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守则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代王府得到这个消息比较迟。 不是县衙瞒而不报,李蔚之第一时间就派了个衙役拿着牌票上门传召了,但第一次来的时候,直接被门房赶走了。 阶级森严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的,县衙的各色差役看小民是什么样,王府的门房大爷看他们就是什么样——喝酒喝昏头了吧?一个小小衙役敢登王府大门传人过堂? 呸,你也配! 罗知府那时候插手伴读及落水案都是轻车简从主动登临的,一个县令比知府架子还大,代王府就算处在不得圣心被迫低调做人的阶段,这低调也有限度,绝非区区七品芝麻官所能「欺负」。 门房不但撵人,连衙役持在手里证明身份的牌票都一把夺过来撕了,几个小厮把衙役围着叉腰嘲笑一通,衙役不敢反抗,只好空着手回去复命。 两天后,衙役拿着新的牌票又来了一趟。 门房心里有点嘀咕了,县衙还敢派人来,看这不依不饶的劲,别不是真有什么事吧?小厮们商量一通,总算推出一个进去传话。 话报到了朱成锠跟前,这传话的小子怕当真有事,自己第一回 的怠慢误了事,话里就自然打了掩护,夸张那衙役多么大模大样,态度嚣张,朱成锠再一问为了何事,知道不过是侵占民田——这真是笑话,不侵占民田的藩王府,那还叫藩王府吗? 打从先帝靖难登基,怕兄弟效仿他成功的先进经验,就把各地王府的护卫找理由都削得差不多了,王爷们就剩下攒钱花钱醉生梦死这点爱好,这还要被剥夺? 就是先帝那么狠的人,也不管这种小事的,总得给亲戚们留点喘息的空间么。代王府蒙难,那是做得太过了,先代王要没有携家带口上街锤人的爱好,也不会落得被圈的下场。 朱成锠因此丝毫不惧,做出了与门房一样的决定:「叫他滚!有话,让李蔚之亲自来与我说。」 小厮腰杆立刻挺了起来,出去把衙役踹了两脚,叫他滚了。 衙役滚了,李蔚之却没来。 又隔两天,第三波衙役来了。 来代王府传人是个苦差事,衙役们是轮着来的,今日轮到的这个一早来了,但苦着脸,只在九龙壁附近徘徊,都不敢靠近府门。 代王府的回话那么不客气,县尊却像吃错了药,还派他来传人,不是明摆着要挨揍吗? 他揣着牌票像揣着个烫手山芋,正满心忧闷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叫他:「龚大叔?」 这倒霉摊上事的衙役正是龚皂隶,他一转头,眼睛立刻亮了:「你是展家的小哥儿?」 展见星微笑点了点头,她走投无路时得过龚皂隶的一言指点,一直将他记得,所以看见他转悠时的一个侧脸也认出来了:「龚大叔,你在这里有事吗?」 龚皂隶与馒头铺对门卖油的小陈家相熟,知道展见星真胆大包天来代王府做了伴读之事,忙道:「小哥儿,这件事正要劳你伸伸手——」 他就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展见星一听小荣庄之名就凝了神,待听完后,点头道:「您放心,我去告诉一声。这小荣庄才给了我们九爷,九爷也该知道一下。」 龚皂隶松了口气:「这可真是多谢你了。」 李蔚之好歹没要求他一定要把人传来,只要把话带进去就行,他做成了差事,赶忙回去缴差了。 展见星则迎着晨风往府里走,眉头微微蹙起。 她走到纪善所里,将书本摆开,等了片刻,等到朱成钧和许异陆续到来,忙将有人状告的事说了。 「那个县令吃错药了?」朱成钧的第一反应很代王府。 展见星也觉得不对,李蔚之当初能在众目睽睽下被朱逊烁逼得差点闭眼判出个冤案,其人其胆可知,不过半年,忽然这么强项起来? 但她道:「九爷,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有没有侵占民田这件事,倘若真有,田地是百姓的立身传家之本,底下的人胡作非为,害得人家无家可归,总归是不对的。」 许异小心翼翼地跟着点头:「九爷,二十亩田地对王府不算什么,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是全部的生计了,没了田地,好一点沦为奴仆,差一点只有饿死了。」 楚翰林这时开了口——他在门边已听了有一会:「九郎,展见星和许异说得不错,今天上午,你们就不要读书了,去将这件事打听一下。这恐怕得你们自己去县衙,或是想办法找到那个苦主,指望大公子是不成的。」 朱成锠有身为王族的傲慢在,衙役就是来跑十趟,他也不会搭理的。 朱成钧本来无所谓,这庄子才到他手里,侵占也不是他叫人去侵占的。但听见能逃掉半天课,他眼睛就亮了一下:「好。」 三个人商量了一下,直接去县衙恐怕李蔚之用意不明,决定先去找龚皂隶,从龚皂隶的口中问到上告老妇的住址,确定下侵占案的真假及问明白一些细节,然后再去找姚进忠与他对证,知己知彼后,再行下一步对策。 事虽烦琐,但进度顺利的话,这些调查一天之内就够完成了。 楚翰林也觉得妥当,便赞同了,放了三个人出去。 却在第一步就遇上了变故。 他们到了县衙,由展见星出面,花了两个铜板,请人把龚皂隶悄悄叫出来倒没费什么事,但龚皂隶出来以后,见到她,马上脸色一变,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快跟我走。」 展见星心下一突,摆手向身后招了招,忙跟上去。 第2章 龚皂隶直走过了县衙这片区域才停下来,朱成钧和许异这时也跟了上来,见他停下,跟着一起停下。 龚皂隶打量了朱成钧一眼,由衣着猜出了他的身份,向他赔笑了一下,就忙向展见星道:「小哥儿,这事没我先前说的那样简单,我才回来见县尊,听见他和师爷说话,原来县尊已经上报了皇上了!」 展见星一愣:「什么?」 她不是惊讶侵田案上达圣听,地方官无法约束藩王府,只能往上报,这是很常见的选择,罗知府也是这样做的——但,李蔚之不是罗知府啊! 葫芦提压着百姓的头了事事后说不定还来代王府卖个好才更符合他的为人,忽然刚成这样,撇开案件不谈,就李蔚之本人来说,还真跟吃错了药似的。 龚皂隶低声急促地道:「是真的,县尊的奏本已经送出去了,我不知道奏本里具体写了什么,但代王府三传不到,这——」他小心地瞥了朱成钧一眼,「这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的。」 李蔚之选择上报也就有更充足的理由了。 「大爷真是——。」展见星皱了眉。 朱成锠本人高傲不愿出面,叫个管家到县衙走一趟也算应付差事,这下好,彻底给别人落下口实。 朱成钧忽然道:「不去别处了,我们回去。」 展见星看他:「九爷的意思是,去找大爷?」 朱成钧点头:「叫他把姚进忠找来,到了这个地步,姚进忠不敢再在大哥面前撒谎的,问他就行了。」 展见星便向龚皂隶道了谢,又在龚皂隶的恳求下保证绝不会将他供出来,然后一行三人匆匆跑回去代王府。 快进入府门时,朱成钧忽扭脸道:「你总看我干什么?有话就说。」 展见星路上确实已经看了他好几眼了,此时被发现,犹豫了一下,道:「九爷,我觉得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李蔚之胆子再突变,不会敢拿一件矫作的案子去打搅皇帝,不论他什么心思,这里面确实有一个失去田地的苦主。 朱成钧点了头:「对。然后呢?」 然后,然后这件事就复杂起来了。 她差不多已能确定李蔚之不怀好意,他的来势非常奇怪,她能觉出来,作为被告的代王府又怎能觉不出来?单纯的案子搅进了不单纯的外力,朱成锠就算原来愿意归还田地,现在也很可能憋住一口气跟李蔚之杠上,不肯丢这个面子了。 权力之争自然残酷,可是老妇无辜,她母子俩相依为命,若不是实在过不下去,断不敢豁出命来告代王府。 「九爷,我觉得不管大爷和李县令怎么闹,田地还是该还给人家的。」她小声道。 这是正理,但展见星也觉得有点说不出口,朱成钧现在对她多好,她不傻,怎么不知道,这时候劝他这种话,就觉得好像跟他对着干一样。 但是,她又不能憋住不说。 眼下也许静好,然而她从未为代王府繁华舒适的生活所迷惑,忘记了自己的本来身份。她不过一个小民而已。 小民与权贵,在立场上,他们天然相对。 她纠结这么多,朱成钧只给了她一句话:「还啊,我有四千亩,又不缺她二十亩。」 「……」展见星的眼睛瞬间晶亮:「九爷,你说真的吗?!」 朱成钧道:「骗你干嘛,我们先不去见大哥,那个县令能找皇上,我也能找。我现在就去给皇伯父写信,告诉他从前的事我不知道,但现在小荣庄到了我手里,如果真侵占了别人的田,我愿意归还。」 展见星心内激荡,苦于不会说好话,憋半天憋到了纪善所里,脸都憋红了,才说出来一句:「九爷,你人真好。」 许异大力点头附和。 朱成钧没说话,只扬了扬下巴,由着两个伴读众星捧月般把他捧进了学堂里。楚翰林听见动静,从隔壁出来,奇怪地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朱成钧要写信,展见星就留在门外,跟楚翰林解释了一下,楚翰林听了,深觉欣慰:「九郎此举大善。」 朱成钧如今的学问写一封通篇大白话的信还是办得到的——除了字丑了些,一时写完,找了个信封装起,交给了楚翰林,由楚翰林找渠道尽快呈上去。 接下来就是要去找朱成锠了。 许异蠢蠢欲动地出主意:「九爷,我们不如不告诉他,叫他吃个大亏。」 「你真蠢。」朱成钧木着脸对他道,「我已经给皇伯父写了信,等皇伯父的旨意下来,他一定会知道我瞒了他,他为此欺负我是小事,要是到皇伯父跟前说我的坏话,说我心眼不好,有意跟兄长内斗怎么办?说不定还把这事推我头上,说是我瞒着他才导致这个结果的。」 许异哑然:「呃,这——」他抓抓头,「九爷,你当我没说吧,我是有点笨,没想到这个。」 朱成钧却又哼笑一声,补了一句:「不过,谁说告诉他,他就不吃亏了。」 展见星与许异:「……」 ——你这心眼是有点坏啊九爷。 展见星与许异现场围观了朱成锠是怎么吃亏的。 朱成钧这么跟他的嫡长兄回话:「大哥,县衙那个县令告我们去了。」 一句话就把朱成锠说蒙了:「什么?」 第3章 他目前得到的信息只是有个老妇去县衙告了代王府,怎么变成县令告了。他因此不大耐烦,随口道:「你哪里听来的闲话,听错了,读你的书去,别乱跑乱打听。」 「没错,那个县令已经写奏本把我们告到皇伯父跟前了,不知道说了什么,应该没好话。」朱成钧一板一眼地道。 朱成锠这下怔住,顾不得再怀疑,忙追问:「你从哪打听的?」 「我听见府里有人在说我庄子的事,就跟先生告了假,去县衙看了一下,县衙人都这么说。」 县衙都传开了,那再不会有错,朱成锠又惊又怒,少有地失了态,一巴掌拍在桌上:「李蔚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这不能怪他轻敌,他是未来的代王,亲王之尊,怎么会把区区一个县令看在眼里? 朱成钧问他:「大哥,我的庄子到底怎么回事,真侵占了别人的田吗?皇伯父不会怪我吧,我不知道这些事的。」 他这是当面就甩起锅来了,但朱成锠也没法否认,小荣庄原来在他手里,皇帝本都知道,李蔚之实际上就是告的他。 朱成钧继续撇清:「我一粒的收成都没有见到呢。」 「好了,知道了,跟你没关系!」朱成锠本已心烦,再听他喋喋不休,更恼火了,暂没空理他,吩咐人:「去把姚氏那两口子给我叫来,立刻就来!慢一步爷敲断他的腿!」 代王府共有两千多顷王庄,他只知道里面少不了有些来历不干净的,但到底各自怎么来的,他早不记得了,只能问庄子上的主事。 这样的狠话放出去,姚进忠和姚氏哪敢怠慢,在午饭前连滚带爬地赶了来,得知为了这事,姚进忠倒是马上就能给出回话,跪着道:「大爷,您忘了,那庄子原来是三千九百余亩,您嫌这数字难记,从府里递出话来,叫老奴去周围打听打听,有合适的田地就买一点进来,凑个整数,老奴得了您的吩咐,便去办了。」 这一说,朱成锠才想了起来,道:「不错,是有这事。那我倒要问你了,我叫你去买,你怎么办成了侵占,叫人隔了几年把我告到衙门去了?」 他这下自觉道理上无亏,都是底下人办事不利坏了他的名声,便狠狠地怒斥姚进忠,「爷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姚进忠趴在地上,脸苦巴地快把肉里的油脂都挤了出来,却不敢大声,只能小心翼翼地道:「可是,大爷,您没拨银子给老奴呀——」 空口叫他去买,他总不能自己往里倒贴银子吧?一亩地约五两银,二十亩就是一百两,他那时候才接手田庄,哪里掏得出这么多钱来——就掏得出,也舍不得。 好在代王府没钱,势还是有的,对付一个老妇不费吹灰之力,姚进忠分文不花,「漂漂亮亮」就把这差事办成了。 朱成锠不管这些,继续怒斥他:「你没长嘴?我一时忘了,你不知道提一提?!」 姚进忠磕头道:「是老奴的错,因王府那时关着,爷带一句话出来都不容易,老奴不敢为这点小事烦扰,就想自己找辙罢了。」 展见星和许异站在门外,对视一眼,都看得到彼此眼底的鄙夷。 这事的实际经办人是姚进忠不错,但朱成锠叫人买田不给钱,不就是暗示人去抢吗?分明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还装模作样。 朱成锠嘴上那么骂,心底对于自己的实际作为并不是全然没数,就算把姚进忠骂到狗血淋头,毕竟不解决问题。 他低头看了姚进忠一眼,目光有些阴冷。 旁边跪着的姚氏心底一寒,连忙砰砰磕头:「大爷,饶命啊!」 她看得懂朱成锠的眼色,那是打算把他们推出去顶缸了! 朱成锠的怒气看着已经平复下来,他淡淡道:「吵什么?现在求饶,当初为什么要去侵占民田,埋下这个祸根?」 这是真的要推给他们!姚进忠也傻了:「大爷——」 「大哥。」朱成钧忽然道,「我看过那个县令断案,他胆子很小,二叔一吓唬,他差点连公案都让给二叔,为什么现在敢跟我们作对了?是不是受了谁的指使?」 朱成锠怔了一下——不是为朱成钧问他的话,而是他已经有阵子没听见朱逊烁的名号了,他自京城返回大同以后就致力于消除二房一家在府内的影响,下人们不敢触他的霉头,识相地再也不在他面前提起朱逊烁来。 朱成钧好像要说服他,加强了语气道:「他真的没用,二叔把他的公案拍得啪啪响,还代替他乱录口供,指使他的衙役,他连个‘不’字都不敢说。展见星,我没记错吧?」 他扭头,展见星在屋外躬身,道:「是。小民不敢说李县尊的是非,从心底来说,其实也不怪他。因为当日那件案子,都是二郡王在颠倒黑白,越俎代庖,李县尊并没有做什么。」 她似乎在替李蔚之说话,但所谓「没有做什么」,本身就是最大的错处。 李蔚之可是一县之长,朱逊烁在他的衙门为所欲为,他连句硬实的话都说不出来,把县尊做得与外面的围观百姓无异,这是多么讽刺的事啊。 相同的话,听到不同的人耳里,起到的是不同的效果。 朱成锠的关注点就不在李蔚之的渎职上,而是忍不住想深了一步:一个这么懦弱无用的官员,在面对朱逊烁的时候怂得像个孙子,到他这里,怎么忽然就找回了县尊的感觉? 第4章 敢接状子,还敢告御状! 这份骨气在面对朱逊烁的时候怎么就没拿出来一点? 难道他比朱逊烁好欺负么? 至于是否受人指使的疑问,他也想了一下,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思路便不由又回到了李蔚之的今昔对比上,越想,越把自己的脸色想得阴晴不定。 姚进忠穷极生智,忙往里加了一把火:「大爷,李蔚之这是没把您放在眼里啊,我们好好的没招他惹他,他倒接二连三地派衙役来羞辱爷,他那腿是多贵重,不能亲自来见一见爷?衙门从此要都这么办事,说传爷就传爷,爷的面子可往哪搁呢!传到别的王府里,都该笑话爷了!」 他这挑拨之意太明显了,朱成锠听出来,倒冷静下来,斥他道:「你闭嘴!」 姚进忠急道:「爷——」 「那县令已经告到皇伯父跟前了,你还挑大哥生气,想害大哥不成?」朱成钧打断了他。 朱成锠听了,纵然对这个弟弟已生忌惮之心,也不由点头:「正是。你这老货,为了遮掩自己干过的事,就想把爷挑到前面斗,我看,该先把你敲上二十板子!」 二十板子姚进忠倒不甚怕,他肉厚,咬一咬牙就扛下来了,可看朱成锠这口风,是真的准备弃卒保车了,他作为弃子,又还有什么好下场? 他整个人都绝望了,旁边的姚氏更撑不住,已经快瘫倒在了地上。 朱成锠皱眉思索,怎么推替死鬼推得漂亮,耳边听得朱成钧道:「大哥,我走了。」 他心不在焉:「去吧。」 「我去找县令说,把田还给那个老太。」朱成钧像是在跟他禀报,「还了我还有很多,够我用的。要是还有别人告我,我也还他。总比惹了皇伯父生气,把我的田都收走好。」 这话听上去甚是小家子气,四十顷地算计来算计去,又是怕被收走,朱成锠都懒得看他,道:「随你——等等!」 朱成钧已经往外走了,面无表情地扭回头:「啊?」 「谁告你你都还?你怎么能都还了?!」朱成锠责问他。 朱成钧道:「不会还完的,肯定能留点。」 朱成锠自觉如梦初醒,怒道:「这个口子就不能开!还了一个,十个、百个都涌上来,有的没的个个想从代王府身上撕下一块肉,什么时候是个头?这个李蔚之,其心可诛!」 朱成钧道:「我没叫大哥还,只是我还。」 朱成锠训斥他:「在外人眼里,有什么差别?行了,读你的书去吧,少瞎出主意。」 朱成钧这时候终于道:「不能还吗?但是我已经写信给皇伯父了,说我愿意还,先生刚替我送出去,还夸我了,我觉得我剩下的田应该能保住。」 「你——」朱成锠气得伸手指他,「鼠目寸光的蠢货!」 朱成钧木木地看他,也不回嘴。 朱成锠一脑门官司,连骂他也没空了,连连挥手:「去去去,别在这杵着,看见就心烦!」 朱成钧从善如流地领着两个伴读走了。 …… 天将傍晚时,朱成钧还在校场上挥拳。 展见星和许异结束了下午的课,跑来陪他一会儿,站在旁边看着。 姚进忠轻手轻脚地挨着校场边缘走了进来。 孟典仗见是个生面孔,看着像是要回事的模样,便点点头:「九爷,今天到这里了,属下告退。」 他离开,朱成钧收了拳势,展见星跑上去把一块干净的布巾递给他。 朱成钧满头汗水,接过来胡噜一阵擦。 姚进忠趋到跟前,行了个礼,小声陪笑道:「九爷。」 朱成钧微浅的瞳眸从布巾后露出来,看了他一眼:「你没事了?」 这一眼不含任何情绪,可是又蕴了一切的了然于心,姚进忠心肺脾胃里好似被一阵凉风吹遍,他瞬间知道自己隐隐的感觉没错,立时跪下了:「老奴——多谢九爷救命之恩。」 「大哥准备怎么样?」 这是随口一问,然而也是探问,姚进忠毫不犹豫地道:「大爷取舍之后,决定绝不向李蔚之低头。」 所以,他才没事了。朱成锠既然不准备让步,那就不会再推自己人出去。 朱成钧勾了唇角:「我知道了。」 姚进忠见他没有别的话,不敢多停留,恐怕落入朱成锠的耳目,磕了个头,默默去了。 他心底有许多感触,一时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于这人心诡谲之间,大大地长了一回新的见识。 走出去十来步后,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朱成钧擦完了脸又擦脖子,脖子擦完了,把满是汗渍的布巾一丢,盖到了先前递给他布巾的少年脸上。 少年甚是恼火,把布巾拿下来,冲着朱成钧抱怨了句什么。 隔得有些距离了,他听不清,只见朱成钧把两只手臂枕到脑后,然后发出了得意的笑声:「哈哈!」 姚进忠:「……」 ……呃,这人心诡谲之处,他生出了新的不懂。 从整个代王府的高度来说,朱成锠的决定不能算错,在得到王位之前他可以稍微压抑一下自己的欲望,停止「买」田,但已经吃到嘴里的叫他再吐出来,那怎么可能?从长远计,开了这个口子才是后患无穷。 第5章 朱成锠不是光说不练,他有绝不低头的资本,以代王府虎倒余威在的庞然势力,想反击李蔚之,挖一挖他的黑材料不算多难为的事。 接下来两三日,朱成锠便都不在家,他撒了许多人手出去,自己也四处拜访人,直到第四日,一大早他又要出去时,被堵在了门口。 堵他的是李蔚之。 近来很向青天靠拢的李知县打齐了全副仪仗,终于亲自登门,却不是求饶,而是要传他去衙门过堂。 轿帘掀开,李蔚之走下轿来。他可以摆开仪仗,但七品的官职还不足以让他在九龙壁前安坐不动,亲王府前,武官下马文官下轿,是最基本的礼仪。 不过这不打紧,身后一块块写着「肃静」、「正堂」等语的执事牌,仍然将他并不伟岸的身影衬托得威严起来。 门房上的几个小子一时都有点发呆,像看什么奇景一样看他。 李蔚之沐浴在这些目光之中,慨然无惧,上前两步,沉声开了口:「本官大同知县李蔚之。代王府三传不至,本官不得不奏请皇上,今奉圣命,传王府中主事之人前去县衙,协助本官审理小荣庄侵占民田一案。」 这句话一出,有一个反应快的小厮立马上前,斥道:「你好大的胆子——」 「住口。」 朱成锠喝止住了小厮。他立在府门前的台阶上,目光从执事牌移到了李蔚之脸上,英俊的面上划开微微的冷笑:「好啊。」 …… 许异飞奔进纪善所。 「九爷,见星,李县尊上门了,大爷跟他杠上,跟他走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通报才看见的最新情况。 展见星早来一步,惊讶地道:「是吗?」 许异连连点头:「真的!李县尊自己报了名号,我肯定没有听错!」 于展见星来说,她对这两人都没好感,谁输谁赢对她都不是件坏事,她便可以轻松地生出点好奇之心来:「不知道大爷准备怎么对付李县尊。」 许异头一回参与这种搞事,也很兴致勃勃,问朱成钧:「九爷,你说谁会赢?」 朱成钧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他没说话,但是那种「你怎么问得出这种蠢问题」的意思很明确地传给了他,许异缩了缩脑袋:「——是大爷吗?」 展见星想一想,明白过来:「应该是。李县尊不论出于什么目的,现在才知耻而后勇,恐怕是晚了些。」 朱成锠敢跟他去,这几日必然有所收获,李蔚之想摆青天架势,然而忽视了自己的立身不正,这一点在面对小民的时候不是什么问题,可对上有能力将他挖个底掉的代王府,就实在欠考虑了。 许异又有点糊涂了:「那大爷不是好好的,没吃亏?」 朱成钧道:「谁说没有,小荣庄以后就是我的了,他管不着。」 许异呆滞地张大了嘴巴,他有一种少年的容易想太多想过头的天真热血,呆呆地道:「——九爷,你只想要小荣庄啊?」 朱成钧奇道:「不然呢?」 许异不好意思,红了脸道:「我以为九爷想争王位呢。」 朱成钧哈一声笑了,夸他:「你比我会做梦。」 许异被嘲得趴到了桌上。 展见星却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她想了一会,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九爷,你为了一个小荣庄,挑唆大爷去和李县尊斗?」 这——打个不是十分恰当的比方,简直是杀鸡用了牛刀! 不但许异,她都以为朱成钧背后会有更深层的用意,比如起码让朱成锠失一失圣心什么的,李蔚之在代王府是芝麻官,可放在大同是一县父母,身份并不一般,他随手搞事,很可能将搞掉一个知县,结果,就为了一个田庄?! 朱成钧歪头:「怎么了?现在姚进忠知道大哥靠不住,应该会听我的话了。他要是不听,我还有账册,总能吓唬住他。」 这是恩威并施了,朱成钧也许说不出这个词来,但他的行为完美诠释了这个意思。 只是,李蔚之再也不会想到,他盯上小荣庄实际是盯上了自己的末路吧。展见星扶额,她奇异地觉得朱成钧还不如想争王位呢,他现在就像一个顽童挥舞起大刀,身怀利器,但下手完全不懂轻重。 「我不想当王爷,」朱成钧没明白她动作的意思,跟她解释,「当王爷没什么意思,管一大堆人吃喝,睡一大堆女人,生一大堆娃娃,很烦的。祖父在时,我从来没看他心情好过。」 他有记忆起,先代王已经被圈了,心情能好就怪了。展见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只能道:「哦。」 她对朱成钧的感觉很复杂,每每要觉得他冷酷成熟得可怕,他另一面幼稚的部分就跑出来,特殊的成长经历让他这部分的心性完全扭曲封锁在了童年,两相对比得太鲜明,让她心内忍不住生出同情,便说不了他什么了。 朱成钧自己扳手指算了算:「我们现在人少,有小荣庄就够了。多了费事,我不想管那么多人。」 许异眼尖地瞄见他动了四根手指,那自己也荣幸地被列入了「我们」之中,顿时精神起来,直起身又参与对话:「李县尊好傻,他想立威,也不该挑上代王府啊。」 李蔚之这一番做作,其实众人早已心知肚明,他调子起得太高,不要说朱成锠朱成钧等,就是许异也在围观的过程里听出他音色不对了。 第6章 朱成锠决定不低头,跟这也有关系,刷名望刷到他头上来?他咽不下这口气,明知有失圣心的风险也不能叫李蔚之如愿。 展见星托腮回答他:「见罗府尊珠玉在前吧。」 门外响起一声轻咳。 展见星忙转头,却见是楚翰林走了进来。 「都有长进了,能指点朝堂风云了。」楚翰林走进来,话语里带着调侃,但并无恶意。 学生们跟在他身后学习,多少已经了点事,要是总不开窍,只晓得对着圣贤书使劲,那才不对,以后即便做了官,前程也有限。 他把手里拿着的一封信放到朱成钧桌上,道:「皇上没用圣旨,也给你写了一封信,你先看看。」 他今早来迟了些,就是接到消息,出去取信了。 既非正式旨意,朱成钧便也不用行大礼,他拆了明黄信封,里面是薄薄两张笺纸,十来句大白话。 大致是夸赞朱成钧并鼓励他的,夸赞他懂得爱护百姓,知晓百姓疾苦,鼓励他用心读书,好好习武,最好把字再练练,别的就不用多管了,将来他的前程,皇帝记着,会替他安排的。 ——对的,信上的原话差不多就是这样,皇帝本身的学问当然不至于如此,为了照顾朱成钧这个蒙童侄儿,才通篇使用了大白话,并且避免了复杂生僻的字眼。 大约也是因此,才没有使用贵重的卷轴形式,这样简单的白话,以家书呈现更相宜些。 朱成钧看了两遍,仔细把笺纸折好,放回了信封里,又把信封夹到书里。 楚翰林将他动作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没有多问,讲起今天的课来。 中午到了吃饭时辰时,今天的饭菜却来得晚了些。 展见星和许异的正常送来了,晚的是朱成钧,他的饭菜没来,伴读们自然不能先动,许异就到门边去看,看了一会,终于把秋果看来了。 秋果兴冲冲地,提着食盒一头撞起来:「爷,热闹了,热闹了!」 不等人问,他一边掀食盒摆饭,一边抽空手舞足蹈地比划:「大爷在大堂上,丢了一大堆李知县的把柄污点,他判错案子的,下乡收税逼死人的,收受贿赂替人改黄册的,那些证据扔得满地都是,激起了外面围观的百姓进来哄抢,到处传看,识字的秀才大声念出来,整个乱套了,李知县当堂晕过去了!」 许异目瞪口呆:「黄册?改这个还能收钱?」 秋果道:「怎么不能,许伴读,好比你家,做军户做得太苦了,想换个民户,那就得从黄册上动手脚,里面赚头可大了,你是个老实人,才不懂这个。不过现在你知道了也不用改啦,楚先生学问这么好,你跟着读几年,肯定能读出头的,比改黄册好,那总是有风险的,被发现就糟了。」 他说着又转向朱成钧道,「我看李知县肯定是完了,都不用等朝廷的判决下来,他要点脸,现在就该挂印请辞了。」 朱成钧头也不抬地已经吃上了饭,含糊丢给他一句:「没这么便宜。」 秋果附和:「也是,李知县这个脸丢大了,朝廷要是放过他,朝廷都跟着他丢脸,我看他也不像有什么硬实后台,还能在这时候站出来保他的。」 「你打听这么多没用的,我叫你问的那个老太呢?」朱成钧对于李蔚之的下场并不关注,随手搞掉一个知县在他也没多大成就感,他咽下去一口饭菜,就问起别的事来。 「问了问了,我找到她暂住的地方了,不过她不太相信我说的话,现在县衙乱了,想转地契叫她定心,估计一时也不好办了。」 朱成钧眼神亮了一亮:「明天我亲自去见她,叫她先回来把地种着。」 秋果吹捧他:「哇,爷,你太好了。」 展见星与许异:「……」 是哦,好到李蔚之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朱成钧对自身没有这个定位,满意地指使展见星 :「你去隔壁跟先生请假,告诉他明天上午我有正事要做,不能上课了。」 展见星看着他:「九爷,下午没事,跟孟典仗请个假,下午去就可以。」 朱成钧不说话,他嘴巴吃得有点油乎乎的,就这么跟她对视。 过一会,见她不为所动,舔了下嘴巴,语气有点强调,「我想明天去。」 展见星惊呆了——他这这是在干什么,为了逃个文课居然撒娇! 她都没有这项技能,一个男人(少年)可以做这种事吗?! 朱成钧表示他可以,他的脚还在底下晃悠着踢了两下她:「你去嘛。先生愿意听你的。」 展见星终于招架不住,不是败在朱成钧的举动下,而是从中感觉到了他逃课的坚定决心,无语地说服了一下自己——好吧,确实是正事。然后投降地站起来,绷着脸,而又憋不住露出点笑意地:「——我去。」 李蔚之完了。 整个大同城的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都在传说着昨日县衙里发生的盛况,他的名声一夜之间就臭遍了全城。 他无力挽回,无法辩解,连门都不能出了,全家人闭锁在县衙的后衙里。 就这样也不得安宁,时不时有愤怒的百姓赶来,往县衙门口丢些石子烂菜叶。 与之相比,代王府在此事中倒是风平浪静,虽然朱成锠所承担的角色并不光彩,与为民除害没有一文钱关系——他自己倒是一大害,但,他也彰显了他的手腕,李蔚之要搞他,上蹿下跳使了半天劲,皇命都请来了,结果精心准备的场面才一铺开,先搞死了他自己。 第7章 代王府的恶霸名声更上了一层楼,百姓们惹不起,只好纷纷去拿「软柿子」李县尊发泄一把底层被压迫的怒气了。 一片纷乱中,城南的一户人家无精打采地收拾起东西来。 这是一户很不富裕的人家,一共三口人,收拾了小半个时辰,就把属于自家的所有东西都收好了,打成了四个破旧的包袱。 「孙大娘,这就走了?」 三口人住的是间厢房,此时从南边正屋里走出一个身形丰满的中年妇人来,站到厢房门口问。 三口人里的老妇人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唉,走了。她婶子,这几年租住在你这里,多蒙了你照顾,这辈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报答的机会了。」 原来连这间厢房也不是她的,他们只是租户。 中年妇人陪着叹了口气:「大娘,往前看吧,铁柱年轻力壮,媳妇也娶了,你最大的这桩心事有了着落,往后一家人齐心协力,未必不能把日子过起来。」 她说着看了一眼抱着一个小些的包袱的那个小媳妇,小媳妇嫁来才一个多月,生得嫩生生水汪汪的,抱着包袱的两只手如葱白,比寻常市井人家里养出来的闺女都体面些。 妇人一看,就忍不住夸:「铁柱,你这个媳妇可是娶着了,往后可得好好待人家,别欺负她。」 铁柱是个憨厚模样,笑起来也老老实实的:「婶子,我知道了。」 小媳妇微微低了头,没有说话。 新媳妇总是腼腆些,中年妇人也没在意,往旁边站了站,把门前的路让出来,然后向着老妇人笑了笑。 老妇人孙氏懂,这是催他们离开的意思,他们失了居所,在人家租住这几年虽然一向处得还好,但如今得罪了代王府,连县尊都折进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代王府就要找上门来和她算账,人家如何不怕被牵连进去呢。 「走吧。」她用苍老的声音和儿子儿媳说着。 一行三人出去,没走几步,顶头和一行人碰上了,对面是四个人,巷子很窄,无法供这么多人同时通行,两边一时就有些顶住。 「咦,大娘,你们上哪去?」 孙氏见对方年纪虽都不大,衣着干净整齐,不像这附近住的淘小子们,恐怕有些身份,原已准备拉着儿子儿媳避让,听见这一声,不由一愣。 「大娘,是我呀!」秋果从朱成钧身后把脑袋挤出来。 代王府的人! 孙氏脸色大变,秋果来找她谈过一回,说主子愿意把地还给她,那时还没开堂,她根本不信有这种好事。 现在他居然又来了。李县尊被骂得门都不敢出了,这时候还来,岂不就是找她算账来的? 孙氏之前被李蔚之找到,在他的鼓动下口诉了状子已是耗尽了毕生的勇气,抱着豁出自己这条老命给才娶了媳妇的儿子留份家业的决心,到这时,再也撑不住了,把手里的包袱一撒,膝盖一软,就跪下来:「老婆子猪油蒙了心,得罪了贵人,一切都是老婆子的错——」 「别,别,我们没那意思!」秋果忙窜出去,扶着孙氏不叫她把头磕下去。 「娘!」铁柱提着两个最大的包袱,又想去扶,又腾不出手,木讷的脸上现出急色,冲朱成钧道,「别抓我娘,我是家里的男人,有事找我。」 朱成钧没理他,他的目光在那个低着头一直没吭声的俊俏小媳妇身上。 「春英?」 他这一声一叫,把所有人的动作都暂时叫停了。秋果尤其张大了嘴巴——他当然认得春英,但上回来时没见着她,再没想到王府侍婢会和这么户人家有关系。 铁柱怔怔地道:「你怎么知道我媳妇的名字?」 本就在悄悄打量那小媳妇的展见星也惊了,她觉得那小媳妇的容貌与这陋巷实在不大相宜就多看了一眼,这一看,又觉得她有点说不出来的眼熟,她正在脑子里寻觅何处见过,就听见朱成钧叫破了她的名字。 这小媳妇居然是张冀的妹妹春英。 打从张冀死后,春英就好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她会在这个当口,出现在这个地点,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九爷。」春英抱着包袱,慢慢屈下膝去行了礼。 两边人汇齐,回到了孙家租住的那个厢房里。 屋里不能同时容下这么多人,孙氏和铁柱便暂时被拦在了外面的院子里,房主妇人站在旁边,一边好奇地往里张望,一边向孙氏询问究竟。 孙氏也答不出什么来,心不在焉地应着,同时也紧张地不断往这边张望。 屋里,春英要跪下。 朱成钧摆了下手:「我不是大哥,不用。说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春英便站着,干涩地开了口:「二月时,大爷从京里回来,说我大哥死了,让大奶奶给我找个好人家,嫁出去,也算我们兄妹俩没白伺候一场。我就嫁给了铁柱。」 朱成钧道:「哦。他家可不算什么好人家。」 春英苦笑一声:「那有什么法子呢。大爷倒是当面吩咐了,大奶奶也答应得好好的,可大奶奶厌恶我,给我找了这么一户家无片瓦的人家,我也不能说不愿意。」 展见星和许异都同情地看向她,他们进府的第一天就见到了春英是怎么被拖出去的,没想到她的噩运没有尽头,主母嫉心重,在她的终身上又重重踩了一脚。 第8章 春英感觉到了,向他们看过来一眼,她犹豫了一下,问道:「哪位是展伴读?」 她看出他们跟朱成钧出来,是他的伴读,但没打过交道,不认得谁是谁。 展见星出声:「我是。」 春英便向她屈膝:「展伴读,我哥哥的事——对不起你。」 张冀已用自己的性命付出了代价,展见星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摇头道:「过去了,算了。」 她倒是有别的问题想问:「春英姐姐,你哥哥被抓之前见过你,他可有和你说了什么?」 春英摇头:「没有,只说他可能不好了,叫我以后自己保重。」 那就是什么内情也没交代给她了。张冀这么做不是不能理解,倘若说了,春英知道太多,倒会置身危险,那很可能连嫁这么户人家的机会也没有了。 春英又犹豫了一下:「我自己猜到一点,我大哥不是疯子,不会平白做那样的事。但——唉。」 她没说下去,因为猜测毕竟做不得证据。 秋果好奇地插了句嘴:「那这回你婆婆告王府的事你知道吗?你没拦着点?」 老妇人对于县令可能还有点飘渺的幻想,但从王府出来的春英应该知晓,区区李蔚之根本不是对手,便有他的支持也没用。 春英叹气:「我知道的时候晚了,婆婆已经被李县尊哄着写下了状子。婆婆和相公本来也不知道我是从王府里出来的,大奶奶不想听大爷的话,又怕风声传到大爷耳朵里,就把我寄到了她娘家一个亲戚名下,那户亲戚是寻常人家,婆婆和相公只以为我是他家买的使唤丫头,大了打发出来。若不然,他们被王府抢了地,只怕都不愿意娶我。」 秋果听她口气,问道:「春英姐,这户人家对你还不错啊?」 春英的面上终于现出一丝笑意,她抿唇点点头:「孙家穷,得个媳妇很不容易,婆婆就对我很好。相公也和气,人老实又勤快,一直在外面打着短工,我要去找些活做,他还不许我去,叫我在家陪着婆婆就好了。」 秋果听了笑道:「这就好了,也是应该的。就你男人那个模样,娶到你做梦都该笑醒,他傻了才对你不好。」 春英笑着,但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她真不乐见孙氏告王府吗?不是的,她知道了也没劝说孙氏去撤回状子。 她当然惧怕王府的权势,可是,她也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命运被任意揉圆搓扁,不甘心相依为命的大哥死得不明不白,而她揣着满腔怀疑,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 婆婆要告,那就告吧,能给代王府添一点麻烦,她都高兴,落得这个仓皇逃走的结果,她也不后悔。 「大爷知道我在孙家了吗?他叫九爷来,准备怎么对付我?」春英平静地问。 朱成钧眼皮撩起:「你想什么?我为什么要听大哥的话。」 春英一愣:「可是——」 她说不出下文,她在长房伺候,但很少和朱成钧打交道,只是有个模糊印象,朱成钧很不受宠,偏支的都能排挤他,这么一个庶弟,听朱成锠的使唤好像就是很应该的事。 秋果道:「春英姐,你想错啦,我们爷从来就不乐意搭理大爷,你再细想想,九爷给大爷办过什么事?」 春英真的想了一想,然后就发现,真的没有。 「大爷和二郡王常年闹成这样,我们爷才不傻呢,往大爷跟前凑,那不现等着当他的枪去对付二郡王。」秋果自豪地道, 「现在就好啦,二郡王去封地了,我们也松快些了。小荣庄现在九爷的名下,前几天我来,告诉你婆婆要还她的地,她怎么也不信,今天九爷亲自来了,你总该信了吧?」 春英不敢相信:「——真的吗?婆婆说过你来,但她不认得你,说不清楚,我以为是大爷派来打探的人。」 「这还有假,我们这么多人,来一趟就为哄着你玩,也没必要啊是不是?」 朱成钧站起来:「秋果留下,陪你们一起去小荣庄,找到你们的地还给你们。上面应该已经种了青苗,当是补偿吧,不要钱。」 春英一时还有些恍惚,孙氏颤巍巍扶着门框,道:「真的、真的还给我们?」 她是悄悄越走越近的,娶的媳妇品貌太好了,她不放心单独留她跟几个少年说话,听了这么多,有听得懂的也有听着糊涂的,但最后这两句她绝对听得真真的! 她不敢相信居然真的有这种好事,但又找不到理由不相信,李县尊都倒了,人家还找上门来说要还田,这要不是真的,那图什么? 秋果拍拍胸脯:「大娘,听见我们爷的话没有?我陪你去,这总成了吧?」 孙氏说不出话,两串浑浊眼泪直流下来,砰一声跪倒就要磕头。 秋果跑去扶她:「别啦,这事本是王府对不住你,唉,快起来。」 他们在门边纠缠,朱成钧不爱看这个,径直走了出去,展见星和许异默默跟上。 春英跟出来送他。 她低着头,好一会道:「多谢九爷了。」 朱成钧没管她,只管迈步走着。 展见星迟疑一下,停了步来:「春英姐姐,我和你说句话。」 春英疑惑跟着停下:「什么?」 「你觉得现在的日子不错,又有了地,日子会更好些,那以后就安心过吧。」展见星看着她,目光有些深,「别的,暂时别多想了,轻举妄动,易招横祸。留着有用之身,才好以图将来是不是?」 第9章 春英跟她目光对上,悚然一惊,这一刻她觉得心底那些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散乱心思居然都没有瞒过这个少年,清清楚楚被他看见。 「展伴读,你、你们读书人说的这些话,我都听不太明白,」她有点慌乱地笑着,「但我会好好过日子的。」 展见星其实没有特别留意她,但这一种心有冤屈无处伸张的感觉她太熟悉了,她成长了,春英还没有,她心里的坎横着,过不去,又无能无力。若不提醒她一句,她乱了主张,可能将自己飞蛾扑火。 展见星也不逼她,听了点点头:「这就好。」 春英蠕动着嘴唇,终于又说了一句:「展伴读,多谢你。我哥哥差点害了你,你还愿意关心我。」 她能说这句,就可见还是听进去了。 展见星微笑了一下:「没什么——」 「展见星,你过来。」 朱成钧在不远处叫她。 展见星答应一声,不及再说什么,她以为朱成钧是等得不耐烦了,忙转身追上去。 朱成钧等她到了面前,却不走,而是面无表情地道:「我跟你讲过,男人成亲太早不好,会早死的。」 展见星:「……?」 「那是嫁过人的媳妇了,你还跟她那么多话。这更不好,你懂么?」朱成钧进一步指责她。 终于听明白的展见星:「……」 在展见星扛不住地表示「懂了」以后,朱成钧才满意了,转身出巷子。 意外碰见春英省了不少口舌,事办得顺利,时候便还早,他们还可以到别处逛一逛。 朱成钧的目标是县衙。 他来时的路上听说了有人往县衙门口丢东西,他没见过这个热闹,要去见识一下。 这个爱好过于平民,许异莫名被戳中笑点,为此一路憋不住笑。 朱成钧不理他,只管坚定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去。 县衙门口果然十分热闹。 因为前面来扔东西的百姓都平安而退,没有衙役出来呵斥吓唬,后来者也就更多更大胆了,扔的东西也开始五花八门,把本该威严的县衙门口扔成了个杂货摊子。 里面甚至有个女人用的肚兜,因为是大红色的,又丢到了门前的台阶上,格外显眼,也不知道是哪个促狭鬼的手笔。 许异咋舌:「真狠啊。」 绝大多数情况下,民都不敢与官斗,这个场面是真的激起了民愤,而民愤怎么来的呢,朱成锠造出来的。 许异敬畏地看了一眼身前的朱成钧,他的后脑勺看上去可无辜了,还有点探头探脑的,看热闹看得十分专注。但许异不会忘记,最早的那一点火星,其实是这位爷点起来的。 「他们就丢东西吗?」朱成钧看了一会,扭头问。 展见星近来一直在翻《大明律》,因为日常的功课不轻,她还有许多地方没有啃透,但已经可以回答他:「最好就这样。若是去冲击县衙,那罪名就不一般了。不论李县尊做了什么,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她目光微微转了一圈,指给朱成钧:「九爷你看,其实有人在维持秩序,若是事态进一步升级,他们应该会阻止。」 这些维持秩序的人不是衙役,而是兵士,不知是哪个衙门派来的,显然已听说了这里的乱象,他们动作很宽和,百姓丢东西他们并不管,只干站着,所以乍一看,还看不出来他们有在维持。 「大概是怕真的闹出民乱,他们同在大同城里也不好交代吧。」许异循声观察了一会,得出结论,「李县尊的人缘真不好,他被羞辱,这些兵爷就只当没看见了。」 不过,其实还是有人给李蔚之出头。 许异话音刚落,县衙大门就被人一把拉开了。 一个二十三四岁、读书人模样的青年大步迈出来,目光喷着火,大声喝道:「都给我滚!」 两个正在附近的百姓有点吓住,呆呆跟他对视。 青年怒气更大了,眼睛里都瞪出血丝来:「没听见吗?都给我滚!我爹还是大同的父母官,你们如此放肆,是想挨板子吗?!」 朱成钧身边马上有人嘀咕:「不要脸,还好意思出来耍衙内的威风。」 因为李衙内这两声怒吼,本来情绪还比较稳定的百姓们有点骚动起来,几个胆大些的汉子都向着他怒目而视。 「想造反吗你们——!」 「振儿,你快回来。」从大门里又跑出一个穿着丁香色褙子的妇人来,妇人声音焦急,身后跟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 衙内李振闻声转头,怔了一下:「娘,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吧,别叫这些庶民冲撞了你。」 妇人伸手拉他:「你也快回去,别惹事了,还嫌你爹不够烦吗?」 李振不愿意走,但妇人十分坚持,两番拉扯之后,终于还是把他拉走了。小丫头在后面急急把门关起。 两扇大门将要合拢之际,忽然里面又传出一声怒叫,跟着一个红肚兜被大力扔了出来。 原来李振先前冲出来时,不知怎么弄的,被肚兜带子勾到了靴子上,他生着气没留神,直到走动时才发现。 这一幕百姓们看得清清楚楚,纷纷嘲笑起来。 这嘲笑声太大了,且久久不曾止歇,以至于困坐后衙的李蔚之都仿佛听见了。 第10章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的,只觉得本已沉到谷底的心咚地又往下一沉,沉到了深不见底的地方去。 不过一天,他从天到地,回想从前,竟然已恍然如梦。 李蔚之已经想不起来之前是怎么会有要踩着代王府上去的雄心壮志了,他只剩下对自己的满心责备:他是昏了头吗?为什么要生出这种贪心来? 这一步迈得太大,导致他跌得也很惨,连七品官位都保不住了。 代王府不会就此罢手的,御史们参奏他的奏章说不定已经写好,免官去职是最基本的惩罚,抄没家产发配边关祸及家人都不是不可能—— 李蔚之的思绪顿了一顿,因为看见妻子和儿子走了进来,儿子一脸掩饰不住的怒气。 李蔚之回了神,训了他一句:「你跑出去干什么?跟百姓吵嘴有什么用。」 「爹,你不知道他们多过分!」李蔚之气得满脸通红,又热,仓促间找不到扇子,只得抹了把脸上的汗,一边抱怨道,「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门口扔,还扔个没完,这么打爹的脸,爹能忍,我可忍不了了!爹,喊衙役们来,拉倒几个闹得最凶的打几十板子,他们就老实了。」 他没意识到把这种事说出来其实就是对父亲的羞辱,而李蔚之也无法启齿,只能任由脸颊火辣辣地,同时头疼地按住了眉心:「你这是还嫌不够乱吗?真照你说的做,激起民乱,我们一家三口的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了。」 李振不服气道:「哪有那么严重?庶民而已,我看他们不敢。」 一个庶民如蚁,但百个千个庶民聚到一起就如虎啊!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李蔚之头疼欲裂,但这疼又让他从未有过的清醒,他有一点空茫地想,若是之前就有这份理智,他何至于此呢。 可惜,晚了。 更可惜,他的儿子还这样天真,读了十多年书,连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都没读懂。 而他没有空教他了,多年辛苦攒下的家产还可能因他的一时糊涂而全部抄没。 「爹,爹?」 李振连叫了两声,见李蔚之都没理他,只是出神,脸色灰败中又带着点说不出来的让他觉得可怕的感觉,他终于服软了,「爹,我听你的,我不出去了还不行吗?他们要闹,由他们闹去吧。」 李蔚之仍旧心不在焉:「……嗯。」 …… 县衙大门外,朱成钧的热闹看得差不多了,终于愿意拔腿走了。 但他还不想回府,想了片刻,有了新主意,向展见星道:「去你家,我帮你卖馒头。」 展见星无语:「不用,这会儿早该卖完了。」 「去看看嘛。」朱成钧辨认一下方向,直接抬步走了。 展见星拧不过他,只好追上去。 展家的日子如今宽绰了不少,省掉展见星的一部分嚼用对家计是个很大助益,在展见星的劝说下,徐氏渐渐也不绷得那么紧了,从前每天要做三十笼馒头,如今减少到了二十笼,每天早早就能卖完,徐氏有了时间休息,人要轻松多了。 不过,今天有点例外,因为李蔚之倒台的消息传扬开来,百姓们早饭都没空吃了,纷纷赶去县衙观望,这连带波及到了馒头铺的生意上,到了巳中,还有几个馒头没有卖完。 展见星几人到的时候,徐氏正坐在笼屉后,一边看摊,一边剥葱。 她做生意的人,时刻要关注着来往行人,一下就看见了展见星,顿时满面是笑:「星儿,怎么这时回来了?」 跟着看见了朱成钧,忙又站起来,向他陪笑招呼。 朱成钧点点头,问她:「你家馒头卖完了吗?」 徐氏以为他饿了要吃,忙道:「没有,还剩了四个,两个肉馅,两个菜馅的。」 说着掀了笼屉要给他拿。 朱成钧摆手不要,扭头冲展见星道:「你看,没卖完。」 然后就站到徐氏身边去,徐氏糊涂,又下意识地把位置让出来,展见星无奈地道:「娘,你进去歇一会吧,这几个馒头我们来卖。」 徐氏眨巴着眼,还在莫名,身后忽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声音:「婶子,我想买几个馒头。」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这少女穿着颜色轻俏的嫩红衣衫,生得也如衣衫般俏丽可人,手里挎着个竹篮。 不等徐氏说话,朱成钧很有模样地问她:「你要什么馅的?」 少女却没有理他,而是看着展见星惊喜地叫了一声:「展哥哥,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这少女原来正是钱童生的小女儿淑兰。 展见星从离开钱家私塾以后,也没有再见到她了,礼貌地笑了笑:「钱家妹妹,我要读书,所以如今不大在家。」 「对了,我知道,你去代王府读书了。」钱淑兰点着头,很关心地问道,「你在代王府里还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我听说那里的人可坏了,李县尊都才叫他们弄得丢了大脸,你,唉,你真不容易。」 许异:「噗。」 他马上去瞄朱成钧,朱成钧表情倒是没变,但是那个眼神幽幽地,盯到了展见星脸上。 展见星当然感觉到了,解释:「我没被欺负,王府里有好人也有坏人,教我读书的先生和一起的同窗都是好人。」 第11章 「是吗?」钱淑兰还是很替他担忧,道,「展哥哥,可惜我帮不了你什么,我就要走了。」 展见星本想尽快结束话题——她脸颊都被盯得有点痛了,但听见钱淑兰这么说,又不能不多问一句,「你和钱先生要搬家吗?」 钱淑兰点点头:「我们要搬到京城里去了,我有一个嫁出去的姑姑现在过得很好,写信来,请爹过去,说可以帮爹置一份家业,爹在这里没什么前程,听了就动心了。」 展见星道:「那很好。」 钱淑兰微微嘟起嘴:「但以后就很难见到展哥哥了,我爹娘这几日忙着在家收拾东西,恨不得把屋子搬空,我看他们是不想再回来大同了。」 「京城比大同繁华,能在京里安家,自然比大同要强的。」 「我就不知道京城有什么好。」钱淑兰语气里带着娇俏的赌气,但马上又开心起来,「算我运气好,我娘饭都没空做了,叫我出来买馒头,我还能再见展哥哥一面,我们真有缘分。」 这种话其实已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少女可以随意出口的了,但她横竖要走,便也没那么多忌讳了,只管把自己想说的一股脑说出来。 「展哥哥——」 「你要什么馅的馒头?」 「展哥哥,我想起来了,你要是考中举人,就要进京赶考了,说不定我们还能见到。」钱淑兰坚持着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了,眼睛亮闪闪地,又补充,「你一定能考中。」 然后她才想起来馒头的事,转头看了一眼:「就这四个了?