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守则 卷三》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二堂里。 「都不是,很早的事了。」朱成钧将展见星的话都否决掉,又强调,「我没赌瘾,只是学过一点。」 展见星听他再一次这么说,才冷静了一点,因为她回想起来,打从她跟朱成钧认识,从没见他沾过赌,而要说分别后他忽然为谁引诱沉溺了进去,这时间不长,似乎又不足以修炼出多精湛的赌术。 她松了口气:「九爷,你别怪我,赌真不是个好东西,多少人被它弄得坑家败业。我一时急了,才这样。」她说着,又奇怪,「很早?那是多早?」 朱成钧跟她认识那年不过十三岁,再早,他根本是个孩童了,又一直被关在代王府里,哪来的条件与需求学这种东西? 朱成钧找了张椅子坐下,回答道:「就是我出府那一年。我祖父喜欢这个,王府圈禁的时候,他没事做,只能赌钱和玩女人。后来有一天,外面传进消息来,说京城换皇上了,叫我们做孝衣穿。祖父非常高兴,因为新皇登基,按例是要大赦的。我也很高兴,我长到那么大,从来没见过墙外面是什么样子。」 「可是我不知道长辈愿不愿意放我出去,为了讨好祖父,我就悄悄去看下人赌钱,看了一阵子以后,我去找祖父赌。」 展见星愕然:「——先代王就跟你赌了?」 朱成钧点点头:「府门关着,我们都见不到外人,祖父赌来赌去,每天见的都是那几个人,他早就腻了。看见我去,是个新面孔,他就高兴,夸我有孝心。」 展见星说不出话来——这是怎么样糟糕的一个长辈啊! 十三岁的儿孙学赌博,他不严词喝止,居然夸他! 「后来,果然开禁的旨意下来了,我去求祖父,他就愿意带我一起出门。」朱成钧说到这里时,微微笑了,「出门我就见到了你,你真有意思,满街的人看见我们都好像瘟神,躲得老远,只有你想追,你娘把你拉住,你还敢瞪我。」 展见星被他说得想到从前,也觉得好笑,为先代王着恼的心情才放松了,但见朱成钧说这句话的时候盯着她看,她又有点不自在,胡乱道:「九爷,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你还记得。」 朱成钧道:「本来忘了,后来又想了起来。」 他为什么去追忆五六年前的事,展见星一点不敢深想,也不敢问,勉强把话题扳回来:「谁叫你们抢我家的馒头,你不知道百姓做点生计多难。」 朱成钧倒也没有就此多说,只解释道:「我其实没想抢,但是祖父他们都拿了,我怕我不拿,下回不带我出来。」 展见星听得心下又发软了,她都不知先代王是那样养儿孙的,幸亏他死得早,否则还不知把朱成钧祸害成什么样。 她想一想,又忍不住好奇道:「九爷,那你一共也没学了几个月吧?就这样精通了?」 先帝继位到代王府圈禁解除,中间总共隔了三个月还不到。 朱成钧摇头:「我不精通,大概知道怎么玩而已。跟祖父玩,也不需要很精,我是晚辈,还能赢他的钱不成。」 「那你为何能看出来赌坊和李振都不对?」 「因为我看见李振偷换赌坊的铜钱了。」 他习武之人,眼神好一点是正常。展见星明白了一点,又仍有不解:「那赌坊那一边呢?他们用的原就是自己作好假的铜板,不需要格外做手脚。」 「他需要用东西辅助,我看见他指缝里夹了块磁石。」朱成钧道,「其实李振身上应该也有,但他那两把只是在换铜钱,一把换一枚,磁石还没拿出来,所以我没看见。」 展见星:「……」 这就不是一般的眼神好了,简直明察秋毫。 而李振不知道,他换的铜钱本来就有鬼,赌坊那边呢,因为李振换上去的铜钱是换汤不换药,仍旧可以用磁石玩鬼,于是也没发现,直到朱成钧从旁叫破。两边都心怀鬼胎,都禁不住这一声,因此打了个乱七八糟,大闹至不可收拾。 展见星终于全明白了,有点不好意思,道:「九爷,是我冤枉你了。」 朱成钧翘着嘴角,摇摇头:「没关系。」 他又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都可以问我。」 展见星还真有:「九爷,你把你刚才的铜钱给我看看。」她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做手脚的。 朱成钧走过去,把八枚铜钱放到桌案上。 展见星拿起一枚,正反观察一番后,从自己身上摸出一枚钱来比对了一下,道:「这些人造假的本事这么高,就像真的一样,字样都没一点差别。」 朱成钧道:「那就对了。这就是真的。」 展见星:「——啊?」 朱成钧笑了:「我只是出去逛一逛,想看看这里的风土,碰巧走进去,又不是去查案,藏他们的钱做什么。当时很快就打起来,我也没空藏。」 展见星:「……」 闹半天,他刚才在大堂上就是诈人,而坊主心虚,居然硬是又被他诈住一回。 第2章 这份急智与镇定她也真是服了,当时在堂上,连她居高临下都没看出他那一张木脸有什么异常。想毕她又问:「九爷,那他们的钱里面是不是掺了铁?」 能配合磁石做手脚的,只有铁了,这个道理不难想。 朱成钧点点头:「对。」 「这也需要长期的练习吧。」也不是随便哪个人夹块磁石都能控制住铜钱正反的。她忍不住摇摇头,「这份苦功,下到什么正事上不好,偏偏要去捞这份偏财。」 「人各有志。」朱成钧倒很淡然,他的善恶观与常人仍是有点分别。「你要是想看那种钱,等你的衙役抄回来就好了。说是叫他们去查封,手脚能干净就怪了,你问他们要,肯定拿得出来。」 「赌坊——」 展见星沉吟了一下,她要求自己立身清正,但也明白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真把手下人的油水全扣完了,她这个县衙就得散架,因为朝廷事实上给这些人的工食银很少,崇仁这里每个人一年就几两,这还只是有正编的,若是跟在正编后面的白役,更惨,分文没有,全靠出门办差时收的各种规费维持生计。她上任一个多月已经知晓,要求底下的小吏也清如水,那其实是砸他们的饭碗,并不可取。 「不必等他们回来了,我现在过去。」展见星下了决定。 朱成钧要跟她一起:「我也去看看。」 展见星奇道:「我们不是不合吗,可以一起出门?」 朱成钧道:「怎么不能,他们把我打成这样,我去看看他们怎么倒霉不是很合理吗。」 展见星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无语——行吧,他说打成怎样,那就是怎样好了。 …… 城西。 坊主往县衙去得急,之前打翻的桌椅钱物等都没收拾,只是留了几个打手看管,这查封令查封的不但是物,也是人,奉命前来的两班衙役把几个打手捆起来丢到门外以后,就如猛虎出闸,冲进赌坊大饱私囊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腰包刚刚揣鼓,小县尊就来了。 展见星站在门口,往里打量一圈,平静道:「都出来。」 林开运手里还抓着一个白玉扣,也不知是哪个客人押的赌物又或是先前躲避斗殴逃走时仓促间遗下的,他和罗顺对视一眼,心里一百个不舍得,到底不敢当着上官的面明抢,磨蹭着往外走。 他们都出来了,后面的衙役一个连一个,也跟着慢慢出来,歪七八扭地站着,姿势都很碍观瞻——因为身上多少都揣了点东西。 展见星道:「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把身上不属于你们的东西通通拿出来,放回去。」 衙役们脸色立时都难看了起来。 林开运陪笑道:「县尊,您年轻,不知道,这天下哪儿的云彩都一个样,这样现成的油水都不叫兄弟们沾一沾,我们不能喝西北风去啊。再说,饿着肚子也没法替县尊办差不是。」 展见星盯着他:「本官话还没说完。」 罗顺听着有缝,忙把林开运往后一攘,道:「他不懂事,大老爷您说,小人们听着。」 「第二,你们现在身上有什么,本官只当做没看见——」 这一句一出,衙役们的眼神纷纷亮了起来。 「但是本官任内,不能听见你们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不法之事,倘若有人来告,查证属实,有一个算一个,脱下这身衣裳,换人来做。」 林开运大惊,伸头道:「什么?县尊,这万万不可!」 罗顺面色没怎么变——有那么容易的吗,县老爷就算是过江龙又怎么样,碰上了地头蛇,那也得盘着。 「本官知道,你们这身衣裳父传子,子传孙,快传成世袭的了,比本官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有底气得多。」展见星继续道,「但是本官真想做,必然做得到。行了,你们选吧。」 若是没有选项,直接就威胁他们干不好就扒衣裳,衙役们心里没有舒服的,指不定当场就要琢磨起怎么和她作起对来,但腰包里的外财还热乎乎的,有钱撑腰,那腰杆其实反倒硬不起来——因为眼下还并不属于他们。 非得把这腰弯下去,才能稳落袋中。 这腰不难弯,林开运摩挲着掌心的白玉扣,心里顿时就活泛开了:这样好的成色,敲十家百姓也敲不出来,新县尊看着年轻,行事横冲直撞,但不是全然不通人情,该松松手的时候,他倒也肯松一松,跟他后面混,日子不一定多难过—— 林开运想好了主意,就大声道:「小人们怎么敢和县尊别苗头,自然县尊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有了带头的,后面就好办了,到手的财物又有哪个舍得吐出来,衙役们纷纷把腰包攥得紧紧的,陆续表了决心。 罗顺叹了口气,最后一个也表了,他倒有心再争一争,他们才来多大会功夫,那赌坊里好东西还不知有多少呢,但别人都软了,他一个当出头的椽子,那是找着先烂。 第3章 朱成钧带着秋果,绕着赌坊附近转完了一大圈,这时走了过来,道:「展见星——」 展见星听他口气轻快,不由转头跟他使了个眼色:不是说好了装不合?谁不合是这个语气。 朱成钧扫了一圈众衙役,顿住,他想了一下,又想了一下,衙役们见他迟迟不开口,都悄悄好奇地偷瞄着他。 崇仁上下对这位郡王是闻名已久了,他迟迟没露面,终于出现,简直像是从天而降,直接降到了公堂上。 再没有比这更离奇的出场方式了,他脾气似乎还不太好,看看一个人就把那些打手打成了什么样,县尊扛着不肯建的就是他的王府,哇,看他们县尊这小身板,不知道禁得起郡王的一拳么—— 「展见星,」朱成钧终于重新开口了,他把声音放重了一点,脸也板起来,「……」 然后又没声了。 衙役们把脖子都等长了点,展见星也奇怪地望着他。 朱成钧最终一个字没说,默默地走到赌坊里面去了。 展见星暂且顾不上衙役们,连忙跟进去,低声道:「九爷,你怎么了?」 「我和你不一样,我对你凶不起来。」朱成钧幽幽地道。 展见星:「……」 展见星无语片刻后道:「哦,九爷,那我是和你不一样,我就是对你凶得起来。」 跟在后面的秋果噗一声笑了出来。 朱成钧一拳打在铁板上,转头控诉地看了她一眼。 展见星不为所动,她意识到了,她就是得凶一点,不然朱成钧这么时不时地给她来一句,得把她烦恼死。 把他堵得没话以后,她才道:「九爷,你刚才叫我,想说什么?」 「你看这地方怎么样?」 展见星一时未解,在赌坊里环视一圈,只见它是分了上下两层,他们所在的一楼大厅十分阔大,足摆了有十来张桌子,虽然眼下都东倒西歪的。 朱成钧道:「我在外面转时看了,后面应该还有个院子。」 他说着绕着一地障碍物往后走,展见星跟上去,果在右前方看见了一扇后门,门没锁,只是掩上了,推开时,眼前豁然开朗,里面这个院子不但大,还布置得很雅致,种了花木,堆了假山,不知从哪引了活水来,假山旁还建了个小小的荷花池,荷花池正前方甚至搭起了一座戏台,至于两边则是两排屋舍。 展见星大略看了看,发现此处应该是用来招待身份高一些的赌客,边角有两间打了通铺,则大约是供赌坊执事及打手们日常当值所用。 总而言之,这崇仁的繁荣在一座赌坊上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里真不小。」展见星说出了她最大的感受。 在外面看时只见一座两层小楼,不知里面还有这番洞天。 「我问了附近的人家,这里一开始没有这么大,是赌徒们赌起来没日没夜,常常彻夜吵闹,邻居们受不了,上门抗议,赌坊表示可以出钱买下他们的屋舍,让他们搬去别处居住。邻居们好些就答应了,陆续搬走,赌坊经过两次扩建,才扩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朱成钧道。 秋果在旁边补充:「这里本来就偏僻一点,这么一来,周围就剩下了五六户人家,还几乎都是老两口,老人家年纪大了,就算赌坊给钱,重找房子休整房屋加上搬迁家什等都不是轻巧活,他们没有精力折腾这么多事,只能凑合继续住着了。」 展见星听到此处,忽然了悟:「九爷,你的意思是——你看中了这里?」 朱成钧点头:「现成的地方,省事。」 展见星一想也心动了,崇仁气候和暖,境内大小河流百余条,这么丰润的水土之下,城里实在空不出什么荒地,连豆腐大的地方都叫百姓种上了菜蔬,要建郡王府,要么动百姓的屋舍,要么动百姓的田地,这个冲突完全绕不过去。 不顾百姓意愿强行征收将百姓从自己的家园赶走的事展见星万万干不出来,那怎么既让百姓满意,愿意腾出地来,又不至于把建王府的拨款在这一项上花用太多,致使克扣到王府本身,再加上还要考虑一下风水方位等问题,几样叠加,实在让人伤透脑筋,展见星才因此连选址都迟迟没定下来。 这里面最要紧的问题,她想照顾到百姓和郡王府两方,如果只偏向任何一方的利益,她都不会这样难做。 而如今这个问题,终于看到了破局的希望。 展见星站不住了:「走,我们出去看看。」 外面的衙役们还傻站着,展见星路过时命他们继续查封,吩咐道:「凡遇账册书本类,全封回县衙,此外见到有掺铁的铜钱,拿一个来我看。」 林开运出声答应了,她则估算着距离,在左近走动起来。 秋果说得没错,这里人烟确实不密,按规制的话,郡王府占地约十五六亩,与大同代王府的两百五十余亩差了六倍有余——展见星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拿代王府做比对算着,等将周围走访个大概,她发现若将王府建在此处,确实正如朱成钧说的那两个字:省事。 第4章 「明天把督造的工匠们请来看看,要是测算过诸样都合宜,那就可以先准备起来了。」展见星高兴地道。 这座赌坊是必拆无疑,律法虽对赌博宽泛了,可没说对赌具造假坑害百姓也网开一面,这座赌坊的所用地可以直接罚没官中,充入王府建地,这是崇仁县内事,她自己就可以做主,不必另行请示谁,因为协建郡王府的旨意早就下下来了。 而建造需要役工,但将周围还居住的五六户百姓迁走,推倒房屋平整土地等先期工程并不需要那么多人,完全可以在城里召些闲汉,慢慢先做起来,等到十月底,征发徭役,那时加紧忙活几个月,到明年开春前应该就能完工,也不耽误农事。 她一边脑里不停想着事一边往回走,走了一阵,重新来到赌坊门前,林开运迎上来,手里捧着四五枚铜钱,一小块磁石,还有两个骰子,向展见星道:「县尊,他们这里不但铜钱,连这骰子好像也不大对劲,罗班头试了,说里面可能灌了水银。」 展见星眼神一闪:「哦,罗班头懂得这么多,应当是这里的常客了?」 罗开云嘿嘿笑道:「不瞒县尊,不但罗班头,就是小人,偶尔也来耍过一两把,不过小人不精此道,就是来瞅个热闹,不比罗班头眼力过人。」 展见星心里有数,暂且记下,从他手上拿过一枚铜钱和那块磁石,道:「剩下的你收起来吧,带回县衙去,这些都是证物。」 林开运答应着,招呼一个衙役来,叫他把剩下的铜钱和骰子拿去与其他抄捡的东西一起放好。 展见星低头,左手铜钱,右手磁石,靠近时,果然感到了一股吸力。 她再把铜钱拿到眼前来看,却见其字背都规造完整,文字清晰,不用磁石,只以肉眼分辨,竟也分不出与真钱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钱,只怕流通到市面上都可以照常使用的。 秋果好奇:「展伴读,给我看看。」 展见星便将两样物事都交给他,秋果试了一下:「哇,真的能吸上去,所以钱才不拿铁造,怕这样好骗人吗?」 展见星失笑:「那倒不是。因为铁会生锈。」 百姓辛辛苦苦攒一罐子钱,密密收藏着,等到年底取出一看,全锈一块儿去了,那还怎么使。 「哦,哦,对!」秋果恍然大悟,「那这个掺了铁的钱是不是也会锈?」 展见星想了一下:「不知道,可能要看掺的比例。」她把假铜钱从秋果手里拿回来重新观察了一下,「这钱的模样还很新,应该制出来没多久,就是锈,不会锈那么快。」 「这是哪儿制的?」 「真的是宝泉局,这假的,我就不知道了。」展见星看了一眼正搬了一摞子账本往外走的衙役,道,「等回去问问赌坊的人吧,也许有答案。」 …… 这个答案并没有问出来。 坊主对赌具上的花样供认不讳,但说不出假钱的确切来历,只哭丧着脸道:「小人真不知是哪儿来的,只是听说了有这个窍门,于是让人从日常所得的无数枚铜钱里以磁石相试,试出来能用的,就挑拣用了。」 账册还没理出来,展见星就先放过了他,把他投回牢里,转去户房交待几个书吏梳理账册,因赌坊这样的地方不可能在账里把名目写得那么清楚,又得揪几个人出来命他们配合交待,同时赌坊里已经全部作为赃物封存起来的财产也要人清点,又还要通知工匠前去城西勘探,展见星直忙了个脚不沾地,而就在这样的忙碌之中,一天后,她的顶头上司抚州知府忽然行了封文过来。 文书言简意赅,要求她将元宝赌坊这桩案子移交府衙,府衙不日将派人前来审理接手,一应人犯财物等,命她就地封存,不要擅动。 展见星上任时日短,至今还没有遇着和上官打交道的机会,不知道这位知府的脾气,为什么忽然给她来这一出,叫了县丞前来相问。 县丞一听也很诧异:「什么?不瞒县尊,安府尊一向的为人就像他的姓氏,十分安泰,并不喜欢找底下人的事。」 展见星问:「那他忽然要这桩案子干什么?依理来说,这桩案子似乎尚未大到能惊动府衙的地步吧,府衙的消息又怎会如此之快?」 她人抓了,物封了,但还没来得及理出头绪来,也没到行文上报的时候,府衙忽然来插一脚,虽然是上官,可是说直接点,这就是捞过界了。 县丞也不是本地人,但他在崇仁干了七八年了,一直没升上去,对本地的情况已摸得透熟,此时皱眉想了一想,道:「莫不是府衙看上了这笔财物,想作为规费一把捞走?」 国朝吏制极为复杂,不但县衙有许多编外人员要靠规费活着,连府衙都不例外,而府衙因为是更上一层的衙门,县衙处理不了或不公的案子才会转上去,因此这项收益来源反而要少一些,那从哪补足呢,就从辖下各县衙,县衙收入的规费,每年要交一部分到府衙去。 第5章 当然也可以不交,因为这是台面下的事,哪怕人人都干,律法上毕竟不支持,只要不怕被上官穿小鞋,那就不交——一般来说,大多数人还是会交的。 县丞觉得自己想的不错,就劝道:「县尊,安府尊既伸了手,就给他吧,犯不着为这点事恼了他。」 他对上新县尊总有点心惊胆战的,因为总怕他再闹出点什么来,比如先前拖着不肯建王府那事,百姓们都高兴了,县衙里的人尤其他作为县衙的第二号人物压力可大,他年纪不小了,不想找事,只想安安稳稳再干几年就还乡去。 展见星听得出他是好意,这个县丞与衙役们不是一路,他虽然品级极低,但正经也是个朝廷官员。 她把文书又看了一遍,沉思了一会。如果安知府惯常就是个强硬之人,喜好对下属指手画脚,那他如此行事不为奇怪,但他不是,那为何独独在她这里——或者更准确点说,在这桩案子上例了外? 「周县丞,多谢你为本官解惑。这桩案子,本官不能交出去。」 老县丞眼前一晕,不妙预感成真:果然,小县尊又要找事! 他苦口婆心地连忙劝道:「县尊,和光同尘,方是为官之道哪。」 展见星安抚了他一句:「周县丞,你不必多虑,本官依律行事,并无僭越之处,料想安知府不至于怪罪我的。何况,此事有些内情,不全是我说了算了。」 朱成钧已选了那里为王府建址,多半是就定下来了,府衙要她把地方封起来不许动,那王府还怎么建呢。 展见星提笔给安知府写了回书,交由跑腿来的府衙衙役仍旧带回去。 半天之后,这封回书到了安知府手里。 安知府没空看,正忙着排布人马前往崇仁,他的师爷代为拆开,看过之后,就傻了,急忙忙招呼道:「东主,不好,去不得了。」 安知府抹了把额上的汗——他是个胖子,怕热,七月的天略动动就一身汗,转头道:「怎么去不得?」 「崇仁县令说赌坊那块地已被新来的郡王圈去盖王府了,没法封,也没法给府衙。」 安知府惊道:「什么?快拿来我看看!」 师爷忙把回书奉上,安知府两眼看罢,额上的汗顿时出得更密,眉头也烦恼地皱了起来:「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师爷从旁参谋道:「东主,我记得崇仁的郡王府是一直拖着没动工,眼下崇仁郡王亲身到了,哪里有不着急不着恼的?他马上逼着展县令把建址定下,恐怕展县令也不能驳他的回。这事,确实是巧了。」 「他建不建王府与本官不相干,但是怎么偏偏来坏本官的事呢!」安知府在堂中来回踱步。 「东主,您别急,那事说到底和您也没十分干系,您若觉得棘手,不如,去问一问那边——」 安知府毫不犹豫地摇头:「不能问!那边的苗头渐渐不对了,本官如今还能抽身,不能跟着他们越陷越深。」 师爷垂下了眼睛:「东主多虑了,皇上春秋鼎盛,皇长子正位东宫,天下之势稳若泰山,那边并没有机会,也不会犯这个糊涂的。」 「那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都把手伸到邻县去了。」安知府眉头皱得更紧,「从前还罢了,如今崇仁也多了个郡王,一般的宗藩直系,看这位一来就把自己的地圈了,就不是个好惹的性子,那边捞到他地界上去,他是才来,还没发现,要是发现了,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 「东主,您不必担心,那位崇仁郡王是个愣人,他与展县令水火不容,这藩王与地方官间的官司就打不完,无暇他顾的。我们尽快把首尾收了,也就是了。」 安知府点头:「也是,是得尽快——」又忽然觉出不对,「你从哪知道的他二人不合?崇仁郡王不是才到吗?」 师爷顿了一下,见安知府脸色沉下,只得道:「是王鲁,昨日来坐了一坐,与我说了两句话。」 安知府伸出肥壮的手指点点他:「你心里得有数,该少和那边来往了,弄到撕罗不开,哪天出事,本官也救不了你。」 师爷忙道:「东主教训得是,只是王鲁自己上门来,我不好闭门不见,才说了两句,也没什么要紧的,很快他就走了。」 安知府才点点头,又摸着自己的下巴转圈思索起来,师爷轻声道:「东主,您担心的不过那一样东西而已,不难办。」 安知府马上抬头:「哦?速速说来。」 「展县令要把案子扣自己手里,让他扣去就是,他一个人,劈不成八瓣,总得把事分给底下人做。我们只需买通县衙能在赌坊看守的一个人就行了,许以重金,这些皂隶辈有什么廉耻,自然就帮我们把事办了。」 安知府疑道:「但是赌坊的人全被关进了监牢里,如今也不知那样东西究竟放在何处,找来找去,倘或叫崇仁郡王的人发现不对,岂不是不打自招?」 第6章 师爷笑了:「这点不需多虑,王鲁说了,那个崇仁郡王与本宗闹得极僵,居然只带了一个内侍就来了封地,他根本分不出人手。」 安知府一下松了口气:「如此,确实好办多了。」 师爷心领神会:「事不宜迟,我这就叫人去办。」 「等等——」安知府灵机一动,又把他叫住,「最好,再给县衙找点事,叫展见星暂且顾不上赌坊那边。」 「是。」 …… 展见星这里也在加紧忙活。 她暂时想不出安知府横插一手的用意,不过尽快理明白案子总是没错的,这两日都不是放告日,她亲到户房,与书吏们一起核算账目。于她此时的想法之中,这里面要是有事,那账册最能反应出来。 哪怕是假账,那假账本身就是问题,也能从此打开一个突破口。 正忙着,周县丞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县尊,你原来在这里,叫我好找!」 展见星抬头:「怎么了?」 「外面闹起来了,好些人堵在县衙门口,要求求见县尊,全是三四十的壮年闲汉,这乱起来不得了,所以我赶紧来了。」 展见星丢下手里正算的一本账册:「走,路上说。」 前去大门的路途上,周县丞把详细些的事由说了:「这些人都是被赌坊坑了家业的,听说县尊查封了赌坊,上门来求县尊把输掉的钱财还给他们。」 展见星对赌徒殊无好感,闻言少有地冷笑了一声:「哦,既然是赌输的,就当知道愿赌服输。」 周县丞忙劝道:「县尊,固然是他们不对,不过都是些愚民,很不必与之计较,遣散了也就是了。」 展见星也不打算与他们浪费时间,点头:「我知道。」 县衙门前的人果然不少,足有二三十人,清一色是男人,但装束不一,有一贫如洗到衣裳上摞补丁的,也有挺着大肚子穿绸的,后者不知是家底厚,还是没来得及陷太深,看上去还算体面。 相比之下,嗓门更大的就是前者,一见展见星出现,立刻七嘴八舌地求恳起来,要不是几个衙役挡着,还有点想往前拥的架势。 展见星往下扫了一圈,都说赌徒红了眼六亲不认,果然如此,一般的小民,可不敢到县衙面前这么喧哗。 「欠你们钱财的是本官吗?为何要到县衙前来吵闹?」展见星沉声开了口。 一个拥在最前的喊道:「小人不敢,但是元宝赌坊在赌具里作假,这就是骗小人们的钱啊,大老爷既然看穿了他们的奸计,查封了赌坊,小人求大老爷为民做主,将小人被骗走的钱发还小人吧!」 「是啊,求大老爷做主——」 众汉子们跪了一地,抢着说话,展见星冷冷道:「什么叫骗,如果赌坊没作假,你们就能赢钱吗?」 二十多个汉子里,起码有一半点头,另一半有些迟疑,但面上也有赞同之色。 谁沾赌也不是为着输去的,都觉得自己能赢,这把输了,下把一定能赢,今天输光了,明天一定能赢,运气还能一直这么差吗?——多少家财就是这样赔进去的。 周县丞在旁边看着都摇了头叹气,这些人真是,无可救药。 「好。你们都能赢,那赌坊开了是做什么的?专门替你们送钱的吗?!」展见星声音转厉,「这么简单的道理,尔等想不明白?赌坊作没作假,你们沾上了这一个字,就是输!从来只听闻赌徒在赌坊输光家底,几时见赌徒将赌坊欺倒?事到如今,还执迷不悟,本官与你们明言,赌坊所缴,皆是赃物,充入县库公帑,并没一文钱退还你们!」 众汉子颜面皆变,原来在门口懒洋洋拦着他们的衙役脸色也变了——变得大喜。 虽然大老爷说的是充入公帑,那也是入了县库,县库饱了,大家伙多少能沾点光,未必个个都想从中谋什么私利,每年县衙是要向朝廷缴纳一笔钱粮的,到时没攒够数,大老爷不可能亲自去挨家挨户催要,压力全在他们身上。 这还有个专门的词,叫做追比,限期完不成摊牌的任务,就是一顿板子,衙役们固然是地头蛇,堂上官真发起威来,这顿板子也只好挨下。如今好了,有这笔钱进去,他们就轻松多了。 当下衙役们拦阻的动作也变得积极起来:「都往后退,起开,大老爷跟前,也是你们这些人放肆的吗!」 「丁老大,大老爷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可知道,你也好意思说你是上当受骗?你这个烂赌鬼,赌到连媳妇都想卖,得亏你媳妇看透了你,抢先一步跟人跑了!这会儿你装个人样,到大老爷跟前哭惨来了,你惨什么,你媳妇才是真惨呢!」 跪在最前的那个汉子被衙役揭破,脑袋立时沉得有点抬不起来,老婆跟人跑了乃是奇耻大辱,虽然他本也想卖老婆,但他卖,跟老婆自己找野男人跑了,那可不一样。 第7章 「小人们也只是一时糊涂,求大老爷开开恩,给小人一个机会吧。」 领头的声势矮下去,后面的说话也响亮不起来了,但仍不甘心就走,还想纠缠一下。 「这也不是不行。」展见星把他们重新打量一遍,跪得稍前的几个汉子不知为何,觉得脖颈间有点凉嗖嗖的,后面的人没察觉,见她口风活动,忙都殷切地把脖子伸长了。 就算不能全还,多少还一点也是白赚么。 「本官奉圣命做这一县之长,不敢不尽心尽力,谨行慎思,你们既然有心悔过,本官也不忍心见你们个个破家——」 周县丞愕然转头:不会吧,小县尊是太年轻了么,赌鬼的话也能信得?他不想多惹麻烦,能把这些赌徒尽早打发走最好,但小县尊这般天真,似乎也不是件好事。 「不过,你们也要拿出一点诚意来,让本官相信你们是真悔过,而不是拿了钱后,转头又送进了他处的赌坊。」 汉子们忙胡乱应道:「大老爷只管吩咐,小人都愿意!」 「好。」展见星满意地点了点头,「城西将建崇仁郡王府,需要人手去拆除旧屋,平整土地,稍后还有砍伐木料,开采石料等诸般工事,你们既有诚意,本官也不避嫌疑,愿意任用你们。一应工钱饭食,本县自然供给。」 汉子们听得发起呆来:「这、这不就是叫小人们做苦力吗?这钱就是小人们赚的啊。」 听见不是真要还,衙役们就放松了,其中一个嘲笑道:「不然呢?大老爷肯出来与你们说话,还给你们找份工做就不错了,还打算空着手问大老爷讨钱不成!」 展见星该说的话说了,里面一堆事等着,她没空再在这里虚耗,返身要走,眼角余光忽然瞄见八字墙那边站着两个人——正是朱成钧与秋果,不由一顿,又走出去。 周县丞迟疑住,脚步磨蹭一会儿,还是缩回去了,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年纪大了,还是安稳些好,反正县尊也没叫他跟上。 八字墙这里挺大一片空地,此时没有来看告示的百姓,展见星低声道:「九爷,你来找我有事?」 朱成钧道:「没事。我正好逛到这里来了。」 不知为何,展见星总觉得他原来要说的不是这一句,下意识问道:「真没事?」 朱成钧摇摇头:「真的,你好像很忙。」 「忙过这阵就好了。」展见星确实挺累,不过觉得还能撑住。 朱成钧站了一会儿,慢吞吞道:「你是不是要看账?我帮你看吧,我学过。」 他这句话实在是经过了挣扎才说出来的,语意还很沉重,展见星顿时觉得好笑,忍住了没笑出来:「不用,户房有户书。九爷,你没事就继续逛吧,我这里忙得过来。」 朱成钧道:「哦,那我走了。」 他很痛快,真的转身就走了。 展见星走回去,周县丞此时才敢问她:「县尊,崇仁郡王为何会来?」 