕瓷器摔了,朱成钧不怕,于是她当然争不过他。 京城大街非常热闹,店铺鳞次栉比,行人往来如织,展见星走在平整的道路上,却觉得有些恍惚——她现在,跟着朱成钧,要去卖掉他从十王府里明抢出来的瓷器,然后得了钱去逛街玩。 ……这叫什么事啊。 「爷,这间是当铺,您直接当在里面就可以了,活当得的钱少些,死当多些。」下仆在一间当铺前停下脚步。 朱成钧问了问死当和活当的区别,就点头:「进去吧。」 这一套茶具是日常用具,没那么贵重,朱成钧又选的是活当,便正好是他先前说的数目:十两银子。 十两也不少了,管两个少年逛街买些小玩意儿是绰绰有余。 朱成钧在花钱上充分展示了与许多王孙差不多的败家子属性,才走过一条街,下仆的怀里就塞满了,朱成钧自己也没空手,举着一根冰糖葫芦,酸得皱眉又眨眼,扭脸去问展见星:「这东西到底是酸的还是甜的?真怪。」 展见星手里也举着一根,被硬塞来的,她不想用当瓷器得来的钱,一直干拿着没动,听见他问,无奈道:「又酸又甜。」 「哎,你来看这个。」朱成钧又发现了个卖糖画的,站人家摊位前不走了。 做糖画的是个老翁,摊位前本围了不少人,但都是七八岁看上去最大也没有超过十岁的孩子,朱成钧往里一挤,堪称鹤立鸡群。 笑呵呵的老翁手里正做着一个关公,不一会儿成型了,新出炉的关二爷身披盔甲,手拿宝刀,看去威风凛凛,孩子们都发出了欣喜的惊叹。 朱成钧把它买了下来,然后在孩子们羡慕的目光中舔了一口:「怎么这么甜?」 他不爱吃甜的,这种纯粹的糖制品他吃不下去,转头就要往展见星手里塞。 展见星手里还捏着根没法处理的糖葫芦呢,忙闪躲:「我不要,九爷,你自己吃吧。」 一个极小的四五岁女娃娃看见他居然不爱吃,咬着手指头,不由往他身前凑了凑,有点要扑到他衣襟的意思,旁边大一点她哥哥模样的男孩子忙把她往后拖了拖:「细丫,别碰着人家。」 朱成钧的衣裳质料看着明显不是平民,他有点害怕,他的岁数已经懂了,贵人是得罪不起的。 朱成钧低了头,看了那女娃娃一眼,然后俯身把糖画塞到了她小小的手里:「给你。」 女娃娃的眼睛立刻亮了,抱住送到嘴边就舔了一口。 男孩子有点不好意思:「谢谢您。」 朱成钧摆摆手,看过了糖画,他又往前走。 展见星跟上去,心头蓦然软了一下,她知道朱成钧跟朱逊烁朱成锠不一样,现在她发现了最根本的差别:朱成钧也许有最冷酷的心机,但他同时也有最天真的心肠,他没有无故糟践别人的爱好,百姓在他眼里,是人。 她再看看自己手里已经举到发酸的糖葫芦,迟疑一下,就低头咬了一颗——吃就吃吧,大不了一起挨罚! 包裹在冰糖里的山楂果确实很酸,她正被酸得睁不开眼之时,忽觉手上一紧,朱成钧掉转过来,抓着她的手从竹签上咬走了一颗果子。 她呆掉:「——九爷,这是我的。」 朱成钧半边脸颊鼓起来,含糊地道:「人家都一起吃,我吃你一个怎么了。」 展见星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过去,只见那糖画摊子旁,小兄妹俩头靠头围着一根糖画,你舔一口,我舔一口,脸上都是甜滋滋的欢喜。 第67章 那能一样吗。展见星哭笑不得,却也不想再说他什么,放开心怀,跟他一起逛起来。 两人逛得开心,不知道这时候朱成锠来到了他们临时居住的宅子前。 朱逊烁被赶走,朱成锠本也该回去了,但他眼见最大竞争者落败,这时候正该趁热打铁,把自己的爵位求到手,便不舍得走,一早又去求见皇帝,想在皇帝跟前讨好一二。 皇帝政务繁忙,却没空见他,只传出话来,叫他自己先回去大同,至于朱成钧,皇帝要留下来住几日,就不必要他操心了。 朱成锠进不了宫无计可施,一听弟弟倒有这个缘法,连忙就奔十王府来了。 他扑了个空,但不是全无收获,朱成钧一早闹着找器物出去卖钱的事此刻已经在宅子里传开了,各藩上京向来闹的笑话不少,这又是一个新的,下仆们纷聚在一起说笑。 朱成锠听了一耳朵,心念一转,又奔宫里去了。 这回,皇帝听了内侍传报的话,把他叫了进去。 近正午时分,展见星和朱成钧回到了十王府。 钱没用完,但两人连同下仆的手里都满了,又将到用午饭的时辰,不得不回来。 一回来,就碰上了千喜。 千喜专候着他们,宣布了皇帝的传召。 朱成钧道:「知道了。」 他往里走,千喜忙道:「九公子,您上哪去?皇爷的召见可耽误不得。」 「我拿样东西就来。」 朱成钧回来的确实很快,他买的一堆小玩意儿都丢下了,只另拿了一个物件出来。 千喜一见,嘴角就抽了,想笑又不好笑,憋着道:「九公子,您真是聪慧。请吧。」 展见星跟他一起去,心情很平静。 皇帝像往常一样,这个时候正在文华殿里。 他批完一份奏章,向外看了看,微皱了眉,千喜出去快半个时辰了,还没回来,显然是耽搁在了十王府那边。 坐在底下的朱成锠觑着他的脸色,笑着道:「九郎恐怕还在外头逛着,这孩子,有时是顽劣了些——」 「皇爷,九公子来了。」 千喜的声音响起来,朱成钧走在他身旁,皇帝隔着段距离见到他手里捏着个长条状的物件,定睛一看——是戒尺。 他本已渐升腾上来的些微不悦皆化作了抑制不住的笑意:「好啊,你倒机灵,知道朕要打你的手板!」 「你干的那些好事,你自己说,还是朕给你掀出来?」朱成钧走进殿里以后,皇帝收起了笑意,把脸虎着。 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他没有一点生气。 朱成钧跪着道:「皇伯父,只有一件,没有那些。」 「你还振振有词!」皇帝掩口咳了一声——因为要把笑意忍回去,「住过十王府的各藩王孙那么多,头一天就卖了器物出去玩乐的,你是独一份。朕又要问你了,你惭愧不惭愧?」 朱成钧道:「惭愧。」 展见星跪在旁边,秉着有难同当的心意,出声道:「启禀皇上,也有小民的过错——」 「与你不相干,你起来吧。」皇帝转向她的面色变得和蔼,「朕都听说了,要不是你拦着,九郎得把官汝窑的瓶子作价十两银子拿出去卖了,那出的笑话还大呢。」 看样子皇帝是连整个经过都知道了。展见星只好站起来。 朱成锠在这时身体前倾,含笑帮起腔来:「皇伯父,也不能都怪九郎,他打小在府里,长这么大了,没出去过几回,难免总想跑出去玩。等他再长两年,大些了,又跟楚先生读书明了事理,就稳重了。」 朱成锠跑来告这一状,其实不是为对付朱成钧,他在楚翰林面前都极力展现着兄友弟恭,给自己加分,又怎会到皇帝跟前犯这个蠢。他只是想见皇帝而无门路,才拿弟弟当了敲门砖,这门既如愿敲开了,他也就不犯着再做多余的事。 「这道理,朕看九郎倒也不是一点不懂。」 皇帝的话头却已经转了过去,因为他见朱成钧老实地跪在那里,没有多的求情辩解,抓着戒尺一副就等着挨打的样子,心底便有一分恼他,另外九分也皆化作了怜意,「这事情该不该做,他心里原来明白。只是,确实过于无知了些。」 他伸出肥壮的手指点点朱成钧,「都像你这样,就是朕的家当也不够你败的。」 这一句是指责,可是亲昵之意显露无疑,朱成锠一时愣住了。 他知道朱成钧大约是讨得了皇帝的喜欢,才能留住下来,但不知道有这么喜欢! 这个态度差别太明显了,千喜去传人传了多久,他就在这里坐了多久的冷板凳,皇帝多一句话也没跟他说,他本来以为这是常态,皇帝自然是繁忙和高高在上的,可是现在得了对比,他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 「起来吧。」皇帝的口气已经完全平和下来,「你大哥说的话你听见了?以后要好好读书,再胡闹,朕就不饶你了。」 朱成钧站起来:「是。」 朱成锠听见皇帝提了他,心下又受宠若惊起来,忙道:「皇伯父放心,等回去以后,侄儿一定好好教导他。」 「这是应该的。」皇帝点了点头,「你们父亲去得早,你做长兄的,便当挑起责任来了,代王府这么一大家子,你若连自己的亲弟弟都管不好,将来又怎么去管别人?你说是不是?」 第68章 饶是朱成锠心境经得住历练,这时也不禁脑中一晕——皇帝这个话什么意思?都说到将来了,又是一大家子,不正是对他寄予厚望吗! 只差没有明说他将是未来的代王了。 他立刻站起来,躬身道:「皇伯父的教诲对极了,侄儿一定好好听从,不叫皇伯父失望。」 皇帝看上去甚为满意,道:「嗯,你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先拨个庄子给九郎。」 朱成锠:「——啊?」 皇帝道:「九郎对物价一无所知,只能从头学起了。这却不是圣贤书能告诉他的,与他个小庄子,不拘四十还是五十顷,庄子上的人叫他自己管,出产也叫他自己安排,你一概不要插手,吃亏还是得便宜,都由他自己去。拢共这么点产业,朕瞧他也不是很傻,吃过两回亏,就该知道哪里不对了。」 朱成锠回不出话来,兀自怔愣着——四五十顷地不算少了!代王府现有的庄田加一起不过两千余顷,这是要供上下里外所有人嚼用的,皇帝说分就分,而且连数目都指定了,那么再少,也不能少于四十顷。 皇帝缓缓继续道:「九郎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还不学起来,将来分出去,该叫底下人蒙骗得狠了。」 朱成锠心里便又水深火热起来,朱成钧当然是要分出去的,他一个幼子,还想怎么样不成?但皇帝把话说到这么明白,又是对他的一种鼓舞,叔叔已经走了,弟弟早晚也要走,留下他这个嫡长孙,代王府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成锠?」皇帝疑问中带着一点催促,又不轻不重地点了一句,「这么个半大小子,出去掏不出一文钱来,也不像话。」 「是,」朱成锠心头一跳,终于肉痛着下了决心,「皇伯父有命,侄儿自然无所不从,回去便叫人挑选一处离府城近的田地,方便九郎时常过去。」 皇帝满意点了头:「嗯,这才是你们手足和睦的道理。」 千喜觑着空子上前:「皇爷,时辰不早,您该用午膳了。」 这一提醒,皇帝也觉着饿了,便道:「上膳吧,在偏殿给他们兄弟俩也摆一席,朕都饿了,这两个小子肯定也是,就不要出去折腾了。」 这话一出,朱成钧没什么反应,朱成锠心中又是一个激动,舍出去个小庄子,皇帝待他的态度便也不同了,都留饭了,值! 