都给我吧。」 她把篮子递出去,徐氏忙替她装进去,她把手里捏着的手帕摊开,要取出铜钱来付,徐氏笑着阻止:「兰姐儿,别客气了,几个馒头不值什么,你要走了,当是婶子送给你的。」 钱淑兰道:「这怎么行,婶子,你做生意不容易。」 展见星帮了一句:「钱家妹妹,你就收着吧。」 钱淑兰才不再坚持,甜甜地笑道:「那谢谢展哥哥了。」 她挎上篮子,终于走了。 许异活泼起来,捏着嗓子学道:「展哥哥——见星,看不出来,你这么受欢迎啊。」 展见星无奈道:「别乱说,那是我从前先生家的女儿。」 许异嘿嘿笑两声,倒也罢了,没穷追猛打,难对付的是另一个。 展见星跟他对视片刻,面无表情道:「我这样不好,我懂了,我错了,行了吗九爷?」 朱成钧嘴角一勾,眼底的幽意才转成了满意:「你知错就好。」 ……她错在哪里哦。 秋果那边的差事办得很顺,姚进忠保住了自己的小命,对于还田一个愣都没打,立刻照办了,孙家本来在自己的田头盖有三间屋,已经被别的佃户占了,姚进忠亲自去把佃户迁走,腾出屋舍还给了孙家。 田地里现种着青苗,省了买种钱,这一年的农时又没有耽误,日子很快就能过起来,百姓的所求其实很少,孙氏就忘记了过去的苦痛,高高兴兴地领着儿子媳妇重新把家安了下来。 少年们回到府里,如常上起课来,日子看似恢复了平静,然而不过过了三天,就被打破了。 大同知县李蔚之自杀了。 消息传出来,朱成锠都呆住了:「什么?」 他不相信,马上遣人去打听。 很快下人反馈回来:是真的。 他遗下的妻儿在后衙大声号哭,引来了六房司吏去看,李蔚之系在书房上吊自杀,司吏们七手八脚把他从房梁上解下来的时候,人都冷硬了。 朱成锠又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怒道:「他老婆儿子是死人吗?人都凉了才知道?!」 下人回道:「据说是李知县以心情不好为由,独居书房,结果半夜里悬了梁。他留下一封绝笔书信,说是悔恨自己作为,无颜再活下去,所以一死以谢大同百姓,他请求朝廷,看在他已偿命的份上,容他的妻儿一条生路。」 朱成锠听了,毫无怜悯,只是恼怒:「偿什么命?他犯那点事,顶多流放罢了,这般经不住事,学人家做什么贪官!如今倒好像我逼死他的了。」 代王府已倒过两次霉,朱成锠这点嗅觉是有的,他马上意识到了不妙。 藩王与地方官,前者以多年的不懈努力成功将自己的名声败完,不独代王府,齐王汉王等皆各有劣迹,李蔚之固然贪赃枉法,但大同府县同城,他受罗知府掣肘之处颇多,所犯的事儿数落起来吓人,其实最终着落到金额上并不巨大。至于为粮税逼死人那些,总不是他亲自下乡逼的,底下差役们做的事,他其实有可以分辩的地方。 如今,他罪不至死而死了,朱成锠就麻烦了。 本来名声就差,又添一桩恶事。 天底下的王爷不过几十,文官可成千上万,嘴上不好说,心里怎能没点兔死狐悲? 一张张嘴呱噪起来,他快到手里的王爵眼瞅着又远了。 朱成锠心神不宁,越想越烦,足想了一刻钟时间,才从千头万绪里拎出一根线来,吩咐人:「去把小九给我叫来。」 朱成钧等闲没空出府,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木木地来了。 朱成锠迫不及待地问他:「之前你闹着还的田地,还了没有?」 第12章 朱成钧道:「还了。」 朱成锠一口气松下来:「还了就好。」 那情况还不算太坏,李蔚之跟他对上,为的是侵占民田案,李蔚之是为民出头,他散播李蔚之的黑材料却是打击报复,无论东西真不真,从出发点就矮李蔚之一头。 李蔚之现在又死了,活人对死人无论如何总要宽容些,到时传来传去,说不准能把李蔚之洗白了,独他一个牢牢把「逼死朝廷命官」的帽子扣住。 不过,既在李蔚之死之前就已经把地还了,那这恶霸名声总还能削减几分。 朱成钧问他:「大哥,出什么事了?」 朱成锠也要嘱咐他两句,就告诉了他:「李蔚之死了,自尽而亡。你这几天不要出去乱跑了,安生在府里呆着,别叫人再抓着什么把柄,我这里够乱了。」 朱成钧也没想到有此事,怔了怔:「我知道了。」 他转身出去,回到纪善所里,楚翰林停下了讲学正等他,他没多考虑,直接说了:「先生,李县令死了,大哥说他自杀了。」 楚翰林很吃了一惊:「什么?何至于此!」 李蔚之的罪名传得满城都是,他听说过,闲着无事也琢磨了一下,料着他这个大同知县是做不下去了,但要说死罪是不至于的。大同新的知府还没委派下来,同知应该代为写了奏章详细呈上去,两地距离近,朝廷得知以后,按常规应该直接派钦差过来调查。 没想到,钦差还没来,李蔚之先把自己断送了。 展见星与许异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忽然听见人自杀,总不是个好消息,诸人心头都有点沉甸甸的。 好一会之后,楚翰林叹了口气,向着底下郑重道:「李知县为孙家张目,本是善举,但他己身不正,以致为人所乘,其后虽知耻,但不能化勇,最终前程尽毁,连性命也保不住。你们日后若为官,当引以为鉴,既不要以恶小而为之,也不要行差踏错以后,就轻言放弃,人生漫长,知错,当改。」 学生们都站起来应了,然后陆续坐下,许异有点糊涂的样子,尤站着小声问道:「先生,李县尊确实做错了事,您还替他惋惜吗?」 「错事分大小,律法也有轻重。」楚翰林说着微转了目光,「展见星这几个月一直在看<大明律>,你如有兴趣,可以跟他探讨一二。」 「是。」许异坐下了。 楚翰林继续上起课来,等到中午吃饭休憩的时候,少年们才又讨论起来。 「是不是大爷下手太狠了?」许异一边吃一边含混问道,「他要是拿那些东西私下去威胁李县尊,也许李县尊就不用死了。」 在大堂之上公开,那是把李蔚之逼得没有一点退路,只能硬扛。但他扛不动,他的勇气已经都用在了之前,等蓦然发现代王府远没他想的那样好对付,他冲上头的热血迅速凉了,连一丝挣扎的劲都再鼓不起。 展见星闻言看了一眼朱成钧——下手没轻重这种事,大概是代王府祖传。 朱成钧马上察觉到了,在桌子底下把她的脚踩住:「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害的。」 展见星飞快抽脚:「我也没说你,九爷,你别总乱踩人,把我的鞋都踩脏了。」 「脏了脱了,叫秋果给你洗。」 正好进门的秋果:「……」 展见星无奈道:「别给秋果找事了,他又没做错什么。」 秋果嘿嘿笑着绕过来:「还是展伴读体恤人。」转向朱成钧道,「九爷,大爷那边又有新文了。」 「说。」 「大爷不知怎么想的,派了人去县衙送奠仪,被李太太和李衙内大骂着撵了出来,李衙内还上手揍了去送东西的小泉两下,把他帽子都扯脱了,小泉光着脑袋回来,从进府就抱怨上了,说李家人不识抬举。」 许异吃惊道:「这时候去送奠仪?那怎么可能不挨打。」 简直照人心窝子踹去的,李家人要是忍得下这口气才不正常。 展见星微微摇头:「大爷真是——他这奠仪哪里是送给李家,根本是送给别人看的,李家打人,也许还正中他的下怀。」 许异也明白这个道理,咋舌:「大爷心眼真多。」 朱成钧开口,简洁评价了一下他大哥:「马后炮,晚了。」 谁比谁傻呢,李家是真死了人,他叫个下人去装模作样就想挽回风评?没这么便宜的事。 他要是肯纡尊降贵亲自去一下,还能加点分量。 秋果幸灾乐祸地道:「反正大爷要倒霉了。」 …… 朱成锠确实惴惴不安。 他借满城口舌压垮了李蔚之,李蔚之现在用自己的命反将了他一军,他不能还以同样程度的颜色,只能大量撒人出去,把李蔚之的死往畏罪自尽上靠,尽力撇清自己在其中的关系。 能不能奏效,他决定不了,圣心归属于皇帝。 京城方面却迟迟没有反应。 不但对李蔚之的自杀没有反应,连之前对李蔚之的贪赃渎职案都没有反应。照理说,这么近的距离,钦差早该派下来了,李蔚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值得朝廷为他争持不下。 未知的等待最令人烦躁,而大同这时候也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知府高升了,知县自杀了,堂堂一个府城,居然没有了坐堂官,民政方面的权力出现了一个无主的状态。 第13章 对,连新的知府也没有委派下来,这绝不正常。 民间惘然无知,小民们每日仍然忙忙碌碌,为自己的生计操持,除了暂时不能去衙门告状有点麻烦之外,一时都还没有多想什么。 上层却已经整个骚动起来了。这也是赶了巧,若是别的地方,地方官都安在,还不会让人这么快察觉其中的不对。 京里一定出事了。 这是大同现存所有官员们的共识。 或明或暗的各路人马往京里撒去,朱成锠有切身利害在,尤其使劲,而费尽力气,他终于得到了一个消息:皇帝大半个月没有上朝了。 这看上去似乎还好,因为大朝本来就不是天天就有,而不那么正式的小朝会一直照常,只是听说皇帝龙体微恙,所以地点从惯常的文华殿移到了乾清宫里。 内阁的几位学士仍然能见到皇帝,将一些政令带出来。 皇帝病着,不想见太多人,一些中枢之外地方上的政务延后处理,似乎都说得过去。 但细想,又仍觉有些违和:大同不是普通地方,是边关重镇。 京里到底是怎么了? 或者更准确地说,皇帝是怎么了? 诸多压抑不住的猜测开始在大同上空飘散出来,直到时间来到了六月中旬,一声丧钟惊动了天下。 皇帝早已于上个月十三日心疾发作,未及抢救,骤然离世。 山陵,崩。 太子远在南京,汉王虎视眈眈,内阁的大学士们因此秘不发丧,伪装一切如常,直到太子从南京赶回,才将皇帝驾崩的丧讯公布出来。 太子朱宣钦躲过了叔叔汉王的暗算,顺利登基,稳定了政局。 …… 六月暴雨如瀑而下,东三所的屋顶上,朱成钧摊开手脚,静静躺着。 从得到丧讯的那一刻起,楚翰林就停了课,将两个伴读放回家去。 大雨久久不歇,溪流般的雨幕从屋檐上砸落下来,徐氏望着门外阴沉的天气,心中忐忑,道:「皇上怎么去得那么突然呢,不会出什么事吧?」 展见星搬个板凳坐在旁边,她亲眼见过皇帝,还受过他的赐药,此时心中闷闷的,勉强压抑住了,安慰徐氏道:「娘,没事。太子殿下已经赶回来了,京里有人做主,乱不了的。」 徐氏叹了口气:「唉,这就好。」低头继续缝起一件素衣来。 皇帝驾崩,天下素裹,徐氏丧过夫,当时的孝服还在,翻出来穿上就行了,展见星这三年长了个,从前那件已经穿不下了,只能现做。 好在素服不需要做得精致,粗针陋线,缝出个形制便行了。 哗啦啦的雨声中,徐氏做好了,叫坐着发呆的展见星站起来试一试。 刚罩上身,劈啪脚步声响,一个湿淋淋的人迎头撞进门来。 徐氏唬了一跳,险些把还连在素服上的针戳展见星身上去,再定睛一看,才认出来竟是秋果。 秋果已淋成了个水人,跑进门时眼都睁不开,呼呼先喘着粗气。 「这孩子,这种天往外跑,怎么也不打把伞?」徐氏忙转身去拿了布巾递给他。 秋果胡乱擦了一顿,才缓过气来,道:「婶子,我出门时带了伞,遇上一阵风刮跑了,我没空追,只好就这么跑来了。」 展见星问他:「九爷怎么了?」 「展伴读一猜就是。」秋果冲她点点头,「这么大的风雨,九爷上了屋顶,不肯下来了。我找楚先生去劝都没用,再要求别人,我们这位爷在府里哪还有说得上话的人呢?没办法,我才厚着脸皮来这了,请展伴读去一趟,劝劝九爷。」 展见星一惊,又觉确是朱成钧能干出来的事,她就扭头向徐氏道:「娘,我出去一趟。」 徐氏看一眼外面,心中很担忧,但也知道这时候拦不得,只能连忙转身去找伞。 展见星接了伞就要走,徐氏想起来,又忙道:「等一等,针还在!」 匆匆把素服上的针取下,打了个结收尾,徐氏捏着针,满心不舍地站在门口,目送他们没入了风雨之中。 风雨如晦,如天泼地。 单薄的油纸伞起不了多少遮蔽作用,等走到代王府门前的时候,展见星的衣衫也湿了一大半。 她再湿,比不上朱成钧。 离老远秋果就「哎呀」了一声,然后伸手用力指着:「展伴读,你看,九爷还在上面!」 雨幕朦胧,展见星眯眼看去,只像是屋顶上有个什么障碍物,等再走近十来步,才能认清是个人。 虽然已经知道,她还是又一惊:「这都多久了,该生病了!」 「可不是嘛。」秋果哭丧着脸,「都怪我没用,劝不听爷。」 展见星加快脚步走到屋檐下仰头,大声道:「九爷,雨太大了,你快下来!」 屋顶上毫无反应。 朱成钧无遮无拦地躺在那里,好像睡着了一样,任由暴雨冲刷过全身。 展见星又喊了两声,还是没喊来一个眼神,她不费劲了,直接问秋果:「有梯子吗?」 秋果为难地道:「有倒是有,我先前也想爬上去,但才架过去,就叫九爷踹倒了,爷那个脾气,你也知道,我怕勉强狠了再出大事。」 第14章 展见星道:「不妨事,你拿来。」 秋果答应一声,跑到廊下角落去,他才用过,梯子就在那里。 湿漉漉的竹梯一架到屋檐就被朱成钧发现了,他终于直起身来,往下看了一眼。 展见星已经在往上爬,竹梯沾了水没空擦,很滑,梯子上没法打伞,豆大雨点打得眼睛也睁不开来,她一概不管,只是一节节阶梯上去。 秋果紧张地在底下使劲扶着——他怕朱成钧情绪失控,又一脚踹下来。 展伴读这个瘦弱的身板,可禁不住摔的。 展见星快爬到顶端的时候,朱成钧终于动了。 他坐起来,靠近了屋檐,掉转身往下一沉,抱住朱红的廊柱一下滑到了地上。 展见星在梯子上,感受着脸被雨点砸得生疼:「……」 「展伴读,你快下来吧!」秋果大喜,在底下叫。 展见星郁闷地一节节又踩下去。 朱成钧没进屋,在廊檐底下看着她,表情非常平静,无悲无喜。 他整个人像从河里捞出来的,单衣紧紧贴在身上,站那里直往下滴水,展见星看他一眼就皱了眉:「你到底淋多久了?快进去换衣裳。」 秋果匆忙把梯子放到一边,又急急去找干衣裳。 展见星把朱成钧拉到屋里的时候,他已经手脚很快地抱了两身出来:「展伴读,你也湿透了,快换一下吧。」 两身衣裳都是朱成钧的,展见星犹豫一下,没了风雨后,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那种冰凉的感觉更鲜明了起来,她也怕生病,就答应着接了过来,躲到她睡过一晚的小书房里去换。 秋果忙着帮朱成钧换衣,朱成钧自己无知无觉的一副木然之态,没人多问她,她顺利地换好了,又把头发用布巾简单擦了一下,收拾好了,重新走出来。 朱成钧身量比她高点,袖子有点长,她一边把袖子往上卷,一边去打量朱成钧。 朱成钧也换好了衣裳,他坐在椅子里,没穿鞋,赤脚踩在地上,秋果要拿布巾替他绞一下湿透的头发,他伸手夺过,终于开了口:「不用你,换衣裳去。」 秋果还要坚持,话没出口,打了个喷嚏,他抹抹鼻子,连忙去了。 察觉到她的目光,朱成钧抬了眼:「看什么?我没事。」 他这会儿看上去似乎确实恢复了正常,展见星到他身边坐下,低声道:「九爷,你难过,可以说出来。」 朱成钧道:「我不难过。」 他这么说,展见星也不好说什么了,静静陪他坐着。 过片刻,秋果换完衣裳出来,小心地道:「九爷,展伴读,我去厨房要些姜汤来,虽是夏天,这雨也淋不得。」 朱成钧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头,他就去了。 「你爹死的时候,你难过吗?」屋里安静了一会儿,朱成钧忽然问道。 这问话堪称无礼,但展见星能理解一些他现在的心情,回答道:「当然难过。」 「怎么样的难过?」 展见星不太想回忆那个时候,可是又忍不住被带入了回忆之中,她出神了一阵,道:「我没有爹了,天塌了。」 「天不会塌的。」 展见星很快回神,微微笑了一下,释然:「对,天不会塌的。」 丧父以后的日子,她和母亲撑起来了。 「你现在想起你爹,还难过吗?」 展见星点头:「很难过,所以我不敢多想。」 失去亲人的痛苦往往不在那一瞬间,在于往后的每一个日夜,一抬头,一转身,那个人都不在了,永永远远再听不到他的一点声音。 「哦。」朱成钧往回倒在了椅子里,「那我不该问你。」 「没关系,我不敢多想,但也要想一想。」展见星道,「不想,我怕日子长了,我都不记得了。」 「忘掉比记得更难过?」 「是的。我记得,就好像他还在,虽然不和我在一起。」展见星往地面比划了一下,「可能在这底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带了温柔的笑,因为这个想法确实让她好过了不少,她读圣贤书,并不笃信鬼神之说,但有时候给自己留点安慰,并不是件坏事。 朱成钧望着她:「皇伯父也去这底下了吗?」 展见星摇头,指了指天:「皇上是真龙天子,和我爹不一样,应该是去上面了。」 「哦。」朱成钧仰起头,对着屋顶发了会呆。 展见星迟疑一下,伸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九爷,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脱,世人早晚都有这一天。你还有先生,还有我,还有许异,还有秋果,许多人都关心着你,陪着你。」 朱成钧喃喃道:「对,我还有你,你来陪我了。」 展见星试图纠正:「九爷,还有先生,还有许异——」 她肩膀一沉,朱成钧把脑袋歪了过来,整张脸抵上她的肩窝,她底下的话顿时便说不出来了。 她有点手足无措,只好僵硬地坐着——说实话,她不会劝人,陪着说说话还行,朱成钧倘若哭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提着心感受了一刻,好在肩膀处仍是干的,只有他头发上残存的水气侵染了过来,她慢慢放下心来。 第15章 「九爷,过去就好了,都会过去的。」展见星安慰着,这话语很贫瘠,但是她自己的经验。 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熬着,等过去。 朱成钧动了动,似乎从喉间出来一声:「……嗯。」 …… 桃红又是一年春。 时光走过了一年半,邸报上年号从洪熙改成了元德,大同走马上任了新知府、新知县,从上至小都是剧变,但落实到每一个小民头上,日子又似乎一切照常,不论龙廷上坐的是哪个皇帝,他们都得奔忙自己的生计,更关心田里的青苗青了又黄。 对朱成锠来说,也没什么变化——他仍旧做着他的光头宗室。 这就尴尬了。 倒也不是朱宣钦格外不给他这个堂兄面子,新帝登基,照例大赦天下,当初代王府就是这么赦出来的,依正常程序,这会儿还他一个王位,似乎正在情理之中。 怪只怪朱成锠自己出了个昏招。 那一年他正在为李蔚之自杀的事头疼,忽然听见皇帝驾崩,如闻仙音,全身的劲都懈了下来,天子更迭之际,谁还有空理会一个小小县令之死? 他这番推测没错,整个京城在严密又紧张的运转之中,连御史都没空来参他,而等到之后,之后自然也就算了,以畏罪自尽结案了事。 朱成锠千不合万不合,在松懈忘形之后,为了讨好朱宣钦,把好形象印到不相熟的朱宣钦心里去,他上了书,诚恳地表示想进京为皇伯父奔丧哀悼。 态本身没表错,但表错时间了。 内阁为什么隐瞒皇帝丧讯一个多月不发?为了防汉王啊,汉王的封地可比在南京的太子离京更近。汉王是什么?藩王宗室。 朱成锠呢?也是宗室。 不管他是不是像汉王一样有反心,在这个时候表示要进京,大同本身又离京城那么近,他这封书一上,都马上挑起了朝廷犹在紧绷的心弦。 于是,他成功把自己的王位「黑」掉了。 于展见星来说,她暂时没空理会那些了,料峭春风中,她和许异站在了县学门口,等待着入场。 他们将迈上漫漫科举征途的第一关,小三关中的第一关:县试。 大同作为一个军事重镇,在文事上就相对弱了点,不说比那些科举大省,就是在山西行省内部排,历年所中进士及举人也是倒着数的,不但不及平阳及太原两府,连不大有名气的泽州都能压它一头。 此刻在县学门口排队的考生们也就远不如展见星在江南曾见过的那样壮观,拢共两百来号人,大多是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少年,过三十岁以上的就少见了,这是因为大同作为一个文风不盛之地,科考这条路本来就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考个几年,发现没戏,就爽快放弃另谋生计去了。 考生虽不多,但都年少,少年人心房不重,现场便也很热闹,许多人排着队就和前后搭起话来了,你问问我的年庚,我问问你哪个乡的,叽叽喳喳,没个停歇。 许异也是好说话的,探头和前面一个少年交流起来,展见星默默站着,她穿着一件月白夹袍,因浆洗过好几水,显得半旧,看去便是一个普通的贫寒少年。 但她寡言的沉稳在这些嗡嗡的考生里又显得出挑,这出挑在于,会莫名地觉得她书读得很好。 「喂,你是不是叫展见星?」 等待的间隙里,展见星没事做,正在脑子里随便想一句四书自己给自己出题破题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句鬼鬼祟祟的低问。 她停了思路,转头,只见身后是个十七八岁的胖大少年,因他这个体貌惹眼,展见星可以确定原来排在她后面的不是这个人,不知他怎么临时挤进来的。 她点头:「我是。仁兄有事吗?」 胖大少年往她身前凑了凑——展见星不惯与陌生人距离这么近,要往后闪躲,胖大少年一把抓着她手臂把她扯回来:「等等,我有点发财的事和你商量。」 展见星:「……啊?」做生意跑错场了吧? 胖大少年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周围的人都投入地各自说着话,放了心,低声道:「是这样,我其实书念得不错的,但我有个弱点,不擅长破题,等会儿进去看到试题以后,你帮我想个破题——」 他见到展见星的目光变得不可思议起来,开口想说话,忙加紧道,「不叫你白帮!我给好处!你开个价,十两?二十两?都行。我到时候把脚往前伸伸,你听我咳嗽,机灵着点,把破题的小纸条塞我鞋里就行。」 展见星整个凌乱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科考可能会出现舞弊之事,但再没想到考场还没进,先被人明刀明枪地找上来了。 「不行,我不能帮你。」她先明确拒绝了,又忍不住问,「你知道座位号了?」 考生的位次连同姓名是一起印在答卷上,拿到答卷的那一刻才会知晓自己的位次,这胖大少年言之凿凿地把整套作弊程序都想好了,还直接找上了她,显然,对于他们两人的座位号都提前知道了。 但,知道的时间应该不长,不然打听到她家里去和她商量,比在这熙攘的大门外要安全多了。而且,他只能通过这种现场作弊的方式,也可见他并不知道试题,这个座位号大概只是买通小吏一级的人才得来的。 第16章 展见星想通了,心情平静下来。 胖大少年还不知道自己的底细已经泄露了,露出得意之色道:「不错,我告诉你,我爹和陈县丞是同桌饮酒的交情,都很熟的。你帮我一回,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展见星有点无语,县丞只是佐贰官,吹牛都不敢吹个知县,何况同桌喝过酒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交情了? 她摇头:「我不能帮你,你用舞弊的手段,对别人不公平,谁读书也不容易。」又带点警告地道,「何况,县试都要这样,你后面的府试院试又当如何?难道还要去买通府衙的人乃至大宗师吗?」 「那就跟你没关系了。」胖大少年道,「你帮我这场就行,你顾左右而言他的,是不是嫌钱少?我告诉你,二十两真不少了,看你这副样子,你家一整年未必赚得了这么多。不然三十两,三十两行了吧?再不行你真是狮子大开口了——哎呦!」 他被从人群里直踹出去,肥壮的身躯砰一声摔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一时懵了。 周围考生们哗然躲避,让出一小片空地来。 许异转头,吓一跳:「呀,这是怎么了?九爷,你怎么来了?」 他发现了出现在展见星身边的朱成钧,旁边还跟着秋果,秋果笑道:「展伴读,许伴读,你们今天县试,爷跟先生请了假,来送送你们。」 「哦,哦,多谢九爷,不过那个——」许异指向在地上才反应过来开始叫唤的胖大少年,「他怎么回事啊?」 怎么一来就打人呢。 秋果道:「他好像在欺负展伴读。」 欺负就欺负,好像又是怎么回事——许异更糊涂了,又忙关心地看向展见星:「见星,你没事吧?他干嘛了?」 「谁欺负人了!哎呦,你敢打我,有种报上姓名来,我叫我爹找你算账,哎呦——」 秋果笑嘻嘻应道:「好呀,叫你爹到代王府来,九爷等着他。」 胖大少年:「……!」 周围人等齐齐变色,哗地又后退一截,把小片空地变成了大片。 代王府,大概相当于他们的童年噩梦故事,大人从小都是这么吓唬他们的:再不听话,叫代王府把你抓走! 这会儿居然见到活的代王府中人了。 天哪。 胖大少年孤独地躺在大片空地上,心头瑟瑟,又强撑着嘴硬道:「你扯什么虎旗骗人,你说是就是了?就他那副穷酸样,怎么会认识代王府的贵人。」 「都吵什么!县学重地,也是你们使气斗狠的地方,居然还动起手来了,一个个的,亏你们也是读圣贤书的,是不是想到县尊跟前去现眼——呃!」 几个衙役在这时赶了过来,为首一个一边喊话,一边挥舞着水火棍,把周围的考生们吓得纷纷闪躲,让出一条道,让衙役们直走到了事发中心。 然后,这个喊话的衙役就好像被风呛进了喉咙,连打了两个嗝,再然后,像表演变脸一般,他满面的凶狠瞬间化成了蜜糖般的笑容,他的腰也深深向着朱成钧弯了下去:「小的见过九公子。」 众考生:「……」 齐刷刷去看胖大少年,胖大少年也表演了一回变脸,把脸色从强撑变成了死灰。 朱成钧功课重,出府的时候不多,但他喜欢往外跑,有一点空闲也在府里呆不住,这些衙役们的必修技能之一就是知道大同城内谁可以轻慢,谁不能得罪,早都想办法认识了他的形貌,见了都尽量少招惹。 虽然没听说朱成钧从前有过什么恶迹,但既是代王府的王孙,谁知道他哪天发疯呢。 看,这不就疯了,跑科考场外来打人了。 「展家哥儿,这里出什么事了?」另一个衙役胆子还大些,出声问起正经话来。 「龚叔。」展见星向他拱拱手,她心中已有了决议,坦然直叙道,「此人意图收买我替他舞弊,话说得不大好听,九爷来见着,才出了手。」 这衙役正是龚皂隶,他因有过来往,才敢问两句,听了竟有此事,表情立刻严肃起来,这不是他能做主的,当下马上去禀报袁知县。 胖大少年本来已要爬起来了,听得扑通一声又跌坐回了地上,又急又恨道:「你好歹毒的心思,你不答应就不答应,何必说出来毁我!」 众考生都目光奇异地看向他:傻子也能来参加科考吗?这不等于自己认了? 胖大少年在这众目睽睽下才反应过来,拍了下脑袋,后悔不迭。 不过,这本也不是他能抵赖得掉的,他舞弊的证据从一开始就交到了展见星手里——袁知县亲自对照了一下答卷的座位号之后,真相就水落石出。 胖大少年到这时候也破罐子破摔了,胡乱咒骂展见星,说她阴险歹毒,展见星不为所动,冷冷道:「你若悬崖勒马,我可以当做没听见你之前的话,但我已经劝告过你,你还执迷不悟,坚持舞弊,别人寒窗苦读,凭什么给你的银子让步?」 「就是!」 「你作弊还好意思骂人,呸,我们都该骂你才对!」 考生们忍耐不住,纷纷唾弃他。 胖大少年怒道:「我又没成功,没成功也要把我供出去,出卖我——」 「臭小子,闭嘴吧你,你还想成功,成功了你是想害死我们不成?」一个衙役兜头给了他一下,另两个衙役抬着个木枷过来,强压着铐到他脖子上去。 第17章 舞弊被发现,不但进不了考场,还得在考场外面枷锁示众,胖大少年被押走,终于消停了。 而有这么个活例子在大门外站着,别的考生们也有些凛然,不敢像先前那么吵嚷了,这时已到了入场时间,考生们一个个老老实实,接受起搜检来。 这搜检主要查考篮,看搜检人心情偶尔抽查鞋袜,再就是拍打一下周身,看看有无夹带。 展见星对这道程序还是有点紧张,若是露馅,她可能得跟胖大少年一起枷门口去。她心里都在想着这事,就没注意到朱成钧跟在旁边,一直都没走。 前面许异搜过了,他过得很快,衙役只搜了考篮和拍打了两下前胸后背,就让他进去了。 展见星有点放心,但又仍旧忐忑着上去,衙役把她的考篮草草翻了两下,又拍了拍她的手臂,就道:「进去吧。」 不知为何,衙役的声音有点抖,好像比她还紧张似的,搜完还偷偷往她斜后方看了看。 展见星愣了愣,一转头,发现朱成钧幽幽地看着衙役。 他虽然一句话没说,但挟代王府多年威名,已经把衙役吓得不轻。 「……」她有点想笑,先前那胖大少年带来的一点阴影也消失了,轻声道:「九爷,我进去了,你回去吧。」 「哦。」朱成钧点了个头,才走了。 衙役擦了把汗,继续搜检起下一个来。 县试的考场没有那么讲究,大同县历年应考人数又不多,便只是露天而设,考生入场各自就坐,三声鼓响过,大门轰然关闭,小吏举牌而出,公示考题。 第一道必答题四书,第二道可选题五经——五经各有一题,考生任选其一作即可。再有一个可出可不出的第三道:试帖一首五言八韵诗。 这位袁知县不知是不是心知大同文风一般,还是本来就是个省事的人,他没出,于是考生就只要答两题。 这两题对展见星来说,都不难。 这不是她不谦虚,而是跟在一位正牌翰林侍讲身后整整学了两年,倘若作答县试的题目还觉得为难,那才是荒唐。 她在心里打好了大概的腹稿,就下起笔来,两篇文章在做的过程里几乎没什么停滞,如同行云流水。 做好之后,时间还剩下许多,展见星抬头看了一下周围,只见大多数人还在或瞪着答卷发呆或埋头奋笔疾书,她没选择第一个提前交卷,基于自身的问题,她在场上完全不想出这个风头,越低调越好。 她拿出考篮里带的馒头,一边吃一边等着,直等到有九人交了卷,她才站起身来,做了第十个。 卷子是直接交到高台上的袁知县那里,展见星明明见着前面九个都交完就离开了,到大门边等着出去,到她时,她站着等了一刻,见袁知县把她的答卷翻看了两下,她躬身要走,袁知县却忽然开口道:「良师授高徒。」 这是当场考校。 县试就像它的试题还拥有一道可出可不出的帖诗一样,其实蛮随意的,知县作为主考官,依心情可能当场临时出题,也可能当场直接点中文章告诉考生已经取中。 这个当下展见星不及多想,凝神对道:「强将点精兵。」 袁知县点点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低头把她的文章看起来,他不表态,展见星不便走,默默等着,作为科考起头的第一步,县试的字数要求很低,有个五六百字足矣,等了一会,就见袁知县拿起笔来,在她的答卷右上角画了个圈。 这就是取中了。 这些规矩展见星都听楚翰林教导过,她心头抑制不住地泛上欢喜,再觉得题目不难,毕竟是主观感受,能不能合主官眼缘也很重要,有时再是下笔如有神助,写完自鸣得意,主官就是不买账也没办法。 袁知县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你年纪不大,文章倒做得甚是老练。去吧,三日后来看榜。」 展见星深深行礼:「是。」 她这时想不了什么,等出了考场以后,她冷静下来,忽觉出些深意来:既是当场取中,怎么还叫她来看榜? 当然她肯定是要来看的,总得看个名次,但袁知县亲口与她说这句话,应该不是多余,似乎自有深意。 这个疑问,在第二天见到楚翰林的时候得到了解答。 楚翰林并没问她和许异关于县试的种种,进来只是如常讲学,许异憋不住,瞅着开始练字的间隙里——如今上午分割成了两半,前一个时辰讲书,后一个时辰练字,欢欢喜喜地道:「先生,我和见星都取中了!」 他也是当场就知道了结果。 楚翰林点点头:「嗯。」 然后看见许异表情有点失落,他才笑了:「你们若连个县试都考不过,我这个先生就该辞馆了。」 「原来先生是知道我们必中,才这么淡定啊。」许异又高兴起来。 展见星借机也请教了楚翰林,既是出于谨慎,也是科考这条道,本来就一点都马虎不得,那些大意的,往往不知不觉滑倒在了半道上,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摔。 楚翰林听见袁知县还出了个对子,就先问道:「出了什么?」 展见星答了,见楚翰林无别话,才又往下说。 到她说完,楚翰林微笑了:「不必多想,依我看,这榜你可看可不看了。」 第18章 展见星睁大眼,更迷茫了:这什么意思?怎么意见还不一致了。 「小三元中,你已得一元了。」楚翰林揭破了谜底,「袁知县的意思,就是告诉我,他将你点为了县案首。」 科举分大三/元小三元,大/三元即人所共知的解元会元状元,而所谓小三元,则是在县试、府试、院试中都拔得头筹者,官场价值远逊于大/三元,算是一个荣誉称呼。 不过,作为小三元的第一元,县案首的意义又不只如此,它意味着如果学生本身不出大差错,那在接下来的府试和院试两关中几乎必过。 县案首,包含了一个保送生的隐藏奖励。 这不难理解,一个县城中被知县点为最出色的那一个,倘若到府城里连个合格的名次都进不了,那知县的脸面往哪里摆,他眼瞎吗? 阅卷的知府和提学官只要不是跟知县有深仇大恨,都不会这么打他的脸,这算是天下通行的潜规则,不独大同,到哪里都一样。 展见星再去回想袁知县出的对子以及楚翰林刚才的话,幡然领悟:「袁县尊知道我是先生的学生——先生认得袁县尊?」 她心里有点往下沉,若是如此,她和那胖大少年有什么区别?一个靠银子,一个靠关系,她很需要这个秀才来摆脱己身的窘境,可是读书至今,她也有一份从不曾宣于口的傲气,她下了十足苦功,那就更希望这一切是靠努力得来,而不是投机取巧。 楚翰林却摇头:「不认识。」 展见星想了想不错,袁知县来大同也有一年多了,从没听说楚翰林跟他有过什么来往。她松了口气,又疑惑道:「那先生才说,他是在告诉先生——」 「结个善缘罢了。」楚翰林笑道,「等你和许异踏入官场,就明白了。袁知县知道你们是我的学生,提前把结果告诉你们,免去你们等待之苦,这一点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但若说更多的,我既与袁知县素不相识,他就犯不着下那么大本钱了。」 这是在告诉学生们,他们的成绩,仍旧由他们各自的文章决定。 「官场学问真多啊。」许异感叹,又高兴地向展见星道,「见星,恭喜你啦,你可省事了,我还要考两场。」 展见星好笑道:「许兄,我也要考啊。」 她只是压力上没那么大了而已。 楚翰林点头:「不错,这世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便将小三元都拿下也不算什么,出了大同,你们将与全省、举国的考生一起争夺那有限的名次,举业未成之前,一刻也松懈不得。」 展见星和许异都肃然应了。 托赖于楚翰林这看似温和、实际上高标准严要求的脾性在,学堂内部都没把这县案首当成多大事,直等到三日放榜后,展见星请了半天假挤去看了榜,发现果如楚翰林所料,她排在第一。又再等了几天,她去考了第四场——县试一共有四场,不过第一场就取中的有特权,可以不参加二三场,直接进第四场。全部考完之后,最终放榜,展见星的名次没有变动,仍旧在长案第一。 她也只是回去和徐氏说了一声,徐氏并不怎么乐意她冒险考科举,不过将之视为无可奈何的求生之举,听见夸了她两句,照常在外摆着馒头摊。 展见星则去抱了把葱,坐到徐氏身边剥着,她难得有这点空闲,正好陪一陪母亲。 徐氏有她坐在身边,倒比知道她得了案首高兴,笑眯眯地。 喧闹声是像阵浪潮般忽然袭了过来。 「徐嫂子,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卖馒头啊?!」 是龚皂隶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打过几回交道,他如今跟展家也相熟了。 徐氏吓一跳,站起来忙道:「龚差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以为自家又惹上什么麻烦了。 「星哥儿中案首啦!」龚皂隶喜气洋洋地跟她报信,「你们还没去看榜吗?」 徐氏道:「看了,星儿回来跟我说了。」 龚皂隶直了眼:「——就这样?」 徐氏糊涂道:「是啊,怎么了?对了,龚差爷,多谢你还特意跑一趟,早饭可用了?来吃个馒头吧。」 龚皂隶恍惚着摆手,看看徐氏,又看看还在剥葱的展见星,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这世道怎么变了,是我太大惊小怪了,还是一个案首都不值钱了?」 好在,他对自我的怀疑很快消失了,因为新一波或是道喜或是凑热闹要来看新出炉的县案首的人们蜂拥来了。 虽然大同文事一般,但县案首还是值得来看一看的,一县也就出一个,家里有学童的尤其要凑这份热闹,若是能得到县案首的些许物件沾个喜气,就更好了。 于是一看见展家是卖馒头的,个个眼睛放起光来——太好了,买几个回去与自家的童子吃,说不定就能把他的笨脑瓜吃聪明点! 徐氏一时手忙脚乱,这个时辰说早不早,说晚不晚,剩下的馒头已是不多了,这些人一见,等不及徐氏去装,丢下几个铜板,自己抓起来就护到怀里。 不一会儿工夫,就把馒头全抢光了,不但如此,连展见星手里的葱都没能幸免,被强买强卖了几根——对,既是讨喜气,人家没白拿,给钱的。 展见星哭笑不得,不好要回来,只得由他们去了。 第19章 一群人围观过少年案首,得到了有文气加持的纪念品,留下些贺喜话语,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新一波邻居们又围了上来。 「徐嫂子,你可真沉得住气!」对面的小陈娘子又是跺脚又是笑,「这样的大喜事,你连个声也不吭,也不放个爆竹!」 徐氏被感染地也笑起来,又谦虚道:「还早呢,我听星儿说了,还要再考两关,一直考到八月里,那时候再考过了,才算数。」 「看看,这才稳重呢,怪不得能中县案首!」 邻居们纷纷夸赞起来,徐氏客气不迭,终于等到邻居们也散去了,徐氏站着,有点发起呆来。 她是到此刻才忽然意识到,女儿这件事做得比她以为的要了不起得多。 「星儿,你要是个——」这是在外面,她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面上带着惘然的笑意,继续道,「你爹知道,该多高兴啊。」 春风拂在面上,展见星知道徐氏真实想说的是什么,她也微笑起来:「娘,我即使不是,我也不比他们差什么。」 徐氏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是,终究不是。 展见星再想说什么,有人叫她:「展见星。」 她闻声转头,是朱成钧和秋果两个,不知几时来的,站到了摊子前面。 「九爷,你又逃课。」展见星有点无奈也带点责备地道。 「你蛮风光的嘛。」朱成钧装没听见,向她道。 看来刚才那些热闹都叫他看见了,展见星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没什么。」 「先生骗我,我以为县案首没意思呢。」朱成钧道,「应该给你摆酒庆贺一下。」 展见星忙道:「就是没多大意思,我不喝酒,也不用摆——」 朱成钧一伸手,把她拉走:「走。」 朱成钧拉着展见星直接出了城,往小荣庄而去。 他长大了些,越发在府里呆不住,有一点空都爱往外跑,不是来找展见星,就是往自己的地盘去。 对,小荣庄已经完全是他的地盘了,前年底过年时,姚氏两口子进城来报账,展见星当时已经放假回家了,没亲见那场面,只听了后来秋果得意的转述—— 「展伴读,我一点都不夸张,爷一句话没说,只把你们之前算的账往外一扔,姚进忠当场裤子都湿了!嘿,这老东西真不老实,爷之前从大爷手里捞了他的命,他当面感激得什么似的,轮到账上了,还是欺负爷,把爷当大爷一样糊弄,非得把他老底揭了,他才知道厉害……」 姚进忠再是爱钱如命,毕竟到不了要钱不要命的境界,那以后老实得恨不得把自家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刻脑门上,什么花样也不敢玩了。 现在得知朱成钧来庄子上,姚进忠老远就挺着个大肚子颠颠地出来迎接了,展见星每回看见他都觉得服气——这可是陶氏的陪房,这么至近的奴仆,朱成钧说挖就给挖过来了。 「九爷,展伴读,可来得巧了,有个小子刚逮了只野鸡来,庄上还剩了两只冬笋,我这就叫人找出来,炖一锅冬笋野鸡汤,爷尝尝就知道了,都不必放别的料,光这两样就鲜美得不得了。」 秋果听得吞了口口水,又嘻嘻笑道:「姚庄头,你这肚子可真没白长,每次来,听你说这些吃的都头头是道。」 姚进忠笑道:「九爷在王府里,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我们这小庄子上,也就这点野意儿还能拿得出手,叫爷尝个鲜了。」 朱成钧问他:「有酒吗?」 姚进忠忙道:「有!爷要什么酒?有烈一些的烧酒,也有清淡不醉人的果子酒。」 朱成钧道:「各拿些来。」转向展见星,「你喝果子酒,行了吧?」 展见星不好再拂他面子,正欲点头,就听他道:「你都十五了,越大还越娇气起来。别整天听你娘的话,都快把你管成个姑娘了。我告诉你,男人大了,就该学喝酒了,知不知道?」 展见星瘫了脸:「酒有什么好的?喝完了闷出一身臭气来,醉了又呼呼喝喝,吵得不得了。有没有男子气概,难道必得喝酒才算数。」 朱成钧瞥她一眼:「说你娇气你还不服,一会嫌人臭一会嫌人吵,这么多事。」 姚进忠凑趣笑道:「展伴读生得腼腆,怨不得家里人不放心他。这幸亏是运气好,跟在了九爷身边,若是进了乡下学堂,那些淘小子们最爱欺负展伴读这样的。」 朱成钧听了,很有兴趣地道:「哦,怎么欺负?」 「起绰号,扒裤子什么的,」姚进忠笑道,「不上台面得很。爷是贵重人,没听过这些。」 展见星:「……」 她默默地飞快地离朱成钧远了些,但随即就叫朱成钧拖回去,朱成钧的目光还很危险地停在她的腰间:「扒裤子干嘛?这个好玩?」 展见星用力道:「不好玩!姚庄头都说了,不上台面!」 姚进忠笑:「验验他到底是丫头小子——其实都知道,就是起哄欺负人的把戏。」 朱成钧若有所思:「你看看我这个伴读,白得像我喝茶的瓷盅一样,说不定真需要验一验——」 展见星魂飞魄散,拔腿就跑,嘴里辩解道:「九爷自己不也生得白,白就要验的话,你才需要验呢!」 第20章 「好啊,你别跑,我让你验——」朱成钧拔腿追上去。 秋果觉得好玩,哈哈笑着也追上去,三个人闹着把姚进忠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朱成钧嘴巴上吓唬人,真追上来倒也没干什么,展见星在大院前停下,终于松了口气,又仍有点惊魂未定——这幸好是如今的朱成钧,要是倒回一年多前,他听说有这个「玩法」,只怕真干得出来。 那一场漫长滂沱的大雨后,他的脾性终究是成熟了点,不像从前那么放恣了。 野鸡味鲜,但与农户家养的鸡比肉质更柴更硬,不是一时半刻能炖好的,朱成钧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什么好玩的,他就又出去,往田地里转悠。 三月初,正是农忙时分,佃农们挽着裤脚在田地辛勤地忙碌着,前期的翻地施肥撒种已经做下去了,现在小麦冒出苗来,还要浇水,除草,农人在这个时候是一刻闲不住的。 朱成钧蹲在田埂上,顺手也拔了几棵野草,附近有个佃农心痛地偷偷看他,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 展见星站着看见,会意过来,忍笑:「九爷,别帮倒忙了,你把人家的麦苗拔了。」 朱成钧愣了一下,把手里的「野草」和佃农拔掉的那一小堆比了比,又和麦苗比了比,有点悻悻:「不都长一样。」 说归说,他到底站了起来,又接着晃悠,与代王府的高墙宫殿比,这里天高云淡,时气和暖,整齐无垠的田地在脚下铺排出去,信步游走,就让人觉得心胸都开阔起来。 三人就这么随意走着,直到姚进忠满头大汗地找来,说饭菜都备好了,酒也温好了,他们才回去。 姚进忠会安排,直接把席面摆在了大院里的石桌上,正中一锅冬笋野鸡汤,另有荤素各四道,绕着摆了一圈,石桌旁搬了个小风炉,一个小子蹲在风炉旁烫着烧酒。 果子酒这个天气不用烫,量也不多,只有一个细颈瓶儿摆在桌上。 据姚进忠介绍:「这是庄上才收的两斤桑葚酿出来的,这个月份桑葚还没狠熟,只收了向阳的这么一点儿,我先叫我婆娘封起酿了,试一试味。正好九爷来,也尝尝,若觉得好,等下个月果子都熟了,我叫人酿一坛进府里去。」 朱成钧点点头坐下。 烧酒温好了,朱成钧还记得这是庆贺宴,自己倒了一杯酒,先向展见星道:「来,贺你的县案首。」 展见星领他的心意,倒了杯果酒举起应道:「多谢九爷——」 「噗!」 朱成钧一口酒全吐出来,差点喷展见星身上去,她忙跃起闪躲不迭。 秋果抱着个小碗正蹲一旁美滋滋地喝着野鸡汤呢,吓一跳,忙跑过来:「爷,怎么了怎么了?」 「这什么怪味,怎么这么辣,又呛。」朱成钧丢下酒盅,眉头深锁,抖了抖自己的衣襟——有几滴溅上去了。 原已要转身离开不打扰他们的姚进忠转回身来,好笑道:「九爷原来没饮过酒?烧酒就是这样的,爷喝惯了就好了。」 朱成钧满脸嫌弃:「什么习惯?这么难喝的东西还要我习惯它。」 他看向展见星,她手里的桑葚酒已经空了,但表情并没什么变化。 展见星跟他对视一下,慢慢坐了回去,道:「九爷,男人大了,就该学喝酒了。」 她嘴角微微翘起,眼睫微垂着,看不出来眼神,可是眼角眉梢那种秀致打趣的笑意抑不住地漾出来,因为细微,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像田地里他才拔过的野草里最嫩绿的那片细叶,才冒出来一点尖儿又带着点毛茸茸地,拂过他的心间。 朱成钧愣了片刻,把她面前的细颈瓶子抢过来,对嘴喝了一口,然后回味了一下:「这个不辣,甜的,怪不得你没事。」 展见星就愕然了:「九爷,你怎么这样?」 朱成钧:「我哪样了?」 展见星比划着:「你——你这样喝,叫别人还怎么喝?」 「我又没吐口水进去,有什么不能喝?」朱成钧理直气壮,把她的杯子夺过来,又倒了一杯给她。 展见星板着脸——她不是有这么讲究,最难的时候,有口饭吃就不错了,谁还顾得上在意这些。问题是她看出来,朱成钧是故意这么干的。 好好的,非要惹她一下图什么,她真是费解。 朱成钧不但要惹她,还停不下来了,见她坐着不动,直接把杯子举着要往她唇边塞,展见星强不过他,只得一边闪躲一边认输:「好了,行了,我自己来。」 一通小波折过去,才终于安生吃起饭来,朱成钧不肯碰烧酒了,也倒果酒喝,姚进忠见了,笑道:「九爷不喜欢,那就便宜我了。」 朱成钧挥挥手,他高兴地抱着酒壶走了。 一瓶果酒实在没多少,中间秋果也来好奇地蹭了一杯,三个人分喝,不一会儿瓶就空了,于是接下来就只能喝野鸡汤了。 汤确实鲜美非常,野鸡肉仍有一点不可避免的硬,但里面的冬笋吸饱了汤汁,一口咬下去,既香浓又能感觉到内里笋本身的清爽,鲜而不腻,让人吃到不想停下来。 正满足之际,姚进忠又回来了,他看上去已经喝了点小酒,脸色带点红晕,进来道:「九爷,原不该这时候来搅扰,不过那年九爷送过来的孙家人来找,说有件要紧的事要找展伴读,老奴怕误了事,来回一声,可要叫他进来吗?」 第21章 朱成钧抬眼,放下竹箸:「叫他进来。」 展见星也正容坐好,她心下奇怪:孙家的媳妇春英本是王府丫头,曾侵占他家田地的也是代王府,与她不算有多少交集,怎会来找她有要事? 来的是铁柱,他家的田就在小荣庄边上,两处相邻,听见了王府里有主子来庄上闲逛的消息,才找过来了。 他是个憨厚性子,进了院子就直接道:「展伴读,有件事告诉你,你是长胜堡村那边的人吧?有人与你有仇,收买了你祖父祖母,想去县衙告你不孝。」 接下来,铁柱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原来,铁柱的母亲孙氏有个老姐妹嫁到了常胜堡村,这个老姐妹才得了个大孙子,孙氏去给她道喜,乡下地方鸡犬相闻,谁家有点事都藏不住,孙氏就在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 消息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常胜堡村有个朱老爷,朱老爷家有良田数百亩,是本村有名的大户,而展家呢,老少八口人紧巴巴地指望着十八亩地,贫富差距这么大,本来两家应该谈不上什么交集。 但偏偏,就在前日,朱老爷居然亲自走到展家去了,当时说了什么,别人不知,等到朱老爷走了,傍晚时下田的爷们都回来,展家院里吵起来了。 邻居杨大嫂津津有味地贴着墙根听完了全程,并在早起出门洗衣服时跟在场的大嫂婶子们毫不藏私地分享了一遍——展家那个死了爹的二房小子害了朱老爷宝贝儿子朱大少爷的前程,朱老爷因此愿意出五十两白银,买展家人出面,把展家那个恶毒小子的前程也毁了。 展家当时是展老太太和长房的田氏在家,从他们晚间的争吵看,田氏是一口就答应了,展老太太有点不情愿,表示她不喜欢的孙子也是展家的种,但田氏抬出了大孙子——也就是田氏自己的儿子,说大孙子眼瞅着十八了,攒不出娶媳妇的钱,还打着光棍,出门都抬不起头,展老太太那点微薄的亲情就被压下去了,保持了沉默。 展老爷子基本和展老太太的态度差不多,整晚没说什么话,只在大房和三房吵得太厉害的时候出声调停一下,叫他们有话好好说。 「那我三叔是不同意的吗?」展见星有点奇怪地问。 她听了开头就知道那个胖大少年就是朱大少爷了,当年她在村里停留时间不长,没见过这家人,也不认得他。 对于田氏毫不犹豫就答应把她卖了这件事,她一点都不惊讶,也对此毫无感觉,她从未从展家人身上得到过任何的亲情,此刻也就不会失望。倒是这两房居然还会产生分歧意见,才稀罕。 铁柱老实道:「你三叔嫌五十两少了。他说你跟在代王府的贵人身边这么久了,还活得好好的,贵人看来挺喜欢你,要是哪天一高兴,或是手指缝里漏点给你,或是直接给你找份前程,怎么都不只五十两。他骂你大伯眼光太短浅,才把朱老爷当个宝。」 展见星:「……」 朱成钧「哦」了一声,扭脸夸道:「你这个三叔怪聪明的。」 展见星扶额。 不过某种程度上,她不得不赞同朱成钧的话,长房现在就要把她割肉卖了,三房居然还有一点耐心等她长肥,有这一点无情的小聪明在,实际上就是有可谈判的余地。 「铁柱大哥,那他们最后吵出什么结果了?」 铁柱摇头:「没有,你大伯大伯娘坚持要告,你三叔三婶坚持不告,吵了大半夜没分胜负,你祖父年纪大了,撑不住,只好让人都先睡了,又叫他们管住嘴,先不要往外头说去。」 但是邻居可没有这个保密的义务,于是不过两日之内,消息就过了三四道手,传到她这个被算计的人耳朵里来了。 展见星站起来,郑重拱手:「铁柱大哥,多谢你了。」 铁柱憨厚地红了脸,连忙摆手:「昨天我娘回来说了,春英急得不得了,就想找你去,但是田里的活太多,我实在脱不开身,春英又怀了身子,不好走动,原想今天早点忙完了,我进一趟城,没想到正好听见说你们来了庄上,倒省事了。」 展见星忙道:「春英姐姐有孕了?这可恭喜你们了。」 铁柱脸上的笑掩不住,又忍不住透露:「我娘找大夫看了,说可能是双胎呢,肚子比别人都大,所以才不敢走动。」 「这么好的福气!」秋果也恭喜他,又道,「替我给春英姐带个好。」 铁柱喜气洋洋地应了,他田里还有农活要干,话说得差不多了,便走了。 展见星想了想,此事一刻不能拖,就向朱成钧道:「九爷,劳你回去向先生告个假,说我家里有急事,要回去一趟。」 朱成钧扭头向秋果:「你回去,跟先生说一声。」 然后站起来,摸了摸肚子——他吃得怪饱的,道,「走吧。」 