展见星自己也还觉得有点糊涂,随口道:「没事,正好逛到此处,瞧见热闹就看了看。」 …… 「爷,你不是特地来找展伴读玩的吗?怎么他问了,你只说没事。」 「他那么忙,你看有空理我吗?」 「唉,也是,还是在大同好,天天都在一起。」 「你叹什么气?到这里又有哪里不好了。」朱成钧训他,「他忙他的,我也不是没事做,天天就围着他转。」 「哦——」秋果拖长了声音,「爷,那我们现在去哪里找事做?」 朱成钧想了想:「去城西。」 城西确实有事,从京里来的工匠正在这里进行测算,这不是一打眼就能得出结果的事,总得忙碌个两三天。 朱成钧本没对赌坊有什么想法,但路过时,他留意到了一点不对。 小半个时辰后。 他从赌坊后院的院墙上跳下来,手里捏着一样东西,招呼在外面望风的秋果:「走,回去县衙。」 「爷,你得了什么?」他进去得急,秋果并不知他为什么要进去,也不知他进去做了什么,又好奇,又颇是有些一言难尽—— 才说不是围着人家转,这才多久,啧。 「你看。」 回到县衙,将展见星从户房叫到二堂以后,朱成钧向她出示了手心里握着的东西。 是一文钱。 展见星颇不解地接过来,打量了一下,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 她想了想,从砚台旁拿起枚铜钱来——正是前天与掺铁钱作过比对的那枚,她随手放在那里,没收起来。 有这枚通用钱往旁边一比,朱成钧拿来的那枚异样之处立刻显露出来了——它不但更大,也更厚实一点,整体轮廓光洁平整无比,字体深刻冷峻,如果说掺铁钱与真铜钱对比是难分真伪的话,那这文钱简直比真钱还像真钱,形体之精美,竟要把真的都衬成了假的。 第8章 展见星奇道:「这是什么钱?哪里来的?」 她出身底层,卖馒头时的收入都是两文三文那么摞起来的,有时会收到一些民间的私铸钱,这些私铸钱本身当然是不合法的,私铸的人被抓到以后会处以重刑,但这些钱一旦流入市场,因为很难查找回收,而私铸钱多少又含些铜,有其价值,百姓们愿意认,于是官府也没办法,只能默许了它们的流通。 只是私铸钱的品相与官铸钱万万不好比,民间因此又生出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将这些钱依品相高低折兑了再使用。 私铸钱虽然能用,但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官铸钱必然才是市面上所能见到最精美的,私人铸造既很难有这个技术,更不可能下这个本钱,投入一旦超过产出,那就是赔本买卖了。 「我也不知道,赌坊里拿的。」朱成钧回答她,又问,「你是不是派了两个衙役在赌坊门口看守?」 展见星点头。元宝赌坊虽贴了封条,贵重些的财物也拖回来没入县库暂存了,但里面还有一些家什,账目未清,暂时没动,为怕有蟊贼入内行窃,她安排了衙役在那里轮班值守。 公家值守至少两人,一则防一人有事不得不走开,二则也有个互相监督之意。 「我路过的时候,见到门前只有一个人,大门上的封条被风吹掀起了一角。」 这就足够朱成钧意识到不对了,他若无其事走过去,找到正在测算的工匠们谈了两句,然后绕到赌坊后院,院墙虽高,也拦不住他,他踩着秋果就攀了进去。 少掉的那个衙役正在里面翻箱倒柜。 朱成钧起初以为他在里面翻找遗漏的财物,渐渐发现不对,他并不是每间房都翻,始终只在一间房里翻个不停,显得很有目的性。 朱成钧耐心地等着,等到里面的动静终于停了,衙役满面喜色地出来,将他打翻抽了腰带一捆,然后搜出了这枚钱币。 起初的惊讶过后,展见星沉思起来:「只为了寻找这一文钱——怪不得大白天就进去了。」 若是想捡漏,当然夜里更安全,摸到什么就是什么,但有明确目标,目标物又太小,不得不点灯,那还不如选择白天了,否则空赌坊里亮起一盏灯,闹鬼故事都该传出来了。 「我这就叫人把那个衙役弄出来,我们不知道,他一定知道。」 被反捆成个罗锅样的衙役很快被抬了回来——居然是快班的班头罗顺,朱成钧下手不轻,他这么个姿势熬了一路,一口气都快倒过去了,抬他的人里有他的手下,但任他命令喝骂,硬是不敢给他松绑,崇仁郡王亲手逮住的「贼」,他们给松开了,那不是存心跟郡王爷作对吗? 这么一来,罗顺路上就受够了罪,回来也没力气再嘴硬,脸色青涨,有气无力地道:「有人出了一百两银子,叫我去找这枚钱。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钱,为什么要找,那个人只告诉我,像日常使的钱,但又不像,总之我见到了一定能认出来。」 「这么装神弄鬼的话,你就信了?」展见星在堂上发问。 罗顺跪不住,整个人趴在了地上,呻/吟着道:「我本来不信,但是那个人先给了我五十两白花花的银锭作为定金。」 展见星了然。 「大老爷,小人错了,但小人对天发誓,只拿了这一文钱,别的什么都没动,小人还愿将功折罪,把五十两银子都交出来,充入县库。」 罗顺在底下求饶,他招得这么痛快,并非是骨头软,而是深通律法,虽然他监守自盗,但拢共不过拿了一文钱,只要忍着心痛再把收受的赃款吐出来,此事也就该结了,县尊实惠也得了,总不能为一文钱非对他不依不饶罢。 展见星点头:「你既有意将功折罪,那本官问话,你都从实招来。你这枚钱具体从何处寻来?收买你的是谁,你事成之后又要如何跟他联系?」 罗顺一心还要保住自己的班头位置,知无不言道:「那个人叫我去胡三的房里找,说多半在他房里收着,我寻了许久,终于在胡三床头一个活动的木格里找到了,跟一盒子铜板放在一起,要不是事先知道要找什么,小人差点以为是他藏的私房钱错过了。」 胡三即是赌坊坊主,因为赌坊经营时间的特殊性,他虽有宅子,但日夜多还是住在赌坊的多。 「收买小人的,是个生面孔,我从前从未见过,大概三十五六的年纪,相貌十分普通,他在云来客栈定了房,我拿到钱之后,就到那里去找他。」 展见星掷下一根签子:「罗顺带路,立刻去云来客栈拿人!」 罗顺缓了这么一阵,人渐渐歇过气来,闻言一边应声一边爬起来,又带着希冀道:「大老爷,要是把他抓住,那小人是不是就算将功折罪了?」 展见星沉默一下:「本官不知,但抓不到,你的结果就难说了。」 第9章 她有种直觉,这桩由最起初一枚掺铁钱引出来的案子一定不简单,如今已经出现了滚雪球的趋势,闹不好,就越滚越大。 罗顺脸色又青转灰,他也明白过来了——肯出一百两买一文钱,别人难道是疯了吗?不可能,那这一文钱必然有值一百两甚至更多的道理。 这个道理实在显而易见,可是他之前叫一百两蒙住了眼,自新县尊上任以来,他们能捞的规费大幅缩小,因此他虽然自诩比林开运老成,被五十两拍在眼前的时候,仍然耀花了眼,安慰自己,他就拿一文钱,一文钱算多大过错,被发现了也没事…… 衙役们都听令去了,展见星也没继续坐着,她站起来,把那文钱拿上,决定去监牢再次提审胡三。 一直默默围观她审案的朱成钧自动跟了上去。 展见星转头看了他一眼——这其实不合规。 朱成钧道:「我拿来的钱。」 ……行吧。展见星干咳一声,就当他是人证好了。 监牢就在县衙里,位于二门外南边,牢头见县尊亲自下临,不敢怠慢,开了门领他们进去。 胡三关在左手边第三间,这时节案犯不多,主要就是赌坊案里下狱的一拨人,他独占了一间牢房,里面明显比别人整洁,床上铺盖一应俱全。 展见星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她上回提审胡三,是把他提到二堂去审的,这次事出紧急才亲自来了,不想他在监牢里住得还挺阔气。 「收了他多少钱?」 牢头笑容僵了一下,欲待不说,也知瞒不过去,吞吐着道:「他娘子来求,小人见她哭得可怜,却不过哀求,才许她送了点东西——也就两贯钱。」 这些皂隶习气难改,做得不过分,展见星也不打算深究,敲打了他一下,就命他去了,牢头松了口气,连忙退到牢门口处去看守了。 关在牢里的日子毕竟不好过,胡三的精气神还是去了不少,蔫头巴脑地从床上起来,跪到地上:「小人见过大老爷。大老爷,小人的案子是不是结了,小人能出去了吗?」 展见星将他打量一眼,不置可否地道:「哦,你觉得你的案子结了?」 胡三道:「小人不敢,自然是大老爷说了算。小人黑心害了人,大老爷已经抄了小人的赌坊,还要怎么罚,小人都认。」 他这认罪态度不可谓不恳切,展见星点了下头:「好,那么你先交代一下,这是什么?」 她踱步到胡三面前,将掌心异常精美的铜钱一亮。 胡三:「——」 他表情瞬间变得比见鬼还可怕,张开了嘴巴,想惊叫,居然叫不出来,整个人又想往前扑,又不由惊恐地往后缩,硬是跪着把自己绊了一跤,跌在了地上。 「这、这——」他好一会才说出句整话来,「这跟小人没关系!小人一概不知情!」 「从你的屋里搜出来的,你说不知情?」展见星往前逼上一步,「你现在交待,本官还可从宽,再要执迷不悟,两罪并罚,结果如何,你想想清楚。」 「小人真不知道,」胡三却一口咬定,他已经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一文钱吗,许是谁经过,落在小人屋里的也不一定。」 「只是一文钱,你吓得像见鬼?」秋果都忍不住插了句嘴。 胡三只是咬死了不认,展见星原本不想动刑,但到这个地步,不得不动了,谁知胡三居然很有几两骨头,刑罚招身上了,他也不认,又或是胡乱找借口,一听就不是真的,展见星不想弄出个屈打成招的结果来,最终还是命人把他暂且关了回去,严加看守。 至傍晚的时候,押着罗顺去抓人的衙役们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那个出钱收买罗顺的人已经跑了,他应当是时刻关注着赌坊的动静,发现罗顺被抬出来以后,知道失手,马上溜之大吉了。 到此,居然一时陷入了僵局。 但天无绝人之路,隔日一早,展见星正在堂上琢磨着怎么撬开胡三的嘴时,负责去测算城西建址的工匠李海全来了,他不是一般的工匠,实际在工部是有官职的,只是没有实权,挂了个七品的虚衔,与展见星恰是同级。 李海全领着人已经测出了结果,要来通报县衙一声,朱成钧溜溜达达地也跟着来了,抢先他一步说话道:「展见星,可以盖,我的王府就盖在那里了。」 展见星的心思还在铜钱案上,有点心不在焉地点头:「嗯,这就好——」 「母钱?」 这满满讶异的两个字来自于李海全,他看见了放在展见星手边上的那一枚铜钱,对着失声出言。 展见星一愣,旋即一喜:「李大人,你认得这是什么钱?」 李海全点头,小心翼翼地把那枚铜钱拿起来,翻转来看了看,非常笃定地又点了下头:「这是母钱。」 第10章 「展大人,你从哪里得来的?」他表情十分严肃,「这是翻铸钱币的模板钱,所有市面上流通的铜板,都从它而来。它应该封存于宝源局与宝泉局中,绝不会出现在别的地方。」 所谓宝源局与宝泉局,都是朝廷专设来铸造钱币的衙门,重要性不必多说,其中宝源局设于南北二京,宝泉局则分布于几大行省中,江西这里,恰好就有一座。 这两个衙门操持的是一样事体,但不归属于一处管辖,宝泉局隶属于户部,宝源局则挂在了工部名下,正与李海全是一个衙门。 虽然工事建造与钱币铸造并不是一回事,但既归口在一处,李海全对于本衙门内的事务多少有些了解耳闻。 「展县令,你是进士出身,自然知道钱法之重,不下于泰山,朝廷在正式下令铸钱之前,会有许多道细致的工序,比如母钱之前,还有祖钱,祖钱是由宝源局的匠人纯以手工雕刻而成,不经一点铸造,精美程度尤胜母钱。祖钱由工部呈送到御前,皇上首肯之后,才用祖钱作模,以精砂翻铸出母钱来,母钱分发于各局,各局开炉,最终造出来的才是百姓所用的制钱。」 听了李海全这一番详细的介绍,展见星有所明悟:「从祖钱翻母钱精细度已有所逊色,从母钱到制钱又下了一层,以手工雕铜的技艺绝非行外人所能掌握,民间铸私钱的人做不出祖钱,也得不到母钱,只能以世面上的制钱翻铸,所以做出来的钱无论如何比不过官铸钱。」 李海全点头:「就是展县令说的这个道理。除此之外,私铸钱的含铜比例也无法与官铸钱相比,那些人为牟利,不拘铁铅锡等都往里乱掺,铸出来的钱因此各有劣相。」 展见星转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取出那枚掺了铁的钱来:「李大人请看。」 李海全的匠官身份超然于江西官场之外,他能点出母钱来也表明了他与任何一方势力都没有牵扯,所以她敢直告与他。 李海全接过钱来捏在指尖看了一回,没看出什么来,但知她不会无故如此,又走到门边,对光再次细看,仍然不知所以,走回来道:「展县令,这是——」 展见星把另一只手里拿着的磁石递给他。 李海全会意一试,立即悚然:「——这是用母钱翻出来的私铸钱!」 官铸钱不全是铜,但含也含铅,一般是铜七铅三或铜六铅四的比例,是不会含铁的。 「请李大人务必保密,此事我也是才查知,若不是李大人指点,我尚不认得这是母钱。」 这么一来,实际上两案并发了,一案是私铸铁钱,一案是宝泉局母钱失窃,扯上钱法,无论哪一桩都不是小案子。 李海全连忙慎重点头:「展县令放心,我知道轻重。」 他只是来盖郡王府的,盖完就走,既不想掺和进地方要案里,也是掺和不起,他的七品与展见星的不同,其实只能算个荣誉虚职,基本干涉不了任何朝政,他的身份更偏重匠人那边。 如此大案当前,县衙必然要忙碌起来,李海全承诺之后,便很有眼色地告辞离去了。 朱成钧还站着,问她:「再去提审胡三?」 展见星决然点头:「这回一定要撬开他的嘴!」 …… 但是胡三再也张不开嘴了。 他死了。 展见星第二次前去监牢的时候,牢里已经乱了,关着赌坊众人的几间牢房里都起了喧哗,打手们个个努力往外伸着头,连一直悄无声息的李振都贴在栅栏上往那边看,有人叫喊着问胡三的情形,而牢头与另一个狱卒无暇约束,只是站在第三间牢房的门前瑟瑟发着呆。 展见星心直往下沉,她快步迈过去,喝问道:「都闹什么?怎么了?」 牢头一抖,如梦初醒般,转头道:「大、大老爷,胡三他——」 不用他说,展见星已经看见了,胡三仰躺在地上,脸朝外歪着,面色青白,口边流涎,肢体僵直不动,周围碗筷与一些残羹剩饭被掀翻撒了一地。 她眼前一晕,不是朱成钧在背后扶了一把,极度的震怒与连日来的疲惫接踵击来,差点让她倒下去,她出口的声音都有点变了形:「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 牢头没动,表情是一种似哭非哭的难看:「大人,来不及了,刚才小人进去试过他的呼吸,已经断气了。」 所以他又被吓了出来。 展见星脑中嗡嗡作响:「怎么——怎么死的?本官午后才提审过他。」 牢头嘴唇嚅动着,见展见星满含着怒意与不耐的目光逼视过来,他不敢拖延,终于道:「是胡三的娘子,来给胡三送了顿晚饭,胡三吃完以后就——」 展见星怒而打断他:「本官才告诉过你,胡三如今是要犯,命你严加看管!你还胆敢放外人入内?!」 第11章 牢头哭丧着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老爷,是小人疏忽了,可胡三娘子再三求小人,说牢里饭食不好,胡三肯定吃不惯,小人挨不过,但也记着大老爷的话,留了个心眼,没叫她见胡三,只答应她把饭食送进去,胡三娘子没有纠缠,谢了小人就走了。谁知道她竟生了副蛇蝎心肠,连亲夫都杀呢!她前两日来,明明还和胡三有说有笑的啊!」 这时候再骂他,已是于事无补,展见星闭了下眼,忍住昏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头看了看,见有几个衙役在外面探头探脑,便看准了一个吩咐了:「——你去叫仵作来。」 那个衙役连忙答应去了。 展见星转回脸又问牢头:「你必然认得胡三娘子了?」 牢头惶惶然点头:「认得。」 「你去找周县丞,说我的话,让他会同刑房书吏尽快画出胡三娘子的画像,发下海捕文书。」 牢头答应着:「是,是!」 跌跌撞撞地去了,展见星又叫另外一个衙役:「你去找林开运,让他带上衙门里所有能用的衙役,即刻全城搜捕胡三娘子,并拘其邻里亲眷来问。」 说实话,展见星对在城内搜捕到胡三娘子不抱什么希望,从收买罗顺的陌生人,到胡三娘子下手杀死丈夫,都可看出对方的手脚有多么麻利果断,如今胡三娘子已经得手,她不可能还留在城内坐等抓捕,多半已经逃之夭夭了。 但这道命令仍然不能不下,将人都安排出去以后,展见星于茫然的心绪之中,等来了仵作。 仵作对胡三的尸身做起检视,一刻钟以后,得出结论,蹲在地上禀报道:「县尊,案犯是食乌头毒发身亡,所食的还是乌头里毒性最强的草乌,民间对这种毒物有一个俗称,叫做断肠草,从这个称呼就可知道它的毒性有多烈了,服下后很快就会毒发,救治稍有延迟都无用,而即便救治及时,也不一定能救回来。」 他说着,从地上的残羹里捡起一小条黑乎乎的好像树根一样的东西来:「就是这个了。」又凑到鼻间闻了闻,「似乎是和肉一起炖的。」 展见星无言点了点头。 一团糊涂账里,总算胡三的死因是清清楚楚,可是再清楚也没什么用,他已经死了,死人再也开不了口说话。 …… 月亮渐渐爬上柳梢。 朱成钧走进二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忙?走了,婶子等我们吃饭。」 展见星从一堆账册里抬头,微微惊讶:「九爷,你还没走?」 她自己神思有些恍惚,有一阵子没见朱成钧,便以为他回去休息了,不想他还在县衙里。 「婶子留了我吃饭。」 展见星揉了揉额头:「哦,那你先去,我这里还有点事。」 「有事明天再做,你不饿,我早饿了。」 「饿了你就先去——哎。」 她叫了一声,因为朱成钧直接上手来拖她了:「不就死了个胡三吗?又不是你毒死的,你垂头丧气的做什么。」 展见星心里实在有着自责:「我要是再谨慎一点,也许他不用死。」 「怎么谨慎,你亲自坐到监牢里去看守他吗?要怪,怪他自己不该娶那么个老婆。」朱成钧一边说,一边呼一声把案上的灯吹灭了,然后拉着她往外走。 展见星无法,只好跟他出去,把门关上。 回到后衙以后,展见星努力控制着不把心中的忧虑在徐氏面前流露出来,但一顿饭仍是食不知味,只能说是勉强填了肚子。 她不单是懊悔胡三之死,也是由此发现了自身的危机,她在崇仁是外来户,又太年轻,虽借朱成钧建府之势暂时压住了阵脚,但还没来得及培养出真正自己的人手,就以目前情况来看,县丞懦弱怕事,皂隶贪财油滑,并没有一个真正靠得住的。 可就是这些人,她不能不用,把他们全罢了省事,问题她拿不出可以顶上的人手,她不是世家大族,没有仆从可供驱使,她甚至连入部观政的经历都没有,考完就被发配来了这里,一切一切官场上的事,她只能一边做着官一边摸索着现学。 若是寻常时候,这没什么,在体察的过程里分辨出谁可用,谁不可用,缓缓将人员裁换,这还是相对稳妥的办法,但朱成钧在赌坊那一闹,如一根线头般扯出个连环案中案来,就这样砸到她面前,直接压缩了她的时间,逼她立刻就要挑起大梁管起这摊子事。 可是怎么管啊。 才一开始,已经死了个人,还是死在她的县衙里,她的眼皮底下。 固然是牢头监管不严,但对方手段之毒辣狠准,也可见一斑。 吃过饭以后,展见星不想进屋,绕着院子慢慢打转,在晚风的吹拂下,理清一下思路。 秋果跟着徐氏收拾碗箸去了,朱成钧跟她后面转悠,道:「你怎么愁成这样?你这里人手不够,报到上面的抚州府衙去就是了,这样的案子,本来也不是一个小县衙方便查的。」 第12章 展见星摇头:「我不能报。」 「怎么?」 「府衙之前问我要过赌坊的案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时机太巧了,我不能不怀疑,府衙可能也有问题。」展见星在月下露出苦笑,这就是她忧虑至此的原因。 不但手下,连上司都靠不住。 她无处求援,虽可越级上报朝廷,但公文一级级流转过去,等到朝廷做出反应,不知要多久,在这段时间里,她只能孤军奋战。 朱成钧第一次知道这个,不过以他的出身,知府这一层级的官员也不怎么在他眼里,他随意地道:「哦,那别理他就是了,我们自己查。」 「恐怕他会再度行文要求我移交。」 「那就把案子结了。」 展见星不解:「嗯?」 旋即脑中忽然劈开一道亮光,「九爷,你的意思是——」 「这不就是个用假赌具坑人的案子吗?现在首恶胡三已经死了,再追究也追究不到一个死人身上去,把他那些手下罚一罚,放了就得了。」朱成钧道,「至于胡三娘子毒杀他,那是另一桩案子,谁知道两口子有什么矛盾呢。」 展见星眼睛亮起来:「府衙若还跟我要,我就把胡三娘子的案子交过去,叫他们抓胡三娘子去,至于赌坊,私铸钱的事此前我自己也不分明,更不认得母钱是什么,没有风声流露出去,我就跟府衙装这个糊涂,咬定案子已经结了,府衙若信了最好,若是不信,他们不想把我的‘疑心’引出来,也没有理由再要求我移交什么!」 朱成钧道:「所以,这不就行了?」 「九爷,你真聪明。」展见星诚心诚意地夸赞他。 虽然敷衍过府衙后,底下要怎么查还是个问题,但她本来的一脑门官司,让他一理,终究是清楚了许多。 只是她的隐忧还没有去除,跟着便道:「九爷,我有件事托付你。」 朱成钧背了手,点点下巴:「说吧。」 「如果我有什么不测,我想请你设法送我娘回南边去。」展见星平静而认真地道。 对方可以杀胡三灭口,就也有可能杀她灭口,朱成钧一开始来时,她烦恼不堪,可是现在,她实在庆幸他来了,否则她远谪千里之外,纵然一切结果她都可以承担,可是她娘要怎么办。 朱成钧扬扬眉:「展见星,你想什么?我在这里,你会有什么不测。」 展见星:「……」 月半圆,夜风清,清风朗月之中,朱成钧站着,他已经比她高出一截了,他投下来的眸色浅淡,但蕴意又很沉,就像他这个人的用情,极深又极浅,千里追寻而来,可是来了也没有怎么样,只是四处闲逛,有时来见一见她,好像这样就够了。 脚边徐氏种的豆角开了花,淡紫色的小花朵在夜色里静静绽放,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展见星听见自己心里,好像也有什么无声地动了一下,像是花苞绽开了一条缝。 展见星在抚州地界上出名了。 因为她二度拒绝了府衙要求移交案件的要求,虽然找了结案的借口,可是官场上有的是明眼人,府衙内部不少人有数,这就是在和上司对着干了。 安知府纵然脾气安泰,这下也有些着恼了:「一个小小知县,这般不识抬举!」 师爷幕为主忧,也很无奈:「这等初入官场的青瓜蛋子最是难惹,又不懂事,又自以为很懂事,桀骜得很,往往干出许多糊涂事来。」 安知府心下惊疑:「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东主不必多虑,恐怕是不知道。」师爷也有些迟疑,但还是说道,「从展县令的回书看,他把案子劈成了两个,并没觉得其中有什么关联。」 安知府踱着步:「本来确实也是两个案子,只是这个胡三,死得太凑巧了,偏偏死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蓦然停步,转头,「胡三的死,与你无关吧?」 师爷忙道:「当然无关!没有东主的允准,我怎么敢随意杀伤人命,这性质可不一样了。」 安知府才点了头:「也是,这样把人命当草芥说灭口就灭口的,更像那边的做派。」 师爷没接话,默认似的垂下了头。 「胡三活着对本官也是个麻烦,如今死了,也好。」安知府沉吟着又道,「只是那样东西没拿回来,终究不美。你命人找的那个衙役被抓的时候究竟有没有事发?」 「应当没有,我事后派人打听,他是撞在了崇仁郡王手里,与展见星倒没什么关系。崇仁郡王对自己的王府十分上心,时常去城西转悠,又总往县衙催促,听说展县令在他的威逼之下,终于将建址择定下来,如今已经在招人去拆除赌坊并亲自前往去与附近住户商榷搬迁事宜了。他要是发现了——」师爷把声音压低了一点,「母钱,知道兹事体大,还有空干那些事?」 第13章 师爷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安知府不由赞同:「你说的是。」 「东主,我们似乎也有些草木皆兵了,以展县令的年纪与阅历,恐怕即便将母钱摆在他眼前,他也认不得是什么。」师爷安慰他,也安慰自己地道,「赌坊铜钱成千上万,抄捡的人也难以挨个留神,说不定早混扔到一起去了,不知内情的人,谁会单单分辨其中一个?那些衙役手脚没几个干净的,也说不准落入了谁手里,流到不知哪儿去了。」 只要母钱离了赌坊,与私铸钱联系不到一起去,对安知府的危害就大大降低,安知府抹了把额上不知何时又冒出来的汗,叹气道:「但愿如此。唉,本官一时糊涂,早知如此,真不该与那边搭上线。」 「如那展县令一般吗?」师爷笑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啊,东主,崇仁郡王亲身一至,强项如展县令,不也只好低头,将建王府提上日程了吗?」 安知府仍旧笑不出来,他心中的忧患没有那么容易去除,只道:「再往下看看罢。」 …… 再往下看,展见星的表现就更正常了。 赌坊附近总共没几家住户,在展见星承诺从县衙出衙役帮助他们搬迁以后,老人家们陆陆续续都同意了,这里本来就偏,又被赌坊挤走了不少住户,人年纪大了,就想去些人多聚气的地方,既不用自己出力,还换个热闹的地方住,那有什么不同意的。 赌坊的打手们各被敲了一顿板子后也都放出去了,其中李振特别些,展见星专门见了一下他,告知他,他犯下如此过失,实不堪再为人师表,县学训导的职位,必然要革除掉。 李振自知这个结果难免,但真落到了头上,仍忍不住哀求了一下,展见星对他的感觉有点复杂,她与李振毫无交情,可是亲眼看见他从官员之后跌落成普通富家子弟,又从富户再度跌落成贫民,一个人向上的路犹如天梯,要吃尽苦头,咬紧牙关,绷住一口气死死不泄才能一步步攀上去,而向下多么容易,一念之差,一步行错,说下来就下来了。 她心有感触,缓和了口气道:「李振,即便本官网开一面,你又以何面目回去县学面对你的学生呢?城西正在招工,也需要人记些日常账目,你如有意,可以前去,本官一体录用。你识文断字,本比那些只能做苦工赎回家业的赌徒们有出头之日,盼你从此踏实做人,不要再自误才是。」 李振不甘心,又求了两句,见展见星态度坚决,他衙内的架子还剩了些许,无法再拉下脸面,只得浑浑噩噩地站起来,告退出去。 外面阳光正好,他被刺得眯起了眼,发了会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走。 他今年已快三十了,自然早已成了婚,坐牢几日,妻子一直没来看他,他在牢里只能啃着铁石般硬的馒头,心里本有不满,但那日见胡三被胡三娘子毒死,方惊出一身冷汗。再不贴心的妻子,比会毒死亲夫的毒妇总是要好多了。 所以快到家门时,他心情虽因革职而很差,但也为终于摆脱牢狱而生出些安心与欣悦来,他推开了门,然后就听见了一阵哭声。 那哭声非常凄厉,简直如同夜枭。 李振费劲分辨了一下,才认出正是他妻子冒氏的。 他心下生出不祥的预感,一时竟不敢迈步进去。 里面有个大娘先出来了,李振认出来是隔壁邻居,大娘看见他,跺跺脚,想指责两句,又不好说,最终重重叹了口气,道:「李官人,你快进去看看吧,你这几日不在,你娘和你儿子——唉!」 大娘抹抹眼角,移步去了。 李振的心咚地一声沉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进屋里的,屋子很简陋,已经剩不下几件家具,一眼就可以看到一个荆钗布衣的妇人跪趴在床头哭泣,床上一大一小,并卧着两个人。 李振:「……」 他跌撞过去:「娘,升儿,你们都怎么了?!」 他的声音惊动了冒氏,冒氏一转头,她的眼睛红肿得像两颗在水里泡发了的枣子,里头还在源源不绝地渗出水来,「李振,你终于回来了?」 李振被她直呼其名,暂时也顾不上理她,忙着去晃母亲与儿子的身体,冒氏看着他的动作,并不阻止,呵呵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些似笑非笑的动静来:「别摇了,都死了。」 李振茫然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我说,都——死——了!」 冒氏坐在地上,哈哈大笑:「李振,你还回来做什么?你娘和你儿子都死了,你为什么不干脆也死在外面算了!」 随着这一句话,她满腔的怨毒像是终于找着了出口,爬起来疯狂地向李振打去:「你这个畜生,畜生!」 李振狼狈地遮挡着,他当然打得过冒氏,但不知怎么,不太还得出手去,只是喝道:「冒氏,你疯了?娘和升儿到底怎么了,我走的时候分明都好好的!」 第14章 「好好的?」冒氏又大笑,「你走那日,我告诉你升儿病了,吃坏了肚子,你说不是大病,叫我多喂他喝些水就好了,我拦都拦不住你,你带着家里仅剩的两吊钱头也不回地走了,说你这回一定能翻本!」 「可是升儿才五岁,他那么小,身子骨都没长成,喝水怎么能把病治好?升儿泄肚子一直止不住,娘急了,叫我看着孩子,她出门去找个工做,娘一辈子做过什么活?外面那些事,她哪里做得——」说到此处,冒氏的眼泪又开始流,「找了两日,终于揽到一个替人家洗衣裳的,你不在家,没人担水,只能去河边洗,脚一滑,就淹下去了,捞上来时,哪里还有气?」 「我那时还害怕,想你回来,我要怎么和你交代,又伤心,晕过去了半日,等我再醒过来,升儿的身子就也凉了。」 冒氏不打他了,跌坐回地上,痴痴地道:「冰凉的,我再叫他,他也不应我,不叫我娘了……」 直到此时,李振才终于接受了他不过离家几日,母亲与儿子就双双离世的噩耗,他的目光游移着,想看,又居然不敢往床上看——他害怕,他不敢想,因为他搜刮走家里的最后一点钱财,一下子害死了他的两个至亲。 冒氏哭了两天了,泪快流干了,这时候反而又很快冷静下来,她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扶着床框,站起来道:「李振,你回来了,也好,这个家我还给你了,你想办法把娘和升儿葬了吧。」 李振听她话音不详,忍不住道:「——还给我是什么意思?」 