内侍要引着他们出去,朱成锠心思正多着,便赶紧跟着走了,去等他的赐膳。朱成钧磨磨蹭蹭地,往御座上看了一眼,走两步,扭头,又看一眼。 皇帝被他磨蹭得笑了,索性招手叫他回来:「九郎,你琢磨什么呢?」 朱成钧走回去,到御座底下站着,道:「皇伯父,我知道物价。素馅和没馅的馒头一个两文钱,肉馅的三文,一串糖葫芦三文,一个糖人也是三文,一根木钗两文,一个——」 他木着脸,但是眼神微闪着,一口气报出十来种各样吃食又或是小玩意儿的价钱,皇帝听得连连点头:「呦,你还真不傻!这都是你今儿出门去买的?你都记下来了?」 朱成钧道:「馒头不是,馒头是我卖过的。」 这一说,皇帝想起来先前楚翰林回报的他去伴读家抢着做买卖的事了,当时他还没见过朱成钧,没觉得什么,这会儿看他却是越看越可乐:「那是人家的生计,你也去捣个乱!」 「我没捣乱,我账都算明白了。」 「好,你明白,」皇帝笑道,「看来怪不得你,那汝窑的瓶子你没卖过,所以不知道了。」 朱成钧道:「嗯。」 皇帝止不住笑,但渐渐往深里一想,又觉可叹,生于王族,口里说的只是一文两文这样至小的钱财,竟不知道富贵为何物,他给瓶子定了个十两银子,只怕无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十两在他眼里已是很大的财物了。 御膳流水价进来,皇帝觉得还有许多话没说,起身走下来,道:「你就在这里陪朕用膳,朕再问问你。」 …… 于是偏殿里,便只有展见星与朱成锠在。 朱成锠在上首,展见星在下首。 他们这里的膳食慢一点,还没送上,展见星一言不发,低头默等。 等待的间隙里,朱成锠沉吟着,开了口:「你如今都和九郎在一处了?」 展见星方抬起头来,淡淡道:「是。九爷向皇上要了小民。」 朱成锠尚不知此事,微有意外,但也没放在心上,展见星一介平民,于他眼中便如多宝格上陈列的花瓶一般,他替朱成钧张目,朱成钧喜欢,要了他去实在也不算什么。 他便只道:「你入府以来,着实生了些事,不过,如今都已过去了,二叔一家就了藩,府里没人会再寻你的麻烦,你陪着九郎,从此安心读书便可。」 他说着话,目光放低,扫了一眼展见星脖间的膏药,微笑道,「你说,是不是?」 倘若是在王府中历事之前的展见星,这会儿该站起来冷然揭穿他的真面目了,便证据已经消失,也要凭一腔不平义勇扯掉他一层皮,但现在的展见星,却不过是低垂了眉目,淡淡道:「是。大爷的教诲,小民记下了。」 她已经知道公道没有那么容易得到,真实的权利博弈间所产生的错综复杂的状况远非对错二字所能概括,甚至,事往往与愿违。 第69章 但不要紧,她不着急,她甚至听得进去朱成锠的话——好好读书,来日方长。 膳食终于送进来,以展见星与朱成锠地位差别之大,他们本不是真有话说,当下两人各自用膳,一顿饭功夫再无别话。 用完了饭也仍旧沉默着,展见星要等朱成钧,朱成锠则是自己舍不得走,还想多留一刻,最好再见到皇帝一面。两人干坐着,气氛说不上坏,但也绝不能算好,一股挥之不去的凝滞萦绕在偏殿之中。 这让陪皇帝用完饭过来的朱成钧一进门便感觉到了,他立即看向了朱成锠。 朱成锠见他来,心急地忙站起来:「皇伯父那里——」 「皇伯父午后要小憩片刻,叫我们出宫。」 「是吗?」朱成锠甚觉可惜,一时也没注意到自己被打断了话。 这一回出去,下次,恐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了。 「大哥。」朱成钧又叫了他一声。 朱成锠心不在焉地道:「什么?」 「展见星是我的伴读了,」朱成钧背朝着阳光,慢慢道,「你不要再欺负他。」 他还是瘦削的少年身形,并未长成,可是这一瞬间眼瞳之中闪动着的,是有如成狼般的冷酷光芒。 朱成锠一惊,觉得心底都是一寒,但他再回神看去,又看不出什么了,朱成钧仍是那一张表情木呆的脸。 他松了口气,又觉仍有点惊疑,勉强笑道:「你以为大哥是小孩子呢,还和你们伙在一起玩。我又不是没事干,瞎欺负人。」 朱成钧道:「哦,这就好。」 展见星和朱成钧一共在京里呆了十天,罗知府是地方主官,有自己的公务要办,早已走了,展见星挂念母亲,她这时已有好几天没回家了,本想跟着罗知府一起走,奈何朱成钧不肯同意,她做了人家的伴读,也算是当差的人了,只好折衷求罗知府替她带个话,告诉徐氏她一切安好。 然后,她就和朱成钧在楚翰林的带领下,把京城里的各样风物都见识了个遍,第九天时还去翰林院走了一趟,作为天下有数的顶顶清贵之地,翰林院里的气氛与皇城又有所不同,这里更闲雅一些。 展见星行走在里面,把脚步都放轻了些,她对于此地有种说不上来的羡慕,觉得连路边一丛没养好半枯的竹子都是有意趣的,透着书卷香。 沿途有不少人和楚翰林打招呼,楚翰林一一回应着,也抽空关注了一下学生,见到展见星面上的表情,鼓励地笑了笑:「你好好读书,日后总有凭自己走进来的一天。」 展见星不由点头。 楚翰林又去看另一个学生,这一看只能无语,朱成钧也在东看西看,但他那个看法明显和展见星不同,跟逛戏园子似的,纯是看个热闹,完全没有受到什么翰墨书香的熏陶,被激发出对读书的一点兴趣。 楚翰林不得不认识到:这世上有些事,也许确是不可勉强。 正主如榆木般不肯开窍,只是附带的展见星却着实被启发了,她不是对四书五经陡然生出了什么极大的喜好,而是对于这种生活,有了不可自拔的向往。 按照她原定的想法,考到秀才,离开大同,脱离展氏亲族们的掣肘,那,然后呢? 然后徐氏会尽自己所能,替她找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家,将她嫁出去,她从此就替人家生儿育女,操持家计,像徐氏以及这世上所有女人一样——这也许没什么不好,大家都是这样过的,徐氏替她做这样的主当然更不会害她,可是,她不愿意。 是的,展见星忽然发现自己极不愿意,很不甘心,她没有谋划过太长久的未来,徐氏从前说,她也没往心里去,而近处的危机已经解除,她真的抽出空闲往远处张望一下的时候,发现她完全接受不了这张图景。 打从心底生出排斥。 她现在已经走出了家门,像世上的男人们一样撑起门户,将来等成了人,反而要把这一步缩回去,隐到某个男人的背后,做一个面目模糊的附庸,她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人生? 这一天里接下来的时候,她便都有些恍惚,没心思再看什么。 朱成钧在外面时没说什么,到了晚间回到十王府,就咣咣把她的门敲开了,熟门熟路地往炕上一坐,向她扬了扬下巴:「说吧,怎么了?」 展见星没指望瞒过他,她这时也想抒发一下胸臆,便坐过去,给他倒了杯茶,然后有点试探地道:「九爷,我想举业。」 朱成钧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显然不太懂她话语里为什么有发虚之意:「你考就是,我又没拦着你。难道你家里不许?」 展见星犹豫着:「算、算是吧。」 她想考个秀才都把徐氏吓得不轻,再要不安分地往上考,徐氏绝不会同意的。 再者,她也没理由了。 「你家没钱吗?」朱成钧误会了,道,「我有庄子了,等回去我们去看看,应该够养活我们两个人的,你要什么,以后跟我说就是了。」 「不,不,」展见星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跟着九爷读书,笔墨纸砚几乎不用自己花费,已省下好多了,不缺钱。」 普通人家的子弟举业有两大消耗,一个笔墨,另一个束修,她做了伴读一次都解决了,还真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怎么?」 第70章 展见星斟酌着:「我爹去得早,我家里人口少,我娘,想我早些成家生子,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举业之事,有些太遥远了,不是寻常人家可以想的——九爷,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她不得不往后退了退,因为朱成钧忽然满脸兴味地凑了过来,几乎快贴到她脸上。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 「十三你娘就想你成亲了?」朱成钧大大摇了下头,「我告诉你,男人太早成亲不好的,会早死。」 展见星:「……啊?」 朱成钧道:「真的,没骗你。我爹就是这样,我听他们说过,我爹早早跟很多女人那样,所以早早就死了,我都没见过他。」 展见星只知道先代王世子去得早,没活到继承王位,所以引发朱逊烁朱成锠之间的争斗,但不知道他的死法,听了模糊懂了些,尴尬中又觉得疑虑:「九爷,这好像不是一回事吧?你爹那个是、咳——」 「荒淫过度?」朱成钧替她说完了下句,「差不多的,你再看我大哥,他倒比我爹好点,但是因为我爹死得早,母亲想他早些诞下子嗣来,十五岁就替他娶了妻子,又给他好多丫头,但是到现在快八年了,他只有一个女儿。我觉得他可能也活不长。」 展见星又:「……」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表情凌乱地道,「九爷,我还是觉得,这好像不是一回事?」 她头一次知道朱成钧的一张木脸下有这么多奔放的心思,朱成锠搞那么多事,一时把弟弟当透明,一时想利用又拉出来百般利用,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在弟弟眼里就是个短命鬼吧。 朱成钧道:「差也差不了多少,就我二叔好点,不过他喝好多乱七八糟的汤药壮阳,不壮,估计也不行。」 展见星终于说不出话来了——她没法说,再说估计该聊到壮阳药的功效了。 朱成钧总结:「总之,你想活久点,就别听你娘的,你家的家境,应该也买不起壮阳药——」 「买不起买不起。」展见星再听不得这个词了,面红耳赤地打断他。 她见朱成钧意犹未尽,似乎还想教育教育她的样子,连忙把话题转回去,道,「那个,九爷,你觉得我可以想一想举业吗?」 