展见星略头痛,这意思明显不是回府,而是要跟她一起去。 下午朱成钧是武课,应该不是出于逃课的目的,但还要跟着她,她不怎么愿意。 「九爷,一点家务事,我自己去就行了。」 朱成钧看着她:「我要去。」 展见星郁闷了:「九爷,你讲点道理。」 朱成钧道:「我怎么不讲理了,你家有什么秘密,我看看也不行?」 就是不行。 第22章 展见星闷住不说话,脸色有点差。这与贫穷无关,他去馒头铺那么多次,她从没觉得有什么,但父族那些人在人品上的贪婪与无耻,令她觉得羞惭,她因此不想展现在同伴面前。 秋果本来答应着要走了,又停住脚步,很稀奇地两边打量着——哇,要吵架啦? 朱成钧也有点没想到,他把秋果赶开,去拉展见星:「怎么了,多大点事,还真生气了?」 展见星闷闷地道:「我生气了,你能不去吗?」 朱成钧迟疑了一会,勉强道:「那你先去,我跟在你后面去,你当做没看见我。」 「……」展见星气得真瞪他了,「九爷,这是什么光彩的事吗?你为什么一定要去看这个笑话?」 朱成钧奇怪地道:「这算笑话?那你看过我多少笑话了?我二叔,我大哥,哪个不是笑话?」 旁听的姚进忠:「……」 朱成钧继续道:「你看过我那么多笑话,我说什么了,怎么你能看我的,我不能看你的?你讲不讲道理?」 他听上去真是又委屈又有理。 展见星:「……」 她噎了好一会儿,居然找不出来哪里不对。 朱成钧胜利地扭头吩咐姚进忠:「备车。」 …… 一刻钟后,两人坐上了前去常胜堡村的骡车。 展见星已经败下阵来不出声了,朱成钧还有话说,他好像才发现了什么,把长腿横过来踢她:「你这样不对。」 展见星:「……我又哪里不对了?」 「你把我当外人。」朱成钧找她理论,「所以你才不许我去。」 展见星无语了:「九爷,这是我家族内的私事,你不是外人,难道还是内人吗?」 她说完好一会儿,旁边也没反应,转头一看,只见朱成钧歪在车厢夹角里,眼睛跟她对上片刻,咣地闭上,然后把长腿也收回去,双手抱臂,头顶上萦绕着一股快成实质的阴郁气息。 好嘛,他还会冷战了,真不知道哪学的。 展见星忍了片刻,终于无奈道:「九爷,朱老爷本来就要收买我祖父祖母告我不孝,我再带了你去,像吓唬他们一样,不是现成给了人把柄,坐实我不孝了?」 朱成钧瞬间睁了眼:「你不早说。那车给你,我走回去?」 这时他们出来不久,朱成钧步行回小荣庄也可行,但展见星终究干不出这种事来——这又不是她的车,只好道:「算了,一起去吧。你尽量别理他们就行了。」 但等到了地头以后,她就发现这实在有点难达成。 朱成钧确实听话没吭声,但耐不住别人嗡嗡地绕着他转。 此时阶层之差如同天堑,不要说平民与权贵了,就是富与贵之间,那也不是一个级别,而且这差别往往不需要亮明身份,从衣着上就能看出来。 骡车在展家的篱笆小院前停下,此时是下午,家里人大都下田拔草去了,只有田氏在,听见拍门声,田氏懒洋洋地出来,见着展见星,有点吓一跳——做贼者,纵然有胆伸手,很难毫不心虚。她张口就有点结巴:「星、星哥儿,这不年不节的,你怎么忽然来了?」 血缘无法斩断,这两年逢着大节时徐氏也会买点礼物,带着展见星回来看看,免得落人口舌。倒是展家人开始怕扯上代王府遭祸,连门都不敢叫徐氏进,后来渐渐发现没事,才敢把节礼收下了,只是两边关系仍旧极为冷淡。 展见星淡淡道:「大伯母,祖父祖母在家吗?我有事想和祖父祖母说一说。」 她不打算和田氏浪费口舌,此事虽是长房一心为之,但决定权不在他们手里,世间大孝只在父母至亲,祖父母勉强还能作数,大伯大伯母就真没这个权利去告她了,再眼红那五十两也没法。 田氏被一问,更心虚了,又生出疑心来——怎会来得这么巧,又一来就找老两口?难道是知道了点什么。就更加有点魂不守舍:「不、不在,下田拔草去了。」 展见星没说什么,朱成钧也守诺地不对此做反应,但是送他们来的车夫汉子忍不住看了田氏一眼——这是什么败家婆娘?农忙时候,公公婆婆都下田干活去了,她一个在家偷闲,看那头发乱糟糟的,搞不好应门前还在睡觉! 田氏只是懒,并不傻,被看得恼羞成怒,瞪了车夫一眼:「看什么看?」 展见星不想和她多话,道:「那我去田里找祖父祖母。」 她转身要走,田氏急了,她不确定展见星的来意到底是什么,但直觉不能让展见星先见到老两口,她得再去下下话。就道:「那田里你没去过两回,哪里记得地方,我去叫吧,你在这等着。」 怕展见星不同意,急急抬脚走了。 …… 拔草这项活计是老少都可以做的,所以展家除了田氏以腰疼为由赖在家里以外,其余七口人都在田地里,各分了一块地方辛勤劳作着。 田氏一在田埂边出现,就引起了三房韩氏的注意,她马上把女儿来娣叫到身边:「妮子,你去听听你大伯娘说了什么。」 来娣与展见星同岁,今年也十五了,在乡下,这就是个成人的大姑娘了,她肤色微黑,五官尚算俏丽,只是一双眼睛骨碌碌转,未免显得过于灵活了些,于相貌上,反减了两分姿色。 第23章 听了母亲的话,她点点头,假装蹲身拔着草,不知不觉就往展老太太那边靠了过去。 不多久之后,她挪回来,向韩氏汇报:「娘,大伯娘又在说二哥坏话,说他空着手就跑来了,什么礼也没带,不孝得很,叫爷奶去告他。」 韩氏一听就撇嘴:「二哥死了,二房孤儿寡母的,照理都该他当老大的养着,两口子一分钱不出,还贪别人的礼,星哥儿家常回来看看,要带什么礼?大富十八岁了,和人进城玩耍,只晓得把钱败光,从没见他带回来一块布头过。」 来娣继续汇报:「娘,还有,二哥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个穿得很好的贵公子,我听大伯娘的口气,可能是什么贵人,大伯娘又要说二哥把贵人带来吓唬人,又似乎有点害怕。」 韩氏一愣:「贵人?什么贵人?」 来娣摇头:「大伯娘也不知道,她好像有点睡迷了,忘了问,只说一看就不一般。」 「睡迷了,哼,不就仗着她肚皮争气,生了个宝贝儿子吗!」韩氏羡妒又生气地把手里的杂草丢在地上,招呼女儿,「走,我们回家去。」 来娣愣了一下,有点不敢:「娘,天还没黑呢,爷奶要说的。」 「我们又不像你大伯娘一样回家睡觉,家里来了客人,不得倒茶招待一下?」韩氏很有道理地说着,又打量了一下女儿,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快走,娘还有个好主意,路上告诉你……」 乘着田氏还在和展老太太说着话,韩氏拉着女儿,悄悄溜走了。 …… 虽然不知怎么会是三房的人先回来了,展见星还是跟着进了院子,在韩氏的招呼下,进了堂屋到炕上坐着。 她觉出来韩氏身上有一种奇怪的热情,只是一时不知为什么,韩氏搭讪着问她朱成钧是谁,她不便不回答,就简单道:「府里的九爷,我一直跟他读书。」 她没明说哪个府,但韩氏又怎会不知道,眼里腾地就放了光。 若是从前,她惧怕代王府的恶名,未必敢打这个主意,但展见星进府都两年了,一根毫毛也没缺,越大还越有气派起来,有这个良好的榜样在前,她的心思就活动了。 很快,来娣倒了两碗茶来了。 她换了一身新衣裳,头发也重新梳过了,展见星看见她跟刚回来时不一样了,但没留意,直到韩氏满脸是笑地强拉了她的手,和她道:「星哥儿,你如今过得好了,也照顾照顾家里人,你看看你妹妹,这鼻子眼睛,模样儿比谁也不差不是?别的不敢想,能跟你一样,进王府在贵人身边伺候就好了,名分什么的,我们这样的人家,一时也不计较——」 她说着话,一眼一眼地往挤着和展见星坐在一边的朱成钧看,哪个贵人,不言而喻。 …… 展见星目瞪口呆。 她知道来这趟会遇到些难堪之事,彼此说的话也不会好听,所以她才不想让朱成钧来,但她没有想到——展家内部闹了内讧,而作为反对方的三房居然会有这个奇思妙想! 她瞬间觉得丢人丢得头都抬不起来了,努力控制住脸上升腾的热意,坚决道:「三婶,这不可能,你不必多说了。」 韩氏怕田氏回来,自己也知道把话说得急了些,但听展见星这么斩钉截铁地拒绝,仍是恼了:「星哥儿,你怎么这样无情?我们从前再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事情过去了,总还是一家人,你就这么看不得你妹妹好?再说了,贵人还没说不同意呢,就轮到你说了!」 展见星也怒了:「给人做妾,从此永远低人一等是什么好事吗?三婶,你才在害来娣!」 她已经想拉着朱成钧起身就走了,朱成钧偏偏完全体会不到她窘怒交加的情绪,还添乱地开了口:「这主意不错啊。」 韩氏大喜,来娣含羞带喜,两个人都忙牢牢望向了他。 展见星快晕过去:「九爷!」 「你妹妹嫁给我,我就是你的妹夫了。」朱成钧向她宣布,「那你以后总不能再说我是外人了。」 「就是你这个妹妹怎么像个男人?」朱成钧补了一句,「她还没你好看呢。」 「你还有别的好看点的妹妹没有?」 「……」展见星的表情已经完全瘫掉了,她冷漠地道,「没有。」 朱成钧可惜地道:「唉。」 特地打扮过但被评价为「像个男人」的来娣妹妹:「呜!」 掩面跑走了。 来娣前脚哭走,田氏等人后脚回来了。 田氏本来还有点莫名其妙:「来娣这丫头几时跑回来躲懒的——」 一踏进堂屋门,见到韩氏也在,脸顿时拉下来了:「怪不得!三弟妹,你就不能带孩子学点好,他爷奶都还在田里,你好意思就甩手回来。」 韩氏本来还在跟展见星斗气,一听马上把怒火都转移了:「我和来娣吃过中饭就下田了,一直忙到现在,大嫂你在屋里躺到现在,一个草叶子也没去拔,凭什么说我?」 田氏愣了片刻——韩氏肚皮不争气,在家里从来都矮她一截,这会儿是吃错药了,当这么多人面顶她? 回过神她的气恼就翻了倍:「我这腰生大郎的时候落下了病,全家谁不知道,难道是我有意躲懒?娘,你老人家评评理!」她转头找外援。 第24章 展老太太就在后面,这个媳妇到底是偷懒还是腰疼,她心里有数,眼下没空理会,她苍老的目光只在站起身的展见星身上掠过,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她不喜欢这个孙子,因为觉得他就跟他爹一样,有一种古怪执拗。二儿子当年在家老实得一针扎不出声疼来,忽然有一天媳妇死了,他疯了一样,居然抛下爹娘跑了,等再回来时,已经变成了一抔骨灰,展老太太再也没法明白他到底想些什么。 展老太太也不想明白,她只觉得二房都是不安分的,和这个家格格不入,看看二孙子这个模样,从头到脚哪里有一点还像个庄稼人? 读书,哼,读书也是他们这样的人家能想的。 展见星束手叫人:「祖父,祖母。」 朱成钧还照常大模大样地坐着,他正在打量展家的人,很快得出了和展老太太差不多的结论——展见星真不像他们家的。 就好像名字一样,他的妹妹叫来娣,他却叫见星,意境差出十万八千里去。 他琢磨的这一会儿工夫,展家回来的几个人已经各自坐下了,展见星是晚辈,人一多,屋里就没她的座了,她站到朱成钧旁边,忽然感觉衣袖被拉了拉:「哎,你还有个大哥?你哥叫什么?」 展见星不知他为何有此问,莫名道:「大富。」 她话音一落,就见朱成钧笑得抖起来——他倒也知道礼貌,没有当着主家面大笑,这抖纯是憋的,他一边笑一边小声问:「那你要是在家里长大,跟着他的排行,是不是得叫大贵了?」 展见星:「……九爷,你在车上怎么答应我的。」 没完了他还。 朱成钧摆手:「行吧,凶什么,我不说了还不成么。」 然后他自己憋着又笑了一会儿。 屋里拢共这么大地方,他这个样子,谁又看不见,只是没人敢说他,他不跟别人说话,展老爷子等也不敢轻易跟他搭腔,且因有他在,展老爷子的长辈架子也不太摆得出来,展见星叫他时,他只干干地应了一声。 展见星转回头来,她和展家这些人没什么好多聊的,直接道:「祖父,我听说村里朱老爷来,想买通祖父去衙门告我不孝。」 屋里静了一瞬。 展老爷子的脸色变了:「这是什么话,你听谁说的?」 展见星道:「说的人多了,现在村里还有谁不知道。请祖父告诉我,此事到底真不真。」 展老爷子犹豫一会,避而不答:「什么真不真的,你年纪不小了,不要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田氏脸色变得更厉害,听见展老爷子模棱两可的说辞,她想说什么,悄悄瞥一眼朱成钧——又顿住。 心内挣扎过好几番,终于插话道:「星哥儿,你看看这个时节,你爷你奶这么大把岁数都还在田地忙活,你和你娘倒好,就在城里享福,连个影子也不见,村里人看到眼里,难怪要嚼点舌根,说你们不孝。」 展见星看她一眼:「是村里人说,还是大伯母说?」 田氏被她堵得瞪了眼:「你、星哥儿,你就这么顶撞长辈!」 展见星平了平气:「大伯母,我和我娘不自己在城里做工养活自己,真要回来,家里的田地禁得起又添上两口人吃饭吗?当初大伯母不就是这么说的,才劝说得祖父祖母同意卖了我娘。」 这下展老太太听不下去了,板着脸道:「什么卖!那是替你娘找个人家,叫她下半辈子有个着落。」 展见星不再说话,只是用冷冷的眼神挨个扫过屋里的每个展家人,而每个人,都假装无意地将她的眼神回避过去了。 那到底是个什么人家,谁都心知肚明,是卖媳妇还是嫁媳妇,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何况,根本也没骗得过别人,当初村里多少议论,续娶的媳妇带着儿子千里迢迢地找过来,展家没有一点感念,却要将她改嫁给半瘫的傻子,知道的谁不戳展家的脊梁骨,展家人也是受不住这个舆论压力,才在徐氏求死之后放弃了。 一个人没有良心,那是不能硬逼着他生出来的,展见星早已知晓,不和他们白费这个力气,只道:「有件事禀与祖父祖母,我参加了今年的县试。」 展家诸人表情漠然——早都知道了,朱大少爷的前程不就因此坏在了他手里。田氏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星哥儿,你知道你娘做活辛苦,还非要浪费钱去念什么书,这不孝就算是我说的,又有哪里说错了不成。」 展见星看也不看她,只向着展老爷子道:「县衙今日放榜了,蒙县尊朱笔,将我点为了县案首。」 展老爷子老树根般衰老晦暗的脸耸然一动。 屋里的人属韩氏最没见识,她茫然道:「县案首是什么?这是中了吗?」 田氏常偷懒到处逛游说闲话去,倒知道,不但知道,她还知道得很详细,失声道:「真的假的?星哥儿,那你不已经算秀才了?!」 展见星淡淡道:「不敢。大伯母要是劝得祖父祖母同意,去县衙告我一状,那县尊就只有将我黜落了。秀才名下可以优免的粮二石、丁二人,家里自然也不必多想了。」 「大哥,都是你,好好的要告起自家人来,我就说不该告!」 门外响起一声大喝来,原是展大伯和展三叔也下田回来了,展三叔今年三十出头,脸面没甚出奇,独一双眼睛骨碌碌转,转出十分机灵劲来。 第25章 说实话,展见星从前都没仔细看过这个三叔的长相,此时不知为何,一看之下,她嘴角一抽,顿时想到了朱成钧之前评价来娣的话。 她忍不住转头瞥了朱成钧一眼——他这是什么嘴?来娣只有一双眼睛像爹,但这一个部位实在太夺目了,叫人无法忽视。 朱成钧对展三叔不感兴趣,见她扭头,无聊地拉了拉她的袍子。 展见星把他的手拍开,往旁边站了一点。 展三叔已经走到她跟前来了,热情洋溢地道:「星哥儿,我就说你早晚有出息,看看,这不就说中了!大哥大嫂就真是不像话了,朱老爷不过出了五十两银子,他们就动了心,帮着外人害自家人,幸亏我和你三婶硬拦着不许,和他们吵了一整夜,不然,这会儿已经叫他们把你害了!」 韩氏本来没这么厚颜,有丈夫带着,自然也点了头:「我也说这事不能做,不孝可是大罪,这要是告了,星哥儿一辈子都毁了,一家人,哪来这么大仇怨呢。」 ——其实展老爷子展老太太隔辈去告展见星在法理性上有所不足,但他们可以连徐氏一起告,徐氏这个儿媳是真的没法逃脱。为人子媳生存之艰难,可见一斑了,罗知府深知其中情苦,当初才动了恻隐之心。 田氏急了:「你两口子什么意思,你们说的那话很好听吗?还不是打着从星哥儿身上捞好处的主意,这时候当着人装什么憨!」 展三叔打量了展见星一眼——看不出她究竟知道多少,不敢撇得太清,便索性光棍道:「那我也拦了,我反正没怂恿爹娘干这害人的事去。」 展大伯作为长房,到底有气度些,脸色阴沉沉地,道:「不过二石粮,顶得多大用处。」 展见星与他对视,微微一笑:「是不多,这点细水长流全家分润的好处,当然比不得能给大堂哥娶媳妇的五十两了——」 田氏急道:「你闭嘴!」 晚了。 免的田赋是全家的好处,而朱老爷的五十两却必然要用来给展大富娶亲,就算用不完,但三房眼下没有儿子,来娣一个丫头片子在这个家里根本不值钱,没把她卖了给展大富换亲算好了,想从里面争嫁妆?不可能的。 利益是永恒的纷争。 接下来,展见星几乎不需要说什么,自有展三叔韩氏与展大伯田氏对阵,展大伯是长子,又有儿子,但展三叔向来仗着机灵嘴甜,在父母面前也有宠爱,两房一时便吵了个旗鼓相当。 展见星捡着间隙,好意提醒了一句:「三叔,还有徭役免二丁,这二丁没有全让大伯和大堂哥占了的道理,自然该有一个是三叔的。」 展三叔眉飞色舞:「星哥儿,三叔就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你放心吧,你只管好好读书去,以后谁敢说你不孝,三叔第一个不放过他!」 抖擞精神又去和展大伯吵起来。 乡下汉子,说话哪有许多讲究,急了眼什么俚语粗话都出来了,展见星听不下去,拉一把朱成钧,把他拉了出去。 展老太太原想说她两句,见她拉上朱成钧,不怎么敢得罪,只好又把话吞了回去。 「你大伯和三叔为什么每句话都要带个求?他们不是在吵架吗,求什么?」两个人站到小院外头时,朱成钧出声问。 争吵声远去,展见星刚透了口气,脸瞬间热了:「骂人的话,你别问。」 朱成钧奇道:「这是骂人的?那管个求——这骂的是什么?」 他在府里常年不受重视,下人们吵架说难听话时并不避他,他听过不少,但毕竟没在市井乃至像常胜堡村这样真正的乡俗之地混过,便听不懂这个。 这句是展三叔话里带出来的,原句是「五十两管个求……」云云。 展见星不想回答,又怕他穷究不舍,甚而拿回去问楚翰林去,逼不得已道:「就是不管什么用——好了,你别问了!」 朱成钧却偏要问:「那求就是没什么的意思了?」 「对——」 「呜呜……」 外面也不很清静,一阵隐隐的哭声传了过来。 展见星正要摆脱这个尴尬的对话,忙借故走开循着哭声去找寻。 是来娣。她蹲在篱笆墙西边角落里,埋头哭得伤心。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 这个堂妹生在这个家里,其实也不容易。她和徐氏刚从南边来时,来娣还是个小女孩,已经要做喂鸡扫地洗衣等等活计了,穷家女早当家,这本来没有什么,但展大富比她大了整整三岁,每天却什么也不用做,吃菜还吃最好最多的那一份,凭什么呢。 「九爷,你在这等一等,我去和她说两句。」她回想过后,终于道。 朱成钧还在琢磨着展大伯与展三叔丰富的词汇,同意了,点点头。 展见星便走过去:「来娣。」她出声叫她。 来娣顿了一下,抹了把脸,仰起通红的眼来瞪他:「叫什么,你不帮我,干嘛还来看我的笑话!」 展见星道:「那不是帮你,是害你。」 来娣道:「什么害我,你进王府这么久,不都好好的?我看那位贵人也很和气,跟你有说有笑的,就是,就是——」 就是嫌她丑。 这却怪不到展见星头上了,来娣想着,伤心地又哭了起来。 第26章 展见星低声道:「来娣,九爷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他是代王府的人。代王府什么名声,你长在大同,难道没听过吗?」 「我听过,但不见得每个人都那么坏吧。」来娣抽噎道,「他明明就很好,像天上的玉人一样,他也没有太嫌弃我们家,我要是好看点,他都愿意娶的。那我——我没那么好看,我退一步,做妾做丫头还不行吗?」 她带着希望地又仰起头来:「二哥,你帮帮我。」 「他没那么好,你看见的不见得全部是真的,他——」展见星对上来娣不信的眼神,有点头疼,解释道,「他只有跟我才这样。」 说完顿住——这听上去怪怪的。 但这个当下,她没空细想,为了说服来娣,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他对我是很好,但几乎只有对我。对别人,他不是这样的。」 来娣质疑道:「那是哪样?」 展见星想了想:「你去问问你娘吧,祖父祖母大伯大伯娘和你爹他们都回来了,你去问一问,九爷和他们说过一句话没有。」 来娣愣了愣,当然朱成钧完全可以不说,但在她的脑补里,已经把朱成钧想象成了一个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的温柔贵公子,既是这么好的贵公子,出来别人家做客,那就不该对主人家这么冷漠了。 这个形象,倒是更搭传闻里高高在上不拿百姓当人的代王府贵人。 「连爷奶也没理?」她怀疑地问。 展见星偏头示意:「去问你娘吧,我说了你也不信。」 来娣迟疑地爬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忽然把脸一捂,飞一般去了。 展见星听得她脚步动静不对,一转头,跟朱成钧来了个对脸。 「你挺有良心的嘛,知道我对你好。」朱成钧看上去心情很好,嘴角勾着,「就是我问你话,你怎么还不老实告诉我?」 展见星背后说人被他听见,有点不自在,退了两步,胡乱道:「我怎么不老实了。」 「我问你‘求’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告诉我是没什么?」朱成钧道,「明明是有什么。」 他想了一会就悟出来了,此刻往展见星腰部以下大腿以上看了一眼:「我们都有。」 展见星:「……」 「哎,你跑什么?」 展见星头也不回,走得飞快。 「脾气越来越大了,我看你对我一点也不好——」朱成钧不满地嘀咕着,追了上去。 两个人在外面走了一圈后,重新回到了展家小院。 来娣正站在门前,往外眺望着,见到他们回来,忙往外走了两步,看看展见星,又看看朱成钧,欲言又止。 展见星走过去,把她往角落里拉了拉,道:「说吧。」 来娣小心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朱成钧,见他没有跟过来,才小声道:「二哥,娘说你考中了秀才?」 展见星摇头:「还不算。我还有两场要考,能不能中,要到八月全部考完了才知道。」 来娣带着希望道:「但是爹也说你中了,我看爷奶都没反驳。」 「如果我接下来半年不出什么事的话,应该算中了。」展见星谨慎地道,「但是这样的话不能往外面去说,别人会以为我们狂妄。」 来娣连忙点头:「我知道,朱老爷还想找你麻烦呢,可不能叫他抓着把柄。」 她脸还没洗,带着些泡过泪水又被风吹干的皴皱,但微红的目中已经泛起了喜悦:「二哥,你做了秀才,那我是不是就是秀才妹妹了?」 展见星微怔之后,点点头。 「那我是不是就能说个好一点的人家了?」来娣进一步问她。 展见星道:「——应该是。」 来娣便笑了,又道:「二哥,你别觉得我一个女娃儿主动想这个,不要脸。你和大哥是男人,不想干活就可以不干活,想读书就可以去读书,我都不行,我要敢闹着不干活,奶就不许我吃饭,我娘虽然帮我,但她没给我生个弟弟,在家里说话也不硬气。」 她说起这些,展见星心就软了些,道:「你没比我差什么。」 「二哥,你比大哥好多了,大哥可不这样想,他觉得他是展家的根,可了不得了,我们一起出去拔草,才拔了两根他就跑了,爷奶看在眼里,一句也不说他。」来娣抱怨了两句,才接着道,「二哥,我之前说那些话,你别生气,其实我知道我配不上王府的贵人,就是在这个家呆得太累了,娘一说,我才动了心。我知道做妾要受大房的气,我不怕,反正在家也是受气,去给贵人做妾,好歹不用干活了。」 她说着话,灵活起来的眼神瞥着展见星,展见星知道她的意思,干脆地斩断了她又伸出来的试探,「别想了,受气是小事,丢命呢?」 来娣道:「哪有这么可怕,你在府里,照看我些就行了。」 「我难道能一直在吗?」 来娣被反问得茫然:「为什么不能?」 「我只是做着九爷的伴读,并不是卖身进了王府,哪天他不需要伴读了,我自然就该走了。」 来娣忙道:「二哥,那你多巴结他些,在王府里多好呀。」 展见星摇摇头:「有手有脚的一个人,怎能总想着攀附别人?来娣,你也是,你虽然是个女孩家,但你既想嫁人,就该光明正大地与人做个正头夫妻。你还没许人家,这几个月暂时也不要着急了,等我院试的成绩出来,要是中了,再让三婶帮你去打听打听。」 第27章 来娣听他口气斩决,只好死了进代王府的心,想到自己的身价很快要提了,她倒也不怎么难过,噘了下嘴道:「好吧,我去和娘说一声。」 说完脚步轻快地走了。 朱成钧在这时走了过来,带着一种十分宽宏大量的表情,向展见星道:「你不用巴结我,我也让你一直跟在我身边,怎么样?」 他那个距离居然是能听见这边说话的。 展见星无语片刻,敷衍道:「哦,多谢九爷了。」 她转身跟着来娣往院里走,堂屋里此时安静了不少,看来是已经吵出结果了。 不用问,从展三叔得意洋洋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他大获全胜了。 他还劝说展大伯:「大哥,你不要发愁,星哥儿中了秀才,大富不也是秀才的哥哥了?没聘礼也有人上赶着想嫁。」 展大伯争输了,丢了长房的颜面,脸色阴郁,不肯理他,田氏想得开些,一拍巴掌:「是这个理!」 就不说话了,两眼放光地坐那想起事来,估计是琢磨着有哪家的闺女「上赶」着想嫁来。 展大伯失掉了臂膀,孤掌更加难鸣,终于彻底败倒。 展见星见问题已经解决,便借口读书要走,道:「祖母,祖母,大伯父大伯母,三叔三婶,我四月里就要应府试,时间很紧,还有不少问题要请教先生,等考完了,我再回来。」 不等展老爷子展老太太说话,展三叔先热情地道:「你去吧,读书要紧!朱老爷的事你再不必操心,都包在三叔身上,什么告不告的,傻子才听他的话呢。」 展大伯沉了脸。 展三叔哈哈笑道:「大哥,我忘了,你别往心里去,我可不是说你傻。」 展大伯脸仍沉着,朱成钧却忽然于此时道:「为什么不告?去告。」 他来了这么大一会功夫,进进出出,头一遭对着展见星之外的展家人出声理睬,展家诸人一时都愣住。 展三叔尤其受宠若惊,站起来陪着笑道:「爷,我们都已回过味来了,您放心,我不告,我们家人也不告!我们跟朱老爷虽是一个村住着,但他眼大心高,从没和我们有过来往,您要还是恼怒,只管放手对付他,我们家再没二话。」 朱成钧道:「我是土匪吗?什么对付不对付。」 展家人:「……」 ——你比土匪可怕啊。 「我叫你去告朱老爷。朱老爷的儿子科场舞弊,朱老爷本人意图诬陷,这两个人上梁不正下梁歪,联手干涉抡才大典——」朱成钧慢慢道,「他们不该告吗?」 他将一个人望住时,有种凝着的霸道,展三叔在他的目光之下不觉就点了头:「该,该——啊?」 他回过神来结巴了,「我我告朱老爷?!」 展见星也惊着了,一个县试而已,朱成钧就能给他倒霉的同姓朱老爷扣上「干涉抡才大典」的罪名,这要成立,能直接把朱老爷送上菜市口! 她忙道:「九爷,不至于此。」 朱成钧道:「怎么不至于?我又没冤枉他。」 展见星倒也不是心软,要不是铁柱报信,这会儿前程尽毁的就是她了。 她只是道:「九爷,但以我三叔的出身,他说不出来这种话,到县衙里,袁县尊一听就能听出不对,反而横生枝节。」 朱成钧想了想,似乎有理,才向展三叔道:「那好吧,你自己看着说。」 展三叔十分忐忑:「爷,我们跟朱家——我们比他家差远了,去告他,他肯定会报复我们的。」 「那你就告诉他,是我叫你告的,他不服,叫他来找我。」 有代王府撑腰! 展三叔的腰立马就直起来了:「那行!」 不但行,一想到可以斗一斗村里有名的大户,展三叔那颗本来就不很安分的心还激动地跳了起来,搓着手,按捺不住地走了两步。 展老爷子坐不住了:「老三,你可别乱来。」 「哎呀,爹,我有数,你老人家别管。」 接下来,就是展家内部商量怎么斗大户的问题了,展见星和朱成钧没再多说,说了反而坏事,以一般正直些的地方官来说,倘若发现案件里有来自更高层的外力插手,那其实反而会稍微偏向弱势的那一方。 展家以最朴实的农家面貌去告状,话说得越粗陋,越容易让人忽视展见星背后所牵连的代王府势力,坐堂官的同理心也就越容易被激起来。 毕竟十年寒窗,谁是容易读出来的呢。 …… 一天后,展三叔带着展老爷子,往县衙门口一跪,递了状子。 展老爷子实在是不想来,拗不过儿子死拉活拽把他拖了来,展三叔哄他道:「爹,不要你老人家说话,你就去就行了,话都我来说!」 展老爷子气道:「那你非叫我去做什么?」 展三叔理直气壮道:「你去了,县尊才能更同情我们家啊,你看我身强力壮的,往那一跪,不像个样,你老人家一跪,那就不一样了,县尊一看,哎呀,这家人真可怜,朱老爷真不像话!」 要不是展老太太虽然年岁大了,也算女眷,跑县衙来不太好看,他能把展老太太都拖来。秉着一颗本就有的不安分想搞事的心,展三叔以自己的精明安排了一切,得到了袁知县的重视,因又涉及县试要事,袁知县当天就让衙役下乡把朱老爷给传来了。 第28章 判案的过程没什么可说的,前因后果俱全,满村人都可以作证朱老爷确实去了展家,赖也赖不掉,因为展家人及时出首,没有造成严重后果,袁知县就发了个公允的判决——当堂打朱老爷四十大板,他原来要用来收买展家的五十两银子,作为赔偿,赔给展家人。 自家快到手的小秀才无恙,五十两还仍旧落袋,展三叔欢喜地咚咚直磕响头,又喊了无数声「青天大老爷」。 堂上还在一五一十地打着朱老爷的板子,外面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隐在其中的展见星没有兴趣再听朱老爷杀猪似的哀嚎声,拉一拉身侧的朱成钧,道:「九爷,天不早了,该回去了。」 他们是中午抽空跑出来的,还得回去上课。 回去的路上,展见星若有所思。 朱成钧道:「你想什么?」 展见星道:「想九爷的用人之道。」 朱成钧没明白:「啊?」 「我只想到借用大伯与三叔在利益上的矛盾,但没想到还可以进一步借三叔的力,去还击朱老爷。」展见星回想着刚才公堂所见,认真地琢磨着,道,「世上有好人恶人之分,但原无不可用之人,只看有没有用对地方。」 倘若是她刚来大同时,遇到这种事,恐怕只会和展家人针锋相对地大吵,现在她以为自己长进了一些,但一对比,才会发现仍然不足。 「你绕这么大弯子干嘛?」 朱成钧忽然把脸伸到她面前来了,浅色瞳眸里带着得意:「想夸我,就直说,我听着呢。」 「……」展见星本来真想夸两句的,这下被堵回来了,干干地道:「我没有。」 「你有。」 「没有。」 「你就是有,快夸我。」朱成钧伸手扯她的脸,「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厉害?」 展见星不堪其扰,拍他的手闪躲着,脸被扯着,她话也说不清楚了:「哪有人这样所自己的,泥怂手——」 「你所了我才怂。」 居然还学她说话! 展见星挣不过他,脸颊都叫扯疼了,只好败下阵来:「——是。」 虽然只有一个字,朱成钧还是大方地收了手,见展见星带点赌气地走到旁边另一边去揉脸,他甚觉满意——满意什么,他其实不知道,不过这个同伴一直陪在身边,想捏他就可以捏他,这个感觉就是让他舒心。 他没有别的要求,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就可以了。 反击过朱老爷以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楚翰林对于学生们的府试拿出了重视的态度,抓紧给他们突击了一阵,开考前,还领着他们到府学外面转悠了一圈,让他们提前熟悉一下场地。 至于正式开考后的过程,不必赘述,看结果就行了:展见星拿到了第二个案首。小三元里,她已得两元。 许异也不差,紧随其后得了第二,虽然一同应考的考生扩大到了整个府城,但论拼师,仍然无人拼得过他们。 得良师为教这一点实在太重要了,科举分南北榜前,有些偏远地区几十年考不出一个进士,并非当地没有良才,实在是难遇良师,便有美玉,也只得蒙尘了。 两个人回来恭恭敬敬地端茶谢师,楚翰林微微一笑,却不伸手去接。 展见星一愣之后,忽然明悟,拉了许异一把,带着他一起跪下。 这一跪,就不一样了,代表着楚翰林正式将他们收入了门墙,从此哪怕他们离开代王府,不再有伴读身份,与楚翰林的师生名分也不会变。 他们没时间为府试的排名多高兴什么,因为接下来很快就要迎接院试了。 院试三年两次,由朝廷钦点的提学官按临各府进行主考,同省之内各府的时间因此并不一样,大同这一次的院试,便是定在了八月里。 主管院试的提学官流动性很大,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科举公平性,三年一任,到期必然卸任转回原职——这一职位类似于兼职,被点为提学官的官员本身有正职,或为六部侍郎,或为科道御史,或为翰林学士,只是不论原任何职,必须是两榜进士出身。 楚翰林翰林院的正宗文脉出身在这时显露了作用,不知他怎么运作的,找到了这位提学官当年乡试、会试与殿试的文章,以及他此前在山西太原、平阳两府主持院试时所点中的前三名的答卷,汇总后令展见星与许异反复揣摩研习。 知了初鸣槐荫里,荷风带露送长夜。 四个月时光一晃而过,在紧张而充实的学习里,展见星与许异迎来了院试。 院试的场地仍在府学,过程也与府试时差不多,府试由知府一言而决,院试时提学官也不必听他人的意见,于是考完放榜的速度,也差不多快。 辛苦必有回报,耕耘迎来收获。 几轮筛选过后,张贴出来的院试录取名单不过二十人,来看榜的有七八百人,想挤进去不容易,但从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则不过是一扫而过的事—— 第一,展见星。 第二,许异。 只看最前面这两个名字,倒好像把府试的榜单原样搬来了一样。 许异一蹦:「中啦!」 他挤出人群,狂喜地拉着展见星转了两个圈。 展见星笑道:「许兄,恭喜。」 第29章 「哈哈,同喜同喜!」许异乐得合不拢嘴,笑了好一会儿,忽而收住,认真地看着展见星道:「见星,我是秀才了,这个功名对我很重要。」 展见星点头:「我知道,对我也很重要。许兄,我们继续努力,迟早有一天,你可以摆脱军户的出身,做自己想做的事。」 「其实不只是这样——」秋阳灿烂,许异背光站着,可能是光线的缘故,他眼神显得深邃,这一刻他看上去甚至有点深沉,但很快,他露出笑容的时候俊朗里就又带了两分惯常的憨气,用力点着头:「对,早晚有一天,我可以只做我想做的事!」 两个人乐了一会儿,撒腿跑去代王府给楚翰林报喜。 虽然该先告知家里,但他们能双双上榜,第一个该感谢的是楚翰林。 楚翰林并不意外,他对自己学生的水平有数,对童生试也有把握,不过仍很高兴,他体贴学生的心情,笑着道:「快回家去吧,家里人只怕更盼着呢。」 于是两人又飞奔回家去。 徐氏知道今天放榜,确实正盼着,她已经知道了院试结果,这样的喜事,便是展见星一时没回来,自然有想讨赏钱的跑来报喜。 徐氏足应付过了三四拨人,才等来了展见星,忙把她拉进屋里,暂将家门关起。 「星儿,你中秀才了?」 展见星眼角眉梢都漾着喜意,点着头:「是,娘,下个月我就可以进县学了,等年底岁考时我好好考,若能连续两次考在一等,就能晋为禀生,以后每月可以从学里领六斗米,娘,你不做生意也够过活了——」 徐氏不想打断女儿,但听她说了这么一串还停不下来,对未来的设想与她完全走了个背向,终于忍不住道:「星儿,你在说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等你考中秀才,好开路引了,我们就离开大同吗?」 展见星一怔,满腔喜悦如被冰雪泼下,顷刻冻结。 「娘,」她有点小心翼翼地道:「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们不用怕大伯父他们了,我有办法对付。」 一无所有时,面对一个小土丘也会觉得高大,但当自身强大起来时,土丘就不过是土丘,迈过去就是了,不必靠逃离才能解决。 她在下考秀才这个决定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现在她真的拥有了力量——哪怕还很弱小,已经笃定地自信,她可以做到。 徐氏失魂落魄,向后跌坐到了椅子里,喃喃道:「果然,果然……」 女儿果然已经变了。 知女莫若母,发生在展见星身上的变化,她又怎会感觉不到? 展见星有点吓到,蹲下来:「娘,你怎么了?」 徐氏失神地看着她,高束的发巾,深青的襦衣,光洁的脸庞,一身清冷文雅的气度,若不说破,谁想得到她竟是个女儿身? 「星儿,你如今回来,娘偶尔眼花,将你看岔了,都会疑惑我是不是生的其实是个儿子……」徐氏想笑,两行泪却扑簌簌落了下来,「但是,不是啊。」 不是啊。 可是她却沉迷进了这条不属于她的道里,怎么办啊。 徐氏觉得自己心要碎了,她不忍心用力斥责展见星,可是又决不能让她往那条看不见未来的路上去。 「娘……」 展见星跪了下来。她的眼圈也红了。 相依为命的母女,她们纵然不能互相理解,可对于彼此的心意,至少总是明白,用不着长篇大论地互相剖白。 展见星在之前心中尚存一丝侥幸,她觉得她也许可以说服徐氏,她想告诉徐氏,她看完了整本《大明律》,都没有对她易钗而弁的惩罚,她小心一点,谨慎一点,她可以试一试,她拼尽全力,她想去走那条不该她走的道—— 她说不出来。 徐氏抚养她长大有多么不容易,她怎么能这样由着自己的性子,去伤母亲的心? 徐氏倘若骂她一顿,她还能好过一点,还能争辩两句,可是徐氏只说了一句,就默默流起泪来,这泪砸在她的心里,烫得她灼痛。 「娘,」她终于开了口,用哽到嘶哑的声音道,「我不考了,你放心。」 徐氏陡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抽泣:「娘对不起你,都是娘没用——」 「娘,别这样,别这么说。」展见星伏在了她的膝头,掩去夺眶而出的不甘的泪。 一刻钟之后,两人终于平复了情绪。 小心翼翼说话的变成了徐氏:「星儿,你跟代王府告别一声,我们尽快走吧,留在大同,你三叔之前又闹了一场,我总是不放心,最好离他们远远的。」 她说的是展三叔之前跑县衙告的那一场官司,虽然展见星并未吃亏,但于徐氏眼中,总是展家人又不安分,谁知道他们哪天又想出什么害人的点子。 展见星斩断了自己内心的向往,正处于对一切都觉得淡漠的时候,空洞地应了一声:「好。」 走,就走吧。 留在大同,看着与她擦肩而过再也不能列席的县学府学,也许更难过。 …… 隔日恍惚地重新回到代王府的时候,展见星才惊觉了一个问题。 她要怎么向楚翰林,又要怎么向朱成钧开口? 楚翰林还好说,找个投奔远亲的借口将就能混过去,朱成钧要怎么办。 第30章 展见星有预感,这种借口对他绝对无效,她感觉得出来朱成钧对她的依赖,这依赖起自她曾有的维护,深刻在两年多的朝夕相处,不要说朱成钧不会同意,就是她自己,叫她说走就走,她也舍不得,她和朱成钧之间的相处主仆成分很淡,倒是与寻常的朋友差不多,在朱成钧之前,她因为性别的问题,也没有什么玩得来的好朋友。 在犹豫里磨蹭了一天,她怎么也张不开口,而隔天,代王府里出了件事,让她暂时逃避了过去。 代王妃,薨了。 这位无力约束子孙的垂暮王妃卧病多年,终于在一个秋夜里与世长辞。 展见星没想出离开代王府的借口,倒是找到了多留一阵的借口,王府有丧,她也算受王府恩惠,总不能在这时候离开吧? 徐氏能说服她已算满足,并不逼迫,听了便道:「那过一阵吧,等人家的丧事办完。」 代王妃是整个代王府辈分最高的人,她的丧仪按理规格也该很高,但不知怎地,可能是朱成锠对这位祖母无甚感情,代王妃的丧礼从外面看还算显赫光彩,内里却有点乱糟糟的,显出主家的不上心。 这是许异说的,展见星自己浑浑噩噩,内心煎熬,一时挣扎是不是再试着说服一下徐氏,一时头痛要如何向朱成钧开口,心内像有一把锯子,锯得她血肉模糊,五内如焚。哪还有空去注意那些。 好在,朱成钧停了课去守丧,这几日都没来,她不用面对他,心里还稍微安静一点。 八月下旬的时候,朱成钧终于来了一回纪善所,站在门外道:「展见星,你出来。」 展见星不知他有什么事,疑惑地出去了,跟着他一路到了后面的东三所,又走进她曾住过一晚的小书房。 朱成钧依赖她,她对朱成钧实在也没防备,才会在半途出声问过两次都无应答之后,仍然和他一起走到了这里,然后—— 然后,她就被朱成钧重重推了一把! 朱成钧出手没有留情,她止不住步子,踉跄着直奔到了竹榻前,膝盖撞到榻边,生疼。 她抽了一口凉气,一手撑在竹榻上稳住身形,一手捂着膝盖,半俯着身扭头问他:「你干嘛——」 朱成钧走了进来,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神也木着,盯到她脸上,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没在看她:「你要走是不是?」 展见星问出问题的时候,心下已有了预感,终于到了这个时候,她无可回避,也想不出什么可以辩白的,只能道:「是。九爷,你从哪里听说的?」 她连楚翰林也还没告诉。 「秋果出门,从你家路过,看见你娘不再出摊了,问了左右邻居,知道你娘在家收拾东西,预备要走。」朱成钧非常详细地回答了她,他盯着她,每一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楚。 他这个反应看上去似乎很冷静,可是展见星心里冒着凉意,她听得出来,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实则都是对她的质问。 她歉疚地解释:「九爷,我想告诉你,可是王妃过世了,我这时候说不好。我——其实我也想多留一阵,如果你也不愿意我走,我再回去和我娘商量商量。」 她没有卖身给王府,仍是自由身,但作为朱成钧的伴读,她也没有说走就走的权利,于她心底,她是期望着朱成钧能坚持留她,这样她就有理由再回去与徐氏说一说。 她觉得自己袒露了心声,但朱成钧毫不动容,只是摇了摇头:「你告诉我?你不该告诉我。」 「你就不应该说走。」 朱成钧三句话说完,抬手扯下了腰间系着的麻布腰带。 展见星还未反应过来时,已被他直接按倒在竹榻上,跟着双手一痛,被反剪到了背后,她看不到,但是完全感觉得到——朱成钧拿腰带把她的手绑住了! 他不但绑了她的手,还把多出来的一截腰带绕到了榻脚上,系了个死结,于是展见星被迫以一个别扭的面朝里侧躺的姿势被竹榻绑定到了一起。 整个过程里,展见星没有什么挣扎的余地,她也没想起来挣扎,她根本是惊呆了。 这是在干什么? 她知道不对的是她,她愿意赔罪,愿意承担朱成钧的怒火,但不包括这样——这算什么啊? 她心里闪过一个荒谬绝伦的想法:他难道还打算囚禁她吗? 手腕的疼痛唤回了展见星懵圈的理智,她努力着试图扭过头来:「九爷,你松开我,有话好好说,这是做什么?」 朱成钧道:「没什么好说的,你那些话,留着骗你自己去吧。」 他平静的声音之中终于泄露出一丝戾气,但更多的仍是压抑——他并不是真的平静,瞬间爆发的举动已经表明了,他不过是在强压住内心的愤怒而已。 展见星愕然:「我骗你什么了?」 朱成钧道:「你不记得,好,那你在这里慢慢想。放心,我不会饿死你,你也老实呆着,别动别的心思,非惹得我生气,打断你的腿,你喊疼也晚了。」 他说完就走了。 展见星听得他的脚步声远去,还有点不敢相信,费力地把头扭回来,见到满室空荡,门帘直晃,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离奇的事实:朱成钧真的打算把她绑在这里,听他的话语,似乎还想好了给她按时送饭? 第31章 这是什么疯狂的展开啊。 展见星预想过好几个告别后朱成钧的反应,每一个他都无一例外地会生气,但她现在发现,她无论怎样预想,都仍然低估了朱成钧,她漏算了他性格里冷酷无分轻重的那一面。 因为这一面从来没有用在她身上过,她就忘了。 展见星不但手疼,很快头也想得疼起来,这可怎么办啊。 再过一会,她肩膀都被拧得有点酸痛起来,她动一动,试图换个姿势,却发现不管怎么动都舒服不起来,朱成钧那脑袋不知怎么长的,看似随手一绑,居然很能折磨人。 唉。 她无奈地躺回了竹榻上,叹了口气。 但愿他走开一阵,能冷静下来,不再按他自己的邪性行事,愿意跟她谈一谈吧。 …… 朱成钧没有走远,只是走过堂屋,进了另一边自己的卧室里。 因为有丧,他屋里一些华丽的陈设已被撤走,唯一还算得上是样新鲜摆设的是早上从花园折来的一支桂花,叶子苍绿,淡黄色的点点小花散发着馥郁的香气,插在一支圆肚瓷瓶里,摆在窗下。 朱成钧一进屋就觉得那香气太浓,香得简直烦人,过去一把薅出,抬手丢去了窗外。 然后他才坐下,脸色阴沉,盯着剩下那个光秃秃的圆肚瓶。 他心里非常暴躁,说打断展见星的腿不是说着玩的,秋果觉得不妙,回来小心向他回报的那一刻,瞬间涌上心头的血气把他激得眼前一黑,展见星倘若当时就在他面前,他恐怕真能动手。 什么苦衷,什么不得已,他都不要听,那和他有什么关系。 展见星敢背着他谋划要走,就该承担后果。 这个骗子,真是毫无心肝,他要什么,他都可以帮他给他,他从来也没限制过他什么,为什么还要走? 走到哪里能有在他身边好。 他不但没有良心,也没有脑子,从前过的苦日子都忘了,非要出去被人欺负两回,才知道后悔。 不,他不会后悔的,他脾气那么拗,对谁都没低过头,也没怕过吃苦头,何况,他还有他娘,他跟许异也玩得很好,他跟谁都可以很好。 ——其实展见星性子冷淡,所谓跟谁都好完全是谬论,但人在愤怒中很容易将负面情绪发散出去,朱成钧一番脑补,就把自己想得更生气了。 哼,他很喜欢许异吗?他觉得他碍事得很,要这么多伴读有什么用,要不是展见星执意,他早叫许异回家去了。 他退让这么多,他一点也感觉不到,跟他娘在家把东西都收拾起来了,好,他叫他收拾,收拾得再齐全也别想走。 想到展见星现在被他牢牢地绑在了书房里,一步也动弹不了,朱成钧心里的风雷之意终于削减了一点:他在他掌握之中。 这样才是对的。 但他仍旧不能平静,又坐了一会,他把圆肚瓶一推,站起来,出去坐到堂屋里。 他没刻意放轻脚步,展见星必然听得见,他已经做好了呵斥他「老实点」的准备,但过了一会,垂下的帘子里却没传出什么声音。 朱成钧垂下眼睛,拿过一个空茶杯来,在手里握着,耳朵竖直听了一会,那边仍旧没有一点动静。 他不来求饶是什么意思? 他把他绑痛了,生气了? 朱成钧回想了一下,他下手恐怕是有点重,那个姿势也不会好受——但过片刻他忽然醒过神来:管他痛不痛,就该痛一下,才叫他长长记性。 他沉着脸,拎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却喝不出什么滋味,似乎也没觉着渴,无聊地又放回去了。 小书房竹榻上的展见星这时候倒真的有点渴,但她不敢动弹,她听见了朱成钧出来的动静,这番时间不长,展见星为他绑人的举动所惊住,恐怕这么点功夫不够他冷静下来,她想再等一等。 朱成钧静静地坐着,屋外,秋阳温和灿烂地散落一地,只看表面,一片静好景象,谁也不会想到他屋里此刻居然捆了个人。 展见星又挨过一会,有点挨不住了,她不敢直接和朱成钧说起正事,恐怕一开口再把他激怒,试探迂回地问了一声:「九爷,我渴了,有水吗?」 她等了片刻,脚步声起,渐近竹榻,她心中一喜,朱成钧既愿意进来给她水,那至少会先将她放开,她才好动作,他的脚步听上去已经和缓,应该也冷静了些—— 一只手伸过来,冰凉的杯沿抵到她唇边。 「……」展见星呆住。 她迟迟没有动作,朱成钧低头看了一眼,拿着杯子又往她下巴处压:「你不是要喝水?」 「是,我,」展见星结巴着道,「但是,你放开我,我自己来。」 「不放。」朱成钧干脆地道,「你就这样喝,要么就别喝。」 展见星头皮都麻了——这是在闹什么! 朱成钧催她:「你到底渴不渴?不喝就算了。」 他末尾带了点冷意,看来是认为展见星有意找借口想脱身了,展见星有这个意思,但不能叫他真的这样以为,她额头都急出了汗来,自己挖的坑,不得不自己跳下去填,硬着头皮,张开嘴就着杯沿喝了两口。 朱成钧的手很稳,小心地把杯子倾倒一点挨着她,没让水撒出来。 第32章 展见星喝完以后,抬眼打量了一下他,见他眼神还专注地盯在她唇边,目光居然称得上温和,她有点不自在,又有点冒凉气——他干这种事,怎么好像乐在其中似的? 她说不出来准确的感觉,只觉得这比他之前暴怒捆她还吓人。 展见星心下忐忑,她一直知道朱成钧成长环境特殊,脾性有异于常人之处,但他现在已经好多了,而且,而且就算是以前他也没这样过啊! 「九——」 她噎住,因为朱成钧空着的那只手忽然伸过来摸了一把她额头上的汗。 「很疼?」他问。 展见星小心地点点头:「嗯。」 朱成钧把杯子放去书桌上,然后转回身,蹲下来解着腰带。 他解榻脚那一截展见星还没什么感觉,解到她背后双手的时候展见星终于反应过来,他不知怎么心情又好了,不要她说,也愿意把她放开了。 她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下来,双手一解脱,她连忙坐起来,先甩了好几下,甩开那种被紧缚的感觉,又揉起自己的手腕,她正揉着,麻布腰带罩下来,朱成钧干脆利落地两下,又把她的手绑住了。 展见星:「……?」 朱成钧动作不停,把另一截绑回了榻腿上,于是,展见星又跟竹榻绑定到一块儿去了。 唯一的差别就是,她现在双手被绑在了身前,从躺着变成坐着,手臂不会有那种拧着的疼痛了。 展见星心内有点火气撞上来,也有点无可奈何:「九爷,你到底在做什么?你还能永远绑住我吗?这有什么意思?」 朱成钧把她绑好,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我能,有意思。」 他顿了一顿,重复了一遍,「有意思,我觉得这样也不错。你在这好好反省,饿了渴了可以说。」 他说完抬脚出去了,展见星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他这不是生气,根本就是疯吧? 生气的人还能等他冷静下来,疯了的难道要等他清醒吗? 展见星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腰带结,简直疑心自己是做了噩梦没醒,不然她实在无法想通,这点事怎么能把他刺激成这个样子。 …… 朱成钧重新坐回了外间。 屋里屋外静谧非常,他很快听见了来自小书房里极细微的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他马上猜到了,那是展见星在跟他的腰带较劲。 略放松一点,他就要生事了。 果然是一点也不怕。 是吃准了他不能拿他怎么样吧,气极了也不过把他绑一会,不等他求饶,他看他两滴汗就忍耐不住,上赶着给他换了个花样,叫他好折腾。 这是什么没良心的伴读。 朱成钧一边竖着耳朵听着,一边脸色又沉了下来。 他要折腾,就由他折腾,他自己不听话,等会可不能怪他—— 「九爷,」秋果满头汗地跑了进来,「大爷又召汉王的使者了,这回留了他好久,我——」 朱成钧霍然站起:「闭嘴。」 晚了。 小书房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秋果瞬间变色——这里常年就他一个伺候的,等闲也没客人来,他说话才没防备,怎么会忽然冒出个人来? 