「我自嫁到你家来,富贵同享患难与共,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冒氏冷冷地道,「但你沉迷赌博,败尽家业,害死了我的升儿,你我今日起恩断义绝,我会找家尼庵落发,你还有一点良心的话,从此再也不要找我。」 她这番话早已想好,说完,转身便走。 李振追了两步,但见妻子背影决绝无比,再回头看床上那要刺裂他心扉的两具尸身,他的脚步终于还是怯懦地停了下来。 …… 好好一个县学训导,因为赌之一字,闹得家破人亡,这消息在几日内就传遍了崇仁,连展见星也听见了。 她无暇管这些,是徐氏在外面听闻,吃饭时唏嘘着说起来的:「男人不长进,拖累了一家老少,嫁到这样的男人,那做妻子的也是十分可怜了,还不如出家做姑子去。」 展见星咽下口饭,道:「娘,你看嫁人也没什么好的,过好过坏,都系在别人身上。」 徐氏便不吭声了,丈夫死时,她天塌了半边,再也没想到后来竟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来,她嘴上不松动,心里已隐隐有点觉得,这样的日子过着其实不坏。 展见星吃完饭又匆匆忙去了,她县里的这一摊子事差不多料理清楚了,自隔日起,便又下乡巡视起农事来。 朱成钧与她分了两路,他带着秋果开始往城郊的山上到处钻,崇仁境内,山岭着实不少,他一个富贵闲人,只要不跑出封地去,爱上山还是下河,谁也管不着他。 似乎寻常的行程之下,掩盖的是他们商量好的目的:要铸钱,必然得有一个秘密的场地,有一批可靠的匠人,场地是固定的,而人不免要吃喝拉撒,不论藏得多好,不可能从这世间完全隐去,既存在,就一定会有痕迹。 除非它不在崇仁,只要在,早晚能翻出来。 …… 这一日天色阴沉,乌云压在天际,压得人心里也沉甸甸的,不舒服。 冒氏行在山间,她没走过山路,步伐很缓慢,同行的妇人催她:「妹子,你快些吧,这雨要落下来,人可没处躲去。」 冒氏答应着,抹了把汗,又问:「王姐姐,离翠微庵还有多远的路程?」 「快了,就快了。」妇人往前方一指,「翻过那个山头就是。妹子,你到那里就好了,庵里好几个都是和你一般受苦的姐妹,从此大家一处做活说话,再也不用受男人的气,就是辛苦些,开垦出来的几亩田地都要自己耕作。」 冒氏喘着气,道:「我不怕辛苦,只要一盏青灯陪着菩萨,从此落个清静。」 妇人的眼神落在她憔悴而仍然有两分姿色的面容上,满意地笑了笑:「妹子,你想得开,就最好了。」 「爷,这天不对,快下雨了,我们还是快下山吧?山脚下有人家,我们可以去避一避。」 朱成钧仰起脸来,望了眼快压到他眉间的乌云,摇摇头:「来不及了。」 他们都走到半山腰了,这时候下去,半路上就得淋成落汤鸡。 秋果看看那吓人的乌云,缩了缩脖子:「爷,那我们走快点,底下那些村民说山上有道观,好像还有庵,我们找到就好了。」 两句话说毕,两个人都加快了脚步,但这座叫做罗山的山实在是太大了,它实际上横跨了丰城、崇仁、乐安三县,只有一部分属于崇仁而已。一刻钟过去,放眼望去仍是无边无际的绿林,因为天象昭示出的风雨欲来,连先前啾啾叫的鸟儿都不在林间出没了,只闻两边林叶簌簌摇动。 第15章 朱成钧脸上一湿。 一滴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 「糟了,已经下了!」秋果也被淋了一滴,惊呼。 天际一道粗壮闪电一闪,轰隆隆雷声震耳欲聋地跟上,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在山上感受风雨,与在平地有很大不同,一切都好像变得更近也更震撼,两个人匆匆找了棵大树躲到底下,还没来得及把半湿的衣裳整一整,就看到又一道闪电直劈而下,带着震雷劈进远处的林间。 虽然隔得远,也似乎能感觉到那种焦糊的气息。 朱成钧与秋果:「……」 两个人默默从树底下钻出来,顶着风雨往上奔走,雨点打得人眼都睁不开来,秋果苦中作乐,大声安慰自己道:「这雨这么大,一定下不久,爷,我们撑一阵就好了!」 但是这场风雨偏偏又大又持久。 泼天泼地地足足下了一个半时辰。 两人再走一阵,也不敢走了,恐怕迷失方向,勉强找了块大点的山石缩在旁边,周身从里到外,淋得透湿,幸亏是七月天,还不甚冷,只是被雨水浇得难受。 雨势终于渐歇。 秋果探头往外望了望:「爷,我们是继续往上找道观还是回去?」 朱成钧想了一下:「回去,明天再来,我们从山下的村民里雇个向导。」 秋果连忙点头:「对,是该雇个人领路,我们这么乱走,都不知走哪儿去了。」 好在罗山虽大,并不甚高,两个人从山石下钻出来,辨认了一下方位,还是找着了来时踩的小道,只是经了雨,小道变得十分泥泞难行,稍不注意就得滑个跟头。 小雨淅沥沥地仍在下,两人小心地走了没几步,从道旁林间忽传来些声响。 秋果紧张起来:「——有野兽?」 这么大的山,有个野猪野鸡什么的实在不稀奇,山下那个小村子,便是既种田又打猎,日子过得比一般农户还滋润些,只是毕竟偏僻,人丁不多。 朱成钧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 那动静有点杂乱,渐渐近了,两人都听出来了——竟似是人的脚步声响。 秋果松了口气:「大概是和我们一样倒霉遭了雨的猎户或者游人——」 他话音停住,睁大了眼,因为终于看见了声响的来源:竟是个妇人。 妇人还没发现他们,在林间跌撞走着,一直回头往后察看,她的形貌比朱成钧和秋果惨得多,不但淋得透湿,衣裳还十分脏污,全是泥土草叶,也不知摔了多少跤。 「哎,小心!」 秋果的出声提醒没起到效果,妇人因为总往后看,脚步又虚浮,绊到一根微微隆起的树根上,啪,结结实实又摔了一跤。 「你没事吧?走路怎么不看路的,都叫你小心了。」 秋果热心地跑过去扶她,妇人这才发现林外两个男子,瞬间吓得魂飞魄散,拒绝秋果的搀扶,连滚带爬地往后退,神色间全是惊恐。 「你别害怕啊,我们不是坏人,只是上山来玩的,赶上下雨,才淋得狼狈了点。」秋果解释。 朱成钧仍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他发髻都被雨打塌了,歪在头顶上,两缕发丝贴在脸颊上,发丝乌黑,脸面被衬得愈白,他被雨浇到现在,固然狼狈,但又透出一种水洗般的分外干净来。 他确实不像坏人,他连人都不怎么像——更像是山间的精怪。 在这细雨间蒸腾起来的烟岚里,他没有一点喧嚣,透着与俗世不同的气息。 妇人因此反而被安抚了,终于敢打量一下他们,分辨出朱成钧和秋果年纪不大,贴在身上的衣裳质料凌乱但不凡,像是个闲游公子哥的模样,终于渐渐定下神来。 「爷——两位公子爷,求求你们救我下山!」妇人跪倒,咚咚磕起头来。 「别,大嫂,别客气,你是迷路还是遇见坏人了?我们也正要下山呢,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边走边说。」 在秋果的劝说下,妇人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仍瑟瑟发着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她看上去比朱成钧和秋果还急于离开这座山,虽然止不住打颤,脚下倒不含糊,一步不拉地紧跟着。 「大嫂,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山里来?」 妇人牙齿有点打战:「我是被人骗来的,我想出家——」 她终于遇到了援手,也急于把自己的恐惧倾吐出来,一边走,一边颠三倒四地把自己的经历说了。 这妇人正是冒氏,她被丈夫伤透了心,万念俱灰,余生便只愿去投身青灯古佛,与俗世断绝,谁知妇人们日常吵起嘴来常说「剪了头发做姑子去」,真轮到去的时候,居然很不容易。 庵本比庙少,即便找着了,人家也不会轻易收下,做官要告身,出家要度牒,关关卡着人,冒氏本是身无分文出来的,度牒要钱,她哪里办得起,连着碰壁了几天,已经快饿晕过去了,将绝望时,碰见了一个妇人,妇人听说了她的遭遇,很同情她,把她领回家去,做了顿饭给她,又告诉她,外面那些管得严的大庙才卡着非要度牒呢,那深山里的小庵,官府懒得费力气管,师太也慈悲,都肯收人,只要求到门上去,从此就好了。 第16章 「我听信了她的话,就跟她来了。」冒氏喘着气,「哪知道,哪知道——」 哪知道她已经坠入深渊,这妇人如同豺狼,竟还要把她骗入地狱才罢休。 她跟着妇人,辛辛苦苦走了一日半,翻过了几座山头,脚都走出了好大的水泡,终于赶到了妇人所说的翠微庵,翠微庵外面看着很正常,四面篱笆土墙圈起一个院子,一进门的殿里供奉着观音菩萨法身,后面依序盖着七八间庵舍,简陋是极简陋的,那所谓大殿,也不过是个意思,连菩萨的法身都缩了水,但因建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却好像就多出了几分远离世俗的清幽来。 院子周围一些平地都开垦了,一个姑子正在里面劳作,要抢在下雨前拔些白菜好做中午的菜食。 冒氏初来乍到,自告奋勇要去帮那姑子的忙,领她来的妇人见她融入很快,便答应了,说去告诉庵主领她来此的事,叫她不要乱走,一会就来找她。 「她是看准了我没戒心,逃都不知道逃,」冒氏的牙齿又在打战,但这回明显不是怕,而是气的,她切齿道,「可是天无绝人之路,她怎么知道,那个姑子偏偏认得我!」 这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了,那个姑子在山下的丈夫也是个赌徒,比李振还败家,居然赌到想把她卖了作为赌资,姑子受不了,跑了,跑进了这个狼窝里。 「她丈夫是不是有个诨号叫丁老大?」朱成钧忽然出言问。 这是他第一次出声,冒氏惊讶着点头:「——对。」 这一说,秋果也想起来了:「去县衙门口闹过事的那个!」 一个县城里嗜赌如命赌到卖老婆而老婆不甘被卖,提前跑了的人家,毕竟没几个。 赌徒们互相认得,赌徒们的妻子同病相怜,不少也是认得的,丁老大之妻认出了冒氏,乘着当时没旁人在,叫冒氏快跑,越快越好,在山里被野兽吃了,也比真进了庵堂强! ——妹子,你和我不一样,我们这样的人,叫人糟蹋了也就糟蹋了,他们好歹不打着我要钱,满意了还给钱,比我家里的那个倒和气些。但你是读书人家的闺女,肯定受不了这个,你快走吧,与其叫人糟蹋了再死,不如留个干净身子。 冒氏知道自己踏入了陷阱,毛骨悚然,真的转头就跑,丁老大之妻装模作样地在后面追了几步,就哎呦一声,「拐」了脚,躺地上不动了。 但过一会后,身后又传来脚步声,好像有别人发现了来追,冒氏不敢回头,也辨不出方向,满心里就剩下了一个跑! 终于降下的暴雨救了她的命。 她在雨中连滚带爬,片刻不敢停歇,追她的人显然没这份心劲,那催命般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离了。 秋果很同情地道:「嫂子,你真可怜。」 「丁嫂子比我可怜。」冒氏擦了把眼泪,「要不是她,我逃不了。她提醒了我,也不知道庵里那些人会不会看穿了,给她罪受。」 「你别怕,我们去报官,叫展伴读把这个狼窝捣毁,把丁大嫂也救出来!」秋果很振奋地一挥手臂。 冒氏有点茫然:「展伴读?」 「哦,就是崇仁的县令,我打小这么叫的,现在改不了口了。」秋果抓了下脑袋。 冒氏暂时无暇理清里面的问题,只听出来他们能直通县尊,连忙道:「这就太好了,我们快下山!」 但天色已渐黑下来,黑夜行山路,又才下过雨,他们不是常在山间行走的猎户,这太危险了,终究还是按捺着停下歇息,把干粮分冒氏用了一些,守到天色将明后,才又匆匆赶路。 连下山带回城,又用去了一日时间,总算赶在傍晚闭城前,回到了城里。 朱成钧已经觉出那座庵堂的不同寻常之处,没有直接领着冒氏去县衙,而是绕道去了自己租住的院子,然后让秋果悄悄去县衙送了个口信。 展见星很快就来了,朱成钧这次出去得久了些,三天都没回来,她本有些紧张,看见秋果来,才松了口气。 冒氏的公公就是县令,她能嫁给当时还是衙内的李振,自己出身也不错,并不像一般妇人怕见官,她坐在展见星下首,回忆着把经过又说了一遍,这回因为终于踏入了安全的境地,她能想起的更多了些,说得更详细。 但对于展见星问她能不能引路前往那座庵堂,她迟疑着摇了摇头:「我只知道走了多长时日,究竟循的什么方位,山里头都是林子,实在分不清楚。」 能跑出来,还能遇上朱成钧,已经是撞了大运了。 展见星思索道:「这可有些麻烦。」 「是麻烦也是转机。」朱成钧道。 展见星会意——听丁老大之妻所言,那尼庵恐怕就是个暗娼窝,但未免太过隐秘了些,以冒氏的脚程要走一天半才能到,那几乎是深山了,什么人会大老远跑深山里去祸害人? 第17章 这座尼庵的用途与位置实在矛盾。 除非是—— 「我想起来了,」冒氏绞尽脑汁,终于又想出来一点线索,忙道,「丁大嫂还说了一句,说他们肯给钱,也有的是钱,这个话我当时不懂,只没空问,山里人哪来多少钱。」 她不懂,朱成钧与展见星对视一眼,是都懂了。 冒氏连遭厄运,又说了这么一大篇话后,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秋果领她到厢房去安顿。 室内陷入暂时的安静,展见星凝神思索了好一会儿,出声道:「九爷,我们把事情从头捋一遍吧,厘清了我们知道的线索,再想怎么做。」 朱成钧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你说。」 「一切的最开端,应该是那枚母钱,有了母钱,才能造出与制钱无异的私铸钱来。」 虽然品相不好的钱一样用得出去,但那是要打折的,民间私下的约定也难以有个准数,用起来无论如何不如制钱方便敞亮。 「母钱自宝泉局失窃以后,日常保管在胡三手里,每当开炉铸钱时,才拿到罗山里去。胡三能充任这个关键角色,应当与他从事的行当有关,他开的是赌坊,赌徒来来去去,动不动破家败业,谁也说不清他们到底在赌坊里扔了多少钱,赌坊无论怎么调拨钱财,一般都不会引人注目。但胡三虽然关键,地位却很低,他所经手的那些钱财,很可能都并不属于他。」 朱成钧坐在椅子里,接话:「所以他另外替自己找了个生财之道,那就是倚私铸之便,弄出掺铁钱去行骗。他做出来的钱真是真,但李振一个衙内在市井中混迹几年都能窥见门路,和他骗到一起去,可见就手法来说,不算多高明。」 展见星赞同:「是不高明,所以他最终事败,败在了这上面,而不是私铸钱。」 她继续说,「随后因为我的疏忽,胡三被灭口——」 「你哪里疏忽了?」朱成钧打断她,「他做这样要命的事,哪天被人要了命去,最正常不过,活得长才怪了。」 「——行吧,不管怎么样,总之我们现在有了新的线索。」 展见星干咳一声,道,「铸钱必然要铜,不论对方是在山里开矿,还是溶制钱重铸,都是个重体力活,只有男人能做。」 下面的话,她厌恶地不想说出来——这些男人,就是山里的客源,翠微庵的苦命姑子们,就是祸害在他们手里。 那个妇人也许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商机」,也许本来就是这条利益链上的一员,总之她在助纣为虐这一点上毫无疑问。 展见星绕了过去,直接道:「九爷,我们人手不足,要动手,恐怕只有一次机会。」 如果她可以上报问题就简单多了,不论是从府衙调人还是从卫所借兵,打一个罗山都不难,但府衙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可疑,抚州地界上,究竟谁还靠得住,她不知道,就算知道,也难以指挥得动。 朱成钧点头:「只能智取,一击即中。」 县衙拿工食银的正编衙役跟只靠规费的白役全加在一起不过几百号人,实现不了对山地的围剿,不中,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遁入深山,逃之夭夭。 事情有点棘手,展见星又沉思起来:「撇开人手不论,首先,要找到那个诱骗冒氏的妇人。」 「找她不难,冒氏去她家里吃过饭,即便那不是她家,也是窝点之一,只是跑掉一个冒氏,不会那么轻易舍弃。」朱成钧道,「不但不会,最近几日,她还很有可能回来探听一下风声。」 这种心态出于人本身的天性,妇人一方面绝不会相信冒氏能成功逃回城来还报了官,一方面心底又难免有一点忐忑,所以反而要向险中行。 展见星会意得到,点头:「对,抓她不难。」 难的是,抓了以后怎么办。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靠拐骗无辜妇人为生的拐子,那骨头不会有多硬,稍微上一上刑就该招了,但这案子背后还牵了另外两桩要命的案子,从前情看,这是一个有明确分工有庞大后台的严密组织,并且,断腕极快。 对方能有人手灭口胡三,那在妇人熬不住刑开口之前,杀死她也不是件多难的事,毕竟崇仁这个县衙乍看光鲜,内里四处漏风进水,实在就是一艘破船。 日常维护一下地方治安,收一收规费,还凑合能使,想坐着它去抓捕大鱼,不到半途就得沉底。 即便严防死守,将第一个关卡度过去——也就是说,既保住了妇人的性命,又从她嘴里问出了尼庵的位置,下一步要怎么做,又是个问题。 人手不足,注定他们的出击要非常精准,没时间做什么搜捕,也就是说,要同时准确地获知私铸钱的窝点,不给对方任何准备时间,将它与尼庵一网打尽。 朱成钧摸摸下巴,丢出个人名:「丁大嫂。」 第18章 「对!」展见星眼睛亮了,「冒氏逃走及时,所知有限,丁大嫂在庵里应当有些日子了,从她和冒氏的简短谈话看,她和私铸窝点的人必然有所接触,甚至还达成了一种相对和平的相处,同在一座山里,常有来往,她知道那窝点大概位置的可能性很大——」 救出丁大嫂,就等于找到私铸点。 要救丁大嫂,先要找到翠微庵。 问题看似回到原点,实则已经简单化了,因为私铸窝点藏于深山,翠微庵却在外面有一条尾巴。 这条尾巴近期还很有可能会出现,动一动。 「不能硬抓。」展见星定了主意,「打草惊蛇就坏了。」 也就是朱成钧起初说的四个字——只能智取。 两人对视一眼:智取的法子是现成的,冒氏怎么进庵,别人就也能怎么进庵。那边损失了原定的冒氏,发现外面风平浪静以后,说不定正想另找一个填坑。 不但两人彼此心知,连安顿好冒氏回来的秋果听了两句都想到了,笑嘻嘻地道:「爷,展伴读,可惜我虽然少了点物件,长得却还糙得很,骗不过人去,还不如爷小几岁时候的光景,不然我就出回力了。」 朱成钧十三四岁时也不女气,但他皮肤雪白,把头发打散了是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如今就不行了,轮廓里的英气还在其次,展见星的身高已不算矮,他比展见星还高了一个头,谁家的姑娘这么戳人眼,往哪一站,人都要多看几眼,一多看,就保不准要露馅了。 秋果觉得自己说的话有趣得很,这个法子也很好玩,目光在朱成钧和展见星之间来回移动,朱成钧则若有所思,目光在他和展见星之间游动,最终—— 两个人的目光都停在了展见星脸上。 展见星:「……」 …… 隔日晚上。 展见星偷偷摸摸地,揣了个包袱走来了朱成钧这里。 「我偷了我娘一套衣裳。」她皱着脸说道。 秋果张大了嘴巴:「展、展伴读,你真是鞠躬尽瘁啊!我昨天就是说着玩的。」 展见星心里也很拧巴,迟疑着不肯把包袱打开来,但又不得不道:「时间太紧,一时没法找可靠的人手。」 秋果要憋笑,又憋不住,一边噗嗤一边道:「展伴读,你要扮女人,那肯定比我们都像,就是——噗,就是你牺牲也太大了。这事可千万不能传出去,噗哈哈。」 她的牺牲何至于此——展见星内心实在挣扎,但想到如果这次抓不到那些人,由他们远去,以后还不知怎么祸害百姓,她又觉别无选择。 丁大嫂在尼庵饱受荼毒,见到认识的冒氏仍然肯提醒她快逃,治下的百姓尚且有如此的坚韧与善性,她做了父母官,难道只懂得爱惜自身,还不如百姓们吗。 旁边伸过一只手,要拉开她的包袱:「我看看。」 展见星定了主意是一回事,不自在又是另一回事,凶他道:「我娘的衣裳,你看什么?」 「哦。」朱成钧没反驳,默默把手又缩了回去。 展见星凶完他又觉得自己不占理,心里更别扭了,胡乱道:「我怕我娘知道,借你们这里用一用,我换好了,你们帮我看看,行不行。」 想想又补一句,「我自己换,你们别进来啊。」 秋果连连点头:「放心吧,你换,我们都不看。」 哪个男人试女装好意思叫人看着呢,秋果觉得自己很体贴,不但自己出来,他还拉着有点发呆的朱成钧出来了,把屋子让给展见星。 出来以后他感叹道:「展伴读那个相貌,肯定蒙混得过去,他要真是个女人多好啊,爷早把他娶了,我这会儿都该有小主子带了。」 朱成钧有点魂不守舍:「……什么?我不喜欢孩子。又吵又笨。」 秋果笑道:「爷,你还认真想啊,就算你喜欢,展伴读也生不出来。」 朱成钧道:「嗯,没孩子也可以的。」 秋果:「……」 他意识到他和朱成钧根本是鸡同鸭讲,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人家试个女装,他家爷还没见着呢,就痴成这样,等见着了,还不得要疯啊。 一想他又好奇起来:「爷,展伴读是女人你也喜欢吗?你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吱呀一声,门开了。 展见星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出来,她还有点自我挣扎——要不是真的时间紧迫,多拖一日庵里的姑子们就多受一天的苦,这个时机也很难找,她再也不会出此下策。而晚间安静,秋果在台阶下这一问她隔着门扉也听见了,忍不住便站了出来。 她也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于她内心深处,她曾经一直不觉得朱成钧会喜欢上「男人」,只认为是自己的特殊让他生出了错觉,但从他放弃大同追到江西来,她不确定了。 第19章 什么错觉能让人如此坚定,锲而不舍? 她目中含着疑惑,望向朱成钧,等他的回答。 朱成钧本来没有空再回答秋果,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展见星看,徐氏的身量比展见星要矮,这身衣裳她穿着并不合身,但也不突兀,因为民间贫家姑娘不少如此,身量超过了衣裳,先凑合着把原来缝进去的针脚放一放,等那一点布头也放完了,还没钱做新的,就只能这么凑合着穿了,衣袖盖不住手腕,显出一点怯生生的局促。 朱成钧看她露出的一点手腕,看她两根笨手笨脚打出来的毛糙辫子,看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终于发现了她的等待。 他回想了一下,眼也不眨地表态道:「哦,我不喜欢女人。」 说完又强调一句,「我知道是你才多看两眼,别人我肯定不看。」 展见星:「……」 她不确定地想,也许是她弄错了,他和他的父兄都不一样,从一开始就是走偏了的,与她的拐带无关? 不知为何,她心里似乎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么松了口气。 ……并且,还有点不高兴。 「展伴读,你扮得挺像,但是这个辫子梳得不对。」秋果看见展见星出来,注意力就转移了,不再操心他家爷到底喜欢男的还是女的,认真指点起展见星来,「你这编得一高一低,一粗一细,要真是个姑娘,恐怕嫁不出去。」 他说着,又噗哧笑出来。 展见星长到如今,印象里就没有做女儿打扮的时候,辛劳的生活磨灭了她大部分的闲致情趣,被秋果一说,她只能摸摸辫子道:「是吗?我尽力了。」 「不怪你,你一个男人,会编辫子倒奇怪了。」秋果安慰她,又自告奋勇道,「展伴读,我替你重梳一下吧,复杂的那些环髻啊什么我也不会,编条辫子还是可以的。」 展见星迟疑一下,就点了头:「好。」 说实话,她做男人这么多年,举止都自然变得大而化之,真正复她本来面目是什么样,她不但没见过,连想都想不出来,万一男相得太厉害,让妇人把她这个真货也当成了假货,觉出不对吓跑了,那就笑话了。 不过等真进了屋,来摆弄她的就变成了朱成钧,他堂而皇之地把秋果挤去了一边,然后自己跃跃欲试地向她伸出了手。 展见星想躲:「你干嘛?」又觉让秋果编不让他编不太对劲,补充一句道,「九爷,别添乱,你又不会梳辫子,早点试完,我还要回去呢。」 「我会。」朱成钧眼睛亮晶晶地道——打从到崇仁以来,他似乎稳重不少,很少再露出这种有点幼稚的表情了。他就用这种简直像小孩子讨糖吃的表情道,「我梳得比秋果好。我的头发都是自己梳的。」 「你又不梳辫子,我的头发也是自己梳的,我就不会。」 「那是你笨。」 展见星瞪他。 但实在没什么威慑力——因为她两个辫子梳得是真不怎么样,右边松垮垮,左边又太紧了,歪扭着,拧得像要飞起来,她这么个造型瞪人,只能把人瞪得发笑。 秋果旁观的都忍不住笑出来,展伴读读书厉害,可这手,真太笨了,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自己捯饬成这样的。而就这样,亏他家爷还能看到发痴,还跟人表白,绝不喜欢女人呢。 朱成钧比他厉害得多,直到此刻也没笑,好声好气地在哄人:「我不说你笨了,我给你梳吧。」 这么拖下去不是个事,梳子已经到了他手里,秋果不可能跟自己主子抢东西,展见星被他态度软得脸色也冷不下去,只得认输道:「那你快一点,梳不好就算了,别勉强。」 「嗯。」 朱成钧答应得痛快,但等他真上了手,没两下—— 「嘶。」展见星叫痛,要撵他,「算了,不梳了。」 朱成钧不肯:「我轻一点。」 秋果在旁公允帮腔:「展伴读,这不怨我们爷,你先前辫子编得太乱,好些地方都打结了,梳开来难免有点痛的。」 展见星只好忍着。 她面前没镜子,不很清楚朱成钧在她身后到底怎么折腾的,但感觉他确实把力气放得很轻,这么梳了一会儿,她不自在起来,又后悔怎么就答应了他,找茬道:「九爷,你太慢了,我娘还在家等我,我要回去了。」 「不着急,我送你。」 「我又不是姑娘,回个家为什么要你送。」 「我乐意。」 展见星:「……」 秋果站在她对面,听着他们的斗嘴,笑容渐渐消失,眼中露出惊叹:「展伴读,你——」 他这个「你」字余音绕梁地拉长了好一会,才落下来:「你真的好像个姑娘啊。」 言语好像都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他举起手来激动地比划着:「展伴读,你瞎梳什么辫子啊,什么都不用弄,你就这么把头发放下来,就像极了。我要不是早认得你,这会儿肯定真以为你是个姑娘了!」 第20章 展见星看不见朱成钧,朱成钧一直在背后认真梳通她打结的头发,其实也看不见她的脸,这时听秋果一说,他把脸往前一探,眼就直了。 展见星:「——你看什么?」 她其实有点在虚张声势地强撑着了,人心虚时,大多如此。 朱成钧没回答她,只喃喃道:「不,我不喜欢女人。」 展见星面无表情:「哦,我知道了。」 但朱成钧的话语跟他的表现是两回事,他眼睛根本拔不出来。 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不过放下头发来,产生不了多大变化——但这变化又是分明着的,不论展见星把表情绷得多凶,掩盖不了她柔和下来的气质。 这一柔,朱成钧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完全分辨不了,只是控制不住地想向她挨近:「展见星——」 他也不知道自己凑近了想做什么,只觉得心里很软,像晕着一汪水,不对,是一汪酒,可能是桑葚酒,也可能是枇杷酒,不怎么醉人,只是熏得他软软的,又觉得很甜。 即使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已经被一巴掌糊在脸上推开了,那点软甜仍旧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从展见星的指缝里看着她,浅色瞳仁睁着,好一会,才眨了一下眼。 展见星:「……」她收手也不是,不收手也不是,恼得把他脸颊一掐,「你还梳不梳了?不梳我走了。」 朱成钧道:「别走,我苏。」 她这一掐没留情,着实不轻,朱成钧半边脸都叫她掐变形了,吐出来的字也走了音,秋果感同身受地咧了下嘴巴,也一下子「清醒」过来:这要真是个姑娘,这会儿该含羞带怯地低头了,结果看展伴读这下手狠的。 朱成钧终于老老实实地缩回去编辫子了,他当然也是头一次干这个,但可能是旁观者清,比展见星自己弄得好多了,工工整整的。 展见星早后悔一时脑筋没转过来让他摆弄了,感觉到他似乎编好了,在退后打量一下——他是真的用心,眼神专注得不行,嘴角都抿起来。忙逃也似地跳了开去。 「怎么样,还行吗?」她不敢搭理朱成钧,去问秋果。 秋果赞叹地竖起大拇指:「展伴读,太行了!」 朱成钧吸取了她之前的失败经验,没弄分发,只给她在脑后总编成了一根辫子,清爽简洁,与她偷来的衣裳正相匹配,她的脸面露着,没什么妩媚之意,只是瓷白清柔里透着飒爽,像是个面容姣好而因家境又干惯了活的贫家少女。 「你这是浑然天成啊展伴读!」秋果忍不住又夸了一句,又问朱成钧,「爷,你说是不是?」 朱成钧慢腾腾点了下头:「嗯。」 他的眼神还是很亮,渐渐又泛起了一层雾,似乎是失神,似乎是糊涂,又似乎是说不清的一点疑惑。 「像就行。」展见星胡乱挥了挥手,请他们出去,「我换回来。」 门扉合起又打开,再出来的展见星又是一贯的模样了,她给自己梳发髻要顺溜许多,不要镜子也利落地在头顶绑好了。 「秋果,你白天去那边打探,看到有动静了吗?」 秋果一拍脑袋:「展伴读,我都忘了告诉你,我去东来巷那边打听过了,那个拐子姓赵,就是本地人,本来是个媒婆,这两年不知怎么发达了起来,不太做那些保媒拉纤的勾当了,邻居们私下议论,觉得她的钱有些来路不正,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来的。」 