朱成钧的意见其实对她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因为她不可能把自己真正的秘密说出来,但是,她又实在想找个人说一说,哪怕明知不对症,也想得一个虚假的肯定。 「可以啊。」朱成钧毫不犹豫地道,他又想提供帮助,「你娘要是不听你的,等回去了,我找她说。」 「九爷,谢谢你,不过这个不用。」展见星心中微热,但大部分仍是如乱麻一般,她又忍不住低声含糊道,「欺君之罪——会连累家人吗?」 皇城与翰林院中那些意气风发的人们实在极大地激励了她,令她对自己的未来有了一个明确的勾勒,这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冒一下掉脑袋的风险都不算什么,只是,至少不能连累到徐氏。 朱成钧对律法比她懂得还少,但他有办法,道:「我不知道,明天我找皇伯父帮你问问好了。对了,你想干什么?行刺我大哥吗?」 展见星:「不,不是!」 朱成钧倒也不这么认为,但他实在想不到别的,才猜了这个,点头道:「是也没关系,张冀是大哥指使的,他现在好好的,回去过几年也许还能继承王位,我是你,我也不高兴。」 「我没在想他,他继承就继承好了。」展见星这句话是真心的,天大的仇怨,大不过她自己的理想与渴望,她不会傻到把时间全耗在复仇里。 「算了,九爷,我就是异想天开,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了,你可别去问皇上啊。」 朱成钧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是端起茶盅咕咚咕咚喝起来。 而等到隔天,却是凑了巧,宫里正来了旨意召见朱成钧。 来传口谕的千喜这次提前透了点口风:他们该回大同了,皇帝召见,是最后嘱咐几句。 展见星与朱成钧对此都有准备,他们本不可能长久在京,能留十天已算多的了。 仍旧是在文华殿里。 皇帝招手,把朱成钧叫到跟前道:「九郎,朕接到回报,你二叔一家已经启程去往甘肃,你现在回去,也不必担心了。」 朱成钧怔了一下,楚翰林这阵子领着他到处走是奉了圣意的,他以为皇帝只是可怜他长久关在代王府里,想叫他开阔些见闻,不知背后还隐了一层怕他跟朱逊烁撞上的用意。 不论朱逊烁的败北是不是出于自食其果,他自己心中肯定不会这样认为,临走不甘心,报复他一把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皇帝将他留在京里,是直接绝了朱逊烁的这个念想。 他心中涌起一股陌生的细微情绪,低头道:「是,多谢皇伯父。」 「你回去以后,要好好听先生的话,好好读书——」 朱成钧觉得这时候不能不听他的话,勉强着想点一点头,皇帝却话锋一转,呵呵笑道:「算啦,朕强按着你的头,硬叫你做不喜欢的事,也没什么意思。朕和你先生又谈了谈,等你回去以后,楚卿会找成锠要一个弓马好些的护卫来,以后你上午跟着楚卿习文,下午就跟护卫学武艺吧。这可不能再敷衍了,文武艺你总得学成一样是不是?要是武也不成,那你就回去跟楚卿读书,一天读满六个时辰,再耍赖,朕可不会理你了。」 第71章 …… 展见星等在十王府里,皇帝的临别嘱咐是对自家子侄的,没有连她一同召见,她趁着这段时间,便将两个人的东西都收拾了一下。主要是朱成钧买的那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等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朱成钧回来了。 抱着一本厚厚的书。 展见星以为皇帝又对他劝学了,还给了他指定书目叫他诵读,但往他脸上一看,又觉不对——那可真是满面生光,眼睛里都亮晶晶的。 什么书也不可能叫他露出这个一反常态的表情。 果然,朱成钧进来,砰一声,把书砸在桌上:「给你。」 展见星疑惑着拿起一看——《大明律》。 「我问皇伯父要的,说我要学习一下祖宗法典,免得像我二叔和大哥一样做错事,皇伯父很高兴,叫人找出来给我了。」朱成钧道,「你慢慢看吧,别做里面写了的事,就没罪。」 听上去哪里怪怪的——但又好像没什么问题。 展见星抛去了那点违和感,还是高兴地把书拿起来:「谢谢九爷。」 能得一个相对明确的参照,总比她只能在心里反复琢磨煎熬的好,举业的后果她倘若承担不起,那只有算了,而她做过努力,至少不会徒留遗憾。 从京城回大同的一路上要愉快很多。 来时的紧张情绪都尽去了,还有了不少收获,第一自然是朱逊烁一家的离去,从此不用再受他们的荼毒,第二是朱成钧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点私产,第三,这个最重要了,他不用读书了—— 「九郎,」楚翰林哭笑不得地打断了朱成钧的总结,他觉得这个学生变得活泼了一点,话也多了,这固然是件好事,十来岁的少年,成天木呆呆的才不对头,但随着朱成钧性格的变化,他让人头疼的时候也变多了。楚翰林不得不教育他,「谁告诉你不用读书了?你只是免了下午的课,但也不是叫你去随意玩耍的,你新增了武课,那可比坐在学堂里读书耗力气,你更该努力才是。」 朱成钧有个好处,一般不跟先生顶嘴,听了就道:「知道了。」 楚翰林有点欣慰,接着便见朱成钧忽然一伸手,把旁边展见星捧着正聚精会神专研的《大明律》抢走了。 「……」算了,学生之间的小打闹他就不要多管了。楚翰林若无其事地转头向了车窗那边。 马车行走之间难免晃动,展见星的书原拿的不太稳,这一下被抢走,惊过之后,抬头道:「九爷,你做什么?你又不会看这个,把书还我吧。」 「跟我说说话。」朱成钧甚是理直气壮,「你看它一个时辰了,也跟我说一个时辰的话,我再还你。」 展见星:「……谁有这么多的话跟你说。」 熟悉以后,她说话也不那么按照规矩来了。 「你不说,怎么知道没有?」朱成钧很溜地反驳她。 《大明律》本是朱成钧想了法子从皇帝那弄出来的,展见星也不是铁石心肠,只好无奈道:「那九爷想说什么,说吧。」 朱成钧没什么特意想说的,散漫想了一想,抓了个话题:「你说,四十顷的庄子有多大?」 展见星茫然片刻:「应该很大吧?」 她这句话声音很小,因为有点不好意思,她没务过农,对土地大小没有太明确的概念。 「能出多少粮食?够我们吃的吗?」 「那肯定够。」这个问题展见星还是能肯定回答的,「我祖母和大伯三叔他们未曾分家,名下一共有十八亩地,年产大约十八石,已能养活他们一家八口人了。就是日子紧巴一些。」 朱成钧甚是无知地追问:「亩?那一顷有多少亩地?」 他总算还知道顷应该比亩大。 展见星答:「一百亩。」 「那四十顷就是四千亩了。」朱成钧的眼神幽亮了一下,「这么多,先生也可以养起来。」 楚翰林原含笑听着两个学生半通不通地算账,听得这一句,却是又感动又好笑:「九郎,先生不要你养,我自有朝廷的俸禄,你好生读书便算对得起先生了。」 他家中是大族,土地众多,对田务明白不少,出言指点道:「九郎,你的地与展见星家的又不同,你不需承担田赋,又省下好大一笔开销,同样的一亩地,能养活的人丁更多。」 朱成钧点点头,暂时不说话了,从表情看,他大概在思索什么,只有身体随着车身震动一晃一晃的。 楚翰林生出好奇心来,等一刻后,问道:「九郎,你在想什么?」 朱成钧表情严肃:「这么多钱,我要怎么花呢?」 楚翰林:「……」 展见星:「……」 这念头实在显得没见过世面,因为是出自朱成钧这位王孙之口,尤为好笑,展见星抑不住,少有地在外面笑到眼睛都弯起来。 唇边的小梨涡也跑了出来。 朱成钧好像发现什么极新奇的东西,登时盯了她看。 展见星被他盯得醒觉,忙努力收起了笑意。她惯常不大有表情的时候看着清隽而已,多了这枚梨涡,便没法把控地多了两分甜美,因此她习惯把表情收着。 朱成钧在这上面脑子却活,点头道:「怪不得你总装老成。」 第72章 展见星:「我没装。」 她只是控制自己尽量少笑,但性情确然如此,丧父后的艰难时光磨去了她所有的软糯,她被迫飞快成长起来。 「那你还是装一装吧。不然以后你像罗知府一样做了官,在堂上审问人犯,这么一笑——」朱成钧摇着头,「那可不好。」 当着楚翰林,展见星红了脸,忙道:「我离做官还早呢,才刚开始读书,哪里能想那么远的事了。」 楚翰林笑道:「想一想也不坏,早立志,早懂得下苦功成就。九郎,你将来想做什么?」 「不知道。」朱成钧说完又想了一下,补充,「做个王爷吧,和我二叔一样。」 他这其实不是想了,而是早晚的事实,朱逊烁败走,爵位回到了长房——虽还悬在头顶上,但也就一步之遥了,朱成钧作为代王的亲兄弟,他将降一等袭成郡王。 楚翰林一算便也失笑,朱成钧这等王孙,前程自生下来便定了,他想做别的什么,反而不能。享受了超出常人的富贵尊荣,这一点代价岂能不付。 「九郎,你这一生不愁吃穿,不需像展见星一样为自己的前程打拼,这是先祖的恩泽,也是百姓的供养。你看看展见星,几回死里逃生,就当知小民存活多么不易,还望你将来爱惜百姓,管好家仆,不要去侵扰地方才是。」楚翰林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一句。 朱成钧看了眼展见星,点头:「先生,我知道了。」 …… 一路悠闲中,他们回到了大同府。 徐氏已在家里等得心急如焚了,虽然罗知府遣人又来和她说过一遍,但不过是带了一句话,究竟女儿怎么会从代王府跑到京城去,前后算起来又足有半个月不见人影,她做母亲的,心头满是惊疑,哪里能不着急。 展见星也知道,进了城门就跟楚翰林朱成钧告了别,直接奔家来了,徐氏终于见到她,见她安然无恙,心才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展见星这时候脖子上的伤已经好了,太医给的药好,没留下什么痕迹,她便也索性瞒过不提,捡能说的不会让徐氏担心的说了些,只说是朱成钧被叔叔冤枉了,官司打到了御前去,她作为人证才跟着去做了个证,事情本身与她没有多少相干。 