他目光警惕地循声望去,然后就看见,展见星气势汹汹地从门帘处钻了出来,双手绑缚,底下还拖着一截。 秋果:「……」 这是什么奇特的造型? 「展、展伴读,」他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脑子里终于拐过弯来,看看展见星,又去看朱成钧,「爷,你把展伴读绑来了?有话好好说,这这又怎么犯得着呢——」 展见星的注意力却已然不在自身上了,她站到朱成钧面前,质问他:「九爷,什么汉王的使者?他在代王府里?」 朱成钧盯着她的手:「谁叫你自己解开的?」 展见星道:「汉王使者什么时候来的?秋果说‘又’,是不是他已经来一阵子了?他来想干什么?」 朱成钧道:「你果然想走。豆#豆#网。」 「九爷,你回答我——汉王使者到底来干什么?!」展见星急迫地加重了语气,「是不是要联络大爷行不轨事?」 朱成钧道:「你既然想走,问这么多做什么?你走就是了,你看你走不走得掉。」 展见星气急,往前逼了两步:「九爷,这是正经事,你不要混闹!汉王造反之心天下皆知,他派使者必然不怀好意,你早知此事,为什么不告诉先生?」 朱成钧在近距离无可回避中直视着她,终于给了一个正面回答,却是道:「你凭什么问我?你管不着我。」 展见星急起来寸步不让:「我是奉先帝旨意与你的伴读,对你有陪伴督劝之责,我为什么管不着你?你行差踏错,我就是可以问你!」 她这句话还真是理直气壮,她最初是罗知府选进来的,但在皇城之中,先帝金口玉言,将她从朱成钶身边拨给了朱成钧,她说是奉旨,一点也不错。 朱成钧眼神动了一动,显然也想起了旧事,他嘴角一勾,却是露出一个嗤笑:「你这时候想起来了?瞒着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怎么不提?你说一直陪着我,又说直到我不需要你才走,结果其实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你是什么伴读?你比我厉害多了啊。」 第33章 展见星:「……」 她顾不上指责朱成钧不讲理到把她背后和堂妹说的话也算上,她只是终于意识到,这件事她是绕不开的,朱成钧心里的轻重缓急跟她完全不一样,就好像他的善恶也跟她不一样,她不把这件事跟他扳扯清楚,他不会和她讨论正经要事。 「九爷。」她努力控制着自己平下气来,但是接二连三的变故令她脑子里嗡嗡的,她发现自己办不到。 「不是我想走,是我娘,我娘——」 展见星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她要怎么说,她难道可以对着别人说母亲的坏话吗?她有路不能走,有志不能伸,她见过天地,却要缩头矮身,寄于不知谁家檐下,她愿意吗,她甘心吗,她要放弃的是她的一生! 「你——」朱成钧的声音之中终于出现了动容,他的脸则木了——或者准确说,是傻,「你哭什么?」 展见星没空回答他,她感觉得到自己眼前模糊了,正努力忍着别叫眼泪真的掉下来。 朱成钧因此去问秋果:「他哭什么?我没怎么他啊,就绑了一会,我怕他疼,还给他换了。」 秋果也茫然,胡猜道:「这个,他们读书人好像有个话,什么士可杀不可辱?」 「绑起来就算侮辱了吗?」 秋果道:「应该算吧?爷,你有话说话嘛,绑他干嘛呢。展伴读性子傲,你又不是不知道。」 朱成钧不高兴了:「是他先对不起我,他还傲,我难道就是好欺负的了?」 秋果瞄着展见星:「爷,现在是你把人欺负哭了。」 展见星听他主仆二人越说越离谱,忍无可忍道:「我没。」 她自己心里煎熬,什么被欺负哭了。 但是她这一开口,费半天劲憋回去的泪珠就憋不住了,当着朱成钧的面掉了下来。 朱成钧浅色的瞳眸一缩——真哭了! 还是这么大颗的眼泪。 这简直是耍赖啊。他心里嘀咕,终于道:「行了,我不跟你计较了。」 他转向秋果,「你去把我们的东西收拾收拾。」又转回去看展见星,「我听明白了,是你娘想走,你没法违抗。这样吧,你要去哪,我跟你去行了吧?」 展见星算认识到了,朱成钧这个人就是不能以常理计,这么荒谬的话他不是说着玩儿的,说完以后见秋果不动,显然没当真,居然催他道:「你愣着干嘛?我叫你去收拾东西,太重的就别带了,捡些轻又值钱的。」 秋果傻了:「——爷你说真的啊?」 朱成钧道:「这地方我呆腻了,等事了了,换个地方正好。对了,你去哪?」他扭头问展见星,「是不是回你原来的家去,那是往南边走?」 展见星脸上的泪早已抹去,震惊着点头又摇头:「是,不是——九爷,你怎么能跟我走?你是藩宗,不能擅离封地,你无旨乱走,惹怒皇上,可能会将王位丢了!」 「丢就丢了,有什么稀罕。」朱成钧不但不在乎,还稳稳地坐了回去。 展见星觉得不对,朱成钧确实说过不想争王位的话,但那是指亲王,不是郡王,郡王原就该他得的,他怎么会主动往外推? 他这个人其实很超脱又很独,不是他的东西,多一眼他也懒得看,是他的东西,比如小荣庄,别人别想伸一根指头进来,再比如她,她跟许异多说两句话,他看她的眼神都变得忍耐—— 展见星连忙摇摇头,想什么呢,她又不是东西——不,也不对,算了,反正他就是那样的性子。 「九爷,出什么事了?」她问出口的时候已联想到,「跟汉王使者来有关?他怂恿大爷造反,你觉得此地危险了?那我们应该去告诉先生,尽快向皇上禀报——」 她顿住,因为看见秋果忽然很用力地朝她使着眼色。 她说错什么了?展见星茫然。 朱成钧扫了一眼秋果,说出了答案:「汉王确实想乘皇上登基不久,立足未稳,效仿成祖,以为先帝报仇的名义起兵夺位,他派使者来,就是想叫大哥在大同响应他。」 展见星惊道:「那你还帮着隐瞒——不对,为先帝报仇?!」 朱成钧面无表情:「对。他说,皇伯父是皇上为了皇位害死的。」 展见星简直怀疑自己听错:「怎么可能?皇上是先帝亲子!」 朱成钧笑了一声,但声音中殊无笑意:「亲子?展见星,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不知道天家无父子这句话吗?」 展见星混乱道:「我当然知道,但皇上不一样,成祖在时就对皇上深为喜爱,先帝一登基就将他立为太子,他、他又不是——」 她想说他又不是成祖,需要从侄儿手里夺皇位,当今不但是嫡长,太孙身份更早在祖父成祖在时就确立下来,他的继承权无可置疑,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动摇他的地位,他怎么可能犯下弑父这种骇人听闻的行径?! 那张椅子再诱人,他也根本没必要啊! 「汉王使者密告我大哥,汉王曾在皇伯父驾崩时,于进京的必经之道上设伏截杀皇上,几百好手苦候几天几夜,没见皇上人影,等到了皇上登基的消息。」 展见星紧皱眉头,道:「皇上当时在南京,汉王封地在乐安,虽然比皇上距京城更近,但当时内阁的大学士们早有先见,秘不发丧,暗地送信与皇上,汉王消息慢一步,截杀安排得晚了,不是很正常吗?」 第34章 朱成钧摇了摇头,慢慢道:「不正常。因为,汉王的消息并没有慢一步。」 展见星悚然:「什么?」 朱成钧道:「汉王使者向我大哥坦承,汉王在京里留有人手,始终密切注意皇伯父起居,他与皇伯父是兄弟,知道皇伯父因体态过丰,龙体一向不很康健。皇伯父不再出席大朝,将小朝也改为在乾清宫举行,这样的消息连我大哥也能在当时打听出来,汉王蓄谋已久,怎会不知?」 「皇伯父驾崩的第三日,他的密探已确知了这个消息,飞信传回了乐安。」 虽然晚了三日,但乐安与南京之内有路程差在,内阁派往南京送信的密使要去,当时还为太子的皇上需回,两者来去相加,这三日时间完全可以抵消掉。 展见星仍旧不可置信:「内阁的先生们老于谋事,未必等先帝驾崩以后才送信,重病以后就——」 她忽然顿住。 因为她想起了,先帝没有重病这个过程,是因心疾而骤然崩逝,内阁都措手不及,才不得不暂不发丧。 外面秋阳灿烂,展见星却觉得周身发寒。 难道—— 不,不可能。 皇上没有动机。 她掐了一把掌心,努力冷静下来:「九爷,你不要为汉王蛊惑,以皇上身份,没有理由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丧心病狂之事。他没有截杀到皇上,不能代表什么。」 朱成钧看着她,目光深而冷:「那你告诉我,皇上是凭什么提前知道了皇伯父的死讯,在汉王之前进了京?」 人世无常,生死无算,凡人怎么能窥知阎王的生死簿? 除非,这个人就是下手的人。他将自己化身为阎王,勾走了先帝的魂。 展见星捏住了手臂:「也许皇上是绕了小道——」 「你认为汉王惦记皇位几十年,终于有望时,会犯下这种疏失?」 展见星答不出话来。 先帝去得太急了,昨日还在批奏章,一早起来就驾崩,这种暴疾而亡本来就易为人猜想,怨不得汉王要拿来做文章。 「但是,」她努力劝说道,「这里面疑点太多了,也许是汉王说谎,也许就是他办事不力,更也许皇上凑巧提前起行,不能为这一点不对就认定皇上得位不正吧?」 朱成钧道:「我没有认定,只是疑心。」他墨黑的眼睫垂着,看着自己身上的麻布孝服,声音轻而空,「三年多来,我穿了三次孝服。只有一次,我有点难过,我不能白白难过。」 展见星算了算,代王,先帝,代王妃,确实是三次,无论他在意谁,不在意谁,终究全部是他的血亲。命孤至此,怎会毫无感觉? 她忽然明白了他之前的反应过激,离开的人一个又一个,一去永不回来,他也许不在乎感情淡漠的代王妃,可是这身孝服与汉王使者的到来勾起了他对先帝的孺慕,她在这时候说要走,是对他的又一记重击。 展见星将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再出口时语气柔软了不少:「九爷,所以你不告诉先生?你想弄明白先帝究竟是怎么去的?」 朱成钧点头。 「这很难。」她沉吟着,「无诏,你连大同都出不去。」 「我动不了,有人能动。」朱成钧撩起眼皮,露出内里刀锋般锐利,「让他动。」 展见星一怔:「不行!」 「为何不行?」 「你想坐视汉王造反?天下一乱,生灵涂炭,先帝有灵,绝不愿意见他的百姓受此劫难!」 朱成钧道:「我坐不坐视,汉王都是要反的,你以为他会听我的吗?」 展见星语塞,又有点生气:「你应该早告诉先生——汉王使者究竟来多久了?」 「半个多月。」 「半个多月?!」展见星失声。 朱成钧抬手捂了下耳朵:「你喊什么?那么大嗓门。」 「你——」展见星气得在屋里转了两圈,「九爷,你读这么久书,都白读了吗?你是皇家子孙,世世代代受百姓供养,为何不懂爱惜百姓?!」 秋果悄悄往角落躲了躲——展伴读可真凶,看这样又得吵起来了。 朱成钧道:「又不是我要造反,你冲我厉害什么。」 「但是你应该早禀朝廷,让朝廷早做准备,汉王已经进行到了串联各王这一步,可见造反之心势在必行,你怎么能说让他动?他一动,最遭殃的是百姓!」展见星气得逼到他面前去,恨不得晃晃他的脑袋。 这些王孙,以为富贵荣华都天生为己所有,再不知道民生艰难! 朱成钧与她对视:「那皇伯父就白死了吗?你们有家有国有天下,我没那么多,我只要一个真相。」 展见星怒道:「先帝圣明之君,倘若在世,你以为他会高兴听见你这么说吗?他只会要江山稳固,百姓安稳,百世昌平!」 她的眼睛晶亮如星,脸颊因怒气而发红,整个人都熠熠生辉,朱成钧不觉往椅子里退了退:「你又知道你就是对的了,你又不是皇伯父。」 「我不是,但我是先帝派给你的伴读,我知道先帝对你的期望,你不听我的,我有责任劝到你听。」 「谁家伴读这么凶。」朱成钧嘀咕,「我大哥从前也有两个伴读,他的伴读敢跟他这么说话,要被打断腿的你知道吗?」 第35章 「你打啊,绑都绑了,再打两下又有什么稀奇?」展见星伸胳膊给他,「要打快打,打完了跟我去见先生。」 朱成钧:「……」 他勉强道,「谁敢打你,没怎么样就哭了。」 「我哭我的,碍你什么事?你打人连哭都不许的吗?」 秋果看不下去了,他都可怜他家爷了,快被逼到椅背上去了,真的——哪有这么凶的伴读。 「展伴读,别了,你放过爷吧,我们跟你去见先生还不成吗?」他过来劝和。 展见星瞪着朱成钧。 朱成钧终于道:「——你让开,你堵在这里,我怎么起来?」 …… 返回纪善所的路上,展见星又问了问朱成锠的心思。 朱成钧道:「大哥一直没等到敕封,心里对皇上本有怨言,但他又想吃栗子,又嫌篝火烫手,犹豫不决,借着祖母去世的事,一直没给汉王使者个准话,才拖到现在。」 展见星松了口气:「还好。」 要真掺和进去,麻烦就大了,朱成钧很难不受牵连。 朱成钧不担心这个,不客气地嘲道:「代王府早没了护卫,我看汉王派使者来,不过是想多拉个人壮壮声势,没指望大哥真做什么,只有大哥自己把自己当盘菜,犹豫着要不要上桌。」 展见星又想笑,又勉强忍住了:「九爷,你心里什么都明白,怎么偏偏就在关键点上执拗住了?」 话一出口,她又叹气:「唉,算了,我知道。」 先帝是唯一对他付出过真切关心的亲人,乍然听到他死因有疑,他怎么能不愤怒?关心则乱,所以才想偏了而已。 朱成钧冷漠道:「你反正是要走的人了,走之前还这么凶,把我骂得这么惨,你又说什么知道不知道。」 展见星无奈:「谁骂你了,我是着急——我跟你道歉行了吧?」 朱成钧道:「不行。」 「那你想怎么样?」 「你还要问我,你好意思说你知道。」 「我——」展见星醒悟,叹了口气,「我不走了,我也走不了了。」 天下将乱,谁也不知将牵连多广,又怎么能捡这时候出行。 这的的确确是件坏事,可是,也确实给了她最大的理由,让她得以说服徐氏,继续留在大同。 朱成钧道:「我没绑着你啊,你自己不要走的。」 展见星瘫脸:「是,是我。」 两人真到楚翰林跟前时,展见星原想隐瞒一点,不把朱成钧疑心病那一截说出来,但朱成钧自己毫无顾忌,干脆利落全倒了,倒完以后,直接向楚翰林求证。 楚翰林:「……」 他冷静了一下,先道:「九郎,你不要乱想,皇上为太子时一向英武孝顺,绝不可能行此逆行。」 朱成钧一时没有说话,打量着他,这里面其实一共两桩事,汉王使者是一件,先帝死因是一件,全部是至关要紧的大事,楚翰林这冷静的,可也太快了些。 他幽幽地:「先生,皇伯父的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楚翰林一愣——学生精明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有点麻烦。 他苦笑,坦白道:「也不算早,就是上个月时,我有外地的朋友写信来,信中隐约提了此事。他在河南为官,据他所说,这在河南官场上已不是秘密了。九郎,汉王封地正在河南境内,这流言是谁放的,你总推测得出来吧?汉王不惜暴露自己曾刺驾的秘密也要向皇上泼上一盆脏水,他狂悖至此,直是反贼行径,他的话如何作准。」 朱成钧道:「我没相信他,但我也不相信皇上。」 展见星忙扯了他一把:「九爷。」 这种话也是能胡乱说的。 朱成钧转头:「怎么?大不了他不给我王位,我拿王位跟他换一个明白。」 楚翰林摇头,感于这个学生对先帝的痴意,不好斥责,和缓着口气道:「皇上没有理由这样做。天有不测风云,先帝命数如此,非人力所能扭转算尽。汉王既然已经找到了你们府上,恐怕起兵之日就在眼前,他夺位无礼无法,自然要先污蔑皇上的名声,让皇上蒙上得位不正的疑影,他才有借口起兵,也才能拉拢到一些人的支持。这原是两军对阵时使的手段,九郎,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 朱成钧道:「是,但这疑问也是真的。」 当今登基时,楚翰林一直在大同,全程未曾参与,里面究竟是不是有什么内情,就不是他所能解答的了,他只能道:「你即便疑心,也当更疑心汉王。」 朱成钧不着声,过一会儿道:「先生,我不疑心,那我直接去问皇上行吗?」 楚翰林忙道:「不可!你怎么问?上书去问皇上汉王所言是虚是实吗?你若是臣子,最坏挨一顿板子罢了,你为宗室,这一问就要将你的王位问掉了!你千万不要自误,你与皇上本无情分,亲戚又远一层,真弄丢了王位,异日恐怕再也无法求回来,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是为这种事失去王位,你自己说值不值得?」 朱成钧道:「值得。」 这个——痴儿! 楚翰林这下拿他没有办法了,只能向展见星道:「我要写奏本向京里上报,眼下没有空闲,见星,你多劝劝他,别叫他做傻事。」 第36章 展见星点头:「是。」 从楚翰林屋里出来以后,她见朱成钧有些神思不属,便道:「九爷,我陪你散散心吧?」 朱成钧琢磨着心事,随意点了点头,展见星想了想,引着他往王府花园那一片走去。 王府里可散心的也就这一片了,朱逊烁走后,朱成锠让人把花园各处修整了一遍,朱成钶曾掉进去的荷花池子也重新挖过了,现在在里面走动,风景比原先好了不少,人的心境也比回去东三所那个小院子开阔些。 这个时节,荷已开败,只剩几支枯败荷叶并两三个未摘的莲蓬支棱在水上,别有一番秋意深浓之色。 朱成钧负手望了水面一会,忽然道:「展见星,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没事找事,疑心很重?」 展见星迟疑片刻,道:「不是。」 朱成钧意外地转了头:「嗯?」 展见星跟他站到一起:「九爷,我先前说的话,你别全往心里去。先帝对你有恩,你想为他求一个明白,并没有错,只是事涉天下苍生,我才恳请你慎重。」 朱成钧的面色缓和了下来,又问道:「如果我真把王位丢了,你还做我的伴读吗?」 展见星无语:「九爷,你现在也没王位。」 而且将来有没有都未知,朱成锠在新帝登基时出了次昏招,新帝与代王府本无来往,可不会懂得区别看待,他把朱成锠的王位扣了,对朱成钧的印象很可能也好不到哪儿去。 朱成钧却道:「我不跟他作对,会有的。但我要是就跟他作对呢,你怎么办?」 「规劝你。」 「劝不住呢,你向着他还是向着我?」 「向着——」展见星醒神,匪夷所思道,「这有什么向着不向着?」 「没有你句句替他说话?」朱成钧反问。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展见星头疼道:「我为臣民,忠君爱国是本分,哪是替谁说话不说话。」 「你忠他爱他,有没有想过我是什么感受?」 他越发胡搅蛮缠了,展见星意识到与他分辨不清楚这个问题,他本是宗室,家国在他那儿就是搅成一起的。无奈顺着问道:「什么感受?」 朱成钧一字一顿:「心、寒。」 「……」展见星憋了笑,「哦。」 「哦什么?你应该向着我,跟我最好,知不知道?」 看在他心情不好的份上,展见星含糊地应了:「嗯。」 朱成钧不满意:「你说一遍。」 展见星瞠目:「什么?」 「我刚才的话,你照着说一遍,我就原谅你。」 展见星:「……九爷,我们两个男人,弄得这么肉麻不好吧?」 朱成钧点点头:「好,你替他说那么多话,跟我说一句好话,都觉得肉麻。我还没叫你自己想,我替你想好了,叫你照着说一遍,你都不肯。你心根本不在我身上。」 展见星招架不住,无言以对——这时候就暴露了她的不足之处,她毕竟不是真的男人,不知道正常关系好的两个男人在一块是怎么相处的,模糊觉得朱成钧太黏糊了,可看他那么理直气壮的样子,也不敢说他表达情谊就真的表达得不对。 朱成钧其实也不知道,但他不管那么多,就是随心所欲地提要求,直把展见星逼到挨不过,红着脸道:「我向着你,跟——跟你最好行了吧?」 他才觉得舒服了,把她肩膀一揽,晃悠着往外走:「走,找大哥去。」 展见星一边试图挣扎,一边问道:「找大爷?你要告诉他?」 「嗯,我问了丢王位,那就叫他问吧。」 …… 朱成锠正在满心纠结。 反,还是不反,这是个问题。不反,王位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落到他的头上,反,输了怎么办,那时别说王位,命都不一定保得住了。 要么就再等一等,也许哪天皇上开恩,还能想起他这一门亲戚来,可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呢,汉王的赢面其实很大,当年他们这一脉的成祖起兵,先帝作为长子一直留守在后方,都是汉王在跟随成祖南征北战,汉王骁勇善战,为谋反准备多年,新帝却登基不久,朝政还没怎么摸得熟,如果他不中用,叫汉王从宝座上赶下来,他可就错过了一个烧热灶的大好机会—— 朱成钧为此愁的,就差折朵花来数花瓣了。 这个时候,朱成钧进去告诉他,楚翰林已经知道了汉王使者来访的事,在准备上书了,差不多等于一个霹雳砸他头上,轰得他眼冒金星。 「你——你!」他一时气到说不出话来。 他下不了决心,不表示他想让弟弟帮他下这个决心! 朱成钧道:「大哥,你怎么能听信汉王使者的话?他要造反,必然要造皇上的谣,说那些话,都是哄你的,你不该相信才是。」 展见星为之侧目——楚翰林的话,他现学现卖得可真快,也不知道到底生疑心的是谁。 看朱成锠的脸色,他恐怕根本没想起来这一茬,皇上害没害先帝,他根本不关心,只在意自己能不能从中捞到好处而已。 朱成锠就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坏我的事,还教训起我来了!来人,拿板子来!」 第37章 展见星紧张起来,朱成钧眼皮都没动一下:「大哥,你还有空跟我生气?我没想害你,我才告诉先生,跟着就来这儿了,先生的上书还没送出去,你现在写密告还来得及,把汉王使者看守好了,到时候交出去就是了,这事与我们没多大相干。」 听他这么说,朱成锠终于冷静了一点下来,意识到自己确实没空,时间太紧了,他甚至没空问一问朱成钧是怎么知道汉王使者来访的事——也没什么好问的,多了个陌生人在府里,半个多月了,要想留意,总能窥探到。 但他又着实不甘心,本来不敢的决心,这会儿叫人强行拿走,就好像真的损失了什么,恨得他上前照着朱成钧劈头一掌:「你算什么东西,到我跟前装深明大义来了!」 朱成钧微侧了脸,这一巴掌大半扇在他耳朵边上,但仍有小半落在颊边,带出一点红印来。 展见星愀然变色,反应过来要上前理论,朱成钧抓着她的手腕把她拦下来,面无表情向着朱成锠道:「大哥,我是为了你好。不论你反不反,皇上知道你听信他人的造谣是什么好事吗?你不但要尽快上书,最好还要辩白清楚,你绝不相信谣言,但难保他人相信,为了以正视听,请皇上严词驳斥汉王,公告天下登基真相。」 朱成锠冷笑着:「好啊,到底读了两年书,读出个忠臣孝子来了,我做事还要你教——滚!」 朱成钧不再废话,转头便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晃晃展见星的手臂:「你生气什么?」 展见星何止生气,快气死了:「你怎么没说你要挨打?早知道就不该来,想别的法子就是了!」 朱成钧道:「又没打着我,我不叫他出一口气,他怎么肯听我的话。」 朱成锠这会儿再生气,回头必然会照着他说的做,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忠臣」的牌号立起来了,朱成锠当然是不忠,他越是知道自己不忠,越是只有踩着他的印子来,并不是要听他的话,找个忠臣模板套进去而已。 展见星十分意难平,她知道没得先帝庇护之前,朱成钧日子不好过是一回事,亲眼看见他挨长兄的巴掌又是另一回事,这冲击力让她都怪起朱成钧来了:「你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为什么叫他打你,你给我看看,到底打得怎么样了?」 朱成钧闻言,听话地停下来,低了头让她看。 他已经不像从前只比展见星高一点了,这一二年来他年纪到了,抽条极快,展见星长不过他,他低了头,她还得仰起脸来,看来看去只看见一点红印,不放心,也顾不得避讳,捏着朱成钧的下巴把他耳根后都看了看,见确实没什么,才好受一点,兀自十分不平:「他算什么大哥,简直混账。」 朱成钧附和:「对,混账。」 展见星瞪他:「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 「你嘴巴咧那么大。」 「好吧,我笑了。」朱成钧承认。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么大人了,还打你,他真是,真是——」 朱成钧替她说:「真是混账。」 他说归说,嘴巴的弧度一点都没有减少,阳光灿烂的,好像挨打不但不丢人,还是什么很光荣的事一样,展见星终于没脾气了:「——不知道你还乐什么。」 朱成钧也不解释,重新拉起她的手臂在秋阳下晃悠着往前走,他没有说,但是心里认真觉得:再叫朱成锠打一下,也是值的。 后路被断,朱成锠无可奈何,不得不捏着鼻子把汉王给举报了,虽不情愿,他未尝没有一点皇帝也许看在他「忠」的份上把王位赐还他的指望,命令信使日夜兼程地出发以后,他就在府里翘首以盼着。 盼来盼去,盼到了皇帝嘉奖宁王的消息。 这位宁王的来头不比汉王小,乃是成祖辈兄弟,手里本握有八万甲兵,六千战车,本人也善谋略,被分封在边镇大宁。昔日成祖起兵,兵力不足,就看上了这位兄弟的家当,骗开大宁城门,策反宁王诸护卫,挟裹得宁王不得不一道举了反旗。共患难时,成祖许诺「共天下」,待到真得了天下,诺言就成了空,不但不客气地收编了宁王的护卫,连大宁都不许他回去了,另给他封到了南昌。 宁王有谋略,勇武上就差些,爪牙都叫拔光了,更灰心丧气了,从此就在南昌寄情山水起来。他命倒是很长,成祖没了,代王也没了,他还好好活着,不惹事,也不怎么扰民,于诸藩之中,名声算是不错的了。 朱成锠此刻恨不得破口大骂这位没出息的堂叔祖:「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活该在南昌装孙子!」 汉王连没什么势力的朱成锠这里都没放过,本着没鱼虾也好的心态派了使者来,对于有造反经验又与成祖有宿怨的宁王当然更没放过,一样派了说客,不想宁王上过一回「共天下」的当,可比朱成锠干脆多了,反手就送了汉王一波举报。 南昌比大同距京城远多了,但宁王的上书倒比朱成锠还快地抵达了皇帝案头,龙颜一见甚悦,下旨褒奖了宁王,又答应了他赐田的请求。 至于朱成锠这里,楚翰林看在朱成钧的面上,笔下倒是留了情,没写他私藏使者已有半个来月的事,但皇帝不知早打哪儿知道了,于是朱成锠王位没等来,等来了一顿敲打。 皇帝圣旨写得明白——看在他「悬崖勒马」的份上,命他「好自为之,以观后效」。 第38章 这一观又得观到什么时候去? 朱成锠偷鸡不成蚀把米,气得大醉了好几场,醉了以后就大骂宁王。 骂得连本来状况外的许异都知道了,闲暇时好奇问道:「宁王是谁?他得罪大爷了?」 展见星简单跟他解释了一下,许异看上去半懂半不懂地点头:「哦,他把大爷的头功抢去了。大爷也有点惨,老是得不着王位。」 这种一步之遥却迟迟迈不上去的感觉能把人逼疯,朱成锠只是买个醉,还算是克制了。 朱成钧却也不怎么高兴,私下和展见星道:「你说他是不是心虚?一点都没解释皇伯父的事。只说什么既然知道是无稽之谈,又何必提起。」 这是他费功夫打听出来的圣旨原话,用的是斥责的口气,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展见星安抚他:「这怪大爷,他藏了汉王使者这么久,皇上不罚他就不错了,不理他也正常。不过汉王传得河南官场都知道了,大爷又在上书里说了,皇上不可能愿意背负这种污名,再等等,总会有说法的。」 再一等,就等到了汉王起兵。 虽然到处被举报,拉拢不停失败,但箭已在弦上,汉王既是等不及,这反,也是不得不造了。 反旗一举,天下皆惊——好吧,其实不怎么惊,汉王之心,离路人皆知也差不了多少。 徐氏一介妇人还是吓得不轻,再也不提要走的话了,大同墙高濠深,守卫森严,比别处城池牢固多了,兵荒马乱时,去哪儿也不如留在大同,何况汉王就算打,也是冲着京城那一路去,大同已在关外,等闲不会受内陆战火波及。 展见星得以继续学业,她和许异跑去县学录了名,然后由楚翰林亲自出面,向袁知县讨了情,让他们仍旧在代王府读书,袁知县这点面子如何会不给楚翰林,一口就答应了,如此展见星和许异只需按时前往县学参加每年的岁考即可。 这桩事办完以后,楚翰林授课之余,就全神关注起战事来。 很快,得到了皇帝决意亲征的消息。 大同这里知道得算是最早的,因为皇帝下旨从大同也拨一支守军过去,会同京师三大营一起征讨汉王。 百姓们很震动,纷纷上街传说:「皇上要亲征了!」 其实以百姓所知传不出个究竟,但就感觉很厉害的样子,必须得说一说。 楚翰林意外之余,又觉情理之中,拿到了皇帝明发天下征讨汉王的檄文,向学生们宣读完毕后,夸赞道:「皇上有成祖风范。」 皇帝有谁的风范朱成钧不管,他只在意其中一件事——臣子和亲戚都在传他弑父疑云的事,皇帝不能再予回避,檄文之中,终于对汉王泼来的脏水给了回应,声明他当日返京,是受先帝庇佑,心有感应,才及时绕了小道,避过汉王刺杀,而虽然汉王早有大逆之举,若能迷途知返,圣心仁德,仍愿与他一条生路。 朱成钧面无表情:「他在逗我吗?」 什么「心有感应」,简直神棍说辞。 展见星道:「也不能为错,汉王自先帝时就窥视大统,先帝忽然驾崩,皇上谨慎,提前绕了路是有先见而已。如今汉王污蔑皇上,皇上抬出先帝来,正是要压宁王一头。」 汉王说皇帝暗害先帝,皇帝偏说是得了先帝示警才逃过汉王刺杀,这是硬碰硬的拆招,真不真另说,民间极爱好这种「天命授之」的传闻,很容易流传出去。 朱成钧瞥她:「你又替他说话。」 展见星中肯地回道:「九爷,是你对皇上有偏见。我觉得皇上很好,又聪明,又果敢,不为汉王威名压制,敢于御驾亲征,你听听外面百姓们的议论,大家本来害怕,现在都安稳下来了。」 「这不是真话。」朱成钧却道,他对于自己认准的事有一种惊人的固执,但他总算也道,「先放着吧,他也许没害皇伯父,但里面肯定有点别的事。」 轮到展见星好奇了:「什么事?」 「这我不知道,但我早说了,汉王不至于犯这种疏失。反正他不老实。」 「——九爷,这是什么道理?」 朱成钧居然真说得出来:「一个人又聪明,又果敢,怎么会又老实?」 展见星:「……」 朱成钧又瞥她:「只有像我这种既不聪明,也不果敢的人,才会老实,知道吗?」 展见星无语了:「九爷,先生也夸皇上了,你为什么偏找我的事?」 朱成钧道:「那是先生傻。」 「……啊?」 「先生也上书了,你听见先生说起后续了吗?」 展见星摇头:「没有。」 朱成钧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点拨她:「没说,就是坏消息。」 于人心机变上,展见星确有不足,向他请教:「九爷,这是怎么说?」 朱成钧扬着下巴看她,却又不答了。 展见星莫名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她揣摩别人不行,看朱成钧的眼色是被迫看到熟了,她不说话,低头自己琢磨起来。 没等琢磨出个所以然,忽然脸颊一痛,是朱成钧伸手来掐她:「夸别人那么多话,夸我就没词了?」 展见星拍他的手:「九爷,你怎么越来越喜欢动手动脚的——好了,松手,你更聪明,更果敢行了吧?」 朱成钧纠正她:「不是更,是最。」 展见星简直要望天——怎么会有脸皮这么厚的人!掐他肯定怎么掐都不痛。 第39章 闹了一通,朱成钧总算肯说了:「先生和大哥还没有上书,皇上就知道了汉王使者的事,他在大同有自己的人手,既不需要先生,恐怕,也不记得先生了。」 这对楚翰林是一件很糟糕的事。 他被先帝派来给朱成钧扫盲,只算个临时差遣,先帝记得这件事,早晚会把他调回去,可是先帝去得太急,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有自己的人马,有自己要提拔安排的人手,他不知道楚翰林是什么人,也没功夫知道。 楚翰林若在中枢还好表现表现,窝到大同来教王孙,一教几年,谁还记得他?把王孙教导得再好,于大局来说,也不算什么功劳。 这个临时差遣眼瞅着很有变成长期固定的趋势,一旦成真,楚翰林的仕途相当于全毁了。 楚翰林可以在代王府找到的最好职位是长史,事实上他想得到也不难,因为原先的王长史早已告老还乡了,这两年长史位都空缺着,朱成锠既没得王位,代王府都不能真的算代王府,又还需要什么长史。 但这个位子连王长史那样的人都不愿意做,楚翰林又怎么会甘心? 展见星这么一串想下来,也惊了:「对啊,先生可怎么办。」 朱成钧这一说,她才想起若按正常进展,楚翰林其实已差不多该运作回京了,他还滞留大同,只能通过邸报了解战事,本身就是不妙的信号。 于私心来说,展见星很希望楚翰林能再多教导她一阵,可倘若以耽误楚翰林的前程为代价,那她不敢要,能有这两年多已算意外缘法,怎可奢求更多。 她心里存了事,再去与楚翰林说话时,就多了些留意,朱成钧没点破之前她没觉得,一点破,她才发现楚翰林确实有一些郁郁,只是从不曾和学生提起而已。 展见星不好说什么,恐怕再戳中楚翰林的痛处,而就在这种各有各烦恼的复杂心境之中,时间走到了十月底,皇帝御驾亲征,兵临乐安城下,僵持一天之后,汉王,降了。 捷报传来,朱成锠一口酒仰天喷出,落了自己一脸。 「怪不得宁王把他卖那么快,」他不骂宁王了,改为后悔不迭地骂汉王,「这个废物,根本中看不中用!」 早知道,他犹豫个什么劲呢! 汉王兵败如山倒,带来的影响很深远。 傻眼的不只是朱成锠,还有展见星。当然她一点都不希望叛乱继续,可终结得这么快,她是措手不及。 接下来,她要怎么应对徐氏? 汉王的心理素质实在太差了些,皇帝让人一劝降,保证留他性命,他就降了,与此相对应的是,她面对徐氏,也强硬不到哪儿去,哪怕知道倘若她一意孤行,徐氏没有办法,多半不得不屈服,她也下不去这个狠心。 那不是敌人,是她的娘亲啊,世上最爱她,最想要她过得好的人,虽然,她以为的好,与展见星想要的好完全不是一回事。 理想不能被明白,志向无法被支持,大概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之一。 展见星不知不觉在代王府逗留得越来越晚,她害怕回去,害怕面对徐氏的关系,害怕徐氏殷切慈爱地说出那一句——该走了吧? 从未有过希望也罢了,可是汉王的叛乱为她多争取了一个来月,在她已重新鼓舞面对未来的时候,眼前的亮光忽然又灭了。 人生在世,谁都不易,她的人生,好像格外难。 展见星回家,渐渐连徐氏的眼都不敢看,这种掩耳盗铃式的逃避并没有令她好过,相反她只是深受折磨,因为觉得自己不孝。 徐氏问她:「星儿,最近先生留的功课很多吗?」 展见星垂着头:「嗯……嗯。」 「跟先生商量一下,带回来做吧,如今天黑得早,你回来晚了,又冷,路上又不安全。」 展见星轻声应了,没抬头,也就没看见徐氏忧虑的眼神。 她没有想到女儿这么认真,脸都悄悄清瘦下去了,这——可怎么办哪。 朱成钧没发现展见星瘦了,他们太常在一起了,其实无法察觉身边人的一点胖瘦变化,他只是在午间沉思着摸了摸下巴:「展见星,你怎么越长越好看了?」 展见星猝不及防叫他夸了一下,茫然抬起头来:「啊?」 「你这样不对。」朱成钧又挑剔他了,「谁教你这样长的?」 展见星心情不好,有气无力地道:「九爷,你又乱说。我天生就长这样,有什么教不教。再说,我有哪里不对了?」 「你影响许异了,他不听先生讲课,老望着你发呆。」 展见星惊讶:「什么?」 她当然并没有信,但下意识转头看了眼许异,许异差点跳起来:「我没有!」 他闹了个大红脸。 朱成钧指他:「你看,他心里没鬼,脸红什么?」 许异慌乱摆着手,老实巴交又可怜巴巴地:「我真没有,我,我就看了一眼——」 朱成钧蓦然倾身向前,英浓眉眼逼到他跟前:「你真看了?」 许异结巴:「我,我不是有意的——」 展见星捂眼叹气:「许兄,九爷坐在前面,你有什么动静,他怎么会知道?」 许异才反应过来自己把自己卖了,红着脸往椅子里缩,勉强解释:「见星,你别误会,我真没有望——望着你发呆。」 第40章 展见星饶是心绪不佳,也被他逗得有点想笑:「我知道。」 许异才松了口气,默默搬着椅子又往后移了移。 展见星转回来,一抬眼:「——九爷,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直勾勾地,还有点呆样。 朱成钧眨了一下眼,若无其事道:「谁看你了?我又不是许异。」 「我没……」许异弱弱地替自己正名。 朱成钧只当没听见,问展见星:「你娘是见你长得好看了,怕你在这里让人抢了去还是怎地?怎么偏要你回南边去。」 展见星知道自己的烦恼让他看出来了,无心玩笑,摇头道:「不是,我娘想她南边的姐妹,对我娘来说,南边才是家。」 真话必须隐瞒,她只能这么说。 好在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朱成钧没怀疑,道:「然后呢,给你娶个南边姑娘,成家生娃?」 「大概吧。」 许异忍不住插嘴:「大同姑娘其实也不错的,见星,我没有妹妹,我要是有,我就把她嫁给你,你娘就不坚持叫你走了。」 「那不一定,你这么黑,你有妹妹也黑得很,展见星他娘看见这么黑的媳妇,说不定吓得走得更快。」 展见星哭笑不得:「九爷!许兄是好意,你嘲笑他作甚。」 秋果凑热闹出主意:「爷,许伴读没妹妹,你有啊,展伴读这个人品相貌,去问一问,肯定有愿意的。」 朱成钧不但有,还不少,不过都是旁支了,只在后院里呆着,展见星基本都没见过,她也不想见,摇头:「不可,宗女们既不是我能高攀的,我娘更不敢答应。」 朱成钧却道:「是个办法,等我去问问。」 他居然真的站起来走了,秋果兴冲冲跟上,展见星一时惊呆,都没想起来去拉。 等反应过来,她闹不明白朱成钧到底是说着玩的,还是认真要问,已快到了下午讲学的时间,她不好再追去,只得暂时罢了。 傍晚时,许异已经走了,展见星还在灯下练着字——虽然徐氏说过一回,但她不想,或者说是不敢回去,仍不自禁地想多挨一刻,她心里虽然煎熬,但没影响到读书,时间越紧迫,在这时候能多用功一点,都仿佛更不辜负自己一点。 朱成钧进来,把旁边许异的椅子拖过来挨着她坐着,伸头看了看:「你还写呢?展见星,我帮你问过了。」 展见星全神贯注,已把那回事忘掉了,听他一说才又想起,惊道:「什么?九爷,你——这怎么好问?你太冒犯令妹了。」 朱成钧道:「急什么,我其实也没开口,就是挨个看了看,本来不错,往你旁边一摆,都不成,怪了,我这些妹妹,以前也没觉得她们长得那么一般。」 展见星揉着额头,简直无奈,她够烦了,朱成钧想一出是一出,还乱七八糟地给她添乱。他幸亏没开口,真弄出点什么来,以后怎么收场。 「好了,九爷,多谢你的好意,天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你知道天不早,怎么还不走?」朱成钧道,「要么别走了,我叫秋果去告诉你娘一声,你跟我住两天,散散心。看你天天愁眉苦脸的。」 他说着望展见星一眼,她在灯下微微蹙眉,微黄的灯光撒在她脸上,令她的五官更柔和了一点。他不禁出神了一下,在心里琢磨:他怎么愁眉苦脸都这么好看? 展见星不知他想什么,只是摇头:「不,我还是回去吧。」 她再逃避,不能连家都不回,那就真的太不孝了。 朱成钧回神伸手,三两下把她的笔墨收拾起来,又拉她:「那走吧。」 展见星吹熄了灯,跟他走出纪善所,发现他不回头往府里走,才发觉:「九爷,你去哪?」 朱成钧道:「我去跟你娘谈谈。你总这样不高兴,都影响我读书了。」 展见星:「……」 她最好影响得了哦。 …… 拗不过朱成钧,展见星最终还是把这个拖油瓶带回家了。路上再三跟他约定,叫他不要和徐氏乱说话,朱成钧倒是答应了,但是一看就有口无心,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进去。 徐氏已在门边盼了好一阵,忙迎上来:「星儿,怎么又这么晚——啊,九爷?」 她才发现朱成钧。 朱成钧极不见外,张口就问她:「婶子,我饿了,有吃的没?」 徐氏愣了一下:「有,有,饭菜都做好了,我这就去热一热。」 朱成钧虽已长得高高一截,但在徐氏这个岁数的妇人眼里,仍是孩子,孩子张口要吃的,那妇人好似就有了天职,不论有什么事,先得放下,把孩子的肚子填饱再说。 徐氏在前面灶间热菜,展见星原该陪着客人,但却听见徐氏叫她:「星儿,我这里脱不开身,你来添把柴火。」 展见星才走到院里,一怔,让朱成钧先去她屋里坐着,自己转头回去。 她坐到灶膛后,却见里面烈火熊熊,并不需要添柴。 徐氏从大锅前侧身看她,目光温柔地笑了笑:「星儿,娘是不是把你逼得太紧了?」 展见星僵在柴火间,火光中的暖意扑上她面颊,她喉间倏然一哽:「没……没有。」 第41章 「你这几年,过得太不容易了,终于考中了秀才,松了口气,快活日子没过两天,娘又逼你了。」徐氏自言自语地道,「你爹那些亲戚逼我改嫁,我不愿意,差点一头撞死在你爹坟前,我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可是我还是来逼你了。」 展见星强忍着道:「娘,这不一样,他们给娘找的人家太差了,娘又不会这样对我。」 「差也差不大,总之是你不愿意的事。」徐氏道,「娘要是中用些,护得住你,不会把你逼上这条路,现在你走得好好的,娘觉得不好,又要把你扯下来。逼得你家都不敢回了。」 徐氏的声音之中,终于也出现了泪意。 展见星坐不住了,站起来:「娘,没有,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好。」 「真为你好,就不会让你这么难过啦。」徐氏流着泪,却又笑了,「星儿,不说那么多了,娘想了个折衷的法子,到你满十八岁还有三年,这三年之中,你想读书就继续读吧,想考科举,就去考,要是能考中进士,娘从此再也不管你,但考不中,你不能再耽搁下去,就听娘的话,好不好?」 三年考中进士,这要求其实十分苛刻,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不为过,展见星不忍心违背徐氏,徐氏也不能对女儿的消瘦无动于衷,慈母心让她最终选择了妥协,但于她本心并不赞成,于是同样是出于慈母心,她开出了这样的条件,她想着不能把女儿逼得太紧,让她再快活三年,举业不成,到时候再放弃心里也过得去了。 展见星想不到她那么多心思,只是脑袋一晕,瞬间狂喜道:「娘,真的吗?!」 徐氏便还有两分犹豫,看见她这样大的转变,好像整个人都亮起来,也觉得值了,笑着点了点头:「真的,娘还哄你不成。」 展见星奔过去拥抱她,欣喜到说不出话来,只是翻来覆去喊了好几声「娘」。 徐氏拍拍她的手:「去吧,去陪陪九爷,他是客人,总晾着他不好。他是跟你来做说客的吧?告诉他,不用了,饭菜马上就好,你们两个,都安心等着吃饭。」 展见星连连点头,飞奔出去。 徐氏望着她的背影,欣慰地失笑,她这些天心头萦绕的抑郁,一下也尽去了。 至于展见星和朱成钧之间,她还真没有多想,这两年朱成钧有时来玩,她见过他怎么闹展见星的,就跟欺负人家小子差不多,展见星她就更放心了,心思只在读书上,本来光风霁月,何必多事多思。 …… 「九爷,不用和我娘说了,她答应我不用走了!」 展见星跑过小院,三两步迈进自己屋里,神采飞扬地报喜。 朱成钧本来懒懒地窝在她的木椅里,把一本书翻得哗啦啦响,却一个字也没看。听见展见星的声音先于脚步传了进来,他才微微直起身来,看过去,但没说话。 展见星过去推他一把——她有点懂朱成钧为什么总喜欢对她动手动脚了,她高兴起来,也想拍一拍身边的人,道:「九爷,你听见了吗?娘不要我走了。」 朱成钧点了下头,他心不在焉,顺着她的力道向后一倒,心里只是又泛开了琢磨:他怎么回事? 不愁眉苦脸,反而更好看了。 学生自己的问题解决了,该操心上先生的了。 乐安一「战」后,展见星愁眉不展,楚翰林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今上兵不血刃,拿下了作乱的王叔,圣心十分欣悦,回程半途上就开始封赏起功臣来。 莫看这仗没打起来,就以为没什么功劳可封了,上兵伐谋,皇帝能在短时间内率领起这么多兵马亲征乐安,致使汉王吓破了胆,不战而降,臣子们是卖了大力气的,该到论功行赏的时候,皇帝也不会吝惜。 这一切都和楚翰林没什么关系,并且不但现在,按着趋势下来,将来很可能也没关系。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不只是为了给帝王亲戚家的蒙童启蒙啊,别人有多鲜花着锦,楚翰林就有多边缘冷清,他虽自持,毕竟非圣人,心中怎能没有一点失落。 「九爷,你想想法子,帮一帮先生吧。」展见星和许异围着朱成钧,恳求他。 在动心眼这一项上,他们公认都不及他。 朱成钧摇摇头:「要是我能封,随便先生挑哪个殿的大学士,或者封个太傅也行,可是我封不了——」 「嘘。」展见星忙冲他竖起手指,真是的,什么话都敢说,这要传出去,代王府已经罩顶的乌云又得厚一层。 朱成钧闭了嘴,过一会道:「实在要我想,我只有一个笨办法。」 展见星听他这样说,也没抱什么希望了,顺口问:「什么?」 「先生把我教得再好,也没什么用,皇上懒得看到眼里,但是你们不一样,你们要是能考两个进士出来,到金殿上去唱一回名,那所有人都会知道先生的厉害,就算皇上还是不识珠玉,也有的是人愿意举荐。」 展见星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就是这法子太慢了,你们要考不中,那先生只好等着,一等就是三年,一等又是三年……」朱成钧斜趴到自己手臂上,他把自己说困了,「等上三次,先生就老了,所以我说笨得很,不好用。再想想别的吧。」 展见星笑起来:「九爷,我觉得很好啊。为了先生,我们从今天起加倍努力,就是要让先生堂堂正正地被请回朝廷去,许兄,你说是不是?」 第42章 许异大力点头:「对!」 屋外,楚翰林原想进来取一支常用的笔,趁着午休给友人写回信,望着学生们奋发向上的后脑勺,他停住了脚步,唇边露出微笑,目中满是欣慰。 他没有打扰学生们的聊天,轻手轻脚地又走了回去。 来自朝廷的好消息还没有结束,皇帝刚抵京城,后宫传出喜讯,贵妃于十一月十一日诞下一子,是为皇帝的长子。 ——对,皇帝子息上也不怎么顺,直到登基改元的第二年,二十九岁上才得了第一个儿子。 这个儿子不论是对皇帝个人,还是对朝廷都意义重大,京城方面如何庆贺是不用说了,传到大同来,许异都蹦起来:「太好了!」 展见星:「……」 朱成钧也少有地:「……」过片刻后才问他,「那孩子是你什么人?」 许异一下回神,把手摆成蒲扇:「不不不,九爷,我就是替皇上高兴,呵呵,高兴,」他被朱成钧的话吓着了,干笑了两声,才终于把话补全了,「皇上打败了汉王,又得了龙子,江山更稳固了,不用打仗,我爹也安全了。」 展见星方明白过来,在卫所里屯田再苦,那也比上战场拼命的好,许异的父亲已过壮年,作为底层兵士,很难凭个人勇武拼出份前程了。 她便笑道:「这确实是件好事。」 许异嘿嘿又笑起来,又道:「见星,你笑起来好看多了,你应该多笑笑——」 他尾音没了,因为感觉朱成钧的目光寒刃般刮过他。 「你不好好读书,整天在想什么?」朱成钧忽然向他发出质问。 许异缩了缩脖子:「我有用功读书,我,我没乱想什么呀。」 朱成钧指他,向展见星道:「你听见没有?我上次说,你还不信。」 展见星无奈:「我要信什么?」 「他都乱想了!」朱成钧强调。 许异冤枉地辩白:「九爷,我说的是我没有。」 「你要是真没有,根本就不会说。」 这都是什么歪理。展见星扶额叹气,不得不出声调停:「许兄,我知道没有,你别着急。」 又向朱成钧道:「九爷,我答应了我娘,三年之内我考不中进士,那就得走了。我没有时间耽搁,该默书了。」 朱成钧兀自警告地瞪了许异一眼,才回她:「你默吧,许异再吵,我就揍他。」 许异:「……」他坚强地小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是我要吵的。」 …… 前院的少年们进行着无伤大雅的斗嘴,后院的朱成锠则又大大受了一回刺激。 无它,他今年也二十七了,膝下仍旧只有一个女儿。 争到王位有什么用?没有继承人,难道以后便宜庶弟不成。 朱成锠因此「幡然醒悟」,他不管是真的找到了自己的当务之急,还是出于转移逃避的心态,挨到代王妃孝期过去,他总之是走上了父叔的老路,开始纵情声色起来。 槐枝垂过蕊,荷池荣又败,丹桂香满府,时光匆匆过,转眼又是红梅怒放时。 少年们在奋发中长大,这一年,是元德四年,展见星十七岁,朱成钧十八了。 成长有希望,也有烦恼。 烦恼来自于朱成锠。 王孙们干别的不行,醉生梦死荒淫行乐那是行家里手,孝期过后,朱成锠一门心思搞起造人大业来,他虽没得王位,但代王府已在他的实际控制之下,他的作风,也就不可避免地弥漫影响到了整个王府。 展见星和许异还好,他们觉出府里的风气变得旖旎起来,但基本从不往后院那一片去,展见星偶尔因故去,也是去朱成钧的东三所,坐坐就走了,和朱成锠的内宠们搭不上什么关系。 朱成钧不能不受影响。 朱成锠这个人,做那事的时候有让人很一言难尽的地方——他不怎么区分场合。 兴致来了,拉个丫头就在假山边上花园子里游廊底下调笑起来,短短一个月,朱成钧能撞见四五回,见一回,他脸黑一层。 秋果捂着眼睛很心酸:「大爷真是的,也太不注意了,我们爷,唉——」 他这声叹气是有缘故的:因为朱成钧至今还没娶亲。 十八岁的年纪,搁平常人家也该把彩礼攒一攒,好娶个媳妇回来操持家业了,但是朱成钧没人管他,到他这一辈的宗室,已经不能和达官显贵结亲了,只能选取平民或是低品阶散官之女,上报宗人府,等到宗人府批复同意了,才能成亲。 这么个碍眼弟弟,连唯一一点联姻的价值都没有,朱成锠肯替他费这个心就怪了,他不管,代王府也没长史能代为出声,天下宗室千百,朝廷又哪有这个心挨个去排查谁年纪到了该成亲了,朱成钧就稳稳地拖了下来。 他对于这一点本身倒是无所谓,朱逊烁在时,他那一房都很爱嘲笑先世子死在女人肚皮上的事,这给了朱成钧一个自幼的印象:男人不能太早成亲,也不能有太多女人,会早死,还会死得很难看。 但是心理上的克制与生理上是两回事。 他毕竟十八岁了,是一个少年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各方面都是。 朱成锠动不动给他看这个,终于把他看得躁动了起来。 第43章 秋果作为贴身侍从很清楚他的心境,毕竟朱成钧的裤子都是他洗的,一想他就又要叹气——唉,他家爷真可怜,没人管没人问的,十八岁了还打着光棍,连累他都变得好惨,这么春寒料峭的天气里,天天洗裤子。 又一回在假山石边撞见之后,秋果瞥着朱成钧的脸色,挤眉弄眼地出了主意:「爷,其实府里对爷有意的丫头不少,就是爷都不喜欢,看都不看,爷要是有意,我这就能找两个来。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啊,难道一天不成亲,爷就都这么憋着不成。」 朱成钧捋着袖子,缓缓道:「总这样下去,确实不是个事。我忍够了。」 秋果大喜:「爷,你喜欢什么样的?瘦点的还是丰满点的?高的还是娇小的?杏眼还是桃花眼?」 就在他啰嗦的声音中,朱成钧卷好了袖子,迈步出去,拎住正把丫头压在假山上啃的朱成锠后襟,一把把他薅了起来。 色如刮骨刀,朱成锠叫刮了几个月,已经有点内虚的架势了,哪里抵得过天天跟孟典仗在演武场上熬练的弟弟,毫无还手之力,又懵圈:「——九郎,你干什么?」 