东来巷的地址是冒氏提供的,她摸不清山里的道路,但在崇仁住了好几年,县城之内她很熟悉,详细地把自己遇见那妇人的地点告诉了秋果,只是为了保密,她自己不便露头,就由秋果去打听了一下。 「赵拐子有一个女儿,嫁到了外地,丈夫死了,就剩了她一个人,不过近来有钱了,买了个小丫头在家里使,我早上去时,小丫头坐在门口和邻居一个小姑娘翻花绳玩,我怕落了人眼,没上去搭话,只认了认脸——我猜着,她主子要在家,她肯定没这么空闲能出来玩。东来巷附近有家糕饼店,等到傍晚时,我假装去买糕饼,又跑去看了看,这回正好撞见那小丫头也在糕饼店里,她买的分量不多,但都挑的是精细的糕点,她应该不会有那么多钱给自己买这些。」 展见星赞许地点了点头:「秋果,有劳你了,你看得真准。」 秋果挺挺胸脯:「那是。」 展见星换回衣裳后自然不少,看向朱成钧道:「赵氏多半回来了,事不宜迟,我们的计策明日就开始,九爷,这个给你,你可凭此号令衙役,县衙那边,就托付给你了。」 她带来的不只有换装的衣裳,还有自己的官印,她从包袱边角翻出来,递向朱成钧。 朱成钧接到手里:「我知道了。」 …… 当夜。 第21章 朱成钧朦胧着,欲睡欲醒。 他梦中有一个影子,他知道那影子是谁,但其实从没在梦里看清楚过,每次将要看清时,要么一下惊醒,要么他在梦里飘远,这是第一次,他将要醒时,他还在。 不,不是他,是「她」。 他不但能看见她,甚至能触碰到她,她清冷微嗔的表情那样明晰,细软的发丝从他指间滑落,他靠近她,她没躲,也没消失,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他做什么都可以……他因此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他没觉得有任何不对,有什么问题呢,就是他想的人,他最清楚不过,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想得不行,却就是伸不出手去,好像碰她一下都是亵渎。 他要尊重她,不能胡来。 要小心一点,好好待她,不能把她吓跑……朱成钧在心里郑重地告诉着自己。 他想先跟她说说话。 「你——」 朱成钧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然后霍然睁开眼,他醒了。 这种像是从高处坠落的感觉不太好受,他望了一会帐子顶,才缓了过来。 与以往不同,这回他身上很干爽,万籁俱寂中,他心里也清醒无比,连梦里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像一道惊雷,无声在他脑中响彻。 「他」连头发都跟他不一样,那么细软,他是怎么昏了这么久的头,被他蒙在了鼓里的—— …… 翌日。 作为一县主官,展县尊的自由权其实挺大的,找个身体不适的借口,就可以暂停衙务几日,退居后衙「养病」。 然后她就从后角门悄悄溜了出去。 衣裳留在朱成钧那里,她没带走,今天仍要过去换装。 朱成钧已堵在大门口等她了,一见了她,目光奇异,口气斩钉截铁:「你不许去。」 展见星被他堵得愣住:「什么?」 「想别的法子。」朱成钧不容反驳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许去。」 「九爷,你是不是怕我有危险?」展见星莫名其妙,又试图劝说他,「没时间想了,你别担心,有你带人在后面保护我,我都不怕,你也不用担心。」 朱成钧一时不说话了。 「其实,我有点怕。」展见星想了想,倒说了实话,「但我怕也得去,我是崇仁县令,俸禄取自百姓,爱民守土,就是我应尽之责。」 ——你就眼睁睁看他淹死吗? 这一句曾经的质问在他脑中回想,与此刻面前的人重合在一起。 从来没有变过,永远这样坚定。 朱成钧沉默着,他有许多想说的话,有无数复杂的情绪,但最终,他只说出了一句:「——你就是不用怕。」 东来巷。 赵氏的家在巷子最里面。 门关着,里面没什么动静,似乎主人家还睡着。 旁边围墙不高,墙下摆了几个花盆,盆里没种花,种了些葱蒜之类,此时左近刚好无人,展见星估算了一下,快速把两个花盆摞到一起,然后巴着墙就往里爬。 她这项本事比朱成钧差多了,但她不怕惊动人,动作也不需轻巧,落下来的时候砰一声,很快从屋里传出一声:「谁?」 展见星跟跑出来的小丫头对了眼,没着声。 小丫头拍拍胸脯,很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太太,是个姑娘。」又问展见星,「你怎么进来的?你想干什么?」 另一个身材矮壮的妇人这时候也出来了,穿着身酱黄色褙子,梳着光溜溜的圆髻,髻旁对称插了一对银钗,眼睛细长,很精明地把展见星打量着。 展见星仍不说话,往墙边退,做出想再度翻越要逃的样子,但是墙里面没有花盆,她能跳下来,翻不出去,努力了一下以后,只好「尴尬」地缩在那里。 妇人赵拐子的目光在她手臂伸直了以后更显出来短一截的衣袖上扫过,精光一闪,过来拉她:「姑娘,你是谁家的?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你别怕,来坐下,和婶子说。」 展见星迟疑着又似乎走投无路地被她拉进了屋子,但站着,不肯坐。 赵拐子也没勉强她,柔声细语地道:「你叫什么名字?婶子看你眼生,不是这附近的人,这大白天的,你怎么翻墙进来了?」 她一口一个「婶子」的自称,又好像很照顾姑娘的自尊,绝口不提什么不好的字眼,展见星不擅演戏,拿捏着低声道:「——我以为里面没人。」 赵拐子笑道:「对,前一阵我是不在家,只有我这个小丫头在,她要看门守户,一般不往外头去。你还打听过了?」 她见展见星又沉默了,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也不着恼,很有耐心地继续道,「你别不好意思,婶子一看你这样就知道你遇见了难处,虽然你没从正门进来,婶子也不怪你,你一个姑娘家,还能做出什么了不得的恶事不成?」 第22章 说着,又叫小丫头倒茶来。 她这样可亲,展见星终于被「打动」,低着头道:「是我不好,我在家里活不下去了,逃出来,想找条活路,但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她说到这里,赵拐子点了头:「我一猜就是,你这么个大姑娘,该着嫁人的年纪了,是不是爹娘给你找的人家不妥当?」 「……嗯。我家里穷,哥哥要娶亲了,出不起彩礼钱,我爹就想拿我去跟一个傻子换亲,把傻子的妹妹换来做嫂子。那个傻子说话都流口水,我不想嫁给他,但爹硬逼着我,我捱不过,就逃了。」 展见星说话时始终低着头,但赵拐子没起疑,她做媒起家,市井之间这种故事听得多了,这种年月,哪个女人背后没笔心酸账,展见星所诌的不过是其中寻常一笔。何况在她想法里,就算冒氏事发,那也是官府衙役威风凛凛地持票上门拿人,绕这么大个弯子来诓骗她,实在离奇到想不到。 「唉,你爹真是,香火虽然重要,也不能这么不心疼女儿。」赵拐子很唏嘘地陪着感叹了一通,又很替展见星发愁地道,「你跑了容易,今后可怎么办?婶子也有个女儿,比你大几岁,只是嫁到了外地,见一面都难得很,她那眉眼跟你有两分想象,所以婶子一见你,就觉得亲切。你没钱,婶子倒愿意借你一些,可是你总不能从此就不回家去吧?对了,你是哪儿人?」 展见星信口诌了个离县城最远的村名,为了掩盖口音上的一点问题,她又做出仿佛放松了一点的神色道:「我们家是从别地搬来的,在这里没根基,我爹这么逼我,村里人都不劝,就看热闹,我没法子,才逃到城里来,想——想先落下脚,找个工做,等给哥哥攒到娶亲的钱了,我再回去,我爹也该不怪我了。」 这是她想好的说辞,一个十七八的妙龄姑娘,张口要出家,目标太明确了,恐怕引起拐子的警觉,所以她只说要找个工。 「是个孝顺姑娘。」赵拐子夸她,「家里这么亏待你,还想着哥哥。只是,女人家不比男人,力气活都干不了,只能做些缝缝补补的,不知哪天才攒得到钱,就算你吃得起这个苦,你哥哥恐怕等不了。」 展见星看着自己的手道:「——那我也没办法了,我只能这样。」 赵拐子也看她的手,手指上都有薄茧,一看就是双做活的手,她更放心,心思也更活了,站起来,去拉了她的手道:「你有这份志气,婶子倒是可以替你找个工,只是路远些,又清苦,恐怕你不愿意去。」 她找的是什么地方,自然不必说了。 …… 另一边。 朱成钧揣着知县官印进了县衙大门,以需要人手去修整王府建地为由,把当值的百来号衙役全部赶到了西城,衙役们都不愿意干那苦差,但郡王亲自当面差遣,也没哪个人敢硬气地把心里的「不」字说出来,只好莫名其妙又满心不愿地,苦巴着脸往西城走。 等到了西城,朱成钧才亮出了官印,发令道:「今有一桩要紧案子,由本王协同展县令一起办理。你们听我号令,随我从西城门出,我说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如有懒怠拖延,延误战机者,我发现一个,砍一个。」 众衙役:「……」 「都听清楚了没有?」朱成钧的声音不高,口气也木木的,「没听清楚,现在问,回头违令送了命,再来问,就没有头能说话了。」 没、没有头—— 这位郡王爷为什么能用这么寻常的口气说出这么可怕的话! 罗顺被下了班头的职位,关去了监牢里,现在衙役们以林开运为首,他目瞪口呆,又被惊吓得不得不马上开口道:「王、王爷,要我们办案子,小的们当然不敢不从,但是怎会说到战机,又、又砍——」 后面的衙役们嗡嗡附和:「是啊,我们规矩不是这样的。」 「我连捕快都不是,只是个跟县尊出行举牌子的,办案子砍头也轮不到我啊。」也有衙役很委屈。 「去,我是我就该掉脑袋了吗?」旁边属于快班的衙役跟他内讧。 「都闭嘴。叫你们问话,没叫你们质疑本王。」 朱成钧虽然不大摆郡王架子,但他真要摆的时候,那一点也不含糊,他的眼神扫过衙役们的时候,就跟扫过一堆木桩子差不多——既无意义,砍掉充柴烧也毫不可惜。「你们从前的规矩怎么样,不关我的事。跟了我出去,就是按我的规矩来。」 林开运有点抖,他不是第一回 见朱成钧,朱成钧打着催建王府的名义往县衙跑过好几次了,平常看他除了生得好些,也没甚出奇,随身就带了一个内侍走来走去,都有点像家道败落了的落拓子孙似的。 哪知一开口口气这么大,不是砍人就是没头,要到这个时候,他才深刻认识到,这真的是个郡王,长在云端上与他们截然不同那种,人命在他眼里,就是菜瓜。 第23章 「王、王爷,那我们去办什么案子?」他硬着头皮问。 至于理应跟他关系不好的展见星怎么会把他大印交给他,还让他来发号施令这事,他一时竟没想起来问——就想起来也不敢问。 郡王跟知县,那还是郡王大些,虽然郡王名义上管不着他们,但知县顶多打打板子,郡王伸手就要砍他们脑袋啊。 「军情机密,到了再说。」朱成钧这一句还算和气,但下一句就又很不善了,「你们要记住的就是,我命冲锋的时候,谁敢后退,立斩。莫以为本王虚言恐吓,把你们杀光,大约我要闭门思过个两月罢。」 众衙役:「……」 这不是开玩笑,衙役的命真不值钱,别看他们平日勒索欺压百姓时威风,实则属于贱籍,比平民还低一等,本人及三代以内子嗣连科考都不能参加,朱成钧说反省两月都算给面子,他一个郡王杀贱民,不是无故滥杀的前提下,根本连反省都不需要。 衙役们的嗡嗡声不知不觉地消了下去,面面相觑,从眼神中都看到了彼此的惊恐——因为他们还先后想起了,这位爷看着皮肉雪白,可不是光说不练的主,那个元宝赌坊,就是他一个人打烂的,逼得胡三一个恶势力不得不跑来报官,那些打手们鼻青脸肿哎呦叫唤的惨样,还在众人的记忆里没有远去。 站得挨着林开运近的衙役忍不住伸手悄悄拉扯他一下,低声道:「头儿,你发个话,这不是胡闹么,我们又不是吃兵粮的,怎么就要卖这份命,这要把命送了,也太冤了——」 朱成钧习武之人,耳朵尖是必备素质,他眼神一扫,没理那说小话的衙役,直接冲着林开运道:「你是带头的?好,谁不听我号令,你连坐。」 林开运:「……!」 他气得扭头狠狠瞪了一眼拉扯他的衙役,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一个字也不肯问了。 「我的规矩就这一条,很简单,都听明白了吧?」 众衙役稀稀拉拉又死气沉沉地:「明白了。」 那能不明白吗,说来说去就五个字:不听话就死。 朱成钧并不在乎他们的士气,乌合之众,赶鸭子上架,几句话就想把他们鼓动得厉害起来?不可能的,知道畏惧会听话就行了。 他转身:「出发。」 衙役们个个表情如丧考妣,满心痛苦不甘地跟上。这一刻,所有人都很想念他们的县尊:展县尊他不过要钱,管得兄弟们少了外快,崇仁郡王,他要命啊! 为衙役们所惦记的展见星行走在山里,走了一阵之后,忽然听见一声爆竹响。 她回首望去,只见山下某处林间树梢一阵颤动,扑簌簌惊出数只鸟雀来,盘旋直上青天。 赵拐子惊了一跳,拍了拍胸口道:「谁家的淘娃子,跑山里来放什么爆竹。」 他们这时进山不久,山下本有个小村子,有人烟动静也是寻常事,赵拐子惊过以后,没放在心上,还安抚了展见星一句:「来娣,没吓着你吧?别害怕,婶子在这山里走惯了,包管把你平安领到地头。」 来娣这个名字是展见星顺口借了堂妹的,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 又走了几步以后,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望,她就望见朱成钧从一棵树后冒出来,冲她眨了下眼。 展见星差点把脚拐了! ——他怎么跟这么近! 不年不节的,山里娃娃哪来爆竹放,大人也不会特意去给买,她就猜是不是朱成钧给她报信,暗示他按计划带着人已经跟进山了,她猜倒是猜着了,但没想到他脱离了衙役,一个人跟得她这么近,几乎只隔了三四丈。 赵拐子走在她前面,不回头倒是看不到异状,展见星不敢说话,只能把手用力在身后摆了摆,示意他离远点,这么个跟法,很容易叫发现的。 过一会,她又悄悄转了下头。 朱成钧掐准了似的,又从树后冒了出来,这回还冲她做了个口型——别怕。 展见星:「……」 她又烦恼又好笑,这算什么,她不得已穿了身女装,他还真把她当姑娘哄了?不知道是谁一口一个不喜欢女人,结果却这么大劲头。 她不敢总跟他纠缠,只好无视了他,继续行起路来。不过于心底深处她不得不承认,知道他离她这么近,她安心多了。 而又走了一阵子以后,她渐渐发现,朱成钧也不是一直都跟着她的,有时候她回头,他也会不见,她渐渐会意过来,衙役们人数众多,跟她至少得隔半个山头的距离才能掩饰住行踪,这中间就需要派出斥候,以免失去她的方位,朱成钧实际上是自己担当了这个斥候的身份。 不知道朱成钧把那些虾兵蟹将般的衙役怎么个调治法,总之他身为主帅这么时不时脱队,后面居然也一直太太平平的,有时便惊起些鸟雀来,因这山里还有座道观,加上也会有猎户进山打猎,赵拐子也一直没起疑心,她倒担心展见星起疑,走一阵就拿话哄她:「你放心,跟着婶子走,错不了,这深山里人都没几个,婶子就是个骗子,把你往这骗也没好处不是。」 第24章 展见星随口答应着,借机也问她一些翠微庵的事,据赵拐子的说法,这翠微庵本是本地一家大户设来安置犯错女眷的庵堂,后来大户败落了,庵堂因在深山,没人乐意管,还在庵里的女眷们只得自谋生路,她们进山时都带了各自的嫁妆,倒是不缺钱,但从前有家里定期送油盐米面等日常嚼用过来,如今没了,女眷们家世既败,又是犯错之身,不想下山见人,因此需要另找一个人代为在山上山下跑腿。 这个人必须是个女人,因为庵里都是出了家的清修姑子,不便与男子打交道。 整篇话有因有果有模有样——只除了和冒氏说的完全不一样。 对赵拐子这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力,展见星算服了,怨不得冒氏上当受骗,赵拐子这完全是根据被拐人的需求量身定制了。 这么一路听赵拐子编谎,一路往山里走,展见星不知翠微庵的位置,但她知道路途所需花费的时间,和赵拐子在山里露宿了一晚,到得第二日太阳升起时,她就开始着意留神了。 一时装作着急问赵拐子还有多远,一时悄悄回头瞥着身后动静。 她瞥到第二次的时候,朱成钧从林间冒了出来,冲着她打了个哈欠,又揉揉眼睛。 展见星轻咳一声,转回脸来。看样子他一夜没睡,她也没有,这当口,谁能睡得着,她神经一直紧绷,恐怕半途出了意外白忙一场,倒也不困,但被这么一带,她不由也打了个哈欠。 赵拐子听见,转头笑道:「夜里没睡好?其实没事,点上了火堆,那些畜生都不敢来的。」 展见星扯扯嘴角,心道你这个披了人皮的畜生可比那些野兽可怕多了。嘴上又问一遍:「婶子,快到了没有?我快走不动了。」 「快了快了,」赵拐子一迭声道,「看见那个山头没有?走过去就到了。」 说起来容易,看着也近,等真的到跟前,足足花了两个时辰。 太阳已经到头顶上了。 展见星望着终于出现在眼前的一大片缓坡上的庵院,心头一口气松下来,不管怎样,这回好歹能把庵里受苦的姑子们救出去了,不算白来。 庵外有姑子在劳作,赵拐子不知是不是吃了冒氏逃跑的教训,这回没把展见星留在外面,紧紧地拉着她走了进去,走过观音殿后,来到一间位置最里面相对大些的庵舍前,才道:「来娣,你在这等等,我进去告诉师太一声,就叫你进来。」 展见星力持镇定地点了点头:「嗯。」 赵拐子才敲门进去了。 展见星暂不敢乱走,只是假装好奇地把目光四处游看着,她发现冒氏说得不错,这里从外面真的看不出什么不对,甚至有点像个小小的世外桃源。 ——不。 「……呜,滚。」 细碎的痛苦喘息声隐隐随着山风送来,因为太过细微,展见星一时分辨不出是从一排庵舍里哪一间传出来的,她正凝神去听,赵拐子出来了:「来娣,我和师太说过了,师太听了你的身世,也很可怜你,你到师太跟前再央求央求,态度恳切些,这事多半就妥了。」 展见星想为大局暂且忍下答应,那痛苦声又响了起来,且更大了些:「我说……不知道……」 她心下惊跳,就势停住脚:「婶子,什么声音?」 赵拐子也听见了,脸色变了一变,有点不耐烦:「哪有什么声音?你听岔了,快跟我进来吧,师太等着你呢。」 她话音一落,这回响起来的直接是个粗豪而大的男人嗓门:「相好一场,我不是不相信你,也不是真想为难你,但前几天那娘们跑得蹊跷——」 展见星手腕一紧,是赵拐子紧紧地抓住了她,号称连米油都不要男人采买的深庵里忽然出现了大模大样的男人声音,赵拐子一方面心里暗骂怎么这么寸,都过去几天了还在审那事,一方面也并不畏惧,肉都进了锅里,还怕她跑了不成? 她没想到的是,她以为捏在手心里的「银子」没看她,也没说话,反而是奇怪地往身后处扫了一眼,然后不等她反应过来跟着去看,忽然飞起一脚,重重踹在了她肚子上! 赵拐子猝不及防受了剧痛,松开手往后踉跄,她不但痛,还完全懵住了——就翻脸也没这么快的,难道都不需要质问她几句是不是骗人吗? 她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要叫人,不防脖间忽然一窒,她一口气上不来,翻着白眼干脆利落地倒下了。 展见星倒有点吓一跳:「——你把她杀了?」 朱成钧甩手:「没,只是晕了,留给你审。」 展见星点头,不及细说,先指一间庵舍道:「快,我们进去!」 那男人嗓门大,给她指明了方向,朱成钧也不多问,把要抢进去的展见星挡在后面,两步迈过去,正好跟听见动静不太对开门出来查看的男人对了个正脸。 第25章 「你——」 朱成钧木着脸,抬脚啪啪两下踢在男人膝盖上,男人控制不住地向后滑了两步,然后咚一声,直挺挺地给他跪下了。 朱成钧再上前一步,直接把他踩翻,要使力,又转头:「得他领路吧?不能打死。」 展见星匆匆点头:「找根绳子先把他捆起来。」 朱成钧眼睛在屋里转了一圈,转到土炕时及时停住,他觉得自己不好多看,也懒得小心翼翼地找了,俯了身,先抓住男人右边胳膊,一拧,又把他左胳膊也如法炮制地一拧,接连咔嚓两声,又脆又动听。 男人把眼珠都瞪凸出来,才反应过来痛,要叫,朱成钧扫了他一眼,见他上身赤着,想撕块破布都撕不下来,下面他嫌脏不想碰,就索性抓住男人软绵绵垂下的手塞进了他自己嘴里。 男人:「……」 只能痛到在地上打滚。 展见星无暇顾及那边,她走到土炕前,不忍地深吸了口气。 炕上一个满身伤痕的女人正在往后缩,目光惶然又畏惧。 展见星看见地上扔着缁衣,一边捡起来给她,一边别过脸道:「大嫂,你别怕,我们是官府的人,来救你们的。」 女人倏然停住,连缁衣都没接,在炕上僵了好一会,才颤声道:「官、官府的人?来救我的?」 展见星尽力把声音放柔:「嗯,你是不是丁大嫂?得你提醒逃出去的冒氏去衙门报了官,官府知道了,所以来救你们了。」 「……」女人听见了冒氏的名字,终于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哭泣,疯狂点头,「是,我是!终于有人来了,终于有人来了,这个鬼地方,这些鬼——你们终于来了,终于有人来了——」 她翻来覆去地,足足念叨了四五遍,才想起来颤抖着手穿衣服。 展见星耐心地等着,不想丁大嫂回过神来后,动作倒很快,系好了缁衣,赤脚就从炕上下来,走到还在来回打滚的男人面前,伸脚就用力踹去,嘴上同时骂道:「你这个王八蛋,活畜生,敢动老娘——」 她骂得凶也罢了,关键踹的部位也很要命,她的力气当然敌不过朱成钧,但两下下去,把男人踹的连翻滚的力气都没了,抽抽着蜷成了一只虾米。 展见星不得不去拦了一拦:「……大嫂,先不能把他打死,还要审他,得叫他把他那窝点交待出来。」 丁大嫂抹了把脸,才冷静下来一点:「用不着问他,我知道。」 整个过程里,朱成钧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又若有所思地瞄了展见星一眼。 本来已经很凶了—— 难道还可以更凶? 有一点赵拐子没有说错,翠微庵确实是一家大户遗留下来的家庵,只是既是犯错的女眷,哪里能把嫁妆带来,大户败落后,没人再送米油上山,还关在庵里的两三个女眷几乎要饿死,便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她们与私铸窝点那边的人勾搭上了。起初虽是迫不得已,也有点你情我愿,不完全算强迫。 但这种和平不能持久,一则私铸窝点的男人十倍于翠微庵,二则是赵拐子的掺入,赵拐子常年走街串巷,很熟悉那些大户人家的内情,她知道有翠微庵这个存在,在大户败落之后,便想乘机进山捡个漏,漏没捡着,发现了这个求远远大于供的「商机」。豆#豆#网。 从此罪恶开始衍生。 也就是说,翠微庵与私铸窝点本来其实没什么联系,那边严密的看管并没有延伸到这边来,这让朱成钧没费多大力气就控制住了庵里的局面。 而后的一切就很顺利了,在丁大嫂及其余几个误入贼窝的姑子的指点下,等来衙役们之后,朱成钧领人包抄住了大约十里外的私铸窝点,将毫无防备的包括匠人守卫在内的近三十名人犯一网打尽,此外现场缴获铸炉钱模铜汁铜钱等赃具不可计数,因衙役们人手不足,押着人犯下山以后,又从巡检司调了人来,花了足足七八天时日,才将赃物全部起获,运入县衙。 后续这一番大动作无论如何瞒不了人,县衙门口天天拥了好些闲人去看,展见星因此不得不将吏舍腾了一半出来,将还需录一下口供的姑子们安置进去,以免她们为人所扰,损毁心志。 人赃并获的锁拿不是结束,只是个开始。 一桩、不,三桩大案在崇仁县城爆开。 私铸钱、宝泉局母钱失窃、罗山淫庵,一枚掺铁钱引出如此集钱法盗窃及风化三种不同类型于一身的连环案,不要说在一个小小县城了,就是放眼全府乃至全身也是极为罕见的,如同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将向来歌舞升平的江西官场砸了个对穿。 在宁王及其一系子孙的坐镇下,江西几十年没出过什么乱子,上下一团和气,这一出,就出了件大事。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向各方传扬,一时间全省的注意力都瞩目了过来。 第26章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在于安知府之流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坏事在于展见星接下来的审案要非常谨慎用心,她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烧了崇仁郡王,硬扛拒建他的王府,第二把火烧得更烈更猛,不知席卷入多少蚊蝇鼠蟑,被她损及利益之人,焉能不急切愤怒,要还以颜色。 展见星心里有数,她按下前两桩案子暂且不表,先审结了罗山淫庵案,姑子们大多是苦命人,既未直接参与铸私钱,还为找出窝点出了份力,展见星快刀斩乱麻地将各人口供录完,对照印证无误之后,便各奖铜钱十贯,放她们离去,整个过程都在二堂完成,基本没叫姑子们露于大庭广众之下,最大限度保全了她们的颜面。 余下两桩重头案子就没这么容易了。 各方的目光更紧张地汇聚过来,盯了一天,又盯了一天……始终没盯到什么新情况,崇仁县衙安静得不得了,展见星也不审,也不放人,也不盘账,诺大的案子,她就那么放着,倒是开始照常接收外面的状子了,处理了两三个鸡毛蒜皮的小案件,又微服去城西的郡王府工地看了看。 城内各方势力的耳目越等越是莫名其妙,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敢轻举妄动,水太混了,都潜在底下还看不出来,一动,那就是往别人的眼里撞。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动。 朱成钧就动了。 他再也不掩饰他和展见星的良好关系,每天三顿起码有两顿跑去县衙后衙吃,甚至有人「无意」间看见他给徐氏种的豆苗浇水,俨然一副通家之好的架势。 这就实在太嚣张也实在太打脸了。 有后一种感觉的不用多说,自然是隔壁的临川郡王,他戏都排不下去了,直着眼道:「娘的,这到底是谁演戏给谁看?」 他的幕僚王鲁这回也没话可劝了,只好道:「王爷,别着急,已经去信问小柳了,便是我们不熟崇仁郡王,弄错了,他不会啊,里面必定还有误会。」 「什么误会?你没听我那好堂侄给人干了什么?浇水!给人家的豆苗浇水!」朱议灵说着,都气笑了,「不说他堂堂一个郡王了,我就问你,你这辈子给豆苗浇过水没有?」 王鲁老实道:「没有。这些都是拙荆在操持。」 「你看看,看看!」朱议灵的手指用力在桌上点着,「比你媳妇都勤快,我看赶得上人家的上门女婿了!」 王鲁无话可答。好一会之后才道:「王爷不要太忧心了,未必便是冲着王爷而来,否则崇仁郡王怎会毫无遮掩?这里面应当还是有些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你可别一会误会一会内情的了,说得本王脑壳疼。」朱议灵揉了揉额角,「管他有什么,乘着这次有机会,赶紧把他弄走,听见没有?」 王鲁迟疑一下,便应下来:「是。」又道,「崇仁县衙那边——」 朱议灵想了想:「那边先别动,再看看。」 王鲁道:「是。总之那边与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就算事发,也牵连不上我们。」 「当然没关系了,样样都与本王没关系,本王窝在这临川城里,就是个富贵闲人。行了,你出去吧,叫他们继续唱起来。就唱‘人心毒似蛇蝎性,人情狡似豺狼悻’那一段。」 这一段同样出自于《大罗天》一本,也即宁王手笔,一个淡泊名利潜心修道的人怎会在戏里写出这样怨毒的句子来,又说的是谁,王鲁不敢深想,只是答应着退了出去。 …… 这个时候,朱成钧又在给豆苗浇水。 展见星下衙回来,过去一看,就要夺他的水瓢:「九爷,照你这个浇法,我娘的豆苗算是白种了。」 「浇多点水还不好。」 「当然不好了,你一天该喝一瓢水,叫你喝两瓢,你舒服吗?」 朱成钧道:「哦。」 他这么听话,展见星倒有点不习惯,扭头看他一眼,正好看见他也在看她,目光中有些奇异的打量的意思。 展见星:「……」 这不是第一次了,从罗山回来,她就开始觉得朱成钧有点不对劲。「九爷,你又看什么?」 「没看什么。」 展见星也不好说他盯着她看,只好不着声了。她没了话,朱成钧有,他开了口:「展见星,你很喜欢做这个官吗?」 展见星想了想,点头:「是啊。」 「做官有什么好?我看你不怎么想往上升,在京里得罪皇上,到江西得罪上官。你这样,不被贬就不错了。」 「做官和升官是两回事嘛。」展见星解释,「我想做点事,又不一定要做多大的官,就做一个县令,也有很多事可以做。」 「我要是不叫你做这个官呢?」 展见星奇道:「为什么?」 第27章 「你先回答我。」 展见星糊涂着:「总得有个理由吧?不然我怎么回答。」 朱成钧偏了头,眼神中是一种非常直白的执拗:「没有理由。如果我就是这么做了,你会怎么样?」 「……」不知为何,展见星意识到他是认真的,虽然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在一场艰难的大案之后,在这么家常的时刻突然闹起了内讧来。 她拎着水瓢,勉强笑道:「九爷,你不是朝廷,就算想我去职,说了也不算罢?」 「如果我说,就算。」朱成钧点了下头,「你不用怀疑我,只要回答我。」 在这话语一来一回之间,他的眸光变得更为奇特,似乎无限热烈,又似乎无限冷漠,展见星不知他为何能将这截然相反的情绪并存一身,只是进一步发现,他真的是认真的。 如果他想,他就能。并且他会真的下手——他看上去甚至已经很想下手,而她从下山以来忙于审案及衙务,竟然完全不知道他是何时酝酿出这种情绪的! 