徐氏信了,因为她恰也见着了些事,拉着展见星的手舍不得放开,告诉她道:「怪不得,娘挂念你,明知你不在,也忍不住去代王府边上打探了两回。三四天前忽然见到王府里驶出许多辆大车来,娘问了胆大跟着围看的闲汉们,听说是府里的二郡王得了封地,要到自己的封地上去了。唉,临走还不做好事,发了一顿雷霆,嫌闲汉们烦扰,叫人出来抽了他们一顿鞭子。」 展见星忙道:「娘,没碰着你吧?」 徐氏摇头:「没有,我没敢靠近,离得远远的。其实闲汉们离得也不近,都知道他们的名声,谁敢挨近呢,就这样也没躲过。」 展见星安慰她道:「娘,他们走了就好了。」 徐氏又高兴起来:「也是,从此可少了个阎王了。许多人家都找借口放了爆竹呢。」 在徐氏心中,朱逊烁是当日差点冤死她们的主谋,她直面了朱逊烁的凶残毒辣,因此把他当成了最坏的一个,她对代王府中其他人则没这么直观的认知,只觉得他走了,展见星从此去读书就安全多了。 展见星也不去纠正她,知道朱逊烁确实走了,她也安心了一些,便又陪着徐氏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子话,到晚间方才歇下。 翌日,她如从前一样起来赶去代王府。 楚翰林这个先生,说严厉他从来没有呵斥过学生,说宽容,他在读书上寸步不让,全然没有什么远道回来要歇一歇的念头,紧着就开课。 他还记着许异,派人通知了他,他们走了多久,许异就失学了多久,终于得到通知天没亮就跑来了,在学堂里坐到展见星第一个来,立刻跳起来迎她,两个手臂张着要抱她,几乎快哭出来:「见星,你们终于回来了,我差点以为先生不要我了,我只能回去接我爹的班了!」 展见星往后退了两步,想躲,她倒是躲开了,但忽然身后伸出一只手来,越过她的肩将许异快贴过来的大脸一推,一道不悦的声音跟着在她耳边响起:「别动手动脚的。」 是朱成钧。 许异愣住了——他不是愣别的,这是朱成钧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哦。」他呆呆地道。 「许兄,我们先坐下吧。」 展见星安慰地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座位上。她与许异一般底层出身,能理解他的惶恐,那是最真实的,代王府的力倘若借不到手,再想翻身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 「嗯嗯,见星,你们干嘛去了?我之前来,这里一时锁着,一时空着,我问人,只说出了事,先叫我回家去,到底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我也不敢乱问——」许异回过神,马上满腔的话就倒了出来。 展见星便和他聊着,朱成钧回头看了她两次,她也没往心里去。 等到楚翰林进来,两个人方忙住了口,认真听起楚翰林的讲学来。 大概半天文课对朱成钧还是可以忍受的,他没打瞌睡,也没出什么别的状况,到正午时分,楚翰林很满意地走了,临走还夸了他一句。 他不知道他走以后,饭菜送了过来,朱成钧开始出幺蛾子了。 第73章 秋果早被放了出来,他没受什么罪,笑嘻嘻地提着食盒进来,还跟展见星问好。 朱成钧却不叫他把食盒放到自己桌上,而是连着椅子掉转了身,斜拖到展见星那边,指着她的桌子道:「放这里。」 秋果乐呵呵地答应了,展见星本没觉得什么,她有点习惯朱成钧做什么都要跟她一起了,但随后他们伴读的那一份饭菜过来,许异拖着椅子想像从前一样并过来时,朱成钧忽然道:「你不许过来。」 许异茫然:「啊?为什么?」 展见星也奇怪地道:「九爷,我们向来是一起吃的。」 朱成钧板着脸——对的,不是木,是板起来的,道:「你是我的伴读,应该跟我一起吃。」 许异与展见星:「……」 还是展见星先回过神来,好笑地道:「但是九爷,许兄也是你的伴读啊。」 朱成钧的眼神动了一下,终于看向许异,他虽然没说出口,但那个意思是很明白的——还有这种事哦? 许异被他看得委屈地:「……呜。」 在展见星的坚持之下,朱成钧还是勉为其难地「想」起了许异也是他的伴读,凑合接受了他。 和从前不同,吃过午饭休息一会儿后,他们就离开了学堂,前去校场上武课。 朱成锠的庄子暂时还没安排好,但在这上面动作很快,代王府的三护卫都被先帝革去,作为王府日常护卫及门面的仪卫司还在,朱成锠便从仪卫司里选了个正六品的典仗,让这样有品级的武官去教朱成钧,报到皇帝面前也显得很体面了。 展见星和许异在被罗知府挑中时讲好的是陪伴王孙读书,但既是伴读,他们的重心便当围绕着朱成钧转,于是朱成钧去学武,他们两个也只有跟去了。 武师傅孟典仗的风格和楚翰林不一样,他三十五六的年纪,对着朱成钧也是一张很峻厉的脸,把他周身骨骼捏过一遍以后,就叫他去扎马步。 两个伴读没被管这么细,不需要被捏骨头,但也要一起扎马步。 两人懵懂着在朱成钧旁边半蹲好了,孟典仗挨个把他们的姿势纠正了一遍,又教给了他们呼吸之法,然后,就不说话了,沉默地站在对面把他们盯着。 这便让他们一丝偷懒的余地也没有了,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孟典仗终于喊停的时候,展见星站立不住,直接坐到了地上。 许异稍微好一点,但也蹲了下来,满脸苦色,小声嘟囔:「腿好酸啊,胳膊也酸。」 只有朱成钧一切如常,他站直了奇怪地看看他们,伸脚踢了踢展见星的脚:「你怎么了?」 展见星捶着自己的腿,言简意赅地道:「累。」 「蹲一会儿怎么会累?」朱成钧也蹲下来,伸手要摸她的腿。 展见星一惊,忙把摊开的腿缩回来,胡乱道:「总那样不能动,当然累了。九爷,你不累吗?」 朱成钧摇摇头。 他是真的不累,如是又反复两三次以后,两个伴读已经恨不能直接躺倒在校场上了,他还好好的,并且越发诧异了,碰碰展见星,又去踢了许异一脚:「你们怎么回事?在学堂里坐半天也没见你们喊累。」 那怎么能一样! 许异哀嚎道:「九爷,那是坐着呀,又不要做什么。」 「怎么不要,不是要听先生讲课吗?」朱成钧反驳,「一直听不能走神累多了。」 他这个状态跟在学堂里对比太明显了,同样对比明显、第一天到校场就被撂倒的展见星意识到了什么,向他道:「九爷,你可能更适合学武。」 皇帝给他第二个选择是给对了。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孟典仗终于点了点头,道:「九爷骨骼奇佳,确是习武的好料子。只是起步晚了些,所以基本功越加要打好了,真习起武艺来,才事半功倍。」 朱成钧从此每日下午就在校场扎下根来,展见星渐渐发现他也不是不累,只是累法与读书不同,他更能受身体上的磨炼,能接受的累,便也不算累了。 至于她自己就很痛苦了,天天东倒西歪,虽然孟典仗其实对伴读要求不严格,随便他们陪练成什么样,但她不愿意偷懒,能撑就一定硬撑着,如此五六日下去,没撑出个成效来,倒把文课也耽误了。 并非她体力真的不堪到如此地步,而是孟典仗发现朱成钧在习武上的天赋以后,练他是很狠的,展见星的骨骼并不清奇,跟这个进度就勉强了,好比拔苗助长,没拔出成效不说,写字时手还被带累得打颤了。 一个人的精力本来有限,文武全才说着容易,万里未必挑得出一个。 「你怎么像个小丫头,这么弱不禁风。」朱成钧绕着她走了一圈,数落她,语气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感。 这个时候,展见星才绕着校场跑过两圈,王府什么都大,校场也大,两圈下来,她就半瘫了,朱成钧说中她的秘密,她也没力气回嘴,只是呼呼喘着粗气。 她脸色潮红,脑袋里嗡嗡直响,喘了好一会,才能开口:「我比不了九爷身体健壮。」 旁边没顾忌直接瘫成大字型的许异附和:「我也没有。」 朱成钧没管他,只在展见星身边蹲下,蹲了片刻,没说话。 展见星以为他在等她,不想耽误他,撑着要站起来,朱成钧抬手在她肩头一按,他没使很大力气,但展见星强弩之末,一下就被按坐回地上。 第74章 「算了。」朱成钧忽然道。 展见星疑惑:「什么?」 「你跟先生读书去吧。」朱成钧甚不情愿地道,「我看你在这里也是白耽误功夫,别勉强了,你不是要举业吗?去找先生吧,你上午跟我学的都是你本来就会的,以后下午空出来,叫先生给你讲那些你不会的。」 展见星愣住。 朱成钧看她,马上道:「你不愿意?那好,你还是跟我在这里——」 「不,不,我去。」展见星忙道,又不好意思,心内生出感动来,「九爷,多谢你。」 她知道朱成钧肯定是想大家在一处学着热闹,但看她实在不是这块材料,替她着想,才说了这番话。 她惯常清冷的眸光变得温软,仿佛臣服,朱成钧被她一看,颇觉膨胀,心内的后悔就下去了,扬了扬下巴:「你去吧。」 许异连忙爬过来,真诚地用力地恳求道:「九爷,我在这里也是白耽误功夫,让我也去吧!」 学武虽然也是一条出路,但以他的出身来说,要从底层兵丁当起,那真的太苦了,他爹正是不想他重复自己的老路,才想法设法地送了他来读书。 朱成钧转了下头,漠然地:「哦,随便你。」 虽然这差别态度得毫不掩饰,但总是达成了目的,许异高高兴兴地跳了起来。 从此,伴读们在武课上就和朱成钧分了两路,楚翰林下午空闲无聊,倒也乐意教他们,两人便捡着每日下学以后,再去看一看朱成钧。 朱成钧这个时候往往还在校场上,他木然外表下隐藏着的悍然精力仿佛无穷无尽,孟典仗还是很严厉不近人情的样子,可是他眼神中闪动着的满意完全掩饰不住。 师者得良才而教之,传承有继,这成就感不下于自身谋取功业。 转眼一个月过去,天气完全和暖起来,王府花园里花树开了不少,乍一看鲜妍明媚,掩去了之前那种衰败,曾在里面发生的落水疑案无人再提,曾经能与长房平分秋色的二房随着远走,也仿佛从人们记忆里消失了。 朱成锠很满意,这是他努力抹去二房印记的结果,从此以后,代王府应该全部在他的掌控下,只认他一个主人,只有他一个主事的声音。 他这时候也终于抽出空来,选好了给朱成钧的庄子,把他叫来,告诉了他。 是个四十顷的庄子,就在城外二十里处,地方近,庄田也好,四四方方一块地方,极好安排摆置。 