朱成钧木着脸向他开口:「大哥,你这样下去不行。」 朱成锠嘴边还沾着口水,兀自傻着:「什么不行?」 「大哥,你照照镜子,你看你眼圈都黑了,脸色也黄了,你忘了爹是怎么死的吗?」朱成钧向他进行劝谏,「我为你好,把你跟女色拉开,希望你不要步爹的后尘。」 朱成锠张了张嘴,找不到词,又闭上,过片刻,才又张开,瞪着朱成钧道:「你有病?」 「大哥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病了。」 朱成锠把眼睛瞪成铜铃,又晕头转向——这个弟弟是有病吧?是真有病吧?! 「我看你才病得不轻!」他气得大骂,「你该去良医所找医正就赶紧去,跟我捣什么乱!」 朱成钧不管他怎么骂,下回再看见,他还上去拉。 只再拉得两回,就把朱成锠拉崩溃了,弟弟要是跟他争权夺利他有的是劲头整回去,可他自认是一个正常人,正常人怎么好和这种疯子行径斗? 崩溃之后,朱成锠终于从女色里分神想了个应对之法来:他分了两个丫头给朱成钧。 一个杏眼天真可爱,一个桃花眼妩媚多情。 朱成钧院里伺候的只有一个秋果,跟他到前院上学以后,院子就没人了,惯常是锁着的,两个丫头只有守在门前,依依等候。 终于守到了下学回来的朱成钧。 秋果说的不错,府里对朱成钧有意的丫头确实不少,就是无意,能来伺候他也不排斥,朱成钧最弱小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他不惹人,别人也不能来欺负他,他本生得又好,跟孟典仗学了几年武,更加筋骨精壮,体魄强健,行走在府里时,对丫头们来说都堪称一道风景。 杏眼和桃花眼就含羞带怯地蹲身行礼,桃花眼自报家门:「九爷,奴婢是大爷——」 砰。 院门在她眼前关上。 桃花眼傻了眼:「……」 院子里,秋果倒是替她们说着话:「爷,好像是大爷让来的,大爷总算把爷想起来了,不如先叫进来看看嘛。」 朱成钧道:「看过了,没什么好看的。」 「就看了一眼,哪里看得清。」 「长那么一般,还想我看第二眼?」 秋果:「……」他没脾气了,一眼接一眼地瞥着朱成钧,把朱成钧瞥到不耐烦了:「有什么话,说。我又没堵你的嘴。」 秋果就道:「爷看来是不喜欢她们那样的。那我去另外找一个,身材瘦的,眼睛亮的,不喜欢笑,但是笑起来有一个小梨涡的——爷看怎么样?」 朱成钧的脚步在门槛上顿住了:「唔——」他忽然醒神,扭头,伸指点点秋果,「少瞎讲,展见星脾气那么凶,你背后编排他,回头他知道了,还以为是我怎么了,要是找我吵架,我跟你算账。」 秋果又瞥他一眼,拖长了声音:「哦,知道了——爷。」 隔天一大早。 秋果蹲在院子里,搓洗着一条亵裤,哼哼唧唧地:「还找我算账,我找谁算账呢,知道人家凶,不敢惹他,就欺负大爷,欺负我……」 「唉,我好苦哦。」 对展见星来说,元德四年是很重要的一个年份,因为这一年有乡试。 乡试与会试一样,三年仅有一次,也就是说,这是她仅有的一次机会,不中,她的举业就止步于此了。 展见星因此恨不能将一天掰成两天用,代王府内那些香艳故事于她全是过眼云烟,多一瞬都不能停留在她的脑子里,她也就不知道,随着她年岁长起来,注目到她身上的视线也渐渐多起来了。 朱成钧行走在府里是一道风景线,她是截然不同的另一道,她与代王府的风气是那样格格不入,但正因这不谐而撞出另一种奇异的魅力来,她那样清冽,那样沉着,她越是目不斜视,越是用冷淡在周遭划开一条疏离的线,越是让人想接近她。 至于接近以后要做什么——在路上偷偷看她的丫头们其实也没有想怎么样,顶多搭个话之类的。 展伴读家里穷,丫头们不傻,都知道。 第44章 搭个话不算是过分的要求,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达成这个成就。 展见星一天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纪善所里,那不是丫头可以去的地方,偶然行走到别处,必然不是孤身一人,她自己吃过亏,谨慎非常是一回事,还有一个看她比她自己还着紧的。 朱成钧。 他已经看得要有点生气了。 这个伴读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己已经比较烦了,还要帮忙看着他! 眼看着展见星下了学,和许异走到演武场来找他告别,后面影影绰绰又缀了两三个丫头,朱成钧觉得,必须要跟他好好谈一谈了。 许异被撵走,展见星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往东三所走,路上忍不住劝:「九爷,你别总对许兄那样,他没做错什么。」 她常常有点不好意思,一样的伴读,朱成钧区别待遇得那么明显,就算有前因,许异又不尽知,从他的角度看,总是不太好过。幸亏他心宽,这是要是换个心细的,他们两个都不好相处了。 朱成钧道:「你不许替他说话。」 展见星一愕:「——什么?」 朱成钧的口气里是真实的不悦,还带着点烦躁,他从前也有板起脸的时候,但不是这样。 「你真是笨得很。」朱成钧又说她。 展见星不说话了。 她觉得朱成钧这火来得邪乎,就不想搭理他。 朱成钧却又不愿意了:「你怎么不说话?」 展见星淡淡道:「我这么笨,不该和九爷说话。」 朱成钧停下脚步,转头瞪她。 展见星跟他对视:「九爷,你没要紧事的话,我就回家了。我娘在家等我,我还有功课要写。」 朱成钧脸冷了下来。 他不说话,展见星也干脆,掉头就走。 秋果忙拦着:「别,展伴读,爷这阵子心里都不自在,你别和他计较。」 他心里叫苦——他们爷这是怎么回事,前几天还不许他乱说话,这下子自己到人家面前招惹起来了,知道不好惹,还非没事数落,真把人气走了,回头生闷气的不还是他。 朱成钧却道:「我说错了吗?他就是笨,笨得不行。」 展见星本来没生气,只是不想叫他找茬,这下真被激出了点火气:「好啊,九爷不喜欢许异,也不喜欢我,那就另外找两个聪明人来做伴读好了。我这么笨的,就该回家去。」 她说归说,脚下到底没动窝,秋果忙抓紧劝道:「展伴读,你别误会了,爷待你怎么样,你还不知道吗?爷怎么会不喜欢你,这府里府外,所有能喘气的都算上,爷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他说完又忙看了眼朱成钧,见他默不着声,没赞成,可好歹也没反对,才松了口气。 秋果觉得自己的话很正常,只是描述了事实,但对展见星就太超过了,却不好说什么——喜不喜欢的原是她自己不慎用错了词,这下要特意提出来改,更怪,只得忍下脸热,道:「九爷找我,究竟为什么事?」 她递了梯子,朱成钧才踩下来了,但是偏又补了一句:「你脾气越来越大,对我越来越坏。」 展见星忍了忍——到底谁脾气大?他先拿话堵她,又连着无故说了她两遍笨,到头来他还委屈上了。 「你跟大爷吵架了才心情不好?」展见星重新同他往里走,另寻了个话题问他,「你不是吵赢了吗?我听说大爷现在都躲着你走。」 离着八月乡试还有几个月,但过起来也很快了,她埋头苦读,这是无意间听王府下人议论了一句,究竟兄弟俩为什么闹起来,她就不知道了。 朱成钧道:「吵赢他有什么好高兴的。」 展见星问:「那是为什么吵?」 她并不真的想知道,只是说起这个缓和气氛而已。 「他不像话。」朱成钧言简意赅。 秋果在旁忍不住补充:「哎呦,展伴读,你是不知道,大爷胡作非为,可把我们爷坑苦了,把我都坑得不轻。」 展见星紧张起来:「怎么了?他又想坏主意欺负人了?」 她有点自责加埋怨地,「我没留神,你们也不告诉我。」 秋果道:「大爷哪里还用想坏主意,他自己就坏得不行了,弄上那么些丫头,今天春婵,明天夏荷,在后院什么时候想,什么时候拉倒就来。展伴读,你说说,我们爷这个年纪,受得了这个吗?」 展见星:「……」 秋果还在滔滔不绝:「我说给爷找个丫头,爷又不要,嫌人家长得一般,累得我连着洗了多少天裤子——」 展见星茫然:「洗裤子干嘛?」 秋果前面说的她隐约明白,这个就真的不懂,话一出口,见到主仆俩齐刷刷望向她,她瞬间知道自己问错话了。 果然,秋果奇怪地问她:「展伴读,你也不小了,一觉醒来没有过这种事吗?」 这种事又是哪种事,为什么要一觉醒来才遇到——展见星腿脚都沉重了,不知该怎么回答,硬着头皮猜道:「——有。」 「那是不是次数不多?」 「嗯——嗯。」 朱成钧忽然道:「那是多少次?」 这个问题太追根究底了,展见星完全可以不回答,但是她正因为不懂装懂而心虚,就想不起来可以回避,算了一算,朱成钧天天,她不多——那打个对折应该差不多吧? 第45章 她就控制着发飘的声音道:「我、嗯,十来次吧。」 她是论月算的。 秋果夸她:「展伴读,那你也很不错了,我们爷本来也没这么频繁,都是叫大爷闹的,爷和他对过几次以后,总算他现在消停了些——」 什么?展见星立刻觉得不妙,马上她就听见朱成钧道:「不对。」 「你血气这么旺,怎么会不知道为什么要洗裤子?」朱成钧说着话,在路上倒转过来走,边走边上下下下地打量她。 反正叫他看出来扯谎了,展见星心一横,扯到底道:「一年十来次很多吗?」仗着刚才没直接说时限,她直接换了。 秋果的目光变成了同情:「这个——真不多,展伴读,你这个年纪有点不应该啊。」 展见星顺着扯道:「我读书太忙了,没什么空闲。」 「我们爷功课也很紧的,刚才的武课还更耗精力呢,不过也没什么用,唉。」 展见星道:「嗯。」 她嘴上应着,心里更糊涂了,秋果虽然叹着气,但又好像怪自豪甚至得意的,他天天洗裤子这么惨,有什么好得意的? 「展伴读,」秋果又跟她道,「你别怪我话多,你得空还是该找大夫看一下,你这相当于一个月一次了,真的有点少。能调养的话,还是早点调养起来,书读得再好,结果把身子熬坏了,也不值得是不是?」 朱成钧停下倒走脚步:「用不着找别的大夫,良医所里的刘医正治这个就很在行,二叔在的时候,老叫他配那些药,他本来不精通也被逼得精通了。走,找他给你看看。」 ——朱成钧从前嫌弃朱逊烁吃什么药来着? 壮阳。不壮不行。 记忆的闸门打开,展见星差点扭到脚,又面红耳赤,慌忙摇头:「不不不用,我我以后自己注意点就好了。」 幸亏天已经昏黄了,朱成钧没看出来她的脸色,他这时候又对开始拿他出气觉得后悔了,就没有勉强:「行吧,你要面子,随你。」 这么鸡同鸭讲了一番,气氛倒是重新和睦起来,三人走回了东三所,坐下时,展见星想起来又问:「九爷,你要和我说什么?一路你都没提,还要到这里说。」 朱成钧道:「到这里说不行吗?」 展见星:「——行。」 她纳闷了,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她又戳着他哪根筋了? 朱成钧盯着她:「非得有事,没事还不能叫你过来?」 展见星:「是你说要谈——」 朱成钧目光变得幽幽,她改口:「行,不谈就不谈吧。」 朱成钧又有话说:「你什么态度,跟我说两句话都不耐烦了。」 展见星觉得他简直无理取闹:「我哪里不耐烦了?」 「坐下来就问我有什么事,是不是说完就要走?还说你没有不耐烦。」 展见星想生气,又有点气不起来——朱成钧这个样子,像撒泼又像撒娇,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只好问道:「九爷,我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你了,你说出来,我跟你道歉,我改,还不行吗?」 朱成钧道:「不要你道歉,你坐着,不许说我不喜欢听的话就行了。」 展见星嘀咕:「我觉得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不爱听。」 她动辄得咎,还不知道到底怎么了。 朱成钧皱着眉,沉默了好一会,终于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有点烦,算了,你别生气,我忍一忍吧。」 听他这样讲,展见星又心软了,道:「你忍着也不好,那你随便说说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生气。」 朱成钧:「嗯。」 他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时不时看她一眼,静谧时光中,他的脸色终于慢慢缓和了下来。 展见星察觉了,想问他,又怕他才好,再把他问翻脸,就有点欲言又止,朱成钧发现了,主动道:「你是不是很奇怪?」 展见星点点头。 「我也觉得我很奇怪。」朱成钧像是告诉她,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他的语气听上去不但委屈,简直有点凄凉,展见星都不敢胡乱搭腔了,见到秋果送茶进来,连忙求助地看向他。 秋果叫她一看,也有点紧张:「怎么了,又吵架了?爷,展伴读,你们从前多好,怎么大了反而总拌起嘴来了。互相让一让嘛。」 展见星发着愁,她开始是顶他了,但现在已经让了,他还这样,偏看上去又不是存心的,是自己也控制不了,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朱成钧不喝茶也不说话,趴到了桌面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像是出神,也像是不舒服。 展见星惊着了,凑过去看他的脸:「九爷,你生病了?要不要去请刘医正来给你看看?」 朱成钧摇了下头:「我没病。」他忽然又道,「你不要动。」 展见星原来要退回桌子对面,听他要求,不敢动了,就跟他脸对脸看着。 看了一会,她有点忍不住笑——这样两个人对脸傻看,总有一个忍不住要笑的,她一笑,朱成钧的嘴角终于也扬起来了。 他脸被手臂压得有点变形,这样笑起来尤其有点傻,又有点温柔。 第46章 展见星终于松了口气:「你可算是好了,闹什么呢,磨得我汗都出来了。」 朱成钧忽然伸手:「哪里有汗?我不相信。」 展见星忙向后躲闪回去:「这有什么好骗人的。」 朱成钧没坚持,直起身来:「你回去吧,天晚了,别叫你娘等急了。」 展见星不太放心:「九爷,你真的没事了?不要和我谈什么了?」 她不主动提出要走,朱成钧反而变得大方起来:「没事了,你走吧,叫秋果把你送到门口去。」 展见星虽然仍觉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想寻根究底了,朱成钧自己都说不明白,她又要问他什么呢,人难免有心情莫名坏掉的时候,过去了就好了。 过半个多月以后她发现,过不去。 拿秋果的话说:都怪大爷!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朱成锠躲了弟弟一阵子,发现弟弟的毛病好转,他就又热爱起户外活动了,这时天气暖和起来,他能干的更多,也更辣人眼睛。 又一次被从侍女身上拉起来的时候,他差不多都箭在弦上了,这一吓,差点吓萎了,怒急攻心,一个拳头就挥了出去。 他当然打不过朱成钧,朱成钧只用一只手,逗他过了十来招,把他逗得快气晕过去,才收手施施然走了。 这样的情况发生了一次,两次—— 终于形成一封密折摆到了皇帝的案头上。 作为最初分封的几大守边亲王之一,代王府曾拥有过强大的兵力,虽然现在被削得差不多了,但有成祖以藩宗夺大统这段前因在,朝廷对强盛过的藩王势力仍然保有着基本的一点警惕。 爱玩多少个女人不是个事,主支仅余的两个兄弟阋墙,可能引起将来的王位更迭,就不能不报一报了。 新帝与乃父不同,身材十分健壮,面庞微黑,五官英武,仰面靠在龙椅里,半合着眼,听内侍念密折。 才听了个开头他就睁了眼,兴致盎然地道:「闹得这么凶?当着下人的面就打起来了,吓得下人连声尖叫,府外头都听见了?还不只一回?」 他连发三问,内侍轻声细语地道:「回皇上,正是。闹得可凶呢。」 「朱成锠这个弟弟多大了?」 内侍答道:「十八岁。」 「怪不得。」皇帝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小崽子大了,知道伸手争东西了。」 内侍表情有点一言难尽:「皇上——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嗯?」 内侍又往下念去:「九王孙每见其兄幸侍婢,必上前拦阻,兄弟由口舌以致拳脚——」 「不是为了王位,是为了女人啊。」皇帝觉得有点没意思了,懒懒地道,「倒也像代王叔祖家的种,他们两兄弟的爹,朕那堂叔就是死在女人身上的吧。」 内侍的表情更一言难尽了:「皇上,也不是。」 皇帝一愣:「那是什么?你快念。」 密折一般不会很长,内侍又念得两句:「——每规劝其兄,勿蹈先父、父——」 卡住了,他不认得底下两个字。 皇帝伸手讨来看:「覆辙,这两个字你也念不出来?」 内侍羞愧:「回皇上,奴婢学识不精。」 「罢了,你这样的还提学识,学识两个字都叫你侮辱了。」皇帝讽了一句,又若有所思,「该想个法子,正经让你们读读书才是,这学的东一句西一句的,朕使的也不顺手。」 本朝立国时,太/祖曾发下太监不许识字、不许干政的律令,更制了一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铁牌悬置于宫门上,几十年过去,这两条规矩还在,但从风气上已经松动了许多,毕竟不是每个皇帝都像太/祖那样精力旺盛,一个人能干满朝廷的活。 皇帝有所需求,内侍们自然趋之若鹜,其中不乏学习非常刻苦的,但苦无正经师傅,再肯下功夫,学得也有些七零八落,动辄露怯。 如今听见皇帝这么说,内侍忙跪下:「奴婢多谢皇上隆恩。」 皇帝没再理他,自己就着底下的文字继续看起来,两眼扫完,他眉头耸动:「——呦,代王家这是出了个异类?」 内侍虽然不认得「覆辙」两个字,底下的话是看完了的,应承道:「所以奴婢才说,不是为女人,这位九王孙与父祖不同,比较醉心修身养性,但,但——」 但真的心性平和宽宁之人,不会横加去干涉兄长私事,还闹到几回动手的地步。 整件事里透着诡异矛盾,探听消息的人也拿不准,只能从兄弟闹翻到公然斗殴的这一点基本事实出发,认为有必要呈报,才送了信过来。 「代王府——」皇帝仰面想了一回,问道,「父皇崩逝之前,是不是召见过代王府的人?有这兄弟俩吗?」 内侍不能尽知,忙道:「奴婢去找千喜公公来。」 很快,曾伺候先帝的大太监千喜来了,他调去任了内官监掌印太监,不再随侍在新帝身边,但仍旧很有体面,进来行了礼,听见是问代王府两王孙,他先笑了:「回皇上,当时都召见了。代王府的大公子么,大约就是像皇上想的那样。那位九公子,却是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很投先皇爷的缘法,先皇爷在时极看顾他,还曾与他写过一封信,许诺了他前程。」 第47章 皇帝凝神:「哦?信呢?」 千喜笑道:「信寄给九公子了,自然在九公子处。」 「哦,在他手里。」皇帝沉吟着,「难怪他有底气跟兄长叫板,闹半天还是为了王位。他把兄长打压下去,再把信跟朕一亮,朕难道还能不顾全先帝的遗命吗。」 千喜微怔,他觉得朱成钧似乎不是这样的人,但当年也不过短暂交集,他不可能为此替朱成钧在皇帝跟前背书,因此只是听着。 皇帝是打汉王争储位那会儿过来的,又亲手打败了这个叔叔,把他压回了京城圈禁,代王府这点小风波,还不怎么放在他的眼里,自觉想得明白了,他就不再在意了,吩咐内侍:「去内阁看一看,哪个先生在,命他拟封旨意,叫代王府安生些,别闹得叫外面人都知道了,像什么样子。」 内侍答应着去了。 …… 圣旨两天后抵达代王府,口气不算十分严厉,告诫而已,但仍让朱成锠勃然大怒。 他不知道皇帝对朱成钧的臆测其实不友好,只是想——朱成钧又告他的状了! 倒霉弟弟早有前科,为侵占民田越过他直接给皇帝写信是一回,把汉王使者的事告诉楚翰林,让楚翰林上书是另一回,现在他死性不改,又来了! 朱成锠这几个月本已叫弟弟烦得要发疯,他都不折腾王位了,玩个女人都玩不顺心,这日子还怎么过?这一下,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他忍无可忍,决定必须给弟弟一点颜色看看。 朱成锠出招与朱逊烁不同,他偏于阴损,并且也很会开动这方面的脑筋,他把注意力从女色上拔/出来,围绕朱成钧着意观察一阵之后,就发现了一个可以下手的罅隙。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个发现照进了他思路堵塞的那一部分,令他豁然开朗:「怪不得九郎对那些丫头看也不看,我还以为他失心疯,真打算做和尚了,原来他不是不看——」 是看错了地方! 软绵绵香喷喷的美人儿不喜欢,天天盯着他那个冷脸的伴读发呆! 朱成锠一想,简直要仰天大笑,装模作样地来管着他,叫他不要纵欲,结果自己更荒唐。 「以为自己出淤泥而不染吗,哈哈,可真能做梦。」朱成锠倚靠在太师椅里,唇边噙着冷笑,手里晃悠着一个酒盅,自语,「九郎——你也是代王府的人啊。」 好得到哪里去呢。 一个丫头伏在脚边替他捶着腿,不敢说话。 朱成锠自己又琢磨了一阵,他看得出朱成钧其实还糊涂着,他不懂得自己的心思,也没有想做什么的意思—— 朱成锠眼中闪过兴奋残忍的光,既然如此,他做兄长的,就应该帮弟弟一把了。 不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吗,不是喜欢合起伙来跟他作对吗,他倒是要看看,突破表面和睦相得的假相,一方被另一方施以最深重的羞辱蹂/躏之后,两个人还怎么继续好下去。 反目成仇这个词,真是想一想就觉得美妙。 所以这个时机,就必须好好选一选了。 …… 秋意渐浓,时令来到了元德四年的七月底。 展见星与许异将要动身前往太原府。 依律例,乡试于八月初在各省省城举行,山西便是在太原,展见星与许异都已通过了县学的岁试,得到了应考乡试的资格,数年苦读,只等一搏今朝了。 「你要去多久?」朱成钧问。 展见星算了算:「从八月初八考到八月十五——再等一阵放榜,先生说八月底前一定会放,前前后后加起来,大概一个月吧。」 朱成钧道:「哦。」过片刻,「你明天就走?」 展见星点点头:「我和许兄约好了一起,互相有照应的,九爷,你放心。」 朱成钧道:「谁管他去不去,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吗?你考你的,我在太原府里逛逛。」 展见星好笑摇头:「九爷,不是我不愿意,你不能擅离封地啊。」 宗室也有悲惨之处,不论王位封没封下来,带着这身血脉,就得受朝廷的管,被发现无诏乱跑,后果难测。 朱成钧自己当然知道,只能不情愿地道:「那你陪我回去坐坐,不很久,我知道你明天要早起。」 展见星没多想,答应了。 她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有点莫名其妙的要求,虽然天天在学堂里见面,但隔几天,朱成钧偏要她去东三所他的院里坐坐,没什么正经事正经话,他就是要她去,她去过了,他之前躁戾的气息就能平复下来。 两个人悠悠走到了东三所,秋果提前一点跑回来,已经烧好了水,提着茶壶从耳房过来,倒了两杯茶。 朱成钧从演武场上下来,惯例口渴,一口气把一杯茶都喝完了,然后指了指秋果,道:「那叫秋果跟你去,有人欺负你,你也有个帮手。」 他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展见星连忙摇头:「那九爷不是没有伺候的人了,再说,我带着秋果——也不对劲啊。」 她一个普通平民,出门带个内侍伺候,像什么样,她哪里够得上这个等级。 朱成钧倒也没坚持,道:「那算了。秋果,我叫你备的东西呢?去拿来。」 秋果答应一声,忙忙去了,很快笑嘻嘻捧了一个信封来。 第48章 展见星奇怪地接过来,信封没封口,她抽出一看——一叠银票。 金额粗看都不甚大,十两五两的,但这么一叠加在一起就可观了,起码在百两之间。 展见星惊得放下:「九爷,给我这个做什么?我不能收。」 她在代王府里蹭了先生,蹭了午饭,但从没有接受过最直接的金钱上的馈赠。 「你去一个月,你家那点钱哪里够花的?」 秋果帮腔:「展伴读,你就收下吧,爷特意叫我去钱庄换的小票子呢,你好携带,也好花用。出门在外,哪里像在家里,一时出个事,没钱傍身多难过。」 展见星心头涌出诚挚的感激来,但她仍是轻声道:「九爷,真的不用,我娘都给我准备好了,笔墨纸砚这些我本不需要花钱买,府里都备着现成的,我不过出个路费与房租,足够用了。」 朱成钧看一眼秋果,秋果识趣道:「快到晚饭时候了,我去厨房拿饭。」 他出去了。 朱成钧看回展见星:「我给你秋果,你不要,给你银票,你也不要,你一样也不听我的是不是?」 展见星意识到他那种别扭劲又上来了——她至今不知道哪来的,好声好气地道:「九爷,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在可以自足的情况下,贪图安逸收了你的钱,对我的心性不是一件好事,我也不想——嗯,不想在你我之间掺进金钱上的因素,让关系变得太复杂。」 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诚恳地进行了剖白,她这点坚持也许可笑,朱成钧作为王孙,就是赏她点银子又怎么了,可他没有跟她摆过王孙架子,因为如此,令她希望将这种相对平等的关系延续下去。 朱成钧不能明白,他道:「复杂怎么了?复杂有什么不好?」 他说着话,觉得不可自抑地心浮气躁起来,抬手把她面前那杯没动过的茶也抢来喝了,然后质问她:「你事事跟我算得清楚,就是对的吗?」 展见星:「……」 她想说没有哪里不对,难道要不清不楚才成,看着他的脸色,到底没敢说出来。 别人年纪大了,都变得成熟起来,他怎么倒更能闹腾了。展见星有点头疼地想。 朱成钧第二杯茶喝下去之后,毫无平心静气的功效,过一会儿,脸色还开始变红,这红意甚至有一点蔓延到了他的眼神之中。 展见星以为他是气的,吓了一跳,她心想至于吗?换从前她表示了不愿意,他啰嗦两句也就罢了,除了要走那一回,他还没有过这样认真动气的时候。 「九爷,你没事吧?」展见星实在觉得奇怪,往他是不是生病了那方面猜起来,说起来好一阵了,他都容易焦躁。 朱成钧没回答,他觉得他有事。 但他说不出来有事在哪里。 他没有过这种体验,本来一分烦躁好像被放大成了十分,脑袋里鼓胀着,涌动着陌生激烈的情绪,心跳变得很快,还在越来越快,令他的视线都变得恍惚起来。他听得见展见星的问话,但那声音好像隔了层雾,朦胧着,又似乎很遥远。 他微颤着手抬起来,按在了心脏的位置上。 「九爷,你真病了?」展见星的声音扬高了,她一边向他靠近,一边急问,「哪里不舒服?心肺吗,痛还是怎样?」 朱成钧不堪重负地低垂了头,另一只手撑到桌面上,手背青筋暴起,指尖用力到发白。 他仍旧没有说话,但他终于知道他到底怎么了——脑袋中的鼓胀,心脏里的热血,最终汇齐了都向着一个地方而去,这感觉来得如此凶猛而霸道,几乎瞬间就摧毁他的理智。 就在这个时候,展见星的手碰上了他的手臂,她试图扶他先坐下。 那一只手还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却如一滴油溅入滚沸的水中,将朱成钧往崩坏的方向又推了一步。 他半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已经全红了,里面好似有火焰在燃烧。 展见星被他这样盯住,遍体一寒,一时竟然停住了动作。 「你——」朱成钧把她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拉下来,用尽力气挤出了一个字,下一个「走」字,却再也说不出来。 他应该说出来,可是渴求的本能堵住了他的口。 热血下冲之后,他的脑子在极度混乱里挣出了一丝理智:他知道他中了别人的手脚,他现在不对,很不对,他不能叫展见星继续留着。 他会伤害他。 可是,他……想伤害他。 不只此刻,不只今天,他这种心思,由来已久。 他的眼睛总停留在谁的身上,他夜夜梦里模糊的人影是谁,他不知道,他为此焦躁——可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早就想到发疯了。 他只是一直都把自己骗得很好。 他不会肯的,他知道,他跟他根本不是一类人,收他点银子都不愿意,怎么肯跟他跌进这样的泥潭—— 「九爷?」展见星叫他,她的手腕一直叫他捏着,快断了,他还有这么大力气,看着又好像没事,她因此忽略了那种不安的感觉,道,「你到底怎么了?你先松开我——」 松开? 不。 他不肯,不肯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念头一起,朱成钧好似解脱,这种感觉太好了,他再没有丝毫犹豫,还拉着她的那只手猛一用力,展见星不及防备,脚下向前一踉跄,撞到了他怀里,朱成钧另一只手抬起来捏住她的下巴,亲了下去。 第49章 第一下没亲在唇上,他混沌的脑袋里未尝没有一丝畏惧——他知道他是要生气的,可能会气晕过去,因此他的落点本能地偏了一下,只是亲在她的脸颊上。 然后他就真的疯了。 多少次,多少次他无知无觉地坐在这间屋子里,他的对面,向着他温和包容地笑,他不知道这种时候,他心里都蠢动着什么。 他像沙漠里渴极了的人终于得到一壶清水,怎么可能喝一滴就满足。 这一滴起到的只是将他的渴望放大了十倍的作用而已。 他亲他的脸,下巴,唇,激动得心脏快要炸裂。 即使没有得到一丝回应。 …… 展见星完全吓傻掉了,朱成钧忽然就疯起来,她唇被咬痛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非礼了,然后她的脑子也炸开了,慌里慌张地伸手去推他,躲避他:「九——」 她一开口,他舔进她唇里,瞬间喘了一口气,捏她下巴的手控制不住地增大了力气。 他忍不了了,哪怕他明天拿刀杀了他,他也不能再停下。 展见星感觉不到疼,因为真切的恐惧开始笼罩她,正贪婪吸吮她舌头的朱成钧变成了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她知道自己应该尽全力推开他,大声呵斥他,可是恐惧令她全身僵麻,她喊不出来,甚至推出去的力气都是绵软的。 她的人生经历过很多苦难,可是从来没有过这一种,她毕竟只有十七岁,没有坚不可摧到可以应对一切厄运。 她做不出什么反应,只是开始疯狂流泪,等到泪流满面的时候,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行动力,她用力合上了牙齿。 咬下去的感觉很怪,也有点恶心——因为鲜血马上涌了出来,涌了她满口。 这个时候,朱成钧已经扯松了她的衣领,正要往里探去,他整个进展其实不快,因为展见星乖乖不动由他亲吻的感觉太好,他完全沉醉,舍不得片刻稍离,只这一个动作,他沸腾的血液已被安抚了一点下来。 然后,剧痛拉回了他更多的理智。 他终于停手,让开,晃了晃脑袋,他满嘴血腥,但眼前一切反而变得清晰起来:「展见星,我——」 一缕血丝从他唇边流下。他眼睛里遍布血丝,面色通红,气息粗重,这一幅形象,简直可怖。 展见星脱离他的控制后飞快往外退。 她退得如此之急,差点绊倒在门槛上。 朱成钧本要追,见她惊怖成这样,脚步不由缓下。 展见星头也不回地跑了。 …… 一刻钟之后,秋果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了刘医正。 还没进屋他就吓得腿软:「我我我我的爷,你怎么了?!」 朱成钧失魂落魄地坐在门槛上,嘴巴一片血红。 他没有理会秋果,眼神一片死气沉沉。 「天哪,我就走开这一会,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不得展伴读叫我去找个大夫来——」 朱成钧霍然抬头,打断秋果:「展见星叫你?什么时候?」 「就刚才啊,他不知道为什么跑得好快,九爷,是不是你们又吵架了?我看他捂着脸,叫住他,他眼睛都是红的,好像哭过,你们这回吵得好凶哦,展伴读不肯要钱就算了嘛,非逼他做什么。」秋果喋喋不休。 「然后他叫你给我找大夫?——嘶。」朱成钧说话时碰到了嘴里的伤口,皱了下眉。 秋果点点头:「对。还指名让找刘医正,说别人可能不行,大概他觉得刘医正的官最大,医术最好吧。爷看,展伴读还是挺关心你的。」 朱成钧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不是的,刘医正是有专精,他会配壮阳药,展见星知道,他这是以为他对解药也应该有心得—— 所以,他想明白他是中了别人的算计,不是有意冒犯他。 那他应该不会再怪他了。 秋风拂在面上,朱成钧吐了口血,又摸了摸自己舌头上的伤口,再舔舔嘴巴。 他发现他其实不在乎,他原谅他也好,不原谅他也罢,有什么关系。 他一点也不后悔,反正就是想冒犯他。 八月初三,展见星与许异抵达太原府。找到房舍安置下来,出门勘看当地贡院考场。 朱成钧在代王府里发呆。 八月初八晚,展见星与许异从租屋出发,前往贡院,排队准备进场。 朱成钧发完了呆,踩着月色去往谨德殿,要求见朱成锠。 朱成锠正是十分得意,弟弟痴了好几天了,东三所叫了医正,秋果去厨房拿饭时要求清淡的,桩桩件件都表示,他的设计已经成功。前几天朱成钧一直称病不出门,他还没有亲眼检验过自己的成果,这会儿朱成钧找上门来,明知他多半要算账,朱成锠也不惧,趿拉着软鞋就走了出来。 「九郎,你伤好点了没?」朱成锠站到门边,含着笑问,「我听刘医正说,你喝茶咬了舌头?怎么这么不小心,喝个茶还能把舌头咬着,听说咬得还不轻啊。」 他尾音拖着,带出不怀好意的暧昧打趣。 朱成钧站在阶下,道:「大哥,你不要装傻,是你害的我。」 第50章 「这是什么话。」朱成锠一点也不紧张,还几乎要大笑出来——这个弟弟是被伴读咬傻了?这么蠢的话也说得出来,他怎么可能认。 「不过我知道你是怎么了。」他点点头,「门房上看见了,你那个伴读展见星有天晚上一脸血一瘸一拐地出了门,啧——九郎,我早说给你丫头你不要,原来你好这口,你早说么,府里挑几个生得好的小童也不是难事,你何必跟人使强呢?展见星可是平民,一向气性还不小,他要是受辱不过一头碰死也罢了,倘或豁出脸去告你一状,你丢人不丢人?」 朱成钧没理会他的得意做作,只是又有点发呆:一瘸一拐?他脸上的血都是他的,他没受伤,怎么会瘸了? 对了,他出门的时候就差点绊一跤,出去以后跑得急,肯定到底在路上把这一跤摔了,才扭了脚。 想明白了,朱成钧才回过神,他这时从朱成锠的态度里意识到,他恐怕是误会了,以为他已经把展见星怎么样了。 这很好。 朱成钧一点也不想澄清,他只是道:「大哥,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剩的茶水和茶壶我都保留着,用不着等展见星告我,我自己上书向皇上认罪。」 朱成锠笑道:「你保留了又怎么样?你亲眼看见我动了手脚?」 朱成钧盯着他:「大哥,如果不是你,你应该问我茶水和茶壶怎么了,为什么要保留。」 朱成锠一怔,自知失言,但他也不放在心上,仍旧笑道:「就算我这句话说错了,也不能就证明与我有关。你要上书尽管上去,你自己管不住自己,还赖得到我头上不成。」 朱成钧道:「赖不赖得到,我说了不算,大哥说了也不算。你等着吧。」 他转头就走。 朱成锠心里闪过一丝不安——正常人的报复他真不怕,可这个弟弟脑袋似乎有病,谁知道他干得出什么来? 他因此忍不住往外迈了两步,道:「我等着什么?九郎,你把话说清楚。」 朱成钧停下脚步,半转过头:「等着变成和展见星一样的平民。」 朱成锠不料听见这么荒唐的一句,差点嗤笑出来:「你说梦话呢?」 朱成钧的声音很平静:「我会向皇上说,大哥下药害我,致使我污辱了良家子——对了,展见星还是秀才,他今天进场,等到他考完乡试出来,就是举人了。大哥,你猜一猜,我们兄弟合起伙来糟蹋了一个有功名的举人,言官会怎么骂我们?」 「你——」朱成锠的不妙预感成真,那种悠闲自得的气度终于撑不住了,他气得伸指,「你疯了?!」 也怪他,他忘了,展见星不只是伴读,他还是有正式功名在身的! 这可跟强抢民女的性质又不一样了,真捅出去,言官能把他们骂上整整一年。 「那你也别想赖上我!」他又狠狠地说道。 证据不足,他怕什么,这个弟弟顶多把自己送到言官嘴里去。 「我已说了,我们都说了不算。」朱成钧慢慢地道,「我犯下了这么大的过失,当然是要请罪的。我就跟皇上说,我不要王位了,大哥也不应该要,代王府——除国吧。」 朱成锠:「……!」 所谓除国,就是将代王这一王爵彻底抹除,并收回一切王庄封赐,世间再也不存在代王的称呼,惩罚严厉之程度一般只有在藩王谋反或者是无嗣时才出现。 如果除国这道旨意下来,朱成锠不但在身份上会变成庶民,连财产都是一样,从前先代王被削爵那一回时,王庄都还保留着。 「你,你——」他连「你疯了」也骂不出来了,因为恐惧。 他不怀疑朱成钧真干得出来,他也是男人,打十七八岁时过来的,那时候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他很清楚,当然他不会像朱成钧这样,因为他那个年纪已经过见过许多,可朱成钧这个不正常的蠢货不一样,他就盯着一个人,他核桃大的脑子里就也只有这一个人,脑袋发热想出这种同归于尽的招不奇怪。 「九郎,你不要胡来。」朱成锠深吸了口气,道,「你现在太年轻,才觉得那点心思比真正握在手里的利益还重要,真除了国,你以后再哭都晚了。」 朱成钧道:「我没什么好哭,我本来就不喜欢这里。不要王位,我就去京里住着,皇上能把我看在眼皮底下,想来也没什么好不答应的。」 一般的藩王想在京皇帝当然不可能答应,可作为已经除国的庶人,皇帝还不至于容不下。 朱成锠惊恐地发现他居然把一系列操作都想好了,说他蠢,他成事不行,可败事实在是一把好手。 为了一个展见星,居然要赔进去两个王位! 朱成锠内心里涌上了些微后悔,他算计来算计去,算漏了弟弟的疯,他喜欢展见星,他不过点破他的心思,甚至还可以说成全了他,他就算恼羞,闹一闹也就算了,何至于失控到这个地步?! 朱成锠一想,又气得冷笑:「九郎,你也太天真了,你以为没了代王府,你还算什么?你这辈子亲手赚过一文钱吗?你还想去京里住,衣食住行,样样都是钱,你两手空空,拿什么住?你真是想得太美了!」 「展见星明年就会考中进士,他做了官就有钱了,我找他收留就可以。」 朱成锠不可思议:「他不杀了你就不错了,你还想叫他养你?」 第51章 「我把王位都赔了,他就算不原谅我,也不会看着我睡大街的。」 朱成锠:「……」 好嘛,他真是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朱成锠恼怒一会,见朱成钧又要走,不得不再叫住他:「你给我站着!你到底想怎么样?!」 朱成钧半真半假地唬住了他,才道:「大哥,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你是兄长,我不能打你,你就去祠堂里跪着好了,跪上三天,这事就算了了。」 朱成锠听见一个「跪」字,血冲上头,差点要下去抽他,然后才反应过来是去祠堂,祠堂里是先代王代王妃及先世子先世子妃等人的牌位,跪一跪祖父母和父母,从礼仪上来说他不吃亏。 就是—— 「三天也太多了,谁受得了?一天。」 「三天,一天是给展见星赔罪,一天给我,还有一天,才是你自己反省的。」朱成钧跟他算,「说起来你其实就跪了一天,哪里多。」 「不管给谁,不还是三天?不对——我给你们赔什么罪!」朱成锠嘴又硬起来,而且觉得自己也被带得有点疯,偏偏入了弟弟的套子,他又好像钻不出来,只得悻悻道,「你说话算话?可别再到皇上跟前发疯去。」 朱成钧道:「说话不算话的不是我,我从前告诉过大哥,展见星是我的伴读,叫你不要欺负他,你答应了,但是没有做到。」 「是我欺负他吗?你要没这个心,出门抓个丫头就解决了。哼,九郎,你少以为你是什么好人,你心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你自己也该清楚。」 对于这句话,朱成钧没有反驳,他只是道:「大哥,你该去祠堂了。」 他心里静静想,是啊,他心里装的都是什么,他现在再清楚也没有了。 …… 八月十五,山西行省今年的乡试三场考完结束,考生出场。 八月二十五日,布政使司外张榜。 八月二十六日,太原府学席开十桌鹿鸣宴。 八月二十九日,许异返回大同,喜颠颠地奔进了代王府,连声叫道:「先生,先生!」 楚翰林正在授课,他已经知道了这次乡试的中榜名单,袁知县亲自登门告诉了他——第三与第十五皆出自他门下,同时也出自大同府大同县里,这对于袁知县来说,也是一项喜事。 大同文治一向凋零,偏偏他运气好,在他任内一下就出了两个举人,其中一个名次在前,还是五魁首之一,这算他治下的教化,来年任满写考绩的时候,是可以写到功劳簿里的。 袁知县报完信,还留了话,让两个新进举子回来以后,去县衙一趟,他亲自设宴贺喜。 学生有出息,楚翰林心里更高兴,见许异回来,笑道:「我知道了,你们都中了。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在家歇两天也使得的。」 许异嘿嘿笑道:「我急着给先生报喜,就来了。对了,先生,见星叫我给先生告个假,他和我们这一科的解元一见如故,两个人约好了到京里游学,就不回来了。见星还说,会试就在明年二月,他提早一点去,先把房子定下来,到时候我去了也方便。」 楚翰林闻言一怔——他倒是没多想,取得功名以后,出门游一趟学其实是许多读书人会有的选择,展见星这个决定下得突然,但他年少,到外面认识了新的朋友,冲动一下约着一起不算多么奇怪的事。 他只是去看了眼朱成钧,因为展见星除了是他的学生之外,还是朱成钧的伴读,然后问许异:「只给我带了话?九郎这里呢?」 他觉得展见星就算冲动,也不是草率到忘记这一点的人。 许异一拍脑袋:「哦,对了,九爷,见星请你这阵子有空的时候,照应一下徐婶子。」 朱成钧的脸本已是一片风雨欲来之色,听得这句,才把阴云收了收,但仍是十分不悦:「解元?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我们这一科的第一。」许异解释,「我以为见星就很厉害了,没想到真是人外有人,唐解元今年才十六岁,比见星还小一岁呢,他不但文章做得好,诗词也是信手拈来,还会放歌,在鹿鸣宴上拿木箸敲着酒盅随口填词随口唱,出彩得不得了。」 咔、嚓。 朱成钧拗断了手里的笔。 所以,他在家里照顾他娘,他——跟着一个文采风流的少年解元跑了。 这个时候,展见星正在后悔。 才结识的唐解元唐如琢为人单纯没有机心,性情洒脱又热烈,是个品格无可挑剔的人,但问题在于,他实在太单纯也太洒脱了。 唐如琢出身太原诗礼大族,因为从小就展露了读书上的天赋,在他那样的家族中,基本是被如珠如宝地养大,父母为他延请名师,衣食照应无微不至,唐如琢也很争气,才十六岁就拿下了山西省的解元,未来几乎是闪闪发光的。 然后—— 然后这位解元公就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应该脱离家族爱护到近乎束缚的关怀,独立地出门闯一闯了。 于诸多同年之中,他约上了展见星。因为展见星考在第三,鹿鸣宴时位置离他很近,两个人搭了几次话,同时年纪又仿佛,他觉得容易说得来,就向展见星提出了同游的邀约。 展见星正好不想回大同,因为回大同就势必要去代王府,就无可回避地要面对那个混乱不堪的晚上。 第52章 她不愿去回想那时发生的一切,尽全力将它埋藏到了记忆深处。 她并不是怪罪朱成钧。 她跑出门,凉风一吹,就立刻清醒了——朱成钧就算这阵子情绪易躁,还反复无常,但他不是疯子,怎会突然就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来。 她意识到他是中了招,她让秋果去找了大夫,可是她心里的慌乱与疑虑,没有因此减轻多少——因为朱成钧清清楚楚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他知道是她。 展见星对情/事知之甚少,可是这一点基本的问题她想得明白:朱成钧就算是中了招,他也不应该是对她下手。 叫她赶紧去找个女人才是正常男人被下药后的反应。 展见星为此越想越是不安,她没觉得朱成钧真有多大问题,她怀疑自己。 她再将自己当男人活,毕竟还是女儿身,也许是说话上,也许是体态上,也许是说不清的哪个方面,总之她不可能和真正的男人一样,朱成钧常年累月地跟她在一处读书,他可能在本能里感觉到了这点不一样,于是错误地对她生出了心思。 简单来说,她觉得是她把朱成钧拐带歪了。 这就很糟糕了。 展见星又头疼,又觉得歉疚,代王府沉迷女色是由来已久的传统,先世子用生命证明了这一点,朱成锠则是活着的例子,到朱成钧身上,忽然给改了——他好上了男色,这叫什么事儿! 展见星越想越觉得朱成钧没问题,他先辈都在那摆着呢,有问题的八成是她,她不能再呆在朱成钧身边了,只会把他越拐越歪。 所以,她就跟唐如琢走了,她心里想,到明年会试要半年,朱成钧半年看不到她,应该能回过味来了,到时候她再回去,他就正常了。 除此外,展见星也考虑到了朱成钧那个与众不同的脾气,为了防止他乱来,她让许异带了话,含蓄地表示,她娘还在大同呢,她就算走去千里万里,早晚也得回来。 她把什么都想得好好的了,唯独漏算了,唐如琢这个生活常识几乎为零的娇贵解元。 唐如琢除了读书外什么都不懂,一路食宿行全是展见星在操心,他只要管他自己的行李,这也罢了,问题是就这一点事,他都没管好:还没到京城,他就全丢了。 他们半途遇见一家酒楼开业,这家酒楼十分阔气,请了一个杂耍班子在门外搭了个高台表演,唐如琢没见过这个,兴冲冲地挤进人群里去看,等再挤出来,他背上价值五百两白银的包袱就只剩了一张包袱皮。 什么时候被偷的,被什么人偷的,他一概不知。 要不是在外面等着的展见星问他,他甚至没觉着自己背上轻了许多。 「星星,你不要担心,我们去报官!」唐如琢傻眼片刻以后,手一挥,就又抖擞起来——因为他也没有报过官,这对他又是一件新鲜事。 展见星已经无力到懒得让他不要叫她「星星」,只是叹气道:「恐怕没用。」 这种偷盗案子是最难破的,一方面没有证据难以排查,一方面没出人命不是风化案子,地方官根本不上心,就算看在他们是举人的面上下令去查,底下经手衙役黑吃黑的可能性也比还给他们要大。因为他们是外地人,于本地没有根基,皂隶等根本不怕。 在对外界无知这一点上,唐如琢和朱成钧有点像,但朱成钧是圈的,唐如琢则是被保护的,他天真得像个孩童,坚持拉着展见星去报官。 报着也许万一能撞大运的心情,展见星跟着他去了,知县听说是两个举子丢了行李,让人送出二两银子来:「这是我们县尊送二位的程仪,县尊此刻正忙,两位请吧。」 唐如琢还莫名其妙:「我遭了偷盗来报官的,给我银子做什么?」 展见星无奈,这是把他们当成过境打秋风的了。 在她的再次坚持说明之下,本地知县才收回了银子,见了他们。 起初知县态度平淡,待听说唐如琢是解元,才热情了两分起来——十六岁的解元,前途无量。 磕磕绊绊地终于报上官之后,也不代表什么,两个人只是陷入了无聊的等待之中。 这等待也不白等,要钱。住客栈的钱,一日三餐的钱,展见星出门时虽只预计了一个月,但徐氏还没有跟她分开如此之久,不放心,执意塞了几倍的花费给她,她省着点用,再接点给人抄写的活什么的,应该能撑到会试,这是她给自己的安排。 现在多了一个唐如琢,就吃力了,眼下虽然够花,可花完了怎么办?两个人都得露宿街头了。 干耗了五天,展见星耗不下去了,向唐如琢道:「如琢,去请县尊派人往你家里送个信吧。」 唐家真不缺钱,所以五百两丢了,唐如琢也不着急,他报官,都只是想体验一下这个感觉。 「不要。」唐如琢却马上拒绝,他也有理由,「星星,我告诉你了嘛,我是偷跑出来的,要是送了信,我爹马上就会派人抓我回去,我才出来,还没玩够呢。」 展见星无语望天——他告诉是告诉了,上路的第三天才说的,这会儿理论这个也晚了,怪她自己,当时只想着能不回去大同就好了,没看出来唐如琢惊人文采之下的真面目。 「但是你说得对,」唐如琢又道,「这个知县恐怕是靠不住了,指望他,找一年也找不回来,我不能一直耗在这,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进京去吧。」 第53章 展见星也有此意,但提醒他:「你不跟家里联系,进了京也没钱。」 「你不是要做工吗?我跟你一起,我是解元,难道还怕找不到活干。」唐如琢很有雄心壮志。 展见星默默地看着他。 唐如琢在她不信任的目光之下,终于缩了缩,坦白道:「我家在京里有产业,我先努力一把,要是不行,我再往我家铺子去要钱。」 展见星终于松了口气:还好,这小解元没傻到家。 两个人重新上路,但大概是应了祸不单行这句话,他们雇的车又坏在了半路上,车老板修了半天,告诉车上载着的四个人:修不起来,车钱退给他们,他们只能选择步行。 还算好的是,这时候离京城不算很远了,车老板给他们指了方向,一刻不停地赶路的话,应该能在天黑前进入城门。 不好的是:唐如琢的体力又拖了后腿。 他精神头很足,出门到处看到处逛什么热闹都怕错过,但作为打小娇生惯养只需要把读书这一件事做好的小少爷,他从没步行过这么远的路。 展见星眼看着他的脚步越来越慢,日头越来越向西移,急得催他:「如琢,你快一点,进不了城,我们真得露宿了。」 她不催还好,一催,唐如琢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快哭了:「星星,我脚疼。」 他哼哧哼哧地把鞋脱了一只,再脱袜子——脱不下来,他脚后跟磨起了水泡,水泡破了,跟袜子黏在了一起,一扯,生疼。 见此,展见星也说不出什么了,他不是存心的,就是娇贵,能有什么办法。 只好安慰他:「算了,你别着急,我们慢慢走吧。如果路上遇到车,再请人家捎我们一程。」 却没有这样好的运气,来往进京的车也有,但要么是满的,要么看上去是大户人家,并不肯停下招惹这个麻烦。 天眼瞧着全黑了下来,进城已不可能,在这时候更危险的是,不能再继续走了,微薄的一点月光不足以让人分辨清楚路途,如果走错了道,更麻烦,天亮以后都难寻得回来。 「先停下吧。」展见星打量了一下周围,「我们就在这歇着,吃点东西,等天一亮,再走。」 她要把包袱放下来拿干粮,唐如琢却突然眼睛一亮,叫道:「星星,你看那里,有光,有人家,我们可以过去借住!」 他指着的那个方向是处密林,密林深处确实透出隐隐的灯光,展见星也精神一振,哪怕借间空屋子,也比露宿在外面吹冷风好,这么一夜熬过来,很难不生病。 但她也很谨慎,道:「如琢,我们脚步轻一点,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家,先看一下。」 唐如琢连连点头:「嗯!」 两个人尽量蹑手蹑脚地钻进林子里,在展见星的猜想里,排除掉坏人,那这户人家要么是农户,要么是猎户——猎户的可能更小,这里接近京郊了,不是深山,没有多少猎物可打。 