展见星努力撑住了让自己不要后退,她不怕他,她从他最不讲道理最不分善恶的时候认识他,那时候都没怕过,为什么现在要怕。 「你是不是觉得你要走了,想要我跟你一起走?」她冷静着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觉得想到了原因,恍然大悟道,「九爷,你是害怕你帮了我,插手了民政,御史会参你吗?没关系的,我已经想好了对策。」 朱成钧有点发呆,眸光都迷离了一下:「——什么?」 「私铸钱的两桩案子,我一直没审啊,你没发现吗?」 展见星说着的时候有一点得意,她轻快地背着手走了一圈,边走边道,「我已经向京城写奏本了,说这案子太大,我不敢审,也审不了,我才接触案子时,已经有别人伸手进来,其后盗钱灭口,事事快我一步,我惶恐不已,不知案子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势力,本地又还有何人可信可用。最终实行抓捕时,迫不得已亲自上阵扮装,又只能求你相助,几番侥幸,才缴获此案。但后续审理恐怕仍非我能做主,我请求皇上,直接将此案移交给刑部或大理寺。」 朱成钧愣愣的。 他没听见案子怎么样,那其实也不要紧,他相信皇帝看见这一封奏章的时候,注意力也不会在案子上面,这案子虽大,以皇帝放眼天下的目光,又不算什么,皇帝将只会注意到:江西的异状。 吏部钦命的一方地方官被逼到这种地步,江西之官场,究竟是何人之天下? 「放心吧,皇上只要有一点英明,都不会叫你换地方的。」展见星安慰他,「你就算跟我勾连又怎么样?我一个县令,能做多大事,宁王那一大家子,可不一样。」 简而言之,往江西掺进朱成钧这一粒沙子的好处,远比坏处大,皇帝原本只是应朱成钧所请,未必有这份心思,但是现在,他将不得不有。 朱成钧的目光终于重新凝聚起来——那一点戾意已完全隐去,他望着展见星,连声音都飘乎乎的:「你替我打算了,你不想我走,是吗?」 展见星有点别扭地抓抓脸:「也不算替你打算——本来就是你帮了我的忙,我不能不管你,让别人把你参走啊。不过我也不能确定一定行,所以想等旨意下来再说的。」 朱成钧不听,坚持着又问了一遍:「你不想我走,是不是?」 展见星不想回答——好好的问题,叫他一说,就怪怪的,她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释道:「我接受了你的帮忙,那你遇到什么,我要负责的——」 「好。」朱成钧忽然打断了她,他嘴角高高地勾起来,「你愿意对我负责就好。」 展见星:「……」 为什么她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千里之外的京城。 这一日的早朝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辩。 争论的焦点就在于崇仁郡王作为宗藩,到底该不该插手民政,此举是否有违成祖遗训,是否应当受惩,以警示震慑各藩。 一派以上疏弹劾的都察院江西道两个监察御史为首,一人先道:「崇仁郡王岂止是涉入民政而已,他公然召集衙役,统帅攻山,根本是主掌了全局!臣竟不知崇仁究竟在谁的治下了!」 另一人跟着便道:「臣闻崇仁县令展见星出身代王府,曾做过崇仁郡王的伴读,他二人联系紧密,本不该同处一县,如今到任不足半年,便酿出这等情弊,其心志之猖狂,行迹之妄为,皇上不可不察。」 大部分朝臣都随声附和,其实里面许多人既不认得朱成钧,也不认得展见星,但打压藩王对文臣来说是个顺手为之的事,属于何乐而不为的范畴。 群议滔滔中,只有一两个逆势而为的,发出的发对声也不甚大:「正因崇仁县令到任不久,县内发生大案,他缺乏经验,才一时失措出此下策,其行虽不该,但也是一片尽忠职守报效朝廷之心,申饬一二便是,似乎不必过于责备。」 第28章 「崇仁之上有抚州府,有布政使司,崇仁县令不能处置,大可上报,他上报了吗?抚州府曾两度行文令他移交案件,他一概置之不理!如此贪功冒进,藐视上司,便成功也不过侥幸,到了赵大人嘴里却成了一片忠心,赵大人,敢问你也是以这样的忠心奉与皇上的吗?」 赵大人犯不着为不认识的芝麻县令承受这样的逼问,叫这么一顶,就闭嘴了。 御史之一获胜,话锋一转道:「不过,赵大人说的也有道理,看在铸私钱案告破的份上,朝廷不便过于追究功臣,但崇仁的地方官既与崇仁郡王有这一段渊源,二者必须分离,当将崇仁郡王移就他处,免得前事重演才是。」 这个建议就属于各方都说不出什么不妥的了,当下群臣纷纷附和。 江西道两名御史悄悄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得意——现成的把柄落在手里,收拾一个郡王算多大事?若不是不想节外生枝,把那小县令的功劳通通抹去,一起勾倒也不是难事,世人都说御史有笔如刀,杀人不需见血,可不是白说的。 众人意见如此一致,看样子,这件事是就要这样定下了,皇帝承先帝仁厚之风,一向都很愿意纳谏。 但这次,可能是事涉宗室,多少沾点亲,皇帝显得稍微犹豫了一点,听完众口一词后,目光往下转了一圈,定到其中一个人身上,格外问了一句:「楚卿,你意下如何?」 耳目比较灵通的一些臣子一看了然:皇帝当然该垂询一下他,毕竟,他和被参的两个人都关系匪浅。 事实上,他到现在都一言不发倒是件奇怪的事了。 被问到的这个人自然是楚翰林——如今该称一声楚祭酒了,像他这样奉先帝命挂职出外差的朝臣不被想起便罢,一旦有了机缘重新回到中枢,那新帝是该格外给几分颜面的,他被召回时,正好国子监祭酒出缺,他便以侍讲学士的身份升任了过去,一下升两级,又自然又体面,堪称顺理成章。 听见皇帝亲自问询,他才迈出队列,躬身道:「回皇上,马御史之言,臣不敢苟同。臣的两个学生虽然年轻,但并不气盛,展见星稳重,崇仁郡王疏淡,都不是所谓贪功之人。他二人如此行事,应当是有迫不得已之处,只是臣远隔千里,不好妄自揣测,不过,马御史也只是风闻奏事,此事如要明析,还请皇上下旨允他们上书自辩,真相自当大白。」 他的态度很平和,近于中立,并没有明显偏帮自己学生说话的意思,但马御史仍忍不住道:「疏淡?疏淡之人会不安封土,插手民政?」 楚祭酒没理他,御史吃的就是找茬这碗饭,满可以和人争到脸红脖子粗,他执掌一监文学事,就犯不着去自降身份。 马御史一拳打到棉花上,倒有点噎住。 皇帝在御座上脸色和缓地点了点头:「崇仁展见星的奏本确实已经递上来了,朕上朝前刚刚看了一遍。」 群臣的目光立即都往上汇聚——马御史是风闻,众人又何尝不是风闻,单知道崇仁立了功也犯了忌,到底内里详情如何,其实不甚明了。 「朕有点奇怪,马玉学,」皇帝点了马御史的名,「崇仁私钱一案,昨日才发送到京,你的消息比朕还灵通些,连本章都写好了?」 马御史呆了一呆:「回皇上,臣奉旨监察江西道,不敢不尽心竭力。」 皇帝道:「那你是很清楚私钱案的来龙去脉了?」 这话有点难答,马御史想了一想,才道:「崇仁地界上已经传开了,臣所知的,从风闻中得来,不敢说十分清楚,但七八分应该是拿得准。」 「这也难得了。」皇帝点点头,「你既然知道的这样清楚,朕缘何一句未听你提到展见星与崇仁郡王的功绩,句句只在论罪?朕如不是看了展见星的奏本,单听你的言论,当以为二人只有罪而无功了。」 「功劳自然是有的,但那是崇仁县令排挤同僚上司,要独占鳌头之故——」 站在群臣前列的闻尚书到此时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发声道:「马御史,一个到任不足半年的新官,能把同僚上司都排挤开,还独得功劳,这道理何在?倘若真有此事,老臣倒要对抚州知府及江西布政使司抱有疑惑了。」 ——一个小小县令都搞不定,让人把他们给排挤了,这是无能,还是无能啊? 「……」马御史自知失言,先前的称意不得不减去了些,躬身道,「皇上,臣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往下看,他的臣子们看上去个个忠心耿耿,他也不想轻动帝王疑心,可是帝王——称孤道寡,万人之上,怎么可能没有疑心。 这么迅速的反应,着眼点却不在案件上,而是要把朱成钧从江西挤出去,为什么? 皇帝这几日心情好,最终只是淡淡道:「展见星在奏本中已请求将审案诸事交由三法司主理,可见贪功之语,也未尽然。至于他放任宗藩,虽非得已,其情可悯,其理确不可恕,如此功过相抵,便不赏不罚罢。」 第29章 马御史硬着头皮问道:「那崇仁郡王——」 皇帝一锤定音:「自然一体办理。」 …… 下朝以后,楚祭酒在回去国子监的路上遇到了等候他已经的许异。 许异正好是挂在都察院里面观政,所以他听到了一点展见星与朱成钧被参的风声,忙迎上来道:「先生,怎么样,见星和九爷没事吧?」 楚祭酒摇头笑了笑:「皇上圣明烛照,不曾降下处罚,无事。」 许异很是松了一口气:「这就好!可紧张死我了,他们去了没多久,怎么就招惹上了都察院的前辈。还好有先生在,先生一定替他们据理力争了。」 楚祭酒又摇了下头:「没有。」 许异讶道:「啊?」 「九郎的主意,他写了信来,专门请我不要争,由他们去。」楚翰林说着失笑,「他志虽淡泊,一颗心实在少说生了十七八个窍眼,谁都算计不过他。」 说着又有点叹息,「他不能入朝,我有时一想,竟不知道究竟是朝廷的幸事,还是朝廷的损失了。」 …… 楚翰林的回信在皇帝同意将案件移交刑部的旨意后抵达。 江西此时已进入八月下旬,金秋时分,朱成钧拎了一包桔子来县衙。 桔子就是他租住的院里树上结的,其实还没大熟,大半都是青的,但是他从前没从树上摘过果子吃,新鲜劲上来不想等了,明明自己吃了一个酸到倒牙,还是又摘了四五个下来,要让展见星也酸一酸。 展见星怕这个味,一看就摇头,朱成钧威胁道:「你不吃,那只好丢掉了。」 「——九爷,哪有你这样的,你知道酸,还非摘这么多下来。」 「我想吃。」 「那你自己吃。」 「你陪我。」 「我不要,太酸了。」 「我对你这么好,你酸一下也不愿意?」 展见星真是奇了:「……你怎么就对我这么好了?」 最近什么也没发生啊,她就在等京城的消息,终于等来,忙忙碌碌把一堆人犯加赃物打发上路,才歇口气,这些事都是她做的,他可没插手。 「我就是对你很好。」朱成钧说着,还歪着头自己感叹了一句,「展见星,你都不知道我对你多好,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对谁这样好了。」 ……他好像把自己感动得不轻。 展见星既觉莫名其妙,又实在好笑得厉害,但她又敏锐地觉得自己不能在这时候笑出来,敷衍地往嘴里塞了一瓣桔子,把嘴堵住:「嗯嗯,知道了,你对我好——嘶。」 酸得只比陈醋好一点的汁水流出来,她瞬间把整张脸都酸皱了——这就是对她好! 「给你看这个,先生给我回信了。」朱成钧把一封信塞到她手里去。 「回信?你什么时候给先生写了信?」展见星惊讶,一时便顾不上找他算账,忙把剩的桔子丢到一边,展开信来看。 才看个开头她就「哎呀」一声,「九爷,你早就有对策了,不告诉我。」 亏她还为自己想的主意得意呢,闹半天朱成钧根本没闲着,早把自己的活路盘算好了。 他们两个也算不谋而合,她把功夫下在江西这里,让皇帝看见她的迫不得已,朱成钧则直接把脑筋动到了京里,止住唯一会替他们力争的楚翰林的嘴,让这孤立无援显露得更明白。 朱成钧向她漏出一点笑——亏他嘴里塞了那么酸的一瓣桔子,还笑得出来。 展见星又往下看,渐渐地,她倒是笑不出来了。 朱成钧奇怪地探了下头,要看是哪里惹了她。 楚祭酒这信挺长,难得寄封信,他顺便把最近京里的一些形势剖析告诉了学生,其中就包括了皇帝后宫有宫嫔新孕的事。 虽然皇长子一向康健,但万里江山一根苗,毕竟还是太单薄,事隔两三年,后宫终于又闻喜讯,这于皇家于臣民都是件大好事,楚祭酒因此也添了一笔。 朱成钧来回看了展见星与信笺两遍,终于确定她的目光停在「宫嫔钱氏」四个字上,那目光怎么说——非常不善。 「怎么了?」他问。 展见星的回答与眼神一样不善,并且冷漠非常:「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朱成钧闻言赞同点头:「对。你总算知道了,只有我好。」 展见星:「……」 她真是奇怪了,他这份自信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虽然楚翰林作为外臣不会那么清楚宫妃的名姓来历,但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由这一个钱字,展见星已确信就是钱淑兰无疑。 她知道钱淑兰遭逢剧变,已不是昔日天真单纯的小姑娘,但仍未料到她手段如此锋利——或者说,皇帝的真情有这样不值钱! 第30章 她三月离京,钱淑兰总是在这之后才返回宫中,到如今八月,不过半年,她已经完成了从宫人到宫嫔的转变,肚子里更揣上了第二个龙种。 不论钱淑兰有多大本事,她总不能强迫皇帝。 皇帝为了汪皇后,不惜迫原配退位,这片深情天下皆知,纵然大多数人都同情白废后,但暗暗羡慕汪皇后深得帝宠的也不是没有——结果半年,这份帝宠就值半年。 世人也许觉得皇帝拥三千后宫理所当然,但展见星深知其中内情,汪皇后也许能接受后宫任何一个女子有孕,不会愿意这个女子是钱淑兰,皇帝真肯替她考虑,干不出这个糊涂事。 钱淑兰这一胎若是个公主还好,若是皇子,以后与皇长子兄弟之间如何相处,汪皇后借肚生子之事未必瞒得过所有人,风言风语一起,别人尤可,刮到皇长子耳朵里,又要怎么掩盖? 桩桩都是问题,后宫从此多事,皇家从此多事,几乎是注定了。 连着几天,展见星都有点闷闷的,她与钱淑兰有约定不假,也希望她如愿以偿,但想及她将自己投身的那一片处境,想及皇家日后的乱账,又觉得深为钱淑兰惋惜。 她从前是多娇甜的一个小姑娘啊。 展见星这番情绪没瞒得过朱成钧,他当时没多说什么,过后旁敲侧击,到底将钱淑兰入宫这一节敲出来了,他还记得钱淑兰,瞄着展见星道:「人家入宫,你犯这么大愁干什么?你还惦记着她?」 展见星还留着半截话不能说,并非她不信任朱成钧,只是不想把他也拖进那个秘密里。她只能叹道:「不算惦记,我只是觉得她要是在宫外寻一个普通人家,日子也许快活得多。」 她不知道她这一番欲言又止的情状叫朱成钧误会了,他把她打量了一遍,又打量一遍,心下生出了警惕来:她这是装样子哄人哄多了,把自己也哄信了? 他越想越觉着是,这就解释了她为什么敢把女装试到他面前来,还叫他看行不行——她难道以为他瞎吗。 朱成钧觉得真是有点烦恼,不知该说她聪明还是笨,说她笨吧,偏偏能把世人蒙那么久,说她聪明吧,她不但骗了别人,快把自己也骗了,这要是哪天觉得自己年纪到了,该娶个媳妇传宗接代了,叫他怎么办? 不过再看一看展见星,他又觉得都原谅她了,而且他连和秋果也没说过的是,近来每每想到展见星正经官服之下裹着的竟是一副女儿身,他就有点目眩神迷,觉得对她的容忍度提高了一百倍,她要做官,他都由着她做,连一个「笨」字也不舍得对她出口。 他这么好一阵子不说话,展见星倒有点奇怪了——朱成钧如今对着外人还是一副木脸居多,但到她这里花样多得不行,前几天弄了几个酸桔子非叫她陪着一起吃,这么大人了,还像当初那个会把槐树花撒她一身的顽劣少年一样。 她有点怀疑朱成钧这辈子在心性上可能就长不大了。 两个人对脸看看,从对方眼里都看到一言难尽的情绪。 终于朱成钧先开了口,他语重心长地道: 「你都替她考虑该嫁什么人家了,还不算惦记?展见星,你想一想自己的身份,你们是不可能的。」 展见星:「……」 她已快从那种情绪里出来了,他还念念不忘地说起来,说的又是些什么。 她甚是无语:「——九爷,什么身份,我们本来就清清白白,哪来的可能不可能。」 朱成钧又看了她一眼,仍旧不太放心地道:「哦,你跟别人也是不可能的,以后别乱想了。」 「……」展见星气笑了,到底谁在乱想? 她急起来也忘了避忌,脱口道:「我怎么就跟别人都不可能了?那我还跟谁有可能?」 话出口她就觉得不妙,想扭脸走开,晚了,朱成钧身子一侧,把她挡住,语调很轻快地道:「你看看我。」 展见星不肯看,她看了就是自投罗网。 朱成钧声音转低:「不看我亲你了。」 展见星:「——」 她猛地后仰,差点往后摔下去。 讲真,朱成钧这一阵子虽然很有点不正常,但其实又很规矩,每次来找她,除了有时盯得她不大自在之外,并没什么过分的实际举动,所以她尽管莫名,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又开始了。 展见星很不会应付这种情况,她知道她跟朱成钧之间过得糊涂,可是不糊涂又能怎么办,难道告诉他她是个姑娘,叫他死心吗? 这虽然一劳永逸,可是她的官很可能做不下去了,而且不知为何,想到他强调过两次的他不喜欢女人,她又觉得有点不开心,亏她一度以为是她把他带到跑偏了,闹半天他自己根子上就是歪的。 这么一想,展见星的脸又能板起来了,同时冷酷地把他的脸推开:「九爷,我们更是不可能的,你也别乱想了。」 第31章 朱成钧没勉强,他现在的情绪常常很像梦里那样,一面觉得很想冒犯她,一面又觉得不可以,两种不同的想法拉扯着他,但是他非但不烦恼,还有点沉迷,好像这种情绪本身都很有意思,他就只歪了歪头,在她背后意味深长地道:「哦,我就是要乱想。」 展见星:「……」 她差点扭到脚,忙加快脚步走开了。 …… 京城的烦恼总在千里之外,随着铸私钱案的移交,崇仁这里是重新恢复了平静,新县尊的第二把火烧得太旺,威望正式立了起来,不论是底下的皂隶,还是佐贰的县丞主簿典史以及六房司吏等人,都不想第三把火烧到自己头上,每日当差听传,个个老实。 这第二把火还没有完,十月,火星子重新燎了起来。 私铸窝点的人犯们在刑部受审以后,供出了幕后指使,就是已经被灭口的胡三——这当然很不可信,但再审之下,主审官发现大部分人并非有意隐瞒,他们确实只知道胡三。 主审官不肯放弃,上了大刑,终于从头目嘴里逼出了另一个人名——钟师爷。 这个钟师爷是谁呢,就是抚州安知府的近身幕僚。 母钱就是从钟师爷的手里流到胡三那儿的。 这下坐实了是个大案子,主审官十分振奋,马上上报,御笔亲旨,命抚州府立刻押解钟师爷上京受审,安知府本人闭门停职,一应府务暂由同知暂为署理。 消息传来,抚州上下凛然。幕僚与东主之间的关系,有时尤胜夫妻,要说钟师爷撇开安知府自己甩开膀子在罗山里搞了个私铸钱的窝点,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从命安知府停职这一点来看,很显然京城方面也不信。 历来官员揽财招数无奇不有,而揽到贪污受贿还不够,直接下手铸钱的,安知府可算是独一份了。 钟师爷被押走后,一时抚州传言纷纷,就是没有叫安知府闭门的圣旨,他恐怕也很难好意思出门行走了。 只有展见星觉得不对。 安知府确实暴露过自己的可疑之处,但他倘若真的全权主导了这起铸私钱案,那之前的反应反而显得轻巧了,府衙两度行文,她都不肯移交,但安知府也就罢了,并没做出更急迫的事,可见他即便有涉入,不该到这么深重。 展见星犹豫着要不要找机会探探安知府的口风,她案子虽交了出去,毕竟人就在本地,要查,还是比京城方便,只是一时想不出该怎么从安知府口里掏出话来。 她这个烦恼没有持续多久,很快自动消失了。 所谓「自动消失」的意思就是,安知府,死了。 畏罪自尽,死前留下一封认罪书。 展见星惊呆了。 这是她生平所知第二个畏罪自尽的官员,第一个是李蔚之,但安知府和他的情况截然不同——他这份罪里,疑点太多了! 他已经做到四品黄堂,一来实在没什么必要冒着杀头的危险靠铸私钱揽财,二来窝点头目已经指证到钟师爷,却还是没有把他拉下水,可见很可能没有直接证据,人都有求生本能,安知府根本没走到绝路,却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为什么? 安知府已死,不能再回答她这个问题,没事干又逛来县衙的朱成钧回答了:「他想活,但有人不想他活着。」 展见星默然,她心中也有这个怀疑,安知府根本不是自杀,而是「被自杀」,但这个想法又太恐怖了。 堂堂国朝四品官,什么人敢冲他下这个手? 「是宁王吗?」她这一问十分不确定,「不过自我来崇仁,宁王一系比代王府安静多了,除了一开始打听了一下你,再没别的动静,我也没接到他们扰民的案子。」 这只能算是从能力排查嫌疑者,若说证据,那是一点也没有的。 朱成钧无所谓真相,道:「再等等。」 再等,就等到了钟师爷的受审结果,他当堂指认了他的东主,说一切都是安知府主使,宝泉局好些年不曾开炉铸币,当初的母钱都封存着,安知府想法得到一枚之后,就动了心思,命他暗地出面张罗起那一摊子事…… 事情进展到这里,似乎安知府自杀的理由也出来了:钟师爷被抓,他知道自己逃脱不得,所以抢先一步了断了自己。 秋雨一层凉似一层,初冬时,案子终于结了,从明面上看,似乎还算圆满,一窝人犯斩的斩,流放的流放,抚州换了新知府,曾经的流言不知不觉熄下去。 曾经惊动整个江西的案子,到了年底时,一切已经像展见星还没上任时一样,恢复了平静与安然。 并且很快,又有一桩喜事将江西地面都搅得热闹了起来:龙虎山的张真人将要做五十大寿了。 虽然张真人的身份在天下道教中不凡,但终究脱不了一个道士本色,要说他做个寿能把江西上下都惊动到,似乎不至于,不过有句话说得好,上有所好,下必效焉,真人的名号只够号令道中群雄,宁王的挚友这个身份,就令江西大大小小的各方势力都趋之若鹜了。 第32章 也不是真要怎么把面皮贴上去,送份寿礼总是应有之义。 县丞就问展见星:「县尊,我们这里送些什么?」 展见星奇道:「我又不认得他,也不打算认识,为什么给他送礼?他过寿,过便是了。」 县丞很操心地道:「县尊,我打听过了,邻县都送,我们不送,似乎有些不妥。」 「哪个邻县,临川吗?」 见县丞点头,展见星不以为然道:「临川郡王要孝敬父亲,给张真人排了戏,临川县令又要奉承临川郡王,所以送了礼,我们这里的郡王跟张真人什么关系也扯不上,我就算想奉承都不必要,花这份冤枉钱做什么?再说,我如今穷得很,也没钱。」 她这是真话,本来俸禄算宽绰,因为给朱成钧租了个院子,多了这笔格外开销,就有点紧巴,刚缓过来,到了年底,又要预备往京城给楚祭酒送一份敬师的节礼,东西贵重不贵重两说,这份心意不能不尽,银钱因此都是算着花的,才挤不出来给什么张真人李真人送礼。 县丞忙道:「哪里要县尊自己出钱,县库里出一笔就是了。」 抄了赌坊,县库现在正经还挺肥的。 展见星一口拒绝:「那更不行,我听人说了,城东那里有座桥建得不好,五六月雨水连绵时甚至会淹过桥面去。我与工部的李大人商量过了,那桥不难,他答应给我们出一份图纸,等他忙完郡王府那边,就从城里征发些民役来,把桥拆了重建,县库不能动,预备着这笔花销是正事。」 小县尊这风风火火的劲,看样子是往一心奉公的路上不复返了,县丞也算习惯了一点她的作风,无奈摇摇头,也不劝了,转身而去。 展见星全然没把这事往心里去,郡王府这阵子刚刚开建,她一边要处理衙务,一边要盯着那边的工程进展,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与张真人寿辰相关的消息,她是事后才听见的。 就在寿宴之后,张真人下了山,赶到南昌为宁王进行了授箓仪式。 也就是说,宁王从此就是一名道士了。 虽然龙虎山是正一派的道统所在,这个派别大部分都是不出家的道士——也称居士,宁王一样能娶妻吃荤,生活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但好道,跟真的入教成为一名道士,那多少还是有点差别的。 至少以展见星的街听巷闻,百姓们都直接传说宁王看破红尘,上山出家去了。在家的居士和出家的道士,一般民众哪里分得那么清楚。话传过三四人耳,就走样了一半。 而一个已经看破红尘的人,自然不会还对俗世的富贵荣华争权夺利有什么兴趣—— 展见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朱成钧在一块久了,疑心病也大了,总之她在听到这些传闻的时候,并不像百姓们那样赞叹着宁王的境界高远,第一个反应只是这个。 朱成钧不认同:「展见星,你什么意思?我发现你越来越能耐了,不但不对我好,还学会把自己坏的地方推我身上来了,你的良心呢?」 展见星有点讪然,但是为了防备朱成钧又打蛇随棍上,她抢先哼道:「我这么坏,哪有什么良心。」 朱成钧的眼睛都微微睁大了:「……」 但他完全不是着恼,眉眼间反而熠熠生辉,还有点想挨蹭过来的样子——这可是在外面! 展见星忙蹬蹬退了两三步,她到城西来看视工地进度,遇见朱成钧才站住说了两句,虽然近侧无人,但不远处就是许多民夫在忙忙碌碌,他们一个官员一个郡王,这么腻乎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九爷,你说是我想多了还是怎么样?」她又忙把话题正回去,「我觉得宁王这个做道士的时机,有点太巧了。」 铸私钱案已经尘埃落定,不论京中还是江西明面上看都恢复如常,但她相信,对安知府之死心存疑虑的一定不只她一个新入官场的生手,她过后回想,安知府与胡三在地位上天差地别,死因也不一样,一个自杀一个他杀,可拂去这些纷扰表象,他们其实有分明的相像之处——那一种代人顶过被灭口的意味,细微而不容忽视。 她官位卑微,能掀起这个案子已属不易,短时间内实在做不了更多了,但江西静水般的官场被她丢下一颗石子,涟漪就算消失在水面上,人心里的涟漪是不是也跟着消失了,那不一定。 宁王好道多年,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正式遁入道门,从真正旁观者的角度看只是巧合,而对心里本有疑惑的人来说,这更像种表白。 表露与天下人,剖白于京城,宁王一系,世外闲人,与尘间的熙攘都无干系。 但是这么一想,展见星又难免再度觉得自己疑心病太重,毕竟她两手空空,毫无证据,甚至跟宁王系都不熟,这么平白去推断人家有罪,不太说得过去。 朱成钧从她的表情看出她想什么了,忽然道:「我刚才说错了。」 第33章 展见星以为他有什么聪明过人的真知灼见要发表,连忙目视他,等他开口。 「我不该说你没良心,」朱成钧一本正经地道,「你像我,是件好事,你以后可以尽管多像一下我。」 「……」展见星无语到匪夷所思地瞪他。 已经过去的话头,他津津有味地捡回来把她调戏一下,他们就不能好好说话了是吗? 好在朱成钧接下来的话表示还是可以的:「你想没想多不要紧,就算做也不是做给你看的,龙椅上的人怎么想,才重要。」 展见星一想:「也是。不管他了,我也管不着,做好我自己的事就是了。」 …… 展见星的分内事正经做得不错。 这年头的小民所求不多,堂上的大老爷略微清些,堂下的皂隶不胡乱抓人,不编排名目乱收规费,就算是好年景了,百姓们就能自动把小日子过得红火起来。 今年底就是个丰年,人人上街都是一张笑脸,大方地把年货一样样往家里搬,年底闭衙封印以后,展见星终于腾出空来,也陪着徐氏逛了趟街,路上有些百姓认得她,也不怕,都欢喜地上前行礼打招呼。 他们这个县尊年纪虽小,难得地懂得体下,现在王府开建了也没怎么影响到大家正常过日子,这就是件极不容易的事了。 走过一个卖手帕子珠串等小饰物的地摊时,也有人招呼展见星:「县尊也出来办年货了?」 展见星一看,有点惊讶「你们——」 地摊后竟是冒氏和丁大嫂两个人。 「你不是走了吗?」她先问冒氏。 冒氏是有娘家的,娘家家境还不错,先前她丧子之后受了刺激,才一时冲动去出家,险被坑骗之后就冷静过来了,领了当时县衙发放的十贯钱后就决定回家去,她娘家在太原,路引还是展见星亲自替她办的。 冒氏笑了笑:「唉,不瞒县尊,我心里还是有点放不下——又回去看了看,听邻居说李振把房子卖了,葬了婆婆和升儿,之后他自己跑了个不知所踪,我也不想知道他去哪儿了,他能让婆婆和升儿入土为安,算是还有点良心。我没了牵挂,本打算就走,又想该谢谢丁大嫂,便去同她辞行——」 「谁知我一听,我也想走了。」丁大嫂接过了话头,爽朗笑道,「县尊照顾,问案时都没叫人见着我们,不过从前熟悉的人多少猜得出来,还有我家那个没脸没皮的死赌鬼,找着了我,居然还想叫我回去过,呸,我拿起扫帚就把他打跑了。还在这里总是啰嗦,我就想着,不如跟了冒家妹子走,走得远远的,干干净净地从头开始。」 冒氏又接话:「因为要等丁大嫂的头发再养长些,所以耽误了一阵子,天又冷了,我们就想,不如等到开春,那时再走,路上也不受罪。」 丁大嫂和冒氏不一样,她是真剃了头做了姑子的,四五个月过去,已经养了些头发出来,使块赭布包了头,不仔细看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了。 展见星听她们一替一个说话,面色在寒风里吹得发红,但眼神都闪着光,可见两个人能做个伴,比一个人胡思乱想自己的苦楚好多了。她十分欣慰,笑道:「这就好。」 丁大嫂想起来忙道:「对了,我还有一事要求县尊,冒家妹子有路引,我却还没这样东西,听人说出远门都需要的——」 展见星点点头:「你年后到县衙来,我会交待户房。」 丁大嫂和冒氏听了一起行礼,都感激不尽:「幸亏遇上了县尊这样的青天大老爷,不然,我们都不知葬身在哪里了。」 和两人告别后,展见星心情很好,她这个官虽然微小,还是能做一些事,有时上位者的一言,改变的也许就是百姓的一生。 又隔两天,年二十八了,被她打发去京里送节礼的一个衙役赶了回来。 衙役是和秋果一起去的,朱成钧也要送一份,两个人便一起去,也一起回来了,带回来了两封信。 朱成钧也在县衙里,他的王府还在建,他在这孤身一人,把年过到县衙里来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 熏笼暖乎乎地燃着,展见星和朱成钧各坐一边,拆信。 片刻后,面面相觑。 信的内容大半都没什么要紧,楚祭酒只是表达了对收到千里之外的学生节礼的高兴,正事只顺带了一笔,就这一笔,让朱成钧一时都有点说不出话来。 ——江西抚州府内,可能又要多添一位郡王了。 好巧不巧,这位郡王,与朱成钧同出一脉。 在楚祭酒的信中,抚州又将有王就藩的事还没有正式定下,只是朝廷上刮起些风声,他虑及与朱成钧有关联,方提前透了口风过来。 这位王爷,封号荣康,名逊烁。 正是朱成钧的二叔。 第34章 先帝在位时,他因叔侄争位相残被远远派了个甘肃的封地,拖家带口黯然远走,数年过去,让人难以料想的是,他竟不知道怎么讨了皇帝的好,把封地挪移到江西来了。 ——虽然楚祭酒的用词很谨慎,但展见星与朱成钧都知道,楚祭酒不是听风就是雨的潦草性子,这事起码有了七八分准,他才会说出来,给学生们提个醒。 过好一会儿,朱成钧先回过了神,把信收好,笑了笑道:「你看,我说了不要你操心,聪明人有的是。」 展见星满心纠结,觉得这事难以言喻,但她也不得不承认:「——不知谁想出来的主意,真是妙。」 惊讶过后,他们的着眼点都不再放到朱逊烁本人身上。 昔日恩怨早如云烟,不值得如今的他们耿耿于怀,这件事背后所蕴藏的真正含意,才耐人寻味。 宁王前脚搞了个授箓仪式,朝廷后脚就往他的地盘里再塞了个王爷,要说纯属巧合,那是天真过头。 这件事妙就妙在既敲山震虎,又不落痕迹,唯一有点问题的是—— 「怎么这么巧,偏偏把二郡王挪了过来。」 朱成钧道:「先生信里没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不着急,再等等就知道了,他要是真来,着急的可不是我们。」 展见星一想会意,笑了:「好,我等着。」 朱逊烁就算来,崇仁已经叫朱成钧占了,叔侄总不能挤一个县里共用一个封号,他影响不到他们什么,真正要紧张的,另有其人。 年刚过完没多久,王鲁就上门来了——准确地说,是上工地来了。 朱成钧对什么都没显出特别的兴趣,但又对什么都有点兴趣,李海全主持工事安排役夫们给他盖房子,他也乐意来看一看,跟李海全商量,这里要个水池,那里盖个凉亭什么的。 王鲁从县衙问到城西,又问了好几个民役,才终于从工地西北方把他找着了,忙上前行礼:「郡王爷安好,在下奉我们王爷的命,来给郡王请安。」 朱成钧的目光从李海全手里的图纸收回来,扭脸看看他:「起来吧,找我有事?」 他这么直接,王鲁愣了一下,顺势也就决定不藏着掖着了,躬身道:「是,请郡王爷进一步说话。」 他倒不是刻意想背着人,而是工地上其实很吵,也不干净,他都纳闷朱成钧一个郡王,居然亲自在尘土里走来走去,就算不放心或是想逾制多盖几间房,把匠官叫来威胁一通就是了。 朱成钧跟他往外走了七八丈远,周围才安静下来。 王鲁开门见山地道:「郡王爷,有件事不知您知不知道,抚州又要有一位郡王降临了,这位王爷,与您很有些渊源。」 朱成钧点了下头:「知道,是我二叔。」 他这么痛快,王鲁又愣了一下——他接到的任务是来套话,朱议灵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本王这个堂侄儿,口口声声不懂戏,原来本人就会演戏得很!不过他和荣康郡王是一家子,还是得去探一探。你去了,若他和你绕弯子,你问不出什么来也不要紧,只管把他说的每个字都记下来,回来报与本王。」 「郡王爷的消息比我们王爷灵通多了,我们王爷才听说,您知道,他是个好热闹的人,听见了这事又好奇,」王鲁回过神,试探着道,「才打发在下问一问来了。」 朱成钧道:「要问我什么?我和二叔关系不好,恐怕告诉不了你们什么。」 他说是告诉不了,但「关系不好」四个字本身已是个重要讯息,王鲁忙要记下,转念一想,当初朱成钧也说和展见星合不来,结果怎么样,他都看见了。 这一来,王鲁就不敢信了,但以他的身份,觉得不对也不能拆穿,只能惊讶地笑道:「——当真吗?在下瞧郡王爷这样平易近人,再不是会和长辈闹家务的性子。」 朱成钧道:「我没闹,是二叔觉得我害了七哥。」 王鲁的眼睛陡然睁大,失声道:「什么?竟真有——」 朱成钧扬眉看他。 他虽然一语未发,但那种「等他交待」的意味很明确,王鲁知道自己失了言,只好笑道:「不瞒郡王爷,我们王爷闲着没事,听说了这个消息以后,去打听了一二,原来荣康郡王之前上书过好几次了,说是甘肃苦寒,风沙又大,他膝下有位七公子,身体十分不好,挨不得那里的气候,所以一直在请求皇上,换个封地。」 皇帝从前都没有搭理,这点小事也就没人知道,如今荣康郡王锲而不舍,终于要闹成了,这点过往才被有心人翻了出来。 王鲁在听到朱成钧的话以后会脱口「真有」,是因为他们一致以为朱成钶只是荣康郡王寻的借口,宗藩为了得个好封地,什么干不出来,往儿子头上扣口锅又算得了什么。 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第35章 王鲁着意问道:「在下相信郡王爷当然不会做出手足相残的事,不过,不知这位七公子的身子骨究竟是哪里不好?以荣康郡王之尊位,也请不到好名医调治吗?」 朱成钧从他那里知道了朱逊烁会来的情由,倒也愿意透露一点消息给他,回忆了一下,就道:「哦,他不行。」 王鲁:「……?」 他表情摊成一片茫然。 朱成钧扫他一眼:「听不懂?你不是男人吗?」 「在下是、是,」王鲁结巴道,「在下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朱成钶居然是这个毛病,朱成钧又毫不为堂兄遮掩地说了出来。他心情十分复杂,而更叫他瞠目的还在后面。 朱成钧道:「你来一趟,总得带两句话回去,我再告诉你,我二叔也不太行,几年前就靠吃药了,不过现在药还管不管用,我就不知道了。」 王鲁把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没骗你,等他们来,你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哦,哦,多谢郡王爷。」王鲁晕乎乎地,和朱成钧再聊两句,又被套了两句话去,透露说,「荣康郡王要来的事已经定了,就封在东乡县。东乡也没做过封地,王府也要现建,县衙里为此都忙乱起来,对了,听说等您这里完了工,就正好把匠官调过去呢。」 东乡县就在临川上面,不但正好与崇仁将临川夹在当中,还更挨近南昌府。 南昌,就是宁王的封地。 这个地点选得令朱成钧勾了嘴角,他道:「嗯,我知道了。」 「……」王鲁说完却陷入了后悔中,这不是什么秘密,他说了也没事,但他本是来套话的人,结果自己说了这么多,总觉得好像吃了亏。 好在他也不算没收获。王鲁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告辞走了。他生平没和朱成钧这样的王爷打过交道,恐怕再耽误一会,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因为走时都犯晕,他居然把一件重要的事情给交待漏了。 朱成钧把前因后果都打听到了,则满意地往县衙走。 年后开印,展见星又很忙了,他没个理由也不好一天到晚往县衙逛的。 这次就比较理直气壮,展见星可能难得正闲了一下,也很快就在二堂见了他。 「展见星,我知道了,是二叔自己一直想换封地,皇上这回正好要用人,就把他用上了——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展见星惯常笑容就少,朱成钧先没留神,一句话说了大半,才发现她不但没笑,脸还是板着的。 「去把两位小公子请来。」 堂外的门子捂着嘴,答应一声去了。 朱成钧心下觉得奇异,不知奇在何处,又生出一种说不出的不妙的预感,过片刻,两个着绛衣的少年过来了。 少年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皮肤白嫩,颜色娇美如同好女。 来到堂前,见了朱成钧,一齐拜倒,身段与声音一般柔婉:「小人见过郡王爷。」 展见星面无表情地道:「郡王爷,这是临川郡王赠你的厚礼,他府中王幕僚前来县衙找你,没找着,便请我代为转交,请你好好享、用。」 她着重强调了后两个字。 朱成钧表情空白了一瞬:「——什么?」 他呆呆地看了两个少年一眼,两少年见他高大英俊,心里很愿意,表情就有点含羞带怯,朱成钧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刷往后退到展见星身边。 展见星本来想躲,又不由有点顿住,因为她看出来,朱成钧不是作伪,他那个吓到的表情是真的,她还是头一回看到。 当下她不要说气了,差点忍不住笑出来:「你干嘛?王幕僚说了,这是临川郡王精心从自己的戏班里为你挑选的,他做叔叔的见你来了这么久,身边也没个贴心人伺候,所以——」 「别说了。」朱成钧皱眉看了她一眼,然后摆摆手,快速道,「你们回临川去,我这里不要人。」 一个少年哀求道:「郡王爷,临川王爷已经把小人送给了您,小人的命就是您的了,再无处可去,只能求您怜惜——」 另一个少年也随声哀求,门子在旁看热闹看得眉飞色舞,王爷们真是乱啊,女人玩不够,还要搞男人。 朱成钧脑壳都发麻,觉得完全不能忍受男人这么和他说话,不想和他们多啰嗦一句,转向那门子道:「你领他们去城西工地去,那里缺人,要留下,就到那去。」 门子满面是笑地忙应了,两个少年不知道城西工地是什么地方,觉得也算完成任务,就稀里糊涂地跟着走了。 朱成钧长出一口气,搓了搓自己的手臂。 他袍袖捋起,露出一小截结实的手臂,因为很白,上面竖起的汗毛就格外明显,展见星都看呆了:「——九爷,你这么难受?」 第36章 朱成钧斜睨她:「你叫他们对你这么说话试试。你不帮我,还看我热闹。」 展见星:「我帮你什么——不对,你不是喜欢男人吗?就算他们不中你的意,你也不至于这样罢?」 朱成钧道:「我什么时候喜欢男人了?」 他反问得太顺畅了,展见星一时都有点恍惚:「你不喜欢?那,你,我——」 她性子内敛,再混乱也说不出太直接的言辞来,但朱成钧没有顾忌,左右看看,见门子领着两个把他膈应得不轻的少年走了左右再没有人,就道:「对啊,我就喜欢你而已。」 「……」 展见星把脸红了个透,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来。 彼此糊涂着她还能捱着过,朱成钧非往这层已经捅破的窗纸上再踹一脚,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朱成钧放下衣袖,怡然自得地坐到她公案后的椅子里去了,什么男男女女,别人总要挣扎一下乃至烦破脑袋的事儿,在他心里什么也算不上,他的眼睛从来只看得进一个人,她是什么样,他的心就是什么样,又有什么好烦恼。 「展见星,你转过来。」 展见星不肯。 「我有正事同你说。」 展见星硬撑着道:「二郡王怎么会来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九爷,我这里还有公务,请你自便罢。」 朱成钧道:「不是那个,还有件事。」 展见星听他语气恢复了平常,才迟疑着转回身来。 「临川郡王怎么会给我送那么——」朱成钧又皱起了眉,脸也扭着,牙疼似的,「那么两个东西过来?」 展见星:「——九爷,那是两个人,你不喜欢也不用这么说。」 朱成钧勉强道:「好罢,两个那样的人过来?」 展见星不解:「哪样?」 她回想了一下,那两个少年是扭捏得有点奇怪,但朱成钧自己就是个大不拘的性子,还不至于为此再三评说。 「两个男人。」朱成钧强调。 「男人怎——」展见星顿住,她终于回过味来了,「对了,临川郡王怎么会给你送两个男人过来?!」 要送也应该送姑娘,她心里有数,朱成钧的一些越矩言行只在私下,当着外人面是会注意的,就算他这个年纪还不亲近女色有些奇怪,临川郡王应当也只是怀疑才是,怎会笃定地直接把两个少年送了过来? 朱成钧点头道:「对吧,我从没和外人说过,身边只有秋果知道,他不可能出卖我。」 展见星明白,他和秋果名为主仆,实际情分比相依为命差不了多少,秋果侍主固然一心一意,朱成钧对他也格外优容,从没为任何事发作过他。 那临川郡王这个消息从哪儿来的,就让人不能不多想一下了,不但如此,连他送人的动机都很堪琢磨。 想通了这一点,与其说他是送人,更像是——敲打。 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是警告。 警告朱成钧他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更多的未竟之语,让他自己看着办。 展见星想着,脸色有点变,临川郡王警告的又何尝不是她?朱成钧不论喜欢男人女人,这份劲头从没分给别人一点,她想安慰一下自己,往外赖都赖不掉。 这一比,临川郡王究竟从哪儿打听到的消息倒不是那么重要了,展见星心乱着,随口道:「也许是临川郡王发现不对以后,又遣人往大同打听过了,大同别人不知,大爷是知道的。」 朱成锠给朱成钧下过药。 就因为他的胡为,从此她和朱成钧的关系才变了质。 朱成钧隐约觉得不对,他和朱成锠已经两不相干,这辈子不会再见面,朱成锠似乎没这个必要再卖他——但他和兄长关系从来没有好过,朱成锠如果隔着几千里还不解气,就是要给他找麻烦,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他暂把这个问题抛去脑后,往后倚到椅中:「你变脸做什么?他知道就知道好了,还为这个怕他不成。」 展见星没法像他那么豁达,眉头不觉拧起,琢磨着,好一会儿之后,她郑重道:「九爷,你这阵子就不要到县衙来了,免得落人口实。」 一回想她才发现铸私钱案后,朱成钧实在快把县衙当家了,她感激他的帮助,加上本来太熟悉,没想起来叫他避嫌,但他们一个地方官一个郡王,就没朱议灵搞出的这桩事,走得这么近也是不妥的。 「……」这下轮到朱成钧变了脸,他盯了展见星一会,慢吞吞道,「落什么口实?我们有‘实’?我怎么不知道。」 展见星竖起了眉毛:「——九爷,你说什么?」 她其实不是完全听得懂,只是模糊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对劲,透着的调戏的意味比以往都重,因此她出于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生气,但究竟生气的是什么——她并不那么确定。 第37章 这一点懵懂从她眉间透了出来,朱成钧看她这个表情,本来没怎么动心思,这下有点忍不了,他舔了下嘴唇,感觉心尖既发着颤,又发着愁:怎么办?不想对她那么好了。 他想对自己好一点。 「……你晚上还来吃晚饭好了,有事也晚上下衙后说,但是白天就别总来了。」展见星自动退了一步。 她发现了朱成钧的状态不对劲,她说不出不对在哪儿,就是以与他相识多年的直觉觉得,再顶下去,吃亏的可能是她。 她这会儿倒不笨了。 她敢再跟他吵,他就敢—— 朱成钧心头升腾的深沉热意下去了一点,不甘愿而又遗憾地道:「那好吧。」 展见星则又想了一会这件事可能带来的麻烦,但想了一会,想不分明,只得暂且先放着,又自我安慰道:「二郡王快来了,也许临川郡王就顾不上我们了。」 …… 荣康郡王朱逊烁来得比所有人预想得都要快,三月初,他庞大的车驾就进入了抚州境内,并在驾临东乡的第一天就使鞭子把东乡县令抽了一顿。 这事和展见星有一点关系。 她那时六月到任,把朱成钧的王府拖了半年才建也没什么事,对于农家的壮劳力们来说,三月是青苗期,又比六月重要得多了,东乡县令一想,就有意效仿,他到郊外去迎朱逊烁,朱逊烁问起王府事宜时,他就说了因为农时的缘故,请求延后再建。 朱逊烁那个脾气,原来就暴烈无情得很,在甘肃吃了几年沙子,把火气吃得更大了,一听一个小小县令敢不听他的吩咐,哪里忍得,立时给了东乡县令一顿好看。 东乡县令叫抽懵了——他知道藩王们不好伺候,但是宁王系不是这个风格,一样是从外地过来的朱成钧也没有这种风评,他陡然受了这个羞辱,气得直接病了。 是真病,不是装的。 病了也不要紧,朱逊烁知道盖王府要匠官先规划出图纸,这个匠官目前还在崇仁,他带着一队人马就找过去了。 他不管朱成钧的王府盖成了什么样,他是叔叔,当然应该先盖他的。 从东乡要崇仁要过境临川,朱议灵听说了,很感兴趣地指使王鲁:「去,跟上他看看,他们叔侄关系到底如何。」 王鲁道:「王爷,崇仁郡王应该没说谎,看荣康郡王的架势,对自己的侄儿是真的不客气。」 「这个还用你说,不过究竟坏到了什么程度,本王要心中有数。」朱议灵的眼中闪动着光芒,「本王如今,腹背受敌,这滋味实在难过得很——若能叫这两个多余的石子自己斗起来,岂不就省事多了?不论哪个叫踢出去,本王都是稳赚。」 王鲁听了心悦诚服:「王爷说的是,还是王爷虑事周全。」 「对了,还有香儿玉儿两个,送去崇仁也快两个月了吧?你顺便看看怎么样了。我那堂侄在这上面实在是个傻的,他好这口,如愿的法子不知有多少,偏偏就知道在那守着,还能守出朵花儿来不成。」 王鲁一一都答应了,又道:「这多亏了小柳解惑,不然在下再也想不到,崇仁郡王与展县令居然是这个关系,两人此前也是因此闹的不合。」 「这个小柳,说话说半截,之前不说,害得本王费半天疑猜。」 「他也不是很确定罢,毕竟,谁能想得到呢。」 朱议灵点了头:「也是。」又满意地道,「小柳这颗棋真是绝妙,有他传回来的这个消息,本王才知道该从何下手,哼,本王要他们从今往后多管闲事之前,都先想想自己。」 …… 展见星暂时没空管自己。 因为朱逊烁来了。 一来就直奔大堂问她讨要李海全——崇仁郡王府这时候已经差不多盖齐全了,只余一些整修上漆的收尾工序,并不需要李海全这个总匠官亲自看守,李海全便应了她的邀请,来到县衙把之前说过的城东那座年久失修的桥的图纸画出来。 正画到一半,朱逊烁不顾皂隶的阻拦,一路横冲直撞进来了。 展见星坐在堂上,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多年以前,她就是和朱逊烁这样在公堂对峙,只不过当时朱逊烁窜到堂上直接剥夺了大同县令李蔚之的审案权,而这一回,她在堂上,他在堂下。 时移境迁,迁不走朱逊烁的脾性,一个人活到这把年岁,已不可能再改本性,他张口就道:「那个匠官呢?交出来与本王带走!」 展见星从堂上下来行礼:「王爷,下官留李大人还有一点事情待办,请王爷稍稍宽待,大约三五天之后,便送李大人前往东乡。」 朱逊烁冷笑一声,面皮绽开恶意:「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叫本王等?做了个七品芝麻官,便以为了不起了么?」 第38章 他记得展见星,记得还很深刻——要不是这个小子在先帝跟前一口咬住了朱成钧清白,他不会被贬出去! 山水有相逢,这笔账,他今天终于能讨回来了。 他不等展见星辩解,因为他根本不想听,他只要一出数年怨气,他直接扬起了手里的马鞭。 啪—— 这一声没响出来。 因为在他把马鞭举过头顶,准备重重抽下的时候,有人从他身后将他手腕一扭,直接将马鞭夺了过来。 来人冲展见星眨了眨眼:「我以后白天能来县衙了吗?」 展见星心跳都吓漏了一拍。 秀才遇到兵,说的就是她面对朱逊烁这种情形了,她有一百个智计,碰上这种根本不准备讲理的人,一顿苦楚只好先受着,回头再怎么算账,那也晚了。 王鲁踩在大堂门槛上,也吓得不轻,一时都忘了把脚迈进去——朱成钧就是他找来的,朱逊烁先问着路去了城西的郡王府,从民役口中知道李海全不在这里,在县衙以后,就径直掉头而去,他悄悄跟在后面,落后一步,正好看见了朱成钧从王府大门里出来,想了一想,就先上去搭了两句话,他没以为朱逊烁来县衙会出什么事,但朱成钧听见以后,却马上把他丢下,飞一般就走了。 他紧赶慢赶才追上来,就看见了这一幕。 「九郎?」朱逊烁将要勃发的怒气歇了歇,眯起了眼,「你说些什么?见了长辈都不知道行礼的吗?」 「二叔。」朱成钧把目光从展见星身上移开,没什么诚意地躬了下身,跟着就道,「崇仁不是二叔的封地,二叔不应该来这里。」 他直接开始撵人。 朱逊烁不料他这么不客气,愣了下,怒气重发:「你这是在教训本王?本王该去哪里,轮得到你多嘴?」又伸手道,「还不把鞭子还来!」 朱成钧道:「二叔,我不能还,这是你意图殴打朝廷命官的证据。」 朱逊烁才打过一个县令,根本不把这个话放在心上,还觉得十分可笑:「那又怎样,你告我去?你以为现在还有被你蒙蔽的先帝为你做主!」 朱逊烁和朱成钧这叔侄俩都把封地安在了江西,看上去待遇似乎差不多,但其实不一样,朱逊烁从甘肃到江西,那是换到了好地方,朱成钧从大同来到这里,则更像是跟长兄在斗争中落败,被远远地排挤开了。 朱逊烁这么一想就甚至有两分快意,「九郎,当初我叫你听我的,你不肯,要偏着你那个阴险的大哥,他连我都容不下,还能容得下你?如今好了,真是自作自受。」 王鲁在后面听得把眼睛都瞪大了:天哪,他们代王府这么乱的?简直谁都跟谁不对付。 不过这又对上了,他记得那时候临川郡王问朱成钧怎么会封到江西来,他答的就是「大哥不喜欢我」。 这位崇仁郡王虽然表里不一得厉害,但他说过的话大半居然都是真的——王鲁想到此处,不由瞄了瞄朱逊烁,心下信了大半:有些人看着火气很大,其实可能真的不行。 朱成钧并不解释,只道:「我怎么样,不劳二叔操心,二叔还是尽快去自己的东乡罢,崇仁诸事,与二叔更不相干。」 展见星在旁冷着脸补充道:「二郡王此刻离去,擅离封地之事下官可以代为隐瞒,至于李大人,三日之后下官亲自着人将他送去东乡。」 朱成钧赴崇仁时也曾在临川停留,但那是因为方位的问题,他入崇仁,本就要过境临川,朱逊烁则不一样,东乡县还在临川之上,他连临川都不该去,更别提越过临川跑到崇仁来,这要是被御史知道,一参一个准。 展见星这么说,其实就是在威胁他,朱逊烁要不是本人前来,派个下人来索要,她还真不好拖延,毕竟王府那边已经接近竣工了,但他自己要把把柄送到她手里,那就不用白不用了。 朱成钧也回过味来了,他待要发怒,内心深处又不太有底气,江西这个封地不是容易换的,他不知拿儿子卖了多少遍惨,皇帝才终于松了口,但究竟为什么松的这个口,他其实不知道,因为不知道,就不能真的无所顾忌。 他只是脾气火爆,不是愚蠢。 「——你记着,三天,三天之后,本王见不到匠官,即刻来砸了你这小小县衙!」 朱逊烁放完话后,终于走了。 展见星的脸色一时还没有松缓下来,这简直是无妄之灾,以为与崇仁无涉的事,不想这么快就把她扫进去,差点挨了顿打。 王鲁此时从门边蹭进来,朱成钧原要和展见星说话,见着他才想起来,问他:「你找我什么事?」 王鲁先前都没来得及把来意说出来,不过现在说也刚好,他一边拿眼角瞥着展见星,一边陪笑道:「郡王爷,我们王爷让我来问问,香儿和玉儿两个还堪使唤吗?若不中郡王爷的意,另换也使得的,总要让郡王爷称心满意。」 第39章 朱成钧道:「什么香玉?」 王鲁怔了下,忙提醒道:「就是在下年后送来的——」 「哦。」朱成钧才点了下头,「挺好用的,不用换了。你要见一见吗?」 「这——」王鲁没想到他这么爽快,见当然是想见的,但送出去的人,又是郡王的内宠,他说要见,不合适。不见吧,机会摆到眼前来,又有点舍不得—— 朱成钧转脸去看展见星,展见星让这一打岔,忍了笑,吩咐一个衙役:「你去郡王府,把铁牛和大刚叫来。」 衙役答应着去了,王鲁的表情空白了一下:「什么铁、铁牛?」还有大刚? 「就是临川王叔送我的人。」朱成钧告诉他,「他们现在改名了。」 …… 王鲁这一份心情是不必说了,而等到从前的香儿玉儿现在的铁牛大刚真的来了,他五官差点散架,鼻子眼睛一时都不知道该往哪安排好。 别说,两少年还真更配现在的名字,各穿一身短褐,头上乱糟糟扎着一个圆髻,脚下蹬着麻鞋,脸灰扑扑的不说,伸出来行礼的手似乎连骨节都粗大了一圈—— 这才不到两个月! 现在这模样再要登台唱戏,能直接让客人把台子掀了! 王鲁差点晕过去,结巴道:「郡、郡王爷——」 什么好用,他还遐想了一下,闹半天真的是用——直接当成苦力用了! 朱成钧泰然自若:「怎么了?那些征来服徭役的百姓都回家去种地了,我这里正好缺人手,王叔给我送的这两个人笨是笨了点,什么都要现学,不过肯干活就不错,你回去替我谢过王叔。」 王鲁脑中嗡嗡乱响,下意识又去看「铁牛大刚」,两少年老老实实的,并未如他预想的对他露出什么求救的眼神——难道干苦力还是什么好差事吗? 他不看还好,这一看,铁牛倒有点担忧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向他道:「王先生,我们在这里都很听郡王爷的吩咐,请先生和王爷放心。」 王鲁恍惚道:「你们——」 一个「为什么」含在嘴里不好问出来,这不是能用忠心解释的事,他们不但没怨言,还怕他提出来把他们换走! 展见星看两少年情状可怜,叹了口气,出面道:「王先生,你觉得做活辛苦,但是大好男儿,以色侍人便不辛苦吗?他们从前只是没得选罢了。」 大刚怯怯跟了句:「——学戏也很苦的。」 冬练三伏夏练三九,一句不对师傅吊起来打,还不如在工地上,天天累到筋疲力尽,回来横七竖八倒头就睡的好。 王鲁:「……」 他能说什么?临川郡王能送人,还能管得着别人怎么用不成。 朱成钧还问他呢:「王叔那里要是还有人送我,我也可以要的。」 王鲁连忙摇头,因为摇得太快,险把脖子扭到:「——没有了,没有了!」 谁有这么些人给你当苦力糟蹋!说完他才觉得太不客气,勉强补了一句,「郡王爷既然觉得香儿玉儿可以使唤,那就够了。」 朱成钧纠正他:「是铁牛大刚。」 两少年在旁一齐点头,看来还挺喜欢自己的新名字。 朱成钧看见当初的香儿玉儿怎么辣的眼睛,王鲁就是差不多的感受,他跟着临川郡王为幕,自认也是很有几分鉴赏能力的,好好的如玉少年叫糟蹋成了这样,他都觉得不忍心看,很快告辞走了。 铁牛大刚两个看他走,才松了口气,见朱成钧没别的话,行了礼,也回去郡王府继续干活去了。 展见星叹了口气。 朱成钧奇怪道:「你发什么愁?」 展见星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她不是发愁,朱逊烁闹这一场,还不至于叫她怎么样,她还有心情配合朱成钧叫来铁牛大柱两个作弄王鲁。 她的叹气,源自感叹,是有了对比以后,更加发现朱成钧与他那些亲戚的不同,他古怪里有一种天然的高洁。 即使他自己从不觉得,更不标榜。 「好了,我知道了。」 展见星回过神来:「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想夸我。」朱成钧翘了下嘴角,大堂里还有别人在,他没再说什么,说完就心情很好地走了,春风拂在他背上,他的背影看去也如春风般轻快。 展见星:「……」 她摇头失笑,太熟了就是这点不好,有的话她憋着不说,他也能知道。 有时想一想,如果这种日子能继续下去,那也是很不错的,升不升官都不要紧,她就在崇仁县里庇护这一方百姓,与朱成钧做个邻居,守望相助——他要是能切断对她的糊涂心思就更好了。 …… 且说朱逊烁退走以后,崇仁暂时恢复了平静,但东乡县整个人仰马翻。 第40章 朱逊烁得了匠官,下一步就是要抓徭役盖王府,他不管什么青苗不青苗,他奉圣旨来的,那东乡就应该帮他把王府准备好了,百姓种不种田关他什么事?种不起更好,把地投给他做佃户嘛。 圈钱这事,宗藩们早干得顺溜极了。 东乡县令被整得哭都哭不出来,他能病一时,不能病一辈子,还做着这个官,那就不得不爬起来受朱逊烁的气,终于撑不住时,他派师爷乘夜悄悄求助了朱议灵。 江西历来是宁王系的地盘,忽然从外来了个混世魔王,也只能求最近的朱议灵出面劝一劝了。 朱议灵候这机会已久,和颜悦色地答应了:「去吧,本王知道了。」 他不知道朱逊烁空降江西是什么路数,虽然从旁打听了不少,但仍不敢轻易交接,眼下东乡县自己求到他门上,那就怪不得他了。 接到东乡县令的求救以后,临川郡王邀朱逊烁过府一叙,这一叙不知叙了些什么,总之十分奏效,朱逊烁回去便安静了不少,也不去催逼东乡县令了,领着一大家子在县里一家大户腾给他的园子里住了下来。东乡上下都松了口气。 展见星后来才听说,朱议灵给朱逊烁送了一个江西地方上的名医,又送了一个道士,朱逊烁都收下了。 名医她懂,大概是治朱成钶,道士—— 「临川郡王这么大本事,见一面就把二郡王那样的人也劝得向道了?」她深觉纳罕。 「怎么可能。」朱成钧答道,「有别的用途。」 「什么?」 「你读那么多书都读到哪儿去了?这个也不知道。」朱成钧先说了她一句,然后才慢悠悠地道,「我听说道士都会修房中术的,还会练大补丹。」 展见星:「……」 她没法接这个话,半天只好道,「我读的书里才没这些。再说,也不是所有道士都修——咳,总之你别出去乱说。」 但她不得不承认朱成钧说得有理,朱逊烁怎么可能有什么道心,他收道士,多半还真是派的这个用场。 她为此有点皱眉:「二郡王若是和临川郡王串通成一气,那就辜负了朝廷命他前来就藩的本意了。」 朱成钧没当回事,道:「怕什么,以我二叔的胃口,给十个道士也收买不了他,临川郡王要是有本事叫他回去大同继承代王位,那他说不准还能正眼看一看他。」 展见星一想失笑:「也是。」 脾气大不全是坏事,一般的龙子凤孙,谁肯附谁的骥尾?朱逊烁好处收得不手软,真就因此听临川郡王的话去干什么,那没那么容易。 她这番想法不错,朱议灵很快也发现了,朱逊烁这个隔房堂兄看着鲁莽粗暴,居然不是那么好挑拨的,他跟朱成钧是不合,但这份不合没大到必置朱成钧于死地的地步——直接点说,就是利益不够,弄走了朱成钧,他能把崇仁也收成自己封地吗?不能,那骂骂就算了。 展见星留意了一阵就放下心来,专心忙自己的县务去了。 时令这时已进入初夏,崇仁每年这时候都多雨,下的还往往是暴雨,崇仁本来多山水,有的地形就比较危险,群山周围易发生滑坡,这一滑即便不砸着人,也毁了路,过后要人去清理。展见星去年来时已将六月,雨季基本过去了,没赶上这个麻烦,今年就不行了,得派人时时留意着。 