「里面的庄头是府里的老人了,每年自会把账册送来给你,你不需格外操什么心,捡着哪天有空,把他叫来见一见就是。」朱成锠道。 朱成钧道:「多谢大哥。我想先去庄子上看一看。」 朱成锠一怔——他习惯了这个弟弟只会在他面前说「哦」、「是」,乍一听到他提出自己的要求,他有点不习惯,慢慢点了下头:「自然该去的,但别一想就跑去了,要跟先生告个假,知不知道?」 朱成钧道:「是。」 这一声还是朱成锠熟悉的,他便没多说什么,挥手叫他出去了。 等朱成钧走以后,陶氏从里间出来,微微冷笑道:「大爷,我没说错吧?您这个弟弟,是人大心也大了。得了一回皇上的青眼,再回来就不同一般了。」 朱成锠没说话,脸色有点阴沉。 他想起了那天朱成钧在偏殿里和他说的那句话,当时他注意力都在皇帝那边,没太往心里去,如今对照着一想,心里却好似扎了一根刺。 他不认为朱成钧敢于警告他,但,他至少确实不像他一直以为的那么蠢笨听话。 陶氏觑着他的脸色,又道:「我说要给这个庄子,爷还不大愿意,说庄头是我娘家的人,恐怕九郎多想。如今怎么说?九郎这心,本就多着呢。」 朱成锠叫她说得心烦,斥道:「你光会挑拨,皇伯父再三跟我说了要顾念手足之情,难道我还待九郎不好不成?那不是明摆着跟皇伯父作对!」 陶氏忙陪笑道:「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先前爷怪我,我解释一二。如今这庄头是我的奶娘一家,这样多年的忠仆,一般人家都是要多给几分脸面的,九郎便有什么心思,也不好轻易换人,他倘若在庄子上捣什么鬼,大爷不就都能知道了?」 朱成锠皱着眉,面色还是不好。他不肯承认,但内心深处明白,他实在是对弟弟生出了妒忌,完全不明白他怎么就得了皇帝的喜欢,倘若他有这个缘法,这会儿亲王位恐怕已经到手了。 陶氏又补了一句:「庄头把在手里,这收成也就是爷说了算了,什么旱涝虫害,九郎哪里懂得这些?爷放心,爷想给他什么,他就只能拿什么。」 陶氏是出于心疼庄田的目的才说了这句话,朱成锠的眼界比她阔些,如今还真不把四十顷地放在眼里了,但陶氏所言他仍能把朱成钧牢牢掌控住这一点,歪打正着地对了他的胃口,他终于点了头:「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明天叫你奶娘回来,我有两句话吩咐她。」 陶氏忙应道:「是。」 ~~ 朱成钧的庄田终于到手了,本来马上就想去看,但临时出了件别的事,拖住了他的脚步。 是件好事,罗知府高升了。 楚翰林要带着他们去给罗知府送行。 第75章 罗知府的离任有些仓促。 他在大同做了五年多知府,离第二次任满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但京城大理寺左少卿父亲去世,要回乡丁忧,他的缺空了出来,吏部议了一圈,没议出个公认合适的己任人选,最后是皇帝自己把罗知府想了起来,要来他的履历一看,见已将任满,便下了谕旨:「罗海成敢于任事,公正不阿,着调进京。大同知府一职,另择人选。」 罗知府便从知府变成了大理寺左少卿。 一般是正四品,品级未变,俸禄不增加,甚至油水上京官还抵不过地方官,但这是切切实实毫无疑问的高升。 罗知府将要去的,是掌天下刑狱最高级别的三法司之一,国朝中枢,这一步迈上去,从此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罗知府走得虽急,却也极热闹。 满城官员士绅百姓尽出,送别的队伍一直绵延到了城外,还不断有新的闻听消息的百姓赶过来,里面免不了有纯凑热闹的,但真心想送一送罗知府的占了大多数。 罗知府别的功绩不去说它,只弄走朱逊烁就是为大同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百姓们心中感念,这送行的队伍就越送越长。 楚翰林领着三个学生也夹在队伍里,罗知府无意中在人海里发现了他,忙令随从将他请到身边,大声笑道:「潜德怎么不声不响的!」 楚翰林拱手笑道:「原想带着九郎几个去府衙送送正清兄,不想正清兄这般民望,我们远远地就挤不动了,便跟在百姓队伍里,心意尽到了也就是了。愿正清兄此去,鹏程万里。」 罗知府郑重拱手:「多谢,借你吉言。」 又向簇拥着他的众人扬声道:「大家都回去吧,已经出了城,本官深感诸位心意,不必再送了!」 这时已到了城外二里处,百姓们恋恋不舍,但各有生计,在罗知府又一次喊话之后,终于渐渐散去。 倒是一些青袍绿袍的官员还徘徊着,罗知府离任高升,能在他跟前露一露脸攀一攀关系也就这个时候了,便知道没多大效用,利禄动人心,又哪里舍得就这么拔脚。 这些人里包括了大同知县李蔚之。 送行诸公里,数他的心境最复杂。 李蔚之心头有一个无法与人言说但这两日又一直挥之不去的念头——他在大同任上,也将六年了,他与罗知府不同,举人出身,先天不足,仕途走到这里差不多就是终点了。 李蔚之原来也没太多想法,觉得自己能平安终于县令任上就算不错了。然而,罗知府的骤然提拔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极大地刺激了他。 这件事在外人眼里看来似乎与他一个小小县令无关,但李蔚之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狂叫着——有关的!代王案最早是在他的县衙里审理! 但他当时怯懦后缩,将整个场面都交由了罗知府掌控,此后也一直尽力回避,能不沾手就不沾手,最终,寸功未建。 李蔚之觉得这不能全然怪他,他确实被代王府的凶名吓退了,但那是他不知道代王府其实没有传闻中的那般可怕!罗知府挺身而出,不但毫发无损,还把一个郡王赶走了,借此简在帝心,风光提拔。 如果这件功劳出自他手,那情况就将由知府勇斗藩王变成知县勇斗藩王,双方地位悬殊越大,与人的慨然震撼就越大,这样的事迹流传出去,足以弥补他的先天不足,将卡滞的官位往上动一动——可惜,没有这个如果。 只有眼前冰冷的现实。 罗知府又在和楚翰林随行的三个学生说起话来,微笑着勉励他们一二,李蔚之认得其中的展见星,但他没将庶民放在眼里,没有多看,他盯着另一个个头最高衣着最好的少年看了两眼,觉得他有些眼熟。 他听见罗知府称呼他为「九公子」,他又是楚翰林的学生,是了,这是代王府的王孙,代王薨案中,他在堂上出现过的! 能一解圈禁就跟着代王出来扰民,可见其秉性之顽劣,不愧是代王府中人。 那少年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眼光一动,掠过来,李蔚之忙将目光移开,但心里却将他记了下来。 等到罗知府终于登车而去,周围人渐渐散尽,李蔚之也上了轿子,返回大同城里去。因许多人蜂拥出城送罗知府,城门口比往常拥挤,衙役上前,呵斥着百姓们闪避,虽然如此,官轿通行的速度仍然缓慢,李蔚之心头有事,不耐烦地掀起轿帘往外看去。 他目光忽然凝住,因为发现了楚翰林一行四人,他们也回来了,停在内城墙底下,跟一个赶骡车的车夫正说着什么。 很快,似乎是商量妥了,三个小的就上了骡车,楚翰林却没有,李蔚之正奇怪,却见楚翰林独自往前走去,而大车车向一掉,向着城门外而去。 李蔚之心中一动,招手叫过一个衙役吩咐:「你跟上去,看看他们去哪里,做什么。」 衙役答应了要走,李蔚之又补充一句,「慢着,悄悄的,别叫人发现了。」 衙役应道:「是。」 …… 朱成钧是要去他的庄子。 楚翰林一想,已经出来了,不如将该办的事一起办了,免得再占用别的时日,便点头同意了。他翰林身份,以教朱成钧读书为主,巡视私产这种事是不至于陪同的,便只由两个伴读跟来了。 第76章 朱成钧不知庄子的具体方位,但朱成锠告诉了他庄名,府城近郊的王庄,车夫常在周边跑动,自然听过,不要客人多指点,甩起车鞭,自己跑起来。 朱成钧这几日又跟楚翰林学了些新的农桑知识,在车上像模像样地算着道:「三月了,麦子应该种下去了。」 展见星点点头。 「要等到八月才能吃。」朱成钧又算了算,「赚点钱真不容易。」 许异忍不住笑道:「九爷,你已经很容易啦。」 只要等着就好了,小农一文钱都得自己辛苦去土里刨出来。 展见星没说话,面上也是赞同之色,朱成钧想了想:「也是。」 三个少年在一起是很难安静下来的,一路说着,大半个时辰不觉而过,车夫喝了一声,停下车,转身道:「小少爷们,你们要来的小荣庄到了。」 朱成钧下车付了钱——他上回卖茶具花剩下的,然后举目望去。 只见天地广阔间,大片田亩延伸排列出去,其间阡陌纵横有序,近处的土地能看见已冒出头的纤细麦苗,青嫩得惹人喜爱。 远一些的地方,分布着些农舍,其中有一处格外阔大,那已不能叫农舍了,而是座庄园。让初来此处的人也能认出,那一定是主事之人的居处了。 许异感叹:「哇,这里真好。」 展见星也是此感,这一回,朱成锠居然没搞花样,真的给了弟弟一份不错的产业。 车夫赶着骡车哒哒跑了,三个人傻看一回,都觉得颇为满意,朱成钧迈开大步:「走。」 光看看不出个究竟来,要知道庄子的详细情况和出产,还得找到管理此处的庄头询问。 那庄园看着近,走起来居然走了好长一段时间,走得展见星都微微后悔起来——刚才怎么就叫骡车走了?早知该让他再往里送一送。 朱成钧感觉到她的脚步渐渐慢了来,转头瞥了她一眼:「你该不会真是个丫头吧?」 展见星这是第二次被他嘲讽了,心下已经很平静,只是有点不乐意,反驳道:「九爷,我体力差我认便是,与男女有什么关系。」 朱成钧没回嘴,忽然冲她诡异一笑,然后把她胳膊一扯,拉着就飞奔起来。 「啊——」 展见星尖叫,想挣扎,但哪里挣得脱他,真跑起来步子也停不住,风扑在脸上,她踉踉跄跄,只能跌撞在他身后。 「哈哈!」许异没有解救她,反而觉得很好玩,跟在旁边也跑起来。 三个少年在田间疯跑,沿途遇见的几个庄田上的人瞠目结舌,待觉得他们眼生,想要阻拦,人早已跑过去了。 于是等庄头姚进忠终于得到报信的时候,三个人已差不多来到了庄园大屋前。 