但等真的接近,看清楚那户人家的形制之后,她愣住了。 既不是农户,也不是猎户。 居然是座庵。 天太黑,庵前只挂着一盏灯笼,看不清匾额上写着什么字,但这座庵堂规模居然不小,整齐宽阔的建筑伏在夜色中,静静地彰显着佛法的慈悲。 展见星又陷入了两难之中:这种规模不是寻常野庙,如果能进去借住,安全性是可以得到保证的,但,这是座庵堂,他们两个少年,方便去叩门吗? 唐如琢不管这么多,他胸膛又挺了起来:「哇,星星,我就说我运气还是不错的嘛,你等着,我去叫门!」 他兴高采烈地冲上去,叩响了门扉。 来应门的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妇人,没有剃头,衣着很简朴,看上去像是在庵堂里负责洒扫的下仆,她打量了一下两个人,就道:「两位施主,鄙处不方便接待男客,两位请回吧。」 唐如琢抵住门,硬把一张脸抵进去:「大娘,我不是坏人,你看我,我走走路都把脚走坏了,我有力气使坏吗?」 老妇人怔愣了一下——唐如琢一张脸圆圆的,还带着几分稚气,透着好人家娇养的气息,唐如琢乘她犹豫,一叠声又道:「我是山西太原府人,我朋友是大同府的,我们进京赶考,路上出了意外才错过了宿头,我们就借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 老妇人终于道:「你等等,我去问一下庵主。」 她把门关上,转身走了,她没去多久,很快回转,摇头:「不行,不过庵主说,可以借你们两床被褥,就请两位小施主委屈一下,在庵外休息吧。」 这也不错了,展见星连忙上前行礼:「多谢大娘。」 唐如琢也没勉强,道:「好吧,大娘,谢谢你,也谢谢你们庵主。」 老妇人再次回去,要拿被子给他们,但等她再次回来时,却空着手,只是向他们问道:「你们来自大同府?」 展见星点头:「大娘,我是大同府人。」 唐如琢一旁补充:「我是太原的。」 老妇人这次没有看他,只是扬手:「两位施主,请进吧,夫人听说有同乡,愿意破例让你们借住一晚。」 两人面面相觑——夫人?才不说庵主吗?庵堂里又哪来什么夫人? 第54章 老妇人看出来了,简单解释道:「夫人是庵主的友人,笃信佛法,常年居住在此。你们如有疑惑,就在外面也可。」 一阵夜风吹来,唐如琢忙道:「没有疑惑!多谢夫人,我们进来住。」 他拉着还带有两分犹豫的展见星走了进去。 庵堂内要亮堂不少,檐下挂着素纸灯笼,一路走过时,有的庵舍内主人还未歇下,窗纸也透出暖黄的光,道上十分干净,青石板铺就,不见几片落叶灰尘,道旁错落种着些银杏和菩提,总而言之,这是一座十分整洁干净的庵堂,晚间行来,尤觉清幽。 展见星还有一个显着的感觉:这庵很有钱。 一切的清幽都是钱堆出来的,她见过真正建在人烟稀少的郊外的庵堂,院墙是黄泥巴糊的,地上铺点碎石子就算道,姑子晚间诵经都要省着蜡烛使,哪里舍得在檐下挂什么灯? 展见星心中奇怪,但进都进来了,何况此地风气雅然,并无藏污纳垢令人不适之感,她便默默无语,只是沿途留神而已。 老夫人将他们领到一排较偏僻的屋舍前,才停下脚步道:「两位施主,今晚就暂歇此处罢,出家人清静之地,庵主嘱咐,她与两位行方便,请两位也谨言慎行,莫冒犯佛祖,也莫出外乱走。」 展见星与唐如琢一齐应了:「多谢庵主,我等知道。」 庵舍很小,靠墙砌着的土炕仅容一人躺下,大约是专设来让香客在此静心,倒也省得展见星寻理由独眠了,她进了左边那间,将行李放下,捶了会儿酸疼的腿,困意上来,就要吹灯睡下。 笃、笃。 门扉却叫人轻轻叩响,跟着是老妇人的问询声:「小施主,你睡下了吗?豆#豆#网。」 展见星站起去开门:「大娘,什么事?」 老妇人道:「夫人听说两位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她在大同有一少时故人,也是读书人出身,想请小施主前去一叙,若是认得,能闻得故人音讯,就再好不过了。」 展见星一愣——她不是愣别的,而是她此时终于听出来,这老妇人其貌不扬,衣着不显,但她出口的言辞很有章法,至少绝不是一个山间老妇说得出来的。 难道是久在庵内受经文熏陶,所以连洒扫下仆都不同凡俗吗?展见星心内胡乱想着,嘴上只应道:「那请大娘头前引路。」 不论有什么不对劲,她已经进来了,那不管谁要见她,她不去也不行。 老妇人微微施礼:「有劳小施主了。」 她转过身,向着庵堂更深处走去,夜间晦暗,展见星也不知走过了哪里,只跟在老妇人身后,过得一阵之后,进入一个院子,一眼望去,这院内布置则不但整洁,甚至说得上精雅了。 自然,与这郊外庵堂的身份也就更为不衬。 展见星心内加了两分警惕,她思绪一发散,差点去想到曾看过的志怪里的狐仙故事,不过她当然知道那不可能,勉强又把思绪收了回来。 便在这云山雾罩般的费解之中,老妇人进屋通传过,又出来领她进去,她踏进门槛,终于见到了「夫人」的庐山真面目。 「钱——」展见星失声,「钱家妹妹?!」 坐在上首椅中、着一身湖蓝绣兰纹长袄的妇人赫然竟是曾教过展见星两年书的私塾先生钱童生之女钱淑兰。 钱淑兰的形容已经大改,算来展见星和她一别有四年多将近五年了,当初娇俏甜美的小姑娘,此时鬓插金钗,身着云锦,俨然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夫人。 「展哥哥?!」 想要见一见同乡探问消息的钱淑兰显然也未想到直接见到了正主,一下站了起来,神色惊喜不已,语无伦次道,「我听说有大同的举子,我想你那么聪明用功,说不定也考中了,该上京了,我想问一问——没想到,没想到,展哥哥,你快坐!」 「还有茶呢,上茶来。」 一番忙乱之后,意外重逢的两个人终于分宾主安坐了下来。 「展——」 钱淑兰要开口说话,站立在她旁边的一个婢女忽然低声道:「夫人。」 话里带着提醒之意,钱淑兰醒悟,惘然道:「我知道了,我不能这么叫你了,展——展公子。」 她已梳起妇人发髻,不能再这么亲近地称呼一个外男了。 「展公子,你已经考中举人了吗?」 展见星点点头:「今年这科侥幸中了。」 钱淑兰开心地笑了,她笑起来依稀还是往昔模样:「我就知道你能中,我从前还说在京里等你——」 这一句没说完,她似乎触动了自己的心肠,声音一哽,眼眶突然红了。 婢女侧身体贴地递过帕子,但声音加重了点:「夫人。」 展见星觉得不对,她见过代王府里那些丫头,哪个敢这么字字句句提着主子?就算是提醒,管得也过了些。 她打量了那个婢女一眼,见她眉目端正,站姿挺秀,双手自然叠于身前,透着股规矩严谨的大家风范。 「夫人,」不管怎样,钱淑兰确是嫁了人,展见星不想给她惹麻烦,跟着换了称呼,问道,「夫人是嫁到了京里吗?我在大同,音信不通,未能给钱先生送上一份贺礼,是我失礼了。」 她说钱先生,点出这份相识是因先生而来,光明正大,那婢女脸上的神色果然缓和了一点,但钱淑兰眼眶却又红了一层:「嫁?我——」 第55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她又哽住,展见星吃了一惊,这个话题为何不可言,难道钱淑兰是为人做小?钱童生独此一女,应当宝爱她才是,以钱淑兰的出身相貌,稍微高嫁一些,得一个衣食无忧不是难事,犯不着靠屈身去攀富贵。 婢女脸又紧了:「夫人,天晚了,您该歇息了。」 钱淑兰却似再忍不得,抬头瞪她道:「我闷了几年才见到一个同乡,说两句话也说不得,你想憋死我?」 那婢女当即跪下:「奴婢不敢。」 「不敢你就出去,别在这儿啰嗦。」钱淑兰撵她,「我这门不关,就这么敞着,你想看什么都能看见,成了吧?但是你走远些,不许听我说什么,也不许叫旁人靠近。」 婢女犹豫片刻,钱淑兰拍了下桌面:「你出不出去?再烦我,从明儿起,我也不叫你们痛快!」 婢女终于站起来,躬身退了出去,她很管着钱淑兰的规矩,但钱淑兰真的发了怒,她好像也不能相抗,只能听令。 这主仆关系让展见星看糊涂了,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钱淑兰自己拿帕子按了一下眼角,主动问她:「展哥哥,你是不是奇怪我嫁了人,为什么住在郊外的庵堂里,又为什么伺候我的婢女谱这么大,我要跟她吵架才能把她撵走?」 展见星点头,也不讳言了:「可是夫家待你不好?你嫁的是何人家?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只管说。」 钱淑兰笑了:「展哥哥,我就知道你对我好,不过算啦,你帮不上我,这天底下,谁也帮不上我。算我命苦,我认了就是了。」 她这样说,展见星怎可能不问,又追问一句,钱淑兰并不是真的憋得住话,再一问也就说了,但她说出来的话,却堪称石破天惊,令展见星再也安坐不住。 「展哥哥,你听过就算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给你自己招祸。」 「前年,皇上出征打汉王,汪贵妃在宫里生下了皇上的长子,你知道吗?」 展见星点头:「我知道。」她心头更奇怪,庙堂深宫之事,与钱淑兰有什么关系,她怎会开口就言说这个。 「那不是汪贵妃生的,是我生的——是我的孩子!」钱淑兰端坐着,眼泪静静地流了一点下来,她矜持地拿帕子缓缓拭去,从敞开的门扉看进去,她就好像与少时相识叙起旧事,禁不住怀念之心,有感而已。 可是坐在她对面的展见星却清清楚楚听见她声音里的悲鸣,那是如母兽失去幼兽一般的泣血哀声,短短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流淌着发自内心的愤怒与伤痛。 「展哥哥,你问我嫁去什么人家,我嫁去的人家至尊至贵,可是我又哪里算是嫁呢?三媒六聘,一样没有,我是自己凭脚走进去的,我不愿意,可是我爹听了姑姑的蛊惑,他愿意,我又有什么办法。」 「一开始只说叫我做宫女,我想做就做吧,姑姑说她认识宫里的大太监,有办法把我送到御前,我没当回事,可谁知道——她真的认识,姑姑说我像汪贵妃年少的时候,我也没当回事,哪里知道,她也没撒谎,皇上真的看上了我。展哥哥,我不怕和你说实话,我当时倒是愿意了,我一个童生家的小女儿,能有这份运道,难道还硬往外推吗。就一次,我就有了孕,我欢喜极了,觉得我真有点像姑姑说的那样,该着要走这份大运——」 但是再底下的事,就和钱淑兰想的完全不一样了,她到了皇帝跟前,以宫女之身承幸,还怀了龙胎,这本该是个飞上枝头的故事,但她没飞上去,直直地摔了下来。 她于一个清早昏迷着被送出了宫,关在了这个庵堂里,其后养胎,生子,待她终于从生产的痛楚里熬过来时,孩子没了,她发了疯,身边伺候的人怕她死了不好交差,终于告诉她,她的孩子好好的,是皇帝的长子,不出意外的话,早晚会被立为太子,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孩子被寄在了汪贵妃的肚子里,这一辈子,和她不会有一点关系。 这一处庵堂,实际上就原是汪贵妃的家庙,当时没这么好,钱淑兰被送进来以后,一点点改成了现在的样子。 …… 展见星震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哪怕真遇上什么怪力乱神的狐仙,她也不会比现在更惊讶了。 「展哥哥,你别为我难过,我也没有那么惨。」 钱淑兰见到展见星面上的表情,口气回转了一点,反过去安慰她道:「你看我现在穿的用的,比在家里时不知好了多少,天气晴朗时,我也能出去走走,只不能离开这庵太远。我要是像个普通姑娘一样嫁了人,做了别人家的媳妇,那也不能随便出门,这日子差,也差不了多少。」 「我只是想我的孩子,打他生下来,我一眼都没见着,不知道他是胖是瘦,皮肤白些还是黑些,鼻子眼睛像不像我……」钱淑兰说着,又苦笑了起来,「他们说是为了我好,才不叫我看,免得看了记挂,可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看,就不记挂了吗?」 静夜乍闻这等宫闱密事,展见星心下似坠了颗大石,她沉重低声道:「皇上怎能这般待你,汪贵妃强夺人子,他都不管吗?」 钱淑兰道:「管,怎么不管,展哥哥,这里里外外,你所看见的所有人,都是皇上安排下的,只是借了汪贵妃的娘家地方做遮掩罢了。」 展见星惊道:「什么?皇上还做了汪贵妃的帮凶?」 第56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钱淑兰摇头:「那倒不是。皇上怕汪贵妃杀了我,才亲自把我安排了出来。」 「那皇上至少是赞成汪贵妃夺子的,他——这岂是明君所为!」 「皇上心爱汪贵妃嘛,一心一意想叫她做皇后。」不提孩子,钱淑兰就很平静,这个曾经甜甜的小姑娘在经历如此大的伤痛之后,已然飞快成熟了起来。 「可是皇后又没有过错,无故怎么好废她,这时候皇上幸了我——其实起初不过是一时兴起,偏我有了孕,偏我又长得像汪贵妃,我要是不像,说不定还没事,但我就是像了,汪贵妃发现以后,皇上心里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汪贵妃这时提出把我的孩子寄养给她,皇上含愧之下,就答应了。」 再以后的事,就轮不到钱淑兰一个小宫女做主了。 「这太荒唐了——」展见星紧皱着眉,她没关注过后宫宫妃,但从皇帝的年纪算,汪贵妃最大不过三十出头,「倘若将来贵妃自己又得子,皇长子将何以自处?」 「她生不出来了。」钱淑兰这句话说得很不客气,「她生嘉仪公主的时候坏了身子,很难再有孕了。所以我在这里的日子还算过得去,这些人拿宝儿早晚能得储位来哄着我,叫我要安分,但他们也因为这个不敢得罪狠了我,我闷得受不了时,想我的宝儿时,不管闹得多凶,他们也只好受着。」 展见星明白过来,钱淑兰作为皇长子生母,虽是为人看管的状态,但她也是此间主人,能做些主,她要放两个过路举子进来借宿,要见一见同乡,下人看在皇长子的份上,都得勉强同意。 毕竟,钱淑兰还这么年轻,眼下身陷囹圄,但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展见星不知该说什么,觉得说什么也安慰不了钱淑兰失子的心,她只能道:「夫人,那你在此处的性命是可以保全的吗?」 钱淑兰点头:「皇上这个人,大概对我也有两分愧疚吧,汪贵妃跟他保证了感念我生子,绝不会动我,但皇上并不相信——呵,展哥哥,你说这不是明君所为,其实皇上圣明得很,他喜欢汪贵妃是一回事,可没叫她迷昏了头,汪贵妃到底是不是想杀我,我也不知道,总之皇上不放心,他有数得很呢。这天底下,哪里真有会为女人神魂颠倒的男人呢,不过是为着自己高兴,才纵容几分所谓心爱的女人罢了。」 她这句话清醒得冷酷,但展见星很能理解,谁遭逢这样的剧变,也不可能一如往昔了。 她与钱淑兰少时相识,虽从前避着男女之防,没怎么和钱淑兰说话,但她在钱家读了两年书,每日进出,总有照面,这一份熟识的情谊是实打实的。 展见星因此道:「夫人,我眼下人微言轻,也许帮不上你什么。但如果有我可以搭把手的,你但说无妨。」 钱淑兰凝视着她,欲言又止片刻,终于道:「展哥哥,我不想给你带来祸端,先前就没有说,但我想我的孩子,我实在忍不住——你可以帮我的,我认识的人里,也许只有你可以帮我。」 展见星道:「请说。」 「你认识代王府的贵人是吗?」钱淑兰的语速变快了一点,又带上了迫切的希望,「你在里面几年了,一直好好的,还考上了举人,应该和贵人关系不错,你能不能求求你跟的那位贵人,求他劝劝皇上,让我回宫去,我不奢求别的,我还做个宫女,不见宝儿都可以,只要让我离他近些,不要像这样隔了一座城,他冷了热了,饿了病了,我连打听都没地方打听去,他们只会告诉我一切都好,可我怎么敢相信呢!」 展见星愕然又恍悟——她终于明白,钱淑兰为什么这么痛快将这样的秘密告诉给她,她恐怕在见到她的时候起,就想好了要从她身上打开困局。 钱淑兰说得非常动容殷切,展见星也很同情她的遭遇,但对于这个要求,她只能摇头:「夫人,我做不到。」 「为什么?」钱淑兰急得快哭了,她也是病急乱投医,实在没办法了,「展哥哥,我没想闹大,我爹娘还在京里呢,我不敢害了他们。代王府和皇上是亲戚,亲戚私下劝一劝这样的家事,皇上就算不给面子,不同意,也不会拿代王府怎么样的。展哥哥,你帮我试一试,我一辈子感激你!」 展见星仍旧摇头:「夫人,你被困在此处,恐怕消息有所闭塞。先代王去世以后,代王的王爵一直没有敕封下来,我陪伴读书的九爷也没有得到应得的郡王位,可见皇上和代王府并不存多少亲戚情分。九爷倘若知道了这样的密辛,还说到皇上跟前去,不但说不动皇上,他的王位可能再也等不到了,我求他,是害了他。」 「是吗……」钱淑兰眼里的光全熄了下去,她没有纠缠,因为她知道,求别人施与个顺水人情还行,要人赔上王位冒险,那是万万不可能。 就算做利益交换,皇长子才两岁,皇帝春秋鼎盛,等到皇长子能做主,她挣出头可以给出好处,那得等多久。 「但皇上如此行事,令你母子生离,断断不对。」展见星接着道,她已有了决定,此事她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了,她不能装若无其事。 「夫人,你若愿意等,就请等我半年,半年以后,如有机遇,我想办法面君替你陈情。」 钱淑兰变得灵醒许多,一愣就反应过来——半年以后,就是会试与殿试。展见星若能中榜,他当然就有面君机会。 钱淑兰精神大振,忙道:「展哥哥,多谢你——但是,但是这恐怕对你不好。」 第57章 展见星开口与朱成钧去说是不同的两个情况,展见星是外臣,她知道了,等于皇帝家丑外扬,朱成钧去说,还算老朱家自己的事,只要限制住消息流通范围,还不至于多么令皇帝脸面难看。 展见星一边思考,一边道:「会有一些影响,但我能撑住。夫人,实话说,倘若将你困在此处的是汪贵妃,我就真的爱莫能助了。」 钱淑兰微有疑惑:「怎么说?」 「汪贵妃绝不会希望此事有一点走漏的可能,必要时,也许灭口的事也做得出来。但皇上不需要做到这么绝,」展见星解释,「皇长子出自你的腹中,还是汪贵妃腹中,只对汪贵妃和你有影响,对皇上自己来说,其实没什么差别。此事就算外扬,于皇上来说顶多颜面不好看罢了。」 皇帝就这么一个儿子,是嫡是庶都没差,犯不着为了这个去灭臣子的口,真干了,才会在史书上留下千载骂名。 钱淑兰连忙点头:「这话对,皇上虽然对我不好,可是凭良心说,他不是残暴的人,若不是他坚持要留我的命,生产时汪贵妃随便做点手脚进来,我今天也不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这些了。」 展见星冷静地反问她道:「但是,夫人,你想好了吗?如果你回宫,也许反而不如在这里安全。」 这一方禁地,汪贵妃的手伸不进来,回了宫,宫里人多手杂,可就说不准了。从汪贵妃的立场来说,她希望钱淑兰死的可能远远大于所谓的「感念」。 钱淑兰毫不犹豫地点头:「我要回去!我准备好了,有什么结果我都受着,在这里日复一日,我已经像个活死人了。展哥哥,你帮我,你放心,以后有了机会,我一定报答你。」 展见星没有矫情,道:「夫人,那么一言为定。」 她是个有秘密的人,为了这个秘密,她真的有需要钱淑兰帮忙的地方——世上没有永不透风的墙,万一哪一天她的女儿身暴露,引来不可测之祸,她希望钱淑兰能至少帮她保住徐氏安享晚年。 多这一道保证,她才能更放心地去走自己的路,攀登天子之堂。 钱淑兰用力点头:「一言为定!」 …… 翌日晨起。 展见星和一觉睡得香喷喷但仍然脚疼的唐如琢继续踏上进京旅程。 大同府里,朱成钧坐在馒头铺前。 徐氏手足无措:「九、九爷,这不是你做的活——」 朱成钧木着脸:「我答应了展见星的。」 徐氏当然也得到了许异的带话,知道女儿请了朱成钧照应她,她感念朱成钧主动前来的心意,但这照应应该不包括亲自来帮她卖馒头吧? 应该不——吧? 望着占了她的位置的朱成钧,以及旁边已经开始笑嘻嘻和客人搭话的秋果,徐氏陷进了深深的迷惘中。 进京以后,展见星的日子过得很安定。 她没有去做工,因为钱淑兰所在庵堂的庵主是个有真修行的老师太,钱淑兰透过她的门路,给展见星和唐如琢在京里广慧寺寻了两间客房落脚,房租省下来不说,广慧寺与京城贡院同在城东,届时他们可直接前往贡院参加会考,期间都不必费神另觅住处。 唐如琢开心得不得了:「星星,你运气比我还好!路上借个宿都能遇见这么肯帮忙的同乡,我们今科一定能中。」 中不中的不一定,这个开端确实是个好意头,展见星暂且将那晚的奇遇深深埋在心底,于寺院的每日晨钟暮鼓之中,潜心磨练起文章来。 到她这个阶段,先生该讲的、该点拨的都早已讲过点拨过了,能吸收多少,进益到什么程度,这得靠她自己专研努力,即是所谓的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了。 期间唐如琢给了她不小的帮助,许异的程度一直不及她,朱成钧就更不用说了,她在大同没有势均力敌的同窗可以互相印证促进,只跟随楚翰林一人,眼界上毕竟有些单一。 唐如琢在文章上则有一种天成之感,八股本身最为呆板,他难得的是根据主考官的口味不同,既能肆意挥洒出圆融才气,又能收回来做沉稳持重一丝不苟状。唯一所欠缺者:策论。 策论光有才气不行,对仗对得再好,把圣人经义编出花来,说不出个明确论点,那只能算通篇废话。比如皇帝提问:为什么朝廷治理地方养教民风已久,却一直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到底是用的人不对,还是督劝的道出了问题? 这时拍一拍皇帝马屁表示民风已经很好自然是需要的,阐发一下圣人之道也必不可少,但不能只有这些,必须还得实打实把皇帝的问题回答了,到底是哪方面不足,要怎么加强,至于说得对不对皇帝心意,那是另一回事。 唐如琢缺就缺在后半截,这是他年纪太小所历世情太少的缘故,这点欠缺不曾影响他中解元,原因很简单,乡试虽也有策论,但最重经义,只要第一场圣人经义阐述得好,别的只算个添头,影响不到他什么。 再往上考就不一样了,会试也是最重经义,但紧随其后的殿试不同,殿试由皇帝亲自出题,只考一道策论,这道策论直接决定最终三甲的名次。 唐如琢执意要出来游学,虽是幌子,也是确实有这方面需要,家里给他提供再好的条件,他飘在云端,不曾踩到地面上低头看一看真实的百姓是怎么过活的,就是补不上这一块。 第58章 展见星则和他相反,她虽只十七岁,生平所历比他丰富不知多少,她有过饱暖安宁的童年,历过丧父后与父族拼命抗争的苦痛,上过公堂,坐过大牢,入得代王府,踏进紫禁城,在先帝跟前回过话。 她见过人世间最显耀的富贵,也挨过吃完上顿下顿不知在哪里的拮据,清正敢为的官,无能怕事的官,贪心糊涂的官,吃人的族人,残暴的贵人,好心的邻人,所有的风刀霜剑,温暖正义,长成了今天十七岁的展见星。 唐如琢帮她看文章,为她扩阔思路,她则将这一切都分享给了唐如琢。 唐如琢天真,但并不傻,而且还很聪明,他渐渐发现了疑点:「星星,你为什么说到那个九爷的时候都有点怪怪的?」 展见星:「——我哪里怪了?」 「就是跟你说别人不一样。」唐如琢认真道:「你不想说他,老是回避,但这个人跟你牵扯很深,你又绕不过去,你不得不说到他的时候,声音就发虚。」 展见星:「……」 离那个晚上不过半个多月,她心里确实还有点别扭,但她已经尽力恢复正常了,说的时候没觉得怎样,没想到居然叫唐如琢耳尖地听了出来。 「为什么?你说来说去,他不是都对你挺好的吗?」唐如琢的天真又发挥出来了,他聪明,但没眼色,追问道,「你还说他们代王府就他一个好人。」 展见星勉强道:「没有为什么,只是他性情有点古怪。」 唐如琢不放过她:「你这一句更怪,好像不想说他坏话,但是被我问的,只好推他身上去。」 展见星:「……」她被打败了,也不想再编了,索性直接道,「如琢,你知道是你问的,还要问。」 唐如琢嘿嘿一笑:「我好奇嘛。其实我在太原,听过你们大同代王府的名声,那真是如雷贯耳,你说他怎么坏都不稀奇,说他好,才怪呢,所以我才忍不住多问两句。你不想说,就算了。」 他做出一副大方样,可是眼神一下又一下地瞥着她,那副样子,明白显示展见星不说可以,他自己想象出些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展见星无奈,只好半真半假地道:「没什么,只是我出门前和他吵了一架,所以提起来才有点尴尬。」 「你做伴读的,可以和主家吵架?」唐如琢这一句没指望她回答,他自问自答了,「那他人是不错的嘛,等考完回家时,我和你绕去看看。」 展见星惊道:「你看他做什么?」 唐如琢理直气壮:「好奇,他们代王府的名声可止小儿夜啼,我看看究竟怎么个吓人法。」 展见星道:「那是从前,再说,做那些事的也不是九爷——」 「那就更没问题了,我不用怕他打我,对不对?」 ……对什么哦。 展见星放弃跟他讲理了,自顾拿过自己的文章看起来。 在京的日子大半平静,偶尔热闹,满溢充实,唐如琢在京里落脚稳当以后,倒是终于通过京城的铺子给家里送了信,家里如何喜怒自不必说,这时候却也不便再把他抓回去,离着会考不过四五个月,路上一来一回,耽误的都是时间,而这时候,着实耽误不起了。 只好让在京的掌柜一趟一趟给他送东西,唯恐自家的宝贝解元受了委屈。 展见星这里则无人来寻,她一直清静着,直到十月下旬,初雪那日,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白皇后上表,以无嗣多病为由,自请辞去皇后之位,皇帝发敕礼部,准了白皇后所请,另赐别宫。 也就是说,皇帝,废后了。 民间舆论一片哗然,展见星出来走一走,所闻皆是同情白皇后的。 所谓自请不过一层遮羞布,谁会放着好好的皇后不做,硬要给辞了,搞这一出,固然皇帝可以顺心如意从善如流,可也让民间都知道,白皇后其实是无过被废。 这在礼教上是带了一个极坏的头。 连唐如琢都看不下去:「皇上太不应该了,朝里那么多大臣,就没有一个能阻拦的吗?」 展见星默然无语,朝里那么多大臣——呵,再多,不也都是男人么。 这就是世道对女子的残酷,原配又怎么样,无过又怎么样,不喜欢你,想废你,就是可以,还要你自己主动开这个口,男人轻飘飘顺应一下就好。 而退一步说,白皇后的委屈毕竟还为天下人看见了,暗地里的钱淑兰,连哭都哭不到人跟前去,一切苦痛,只能自己辗转咽下。 展见星更下定了决心要帮她,无论有没有那个约定,世道不应该是这样。 余下的三个来月,她更废寝忘食地投入到了读书之中,嫁一个男人,将命运交与他人之手,几乎已彻底排离出她的人生选项,当为天下表率的帝后都如此,又还有什么可幻想的。 年节时,寺里准备了些庆贺活动,展见星去上了炷香,祷愿徐氏身体健康以后,就重新回去读书。 唐如琢自己跑出去逛了一圈,回来一看,惊了:「星星,你至于吗?你这么年轻,今年不成,三年以后再来就是了。」 展见星只是摇头,她没有另一个三年了,徐氏已对她展现了最大的纵容,她不能再跟徐氏耍赖食言,她身上背了自己的志向,钱淑兰的希望,破釜沉舟,只在今科。 第59章 二月初八夜,两京十三省杀出重围的举子们齐聚京师,在贡院外排出长龙般的队伍。 …… 同一夜的大同府。 朱成钧睡不着,还燥得慌,把被子全掀了,手枕到脑后去,望着帐子顶发呆。 秋果听见动静,在窗下熏笼那边打了个哈欠——他现在也长大了,不再睡在朱成钧脚头,困意浓重地出声道:「爷,你还不睡,是不是炕太热了,我去倒杯水来?」 朱成钧拒绝:「不喝。」过一会道,「今天是二月初八了。」 秋果又打了个哈欠:「对啊。」他觉得自己颇解朱成钧的心意,强撑着困意续道,「展伴读该进场了。」 「谁说这个?」朱成钧却道,「他走半年了,半年,没给我捎一个字,你说,他有没有良心?」 秋果安慰他:「爷,你怕什么,徐婶子在呢,展伴读跑不了。」 「人跑不了有什么用,心又不在。」 秋果奇道:「爷,你还想要心啊?这可难了。」 朱成钧也知道,但做梦都不叫他做舒坦了,他很不悦:「怎么难了?」 秋果不知道那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种种后续上猜出了大半,他带着一种了然于心的洞悉感道:「爷,展伴读不是女人,不可能放弃前程一直呆在我们这儿,你死缠烂打,他实在挨不过,也顶多跟你玩一玩——」 朱成钧动了动,禁不住打断他:「什么叫跟我玩玩?你怎么这么下流。」 「……」秋果幽幽地,「爷,你大半夜想人家想得睡不着,不下流,我说句话,我就下流了。」 「我想正经事,谁像你,张口就玩玩。」朱成钧训他,「都是跟谁学的。」 …… 又过一阵子,秋果快睡着了,听见朱成钧深沉清醒的声音忽然又在静夜里响起来:「展见星走了多久,我就替他照顾了多久他娘。」 秋果:「唔……」眼皮粘连,大半神智已坠梦乡。 「我不能白帮他忙,等他回来,我跟他交换,他应该要给我亲一下。」 秋果醒了:「爷,哪里来的应该?」 「你管是哪里来的,总之比你的玩玩好多了。」朱成钧对这个思路很满意,终于闭上了眼。 宋朝汪学士有一句名诗: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这句诗用来形容终于结束九天监牢般的考试,又心内茫茫然如游魂无所事事晃荡了十来天后终于在礼部张贴出的榜单上寻觅到自己姓名的举子们是最恰当不过了——虽然举人已是踏入士的阶层,不再算平民,但举人和进士之间仍有一道不能忽视的鸿沟,在鸿沟的这头还是那头,有着巨大的差别。 榜下因而好比一副众生图卷,跨过去的仰天狂笑者有之,手舞足蹈者有之,各有各的欢喜态,没跨过去的则黯然神伤,垂头丧气,对比十分鲜明。 展见星,许异,唐如琢,一个没拉,名字全部在榜上。 三个人是约好了一起来看榜的,他们的年纪在人群里本来显眼,一同抱团欢呼起来,更加惹人眼目,别的举子们根本不用问,看神情也知道他们都中了,这一大片鸿运走得简直不知该怎么形容了,当下许多又羡又妒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旁边有人脑筋快,见他们彼此认识,年纪口音都仿佛,便大声探问:「诸位年弟,在下请教一声,你们是哪里人氏?师从哪位先生?」 到举人这一步,出门游学是常态了,这一伙就中了三个,绝不会纯属巧合,个人天资努力是一方面,背后必然还有一个名师,这名师手下成才率如此之高,哪怕千山万水也值得赶去拜入门下。 唐如琢先说了,他是府学加上家学渊源以及自请的名师三方成就,其实不具备什么参考价值,因为这就是大部分进士的求学之路,与世家大族比,寒门出贵子的几率其实是很低的。于是周围许多也想知道的人都失望了。 展见星与许异跟着告诉了他,无数双耳朵又竖起来,待一听,更几乎摔倒——翰林学士!在职侍讲! 世家里的家学还能想想办法混进去,翰林面对面手把手教学就简直是可遇不可求,人家自己锦绣前程,正常都一路做官去了,根本不靠任何世族吃饭,削尖脑袋也难钻营到这种机缘。 「年弟,你们运气真好啊!」这是羡慕的。 「真不愧是翰林侍讲,满腹经纶,又这般善为人师!」这是禁不住夸赞的。 「先生人最好了!」许异骄傲又激动地挺起胸脯。 展见星跟着道:「我和许兄有今日,全因先生教诲,先生待我们如父如师,说是恩同再造也不为过。」 「年弟,来来来——」这是有些不死心的落榜举子,生拉硬拽着他们往边上一点去,想再追问究竟。 两人倒是愿意说,不过说实话,他们的经验也无法推而广之,毕竟就算朱成钧还需要伴读,在场年纪还能合适的也没几个,说来说去,只是把楚翰林的声名大大扬了一回。 一传十十传百,来看榜的数千名举子们,是都知道有个学问极好的翰林,总共三个学生,两个过了会试,还有一个是宗室,不能参加科举,要是能参加,说不定也能中! 两人和唐如琢费尽力气,终于从乌泱泱的人群里挤了出来,听到外围已经传成了这样,许异忍不住憋笑:「见星,这夸张了点罢,九爷——」 第60章 朱成钧现在的水平,大概考个秀才还凑合,这是楚翰林费了老大劲的成果。 展见星面色如常:「我们总之没这么说,别人传错了,不能怪到我们头上。」 这一番扬名,其实是她和许异出门之前就商量好的,如果今科能中,那没有比礼部门前榜单下更好的替楚翰林宣扬的场所了,全是读书人,最热衷这个话题,他们原打算互相搭着话提起来,中了榜感谢师恩,凭谁都挑不出错来,不想主动有人搭台问起,倒是更自然了,效果也更好。 许异又乐起来:「九爷这么大了,不再需要先生,先生功成身退,正该回来大展宏图,在朝堂上建立自己的功业了。」 展见星要点头,旁边忽然有个中年人一窜过来,眼疾手快地将三人一同拦住:「诸位公子爷留步。」 展见星以为他也是来看榜的举子,拱手道:「年兄请了,不知何事?」 中年人满面笑容,低声道:「不敢,不敢,小人冒昧相问,三位公子爷可成家了吗?」 他说着话,目光重点盯在唐如琢身上,他看上去稚气最重,本来年纪也是最小,但唐如琢却张口道:「没有,不过我早定亲了。哇,你难道想捉我去当女婿吗?」 展见星与许异两个摇头到一半也反应过来——宋时榜下捉婿的风趣典故太出名了,读书人没有不知道的,不过到得本朝来,民风有所内敛,加上时人又多早婚,这个风俗便渐渐消逝了,不想今朝倒碰上个有闲心来捡漏的。 中年人陪着笑:「公子爷真是聪敏过人——」他说着话,已经飞速把目光移到了展见星和许异身上,「好教二位知晓,小人主家是京里有名的大商家,连光禄寺的时鲜瓜果都是小人主家供奉去的,哎,两位留步,留步,我家大姑娘年方十六,国色天香——」 在他不甘心的提声叫唤中,展见星等疾步奔远了,唐如琢哈哈笑:「你们拉着我跑这么快做什么?人家小姐国色天香呢,你两个既没成亲,去看看也不吃亏嘛。」 展见星好笑摇头:「没这个意思,何必去唐突闺秀。」 许异也连忙附和:「我现在不想成亲,我不去看。」 唐如琢张大嘴:「不想成亲是什么意思?许兄,你都十九了,会试中榜,业也立了,还不成亲,你家里人不着急啊?」 展见星自己从前年纪小,如今更无婚姻之念,还从没和许异讨论过这个问题,闻言好奇地看了过去,许异看着她,目光飘了飘:「我就是暂时还不想嘛。见星,你年纪也到了,不也没这个意思?」 被他一反问,展见星就不好说了,再说得把她也装进去,只有唐如琢毫无顾忌,一路都哈哈打趣他们:「你们那个师门难道像志怪里的传奇门派吗?都不成亲,留着童子身辟邪?对了,你们跟的九爷呢,他是宗室,不会也还打着光棍吧?」 展见星与许异:「……」 唐如琢从他们的表情上得到了答案,哈哈哈爆出一阵狂笑:「真的啊,哈哈你们怎么回事!」 展见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也知道朱成钧大概为何——没人想起管他嘛,但是许异,她就真的不懂了。 她不着痕迹地又去扫了一眼许异,确定了,以他那个健壮的身板,至少不可能是和她一样的原因。 「星星,你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许异是过完年才进京的,唐如琢和他还不太熟,不好一直追着他取笑,便又找上了展见星,跟她挤眉弄眼,「我们那有一位名医,我叔叔就是在他那里看好的,你跟我去太原,我带你去。」 展见星:「——令叔知道你把他这等私事在大街上说出去吗?」 这于男人是绝大羞耻,就算看好了也很少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曾求医的,唐如琢一愣失色,忙捂了嘴:「星星,我不笑你们了,你可不要告诉人,我叔叔知道了饶不了我。」 中榜的大喜事在前,谁又真的认真讨论这些,不过互相取笑而已。笑过一阵,三人又重新说起殿试来。 在举业路上,眼下还不是终点,考过会试只算是准进士,期间产生的名次除了一个会元比较值钱——今科会元出自科举强省江西,余下的名次哪怕是第二也没多大意义。再过十来天,下个月中旬举行的殿试,才最终决定了将要公告天下的三甲进士,那时的榜单,也才能叫做金榜。 殿试比起会试要舒服许多,春风煦暖,只考一天,做一篇文章,允许提前交卷离开。因为能坐在这张桌椅前的考生至少一个进士已经稳稳到手,此时不过来排排名次,大家心态上也比较轻松。 只有一点不舒服:这一场考试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进行,皇帝坐得无聊了,随时可能下来转悠转悠,对于考生心理上的试炼极大。所以要说轻松,又轻松不到哪去。 今科殿试的考题约几百余字,简单概括一下即是:治天下术,礼、乐、刑、政,行之当何序,其道又何由? 这个序不难排,不论心里实际想的是什么,真排肯定得把礼排在第一个,因为这就代表了圣人立言的核心,其余三个,考生倒是可以依个人喜好大胆发挥一下,就算不中皇帝和读卷官的意,大不了名次往后掉几个。 展见星一边磨墨,一边酝酿,她想了很久,左近考生们都写小半了,她终于沉吟完毕,落笔。 臣对:臣闻帝王之治,本于道;帝王之道,本于诚…… 第61章 她起笔慢,但写起来很快,一行行馆阁小字赏心悦目地从她的笔下流淌出来,破完题,拍完皇帝马屁,就正式进入了自己的论点,列出礼来。 往圣绝学,治民教民,只在礼字。礼者,君臣父子,兄弟手足,两姓之好,忠孝节义,无所不包,万物皆容,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陛下圣神文武,承应天命,自来垂范天下,以礼修礼明…… 她进入状态,笔不能停,感知到身边似乎有人站下,也无暇抬头,只是一意写去。 她不知道,皇帝驻足以后,看看她,又看看她整洁的卷面,陷入了沉思—— 自别于禽兽? 是他想多了还是—— 阁房里明烛高照,十二位朝廷方面的执政大臣齐聚其中,连夜将二百五十余份殿试答卷排出一个初步名次来,以便天亮后送呈御览。 时间很紧,工作量很大,但阁房里的气氛忙碌而并不紧张,能列席在此、相当程度上决定这一年最顶尖读书人最终前程的大臣都不是第一次做这项差事了,相熟的大臣们甚至会开两句玩笑,又或者就某份答卷该列到哪一等而大声争执起来。 自然,能送到皇帝案头由皇帝亲自阅看的必然是上一等。 内阁方学士眼见到自己才打完一个圈的答卷到了吏部尚书手里,他一笔下去,分明要画个叉,不满地干咳一声:「闻天官这是什么意思?如此锦绣文章,为何分到下等去?」 吏部尚书已快到花甲之年,闻言慢悠悠地停住笔,撩起眼皮道:「阁部状元之才,看不出问题何在吗?明知不妥,何必去讨皇上的嫌。」 户部尚书坐在旁边,听见他们起了争执,探过头来看了看,坐到这个位分的大臣都是慧眼如炬,他马上看出了问题所在,嘴上却道:「哪有什么问题?闻天官总是容易多想。」 闻天官不急不恼,仍旧缓缓道:「伍尚书,本官将这份卷子归于下等,不送到皇帝跟前去,才是为了这个贡生的前程着想。本官虽定了下等,方阁部定了上等,综合一算,大约归在二三等之列,排得进二甲,耽误不着什么。」 户部尚书不大以为然:「闻天官固然老成持重,却是小觑了皇上的心胸,就是叫皇上看见了,又如何?何况此子既敢在答卷里影射,不论他是当真出于公心,还是想在殿试里出个风头,就当考虑好后果。你我只以文意取士就是,何必不成全他。」 他话说到这个地步,闻天官摇摇头:「也罢。」 手腕微微一转,将那一笔划下的斜杠补成了个不太圆融的圈。 户部尚书就势把卷子接过,也画了个圈。 闻天官一眼瞥见,却是有点哭笑不得:「伍尚书,你——唉,你哪里是看的卷子,你分明就是想看热闹罢。」 户部尚书不置可否,话里终究微微露了点意:「皇上行废后之举,你我当初没有劝过吗?拗不过圣意如铁罢了。如今请皇上看一看天下的议论,也不是件坏事。」 废后的影响绝不只在当下,既以礼教治天下,皇家带头礼崩乐坏,又何以去教化臣民——这实际上正是这份答卷里真正要说的话,不懂的什么也看不出来,能懂的,看得分分明明。 闻天官自然知道,只是这个贡生的前程——他摇摇头,敢写,也只能叫他敢当了。 皇上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内修德政,外擒藩王,如今天下安定,民心顺服,反倒出了这种事,臣子们不能规劝,也决不能放任继续下去,不然皇上尝到了独断的好处,还不知以后要做出什么事来。 …… 皇帝尚不知道他的臣子们有暗戳戳利用这份答卷来谏他的意思,那一行「自别于禽兽」的字眼被方学士读出来,又扎进他耳朵里的时候,他只觉得他经过一夜本已忘掉的记忆又被扎了回来。 他白日驻足展见星身边时,只被「两姓之好、忠孝节义、禽兽」等语引得满心疑窦,并没再看她旁的文字,此时才不得不凝起精神,由头至尾细听了一遍。 要说问题,是没问题。 该拍他马屁的拍了,该吹捧圣人的吹了——最扎他耳的那一句实际就引用自《礼记》中的一章,并非贡生自己编造,所以想挑毛病,真是没法挑,那不是挑贡生,是挑圣人,总不能说圣人经义错了。 底下层层阐理,步步有序,文法沉着老练,不说一定就超出其余答卷多少,但列个前十总之也当得起。 皇帝抬起眼来,举目向下首望去,目中带着探究——把这么一份答卷送他面前来,大臣们都觉得没问题?那是他想多了? 被他目光扫到的几个大臣都眼观鼻鼻观心,面色恭谨,毫无特别反应。 ——送上去是一回事,真跟皇帝讲明了就是要把这卷子送来骂你,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大家在朝堂里混饭吃,还是有顾忌的,只有这种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新贡生才该硬上。 皇帝什么也没看出来,只好又听换了一个读卷官继续读别的卷子。 但是听来听去,他心里总是萦绕着那一句,跳不出去。 被读出来的威力和只是看一眼又不一样,方学士特意喝过一杯润喉茶来的,声音清朗,响彻殿内。 皇帝被闹得心烦的,底下的都没怎么听进去,待又换了一个读卷官,读完第三份,和着另外七份一起送到他面前时,他翻来翻去,只觉大同小异——自然礼为最先,每一份都是这么写的,再标新立异的考生,也不敢迈过这条红线,那可能要开殿试不黜落考生之先河了。 第62章 皇帝倒是心定了一点——那可能就是巧合? 别的考生只是没有引用这一句而已。 他便抬眼,问大臣们:「这十份答卷的名次,你们议定如何?」 前十的决定权完全归属皇帝,但大臣们也可以提供一些意见,供皇帝参考。 方学士是华盖殿大学士,在内阁里位次最前,最先发言,他把展见星的卷子排到了第三。第一给皇帝添堵的意思太明显;第二此子文意虽稳,但有那一句在,自身锋芒就毕露,不太适合榜眼这个位置;但也不能再低,再低就到二甲里去了,达不到请皇帝自警的最佳效果。 探花就刚刚好。皇帝准不准再说,总之方学士深思熟虑之下,就这么表态了。 其余读卷官们陆续也禀了自己的想法,殿试一般是糊名考试,但总共就这么两百来份卷子,大臣认字迹也能认出某些自家想推上去的人,各自意见便不尽相同,不过归于展见星身上时,出现了惊人的一致。 一来方学士表态如此,等于是力保,二来其余大臣们不少也有类似的考量,先帝在位虽短,但一改成祖气象,执政又宽和,又肯纳谏,君臣关系十分相得,轮到当今上位,也是英明神武,这个趋势最好保持下去,废后这样为天下乃至后世都要指摘的一意孤行的圣意,不能再出现了。 皇帝沉默片刻,回想了一下那日殿试里看见的少年,不得不承认,就人来说,还真不愧是个翩翩探花郎,他的臣子们隔着糊名也点准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到底是不是挨骂了? …… 皇帝想了半天,不能决定,回去乾清宫继续长考。 已经正位中宫的汪皇后闻报,携着三岁的皇长子前来为皇帝解愁。 皇帝快到三十岁才得子,对唯一的儿子还是很宠爱的,见到他在宫人的护持下,啪嗒着脚步跑过来,不由就露出了笑容:「大郎,慢些。」 「父皇。」皇长子朱英榕脆生生叫他,跑到跟前来,又腾挪着小肥腿要趴下行礼。 皇帝笑容更大,俯身一把把他拉起来,抱到膝上:「大郎今天都做什么了?」 朱英榕扳着手指,一样样数给他听:「父皇,我吃饭,和嬷嬷玩,母后教我背诗,带我来看父皇。」 皇帝很感兴趣地道:「哦,背什么诗了?」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朱英榕亮着脆脆的小嗓子,一句一句流畅地背了出来,汪皇后站在一旁,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夸了一句:「大郎真聪明。大郎,你告诉父皇,这首诗是要教人什么?」 「说母后待我好,我要孝顺母后!」朱英榕大声道。 皇帝面上的笑意一怔。 朱英榕看见了,他以自己那份孩童自有的聪明解读了一下,马上补道:「我长大了,也孝顺父皇,为父皇分忧!」 「嗯,大郎真乖。」皇帝摩挲了一下他圆溜溜的大脑袋,称赞道。 汪皇后与皇帝情谊甚笃,却看出来了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她摆摆手,屏退了宫人,轻声问道:「皇上,外朝又有烦心事了吗?皇上还是保重身体为上,不要太操劳了,臣子们多着呢,有事,命他们集思广议就是了。」 皇帝顺口问:「那要是众人意见都一致呢?」 汪皇后笑道:「臣妾所知浅薄,不敢妄议朝政,不过既然臣子们都这么说,那想来是不错的,皇上不如纳谏便是。」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这里看着是有事的样子,汪皇后不好久留,带着朱英榕又走了。 又一刻钟后,内侍进来禀报:「皇上,前面诸位学士尚书们还等着,伍老大人年纪大,已有些等不住了。」 皇帝惊醒,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朕知道了。」 …… 殿试后第三日的早上。 殿试放榜非常快,按惯例,这一日就是放榜日了。 展见星呆滞立在长安门外,听着奉命传敕的舍人铿锵有力地一个个念着贡生名次,现在念的那些人里已经没有她了,因为她在第三个就被念了出来。 乍一听到的时候,要不是许异和唐如琢一左一右地惊叫蹦跳出来,她几乎疑心自己听错。 怎么会这么早? 怎么会这么前面? 写下那样一篇文章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做好了被压到三甲最后一名去的准备,但不要紧,只要能中,在哪里都是前程,都能做官做事,低一点又如何。 她只是不想被禁锢回那一道门里去,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切实做一点事,如此足矣。 但命运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对她放送了一份宽容的大礼:她,是一甲探花了。 放榜后即领进士冠服,隔日再进宫,参加金殿传胪仪式,等唱名完毕后,就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新科进士游街夸官仪式,再隔一日,礼部设恩荣宴,也称琼林宴,赐宴诸进士。 一系列不间断的活动让整个京城的光彩都聚于进士们身上,这也是每一科进士们最荣耀的时候了,从前只能在传闻里听说的内阁诸学士、各部尚书等如今同聚一堂,近在咫尺,想搭话就可以搭话,这一种身份上的陡然飞跃感,令再矜重的人也难免生出些志得意满之感。 第63章 展见星与榜眼两人一席,不过她比榜眼要忙得多,因为榜眼已届不惑之年,都够做她的爹了,她年轻得扎眼不说,与她这一席挨得极近的第四名传胪——也就是唐如琢,口没遮拦,敬酒时取笑着把她还未婚配的事说了,唐如琢倒无恶意,只是祝她大登科以后早觅良妇,来一个大小连登科,但这么一说,十八岁未婚配的少年探花,她的珍稀程度立刻连状元都盖过了,好几个大臣投来了似有所无感兴趣的目光——谁家里还没个适龄女儿呢。 酒过三巡后,就有人进一步向她探问起来,当着满院人,当然不会说得太直白了,不过是问一问她的家庭出身之类,就这也把展见星问得满头是汗,逼急了,她把许异拖下了水。 许异今年刚好弱冠,他长得也成熟些,别人原未想到他也未娶妻,他排在二甲靠下一些的位置,这个名字进官场后也很够用了,当即也引来了一波关注。 许异也应付得手忙脚乱——执政大臣们自矜身份,不至于当众出手抢女婿,但一同列席的还有受卷、监试、护军、鸣赞等与科考相关的各层级官员,那可没那么多顾虑,抢到就是赚到。 忙乱间隙里,许异向展见星投去哀怨的目光——星星,你怎么这样! 对,许异跟唐如琢认识以后,别的没怎么样,把称呼给改了,这两个叠字叫起来着实比「见星」顺口,他就跟着混叫起来。 展见星接收到他的目光,在心里对他抱了声歉,就若无其事坐了回去。 她心里其实存着事,一直在等一个人的到来。 皇帝。 恩荣宴由礼部尚书主持,但既名为天子赐宴,天子有空有心情时,就有可能御驾亲临。 如果能在这里找到单独见皇帝的机会,将钱淑兰之事禀明,就不必另外费工夫想办法了——她一个新科进士,也就此时最值钱,一旦入职,从七品做起,泯然众官,想见皇帝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皇帝就算来,也不会太早,所以展见星要保证自己的清醒,才把许异拉出来跟官员们应酬去了。 她猜测皇帝来的可能性应当很大,因为内阁几个学士都还坐着,他们有朝政要忙,一般不会在这种宴席上呆多久,露个面,说几句勉励的话就够了,既然还在,那似乎就预示了什么。 她的猜测在不多久之后得到了证实。 皇帝的下临有点突然,没用仪仗,带了几个宫人,迈步含笑就走了进来,礼部尚书都不知道,被提醒后,连忙出席行礼相迎。 院里呼啦啦跪了一大片。 「免礼,都起来吧。」皇帝的目光在阔大的院子里扫了一圈,笑道:「朕就知道你们这儿热闹,不能光喝酒,出了什么好诗没有?别藏着,叫朕也听听。」 方学士上前笑道:「正要请皇上出题。」 「好啊,你在这等着朕。」皇帝大笑,也不推辞,到上首坐下后,信手一指庭院中的一棵青翠银杏树,道:「就以此树为题,诗词皆可,赋得最佳者,朕有赏。」 众进士们在殿试及传胪时都见过圣颜,但那时天子高高在上,威严无比,哪里像此刻言笑晏晏,和臣子说起话来好似老友一般,全无一点架子,当下激动不已,原就巴不得求表现的,更加奋勇争先。 有进士很快上前:「启禀皇上,臣已得了!」 「哦?念。」 这进士便大声念了,声音里带着些微颤抖,总体不功不过,是一首颂圣诗。 能吃得上恩荣宴的,做首诗又有什么难为,有人打了头,很快就又别人跟上,转眼就是四五首敬上,负责记录的小吏差点写不过来。 只是能做与做得好又是另一回事,目前所出的诗作,大概都只在中平而已。 唐如琢想了好一会工夫,终于跳出来:「禀皇上,臣也有了,臣有一诗一词!」这原是他的强项,因为诗词各想了一首,才耽搁了一会,叫别人先出了头。 有人不大服气,叫道:「你一个人怎能出两首?若人人都这样,比到天黑也比不完。」 唐如琢把胸膛一挺:「你有本事,你倒是也说两首我听听。」 那人便哑了,作诗说不难,也没那么容易,短时间内连诌两首,一般人哪诌得出来,和韵就是个挠头皮的事。 皇帝看得有趣,又见唐如琢年纪小,生出爱才之心,帮腔道:「对,你能作两首,就作,朕都认,以更佳的那首为算。」 那人再不敢说,忙掩面往后藏。 唐如琢高兴了,大声将自己的两首诗词都报了出来。 他话音落下,很快有人抚掌:「诗更佳,当为全场最佳!」 