天灾比人祸难料,两场暴雨下过后,底下便有一个乡紧急上报,说里头有个靠山的村子被一片山砸下来,毁伤了大半房屋人畜,求县里救援。 这个村子叫汤山,不大,但有个特别之处,村里人不种常见的麦子棉花等作物,而是在山上开垦了梯田种茶,出产的汤山茶在江西境内很有些名气。 一般来说,这样的村子都是比较富裕的,汤山村也不例外,村民从来不拖欠县衙的赋税,茶山本身也可以拿出去让地方官当政绩记一笔,这也就意味着,它出事了,比别的地方出事损失都要大。 一个最简单的问题,茶树可不像小麦一年能收两季,幼苗种下去,起码三四年才可以开始采摘。 展见星闻讯以后,决定把县务暂时交给县丞,她亲自出城查看。她需要稳定当地人心,也需要确定山上究竟垮塌了多大范围,人和物的损失如何。 路上很不好走,因为雨还在下,出城以后,展见星渐渐连轿子也没法坐了,她就下来,举着伞和衙役们一起走。 足足两个时辰之后,才到了汤山村。 她心里立时一沉。 去报讯的人没有夸张,这里的情形确实很不好,一共一百多户人家,被埋了一半,树木石块淤泥倾泻得到处都是,与她同来的衙役呼喝着找来了本村的里长,从里长的口中,她终于知道了一个不幸中的万幸:雨下了很久,村里人也不放心,事发时许多村民都在山上冒雨照看自家的茶树,因此受伤的人不少,但好歹没有性命之忧。 第41章 就这样,里长也很心痛了,抹着眼泪道:「我们的茶树……」 这就是无可如何之事了,展见星安慰了他几句,里长没想到她能亲自前来,虽然伤心,也振奋了不少,很快指点着衙役们去救灾了。 展见星带来的两百多个衙役们派上了大用场,众人冒雨忙碌了半天加上整整一夜,终于把村民们暂时都转移到了隔壁一个村子,连茶树也救出来不少,茶树难收成,但它与小麦等作物比又有个好处,麦子长一半被这么垮塌一压,只能拔了,认了这一季损失,但茶树根要结实得多,把受损的枝叶修一修,等天晴了重新种下去,小心养护,多半还活得成。 汤山村的村民们感激得不得了,推了几个代表到展见星跟前跪着都不肯起来,她这个县尊不亲自来,衙役们不会这么卖力,邻村把他们这么多张嘴收留下来也不会这么痛快。 在这种天气里耽误下去,本已受伤的人还撑不撑得住就不好说了。 天灾虽然不幸,但这已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展见星忍着疲倦,正把他们温言安慰着,一个中年男人脸色煞白地跑进来:「总甲,水,发大水了!」 汤山村里长忙转头:「县尊在这里,你瞎吵吵什么!有话到县尊跟前好好说。」 有了这个打岔,跪着的几个村民才站起来,退到一边去,让那中年男人上前说话。 中年男人满脸的余悸未消,跪下来连咽了两下口水,才找着了话:「回县尊大老爷,小的房子都被山石压在底下,早上时雨势歇了些,就想去看一看,谁知别说房子了,连山石也看不见了,就看见一片黄浊的大水——可吓死我了。」 屋里的人闻言都愣住了。 展见星没亲眼见过这样的灾害,但她刚上任时翻阅崇仁历年案档县志等资料看过,此时沉声道:「是山洪。」 山体滑坡和山洪都是山间暴雨之后可能会发生的灾害,一般是山洪在前,诱发滑坡,这次汤山村反过来了,幸亏如此,要是一开始来的就是山洪,那人就是在山上也难保得住。 里长脸也白了:「幸好,幸好——」 幸好他们随后撤了出来,要是还留在汤山村里,不被滑坡砸死,也要被山洪冲走。 这样一来,村民们的损失又加大了,展见星因此又留了一天,等到里长跟汤山村的村民们问询以后,得到了最新统计出来的大致的损失数据,她才带着衙役们回城。 回城也没闲着,她匆匆吃了顿饭,马上就开始琢磨着向朝廷写报灾的文书,发生了这样的灾难,她要先争取着把汤山村的赋税免一免。 正忙着,秋果找进来了。 奇的是,他脸色也有点白——好像也从哪遭了灾一样。 展见星抽空抬了下头:「你怎么了?」 秋果声音中都带了紧张:「展伴读,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你见到我们爷没有?」 展见星脑子里全是汤山村的那些数据,又累又木,道:「没有——我怎么会见到他?我才回来。」 秋果跺脚:「爷找你去了!他听说你去的那个村子又发了山洪,你被困在里面,就带了人赶去,我要跟着去,爷叫我管着王府,有空来看一下徐婶子,免得她万一知道你被困的事胡思乱想,我才来,就听徐婶子说你回来了,我以为我们爷也回来了,问徐婶子,她却说不知道——」 展见星霍然站起来,因为站得太急,她脑子都晕了一下:「谁说的我被困?山洪发的时候我已经不在那个村子里了,九爷哪听来的消息?那地方现在险得很,村里人都撤走了,他去了?什么时候去的?!」 「昨天。」秋果哭丧着脸道,「是一个从那村子逃到城里的人说的,爷知道了,问了问他,就领人去了。」 展见星脑中更晕,她一时手都有点抖:「——汤山村没人逃到城里来,里长点过人,一共一百一十户四百二十三人,全部救出来转移到隔壁村子了。这种灾来得快去得也快,熬过几天就好了,等雨停了,他们还要回去抢救茶树,不会进城来的。」 这不是饥荒,需要进城讨饭吃,他们赖以生存的本钱全部都在当地,进城来才是耽误工夫。 秋果颤声道:「什么?展伴读,你的意思是,那个人骗了爷?」 真若如此,危险就不单来自于天灾了,还有人祸。 展伴读不想应声,但她清醒地意识到,恐怕是的。 急怒冲红了她的眼,她想埋怨朱成钧的心机一向那么深重,怎么会这么容易叫一个陌生人骗倒,但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成钧为什么忽然「傻」了,她难道不知道吗。 秋果慌了:「展伴读,现在怎么办?我们爷不会有事吧?」他又忍不住安慰自己,「应该不会的,爷带了人去的。」 郡王府已经建好,该着朱成钧的仪卫也拨下来了,只是现在亲王府都留不下多少人,矮了一级的郡王府又能有多少,而且所谓仪卫,基本不具备多少武力,就是出行时打个仪仗而已,真遇上事,能不能派上用场实在难说得很。 第42章 展见星用力闭了下眼,让自己的脑子冷静一点,然后睁开来道:「秋果,劳你继续陪着我娘,我去找九爷。」 天际滚过一道闷雷。 雨淅淅沥沥地又开始下了。 朱成钧窝在坑里,木着脸把一个简陋的兽夹从脚上扳开,甩去一边的断枝乱叶里。 他此刻身处的地方是一个附近村民挖的陷阱,放的兽夹不怎么样,使使劲就可以把它扳散架,但坑洞挖得很深,伪装得也很好,猎物只要踩中兽夹,摔进来很难再爬上去。 朱成钧不是那些靠四条腿走路的动物,他被夹了一下,伤得不算重,要爬仍爬得上去,但他没动,因为真正的危险并不在这个坑洞里,而是在上面。 上面有脚步声,有衣袂擦过林叶的声音,还有隐隐约约的对谈声。 「在哪……」 「不知道,忽然就不见了……」 「……你看见没……」 「没有……」 朱成钧出城不久就觉得不对了,有人在跟踪他。 他发现以后,先观察了一下跟他出来的仪卫们,仪卫们个个外表高大威风,脸上写满天真无知,显然对此全无察觉。 教他习武的孟典仗一样出身仪卫司,但孟典仗的实力承袭自全盛时期的代王府,虎倒了余威在,这些后来选进来的花架子就差太远了,朝廷既不需要他们为藩王提供多强的武功,他们也就乐得举举盾幡应付了事。 朱成钧知道指望不上他们,也没回头,仍往汤山村的方向疾奔而去。 展见星去了两天还没回来,这是事实。他就要去亲眼看一看。 杀机在迈入汤山村地界时袭来,对方不是寻常人,有弓箭,慌乱的仪卫们没多久就全走散了,朱成钧自己也不能相抗,他是出来寻人的,没带武器,只能逃。 汤山村现在的地貌十分复杂,又是滑坡又是山洪,虽然危险,但也有效地阻隔了追兵,朱成钧踩中兽夹的时候其实还来得及跃起,但他心念一动,就势摔了下去,借此摆脱了追兵们的尾随。 十来个不明来历的追兵在周围发出的动静渐渐远去,朱成钧没有动,他很有耐心。 他在逃命的过程中已经发现了,展见星不在此处,底下的村子毁得再彻底,展见星带了不少衙役前来救援,他们不会也留不下一点声息,这里凌乱非常,也安静非常,这不合常理,他们应当在此之前就及时撤走了。 也就是说,他上当了。 这没什么要紧,朱成钧也不觉得生气,他只是往身边的乱叶里扒了扒,扒出一支箭来摆弄了一下——这是他跌下来之前抓中的,箭尖是精铁所铸,来势迅猛,他的掌心因此被带出了一道血痕。 这样的箭矢,不可能出自寻常百姓家。 朱成钧以食指指尖摩挲着箭杆的尾端,那里的触感很粗糙,因为原本上面篆刻着的印记被人为磨去了。 磨得去印记,磨不去疑点。 江西——不,抚州,汤山村有灾是真的,能这么快得知展见星「被困」汤山村以此诱他出城的人必然在抚州境内,这个人跟他有仇,敢于对他下手,同时使得出精铁箭,几样限定条件一加,结果呼之欲出。 朱成钧想到这里,就懒得想了。太蠢了,已经就差在自己脸上刻上「凶手」两个字,只把箭磨了有什么用。 他把箭抱着,闭目养起神来。 汤山村眼下无人,追兵没有顾忌,没这么快离开,他与其上去乱走和他们撞上,不如就这么耗着,等危险过后,他的仪卫找来再把他捞上去。 那些人不中用归不中用,就这么弃主跑了还是不敢的。 雨终于停了,天还是阴沉着,不知是云层间还在酝酿着新一轮的雨意,还是天色近了黄昏,朱成钧头顶上还搭着好些遮掩陷阱的树枝,他只能从绿叶的间隙里看见零星的天空,因此不大好分辨时辰。 那些人果然又绕回来过两次,第二次的时候,离得他很近了,朱成钧感觉有个人几乎就在他头顶上说话,他睁开眼,捏紧手里的箭矢—— 那个人又走远了。 像是被同伴忽然叫走,朱成钧听见他们在不远处道:「不好,山上进人了,这里不能呆了。」 「这种天气,这种鬼地方,哪来的人?」 「不知道,我没见着,老大说的。走吧,我们往里面躲一躲,不能跟他们撞上。」 「不如都杀了——」 「不行,好像人不少,杀不完就麻烦了,先看看再说……」 两个人说着话,匆匆走远了。 朱成钧若有所思。 那个人说得没错,这时候谁会进山—— 那些人说得好像来人近在眼前,但大约是遭过两次难的山路太难走了,足足又过了小半顿饭的工夫,朱成钧才重新听到了脚步声。 第43章 并没有很多人,来到他附近的只有一个脚步声。 这个人的脚步声很笨拙,但并不沉重,只是似乎太过疲倦,显得很慢,有点强弩之末的意思—— 朱成钧把箭丢下,支着一条腿在坑里站了起来。 上面那个人似乎听到点动静,但不知道从何而来,迟疑地停住了。 朱成钧静静站着,他没出声,即使他已经听出了这个脚步声是谁。 他当然听得出来。 如果对一个人足够熟悉,不要说她的脚步声,就是她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出来。 这一刻令他非常愉悦,想象着她在上面警惕张望的模样,因此犯上再多的蠢都完全值得。 「展见星。」感觉到她挪步要动,怕她直接摔下来,朱成钧终于出了声,「我在这里。」 …… 展见星原地转了一圈,终于搞清楚了惊她一跳的声音是打哪冒出来的,她走了几步,腿一弯想往下蹲——太累了,直接跪到了地上,她也顾不上,胡乱扒开乱枝往里张望:「九爷?!」 朱成钧仰着脸:「嗯。」 「你不小心摔进去了?我我拉你上来!」展见星大喜,语无伦次地道,一边向他伸手。 朱成钧也伸了手,却道:「不,你下来。」 展见星以为他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谁知手跟他碰上,传来一股力道,她累得筋骨都是软的,说是要拉他上来,其实哪里还有什么力气,枝叶扑簌一阵响,她居然真的叫他拉了下去,摔到他怀里。 展见星:「……」 痛是不大痛的,她就是摔懵了,一时居然没想起来挣扎。 朱成钧摸摸她的脸,低声道:「你一个人来找我?」 「没……」展见星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他的举动轻薄非常,忙要挣开站直,「我带了十来个衙役——」 朱成钧拧了下眉:「别动,我脚疼。」 展见星僵住:「怎么了?」 「被一个抓野兽的夹子夹了。」朱成钧靠在她身上,把脚伸给她看。 他靴子上有一个被夹瘪的印子,展见星抽了口气:「伤得怎么样?」 「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摔下来的?怎么都不看一看?」展见星急得责备他,扶着他,「你坐下,把鞋脱了。」 朱成钧就听她的话在坑里坐下,仍旧挨着她,自己慢腾腾伸手去脱靴子。 满是泥浆的靴子才一脱,里面的袜子就透出了血色来。 他觉得伤得不重,因为骨头没事,但被那么一夹,皮肉怎么可能也安然无恙,待袜子一除,那一道夹痕高高肿起,过去这些时候,本已结起了血痂,与袜子黏到了一起,脱袜时一揭,血痂破开,重又缓慢地往外渗血。 展见星都不忍看,手足无措地问他:「是不是很疼?」 问完了又觉得是废话,怎么可能不疼。 朱成钧把头靠着她的肩膀,低低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嗯。」 他高大的身形几乎是把她包裹着了,手揽着她的肩,半边胸膛密密地挨着她的后背,占有之意表露无疑。 展见星没怎么觉出来,她发现朱成钧受伤以后就完全没有往别的方向想了,只以为他是难受的,要靠她支撑才可以,她哄小孩一样拍拍他耷在自己身前的手臂:「没事,别怕,我叫衙役来拉我们上去——你手怎么了?」 她又发现了朱成钧掌心的血痕。 「没事。」朱成钧先道,然后又改口,「这个不重,只有一点疼。」 天色更阴沉了一点,坑里比外面更暗,展见星把他的手往眼前举了举,想看清楚是不是真的伤得不重,朱成钧由她看,等她看明白松了口气,要开口说话:「怎么划的这么一道——嗯?」 朱成钧的手掌从她手里脱开,继续上移,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 展见星想去扳开,想到他带着伤,动作就不由缓了缓,只不安地在他掌心里眨了下眼:「九——」 她剩下的字眼都被朱成钧堵了回去。 他跟她并排坐在坑底,另一只手往下滑扣住了她的腰,将她向自己扭转过来,另一只手仍旧盖在她的眼睛上,低了头亲她。 他的动作很轻缓,也不甚坚持,只是她一挣扎,他就道:「我疼。」 「那上去找大夫——」 「全身都疼。」 「你该敷药——」 「我在敷了。」朱成钧在间隙里道,「你让我亲一会儿,就不疼了。」 「你——」 「嗯,我。」 过一会儿,他拧一下她的腰:「你把嘴巴张开。」 展见星当然不肯。 第44章 朱成钧也不勉强她,就这么亲,灼热的呼吸跟她交缠到一起,亲到最后,展见星挨不住,张嘴喘了口气,他就势把舌头伸进去。 展见星这下不能忍了,不敢碰他的脚,也不敢动他的手,学着用力去拧他的腰,把朱成钧拧得笑了一声——他有点怕痒。 这口气一泄,展见星终于才把他推开了。 幸亏天色晦暗,不然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过好一会儿,她勉强说出来一句:「别闹了,赶紧上去吧。」 朱成钧摊着手脚,眯着眼,声音慵懒地拖着:「上去做什么?这里很好啊。」 展见星:「……」 在展见星冷漠的注视之下,朱成钧终于补了一句:「天快黑了,这里安全。」 展见星的思绪瞬间被拉回了正经事上,她声音也下意识压低了:「这里还有什么人在?我们进山时一路都很安静,但看见不少泥泞的脚印,草叶也有些伏倒了——」 这种混乱与在暮色里静卧的青山很不相称,令人心生警觉。 朱成钧伸手往身边摸了摸,摸到那支箭,递给她:「有人追杀我,我先前听见他们说话,往山里面去了,一时半会儿还没死心。」 展见星的手腕触碰到冰凉的箭尖,心下不由一颤。 她猜到朱成钧掌心的伤痕是怎么来的了,这一箭倘若是射在他的身上—— 她不敢想下去。 「山里还这么危险,我带的人不多,」片刻之后,她努力定下神来,要站起来,「九爷,你在这里躲着,我出去告知他们一声。」 许多衙役之前跟她来过一趟救援,都累得不轻,如今重返,仓促之间她召集不了多少人,但明知人手不足,她也不能再耽搁下去,只能先赶来。 要凭这仅有的十来个衙役和携有弓箭的对手斗是不可能的事,必须避开。 朱成钧拉了她一把:「不用,我不出去,他们就是安全的。」 那些人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冲他而来,现在他藏匿住了身形,那些人既找不到他,就没必要对衙役下手,白白把局面搞大。 展见星明白过来:「——那我们就躲在这里,等他们先走?」 「嗯。」朱成钧道,「如果不确定他们的动静,就天亮再走。」 这几句话的工夫,天色已经全黑了,夜幕降临下来,这时候在坑里呆着确实更为安全,连野兽也不必害怕,出去了才是敌暗我明,做了活靶子。 雨停了有一阵子,头顶上仍不时有滴答声,那是树叶上承蕴着的雨水,被晚风拂过,满溢了下来。 除此外,山林间不时回荡着几声叫喊,多数是才进山的衙役们的声音,偶尔也有一两声仪卫们的,大约追兵遁入深山以后,仪卫们发现暂时安全,终于想起该寻找主子来了。 朱成钧一概不去应声。 渐渐地,那些叫喊声都歇了下去——就算没有追兵们的威胁,晚上在山里乱走乱喊,本身就是件危险的事。 只余水珠的滴答声不时响着,展见星靠在坑壁上,被这动静催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这两三天连着出事,她几乎没怎么睡,终于找到了朱成钧,她一颗心整个放了下来,虽然眼前还面临着许多问题,她一时也困得实在没精神去追究了。 朱成钧发现了,把她往自己身边挪一下:「你靠着我睡。」 但展见星被他一动,又清醒了点,揉了下额角道:「九爷,你的脚不能就这么晾着,要包扎一下。」 她往自己身上找寻,但出来得太急了,她什么也没带,倒不是她对这个形势毫无准备,她想过朱成钧为人所诱可能遭劫,但打算找到他以后就直接前往汤山村村民所在的隔壁村子,那里大夫和药都有,没想到,会需要在山里过一夜。 朱成钧不在乎:「没事。」 「怎么就没事了。」展见星忍不住埋怨他一下,「一个陌路人的话,你怎么就那么容易信了?若不理他,也不会受这个罪。」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展见星说不出话来了,过一会儿,她闷闷道,「你转过去。」 朱成钧顺着她推过来的力道半背了身去:「做什么?」 展见星没回答,她把衣襟掀起来一些,伸手进去撕自己的中衣。 朱成钧那血糊糊的袜子肯定不能再穿了,她没药,至少先找块干净的布把他的伤脚包起来,这里到处都是烂泥,弄伤口里去就糟了。 撕了一阵,她手腕都酸了,没撕下来。 「……」 也不知道是她力气太小还是这布太结实了。 朱成钧看不到,但是坑洞深而不大,他虽是背了身,仍是有一点挨着展见星,慢慢由她的动静察觉出她在干什么了,顿时干涩地咽了一下口水。 第45章 他没想,什么也没想,他脚还疼呢—— 「九爷。」 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朱成钧差点跳起来。 展见星惊得把他扯住:「你的脚!别乱动。」 朱成钧还神游着:「嗯,什么?」 「你撕一截里衣下来,把你的脚包一下。」 朱成钧脑中一晕:「这不好吧——」 这么个破坑,太不适合了,他之前为什么要摔进这里来?早知该找个又宽敞又干净又明亮的地方——嗯,明亮可以不用,她肯定不好意思—— 啪。 展见星无语地把他的手拍开,并且窘得用力推了他一把:「撕你自己的!你不也穿着衣裳吗?」 她刚才是困得脑袋昏沉了,下意识跟自己较劲,失败以后才反应过来,哪知道他也跟着那么伸手过来了。 「……」朱成钧无限失望以至于口气都有气无力地道,「哦。」 他慢腾腾把自己的衣带解开,又慢腾腾把里衣倒腾出来,刺啦刺啦撕了一截。 展见星接过来,俯身摸索着去包他的脚,期间又受不了拍了他脚腕一下:「你别动来动去的。」 朱成钧勉强忍到她绕了两圈,把结打好,坐回来,他马上又挨了过去。 坑里空间有限,他要是安静地挨着,展见星也就忍了,但他身上多了点说不出来的躁动,总不安分,一时叹口气,一时又轻轻哼一声,或是自己呢喃句不知什么,很不满足地。 ——似乎危险,但也有点好笑。 展见星形容不了他传达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信息,纠结着,困意都被闹没了,她想往旁边闪躲一点,但根本动不了,他把她圈着,她不动还好,她一动,他立刻圈紧。 「……九爷,你别太过分了。」她小声警告他。 「我怎么了。」朱成钧在她耳边道,「我什么都没干,还是——你想我干点什么?」 他的呼吸侵袭着她的耳廓,夏衣单薄,青年已长成的结实胸膛随着低语震动着她的后背,连他身上升高的热意都隐隐透了过来。 展见星终于意识到他现在一点都不好笑,只是十分危险,她心跳也加快了,不知是惊吓还是纯粹的紧张,她力图镇定地想站起来:「——你放手,我要上去。」 「不。」朱成钧干脆地拒绝了她,又道,「你刚才叫我别动,现在你也别动,你要是一定要动,发生什么,不能怪我。」 会发生什么—— 展见星不敢想,也不敢动,僵住了。 她一直扮着男装,已决心就将自己当做一个男人活下去,所以好些姑娘家的事她糊里糊涂的,但朱成钧的侵略性已表现得这样明显,她天性里的那种脆弱终于被唤醒了。 这种时候,她不能和他硬杠。 因为她承担不起他失控以后的代价。 朱成钧察觉到她的僵硬,又有点舍不得——他虽然难以抑制,但理智仍是清醒的,亲亲她的脸,安慰道:「别怕,我不会在这里怎么样的。」 展见星迟疑着不知该不该信他——这还不叫怎么样吗? 她觉得她和朱成钧已经很越矩了。只是她得承认,她一直都不能完全拒绝他,所以把情况放任到了这个混乱的地步。 朱成钧在她头顶上窸窸窣窣地不知干什么,她过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在亲吻她的头发。 「……」她瞬间羞窘得头顶也要冒出烟来。 那有什么好亲的?她这么一路赶来,发髻都有点散乱着的。 他这个样子,简直是——痴缠。 展见星也想不出从哪儿看过这个词,只觉得安到此刻的朱成钧身上十分合适。 但朱成钧又确实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没有做进一步的冒犯,他的手甚至始终老实地圈在她的腰上,既没有往上,也没有向下。 展见星渐渐也有些不可抑,朱成钧倘若做更多,她急起来把箭扎他身上也不是不可能,但他将自己控制住一个度里,她知道虽如此也不应该,但又微妙地生出了一点安全感来,她的心跳始终没有缓过,但已不再是因为惊恐。 她由着他亲吻,最单调的举动,却似有最深浓的乐趣,黑暗令她松弛,好似看不见,便也可以蒙骗自己其实没有发生什么。 不过,等到朱成钧把手往上移的时候,她仍然很快反应过来,急急地要闪躲,却没闪掉——因为朱成钧并没有往过分的部位去,他只是让开了一点,摸了摸她的后背;「你这是什么?」 …… 这比他想做点什么还糟。 展见星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冷了,她后背上有什么——当然是束胸用的布条。 她四五年前就开始束了,因为控制得及时,并不很受这个困扰,但这不是说,在与人如此长久地接近时仍然能不被发觉异样。 第46章 她脑中似乎空白,又似乎奔腾出许多思绪,她努力想从中捡出一个合适的借口来,但朱成钧已经明白过来了,他从前就从没留心过姑娘家,不然以他的灵敏,根本不必把这个问题问出来。 但既然出了口,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借这个机会说明白了,也没什么不好。 「我——」 展见星颤着声音,该怎么说?说她受伤了?那他肯定要看。 「我知道,我知道。」朱成钧感觉到她在他怀里都微微地颤抖起来,爱怜之心大起,觉得不知该怎么心疼她好,胡乱地拿脸挨了下她,「别怕,我没告诉过人,只有我知道。」 「你喜欢做官,就做,过几年做腻烦了,再辞,然后换个身份嫁给我。」 朱成钧早就想好了,而且不只想过一遍,他此刻说起来也很顺,「你现在不愿意,我不勉强你,我应该要明媒正娶,我都懂的。」 世俗的是非善恶都不在他眼里,但他心里真的有她,全是她,那他当然知道怎么做,他也很愿意这么做。 展见星的血没有回暖。 她更冷了。 他那么好,考虑得那么周全,对她那么纵容—— 可是,不是她要的。 她这一生,没有嫁人之念。 展见星又冷又懵。 她没有那么自傲,她当然想过也许会有露馅的一天,但从未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破了她最深的秘密。 他怎么会知道,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了为什么不说——桩桩件件全是问题,更要命的是看他这把以后都打算好了的劲儿,显然知道了不是一两天,还不知在心里盘算了多久! 性命攸关之事,展见星面上是懵的,身子是颤的,但脑子里已经自动开始运转起来了。 她从朱成钧的话里,先想到了他之前就曾问过她一次是不是很喜欢做官,如果不叫她做,她会怎么样,当时她不懂,自以为是地解读歪了,如今往回想,再没有什么不明白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紧随在铸私钱案后,将近大半年了! 这么长久的时间里,他把她的秘密揣成了自己的秘密,没露一点声色,只有她像个傻子,还疑惑他到底喜欢男人女人,她迟钝成什么样了啊。 「你怎么还抖?」朱成钧把她揽紧了点,又握了下她的手,「很冷吗?」 展见星慢慢地,坚决地把手挣出来,又往旁边挪了挪,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开了口:「——九爷,你几时发现的?」 朱成钧发现了她态度的转变,但没往心里去,他被这一问有点陷到那晚的回忆里去,不觉含了笑道:「还要我发现吗?你自己穿了姑娘的衣裳到我面前来,我不瞎,当然就知道了。」 展见星好似立在悬崖边上,一脚踩空——不料底下居然不是万丈深渊,而直接是硬实的土地,把她一下噎得差点倒不上气来:「……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啊。」朱成钧歪了下头,「哦,还有你从前说过你娘不愿意你考科举,想你早早成家,你又不是我,想上进应该是件好事,你娘何必拦你。」 「你还问我要过<大明律>,要查欺君之罪会不会连累家人,你好好的,能欺什么君?」 「还有,我第一次糊涂了亲你,你居然都没生气——」 「我生气了。」展见星忍不住打断他。 「你没有。」朱成钧笃定地道,「你就是慌,还心虚,我冒犯你,你不打我,你心虚什么?」 他当时对于展见星的情绪没有那么清楚,只觉得这对他是件好事,直到那个晚上,他将过往回溯,一切真相大白。 那些珠子一直安静地散乱在各个角落里,只在等待一个契机串起而已,于是他从起疑惊醒到确定,也就只需要那一个晚上。 展见星哑口无言。 她觉得她应该是生气了的,但确实心虚的情绪压过了愤怒,而且这会儿还跟他吵这种小事,似乎没什么意义。 朱成钧有话说:「你那时候是不是觉得你把我带坏了?」 展见星继续无言。 「其实没有的,」朱成钧安慰她,「你究竟是男人还是姑娘,不影响我。」 展见星:「……」 对她的影响可大了,她烦恼了多久。而如今,他又把她推进另一种烦恼里。 朱成钧一点没有这个认知,并且觉得他们已经把问题说清楚了,亲密地又挨挤过来,道:「不过你是姑娘更好一点,我们就可以成亲了。」 他尾音往上扬着,透着毫不掩饰的神往,「等成了亲,你天天和我在一起,我不用去县衙找你了,一睁开眼就可以看见你,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嗯,如果你想对我做什么,你也可以——」 第47章 展见星不得不出声道:「我不想。」 朱成钧不在意,在黑暗里舔了下唇道:「我想。」 他不但想,还想得非常非常多。 虽然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不过想一想也觉得很满意了。 展见星心底的战栗终于停了下来。她无法害怕这样的朱成钧,他倘若想害她,她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 让他看穿她的女儿身,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但她更无法放松,心只是沉着,因为她回应不了朱成钧,男女,不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 「九爷,」展见星郑重道,「我不想成亲,我也不会成亲。」 朱成钧的心思还飘着:「嗯?为什么?」 夜色里,展见星看不见他的脸,但由他的语调也可以感觉到他的纯粹欢喜,这让她觉得自己甚至有一点残忍,像个恶人——但她不能不说。 她道:「我这一生,没有婚姻念想,我不会退居任何一座后宅,那不是我要过的日子。」 她历千辛万苦,终于将命运抓到自己手里,她不会退让,不会放弃,在这一点上,她清楚肯定无比。 朱成钧安静了,好一会没有说话。 展见星心里有点发疼,她不是开玩笑,他应该明白过来了,她这样板正的性子,本来也没和他开过几次玩笑,总是他在闹她。 「九爷,我其实很没有什么好处,」她低声道,「性子既不讨喜,相貌也只寻常,又不会说什么好话,你是郡王之尊,如要择选淑女,自然找得到比我好十倍百倍的人。」 她这是真心话,她真不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姑娘有什么叫人喜欢的,光是脾气硬这一项,就够无数男人退避三舍了。 她这么想着,已经开了头,也有点停不下来,就继续道:「我甚至比不上你聪明,你只是遇见我太早,才看我多几分情面。其实,我配不上你,是我一直糊涂,没和你将事情说清楚,害得你也糊涂了。」 「你是天上云鹤,而我,不过是世间最常见不过的一个俗人,不值得你如此倾心。」 