展见星扶着膝盖,呼呼喘着粗气,她都要觉得她读书的方式不对了——明明她是要走文人路的,为什么动不动在体力上消耗得这么厉害! 姚进忠今年四十八岁,他本人没什么大能耐,但婆娘做了陶氏的奶娘,陶氏长大嫁进了王府,他们一家便也跟着风光起来,如今年纪大了,出府来管了四千亩田地,虽仍为人奴仆,但一般的地主也没他风光和油水丰足,故此他的面孔衣着都甚为体面,挺着肚子,像个富家翁。 他站在屋前,打量着三人,因已得到朱成锠的递话,知道他管的这个庄子易了主,今日一早他的婆娘还进城去见主家了,他这一看,就也猜到了朱成钧的身份。 ——来得可着实太快了些。 姚进忠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面上却没有显出来,而是马上理了理衣襟,跪下道:「敢问可是小主子?大爷已下了令,从此老奴就听小主子吩咐了,老奴姚进忠,请小主子安。」 朱成钧暂没理他,他怕展见星倒下去,还拽着她半边胳膊,待她喘匀了气,才松了手,看了姚进忠一眼,点点头:「你起来吧,我来看一看。」 姚进忠听他认了,忙磕了个头,才爬起来,又命令周围好奇出来看着的人都跪下见礼。 一番礼数行过,他请朱成钧进到正屋,在上首坐下,又命人流水价地上茶上点心。 朱成钧虽是突如其来,他这份招待也算极周到了,奉承得十分之热情。 桌上满满当当。 姚进忠殷勤地解说着:「小主子,您尝尝这茶,是才贩到大同来的明前龙井,老奴派人采买了些,自己是不敢用的,专供着主子们偶然动念,来踏青小憩时敬上。可是巧了,才买来,小主子就下降了,这茶竟是专门为小主子备上的了。」 「您再尝尝这个炸糕,虽是庄子上的野意儿,不值什么钱,不过新鲜才出了锅,松脆可口,只当给您解个闷儿——」 「把你们的账册拿来给我看看。」朱成钧打断了他滔滔不绝又想去介绍另一道糕饼的话头。 姚进忠:「……」 许异:「——咳咳。」 他被茶水呛了一口。 不为别的,别人不知道这位爷的底细,他身为伴读还能不知道吗?《三字经》才学完,刚开始读《百家姓》,一笔字写出来活似刀劈斧砍,就这样,张口敢问人家要账册?! 许异倒不是想嘲笑朱成钧,他只是有点着急,朱成钧自己不会,那自然要伴读服其劳,可问题是他也没学过看账册啊! 第77章 他盯着朱成钧,然而朱成钧根本不看他,他只好又去看展见星,指望得到点提示,或是能用眼神商量个对策。 展见星表情淡定许多,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向他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许异茫然,但叫他不要开口的浅一层意思他是领会到了,便识相地把嘴闭上。 「小主子,这,」姚进忠终于反应过来,陪笑道,「这需要整理一番,一时半会儿却拿不出来。」 朱成钧追问:「为什么?」 单从表情看,他实在一点不心虚,再也看不出他才开蒙半个月,学问只停留在蒙童上。 姚进忠便被唬住了,他常年在庄子上纳福,不认得朱成钧,也不清楚他的情况,得了朱成锠的命令后倒是想打听一下他,今早姚氏进城,他就嘱咐过了,但谁知朱成钧来得这样快,姚氏还没回来和他通过气呢! 心里没底,这账册就不能轻易交出去。他只有想着扯道:「小主子来得不巧了,正赶上农忙时候,您才进庄子的时候看见了,种子才撒下去不久,地里的活多着呢,大爷交待这事又交待得急,从前那些旧账有大半已经缴到府里去了,如今老奴手头有的不多,且又杂乱,小主子要知道什么,不如问老奴罢了,老奴心里一本账倒是明白的。」 他说了一串,朱成钧的眼神没有一丝变动,道:「你才说我来得巧了,转眼又说我来得不巧,那到底是巧还是不巧?还是我就不该来?」 他这一句里现了锋利,许异原来是忍住了没开口,这会儿是真不敢开口了——他知道朱成钧是王孙,但从没领略过他王孙脾气的这一面,吓住了。 展见星淡淡帮了句腔:「姚庄头不必担心,账册全不全,怎么看是九爷的事,您这里没有的,九爷可以向大爷要。九爷不是苛刻的人,那些都不与您相干,您只管把这里有的拿来就是了。」 姚进忠一时僵在原地。他以为朱成钧此来不过随便走动走动,看他来时跑得一阵风的样子也不像多有城府,他马上请安,把庄子能拿出来的好东西全招待上来,就是想一顿马屁把这新主子拍晕了,转一圈玩乐呵了就走,少年小贵人么,懂得什么,就是王府里的亲王郡王们,也不见得懂庄稼上的事。 不想他不懂归不懂,却非常会要东西,张口就要了账册,带来的帮腔也不是个善茬,一句连一句直接就顶了上来,让他连个糊弄的退步都没有。 少年也许无知,锋芒却是独属。 这让姚进忠感觉照面还没一刻钟,他肺都被顶疼了。 「那,小主子稍候,老奴这就让人取来。」姚进忠再干站了片刻,实在没有可推脱的余地了,只好转身出去。 朱成钧叫许异:「你跟他去拿。」 许异头一回得他吩咐办事,纵然不懂,也忙郑重地应下了:「是。」 紧紧跟去姚进忠身后,背影都写满使命感。 等他们都走了,展见星面上撑出来的淡定也没了,忙问朱成钧:「九爷,我刚才那句话没说错吧?」 她比许异装得好,但心里也不是那么有底,毕竟生人生地方,头一回帮忙办差事,她不确定自己的分寸拿捏怎么样。 在这方面,朱成钧要比她强得多,他再不被欺凌再不受重视,也是王族,打小浸淫其中,出身见识都不是平民可以比拟的。 「没错,错了也没事,你爱说什么说什么。」朱成钧的真面目也露出来了——但他不是生涩紧张,而是坐不住,把一盅茶喝了,就站起来招呼展见星,「走,我们出去逛逛。」 展见星松下心神,答应了,跟他出门。 朱成钧没走远,抬头望了一下,继续往外走,走到院子外面时就停了下来。 乡下地方大,院子敞阔,院门也不小,门前一左一右,各植了一棵槐树。 这两棵槐树应该种了有些年头了,十分高大苍劲,树干粗壮,树冠葱郁,正是暮春时节,一串串洁白的槐树花从嫩绿叶间垂挂下来,幽香袭人,丰茂喜人。 朱成钧扭头道:「这个花不错,我们摘些回去熏屋子。」 展见星微笑了一下:「九爷,这是好东西,不但可以熏屋子,还可以做吃食,我娘用它包过饺子。」 朱成钧眼睛幽幽亮了一下:「是吗?」 展见星一时未解他那个问句的隐藏含义,道:「九爷,你等一等,我去找根竹竿打些下来。」 槐树花虽用处多,但正常年景里不是值钱物事,展见星在南边时,巷子口种了一棵,盛开时节多的是小娃儿爬上去摘了玩,故此朱成钧要,又本是他庄上的出产,她也没顾虑什么。 她进院子转了一圈,却没找着合适的竹竿,只好出来:「九爷——」 朱成钧从高高的树冠里探出身来:「干嘛?我正要喊你,你把衣襟张着,我拿不住那么多,你接着。」 他手里已经摘了三串槐树花,嘟噜着挤在一起,香得又幽静又霸道。 展见星:「——」 她站着震惊得忘了动,于是三串槐树花直接砸到了她仰起的脸上。 这一砸才把她砸醒来,她手忙脚乱去捡,又混乱道:「九爷,你怎么爬上去的?你会爬树?」 她就一转身的功夫,居然爬这么高! 朱成钧在树冠里道:「爬树有什么难的。」 第78章 他蹲在一个枝桠里,伸着手臂,动作不停,很快又摘了数串槐树花,要往下丢。 展见星原还想说什么,比如他这么大了怎么还做爬墙上树的勾当,被闹得来不及张口,只得忙把衣裳下摆展开,去兜他丢下的花串。 很快兜满了,她奔去墙角暂时放下,又忙回来,仰着头抽空提醒:「九爷,你慢些,那根枝条太细了,你别踩,别出去——哎!」 朱成钧仿佛要跟她作对,也仿佛是享受她在底下的紧张关切,偏偏伸长脚踩出去,把那根枝条尾巴上挂的两串花都揪了下来,才得意地缩回了脚。 他悠悠闲闲的,展见星在底下左右奔跑,又提着心,倒把汗都累出来了。 终于朱成钧玩够了,抱着树干滑了下来。 展见星松了口气,转头去看墙角:「九爷,这么多足够了——」 她卡住,因为等她扭回头时,发现朱成钧抱着另一棵树蹭蹭又上去了,她这回算是见证了他是怎么爬上去的,灵猴一般,恐怕她就在底下近前也拦不住。 「你过来,这里还有。」 展见星欲待不理他,朱成钧直接就冲她身上丢,他不怕糟蹋东西,她怕,只好陷入另一轮疲于奔命里。 她把脖子都仰酸了的时候,终于姚进忠和许异带着两个汉子抱着满怀的账册回来了。 并不少,但乱也是真的乱,有些看上去还脏兮兮的,姚进忠说「需要整理」,也不全是一句搪塞。 这样的乡下田庄上,一般不会安排专门的账房先生,都是庄头或是庄头身边识字的心腹粗略记一记,不比大店铺里正规。 姚进忠回来时的脸色本有些不好,朱成钧给他派了个监工,小监工年纪不大,却似贴狗皮膏药,寸步不离地贴着他,他什么手脚都做不出去。 他心里正嘀咕这新主子难缠,结果一抬头,就见到树冠里的朱成钧和快被花砸到披头散发的展见星以及,墙角堆成座小山般的槐树花。 …… 展见星有气无力地道:「九爷,你快下来。」 朱成钧哦了一声,从枝桠上退回来,往树干下滑了一截,然后砰一声,直接跳了下来。手里还抓着一串花。 「小主子喜欢这花,告诉老奴,老奴叫人打下来送给小主子就是了!」 姚进忠愣过之后,笑容变得比先前还热情起来。这分明就是个顽童么,知道看什么账,最大的本事恐怕就是虚张声势吓唬人,这堆账册堆到他眼皮底下,他也看不出什么来。 朱成钧点点头,问他:「你这里有车吗?我不好拿走。」 姚进忠以为他要拿槐树花走,忙道:「有,有,只是粗陋些,委屈小主子了。」 便忙叫一个汉子放下账册去备车,朱成钧走进屋里,他闹了一阵也渴了,自己提起壶来又倒了一盅喝了,转头又问姚进忠:「这茶不错,你才说是什么茶?」 「是明前龙井。」姚进忠这点眼色如何没有,马上又吩咐另一个汉子,「去库房告诉老蔡头,把这茶叶都给小主子包上带走,难得小主子夸它一句,老奴自然该孝敬的。」 朱成钧又指了指桌上的一堆糕点:「这些也带上。我这次来得急,恐怕你们没什么预备,就不留下叫你们忙乱了。我要的东西都预备好,我就回去了。」 姚进忠巴不得他马上走,听了正中下怀,脚不沾地地又叫过个丫头来把糕点都装到食盒里去,又额外添了几样,等到先前那汉子赶了大车来,亲自帮忙捧到车上去。 别的尤可,那槐树花着实占地方,朱成钧看塞了四个大包,就阻止道:「没地方放了,剩的不要了,给你们包饺子吃吧。」 姚进忠忙道:「多谢小主子,不过这车上还有些地方,应该——」 「没有了。」 