众人纷纷附和,方学士也点头赞许。 皇帝却摇头:「都糊弄朕,你们以为朕是个粗人,不懂诗词之韵吗?明明是词更佳。」 只是词只写景,没颂圣而已,从臣子的立场来说,那写得再好也得挑那首应制颂圣的。 听皇帝自己做了判定,众人唯笑而已。 皇帝环视院中,问道:「还有人敢作吗?」 唐如琢出手就是两首,马屁拍了也没耽误展才,旁人自忖虽能作,没他那份急智,再上去也出不了彩,白白衬托他,不如罢了。 当下场中便冷落了下来。 展见星于此时上前,她想得要比唐如琢还多些,所以上场还更晚。「回禀皇上,臣愿一试。」 第64章 然后她报了名姓,旁边小吏连忙写下,而后悬腕屏息以待—— 一时却没有等到。 因为皇帝没有出声,只是盯着展见星,展见星未得圣谕,自然不能自顾开口,场面一时静寂。 在更多的人察觉出异常之前,皇帝含笑开了口:「好,你说。」 他并未一眼把展见星认出来,是在她报出名姓之后,才一下意识到,这怔愣便是由此而来,但他旋即就想:既然争着出头要搏圣心了,想来没什么事,听一听无妨,把先前的疑去了也好。 老存着一段别人到底是不是骂了他的心思,也怪不舒服的。 展见星是探花,她奉旨应制,别人也很有兴趣听一听,敢在传胪后面出头,应当对自己很有自信,如果失手,那就更该听一听——探花打不过传胪,乐子更大。 于是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展见星清冷的声音在院中响起:「文杏庵中藏,芳春绿如扇。并蒂不相离,公种孙得食——」 她瘦削笔直的身段与这奇诡的诗句有种说不出来的相配,但却令得所有人都渐渐发起呆来。 这里是礼部衙门大院,说句「院中栽」才算应景,上来搞个「庵中藏」算什么?下一句芳春勉强将气氛拉回了点,但第二联又更怪了,银杏不是荷花,颂圣也不是颂情,哪来的并蒂? 这诗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是根本莫名其妙。 探花郎就算不擅诗词,水平也不至于差到这个地步罢。 这么一来,待得展见星一首五言诗念完,院中的气氛不但没回暖,反而更冷了。 皇帝高坐在上首,眸光紧缩,一语不发,仿佛也叫新科探花闹糊涂了。终于底下有人忍不住道:「我请教探花郎,可是听错了题目?银杏何来并蒂?」 展见星找到说话之人,目视他淡然回话道:「我幼时邻家有果农,曾听他说过,银杏单株不能结果,必得双株多株成林才可。若无并蒂,何来白果得食呢?」 所谓并蒂者,是指并排生长在同一根根茎上的花果,银杏只是并栽,不能完全算作「并蒂」,但一棵树居然结不出果子来,把这个在场大多数人不知道的冷门知识做一做延伸,从文学角度来说,又是说得通的,众人也能接受。 说话之人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连礼部尚书都点头:「衙门里这棵银杏树不少年头了,从来没结过一颗果子,我只以为它年头还不到,不想里面居然有这个缘故。」 银杏成果期极长,得起码二十年以上才有可能结果,所以民间才有「爷种孙得食」的俗语。 疑问解开了,又没解开——不论从事实上多说得过去,无法解释探花郎为什么当着皇帝面作出这么一首诗啊。 连唐如琢那样年纪更小的还知道多备上一首专门颂圣的呢。 一定要找个理由,那只能是探花有意标新立异,显摆自己了,并蒂的答案掀开以后,整首诗的格调又回来了,诗中的气氛渲染得也好——只除了它不应该是一首应制诗。 到底怎么样,要看皇帝的最终裁决,剑走偏锋可能走到皇帝的心坎上,但更有可能踩空了脚,把自己摔个半瘸。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皇帝那边,皇帝在这瞩目之下,终于重新露出了笑意:「唐如琢的词很好,不过,朕更偏爱探花郎的,有情有理,也有趣。」 说到「有趣」的意思,他语调放慢,话意深长。 展见星不卑不亢,躬身道:「臣斗胆越矩,谢皇上夸赞。」 「好了,你们继续热闹,朕乏了,该回宫歇一歇了。」皇帝站起身来,瞥了一眼展见星,「探花郎跟朕来,领你的赏赐。」 「是。」 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展见星脚步稳稳地跟了出去。 乾清宫。 宫人被全部屏退出去,皇帝独坐在御座上。 展见星跪着。 「你胆子很大。」皇帝似笑非笑,开了口。 展见星微微低头:「臣非有意冒犯圣驾,只是苦无机会单独面见,如此大事,又不能传与第三人知,所以不得不借赋诗微露一二。」 「你倒也痛快,一问就招了,没叫朕再猜哑谜。」皇帝点点头,「说吧,你怎么认得的钱氏?」 「钱夫人是臣少时蒙师之女——」 这一句一出,皇帝忍不住有点惊讶地打断了她:「你与钱氏原是旧识?」 展见星道:「回皇上,是。臣十岁时,在钱家开设的私塾随钱夫人的父亲钱童生读书,一直念到十二岁。」 她有意把年纪说得十分清楚,乃是为了向皇帝表明,以她当时年岁,不会和钱淑兰生出什么过分的情愫,双方不过认得而已。而两年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她因此替蒙师之女出头,也很说得过去。 皇帝确实没有多想,他只是道:「那你后来又是怎么见到了钱氏?她给你送了信?」 展见星摇头:「钱夫人困于深庵,哪里能联系上臣。是臣进京赶考时,错过宿头,机缘巧合之下,才误入了庵堂。」 皇帝道:「哦,就有这么巧?」 展见星道:「是。臣以为,也可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数罢。」 「定数?」皇帝眯了眯眼,「展见星,你的意思是,连这个定数也看不过去朕的所为了?」 第65章 展见星沉默片刻:「臣惶恐。」 「好,你惶恐——但不是不敢!」 皇帝这一声陡然提高的音调如春雷乍绽,劈头砸了下来。 展见星的背脊也不禁往下俯低了,她叩首:「请皇上息怒。」 以新晋臣子来说,她这个反应已算得上格外的冷静自持,皇帝点了下头:「你果然大胆,不愧是敢在殿试答卷里讽骂于朕的探花郎。」 展见星道:「臣有罪,皇上若黜去臣的探花之名,臣绝无怨言。」 她没直接承认,但也没否认。 她写下那样一篇文章时,是块垒积于心中,实在不吐不快,这世道束缚女子如私产,定下种种看似有礼实则苛刻已极的规矩,可就是这样的规矩,上位者说撕毁也就撕毁了,女子已困于后宅,竟连后宅都呆不住,要退居道观庵堂,青春妙龄修什么佛道——她不服,不平,则鸣。 都闭着嘴,为圣心不肯出头,由着这个先例开下去,情况绝不会自动变好,只会越来越坏。 对满朝大臣也许无所谓,但对她来说不一样,她已站到这个位置,她不能不出声,她为别人争,也为自己争。 「如果朕不但黜去你的探花,连你的功名也一并废去呢?十年寒窗,虚掷在一时意气上,你后悔也晚了。」 展见星语字清晰地道:「回皇上,臣不悔。这些话,总要有人谏与皇上,不是臣,也会是别人。臣以十年,能到皇上面前将这两句话说出来,臣以为值了。」 皇帝面色已恢复了平静,眼神一闪,忽然又问道:「楚修贤教了你五年,就是如此教你的吗?」 展见星不及想他怎么会知道她与楚翰林的关系——多半是已经命人查过她了,立刻道:「先生只教臣忠孝节义,臣学之不精,是臣愚钝不才。」 「你倒是光棍得很,一人做事一人当啊。」皇帝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现在你已经到了朕面前,抬起头来,当面告诉朕,在你这个忠孝节义的臣子心里,朕是不是十分混账?」 「臣没有这个意思。」展见星仰头,她真的也是尽力诚恳地道,「臣只是觉得,皇上万乘之君,泽被四海,为何欺负两个弱女子呢?」 皇帝沉默了。他不是无话可答,只是有点发呆。 这个臣子怎么讲话的?以他殿试里的狂妄,当面滔滔不绝给他安上十大过谏他一个时辰他都不意外,但是居然问他为什么欺负人——这是什么幼稚的问法。小孩子吵架才说欺负不欺负。 而他偏偏无法否定,他就是欺负了钱氏与白氏,扯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这个探花,年纪是太小了,看着大义凛然,里头还是一团稚气。所以热血上头,大臣们都好言相劝劝不了只能罢休的事,他冲到最前头来了。 皇帝的口气不觉缓了下来:「展见星,你不懂,这世上有些事即便是朕也不能顺心遂意——」 他见到展见星一双眼清澈见底,一心把他望着,想起来听到的回报里他还未成亲,恐怕只知道读书,还没空闲考虑婚姻,与他说男女之事,一来他不懂,二来君臣间说这个也是有些过了,便止住,转而道:「朕也没亏待钱氏,你既然见到了她,应当知道。她如今关着,等再过几年,大郎长成了,朕可以放她出来走动走动。她虽不能正名,但一应供给,与宫妃并没有什么差别。」 听着皇帝不像再生气的样子,展见星忙道:「皇上,钱夫人不在乎锦衣玉食,只是母子连心,她焉能不想。她托臣恳求皇上,她什么富贵荣华也不要,只求重进宫来,仍旧做一个小宫女,皇上若存有顾虑,她不见皇长子都使得,只求离皇长子近一些。钱夫人的家人都在京中,她为家人计,绝不会乱来,给皇上添烦恼的。」 皇帝闻言沉吟。 他当然不是丧心病狂之人,否则钱淑兰早留不下命来。他对钱淑兰没有什么感情,但人非草木,愧疚总存着一两分,钱氏出于母子天性,只有此求,他不能不觉得触动。 何况,不触动也不行——皇帝又打量了一眼展见星,这件事已经被外臣知道了,年轻人意气重,眼下还晓得保密,他真不同意,他干出什么又不好说了。 展见星补充道:「臣知道轻重,当然也会守口如瓶。」 皇帝还真不怎么相信,道:「你知道轻重?那你知道钱氏回宫,性命难测吗?」 展见星点头:「臣知道,钱夫人也知道,钱夫人无畏,所以臣帮她。」 「钱氏无畏,那你想过你自己吗?」皇帝问她,「朕点了你的探花,你原该直接入翰林院为编修,但你掺和进了朕的家事,不但翰林院,这京城你都留不下来了。」 展见星对此早有准备,皇上留下她这么一个知道皇家秘密的人在左近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不但京城,京城附近她都呆不住,至少把她打发去千里之外。 她道:「臣想过,但是不论臣去哪里,都是向皇上尽忠,为百姓做事,臣也无畏。」 这个探花,说她懂事,她敢接钱氏的求援,敢愤而在殿试答卷里讽他,说她不懂事,她又能说出几句很有分寸的话,难得的是还不存怨望,看上去是真心实意地做如是想。 皇上觉出几分头疼来,最麻烦的就是这种臣子,忠君是忠君,但同时有他自己的一套忠孝坚持,以这样的标准要求自己,也要求君上,自己过不痛快,也不许君上过痛快了。 第66章 想治他,不是完全没招,可是非常麻烦——皇帝此时也隐隐明白了,他的大臣们都是四书五经饱读出来的,不可能看不穿展见星文字里的隐喻,能把他的答卷夹在前十里送到他眼皮底下,就是存心的。 戳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展见星,可是他背后不知有多少只推手,他不过是适逢其会被推上来了而已。 如果他把茬找得太过分了,一定会有人出来说话。 也说不定,他的臣子们就在等这个机会。 废后是家事,外臣拗不过,那苛虐探花总是朝事了罢,有资格说话的人多了。 皇帝越想越是一脑门官司,最终一挥手:「算了,朕不跟你这个愣头青多说了!你自己去找闻尚书,说朕的话,叫他给你挑个远远的地出去,最好别叫朕再看见你。」 展见星迟疑:「皇上,那钱夫人——」 皇帝气笑了——展见星的年纪与相貌真是占了绝大便宜,她更像是谁家矫矫如玉的子侄,而不是正经严肃的官员,这要是个面如菜皮的迂官还在这跟他梗脖子,他直接就叫人拖出去了。 「怎么,还想朕给你写封字据?」 展见星终于顿首:「臣不敢,臣谢皇上仁心隆恩。」 …… 钱淑兰进宫后续,展见星没有亲见,三天之后,她就踏上了回大同的路程。 按常理,她就算不入翰林院,也该入六部或科道观政一阵子再出京为官,但皇帝直接就要把她打发走,闻尚书得知之后,也没多说,带着几分了然,给展见星选了江西的一个县,命底下人加急做了告身,意味深长地道:「年轻人戒骄戒躁,不要着急。你先生奉先帝之命,耽于边地多年,期间尽心尽力。朝廷闻知,现已决议召他回京,你回去时,顺道转告他罢,正式的圣旨,大约也快下来了。」 展见星意外又郑重地躬身致谢——她不知道闻尚书何以青眼待她,但她很清楚,江西离京虽远,绝不是什么偏远地区,文治经济还都很发达,不下于江浙。 皇帝的本意,恐怕不是把她打发到这样的行省去的。 而楚先生能回京,看闻尚书的口风,多半是要升,就让她更没有牵挂了。 她不是一个人走,许异和她同行,他分到了户部观政,请了几天假,回家看望父母兼报喜。 他不懂展见星怎么去领赏领出这个结果来,展见星只和他说是自己面君时言辞无状,他不大相信,但又想不出别的理由,只好一路唉声叹气。 隔天傍晚时,两人赶到了大同,在城门口分手,又约好了明日一早一同去代王府。 徐氏终于见到久别的女儿,却是一夜无话——因为她已经傻掉了,她给女儿开出三年期限,不过是为了安抚住女儿,哪知道这样不可能完成的条件居然被展见星做到了? 这一份惊甚至超过了阔别大半年后终于见到女儿的喜,她整晚都恍惚着——她生的是个女儿吧? 是……吧? …… 展见星明白母亲的心情,暂时也不和她多说什么,天一亮就跑去代王府。 她要赶着上任,时间很紧,回大同来最重要的是为了把母亲一起带走,别的事都得抓紧办。 楚翰林正在纪善所里讲课,声音沉稳地传出来:「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 她在京里经历了许多事,但是这里,好像还一如当初,什么也没有改变,是她度过五年时光的熟悉学堂。 连朱成钧那个没精打采的背影都差不多。 他还是不爱读书,当然,恐怕只剩他一个人读书还更没劲了。 展见星不觉微笑,她在这里有过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但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其实很想念,因为愉快的回忆,更多。 楚翰林若有所觉,抬眼向外望来,他未及说话,这个时候许异从后面跑来了,气喘吁吁地大声道:「星星,你来得真早,我记着要来早点,可是我娘拉着我说了大半夜话,我就睡迟了——」 砰。 朱成钧面前的桌子被撞开,然后他起身,大步流星地冲出来,看一眼展见星,马上去质问许异:「你叫他什么?」 「九爷,我回来了——」许异笑呵呵地打完招呼才想起来朱成钧根本没问他回没回来,只好莫名地眨了眨眼,「九爷,怎么了?」 朱成钧冷眉冷眼,重复一遍:「我问你叫他什么?」 「星——星星?」许异小心翼翼地道,「不是我先叫的,我听如琢叫着顺口,才跟着叫了。」 朱成钧眼前都是一黑:「还有别人?!」 展见星正要向他展露的笑容僵住,眼前顿时也是一黑—— 他怎么还没好?! 说实话,大半年过去,展见星几乎快把那晚忘了,看见朱成钧的背影时她才只觉得温暖想念,但朱成钧成功地用一句话就把她带了回去—— 对,这里什么都没有变。 他的心思也没有变。 展见星不但眼前发黑,脑袋也一阵阵发晕——这可怎么好? 她真的把朱成钧拐带歪了。 这要命的事实让她和楚翰林说话都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好在许异被朱成钧吓住,不敢挨近他,努力凑楚翰林跟前去,抢着把她被贬出京的事也说了,楚翰林以为她是因此郁郁,便温言安慰了她两句,没觉出来不对。 第67章 他们说话的时候,朱成钧倒是很安静,等他们将科考及选官时的那些别后之事都说完了,他才拉了展见星,向楚翰林告假。 楚翰林知道他们关系好,自然通人情,笑着点了点头:「去吧。」 展见星又想起来一事,忙道:「先生,我离京时,闻尚书向我透了口风,可能将调先生回京。」 楚翰林微微一怔,心中百感交集,目光在她和许异面上扫过,最终化为欣慰一笑:「好,我知道了。」 然后,她就被朱成钧拉走了。 …… 路上,展见星两度试图挣脱朱成钧的手,两度以失败告终。 不过第二遍时取得了一点成效,那就是朱成钧停下来跟她对峙:「你怕我?」 展见星:「……」 确实有点。 她完全不知道朱成钧对她的感情从何时起、又是怎么变质的,而居然还持续了如此之久,从前未察觉时,什么都很正常,现在她一旦发现,朱成钧看她的眼神,跟她说话的语气,拉她的动作,每一样都仿佛有深意,都让她不自在了起来。 朱成钧看上去莫名其妙:「你怕我什么?我怎么你了?」 展见星抿了下唇:「九爷,你先松手。」 「不。」朱成钧干脆地拒绝了,并且倒过来指责她,「展见星,你怎么对我这么坏?别人叫你那么亲密都可以,我拉你一下,你跟我别扭了一路。我知道了,你要去做官了,翅膀硬了是不是?」 他这么一通话砸下来,展见星反而冷静了,她跟他对视片刻:「九爷,你知道自己不占理,才跟我胡搅蛮缠。」 朱成钧道:「好啊,你还骂我。」 「……」展见星绷不住,勉强忍笑,「九爷,别耍赖。你都快加冠了,以为自己还小吗?」 朱成钧不响,但仍坚持要拉着她。这么闹了几句,展见星那点别扭倒没了,这事无论如何绕不过去了,她觉得跟朱成钧谈一谈,能把他劝明白了也好。 两个人走回了东三所,这里也没什么变化,桌椅一如往昔,桌上一角摆着时鲜花朵。 展见星伸手摸了摸那枝弯成花环状的迎春花,她从以前就发现,朱成钧比她会打扮屋子,屋里总没断过这些,不值什么钱,但整间屋子就变得鲜亮清新起来。 秋果正在卧房里抱被子晒,见了她,很高兴地蹦出去:「呦,展伴读,你可回来了!把我们爷眼睛都盼穿了,等着,我把被子晾上就去煮茶!」 展见星:「……」 从前她听这种话也不会多想,现在也有点尴尬了,假装无意去瞄朱成钧,正和他目光撞个正着。 朱成钧从外表上看其实成熟了不少,主要是整个人的气质都沉着下来,身材修长,双手环胸,倚在门边看她伸手摸花,眼神深而沉。 不说话的时候,他看上去是一个正常英武的青年了。 这么一个大好王孙,怎么就—— 展见星心里叹气,坐到了椅子里。她在这里很熟了,虽然一阵没来,也不需要谁招呼。 朱成钧看她坐下,长腿迈进来,走到另一边坐下。 展见星琢磨着,要怎么开口跟他说这个事,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委婉说辞——对付朱成钧这样的,恐怕委婉也没用。她索性就直接道:「九爷,我是男人。」 朱成钧点头:「我知道。不用你告诉我。」 「所以你不应该对我——」展见星卡住,她发现这个话还蛮难说的,叫朱成钧不要喜欢她?想一想都有点羞耻。 「对你怎么样?」朱成钧倒是饶有兴趣地追问,他还把声音压低了一点,「你想我对你怎么样?」 「我什么也没想!」展见星连忙撇清,又终于找到了准确的说辞,「九爷,你年纪也不小了,先生即将上京,请他代你向皇上陈情,为你挑选一位淑女吧。」 朱成钧沉默片刻,若有所思。 他看上去不反对,展见星大喜,他还知道遵循正道去娶妻,那显然陷得不深,可能不过一时糊涂,此事比她想得容易多了。她抱着打铁趁热的心思,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九爷,你自己不好意思提,我替你去和先生说——嗯?」 她手腕被朱成钧扯住,一把拉回来。 朱成钧低垂着眼睫,这一刻,他的心思与展见星其实是重叠的——此事比他想得容易。 展见星看穿了他,但居然没有大怒,没有深觉羞辱地跟他翻脸,只是劝他,帮他想主意。 他待他非但不坏,简直太好。 朱成钧眨了下眼,抬头:「我不成亲,我不喜欢不认识的人天天在我身边转悠。」 展见星好声好气地道:「一开始不认识,处一阵子就熟悉了。」 朱成钧道:「我为什么要跟她熟悉?我天天这么忙,没空。」 「……」展见星终于意识到她其实太乐观,头疼道,「那你也不能——九爷,我是个男人,你怎么会生出这种误会来?」 「我不知道。」这一句是实话,朱成钧真的不知道,他不自觉摩挲着她细白的手腕,沉迷又悠长地叹息,「展见星,你以为我故意的吗?我也没有想到啊。」 他说的是「没有想到」,而不是「不想」,其中细微差别,展见星听得出来,这意味着他根本没多少挣扎就接受了这件事,但他此前从未展露过断袖方面的迹象,少时还跟她说过不要太早成亲,意思他那时候还是想过成亲这件事的,几年一过,忽然就变成了这样,展见星对于这个局面,一方面焦头烂额,一方面无法不承认:他的跑偏,跟她有关。 第68章 许异也和他们朝夕相伴,如今生得高大俊朗,但他就和朱成钧清清白白,互相绝不可能有一点怪异情分,朱成钧甚至一直还不大喜欢他。 展见星皱眉努力琢磨着,她觉得朱成钧如今都不能算断袖,她要真是个男人,把衣裳一脱,叫朱成钧看看他有的她都有,说不定马上就把他打醒了,但,她办不到。 她同样也无法装傻,对朱成钧这个状况置若罔闻,他待她多好,她怎能不知道,撒了手直接跑去上任容易,把他坑成这样,她良心上怎么过得去。 好说说不通,展见星只能下狠药了,「九爷,不管你怎么想的,反正我不是那样的人,你乘早放弃吧。」 朱成钧心不在焉:「嗯?我知道。」 展见星才发现他还摸着她的手腕,摸这么一会儿了不知道有什么好摸的,她忙夺手不迭。 朱成钧没坚持,但手里空落落的,他也不太满意,终于抬头:「我知道你不是,不过你管你自己怎么想得了,你还管得着我?我告诉你,我都管不住。」 …… 这种谜一样简直还有点骄傲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朱成钧的话还没完,他歪歪头,点了点自己的额角:「自从你丢下我跑了,我天天都想你——」 展见星惊得跺脚:「别别别说了!」 这叫什么话! 能听吗他自己一点都没觉得不对劲吗怎么说得出口的?! 朱成钧欣赏着她手足无措到快团团转的窘态,坚持着把下半句说完了,「要不是要照顾你娘,我早就上京找你去了。」 「找我我也不可能答应的。」展见星在快冒烟的状态里,终于勉强想出一句话来回他。 「哦。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很讨厌了?」朱成钧问她。 展见星下意识摇头:「没有——」 她始终觉得她有责任,甚至可能还要担负大部分责任。她坑了朱成钧不说,而到现在也无法把真相告诉他,让他意识到不对的不是他,而是她。 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讨厌他。 朱成钧的眼神一下亮了起来,嘴角也翘高了,是一个喜气洋洋不能自抑的姿态。 展见星:「……」她在这一团乱麻里费力地揪出一根线来,小心翼翼地问他,「九爷,你是只对我,还是对别的清秀些的少年也——」 说实话,朱家人都不大有节操,不但代王府这一窝,连龙椅上的那位都是,朱成钧对她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这扇本来不应存在的门被他推开了,那他看见的未必就只有她一个人。 朱成钧的嘴角又耷拉下去了,他瞪她:「你以为我有病?」 ——你难道没有? 展见星默默把这句反问吞了回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她不是回来跟他吵架的。 「我不是二叔,也不是大哥,你也别问什么丫头,不要,都不要,我不要像他们。」朱成钧改为盯她,「展见星,你应该懂。」 展见星哑口,也恍悟,对,她懂。 她陪朱成钧走过他的整个少年时期,亲眼见证他没有一个至亲长辈能给他做一个好的榜样,他打从骨子里厌恶他们,连去争去讨好都不屑于,他手里唯一的产业,是先帝给他的。 他对他们的抗拒,当然会表现在绝不要成为他们一样的人,其中就包括了滥色这一项。 这坚持多天真,但又多可贵。 展见星坐了回去,低声道:「我知道,九爷,我再也不说这个了。」 朱成钧才满意了:「嗯。」 毕竟一同成长,有些话其实不需要说太多,觉得谈判暂时失败,展见星只好道:「九爷,不提那些,就我们之间而言,我是你的伴读,也是你的朋友,但仅此二项而已,不可能再有更多了。」 「我要是坚持,你会跟我绝交吗?」 展见星怔了怔,狠心点点头。 但她这一息迟疑已经让朱成钧有了自己的答案,他笃定地道:「你不会。」 「那就好办了。」他轻松地冲她道,「我们先来算算账。」 展见星下意识问:「什么账?」他又不知道她的秘密,她还欠他什么别的不成? 「你上京前,叫我照顾你娘,我做了。」朱成钧道,「但是我不能白做,你要还我。」 展见星:「……怎么还?」 朱成钧舔舔嘴巴,说出想了很久的那一句:「你给我亲一下。」 朱成钧当然没有得逞。 展见星跳起来就落荒而逃——也没有逃掉。 朱成钧再度把她拉了回来:「不让亲就不让亲,你跑什么,我还有话问你。」 展见星脸热到又要冒烟:「你你别再说那个字了!」 朱成钧:「有你这么凶的吗?说也不让说——好了,不说就是,你回来。」 展见星才坐了回去,警惕地听朱成钧又开了口,他这回问的倒是正经事:「你要去江西?为什么?」 君前失仪的理由糊弄一下许异还行,显然没在朱成钧这里蒙混过去,展见星想了想,说了一半:「我看不过眼皇上废后,殿试时讽刺他了。」 「他就把你贬了?」 展见星点点头。 第69章 「我从前说他不好,你偏护着他,这下看清他的真面目了吧。」朱成钧没对她的被贬表示什么同情,倒是先跟她找起前账来。 展见星有点无奈:「九爷,你还记仇呢。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是提醒你,别谁都信。你看他是皇上,但是从前见都没有见过,凭什么就信他。」 他这一句虽不恭敬,但也是好意,展见星正要点头受教,就听他接着道:「你信我就够了。」 ——怎么就够了? 展见星简直控制不住斜睨他的眼神,却又不敢搭他这个腔,只好当做没听见,道:「九爷,我去江西也没什么不好,在哪里都是做事么。只是江西离这里太远,以后我们相见,恐怕很不容易,你多保重,如果遇到什么难事,就写信告诉我,等哪一年我若能调回京里,再找机会来看你。」 她说着,也舍不得起来,这一去是真正的山长水远,再会难期。朱成钧已经长成,应当不会还有谁欺负得了他,可是他那个随心所欲与众不同的性子,又叫人有点放不下心,恐怕别人没把他怎么样,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起来。 「那是哪一年?」 展见星带着离愁叹气:「我不知道。」 做了官,其实等于不是自由身了,辗转各地宦游几十年,到老才能还乡的官员不在少数。 「那你在江西要呆多久?」 「大概要很久。」这个展见星约摸有点数,「我把皇上惹得挺生气,他说不想再看见我,吏部的闻尚书似乎肯帮着我,但短时间内,他也不会去顶着皇上来。总得过个几年,皇上把我忘了,又或是气消了,再者我的考绩不错,那才好想法动一动。」 「你就算能动,也不一定马上就能回京。」 展见星不得不承认:「是,先生教过,京官外放容易,外官想调进京,很难。」 楚翰林名义上仍属京官,他的编制都还挂在翰林院,但想回京也要靠学生争气推一把,才能如愿。 朱成钧看着她:「天下大得很,你江西呆几年,江南呆几年,两京十三省,你哪里都可能去,就是不可能来山西,在大同做官。」 展见星:「……」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虚劲儿是哪里来的,但在朱成钧这么一句连一句非常平静的叙述之下,她的声音就是不由低了下去,有点受气的样子:「嗯。我不能在户籍本省任职。」 太/祖立国时,曾定下过「南人官北,北人官南」的授官政策,以避免官员在家乡或家乡左近为官可能出现的勾结腐败现象,那时候的人想要做官,是彻底的背井离乡,如今几十年过去,风气才松动了些,只要回避本省即可。 这个政策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为京官,可以不考虑本籍与任职地的差异。 「所以你就是哄我。」朱成钧向她宣布了最终结论,「你跟我一别,八成就是永别。」 展见星哭笑不得:「九爷,说得这么不吉利做什么,哪里就有这么糟了。」 想了想,又安抚他,「我还年轻,总有机会的。」 朱成钧幽幽道:「哦,所以你想我等你到老。」 「我没想!」展见星忙不迭撇清,她发现她跟朱成钧说的看似一件事,实际上根本不是,她一不留神就要被带沟里去。 她真是发愁,不过一想到即将到来的久别,这些不自在又皆化成了离愁,算了,她都要走了,难道还跟他吵架不成,他现在醒不过来,也只有由他去了。 大半年不够,那就三五年,以后见都见不到,他这股荒唐心思总会淡下去的。 不知是不是珍惜仅剩的一点共处时光,朱成钧没有再为难她,接下来说的话都算正常,展见星不能一直呆在代王府里,再说了一阵,她就要走了,她还要跑常胜堡村一趟。 展家那些人虽然从未待她有一点好处,但天生的血缘砍不断,他们若仗着她的势在大同胡作非为出什么事来,她的名声也要被带累。 朱成钧听了也没纠缠,只道:「那你去吧,哪天走,告诉我一声,我去送你。」 他这样好说话,倒让展见星离情又起,在她的小半生中,她从未和同龄朋友有过这样深刻的羁绊,这和许异都不同,她毕竟不曾和许异共过患难,双方再亲厚,不过同窗之情而已。 「你放心,我会来说的。」 展见星脚步缓慢地出去,她不知道的是,她一走,朱成钧就叫秋果:「去磨墨。」 秋果稀罕地从门外窜进来:「哇,展伴读真是灵丹妙药,一回来,爷都知道主动用功了。」 朱成钧真是个要用功的样子,墨磨好了,他站到书桌前,沉吟片刻,提笔就勾勒了副弯弯曲曲的图画出来。 秋果认不出画的是什么,歪头不解:「——爷,你不是写字,要画画?」 「江西在这里。」朱成钧在图画的下半部点了个重重的墨点,告诉秋果,「展见星就要去这里做官。」 「展伴读可真能跑。」秋果明白过来,点点头,「那爷,是不是离我们这里很远?」 「我们在这儿。」朱成钧又在上半部落下一个墨点,「大概相距两千多里,近三千里吧。」 秋果的嘴巴张成一个圆:「这么远!那得走上好几个月吧?」 第70章 「不至于那么久,不过一两个月得要。」 「皇上真是的,怎么把展伴读贬到那么远啊。」秋果很同情,「把我们爷也坑苦了,这往后想见一面,多难。」 「难?」朱成钧嘴角一勾,「那不一定。」 不等秋果问,他仰面闭眼,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会儿,重新睁开眼,「江西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比我们这暖和。」 秋果不明所以地搭着腔:「好是好,可是和我们没关系呀。对了——」他的记忆忽然也灵光了一下,「宁王爷是不是封在那里?就是之前抢先举报汉王,害得大爷挨皇上训的那位老王爷?」 朱成钧缓缓点了点头:「是他。」 秋果听了羡慕:「人家封的地方多好,我们都封到关外来了。」 「他可不会觉得好。」 「啊,为什么?」 「没兵没权,好在哪里?」朱成钧反问。几大边王的藩地在气候及城镇繁华度上跟内陆藩王比都要差点,但边王的地位仍要更隆,关键就在这里,边王大多手握重兵,即便是如今成了落架凤凰的代王府,有祖宗多年经营的底子在,在封地里想干点什么,那也比宁王容易。 所谓富贵闲人,有的人看见富贵,有的人只看见「闲」,滋味究竟如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已。 秋果傻呵呵地道:「不想造反的话,有没有兵差别也不大。能封个舒服的好地方才好呢。」 「那你想去江西转转吗?」 秋果点头:「听爷说的我心动,大同也挺热闹,不过来来回回都是这些,我跟爷转了几年也转腻了。山清水秀的地儿是什么样子,我没见过,想也想不出来——唉,想也没用,那是人家宁王爷的封地。」 「宁王的封地,谁说我就不能去了。」 说完这一句,朱成钧垂下眼来,换了张纸,这一回,他认真地写起字来。 …… 展见星的常胜保村之行很顺利,她只是庶民的时候,展家想怎么欺负她怎么欺负她;她中了秀才,展家人还敢伙同朱老爷算计她,但在她一逼之下,腔调已经软掉;而这回她连中举人进士,选了官,再去,展家从上到下,没有一个能把脊梁骨在她面前直起来的。 甚至话都没能和她搭几句,因为村里面鸡犬相闻,她前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本村的总甲和本住在邻村的乡老都以最快速度挤到了展家的小院里,呼啦啦就跪了一地。 她不是本县知县,其实不是必须要行此大礼,但展家人当初怎么虐待这位进士母子俩的,村里面谁不知道,当初未结善缘只结了仇,如今别说沾光了,不被找茬就不错了。 有孝道在,不好把展家自家人怎么样,折腾他们总没这个顾虑了。 以展见星如今的眼界,已不会把小乡村里的恩怨放在眼里,昨日种种,譬如过眼云烟罢了,她只是心中一动,把乡老请到一边,请他代为约束展家人,不要胡作非为,倘若他们仗势横行,大可直接告官,不必忍耐。 乡老听了连忙答应——他心里也有一本账,一般官员哪有这么铁面无私,这显见得同展家没有一点情分在了,就告他也不怕,展见星不可能怪罪的。 且她能有这个托付下来,倒是把本乡跟这个骤然跃升的文曲星之间的裂痕弥缝了一点,乡老反而放心了。对她的话,自然无有不从。 这时总甲见她走回来,又忙上前,要请她去看祠堂里的牌匾——原来展见星虽才回来,但县里早已有喜报传来了,这总甲没跟展家人要钱,自掏腰包做了副进士牌匾挂到祠堂里,这既是他想献殷勤,也是本村的门面。 可以说,展见星即便什么都不做,她的功名本身就已惠泽了家乡,有这一面进士牌匾在,从此那些粮长收受税粮衙役下乡摊派徭役,都得掂量掂量,不能做得太过分了。 这毕竟不是恶意,展见星便也跟他去看了看,这么几番折腾,时间就不多了,该说的说了,她也不想再多留,以要赶赴任上为由,提出告辞。 展家人在这一场热闹里基本没什么表现的余地,直到要走的时候,已经出嫁的来娣坚持跟着送了出来,她跟展见星说过话,展见星对她其实不错,她心里明白,所以敢跟出来,只是眼角垂着,哀怨地向展见星道:「二哥,你为什么不劝我再等一等呢。」 展见星不解扬眉:「嗯——」 「我要是再等一等,等现在再嫁,做个官太太也绰绰有余的。」来娣说着,满脸心痛地道,「秀才的妹妹,和进士的妹妹,差太多了啊。」 她现在嫁的其实不错,是邻村的一个富户,当时觉得心满意足,但是万万没想到兄长上升得这么快,完全超越了她的理想,导致她一想,就十分意难平起来。 ——好嘛,这个堂妹倒是比她还有上进心。 展见星好气又好笑,道:「我也不知道我这科必定能中,要是不中,叫你一直等我吗?一等就是三年,你有几个三年能等?」 来娣才不说话了,只是仍忍不住叹了口气。 「回去吧,你要知足,方能常乐。」展见星告诫了她一句,见她不情不愿地点头,方转身走了。 …… 展见星对展家人没什么留恋之意,但等真的跟楚翰林和朱成钧及许异告别的时候,她满腔都是不舍。 第71章 她去代王府,先拜别了楚翰林,然后朱成钧和许异一起把她和徐氏送到了城门口。 按制,展见星携寡母上任,是为尽孝,可以向朝廷申请车马,所以他们省了这笔费用,徐氏坐在车里,等着女儿和朋友们告别。 许异也该回京了,他是自己走,他也有抱怨:「我叫我爹娘跟我进京,他们都不愿意,说京城花费大,我才做官,恐怕我养不起他们,非不肯去,说过几年再说。星——见星,还是你好,你跟婶子都不用分开。」 那一个「星」字是被朱成钧忽然盯过来的眼神盯到缩回去的。 展见星安慰他:「你爹总不用在卫所里受苦了,回到城里,也能享享清福了。」 许异的父亲名义上仍是军籍,不过他都中了进士,想给父亲变通操作一下弄回城里来,总是有办法的,卫所里也不缺许父一个体力衰减的老兵。 「嗯,也是。」许异点头,「见星,你去那么远,多保重啊,有空给我写信。」 展见星答应了,许异走后,跟着就轮到朱成钧——按地位他该为先,不过他就不走,许异才先走了。 「九爷——」展见星声音有点哽住,她是真的难过,「你多保重。」 离别的场景千千万,可是能说的话语,好像就这么几句。 朱成钧看了一眼马车垂下的车帘,往展见星面前站了一步,低声道:「你要去那么远,那么久,这辈子也许是最后一面,还不能让我亲一下?」 展见星:「……」 她想说「不能」,一时不忍出口,就站着没动,就这片刻之间,朱成钧的脸挨过来,低了头,在她脸颊一侧轻轻一碰。 「——」 朱成钧已经退了回去,舔了一下嘴唇,眼睛弯弯的。 ……最后一面。 展见星一闭眼,忍了。 展见星前脚走,楚翰林在府里后脚接到了召他上京的圣旨。 不只召他,还有朱成钧。 楚翰林心下奇怪,等到朱成钧送人回来,就问他:「九郎,你知道皇上为什么突然召你?」 这几年,代王府在京城方面就跟隐形了差不多,除了去年两兄弟打架惹来一封圣旨训斥,别的再没瓜葛。 朱成钧道:「我知道,我给皇上写信要封地了。」 楚翰林吃惊:「什么?」 朱成钧作为宗室,本身有渠道可以直接上书皇帝,他没告诉楚翰林也没让楚翰林经手,楚翰林也就不知,此时忍不住皱眉:「九郎,我正要与你说,你大了,婚姻与封地都该考虑起来了,我即将上京,找到合适的机会,自会在皇上面前替你设法,你这样直接去要,惹恼皇上,封地上叫你吃亏了怎么办?」 楚翰林教这个学生五年,深知他于荣华富贵上其实看得很轻,衣食上更不奢靡,这于宗室里是极难得的品质——尤其有朱成锠对比着。而朱成钧越是不将这些放在心上,楚翰林越倒忍不住替他操起心来,怕他得着不好的封地,比别人差一截。 「先生别担心,我都想好了,我跟皇上去说。」 信写都写了,皇帝也下诏了,这时再要改口也晚了,楚翰林想想,只得无奈摇头,去收拾东西,预备上京。 朱成钧还好,他在京城不会停留多久,估摸只和皇帝见一面,楚翰林的圣旨上明确说了留用,官职虽还没定,肯定是不会再回来了,他这一把家当都收拾起来,又跟纪善所左近熟悉的几个王府属官告别,难免就惊动了人。 朱成锠闻讯而来。 「楚侍讲,你要走了?」朱成锠这一问心情非常复杂,他都忘了楚翰林在这里只是差遣了,差遣的意思更近于钦差,不论他在这里多久,总有要走的一天。 他当然不是舍不得楚翰林,只是如今的代王府好似一潭死水,跟他斗的死去活来的朱逊烁走了,还留着的朱成钧根本不和他斗——特指王位,他坐拥整座代王府,可也并不觉得多么快活。 美酒,美人,财富,尽他予取予求,但日复一日,也不过如此。他才三十出头,却仿佛已经将自己的一生看透。醉得迷糊时,他甚至想,难怪祖父在时喜好上街敲人脑袋,他那时觉得莫名其妙,没跟着去,现在他觉得自己明白了——真的太无聊了啊。 楚翰林的离开,让他终于清醒了一下,他羡慕,而且妒忌。楚翰林虽然只是个五品官,却不必像他一样,绑在代王府里,人家的人生就是有新的变化与奔头。 楚翰林拱手点头:「正要去和大爷辞行,皇上有旨,召我回京了。」 「哦,回京好,回京好。」朱成锠勉强笑着,「楚侍讲,恭喜你了,回去就得升官了吧?」 楚翰林打量了一下朱成锠眼边的青黑和微微蜡黄的脸色,心下摇头,这位大王孙快把自己荒唐废了,他不好说什么,说了朱成锠也不可能听进去。 他便只道:「这个还不知道,不过多谢大爷吉言了。」 他们这里说着,朱成钧去车马房要了辆大车来,进了纪善所,见到朱成锠,敷衍点了头,道:「大哥。」 朱成锠没空挑他的礼数,他盯着朱成钧背后的一个小包袱,惊疑道:「九郎,你送你先生出门,带包袱干什么?」 朱成钧道:「我送先生,我自己也出门,皇上召我了。」 第72章 「什么?!」朱成锠失声,嗓门大了一倍。 既被他撞见,朱成钧也无所谓,就把自己要封地的事又说了一遍,朱成锠瞪着眼:「你疯了?你还想把封地要到江西去?你以为朝廷是你开的?!」 朱成钧嫌他又吵又啰嗦,往后退了两步:「我要不要得到是我的事,大哥,我走得远远的,府里再也没人够格和你抢王位,不是正合你的意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他怎么还是这么生气呢! 他跟弟弟感情一点都不好,互相算计过,吵过,甚至动过手,他不是不想把弟弟撵出府去,他真能滚到江西去,一辈子不见面应该最好——但不知道怎么的,朱成锠怎么想都没法把自己想得高兴起来,反而浑身都别扭。 最终他只能张口怒道:「你就自己做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朱成钧奇怪地瞄了他一眼——跟你说?这个当哥哥的,从来也没正经管过他啊。 他一字没说,但朱成锠完整地把这个意思从他的眼神里解读了出来,气得想说话,又不知能说什么,而且觉得脸颊都有点火辣辣,赌气一甩袖走了。 朱成钧根本没兴趣管他什么心思,和秋果帮着楚翰林把东西都搬上大车,就跳上车,让车夫出发了。 …… 到京以后,皇帝先召见了朱成钧。 按常理该先召楚翰林,好从他口里了解一下朱成钧的品行性情,皇帝原也打算这么做,但话到嘴边,又改了。 大同方面负有监视之责的官员曾告诉他代王府两兄弟大打出手的消息,他当时以为是为了王位,如今朱成钧的上书里确实祭出了先帝曾对他前程的许诺——但他不是跟他要代王位,而是想跑江西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 皇帝纳闷得无以复加,他不想从别人嘴里听说朱成钧怎么样了,他决定自己亲眼见一见。 朱成钧踏进殿来。 皇帝怔了一怔——跟他想得很不一样。 不是朱成钧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相反,他太正常了,长身玉立,英气勃勃,眼神有点淡漠,但同时也因这淡漠而清澈,整个人的精神气显得极好。 皇帝坐了龙廷后很少出京了,不过从前做皇太孙和太子时跑的地方不少,见过的藩王子孙也多,地方藩宗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沉迷向酒色财气几乎是无可避免之事,尤其朱成钧又有那么一个父亲,他竟生得这副形容,就更令人觉得反差。 到皇帝这一辈,对那些隔了好几层的亲戚是很难找得出什么情分了,但远亲也是亲,看见朱成钧这样的,总比看见一个酒囊饭袋感觉要好。 皇帝的心情就不错起来,待朱成钧行过礼后,就让宫人搬张椅子到炕前,叫他坐下。 朱成钧也不客气,叫他坐他就坐了。 皇帝先和他拉两句家常话:「你都长这么大了,如今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皇帝比朱成钧大着十来岁,用这种长辈口气也说得过去。 朱成钧看了他一眼。 皇帝诧笑道:「怎么了?朕还问不得吗?」 朱成钧摇头:「问得。只是皇伯父从前也这么问过我,我那时没什么事,后来就很忙了,要读书,也要练武。」 皇帝听见他提起先帝,先肃容了一下,然后口气不觉又和缓了一点:「先皇仙逝好几年了,难为你还记得他的话。」 朱成钧道:「嗯。」 就这短短时间之内,皇帝已觉察出他的不对——他没有那么正常,光头宗室能进京来,又本是为要王位封地来的,都把先帝的大旗扛了出来,怎会不顺势多表白几句? 他就这么干干的一个字就没了。 皇帝不得不自己问他:「你跟朕上书说要去江西?你要知道,朕若封你,也该将你封在山西境内。」 至多再到邻省去,再往外面的地域扩的,真不多见——除非像朱逊烁那样,等于被贬出去。 朱成钧道:「我从小就在大同,呆得腻了,听说江西地方好,天气暖和,我想换个地方看看。」 皇帝笑了一声:「哦?不是为了你那个伴读吗?」 皇帝本来真没想到这事和展见星能扯上关系,但朱成钧在信里把封地指定得太明确了——江西抚州府崇仁县,他召内阁询问的时候,方学士惊讶地指了出来。 这才是他召朱成钧上京的原因。 因为他怎么想也想不通内里的联系。 做王孙的伴读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极受气的,王孙挨不得的板子都是伴读挨,还得承受来自王孙本身的跋扈,结果朱成钧倒好,打算跟着伴读要块新封地,这叫什么事儿? 他这个问题算出其不意,但朱成钧眼都没眨,直接认了:「对,我有认识的人去才想去的。」 他这么坦荡,皇帝又不确定了——本来他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由此至少可以看出,朱成钧和这个伴读的感情应该不错,他心念一动,向宫人道:「去把大郎抱来,他天天只和他娘闷在宫里,难得有亲戚来,也叫他见一见。」 说这句话时,他着实观察着朱成钧的表情,却只见他毫无触动,也不凑趣就势聊几句,眉目之间,是他这个半大年纪常见的对孩子不感兴趣的漠然。 第73章 这份感觉无法准确地伪装出来,皇帝因此放下心来——看来展见星还算知道轻重,嘴巴也严实,没跟人把钱氏的秘密抖落出去。 朱英榕很快来了,他没叫人抱,自己腾挪着小肥腿来的,大大的眼睛扑闪着,进来行完礼后,就好奇地仰头打量着朱成钧。 他长这么大——三岁,确实还没见过一个亲戚,身边来来往往,只有父母和宫人们。 皇帝想了想,指朱成钧:「这是你九堂叔。」 「九堂叔。」朱英榕奶声奶气地叫了。 他叫完走到朱成钧腿跟前,想叫他抱,朱成钧往旁边闪了闪。 「……」朱英榕的嘴巴委屈地嘟了起来。 皇帝失笑,他看出来了,朱成钧根本没领会孩子的意思,他只觉得被朱英榕肉呼呼的小身子挤到了,才往旁边让。 这么大人了,这个样子,倒有几分稚气尚存似的。 朱英榕千娇万宠地长大,不肯罢休吃这个瘪,又往朱成钧面前挤,抱着他的大腿要往上爬。 这回朱成钧终于会意到了,顿了顿,勉为其难地把他抱了起来,放到自己膝上。 他的大腿未见得比奶娘温软的怀抱更好,但朱英榕觉得是自己争取来的,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小屁股,就昂首挺胸地坐好了,旁边的宫人想伸手抱回他,他还不愿意,把人家的手拍开了。 「这小捣蛋!」皇帝笑斥。 「父皇。」朱英榕向他讨好地笑,皇帝就不舍得说什么了,摇头道,「罢了,他这点小斤两,好歹压不坏你。」 多了个孩子夹在当中,说话就难以再正式起来了,皇帝的身体也往后舒展了一下,随意道:「九郎,你只要去江西吗?你有先皇的信,其实若求朕把展见星调回来,朕也会考虑的。」 朱成钧道:「江西除了远一点,别的都很好,展见星也愿意去,他没说想回来。」 「那你呢?你要是为代王位求朕,朕也许也愿意考虑一下。」 「那是大哥的。」 「你倒是谨守本分。」 「我不想要,大哥想,正好——」 朱成钧顿了一下,三岁大的娃娃很难安坐得住,朱英榕坐了两句话工夫,就开始跟自己找起乐子来,他在朱成钧腿上一跳,朱成钧纹丝不动,奶娘一般没有这份力气撑得住,总要歪斜动弹一下,他觉得有意思,又一跳。 朱成钧低头,面无表情——这皇长子怎么这么蠢? 朱英榕解读不出他的眼神,呵呵笑着,被他一看,更起劲了,又墩一下。 皇帝干咳一声,道:「大郎,安静些,再闹朕就叫人把你抱回去了。」 朱英榕才不动了:「是,父皇。」 「……」皇帝再想说什么,发现想说的话都快忘了,不由后悔起来,他犯了疑心病,把孩子抱来试探人,这下好,他自己的节奏全被打乱了。 ——这皇帝好像也不怎么聪明。 朱成钧心里默默给父子俩下完定义,终于主动开口:「皇上,我只想要那个县,不要别的。」 皇帝再小气,还不至于给郡王分个县都舍不得,朱成钧以先帝遗信求他,所求一点也不过分——他虽要求换个地方做封地,但大同与江西的战略意义完全不一样,比如宁王,如果想从江西换到大同来,那皇帝万万不能同意,见都不会见他,早一封圣旨把他驳斥回去了,但反过来,皇帝就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因为朱成钧这么干,其实于他自己是吃亏的,只能说,他是真的没有一点异心,就是随心所欲而已。这倒也是宗藩的特产,没兵带没政管,可不只好由着各自性子作了,个个想一出是一出。 「你想好了,朕下旨容易,但君无戏言,你再反悔,朕可不能由着你。」皇帝想好一会儿,终于想出一句警告来。 「我不后悔,谢皇上。」 朱成钧把朱英榕放去一边,站起来行礼。 皇帝:「……」 他有点后悔,他答应了吗?他只是告诫吧?代王家的这个看着不机灵,怎么该着打蛇随棍上的时候,他反应这么快。 ……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似的。 …… 两个月后,展见星携母跋涉到了抚州府下崇仁县。 原任的崇仁知县苦候她久矣,一闻衙役传报,倒履相迎:「展大人,一路风尘辛苦,本官总算等到你了!」 而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县衙事宜都跟展见星交接了,末了奉送一封圣旨:「展大人,本县将有郡王下临,需要现造王府一座,工期紧急,这份重任,就交给展大人你了!」 展见星被原知县拖着脚不沾地地忙了几天,脑袋本已快忙昏,临了再接这么一个惊天炮仗,她人直接木了。 她呆滞地接下圣旨看过,再往下看一眼大堂内各个苦巴着脸的衙役们。 治县内多座王府绝不是件好事,就不说往后那些王孙下仆如何扰民了,就眼跟前的事儿:这王府怎么筹建?朝廷虽然拨款,可不拨人哪,顶多派个总的督造来,一应底下的人工徭役,都是就近本地筹措。 「县尊,」崇仁县的县丞皱着脸,上前禀道,「如今已将六月份了,农户们都忙着地里的事,再等一个多月早稻要收成,更忙,哪里调得出人去集建王府?」 第74章 展见星将圣旨捏在手里——这圣旨比她后出发,但驿站脚程比她快,所以倒比她先到了这里,先交到了原知县的手上。她压着心底的脾气,冷冰冰地道:「建什么王府?农时为重!等收完稻子再说。」 「收完早稻紧着就要种晚稻了,县尊是北边人,可能不知,我们这儿的稻米一年两熟,农户们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只有等到年底寒冬腊月的时候才能有空,在家里歇一歇,应承官府的徭役。」县丞说着,脸更苦了。 本地是真的抽不出人啊,抽了人误了农时,就要误税粮,误了税粮是大事,完不了税,一县差役从上到下都吃不了兜着走。 展见星脸色如霜:「那就等到冬天再说。」 「啊,这能行?」县丞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新县尊看着脸太嫩了,明显不懂多少官场的事,官威不小,可是说个话太想当然,王府是能拖着不建的吗?得罪了郡王,一样是吃不完的苦头。 展见星毫不动摇,不容置疑地道:「我说不建就不建,郡王有意见,叫他自来找我,一切责任,本官担着!」 朱成钧带着秋果,在路上足足走了三个月。 他们两个青壮,脚程怎么也该比展见星带着徐氏要快,但朝廷对藩王赴封地的时间要求没有命官那么严格,再者崇仁县此前不曾做过封地,王府全要现建,太急着把他打发去,也没地方安置他。 临出发前,朱成锠别别扭扭地,曾来告诉他:「你那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缺,若要人手,我从府里挑些给你——别的就别想了!除了小庄荣庄有先帝的话给了你,其余王庄都登记在王府名下,宗人府里都有记档。」 朱成锠毕竟不曾正位代王,还无权将王府庄田更名转赠。 但不说朱成钧了,连秋果都看穿了他,私下撇嘴道:「大爷看爷要走了,再也碍不着他事了,终于从心肝里挤出点兄弟情分来。不过他这情分也太俭省了,王庄在宗人府挂名的才多少,背地里半买半抢的又多少,以为我们都没数么。他真想给,哪里找不出几十顷地来。」 朱成钧无所谓地道:「你知道来路不正,又有什么好惦记的?别啰嗦了,少不了你一口饭。」 他最终什么也没要,只带了秋果,揣上圣旨就上路了。 从四月到七月,由北至南,人间正是好时节,看不尽的山花烂漫,江川不息,大郡繁华,小城巷陌,两个人且行且停,眼花缭乱乐不思蜀,几乎快把去封地这事忘了,只当是出来行游天下。 但其实当然忘不掉。 七月初,终于进入江西境内后,秋果坐在大车上,一边抱着个果肉鲜甜汁水丰润的大桃啃,一边含糊地道:「爷,我不着急就算了,我巴不得天天这么到处玩,你怎么也不着急?费这么大劲跑江西去,你不想早点见到展伴读吗?」 朱成钧道:「不想。」 「展伴读带着徐婶子,肯定走不快,我们先前要是快点,说不定都能追上他——啊?」秋果说到一半,才听明白他说了什么,含着的一口桃都忘了咽下去,震惊地道,「爷,你这么薄情?这才多久,你都把展伴读忘了?这样不好吧——不,不对,对展伴读倒挺好的,他又不喜欢你……」 他的尾音在朱成钧横过来的眼神中识相地消失掉。 「他走的时候我得罪了他。」 朱成钧没那么多话,他的一个桃已经吃完了,掀开车帘,随手把桃核掷了出去,才继续道,「来太早了,他还记着仇,又要找我吵架。」 秋果好奇地问:「爷,你干嘛了?」 他那天没跟去城外,并不知道朱成钧又怎么把人得罪了。 朱成钧眼神深了一下,勾唇一笑,往车壁上一倒:「不告诉你。」 秋果跟他长大,从他的情绪上猜得出来,哼哼道:「不告诉我也知道,你肯定占展伴读便宜了。怪不得你要怕他——」 车身忽然一震。 秋果话没说完,一头撞车壁上,把脑袋撞得生疼,没好气钻到前面去,一把掀开车帘道:「你怎么驾车的?」 车夫和车都是在上一个镇里临时雇的,他不知道朱成钧和秋果的真实身份,很懵地转头道:「爷,不是我,前面忽然有人拦路。」 他们这时离着前方一个县镇临川大约有十来里的距离,路旁陆续开始出现行人,但要么荷锄要么背筐,一看就是寻常的农家百姓。 拦路的这一行人却不一般,领先的三四人鲜衣怒马,中间拥着一辆大车,车旁列旗张伞,侍卫执盾持刀,煊赫威严。 车夫腿都有点软:「小、小民本本分分——」 他一边抖一边转头往车里看,他肯定自己得罪不了这么高高在上如在云端的一行人,问题只有出在他拉的客人身上,这两个是江洋大盗不成?可江洋大盗也惊动不来这阵势啊! 就在他转头的功夫,领先的一个中年人已从马上滚落下来,趋着小步,来到车前,恭恭敬敬下跪行礼:「在下王鲁,现在临川王府中为幕,敢问车中,可是新任崇仁郡王?」 郡王与亲王一样,多以受封郡县为王号,朱成钧的封号就是崇仁郡王。 秋果惊讶转头:「爷,是来找你的,这里有人知道你啊。」 朱成钧并不奇怪,宁王有数子,都已长成,分封在江西各处,与他同在抚州府的,就是宁王次子临川王,临川王的封地比他要好一些,因为抚州治于临川,府县同城,就相当于当初罗知府和李蔚之的关系,知府知县衙门都在临川城内。 第75章 宁王系盘踞在此,经营多年,虽然插手不得中枢政事,但江西行省之内,能瞒得过他家的消息只怕不多。他作为外来户忽然安插进来,宁王系对他瞩目实属必然,他去崇仁就藩,临川是必经之地,这位临川郡王因此出面,会一会他实是情理中事。 朱成钧往外挪了挪,从秋果旁边探出头去:「是我。你找我有事?」 王鲁哑然:「……」 临川王府从得知崇仁要多出一个外来藩系的郡王就留上了神,但触角难以伸出江西,只能尽力先搜罗些消息,直到朱成钧进入江西,才从他投宿的上一个县城门处检查的路引上找到了他——朱成钧直接用的本名,籍贯也没改,只是隐去了真实身份。 王鲁知道他是轻车简从,万万没想到「简」到了这个地步,拦下人的时候,他都疑心自己是不是拦错了,只是秉着谨慎之心,他才先痛快跪了。 「是,是——」他又磕巴了一下,才忙道,「听说郡王过境,在下奉主人命,前来请王爷前去临川王府一叙。我们王爷已备了薄酒,专候郡王到来。」 朝廷有藩王不得私下来往的律例,但看临川王府如此做派,敢公然派车马仪仗出城相迎,可见宁王系并不像朝廷诸公以为的那样憋屈,封地太远有坏处,可也有好处。 别人敢请,朱成钧没什么不敢去的,他长腿一伸,跳下车道:「秋果,给钱。」 秋果答应一声,摸出十来个铜板付给那车夫,车夫在车厢前坐着早已傻了,并不晓得伸手来接,秋果拿手在他面前晃晃:「喂,发什么呆,钱也不要了?」 车夫被晃醒,往后一缩,眼神中仍是巨大的恍惚与震惊:「钱?什么钱——」 郡王! 他做了一个郡王的生意! 郡王还要给他钱! 「真是傻乎乎的,钱都不知道是什么了。」秋果嘀咕,揪开他的衣襟,把一串铜板往里一丢,「反正我给你了啊,你自己收好,丢了可不怪我。」 王鲁连忙殷勤上前引路——虽然也没两步路:「郡王爷请,我们王爷听说您是轻车简从,特意用了自己的车驾来接您。」 中间那辆华贵无比的大车原是空的,专为接人,朱成钧带着秋果,从善如流地上去了。 …… 临川王府坐落在临川县城东,是旧朝原学宫改建,朱成钧一路都掀着车帘,此时到了,他打眼一扫,就向秋果道:「逾制了。」 郡王府与亲王府不好比,建筑规模要小得多,举一个最直观的例子,亲王府所有宫殿室屋加起来可达七八百间,郡王府按制只有数十间。 而临川王府这个门脸,怎么看里面也不只几十间屋子。 秋果道:「哇,爷,你还懂看这个。」 「差这么远,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主仆两个交谈,王鲁在车旁听见,干笑道:「……郡王爷好眼力,不过逾制这个问题么,非是临川王府一家,您有空往别处看看,比我们这里逾制得厉害的王府多的是,王爷们都家大业大,这本是难免的。」 「崇仁那边也要建府了,您放心,逾一些不要紧的,没人认真管这个,真卡着那规矩来,可是把自己委屈了。对了,」他忽然拍了下脑袋,一下想起什么似的,「在下多嘴,问郡王一句,崇仁最近新换了县令,您——可是跟那县令有些不睦?」 朱成钧的注意力转了过去,看着他道:「怎么说?」 「我们王爷日常无事,偶然听见些消息,说您和那崇仁县令是旧识。王爷听了,本以为这是件好事,但不知怎么,那崇仁县令倒好像对您很有意见一般,划崇仁为封地的诏书早都下来了,督造王府的工匠也在上个月到了,崇仁那边,却是没有一点动静。」 王鲁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他的脸色,很是欲言又止地道,「直到如今,崇仁不但片瓦未动,似乎连王府的建地都没确定下来。」 朱成钧眼神幽幽一亮:「是吗?当真?」 王鲁忙点头:「在下如何敢胡说,等您去了,就知道了。唉,我们王爷也是看不过去,才命我想办法先去把您迎到我们府里来,不然等您到了崇仁,一看,连个立脚的地儿都没有,这像什么话呢。别说您了,我们王爷同为宗藩,叫一个七品的小县令这么不当回事,踩着欺负,都要觉得脸面无光了。」 秋果在旁边吐舌头:「爷,怪不得你怕他,他可真凶啊。」 得罪一下,王府都不给建了。 王鲁隐隐觉得秋果的用词似乎有些不对,但仓促间想不出哪里不对,心头泛着糊涂,试探地问道:「什么,郡王怕他?是说那个新县令吗?」 秋果重重点头:「可不是!」 「这——小公公,你莫不是跟在下开玩笑,这怎么可能。」 「信不信由你,我反正没骗你。」 王鲁看看秋果,又看看朱成钧——终于有点将信将疑,因为对于自己的王府连片瓦都没有这么严重的事,朱成钧的表情居然非常平静,没有一点怒意。 不但不怒,他似乎还有点自在。 山西那边的宗藩脾气都这么好的吗—— 王鲁陷入了深深的疑惑里。 现任临川王朱议灵是朱成钧的叔伯辈,年纪不甚大,只与朱成锠仿佛,今年初时,刚做过了三十岁的生日。 第76章 这位郡王十分的逍遥会享受,不但摆了酒,还弄了个戏班子,咿咿呀呀地在花厅外头唱:「我觑东海一洼水,泰山一携尘……」 朱议灵自己则着件酱紫色的家常道袍,发上束的不是玉冠也不是金冠,而是顶藤冠,歪在一把紫藤椅里,半闭着眼,摇头晃脑地随着曲调打拍子。 听见人进来通传,他才把眼一睁,哈哈笑道:「是我那侄儿来了吗——哎呦!」 他一下窜起来,几步抢到才迈进门槛的朱成钧面前,把住他的手臂,十分惊讶地问道,「大侄儿,你这是遭了匪兵还是遭了贼了?怎么寒素成了这副模样?」 朱成钧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朱议灵——心下了然。他自己不饰奢华,但眼力不缺,朱议灵看着快打扮成个道观里的道士了,但是他那道袍是杭州织造局所出的上等横罗所制,编制精巧的藤冠里镶着一小块凝脂般的和田白玉,他似乎出世,实则只这两件衣饰,就绝不是普通道士所能有的。 反观朱成钧自己,他的长衣就只是松江细布而已,头上戴一顶乌纱制的小帽,与他身后跟着的秋果都没多大分别。 「侄儿问王叔安。」朱成钧行下礼去,才道,「并没有,如此行路方便,少遇匪人。」 朱议灵还抓着他,原想叫他不要多礼,但完全抵不过他的力道,只得松手后退两步,受了礼,才又哈哈笑道:「好了,来坐罢!你我不是外人,别客气,看你这满头汗,来,先吃块西瓜。」 他一边招呼着,一边自己也回去座位,抓起块西瓜啃起来,秋果被下人引到边上,也得了一块,他才吃了个大桃不久,腹里是饱的,但见这瓜红艳诱人,禁不住口水又被引了出来,当下一边吃,一边有点好奇地扭头去偷瞄朱议灵——这位王爷可够平易可亲的啊。 不但穿着,整个做派,都和他们代王府的爷们截然不同。 「侄儿,你听我排的这出戏怎么样?」朱议灵一块瓜吃完,丢掉瓜皮,一抹嘴,跟朱成钧搭话。 朱成钧道:「外面的戏原是王叔排的?」 朱议灵拍拍胸口——留下半个湿漉漉的瓜汁印,「可不是,从四月里排到现在,总算排出个样子来了,你瞧还中听吗?」 朱成钧摇头:「我听不懂。」 「……」朱议灵笑倒在藤椅里,「好!你是个实在人,有一说一,不玩虚的,本王喜欢!」 「王叔是风雅人,才懂这些。」 「哎,风雅什么,我也是个粗人。」朱议灵摆手,「要说风雅,我父王才是真风雅,这出戏就是他老人家写的,我抢了这个排戏的差事,为着等到年底张真人做五十大寿时,好送去给他的道场凑个热闹。」 他很善解人意,见朱成钧不说话,便以为他不明白其中的联系,主动解释道:「我父王好修道,爱听龙虎山的张真人讲经,和他好得很。张真人做寿,我们这些小辈就也得表示表示。」 朱成钧点点头:「王叔,道士也能听戏吗?」 「怎么不能,哦,你以为是那些风月戏文?」朱议灵拍大腿笑道,「那你可想歪了,这一出戏叫做<冲漠子独步大罗天>,讲的就是仙人吕洞宾度化冲漠子得道成仙的故事,正合他们龙虎山的本行。不过,我看这些道士本事有限得很,哄得我父王都在家修行好几年了,没见修出什么神验来。」 「宁王叔祖的修行还不好么?」朱成钧道,「连皇上都知道他道心虔诚了。」 朱议灵的手在大腿外侧停住,不着痕迹地蜷缩,「皇上?好侄儿,你这可得跟我细说说!你见着皇上了?皇上提起我父王,都是怎么说的?」 他说着话,整个身体都热切地够过来,又用一种推心置腹般的口气道,「你我同为宗藩,外面看着风光自在,可自家的难处,自家知道,那些吃饱了撑着的御史们,不定哪个在皇上跟前下句话,我们都得呛一脸灰。他们沆瀣一气,专爱拿我们当垫脚石抬他们的声望,我们也得齐心不是?好侄儿,你只管说,做叔叔的不叫你白说,我也有消息要告诉你呢!」 他连哄带劝了这么一长串,朱成钧看上去却似乎并不觉得这个话有什么需要保密,很痛快地就和盘托出了:「我来就藩前,皇上召我见了一次。就是那时候说的,皇上说宁王叔祖如今好道,清虚自守,子孙仆从都受约束,甚少做出扰民的事。皇上叫我要多向宁王叔祖和叔叔们学学,别把我们大同的风气带过来。」 大同什么风气,自然就是代王上街敲人的风气了。 朱议灵哈哈一笑,退了回去:「原来如此。皇上真是谬赞了,我看侄儿你是个老实人,断然不会做出什么歹事的。对了,叔叔我多嘴问一句,你好端端的,怎么会封到江西来?我们这水土虽不错,毕竟太远了,你在大同附近捡块地方,多好呢。皇上也是的,你又没犯错,怎么就叫你背井离乡起来。」 朱成钧摇头:「不是皇上,是我向皇上求的。我大哥不喜欢我。」 他后一句看似没头没尾,但朱议灵生于王家,瞬间领悟过来其中能有多少种隐义,他体贴地没有细问,只是收起笑容,叹了口气:「唉,难为你了。来,不说了,喝酒,这是夏天里新酿的枇杷酒,不大醉人,甜滋滋的,这个天喝正好。」 枇杷酒果香浓郁,清甜满口,确实好喝,两杯酒过后,朱成钧问:「王叔刚才说,有什么消息告诉我?」 第77章 「哦,对,瞧我这记性。」朱议灵放下酒盅,倾身过来道,「侄儿,崇仁那个县令,是不是做过你的伴读?」 朱成钧点点头。 「你那时跟他是不是合不来?」 朱成钧迟疑了一下——他在想找个什么词来形容他和展见星间的关系,但朱议灵已经从他的沉默里解答出了自己的答案:「看来是了,难怪他一点不肯买你的账。侄儿,我说了,你别生气,你人生地不熟地封到我们这儿来,我做叔叔的凑合能算半个主人,临川离崇仁又近,我该替你操操心,就派人去打听了一下,原本想看看你的王府建在哪,以后长日无聊,好来往来往。谁知打听了好几遍,崇仁都鸦雀无声的,那县令沉得住气,我这性子急,可忍不了了,托我这里的临川县令直接写信去问,你猜崇仁县令怎么回的?」 朱成钧道:「怎么回?」 他话简短,但眼神极专注地看过来,显然是很在意这事——这是当然的,往后一辈子就定在这儿了,自己的王府,能不在意么。朱议灵就道:「他说他有数!嘿,把你的王府拖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他还有数,我看他是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 朱成钧眼角垂下来,道:「是,他眼里是没有我。」 「侄儿,刚才王鲁悄悄纳闷地告诉了我一句,说你怕他?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认怂,他一个县令,你怕他什么?别说这事你占着理,就是不占,你也不能叫他爬到你头上来。」 朱成钧道:「王叔,这话不对吧,不占理,我怎么和他吵?」 「侄儿,你也太老实了。」朱议灵摇头,「你不知道,那县令踩着你,在崇仁一下就把名声刷起来了,他本来才多大,我听说似乎还是从京里贬过来的,能懂得什么?就因为敢硬扛着不建王府,把县衙里那些积年的老油条滚刀肉们全镇住了,如今天天跟着他,一时劝课农桑,一时巡视学校,指哪打哪,竟没人敢跟他弄鬼。」 「你说,这不都是从你头上来的?我要是你,我可万万咽不下这口气!」 「都是从我头上来的?」朱成钧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才问,「那是他欠我了?」 「欠大发了!」朱议灵斩钉截铁地道,「这些芝麻官,个个口号喊得响亮,其实有几个真的一心奉公,还不是为了往上爬。他如今倒好,不但在县衙里如鱼得水,出了门,百姓也没几个不夸的,其实才来了不到两个月,究竟做了什么实事呢,分明都是借了你的东风。」 朱成钧点头附和:「对,都是我帮了他。」 朱议灵见他听得进去,十分满意,打铁趁热地劝他:「所以侄儿,你可不能叫他继续这么沽名钓誉下去了。你也别担心,那些皂隶滑如油奸似鬼,如今表面上看着个个听话,暗地里都明白着呢,知道上官这风光好比饮鸩止渴,你一来,他那戏就得塌台。」 朱成钧道:「怎么,别人也想害他?」 「害不至于,不过官太清了,底下的人么,日子就不好过了。」朱议灵一笑,「崇仁那县令也是不懂事,他自己不收孝敬,逼得底下人跟着缩手,这是日子还短,长了,谁愿意呢。」 朱成钧冷不丁问他:「王叔,你送了吗?」 朱议灵一怔,举手拿酒盅,撒了一点出来,他把剩的大半杯一气饮尽,才抹嘴笑道:「我闲得慌,送他干嘛!他再扎手,又碍不着我的事。」 送了,被照脸摔回来了,所以这么孜孜不倦地跟他讲展见星的坏话。 朱成钧心下笃定,微笑道:「我随便问问,王叔别见怪。」 「哎,不说那些烦心事了,侄儿,你只管先在我这住下,不用怕那些言官知道了参你,崇仁县令不给你建府,你没地方住,怪着你吗?你好赖也是一个郡王了,总不能睡大街上去吧。」 朱成钧摇头,起身:「多谢王叔美意。不过不必了,我早点去崇仁催一催才好。」 「那也行,不过——你就这么去?」朱议灵看看他,又看看跑到外面戏台下听戏的秋果。秋果其实也听不懂,就看个台上人来人往的热闹。 「要不我借你几个人吧。」朱议灵热情地道。 「不了,闹得声势浩大的也不好,岂不是更成全了他。」朱成钧平板着脸道,「我就这么去,他一日不给我建,我就直接住他县衙里去,看谁耗得过谁。」 「……」朱议灵大笑,「好,也好,侄儿,看不出你还怪促狭的。就这么办,他受不了,自然就叫人动工去了。」 当下朱议灵给他安排了车,妥妥当当地命人送他往崇仁去了。 …… 「王爷,看来小柳的信上说得不错,崇仁郡王和崇仁县那个伴读知县的关系确实十分糟糕,两个人简直是针锋相对,一个都不肯让寸步。」花厅里的下人们全被遣出,外面的戏还在唱着,王鲁站到朱议灵身边,低声道。 朱议灵点点头:「看来本王是多虑了。皇上把这么不和的两个人派过来,多半只是巧合,并没有对我们宁藩生出什么疑心来。」 「这么多年来,宁王爷写戏,修道,好茶,汉王要造反,宁王爷还第一个与他划清界限,都这般忍气吞声了,朝廷还能生什么疑心呢。」王鲁带着叹息劝慰。 「汉王那个蠢货就别提了。」朱议灵鄙夷地道,「想造反想得全天下都知道,能成功就怪了。」 第78章 王鲁连忙道:「王爷说的是,我们可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也没那样的心。」朱议灵拖长了语调说着,又道:「老柳也是个废物,这么多年,寸功未建,不过倒难为他,养了个好儿子,这个小柳真是一把宝刀,你记着,本王留他有大用处,这次也是事态紧急,才动用了他一回,以后没有本王的吩咐,绝不可再联系他,叫他好好藏着。」 王鲁应道:「是,在下知道轻重,不会坏王爷的事。」 朱议灵方闭了眼,倒回椅中,重新听起戏来。 王鲁不敢打搅他,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日头一点点西斜,暮色四合,夜色渐深,朱议灵始终没去休息,就在花厅里用了晚饭,吃完饭,继续一折一折地听戏,直听到长长的一本戏唱到尾声,余音缭绕之际,王鲁重新转了回来。 「王爷,送崇仁郡王的人回来了。」 朱议灵已快睡着了,被惊醒,揉揉眼睛:「怎么说?我那侄儿真住县衙去了?」 王鲁表情忍笑:「在下也不知道。大约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大约,你逗本王玩儿?」 王鲁憋不住了,笑出来:「回王爷,崇仁那个展县令脾气真的刚烈,崇仁郡王都找上门去了,里头传出话来,说他是外官,依律不能与藩王交接,不许崇仁郡王进去,也不见他。崇仁郡王带的人手不足,没法硬闯,脾气似乎也上来了,把二门处守门的门子板凳抢了,就坐那硬等,等到傍晚,县衙关门,把他撵了出来。」 「哦!居然还撵他?他就让撵?」 「当时他是走了。但我们的人悄悄跟着,看见他在县衙门口发了会呆后,绕着县衙走,走到后衙那边的院墙,踩着他那个内侍的肩膀,就直接翻墙进去了。」 朱议灵两眼都放起光来:「翻墙?他敢翻进朝廷命官的后宅?!这——这真是!他们大同的风气,真是不一样啊!」 王鲁陪着笑:「可能是受了王爷的鼓励。」 「去,我可没叫他爬人家后宅里去。这小子自己太愣了。」朱议灵说着,困意全消,支起身来,追着问道:「那然后呢?」 王鲁为难道:「王爷,这就不知道了。那毕竟是县衙,我们的人不好跟进去,要是被发现了,说不清啊。」 朱议灵甚是不满:「这就没了?你这不是吊本王的胃口吗?」 王鲁忙道:「王爷别急,在下这就再命人去打听,进是进不去,听一听外面的风声,总是不难的。」 朱议灵挥挥手:「快去。」 朱成钧从墙头上跳下来的时候,徐氏着实被吓了一跳。 时值傍晚,徐氏正拎着一个木桶在靠墙开垦出来的菜地里给菜苗浇水,展见星的俸禄虽不高,养她们母女俩足够,只是展见星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徐氏却没什么事做,闲得实在无聊了,就自己在后衙挖了几小块地出来,种些白菜豆苗之类,自给自足。 「婶子。」朱成钧向她打招呼。 徐氏瞠目结舌,手里的葫芦瓢都跌在了地上:「九、九——」 她差点想掐自己一把,看是不是在做梦。 「婶子,你们吃过晚饭了吗?我和秋果还没吃。」 临川距崇仁有七八十里,他这个年纪,之前喝的那点水酒抵得什么饥,这会儿早饿了。 这个话题是徐氏所熟悉的——朱成钧不是头一回问她要吃的,她渐渐回过神来:「吃过了,不过厨房里还有饭菜,你等着,我去给你热一热。」 她转身要往厨房走,脚步又顿住:「我得告诉星儿一声——对了,秋果那孩子呢?」 徐氏又转头,一堆问题快把她的脑袋填满了,以至于她一时居然没想起来问朱成钧为什么要翻墙进来。 朱成钧替她安排了一下:「婶子,我自己去找展见星就行了。秋果还在外面,你让门子把门开一下,放他进来。」 徐氏下意识道:「好,我这就去。」 她糊里糊涂地走了。 朱成钧在院子里打量了一下,见到正面东厢房的窗纸里透出光来,便大步走过去。 这个时候,展见星正在灯下看着崇仁县历年所积已结及未结的案卷。她来的时候不长,除了实地出去走访民情之外,这些案卷是最快也是最方便帮助她了解当地风土的捷径。 白天她要下乡,要判案,要处理公文,只有晚上才能挤出些空闲来,一个多月以来,堪堪看完了最近一年的案卷。 她从中看出一个感想就是:此地是个很矛盾的地方。 譬如大同,因为是军事重镇,文教上就很不怎么样,整体风气偏向刚硬,而她幼年时呆过的江南呢,文治发达,一个小小县试能拥去上千人争考,与此相对应的就是民风柔婉,百姓摩擦多止于口角,甚少到大打出手的地步。 而处于江西的崇仁,很不一样,它兼收并蓄了大同与江南的两种风气:一方面文治出众,一方面民风彪悍。 就不说普通百姓了,光是秀才当街为琐事扭打的案子去年就有两起,一起是一个秀才出门买肉,卖肉的屠夫郑某少割了二两,秀才又去买菜时在菜摊上秤了出来,掉回头大闹,争执间动了案上的剔骨刀,差点闹出人命。 另一起则是两个秀才互殴,一个指责另一个使钱收买县学训导,在岁考时做手脚,抢了他的一等禀生,另一个坚不肯认,两人在县学里动起拳脚,惊动了崇仁原知县,赶来将两人统统降为三等,至于训导,因为查无实据,暂未处理。 第79章 灯花跳了一下,展见星对着那个训导的名字陷入沉思,这个名字她认得,但因为比较常见,也许只是重名重姓,她去过县学一回,当时这个训导正好不在,她还没有见过他本人—— 一道影子悠悠笼了过来,将她罩在其中。 虽然在看的并不是什么惊悚的案子,但人全神贯注之际,忽然为外物中断,那也要受惊吓的。 展见星就差点跳起来:「娘,你——九爷?!你怎么进来了?」 朱成钧往她案边一靠,把她的灯光全挡住,道:「翻墙。」 他太理直气壮直言不讳了,展见星一时居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朱成钧有话说:「你气性怎么这么大?我这么老远来,你门都不叫我进。」 展见星无语:「我不让你进,你不还是进来了。」 她最生气那阵其实已经过去了,神色间也就凌厉不起来,朱成钧马上看出来了,眉眼垂着,向她笑了笑。 展见星只有叹气:「——九爷,你太乱来了,你跑江西来做什么?你和我不一样,你封过来,就再也动不了了,一辈子都回不去大同。」 「回不去就回不去罢,我不觉得那里有什么好。」 圣旨都下了,说那些也晚了,展见星再听他这么无所谓的口气,只有无奈地揉了下额角:「算了。」 她有意不去想朱成钧此举背后所代表的含义——想了也没用,她无法回应,也不知该怎么处理,消了气也不肯放他进来,正是她所做出的一种逃避举措。 她只能尽力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先道:「九爷,你的王府我向皇上上了书,本地百姓农事繁重,这时候实在征不出徭役来,我请求推后几个月,等到十月左右,地里的活忙完了,再与你建,皇上才批复回来,已经准了。」 她回复隔壁临川县令「有数」之语,正是来自于此,她跟朱成钧虽然熟,也不会真大模大样地把他晾着什么都不干,该走的程序,她冷静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做了。 朱成钧随意点了点头:「随你什么时候建。我们先来算算账。」 展见星听他说这两个字就警惕起来,不觉往后靠了靠:「……算什么账?我有圣旨,皇上同意了我先不建。」 「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我跟你好是不是?」 展见星隐隐觉得他的用词有点不对劲,但她多年男装,心理上失之粗疏,觉得不对也挑不出理来,迟疑地点了点头:「嗯。」 「那就是了,你拿拒绝给我建王府当幌子唬人,把你县衙里的人都吓住,让他们不敢不听你的话,你说,你是不是用了我?」 展见星反驳:「我没想那么多,这时候本来就不适合建府,我为民生考虑,才做的决定。至于别人要多想,那与我不相干。」 朱成钧一时没有说话,眸中带着深思,盯着她。 「——你看什么?」 「看你做官没多久,怎么更加坏了,你以前可不好意思跟我耍这个赖。」朱成钧踢一下她的脚尖,「你衙门里雇个书办,用人家一天,也要给人家一天工钱,怎么就拖着我的账不但不还,连认都不肯认?」 他是质问,可是话语里带着说不出的一种笑意,似深沉又似轻飘,展见星撑不住,把脚往后缩去,又忍不住辩解:「这真不是我的本意。」 「我知道,但你也没否认,顺水推舟了是不是?」 展见星初入官场,历练不深,面皮毕竟不够厚,被「苦主」这么清楚问着,否认的话就说不出来:「……」 她确实很快就发现了手底下吏员们不同寻常的驯服,虽非她本意,但既然歪打正着,难道还要自己把这张虎皮扯下不成。接下来,她便有意保持了沉默,以至于外面的风声因此越传越歪,快把她和朱成钧传成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展见星想到此处,忽又觉得不对:「九爷,你怎么知道?你早就来了?」 朱成钧道:「没有,我才来,别人告诉我的。」 展见星脑中灵光一闪:「临川郡王?」 朱成钧点头:「猜对了。怎么,你和他打过交道?」 「也不算。」展见星老实道,「他给我送过一回礼,我没收,退回去了。除了他和你一样是藩王,我想不出你在这里还能认识别的人。」 果然。朱成钧了然道:「是不是想问你打听我?」 展见星点头:「九爷,你也猜对了。我才来没多久,他就派了一个姓王的幕僚来,备了厚礼,问了许多问题,问我们怎么会到江西来,又问我和你熟不熟,问你性情如何。」 「你怎么回答他?」 展见星顿住。 朱成钧立刻道:「我知道了,你肯定说我坏话了。」 又被他猜准,展见星也不瞒着了,索性道:「我那时才看到圣旨,知道你骗了我,正在气头上。他来问那么多,我又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问了做什么,就告诉他你这个人古怪得很,我跟你不熟,也合不来。至于别的,我都不知道,我作为外官不便和藩王来往,也不能收他家王爷的礼,就叫人把他连人带礼一起请出去了。」 「隔了一阵子,临川那边的县令不知怎么回事,又写信来问王府筹建的进展,很关心的样子,崇仁境内的事和他又没关系,郡王府的工程不算浩大,也不需要协调越境征人,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受临川郡王的指使,就也没大理他,随便回了封信,把他搪塞回去了。」 第80章 朱成钧听了,夸赞她:「展见星,你这个七品官做得很厉害嘛,郡王你不买账,同僚你也不搭理。」 展见星疑惑地望着他——不知他是不是讽刺,却只见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脏位置,说出了结论:「你不是对我一个人这么坏,我就放心了。」 展见星:「……」 她气道:「临川郡王这么费心思打听你是什么好意吗?我这么得罪人,都是为了谁?」 朱成钧怔了一下,整张脸都放出光来,他一手撑着案边,把整个上半身都俯压过去,逼近展见星,语气很平静:「为了谁?」 展见星板着脸,把他往后推:「走开,跟你没关系。」 她力道使全了也没多重,其实根本推不开朱成钧,但朱成钧没跟她硬挣,顺从地靠回了案边,脚尖在地上点了点,仰着下巴,眯着眼,声音中压抑着的那股愉快终于全飘了出来,他很认真地道:「都是为了我。」 虽然伴读证明了自己良心未泯,但该算的账还是得算。 朱成钧先道:「既然你跟临川郡王也那么说,那我们就继续不合也可以——」 展见星奇道:「等等,什么叫‘也’,还有别人也跟他这样说了?」 朱成钧点头:「我猜想是,你没和他说过你是我的伴读,但他仍然知道,可见必然从另外的渠道打听过。」 展见星听着思索起来:「但他不曾因此对你我不合的消息起疑,还把这当真相挑唆到了你面前,也就是说,他另外那个渠道给他的消息也是错的——或者至少是半真半假。」 「这个渠道应当不是来自代王府。」朱成钧接话,「否则随便一个看门的小子都可以告诉他,我们的关系到底是怎么样。」 「……」展见星道,「就是正常的王孙与伴读的关系。」 「我又没说什么,你撇清什么。」 展见星干咳一声,她也闹不清是自己草木皆兵,还是他的语意真的不单纯,忽视过去继续道:「但这就奇怪了,他要打听你,不去代王府打听,还能从哪里打听?我一上任,他就遣了人来,可见对此事很关切,这么放在心上的事,偏偏能弄出这么大的岔子。从他派来的那个王幕僚看,口才很好,办事不算不得力,手底下能使出这样的人,临川郡王本人似乎不应当如此糊涂。」 「也有你的功劳。」朱成钧道,「你无意中配合他那个渠道圆了谎,才把他死死蒙在了鼓里。」 展见星一想果然,不由失笑:「这真是无心插柳了。」 「不管他想干什么,从根子上就错了,这对我们是件好事。」 展见星点头赞同:「对。」 朱成钧继续道:「所以,我和他说了,你不给我建王府,为了跟你对着干,我会赖到县衙里跟你一起住,你什么时候把王府建起来,我什么时候走。」 展见星:「……」她忽然醒觉,「九爷,所以你翻墙也要进来?」 朱成钧点点头,表情十分正经,道:「这也是你欠我的,你用了我,我不问你要工钱,你至少该管我的食宿。」 展见星定了定神,向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如果我们要继续在临川郡王那里伪装不合,那我绝不会允许你赖进我的县衙,我会马上派人把你撵出去。」 「第二,」她竖起第二根手指,「拖延了你的王府工期,确实是我的责任,我已经在城里替你租好一处宅院,付过了八个月租金,你可以安心入住。」 朱成钧表情微裂:「……你怎么这样?」 展见星难得占一回上风,心下也有些微得意,笑道:「我怎么样了?我为九爷考虑这么周全。」 朱成钧还是找得出茬来:「你明明有安排,开始还把我晾在外面不见我。」 展见星沉默片刻,这一点她就很难解释清楚自己复杂的心境了。于公,她该做的都冷静做了,包括上书、解决朱成钧过渡期间的实际问题。但是于私,朱成钧跑偏了心思,让两人的关系走向不可测的未来,她心中又很别扭,觉得烦恼,知道他真来了,一赌气就把他晾在了外面。 她得承认,这是一个不成熟的做法,她难道能永远把朱成钧晾着吗,早晚得见,赌这口气实无必要。 「知道你错了吧?」 展见星想点头,又觉得不服气,硬撑着道:「九爷,你错在先。」 朱成钧知道她说什么,应道:「大概是我错了,不过,错就错了。」 展见星抱着一丝希望:「九爷,你知道是错,也许可以试着改一改?」 「为什么改?」朱成钧却道,「人活在世上,谁不犯错,你看我祖父,二叔,大哥,他们都没怎么样,我错这一点,算得了什么。」 ……好嘛,这是前头的例子下限太低,以至于他根本不拿这个当回事,连更正自己的一点点动力都没有。 展见星没话了,正这时,秋果掀开帘子一角把头探进来:「爷,徐婶子说饭菜热好了,让我来叫爷一声。我们快去吧,我肚子都饿扁了。」他又挤挤眼,「有话吃完再说不迟,以后日子长着呢。」 他后一句拿准了朱成钧的脉,成功地把他劝了出去。 但展见星是怕了再跟他说了,软的没用,她只有来硬的,候到朱成钧吃完就道:「九爷,我送你去那边院子吧。天色不早了,你远道来,收拾收拾,也好安歇。」 第81章 朱成钧刚把木箸放下:闻言盯她:「……」 展见星坚持住巍然不动。 徐氏不明就里,跟着连忙道:「不错,那院子是星儿亲自去安排的,里面该有的都有,陈设比县衙还好呢。你们两个孩子,也不多带些人,就自己走这么远路,不知累得怎么样,现在吃饱了,就快去歇着吧。」 她已经缓过神来了,朱成钧要来就藩她本是知道的,只是不防备他一个郡王,忽然从墙头上跳了下来,才唬着了。 听说展见星不但租了院子,连里面也亲自过问了,朱成钧才满意了些,站起来,拖拖拉拉地跟着展见星往外走。 崇仁的街道,与大同很不一样。 这里远离中枢,风气松弛,屋舍盖得都随便些——这随便不是指不好,而是在规制上没那么讲究,略齐整些的门户多少都有点逾制的问题,这样一看,倒也难怪临川王府起码圈出两个郡王府大的地了。 展见星在前面提着灯,朱成钧踩着灯影子一边走,一边道:「临川王说,我的王府还没定下来建址?」 展见星点点头:「京里来的工匠这阵子一直在测算,只是一时还没找到特别合适的地点。你明日闲着在城里转转就知道了,城里面地方有限,大多已经有了民居,若要拆去令百姓别居的话,县里支不出这么多银子来,建府的款项倒够,但本来没有这一项,格外多了开支,恐怕要在你的府邸建材上扣出来。」 「你要住几辈子的地方,能建好些,还是建好些,若差了哪里,以后再修又是一桩麻烦事。」 秋果感动地道:「展伴读,你待我们爷真好,爷路上还说得罪了你,怕见到你要吵架呢。」 展见星一怔,但也许是夜色温柔,令得她的心情平静下来,她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就如同朱成钧曾经问她会不会因为他的心思跟他绝交一样,他知道不会,她也知道不会。五年同窗的情谊,不是这一点变故就拆解得开。 「不知道许兄在京里怎么样了。」展见星想到此刻,有感而发道,「还有如琢,希望他们都能过得顺利。」 朱成钧道:「你想他干什么,他有先生照顾,肯定好得很。」 展见星一想释然,笑道:「也是。许兄虽然憨厚,但如果有不懂的地方,能随时去请教先生,倒是比我还好了。」 「他哪里憨厚了,只有你才这么觉得。」 展见星摇头:「九爷,许兄都和我们隔那么远了,你还说他坏话,他究竟从没得罪过你,你又是何必。」 「我说错了吗?他和我一样不怀好意,你只躲着我,就不躲他。」朱成钧的口气很不悦,「现在隔了这么远,你还想他。」 展见星:「……」想说他,又觉得无话可说,他自己明明白白知道他的不怀好意,并且坚决不改而已。 「九爷,我早与你说过这是误会,许兄对我没有那样的意思。」她最终只能道。 她很清楚,许异和朱成钧看她的眼神根本不一样,许异就是很平常的热情,她没对比也许分不出来,但有了对比,这差别非常明显。 朱成钧倒也不跟她争:「有没有,反正他不和我们一起了,叫他自己一个人在京里升官发财去吧。」 展见星哭笑不得,他骨子里的那一点稚气脱不掉,世俗的好处在他那里只如浮云,她只好道:「那我代许兄谢你吉言了。」 她代为租下的院子离县衙不很远,一路说着话,再走了一截,也就到了。 朱成钧对这个距离表示满意,至于房舍本身什么样,他倒不在乎,不过暂住而已,能住人就行了。 他只是进去,很感兴趣地东摸西摸了一阵——这是展见星亲手布置的屋子,等把院中四间房都看遍了,他扭头要说话:「展——」 秋果应声:「爷,展伴读悄悄溜走啦。」 朱成钧大步出来:「什么?」 「就你摸床的时候,展伴读跟我摆摆手,就走了。」秋果详细地跟他交代,交代完又添上自己的分析,「展伴读肯定怕你不放他走,我看他也怪不容易的,被爷为难成这样,该着想的还是替爷着想了。」 院中种着两棵桔子树,月色如水,投下婆娑的影子在干净的青石板地上,朱成钧看着,微微出神,轻声道:「是啊。」 秋果道:「爷,你也觉得为难了人,那要么找个姑娘再试试?」 「不。」朱成钧在月色下笑了,他面色也如月光般皎洁,但他出口的话就很不善良,「我就喜欢他又为难,又要帮我的样子。」 「……」秋果抖了抖,「爷,你这个话千万不能让展伴读听见。」 朱成钧道:「听见怎么样,无非找我吵架而已。」 秋果奇道:「咦,爷,你现在不怕了?」 「不怕了。」朱成钧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 秋果连忙点头。 「不告诉你。」朱成钧说完,转头回屋。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不就是发现展伴读其实心软,拿你没办法吗。」秋果嘀咕,又同情地叹了口气,「展伴读好可怜哦。」 …… 好可怜的崇仁县令展见星在隔日迎来了她上任以来的第一桩大案:郡王与县学训导赌坊斗殴之案。 第82章 说起赌坊,国朝律令中本是禁赌的,但老实说,从来也没真正禁掉过,随着承平日久,朝廷对赌博的惩罚力度降低,此风还渐长起来。 这是个无奈的事,有些人就是好赌,输到当裤子也做梦翻盘,而另一些人则看到了其中的暴利,哪怕有掉脑袋的风险也要投身经营,二者都是人性,人之天性,不可禁绝。 崇仁县的这家赌坊有些年头了,开设在城西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方,地方不小,但一向还算低调,没有直接挂出招幡,算是半公开半地下的模式,每逢官府抄查时,就罚一笔钱,因为形成了这个相安无事各有所得的套路,县衙换过了三任县令,它还稳当当地开着。 展见星上任时,这家赌坊的坊主也来拜见过,带了一份很有诚意的厚礼——替他通传的门子特别强调了这一点,但展见星一知道他是做什么的,见都没见,直接把他拒在了门外。 底下人抱怨她太清了,就与此事有关,领头的不肯收,底下人就算能捞,那也捞得提心吊胆的,一旦出事,没个替罪羊怎么放心呢。 不过这回,展见星不得不见了。 在见到闹上公堂的一大波人以前,她根本不知道朱成钧卷入了其中,因为赌坊的人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把他当成了踢馆找事的外乡人,与县学训导一起报官报到她跟前来了。 此案一共涉及三方,朱成钧,赌坊,县学训导。除了朱成钧听说要来县衙,就毫无异议地走来了之外,另外两方其实都不想来。训导这一方很好理解,他在赌坊里与人斗殴,不论是斗殴本身的这个行为,还是斗殴的地点,都与他的身份很不匹配,来了必然斯文扫地,所以宁可吃些亏,他也不想来。但赌坊坚持把他扭送了来,他也逃脱不得。 至于赌坊,因为所营产业的灰色化,出了事一样不想经官——尤其在新任知县的门路还没有打通之前,但为什么还是来了呢,因为朱成钧已经把他们的打手全打趴下了,客人全吓跑了,再不报官,整间赌坊都能给他拆了。 恶的碰上更恶的,那也只能来求青天大老爷做主了。 好在,听见赌坊坊主晕头转向躺在一堆横七竖八的桌椅里嚷着要叫人报官的时候,来「踢馆的外乡人」终于住了手。 现在展见星高居公堂之上,看见这个「外乡人」也觉得很晕,勉强定了定神,目光投向朱成钧正要问他,坊主见势不对,忙抢先伸脖子叫道:「县尊大老爷,小人才是原告!」 公堂之上法纪严明,历来审案都是先问原告,没有先让被告开口的。按制还该写状子递上来,只是此案出得急,这道程序才先省了。 坊主要争这个,原也不错,展见星便道:「那你先说来。」 坊主就哭诉起来:「县尊老爷,小人虽做这门买卖,但一向老实本分,与人为善,邻里所共知——」 外面跟来看热闹的百姓里有一个叫道:「你有什么邻里,除了那无子无孙的老人家,谁敢和你家做邻居!」 「哈哈!」 百姓们哄笑起来。 坊主脸色难看了一下,扭头去找,却找不出说话的是哪个,只得悻悻转回头来,继续道:「这外乡来的恶人却和县学的李训导联手,一个出千,一个打人,将小人的生意搅和得一团糟还在其次,人都不知打伤打残了多少——」 「没残。」朱成钧冷不丁出声打断了他,「我也没和他联手。」 坊主一愣,忙道:「县尊,现在该着小人陈词的时候,这外乡人胡乱插嘴,是藐视公堂,藐视大老爷,该打他的板子!」 他一口一个外乡人,盖因此时人乡土观念极重,外地人来此横行霸道,易激起人的同仇敌忾之心,坊主虽因做的生意偏门而不为本地百姓所喜,但听见他这么说,外面终究也激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 展见星摇头:「本官打不了他的板子。」然后拍了下惊堂木,向朱成钧道,「你有话,等他说完再说。」 朱成钧「哦」了一声。 坊主觉得她所谓「打不了」之语甚是奇怪,但公堂之上一来无暇细想,二来他也不敢进逼着县尊说话,见她还是训了朱成钧一句,便勉强满意,揭过去继续道:「县尊请看,小人手下这些人都是被外乡人打伤的,连同小人,如今都浑身疼痛,恐怕伤到了内腑——」 他带来的人着实不少,足有十来个,没全进公堂来,或跪或趴在门外由百姓们围观着,或是鼻青,或是脸肿,散兵败勇般,确实情状凄惨。 反观朱成钧,他身后还站着秋果,主仆两个头脸干净,连衣裳都没怎么乱。 展见星又往他身后再望了望——秋果身后还有个人,一直几乎趴在了地上,她看不到脸面。 「是县学的李训导吗?你上前来。」 展见星叫他,她昨晚上看案卷的记忆又被勾了起来,想确认一下是不是她曾见过的那个人。 李训导非常缓慢也非常不情愿地膝行着,慢吞吞挪到了前面,但头仍旧深深埋着。 「李振,你抬起头来。」 李振不动,两边衙役将水火棍在地上一顿,口中发出威吓声。 「李训导,本官看你是县学儒教,与你留一点体面,你也不要让本官难做。」 在这警告之下,李振一点一点地,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他颓然泛青的面孔从乱发里露了半张。 第83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就这半张也够了,展见星叹了口气:「果然是你。」 这个李训导,赫然竟是大同那位以自杀收场的知县李蔚之之子李振。 不是重名重姓,就是同一人。 李振又把头低了下去,闷闷地不说话。 他早就知道来上任的是展见星了,展见星当初与代王府那件案子闹得很大,他在后衙也听过,这个名姓不像他的常见,他在崇仁听见之后,当即就与父亲曾经手的案子对上了号,再一打听,展见星是考中了探花选来的,馒头铺的小子一跃翻身做了一县父母官,他却只好在老家县学里做一个只算是辅助教谕的小小训导,境遇上的整个翻转令他虽然并不认得展见星本人,也羞于见她。 展见星只见过他一次,但因为随后发生的李蔚之之死令她对李振也印象深刻起来,她摇摇头,见李振完全不想说话的样子,暂也不再问他,转回目光问坊主道:「你都说完了?还有没有要陈诉的?」 坊主想了一下,道:「小人说完了,请大老爷做主!」 他咚地磕下头去。 展见星点点头:「好。」转去看朱成钧,「崇仁郡王,你有什么要辩解的,现在可以说了。」 堂里堂外瞬息之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 坊主的眼睛缓缓瞪大,再瞪大——他听见了什么?他是被打昏头出现幻觉了吧? 一定是! 一定是——坊主咯吱咯吱地转动起脖子,把瞪到快脱框的眼睛仰起来,去望朱成钧—— 崇崇崇仁郡王?! 「我说了,我没打残人。」这时间在坊主眼里是放慢了无数倍,但其实没多久,朱成钧自然就接口说话,「如果残了一两个,那也不是我故意的,他们先打的我,我只是还手,拳脚无眼,我算不了那么准。」 别人都还陷在震惊里,周围仍安静得不得了,展见星继续问他:「那告你出千是怎么回事?还说你与李振是联手施与。」 「我没出千,也没联手。」朱成钧立在堂中,伸指指了下旁边的李振,又点了点赌坊坊主,「是他们都出千,我看见说了一句,就都恼了,一起来打我。」 他这个说法是与坊主完全反着来了,展见星点点头,又去问坊主,「崇仁郡王不认你的指控,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所言不虚?」 坊主本来的证据可多了,堂外那些打手都是证据,他快被打烂的赌坊也是证据,但现在他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小小小人——」 给外乡人下套他智计百出,可跟国朝郡王玩花样,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呀! 这里面的账非常清楚:就算他给朱成钧泼脏水泼成功了,然后呢?郡王砸他间赌坊只算白砸,亲自动手都算给他面子,可他把郡王得罪得这么死,不要说往后在崇仁还怎么混了,这条命保不保得住都很难说。 「——都是小人的错!」坊主脑筋还算动得快,一咬牙,哭丧着脸直接认怂,「是小人没弄清楚情况,又瞎了狗眼,认不出郡王爷的金面,小人给郡王爷赔罪了,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小人这烂泥一样的人计较!」 他说着,就砰砰对着朱成钧磕起头来。 展见星拍惊堂木喝止了他:「先不要吵闹!既然你承认诬告,那事情究竟如何,你从实招来。」 坊主忙道:「是,是。」他眼睛往外看,招呼散兵败勇中的其中一个进来,然后忙又道,「禀大老爷,刚闹起来的时候,小人不在附近,是这个管事的镇不住场,去叫了小人,小人才下来的,事由经过问他最清楚。」 展见星便目视那个管事:「那你说。」 青了一个眼眶的中年管事丧眉搭眼地道:「回禀大老爷,当时郡王爷进来,小人见他仪容不凡,便想上前服侍——」 秋果探头:「你是看我们爷像个肥羊吧。」 朱成钧的不事奢华只是相对于朱成锠朱议灵等人而言,他往普通百姓中一站,那差别仍然是有的,懂行的一看就知道他起码不穷,榨得出油水来。 秋果这回插话,再也没人敢嚷着要打他的板子了,管事的忍气吞声地回了他一句:「小人不敢。」才接着道,「正这时候,小人见到郡王爷直接向着李训导走了过去,似乎是认识的样子,李训导当时在玩掷钱——」 赌博上的事展见星真不懂,问他:「掷钱是什么?」 「回大老爷,是种比较简单的玩法。」管事回道,「就是排出六枚铜钱,全掷成背面的就算赢,视约定不同,也有要全是字才赢的,小人这里,是以背面为准。」 展见星点头:「本官知道了,你继续说。」 「是。李训导玩了两把,郡王爷就在旁边看着,玩到第三把的时候,小人正要上前搭话,问郡王爷是不是有意下场,就听见郡王爷说了一句——」 他顿住,不敢说,小心翼翼瞄朱成钧,朱成钧自己说了:「我说,都是出千,没什么好看的,走了。」 「我只是叫秋果走,谁知道他们都跳了起来。」 展见星眯了下眼,深深又冷冷地看了朱成钧一下,才转去问管事:「郡王说对了,所以你急了?」 管事嘴里顿时像含了颗核桃,他既不敢砸自家招牌说是,也不敢指责朱成钧说不是,咕噜了一阵,一个能叫人听清的字也没说出来。 第84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还是坊主胆大些,赔笑道:「没有没有,小人岂敢——」 朱成钧手掌一翻,掌心八枚铜钱:「哦,这里六个是你的,两个是李振的,你要不要当堂溶开验一验,到底里面掺没掺东西?」 坊主:「……」 他眼睛又瞪大了,同时如被掐住了脖子,和管事一样也只发得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咕噜声。 他最大的失策是不知道朱成钧的身份,若真是个普通的外乡人,眼下完全可以说是朱成钧早有预谋来讹他的,可他现在说一位郡王费劲吧啦弄两枚假/钱来害他?他敢说,也得有人信哪。 李振霍然转头,瞪着他:「你真的在钱里弄了鬼?你出千?!」 坊主并不怕他,且如今外面那么多百姓都看见了这一幕,他的买卖大势已去,更没好气,道:「李训导,这话别人问得我,你凭什么问呢?你手脚干净,你在郡王爷跟前跳什么?」 李振哪里还听他的,如入魔障,眼眶整个都泛了红,道:「是你坑了我,都是你坑了我,你把我的家产还来——」 他大叫一声,爬起来扑倒坊主就要打他,坊主哪里肯认打,两个人纠缠成一团,还是展见星喝令衙役下去,才把两人拉扯分开。 「公堂之上,不得喧哗!来人,先都把他们关押了。」展见星发完令,又点了站在最靠前的一个衙役的名:「元宝赌坊犯纪乱法,多行不义,林开运,你出去汇齐快班的罗顺,立刻去将其查封起来。待其中不法事理清楚后,再行审问。」 衙役之间有分工,林开运就是负责值堂役的皂班班头,而快班即是一般人所熟知的捕快,专管缉捕办案等事宜的。 「是!小人领命!」林开运红光满面,这一应声更堪称振聋发聩。 查封赌坊! 这是怎么样的一件大肥差啊! 抄一次够吃三年! 新县尊太够意思了! 坊主傻了,见到林开运脚步如风地往外走,慌乱又下意识地去够他的裤脚:「林班头,你不能这样,我们是有交情的——」 三班衙役,他每一班都送过礼,每一年都没缺了啊。 「呸,谁和你一个坑害人的赌坊有交情!」林开运毫不犹豫地啐了他一口,大步流星地去了。 「天哪,他们居然弄掺假的钱来给人赌,怪不得我隔壁的张大哥赌了没半年,把房子都赌进去了。」 「我隔壁的那老蔡头也是,唉,好好的闺女,卖了人做妾。」 「都说十赌九输,真的不假啊——」 嗡嗡的百姓议论声浪潮一般涌进来,坊主瘫倒在地上,由着衙役把他拖走,再也使不出力气挣扎了——他也不敢挣,百姓已经有上来打他的架势了,就这样,他被拖出去的过程里也挨了三两脚。 李振比他好些,他自家造业坑自家,百姓还没兴趣来打他。 人都拖走了,百姓渐渐散去,展见星起身,向朱成钧道:「请郡王与我到二堂一叙,有些问题,还需请郡王交待清楚。」 二堂是县令办公的地方,做审讯用的时候比较少,把人请到二堂,算是更私密一点的地方,但堂中尚存的两三个衙役仍旧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新县尊别的不说,这官威可真大啊,见了郡王也不倒,听听这用词,叫人去「交待清楚」。 展见星不是佯作,事实上她的怒意还压抑住了,等走进二堂以后,她转了身,勃然道:「九爷,你什么时候染上的赌瘾?!」 朱成钧道:「我没赌瘾。」 「你不要狡辩!」展见星气急了,不自觉真把审问犯人那一套拿了一点出来,「你没赌瘾,别人玩钱,你看两把就知道别人出千?还是双双出千?!我看赌坊那些人不一定有你这份眼力!」 「你老实说,到底什么时候染上的?我去京里那半年,还是我到崇仁这阵子?」 …… 秋果蹲在窗下,缩了缩脖子,发愁地叹了口气。 展伴读好的时候是真好,可凶的时候也是真凶啊。 他家爷也是,都做了郡王了,还叫人这么管头管脚,就这样,他还好意思说不怕呢。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伴读守则》卷一 作者:溪花兮 02、《伴读守则》卷二 作者:溪花兮 03、《伴读守则》卷三 作者:溪花兮 04、《伴读守则》卷四 作者:溪花兮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