朱成钧转头示意了下,许异和展见星各抱着一堆账册走了出来。 姚进忠:「……」他以为朱成钧要这个要那个,早把这堆灰扑扑的账册忘掉了! 他眼睁睁看着两伴读把账册堆到车上,然后跟门神似的爬上车去守在两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成钧满意地向他摆摆手:「走了,不要送了。」 …… 事有凑巧,他们出庄时,骡车正好和从城里回来的姚氏擦肩而过。 姚氏认得赶车的是自己庄上的人,走过去后,奇怪地找了个路边农田里的佃户问了下,得知了情况,忙叫车夫快走,赶到庄园前见到姚进忠,不等丫头搀扶,自己爬下车,快步上前问他:「当家的,听说新主子才来了一趟?」 姚进忠痴痴地看着墙角剩的一小堆槐树花——只这么一会儿功夫,账册没了,好茶没了,连树都给他薅秃了。 他整个人悲从中来:「什么新主子,那就是个活土匪!」 姚氏把姚进忠催进了屋,听他把经过说了,也傻了眼:「账本全搬走了?你就没拦着些?」 姚进忠气哼哼地道:「我怎么拦?一拦,不是明摆着告诉主子有鬼!」 姚氏十分不甘,又纳闷地道:「当家的,你往日不是这样没法子的人,照你说,那不过三个半大小子,你哄不好也就算了,怎么还叫人把你弄得晕头转向的?」 姚进忠回想,也想不出个究竟,他连朱成钧到底是精明还是傻都不能确定——假使他是有意扮猪吃老虎,降低他的警戒心,那也犯不着亲自爬树上去,而且最后账册已经到手,他还是把半车槐树花都拉走了,那是什么好东西不成? 第79章 穷家肚里没油水的小子才拿它当个宝呢,王孙还能亏了这一口。 「算了,」越想越糊涂,他最后只能道,「带走就带走吧,那账总是做平了,就是有一点疏漏,我豁出老脸认个罚罢了,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姚氏坐不住,在屋里走了一圈,紧皱着眉头道:「当家的,哪里有这么容易。你不知道大爷和大奶奶找我去,都说了些什么。」 姚进忠也正关切这个,忙问道:「说了什么?」 「大爷亲自出面吩咐了,叫我在账上用些心思,这庄子明面上归了九爷,但不过是九爷未成年就藩的这几年,九爷非嫡非长,早晚要像二郡王一样离开大同的。」 姚进忠摸着寥寥几根胡须,点头道:「这个道理大爷便不嘱咐,我们自然明白。二郡王走了,王府不是大爷的还能是谁的?更别提我们一家的身契都在大奶奶手里,本就是大奶奶的人了。」 当然,这不耽误他挖一挖代王府的墙角肥自己的腰包,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么。 姚氏继续道:「所以,大爷的意思是,暗地里叫我们要认清主子到底是谁,这庄子的收成不归我们说了算,不归老天说了算,更不归九爷做主,得大爷说它是多少,它才是多少。」 姚进忠伸了伸脖子,专注起来:「大爷这是想挟制住九爷?」 「我听着是这个意思。」 姚进忠觉得这不是什么问题:「你答应就是了。」 「能不答应吗?我当然答应了!」姚氏说着跺了下脚,「可是账册没了!那是好几年的账,我们从前做那些手脚虽蒙了大爷大奶奶,究竟大数上不错,如今叫九爷一把都拿了去,他不管查不查得出问题,总知道了从前的历年收成是怎么样。他要是想省事,根本都不用查,从此叫我们比着那些数来就行了!那大爷若有吩咐下来,又要怎么办?」 姚进忠坐不住了,失声道:「对啊!」 小荣庄就在大同城外,朱成钧抬脚就来,这么近的距离想报个旱涝糊弄都没办法,底牌一旦为他知晓,他们就完全被迫到了被动的位置上。 「这小九爷,也太鬼精了,怨不得大爷要防着他。」姚进忠气得道。他总算确定了朱成钧一点不傻,傻的是他。 姚氏转悠累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发着愁道:「他精不精的本来没多大事,可现在就坏了,上头的神仙打架,你我在当中得受多少夹板气?」 姚进忠接替姚氏转悠起来,转了两圈后,下了决心:「不管怎样,第一还是得听大爷的。」 「这是自然。」 「别的,就先随它去吧。」姚进忠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了,只能抱持着万分之一的缥缈希望道,「说不定九爷看不明白那账,又或者看一看就不耐烦了,再找回来问我,那时怎么说,总是有回旋的余地了。」 姚氏细心些,一时又想起来:「对了,得赶紧把这事告诉大爷大奶奶,若能寻个由头把账册要回来,就最好了。」 姚进忠忙道:「那你快去!」 「知道了。」 姚氏说着,椅子还没坐热又赶忙出去了。 …… 午后时,三个少年回到了代王府。 他们没吃午饭,但并不饿,一大堆的糕点足够填饱肚子了,只是吃多了干的口渴,朱成钧没去后院,带着伴读们就近跑到纪善所里问楚翰林要水喝。 楚翰林放下正在看的书册起身,好笑地看着三个学生去乡下跑了一圈,就弄得真像乡农一样,抱着满怀乱七八糟的东西进来,放下时堆了一地,然后挨个咕咚咕咚地灌茶喝。 「这是什么,槐花吗?」 槐树花的香气易于辨认,隔着一层布楚翰林也闻了出来。 朱成钧第一个喝完水,抹了下嘴:「嗯,给先生一包熏屋子。」 这一包可着实太大了些。 楚翰林不想辜负学生的心意,笑道:「也好,难为你。」 「这个也给先生。」朱成钧弯腰,从那堆账本里又拖过一个白釉瓷罐来,摆到槐花旁边。 楚翰林文人雅士,是识货的,迟疑地道:「这里面莫非是茶叶?」 「是明前龙井。」 楚翰林吃了一惊——明前在茶叶里可是上品了,哪里一下子弄来这么多?这瓷罐快及他膝盖了,里面少说也有五六斤! 朱成钧打量了瓷罐一下,又摸索片刻,就下手开启起来。 姚进忠很够意思,为了尽快打发他走,直接把库里的茶叶连罐都抬给他了,日常用其实会分出小瓶来,这瓷罐是不会时常开启的。 为了防潮,瓷罐封了好几道口,朱成钧解到第二道时,已有微微的茶叶香气透出来,只是为槐花所掩盖,还不明显,待到第三道封口也掀开了,那股清香毫无遮掩,直透入鼻,让站在旁边的人脑目都为之一清。 又跟旁边的槐花香混在一起,压下了些槐香的霸道,而槐香反过来又给茶叶提了味,两种香气相辅相成,令人痴醉,将整间屋子都变得清幽起来。 朱成钧有点满意:「没骗我,是好茶。」 楚翰林就震惊了:「这是哪里来的?」 「我庄子上的管事给的。」 管事孝敬主子是常事,但朱成钧得的这个庄子管事这么有钱?楚翰林满怀疑惑,看朱成钧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来,只好再去打量他带回来的别的东西。 第80章 这一看,就看到了那一堆账本。 「这又是什么?你庄子上的账?」 朱成钧点头:「嗯。」 楚翰林便没多管,他以为账册与他不相干。只推辞道:「九郎,这些茶叶太多了,价值不菲,先生领你的心意,但——」 「我不白送先生,这些账册放我那里可能会有麻烦,我拿茶叶跟先生换点地方,先生替我一起收着。」 会有什么麻烦,他没明说,但楚翰林一听就听出来了,左不过来自朱成锠那边。楚翰林心里觉得有圣命在上,似乎不至于,但不管至于不至于,这样一来,他就不好再继续推辞茶叶了,像他不想帮学生的忙一样。 只好摇头笑道:「这——好罢。」 展见星和许异也喝完了茶,当下在朱成钧的指挥下,将一堆账本塞到楚翰林的床榻底下去。 「再往里放放。」 楚翰林走过去看了看,阻止道:「好了,你塞到最里面去,回头要拿出来看也不方便。」 「我不看它。」朱成钧道,「账本在我这里就够了。」 楚翰林一想失笑:「你不查账,就只是震慑他们?」 「水太清了,鱼要饿死的。」朱成钧说。 「是水至清则无鱼。」楚翰林纠正他,看一眼他的木脸,心里生出些可惜来。这个学生读书不成,但处事之道自成一格,从前必然没有人教过他这些,他自己悟出来了。 这份灵性怎么就不能用些在读书上呢。 展见星和许异两个把账册塞好了,从床底爬出来,规矩地站到朱成钧旁边,朱成钧见到展见星脸上蹭了处灰,信手给她抹了,转向楚翰林道:「先生,我们走了。」 楚翰林点头:「去吧——等等,你去另找个罐子,把这茶叶分些给你大哥。」 朱成锠自然不缺这点茶叶,他是为了朱成钧好,既有东西送先生,多少也该孝敬长兄才是。 朱成钧低头看了看,不太情愿地道:「好吧,我把我的花分一半给大哥。」 他说完抱着一包槐树花就走了,楚翰林哭笑不得,眼看两个伴读忙忙跟着跑了,拦不住,只好算了。 朱成钧回到自己的住处,真的分出一半槐花来,叫秋果给朱成锠送去,剩下的两包半一包给展见星,一包给许异,他自己留半包。 展见星拒绝:「九爷,我不要,我不能拿出去。」 朱成钧正找了个瓶子,把几串槐树花摆弄着挂在瓶口,闻言道:「为什么?」 这位爷,脑袋灵光起来谁都比不过,不开窍的时候又实在是不开窍。展见星无奈道:「你给大爷就送了半包,我扛着一整包出去,大爷知道算怎么回事呢?」 在弟弟这里的待遇跟楚先生不好比就算了,难道比两个伴读还差一截? 许异恍然大悟:「对啊!九爷,那我也不能要了。」 朱成钧道:「他真麻烦。」 展见星想笑:「九爷,你别抱怨了。大爷看见花应该就够憋闷了。」 恐怕他这辈子也没收到过这么寒酸的礼物。 …… 朱成锠确实没有。 他对着那一桌槐树花都傻了——半包也很不少了,包袱解开来,足够摊开一桌子。 秋果已经跑了,他都忘了叫住这个小子问个究竟,等回过神,姚氏重来求见,他暂也顾不上秋果了,叫姚氏进来。 姚氏一见满桌花,一张油水滋润的脸就抽抽了,朱成锠见了奇怪,才从她嘴里知道了这些花是怎么回事,听完一恼:「带了五斤半的明前茶走,就给我送这些野花来?」 他没有在这上面纠结太久,因为更叫他生气的还在后头,朱成钧居然是冲着账册去的,他手里并没有正经可用的人,就两个伴读,一个拧巴一个傻,居然成功从姚进忠手里把账册全弄走了! 「真是废物!」 朱成锠斥了一声,姚氏跪着连连磕头,哪敢有一句反驳。 朱成锠来不及跟她多计较,马上去东三所,当然,已经晚了。 账册根本就没进过后院,直接停留在了楚翰林那里。 皇帝交待的时候说的明明明白,不要他插手,盈亏都由朱成钧自己去,他就算还可以拿长兄的身份压一压朱成钧,又凭什么去压楚翰林? 歪门手段更不能动,搜朝廷命官的屋子,除非他不想要这个亲王位了。 到了这时候,朱成锠终于意识到,他心头浮上的那点隐约的阴影没有错。 王府之中,没有善茬,他这个弟弟,也已经长出来獠牙了。 他没有再做什么,权当没有这回事,打发走了姚氏,如常主理起各项府务来。 朱成钧的威胁性毕竟与朱逊烁差远了,那么就不必操之过急。并且,朱成锠压抑劝说着自己,他觉得其实他也不是真心胸狭窄到一点容不下人,朱成钧无论厉害与不厉害,他只要不贪心,不争夺更多的,他可以容忍他到就藩。 …… 朱成钧的日子,其实没有朱成锠以为的那么好过。 甚至有点凄惨。 因为楚翰林把本来中午午休的时间拿出来,压着他学看简单的账册了。 皇帝说得不错,楚翰林年轻,此前一直呆在翰林院里,没真正进官场大熔炉打过滚,便又面嫩,别的先生收学生什么礼物都觉理所当然,他却越想越不好意思起来。 第81章 琢磨半天,做先生的也得有些回报,他想的回报就是把床底的账册挖出来,教朱成钧看。 他没专门学过账房上的事,但有些家学渊源,这种田庄上的账难不倒他,理了几天就理出头绪来了,一边看,一边教起朱成钧来。 两个伴读中午没事,有这个机会,都兴致勃勃地跟着一起学,展见星比许异还额外多出一样差事来,看见朱成钧打盹,就把他推醒,推不醒就掐。 ——这种事许异自然是不敢干。 困得东倒西歪然而又一次被掐醒的朱成钧:「……」 春光明媚而过,初夏不觉而至。 时间迈进四月初,楚翰林终于连教带算地将所有账册整理清楚,但他没有直接将结果说出,而是让学生们按照他教的办法去从头核算一遍,得出结论后再与他印证。 三个学生通力合作了七八天——包括朱成钧在内,他不耐烦做一切案牍之事,包括算账在内,这跟他启蒙太晚有关,这么大才有先生教导,从年纪来说已过了培养读书习惯的最佳时候。 但不要紧,真有人肯下功夫寸步不离地管着他,还是管得出成效的。这次加的账务他就被迫学了下来。 天气渐渐暖热,人的衣衫也轻薄起来,这一日吃过午饭后,三个人聚在一起做最后的核对,朱成钧已只穿件单衣,他把衣袖呼啦一下拉上去,喊展见星:「你看。」 他动作幅度很大,这一下快把袖子扯到肩头上去了,露出来整条白得晃眼的胳膊,把展见星唬得瞬间转过了脸:「你干什么?」 朱成钧伸手拉扯她,坚持道:「你看。」 展见星还是不愿转头,倒是许异说了一声:「九爷,你这胳膊怎么青了一块?」 「两块。」朱成钧纠正。 「……」展见星迟疑地掉转过身,朱成钧不再理会许异,抓住机会立刻将胳膊伸到她眼皮底下去。 他上武课不要人督劝,练了一阵子已经初见成效,手臂上的肌肉薄而匀称,加上他本来白,便显得好看又有力,正因如此,上手臂靠近内侧的地方那一小块淤青就十分显眼。 朱成钧自己把手臂扳了扳,果然,更里面一点还有一块淤青,那里的肉嫩,更禁不住损伤,边缘都泛出了一点紫。 许异傻乎乎地道:「九爷,你这是上武课磕到的吗?真辛苦啊。」 展见星没办法装这个傻,她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慢吞吞地道:「……我掐的?」 朱成钧道:「不然我磕就磕出这么点?」 许异下意识拿手指去比划了一下,然后张大了嘴:「好像真是的——见星,你有点狠啊,掐这里很痛的。」 展见星完全把头埋到了账册里,吭吭哧哧地道:「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会这样。」 她开始没想掐朱成钧手臂内侧,但掐外侧掐不动,或者没多大用,朱成钧仍旧睡眼惺忪的,就醒着也不精神,她急了,才越掐越里面,但、但她没想到能把他掐出两块青来啊。 展见星真觉得羞愧了,她来伴读,把伴读的王孙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这算怎么回事儿。 「你干嘛?又没怪你,就是叫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朱成钧把袖子放了下来,表情甚是平静,但是眼神透出满意——就好像他被人掐成这样他还得了便宜似的,补充打击展见星道,「我没留神,昨晚我洗完澡穿衣裳,秋果发现的,大惊小怪地嚎了半天。」 展见星更垂头丧气了。 「九爷,对不住,先生有了戒尺,你还打瞌睡,我怕先生打你才掐的,哪知道……」 这还不如让楚翰林打手板呢。没看到淤青,她不知道自己下手这么重。 朱成钧怔了一下——这与纯粹表情上的木呆不同,他实在极少发怔,怔完后嘴角就扬上去了,他一这么笑就显得很邪:「借口,你就是想掐我。」 「没有,我好好的想掐你干什么。」 「我不管,你给我也掐一下。」 展见星没怎么犹豫就伸了手:「行吧——唔。」 朱成钧报复的一下没掐在她的胳膊上,而是直接掐在了她的脸上,把她嘴巴都掐扁了。 许异赶忙拉架:「九爷,别,见星也是替你着想——」 他挺护着展见星,朱成钧明显偏向展见星他也不妒忌。 他模糊觉得展见星跟他们不太一样,不只是性情上的清冷坚韧,那坚韧里还奇异地掺着一点柔弱——这柔弱与性情无关,他说不出来到底怎么回事,总之就觉得不能欺负他,哪怕是闹着玩。 朱成钧不管,他另一只手也上来了,展见星脸都被他扯变形了,忍受不了地开始拍他,哄闹成一团之时,楚翰林进来了。 学生们各归各位。 楚翰林手里拿着一本册子,走到上首书案前,问他们:「都算出来了吗?」 展见星站起来,把一张纸递上去:「先生,算清楚了。」 纸上写着历年的最终盈亏,楚翰林低头看过,又问道:「如此,你们觉得这账目大致上是无误的?」 许异点头,展见星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了头,只有朱成钧直接摇头。 楚翰林先问展见星:「这结果由你誊写,你为何犹豫?」 第82章 展见星道:「先生,我不懂田地上的事,只是觉得,我们搬回来的一共是六年的细账,这六年之中,除了第一、二年,其余四年的产出都逐年递减,虽然减得不多,也有点奇怪,难道连续四年都没有丰收之年吗?我和母亲最近两年搬到了大同城里,邻居们不少在乡下有一点田地,并没有听谁说过有什么灾祸导致田地减产之事。」 许异惊醒:「对,我也没听我爹说过!」他爹是军户,非战时要屯田自给自足,其实便和农户差不多,但有仗打时又要冲上前线,所以十分辛苦。 楚翰林点头微笑,又问朱成钧:「九郎,你呢?这六年你都关在代王府里,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你又因何觉得账目有疑?」 朱成钧干脆地道:「我不知道账里有什么鬼,我就知道姚进忠不对,他给我时就拖拉,看我带走又发傻,这账盘出来就算对,我也觉得不对。揍他一顿,肯定不冤。」 「……」楚翰林本来正要欣慰地点头,点到一半点不下去,干咳一声,「九郎,你疑心得不错,但教训下人,还是要有证据才能服众。」 朱成钧「哦」了一声,但看他表情,听没听进去就很存疑了。 楚翰林不去管他,把手里的册子扬了一下:「你们能自己多想一步,不为账面上的数目所迷惑,很好。我请人从府衙存的地方志里抄录出了这六年以来大同的旱涝虫害暴雨等记录,你们对照着这份记录,再查证一遍。」 他和罗知府是同年,罗知府纵然高升走了,一封手书送回来,这点琐事府衙里一个小吏就能办,谁会不给他这个面子。 接下来的两三日,学生们便又陷入另一轮对账里,姚进忠的账目里自然也会有简单的天时记录,不然他拿什么名目报减产。 这时候三人对账目比先前多出了兴趣和热情来,这就像找茬,找到了就是成就。因不需要再一笔笔去核算,便也不需要耗那么多时间,三日后,新的结果报到了楚翰林面前。 许异率先咋舌:「十成收成,至少昧了三成。他好大的胆子啊,这是欺负你们从前出不去,什么都由着他说。」 太阳大些就敢写旱,下场暴雨就是涝,更别提虫害之类的了,反正一府主子都关着,没人能跑去看田里到底有虫没虫。 姚进忠自以为做平了的账,其实只看有没有人用心追究,一用心,假的就是假的。 楚翰林对这个结果就很满意了,这与他算出来的差不多。学生们能把一个四十顷田庄的账由头至尾查漏补缺地彻底理清,其中长的知识远不是读一读圣贤书就能得到的。 他看向朱成钧:「九郎,你怎么说?」 这是要问他下一步如何处置了,毕竟现在是他的庄子了。 朱成钧道:「放着。」 楚翰林笑道:「真查出问题,你反而不喊打喊杀了?」 「他吞的是我大哥的银子,又不是我的。」朱成钧很平和,又似乎恩怨分明地道,「以后等他吞我的,再说。」 怎么说?自然是拿着这些账去跟他说了,朱成锠若知道奴才敢侵吞他这么多财产,能下令直接打死,姚进忠不想死,那从今以后就只有老老实实的。 他从前能吞朱成锠,日后反而不能再吞朱成钧。 楚翰林一愣,明白过来,禁不住伸手点他:「你——唉,你幸亏不读书!」 读了书得精成什么样儿! 朱成钧身板马上直起来了:「先生是说我还是不读书的好?」 「你更得读。」楚翰林板了脸,又还是漏出一点笑意来,「礼义仁智信,只有圣人言才能教给你,你不许偷懒。」 朱成钧:「哦。」 展见星替他把核算结果夹到账册里去,又和许异一起,把账册重新一本本重新搬回了楚翰林的屋里。 接下来日子本该如常了,朱成锠发现了弟弟没那么好啃,暂且收了手,姚进忠没得吩咐不敢如何,偶尔会对失去的账册生出一点忐忑,但见朱成钧没有进一步反应,他便也渐渐放下心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一次的波折,从外面来了。 城郊一个年愈六十的老太太,向县衙递了状子,状告代王府名下庄田小荣庄强夺民田二十亩,致使她与独子流离失所,数年困苦,衣食无着。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伴读守则》卷一 作者:溪花兮 02、《伴读守则》卷二 作者:溪花兮 03、《伴读守则》卷三 作者:溪花兮 04、《伴读守则》卷四 作者:溪花兮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