她说完,坑里又是好一阵子没有动静,只听见外面各种小虫鸣唧唧地鸣叫,夜风刮过林木,树叶簌簌而响,衬得整座山更加的幽静。 又一会之后,远远地,传来一声不知道什么野兽嗷呜的叫声。 「展见星,」朱成钧终于开了口,他语调中那种缠绵之意已经消失了,声音凉凉地,「你很能说嘛。」 展见星摸不准他心绪,一时不敢应声。 她到底还是有一点畏惧他——因为无法预料到他在她这么彻底的拒绝之后的反应。 「你知道你没有我聪明,还说我糊涂?」朱成钧毫不留情地道,「我告诉你,只有你糊涂。」 展见星:「……」 「又说什么好十倍百倍,你给我找,用不着十倍百倍,就跟你一样的就行。」 展见星勉强道:「——九爷,我是认真的,你别胡搅蛮缠。」 「我也是认真的,我就不要好那么多的,我要找什么样的人,我说了还不算吗?你要管着我,叫我听你的,也行,那你和我成亲,你和我在一起,说什么我都听。」 「……」展见星招架不住,她听得出来,朱成钧真的有点恼了,她没见过他这种情绪起伏,从前在代王府里叫朱逊烁朱成锠两个轮番欺负,他也不过把一张脸木着,不给出一点情绪反应。 朱成钧继续质问她:「你配不上我,那我还来配你,你占了便宜了,为什么还不愿意?你就是骗我,你其实觉得我配不上你。」 展见星郁闷道:「我没有,我是真心这么觉得的。我也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会成亲,和谁都不会,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你又不喜欢升官,偏偏又要做官。」 「因为我想做事。」展见星认真道,「九爷,你天生就是男人,你也许不能理解,我要走出家门去,有多难。」 天下所有男子都有的权利,她要藏起自己的真实面貌,才能去做,而既然她终于做到,就绝不会缩回那四面墙里面去。 朱成钧听见她这么说,声音倒是恢复了平静,道:「我知道。」 她多坚持,多勤奋,他一直都在旁边看着的,怎么会不知道?他只是不知道她从前为什么把自己逼那么紧而已。 「你很坚持吗?」他问她。 对这个问题,展见星毫不犹豫地应道,「对。」 朱成钧道:「很好。」 展见星:「很——什么?」 「我说很好。」朱成钧重复了一遍,「展见星,你知道我一开始为什么会看见你吗?」 他这个词用得很奇特,但又很精准,他就是「看见」——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真正「看见」许异一样。 第48章 他的另一个伴读,对他来说一直就和个路人差不多。 展见星迟疑道:「……不知道。」 「因为你坚持你自己的想法,坚定做你认为应该做的事。」朱成钧回答道。 那是他没有的东西,他关在高高的院墙里,日复一日见亲人争斗发疯,人生有什么好的呢?没有,他连手都懒得伸。直到她闯进来,弱小但携着满满的生气,从此,他的眼神开始追随着她,再也没有移开过。 他是帮了她一些,但同时也是她在领着他往前走,她倘若丢下他一个人,他是没有方向的。 聪明,不代表一切。 展见星终于隐隐明白过来——她开始觉得不妙,这是什么意思?她把自己贬了半天,结果到他那里又加分了? ……她这半天费的什么劲? 朱成钧终于又觉得有点满意了,他还要说她:「你还说了什么来着?对了,乱七八糟地夸我,说我是什么云鹤?你给我灌灌迷汤,我就真的信了你了?」 展见星道:「我不是——」 朱成钧打断她道:「我问你话,云鹤是什么?」 展见星心乱如麻,干巴巴道:「就是鹤,喻你的品行。」 「什么品行?」 「高洁,淡泊,不俗。」 「还有呢?」 「还有什么——啊!」 展见星惊呼了一声,因为朱成钧忽然整个人合身扑来,把她牢牢抵在了坑壁上,他的脸也凑得极近,以至于在如此的黑暗之中,她都隐约看见了他眼里闪着的亮光,他的吐息更灼热地袭在她的脸上,他一字一字道:「还有,忠贞。」 「……」 展见星无法否认,当他对着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她震栗了一下。 这震栗当然不来自于恐惧,也不是羞怯,甚至也不能算是感动。 但怎么说——又好像都有点。 这份深情即使她不能接受,她不能再说他错,钟情又怎么能是错事。 他说得也很对,他一点都不糊涂,从始至终,他一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糊涂不明白的是她,她加诸他身上种种猜测,但他其实就是他,从来没有变过。 她如果是个姑娘——不对,她本来就是姑娘,她如果是个普通的姑娘,早已不可能抗得住,有良人如此,托以终身,夫复何求。 展见星眼眶热了。 但她不是啊。 她的归宿只是她自己,从她选择考科举挣脱亲族的那一日起,这一切就注定了,每一滴经历铸就今天的她,就像时光不能重来,她的身段也再无法柔软。 「九爷,你何必与我浪费时间……」最终,她只能回应了这么一句。 「我哪里浪费时间了?」朱成钧理直气壮地反问,「你喜欢做官,我喜欢你,我没说你浪费时间,你凭什么说我?」 「……」展见星满腔的悲凉都没了,只是觉得无言以对。 「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你看你,是不是都要哭了?」朱成钧说着,真去她眼睛底下摸了一下,没摸到眼泪,又觉得有点不满意,「你为什么没哭?」 「——我为什么要哭。」她没好气道,本来有的泪意都被他逼了回去。 「不哭就不哭吧。」朱成钧宽容地道,然后换了一个问题,「哎,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展见星瞳孔都放大了一下:「——」 她明明才冰冷又坚决地拒绝了他,他怎么好意思问的! 朱成钧轻轻晃一下她:「你说嘛。」 他自己要找罪受,展见星也不客气了,冷冷道:「不喜欢。」 「骗子。」朱成钧凑到她面前哼了一声——他本来已经很近了,这一来,几乎就跟她脸贴脸,「你没我聪明,还想骗我。」 「你心里明明就有我,不肯承认,不但骗我,还骗你自己。」 展见星反驳:「我没骗。」 「我不相信。」 展见星有点气:「那你问我做什么,问了你又不信。」 「因为你就是骗我。」朱成钧非常有自信,并且他还有道理,「别人也可以离你这么近,对你做这些事,你还不打他吗?」 「……」很好,她又无言以对了。 展见星都纳了闷了,不都说色令智昏吗?他都痴成这个样了,怎么脑子还这么清楚?! 她只能坚持道:「总之我说的是真话,你不信算了。」 这下朱成钧终于不说话了,过一会才道:「真的不喜欢我,一点点都不喜欢?」 这么纠缠下去不是个事,展见星狠心道:「对。」 她意识到了,朱成钧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有信心,如果他真的有,用不着跟她缠磨这么久骗没骗信不信,已经有答案的事,不必喋喋不休。 第49章 她不愿意去深想的是——正是他没有,才愈见情深。 又沉默了好一阵以后,朱成钧道;「那你骗一骗我。」 展见星:「——啊?」 这是什么清奇的要求? 「我不要听真话了,我要听假的。」朱成钧道,「假的就是你喜欢我,对不对?」 展见星略有迟疑,朱成钧马上道:「不对?那你就是喜欢我——」 「不是,对。」展见星仓促间硬着头皮打断了他,说完就觉得不对劲。 果然,朱成钧话连着话,快速地就跟上来:「好,那你说一遍,你喜欢我。」又还解释,「我知道是假的,我就要听假的。你不肯喜欢我,我知道这个勉强不了,那你说假话哄我开心一下也不可以吗?」 …… 一个人脾性幼稚不要紧,聪明也不要紧,但二者合而为一的时候就要命了,完全猜不透他下一刻能闹出什么花样,他也不知道害臊,也不知道放弃,不达目的,就不罢休。 展见星无计可施,无处可躲,被逼到最后,只能直接耍了个无赖,道:「我困了,要睡了。」 然后她把眼睛一闭,任他叨咕什么,只当做自己已经睡着。 实际上,她也真的很快就睡了过去。 朱成钧听她的呼吸不多久就变得悠长平缓,想到她连日奔波,明知他被诱骗出来,此地危险,仍旧毫不犹豫地带着十来个不中用的衙役就追来了,本已有点急躁的心情渐渐又变好了。 他安静了下来,伸手把她快低垂到胸前的头挪到自己肩膀上,然后也闭上了眼,但没睡,只是养起神来。 …… 天渐渐亮了。 这一夜发生了很多事,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至少在朱成钧那里是这样,他若无其事地从坑里爬出来,又返身连拖带拽地把展见星弄上来——他伤到了脚,对气力终究有点影响,但主要还是展见星不惯攀高,饶是有个人在上面帮着,她仍爬得有点狼狈。 终于上来了,衣裳也皱巴得不像样,连忙先整理了一下。 整理好了,她犹豫一下,还是伸出手去:「九爷,我扶着你。」 朱成钧原已要举步走了,闻言顿时又把脚收了回去,然后把自己的重量分了些给她。 「你何必管我。」他挺惬意地靠着她,嘴上还要念叨她一下,「我要是瘸了,以后就烦不着你了,不是正趁了你的意。」 「……」他这种惟妙惟肖的指责负心汉的语气哪学来的。展见星无力地道,「你乱说什么,谁想你瘸了。」 朱成钧突发奇想:「我要是真瘸了怎么办?」 展见星木了脸:「——给你报仇。」别的就别想了。 她扶着他,一边缓慢地走,一边留意着周遭的动静,又想起来一个重要的问题,顺势转移道:「九爷,究竟是谁指使人把你骗到这里来,你心里有谱吗?」 昨晚她的思绪太混乱了,以至于居然没来得及追究这件本该十分要紧的事。 朱成钧道:「我七哥。」 展见星吃了一惊:「什么?」 刺杀郡王是确凿无疑的死罪,一般人既没有胆量干这种事,也不至于和他结下这种仇怨,所以这个凶手的圈定范围很小,展见星心里本有比较明确的人选,临川郡王或者朱逊烁——二选一,两人都是既有动机也有能力。 她都想得到的事,朱成钧自然更加有数,让她意外的是,他圈出来的人选和她有所差别。 「不是临川郡王吗?」她先问。 「他不是这种性子。」朱成钧回答,「他误会我们不合时,试图挑拨我们相斗,知道错了以后,又给我送来铁牛大刚,暗示警告我。观其行知其人,他这么样扭扭捏捏的,不是会直接下杀手的人。」 他对朱议灵的形容古怪而又有一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精准,展见星不觉点头赞同:「对。」 然后她又问道:「也不是二郡王吗?」 朱成钧慢悠悠地道:「二叔可能想打我一顿,也可能想把我撵得远远的,但是他对我没起过杀意。因为,没有必要。」 朱逊烁也许蛮横,也许狠毒,但是他不疯。 一个脑筋正常的人做事,必然会有一点起码的底线——或者说是道理,杀侄没有好处,倒要冒上不小的风险,他犯不着。 便是昔日结下过仇怨,如今也换到新封地了,日子正在往好的方向走,他就算仍有不足,心里的怨恨不至于在这时候加深。 「但是七爷不一样……」展见星喃喃接道。 自朱逊烁一家到江西以来,他们还没和朱成钶打过照面,但有些事,未必要眼见才能得知,朱成钶的身体如果已经治好,朱议灵不会出手就是一个名医过去。 第50章 他送礼之前,必然是详细打听过了的。 病在谁身上,谁知道。 朱成钶原来就有胎里带来的弱疾,荷花池落水令他雪上加霜,日复一日的病痛之中,他绝不会宽容到将这当做自作自受,而只会把所有过错都怪到朱成钧身上。 事实上,朱成钧在当时确实采取了漠视的态度,朱成钶在水下拼死挣扎的时候,隔着缠绵窒息的池水看见堂弟没事人一般蹲在池边,他心里是什么感觉? 这种感觉在经过七年的酝酿之后,又酿成了什么样的怨毒? 展见星中断了令她不适的推想,皱眉问道:「九爷,你觉得,是临川郡王去挑拨了七爷?」 她听得出朱成钧之前的言外之意,朱议灵「不是会直接下杀手的人」,可不表示他就真的完全无辜。 从过往行迹看,他倒正是个挑灯拨火的好手。 朱成钧点点头。 朱议灵已经和朱逊烁联系上了,借助名医与道士,他有能力将手伸进朱逊烁府中。即使朱逊烁胃口太大,且不傻,他挑拨不动,但朱成钶不一样,他或许都不需要人挑动,心里的火星子久已在等一个助力,一把烧成燎原的火,烧尽他心中的郁恨。 「如果真是他报复我,你现在后悔让我救他了吗?」他也想起一个问题,来问她。 展见星一时答不出来。 于这一刻来说,她心中后悔的情绪占了上风——朱成钶自己要跳下去陷害别人,他就此淹死,纯属自找,谁也怪不着。捞他上来留他一条命,才是给今日埋下了隐患。 可是,要让她说,对,那时就该当做没看见,就该由着他去死,她喉间好像有什么堵着,又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那就是不对的。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她不答,朱成钧自己答了:「我不后悔。」 展见星愣住,脚步都停了:「——九爷?」 朱成钧翘起嘴角笑了:「展见星,我与你说实话,他是死是活,我始终不觉得需要关心,哪怕现在你问我,我仍然可以告诉你,我就是可以看着他在我眼前淹死。」 前几日的阴霾终于都过去了,今天是个好天气,朝阳从树梢升起来,照下来,细碎的光影铺在他面上,他脸颊边沾了淤泥,有些脏污,但他的眼神仍是剔透,瞳色比别人浅,也比别人冷漠而干净。 展见星失神片刻,有点低落地道:「嗯。是我逼你救的。」 若依着他自己的主意,他本不必遭这一劫。 「但是我幸好救了他。」他继续说,眼睛弯起了一点来,「如果我没有救,他死了不要紧,我就不是今天的我了。」 他从不关心朱成钶的生死,他甚至不关心这世上大多数人的生死,他知道她不会喜欢这一点——他和她的情感从来不一样,但他不想隐瞒,她喜欢也好,讨厌也罢,这就是他,他就是要让她知道。 展见星知道,她完全知道,她听懂了他似乎矛盾的意思:事有可为与不可为,他情感上冷漠无法理解这些,但他行动上学着去做了。 他往善的这一边迈了这一步,从此,就与他们截然区别开来。 她禁不住也微笑起来,露出颊边一个小小梨涡。 她想,她昨晚上确实没有骗——没有骗自己而已,因为她再也骗不过去了,欺人容易,欺己难。 朱成钧没察觉,他眼睛亮了亮,伸手就要戳她的梨涡,但没戳得下去,因为前方有一个仪卫从林子里出来,见到他们,大喜奔过来叫道:「王爷!」 又扬声招呼同伴:「快过来,王爷在这里,我找着王爷了!」 展见星的思绪也为之中断了一下,她转头看了一眼自觉收回手的朱成钧,听见自己心底轻微的叹息声。 即便她是真的铁石心肠——何况她不是。 她明白得很晚,但她终究是明白了。 这样的人,这样的情,一点都不喜欢……怎么可能呢。 但她也是真的,不愿意跟他在一起。 懵然不懂的时候,她可以糊涂,现在懂了,反而不能了。 展见星带着衙役,朱成钧带着仪卫,一起回到县城,途中平安无事。 两边人马折腾了这么一圈,都累得不轻,暂无别话,各回各处休息。 缓过劲儿来以后,就该着算账了。 朱成钧脚上的伤少说要养个十来天,暂时不便出门,但这事也不必他亲力亲为,他把山里带出来的那支箭拿给秋果,吩咐他:「把这磨损的旧箭杆换了,重新找根差不多的,刻上‘临川郡王府仪卫司制’几个字,装上去。」 打朱成钧回来,秋果已经偷偷抹过眼泪了,好日子过几年了,没想到一吃亏吃了个大的——可把他气死了!听了这话,杀气腾腾地道:「是临川郡王害的爷?爷放心,我这就去,哼,打量磨个箭杆我们就拿他没办法了,他能磨,我们就能造!我去问铁牛大刚,他们那的徽记到底是什么模样,保管给他造得一模一样,他不认也得认!」 第51章 他说着要走,朱成钧把他叫住:「你等等,激动个什么,我叫你问了吗?不用问,你就照着我们府上的,刻个差不多的就行了。」 各郡王府可以拥有一定数量的兵器,弓箭什么的,朱成钧这里也有,但不多就是了,朝廷在这上面管制相当严格。 秋果愣了一下,道:「爷说的是,那两小子未必可信,不叫他们知道也好。不过,我们这的跟临川郡王府的形制不一定完全一样,照着来能行吗?」 「为什么要一样?」朱成钧却道,「又不是我造的假,错了,那也不是我错的。」 秋果瞪着两个眼睛有点懵圈:「——啊?」 饶是他打小跟朱成钧一块长大,有时也跟不上他的思路,智力这回事,没法靠耳濡目染来提升。 朱成钧懒得解释得太清楚,一摆手:「先去办。」 秋果就糊里糊涂地去了,他做事还是用心,箭杆与箭尖不同,是木制,在上面弄弄鬼也不难,半天以后,他就拿着改造好的新箭回来了。 朱成钧接过来,大略看了看,就道:「你明天带着这支箭,走一趟临川郡王府,问我那堂叔,为什么使人害我,他若不给我个交待,我就要上书向皇上喊冤了。」 秋果用力点了下头:「是!」 他不知内情,真以为是朱议灵派人下的手,隔天一早,就领了两个之前一道跟朱成钧被追杀的仪卫往临川去了。 到了临川郡王府,通传进去后,见到朱议灵,秋果草草行了礼,就怒气冲冲把那支箭往前一亮,大声道:「我们爷哪里得罪了王爷,请王爷下一个明示!」 「……」 朱议灵正在用午膳,这时候照理不会见外客,他好奇朱成钧怎么会突然派人来找他,才在饭桌上下令让秋果进来了,不想劈头挨了这么一句质问,才吃下去的一口菜食噎在胸腹间,差点倒过气去。 旁边的婢女见状,忙捧过茶来,朱议灵匆忙灌下去,才把那口菜食落到了肚里,缓过气来,皱眉指了指秋果道:「你这小子,乱七八糟说些什么?九郎也不教教手底下的人,这样的也放出来走动。」 秋果仍旧把嗓门亮得脆响:「我们爷手底下的人是不大懂事,但都没有坏心眼儿,自然就不中王爷的意了!」 王鲁正好从门外面进来要回话,听见这句,差点绊在门槛上摔一跤。 朱议灵眼角瞥见,悄悄瞪了他一下——去探听消息的腿脚就不能快着些,这下好,先叫苦主堵上门来了,他还不知情况到底怎么样,只能随机应变了。 不过,他也不是很放在心上,找上来了又怎么样,又不是他出的手。 朱议灵接过婢女奉上的帕子擦了下嘴,不慌不忙地道:「你这个话,越说越叫本王不明白了。你手里拿着的又是什么东西?王鲁,接过来本王看看。」 王鲁答应一声,走进来从秋果手里把箭拿走,摸到尾部有刻烫的痕迹,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一抖,差点把箭摔了! 朱议灵觉出他神色不对,待接过箭后,先把自己表情控制住了,再低头看,他面对着秋果,表情便比王鲁镇定得多,诧异地道:「这是哪儿来的?怎么有本王府上的徽记?」 秋果觉得他是装傻,心里更生气了,硬邦邦地道:「这正是我们爷叫我来问王爷的问题,王爷府上的箭支,为什么会出现在汤山村追杀我们爷的人手里?」 朱议灵管理良好的表情裂了一块:「——什么?」 王鲁忙从旁道:「小公公,你是不是弄错了?这从何说起呢!」 秋果年纪不大,比朱成钧还小着一岁,但他是朱成钧身边的第一人,郡王府落成后,各项职司陆续配置,朱成钧直接安排他做了承奉司的六品正职——长史及原有现已被削掉的护卫指挥使司的长官都需要由朝廷派遣,但承奉司因为是宦职,主管王府内务,藩王在这相当于自家人的职位上话语权很大,基本可以一言决之,秋果再年轻,再没管过事,得主子信宠,他就是可以上位,别人也说不得什么。 所以秋果代表朱成钧前来,不但直接质问朱议灵,对王鲁更不必客气,冲着他就道:「王先生,我倒是想弄错,可我们王爷九死一生才从汤山村逃回来,如今还在床上休养,大夫说了,起码半个月下不得床!我再不懂事,能拿主子安危与你玩笑么?」 王鲁面色变幻了一下。 他才收到消息,朱成钧真是被抬回来的,一帮子衙役和一帮仪卫混在一起,累成死狗般进了城,当时就引了不少人注目,崇仁很快就传开了,都知道朱成钧在城外遇刺,要不是县尊大老爷及时领人去救,恐怕这个才来不到一年的小郡王就回不来了。 王鲁反应也不慢,片刻后就惊讶地道:「真有此事吗?我在外面似乎听见人说,只以为是误传,想着崇仁郡王与我们王爷是同宗至亲,还是该来禀报王爷一声,才过来了,但这话还没来得及说。我们王爷目前一无所知,怎么——这真是——」 第52章 他一副惊讶已极的样子去看朱议灵,朱议灵得到这番提示,也大概明白过来,刺杀这事是真的有,并且还几乎成功了。 他并不觉得高兴,眼前只是一黑—— 终日打雁,这回被雁啄了眼了! 秋果催他:「王爷,您这里要没什么说的,我就回去禀爷上书求皇上做主了。本就是我们爷心软,想着也许万一里头有什么误会,才吩咐我来走一趟,讨您句话。」 秋果比朱成钧差点,但也不傻,觑着这主仆俩的反应,渐渐回过味来了,真是他们主导了这场刺杀,主仆俩不该是这个反应,虽然装,装的也不是那个方向。 他话里就漏出点缝来,朱议灵不及细想,连忙跟上:「九郎真是个聪明孩子,没枉了我从前疼他!这岂止是误会,根本是有人纯心污蔑本王,我们叔侄俩向来和和气气的,怎会闹出这种事来,一定是有人在搞鬼,妄想拉本王当替罪羊!」 秋果怀疑地瞅着他:「真的吗?王爷,您不知道,我看着我们爷那么样回来,真是,心都碎了——」 他揉着眼睛,丧眉搭眼的,肩膀也垂着,一副痛心得不得了的样子。 这倒不是装的,大半是出于真情。 朱议灵自然挑不出什么来,低头把手里的箭看了又看——是真是假,他最有数不过,看了一会,就看出个不对来,马上叫王鲁:「你去,把我们库里的箭拿一支过来。」 王鲁连忙去了。 很快拿了回来,朱议灵把两支箭一起摆到桌上,叫秋果来看:「你看这字,乍一看差不多,其实差得远了,这个‘临’字,还有‘郡’以及‘司’字,每一笔的转折处都不一样,比我们府上的要阔一点,你看是不是?」 朱成钧是那个文化水平,秋果只有更差,刻出来的九个字他一个都不认得,茫然地盯了一回,朱议灵着急,亲自伸手把每个转折处指点了叫他看,秋果眼神还是好使的,看了一回,心下就有点发慌了——真不一样,他找府里一个信得过的书办刻的,但他不识字,就难以挨个分辨这么细小的差别,那书办也不是故意的,每个人写字必然会有自己的一点习惯,他的习惯不自觉就带了出来。 早知还是该先打听一下,想法弄到临川郡王府的徽记,照着细仿才是。秋果心下后悔,面上撑着,道:「好像——这,我也不知是不是——」 「真不是!」王鲁肯定地道,「小公公,退一万步说,我们王爷真有这个心思,那得有多傻,用刻有自己王府徽记的箭去刺杀崇仁郡王?这肯定是有人蓄意陷害。」 秋果听到这句反应过来了——不错,这嫌疑从一开始就不太能成立,就是有人陷害,谁陷害的暂且不论,这箭必然是想陷害的人「造」的,所以他家爷才说用不着管一样不一样! 他整个人淡定下来了,和王鲁理论:「你说得似乎也有道理,但王爷,王先生,我们王爷只知道,就是遭到了持有这种箭支的人的刺杀,我们王爷念着亲情,暂时还没有上报,但展县令那里职责所在,不得不具本上奏,朝廷诘问恐怕是早晚的事,我们王爷在病榻上,实在也很想知道真相。」 这就是问朱议灵要交待了,这事要真和朱议灵毫无干系,他根本不必搭理,也上书喊冤就是了,但—— 朱议灵的眼神闪了一下:「叫九郎放心,这个人胆大包天,敢在江西地界上行刺郡王,还妄想嫁祸本王,本王绝不会放过他!」 …… 傍晚时,秋果坐着车一路颠簸着回来了。 他进朱成钧的屋子是不必敲门通传的,进来就抱怨:「爷,你连我也瞒着,不把话说清楚,可吓死我了,差点露馅——」 他一下像被掐住脖子,瞬间止住了声音。 内室,昏黄柔和的灯光下,他那个据说足足要在病榻上「卧」上半个月的爷龙精虎猛地背对着他,双手撑在床上,腰背线条流畅有力,正把一个人按在身子底下。 秋果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但他认得出那身青色的官服。 天也—— ……遇一回刺,他家爷好像出息了? 秋果同手同脚地倒退出去,甩下帘子,恍惚地想。 …… 秋果的进来又退出,对朱成钧没造成任何影响,他头都没回,继续把身子底下的人困着,并向她发出质问:「你这就要走?」 展见星无法这么淡定,她忽然被拉上榻掀翻,摔懵了,才没反应过来,惊醒之后,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挣扎开了:「什么走不走,你让我起来再说话!」 这种由下而上的视角令她心理上产生极大压迫感,她慌得连朱成钧的脚伤都顾不上了,何况外面还有个秋果——这像什么样子! 「我不。」朱成钧腾出一只手来把她肩膀一按,就轻轻松松把她压了回去,然后他继续说他的,「起来你就走了,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第53章 他连日卧床,既不出门,衣衫也不必齐整,穿身玄青衬道袍,衣带松垮垮打了个结,再里面连件中衣都没有,胸膛半掩半露,白晃晃一片,展见星气急了刚想瞪着他理论,不留神一眼瞥见,饶是连忙扭头,一下也被耀得眼睛生疼。 她头更疼:「这怎么说话,九爷,你看看你,你——成何体统!」 朱成钧低头看了看,他知道展见星是个姑娘以后,倒也有点自觉,把自己衣襟拢了拢,嘴上不以为然:「是你看我,又不是我看你,吃亏也是我吃亏。」 正常情况下展见星都不一定辩得过他,何况是这种时候,她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坚持但是徒劳无功地把一张冷脸摆出来:「你让开。」 朱成钧不大想,他也没从这个角度看过展见星,她被他压制得只能仰躺在散乱的丝被上,眉头紧蹙,嘴唇抿着,满面隐忍无奈,红晕从脸颊一路蔓延至脖颈,三分荏弱外,足有七分动人。 他光是看着,喉间就不由滚动了一下,觉得自己渴得厉害。 气氛越来越不对,尽管展见星说不出不对在哪里,她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在心里定了定神,把脸又冷上两分,不再管他什么模样,转回来就要翻脸,但上方忽然一亮——却是朱成钧抢先她一步翻身而起,屈起腿坐到床尾处去叫人:「秋果!」 秋果本没走远,正在帘外竖着耳朵浮想联翩,听见传唤,小心又好奇地掀帘探进一个头来:「爷?」 「倒茶。」 「哦哦。」 他连忙答应着进去,到桌边摸了一下茶壶:「凉了——」 朱成钧打断他:「就要凉的。」 夏日里喝凉的也不妨事,秋果便倒了递过去,朱成钧仰脖一气喝了,又叫他去倒,连喝了两杯,才把屈起的腿放下了,另换了个舒适点的坐姿。 他眼睛没闲着,张口就道:「展见星,你站住。」 这个过程里,展见星早从床上起来了,尴尬得不敢看秋果一眼,贴着门边就要溜出去,被叫住,不想回头:「九爷,我还有公务,不能在此耽搁了。」 「那你的东西也不要了?」 什么东西—— 展见星一愣,蓦然转头,只见朱成钧举着几张笺纸,气定神闲地冲她挥了一下。 那是她带来的奏本草稿,郡王遇刺,于公于私她都要往上报,朱成钧被追杀的细节她不是非常清楚,才在日暮落衙后前来向他询问。 为求准确,她把写好大半的草稿也带来了,让他确认一下有无出入,这件事本来办得很顺利,前后只用了一刻钟左右,但就在办好以后,她要走时,他忽然不满发作,她人被掀翻,草稿也散落到床铺里面去了。 她不得不慢吞吞走回去,伸手:「还给我。」 朱成钧飞快把草稿往身后一藏:「不还。」 展见星:「……」 秋果噗一声笑了出来。 但朱成钧也没有再做什么,只是指了指那边桌旁的椅子:「你坐。」 然后就转向秋果:「说吧,你去临川郡王那边都怎么说的。」 提到这个,秋果来了精神:「爷,你问这个,我还糊涂着呢——」 他先一五一十地把去临川郡王府的情形学出来,然后忙忙问道:「爷,我觉得他们的反应都太奇怪了,好像挺发虚,但又不是那么虚?我最后叫临川郡王给我个交待,他还真大包大揽地答应了,我这差事办是应当办成了,但办得我都不那么明白。」 朱成钧了然勾唇一笑:「这就对了。」 展见星也明白过来,忍不住道:「不错,必定就是他去怂恿了七爷。」 不然别说一支假箭,就是一支真箭,他也犯不着这么紧张,还把自己搅和进来,他的答应,实际等于将他们的怀疑坐实。 想罢这因果,她才迟来地从心里生出一股悚然来:她因为还要忙着汤山村受灾的事,奏本还没来得及写好,他闲着随意一出手已经把朱议灵的成色试出来了,这份对人心的揣测之深,以及设局间的举重若轻挥洒自如,她虽早有所知,仍旧不免惊异。 如此天分—— 怎么还同时好意思跟她闹着「我不」、「不还」这种稚童般的把戏呢。 展见星真是费解,也真是无可奈何。 「是七爷?」秋果惊道,「是七爷!」 说到第二遍时,他也恍然大悟了。 不需谋面,有了朱议灵的不打自招,朱成钶就不可能藏得住了。 只不过朱成钶并未聪明到在兵器上做手脚,是朱成钧帮了他一把。这一把实在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朱议灵与朱成钶本没什么深厚情谊——连情谊都没有,双方只是短暂的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既不可能去当面向他求证,而即便求证,朱成钶否认,朱议灵也不会相信,他坑了人,朱成钶就势反手回来坑他一把,太自然了,哪怕朱成钶真拿得出自己无辜的证据,他都会认为是假的。 第54章 「哇,爷,我懂了,怪不得你不提前告诉我,你就要我生着气去质问临川郡王,这样他才会更以为我们真的相信是他派的人追杀爷,就不会想到假箭跟我们有关系了。」 朱成钧点了下头:「嗯。」 秋果迫不及待地道:「爷,那下一步怎么办?两个都不是好人,把他们都打跑了才好!」 「费这劲干什么?」朱成钧却道,「狗咬狗,你看着就是了。」 秋果觉得不足:「那赢的那个不还是逍遥法外了吗?」 朱成钧暂时没理他,向展见星扬了下下巴:「你猜,谁赢?」 这说的是正事,展见星渐把之前的尴尬忘却,沉思着道:「只怕是临川郡王。他的势力至今没有真正为人所知,而七爷伤病之身,精力有限,又未别立门户,能动用的人手有限,临川郡王真要对付他,他难以匹敌。」 秋果瞪大眼:「那不等于罪魁祸首还好端端的?」 「那也未必——」展见星想着,慢慢道,「临川郡王想挑九爷与七爷自相残杀,最终结果却是他与七爷争斗,临川郡王并不愚蠢,早晚会回过味来。倘若先前铸私钱与抚州知府自杀一案与他有关,他等于是第二次败在九爷手下,连败两次,他,以及他背后的宁王一系,应当知道把多出来的野心收回去了。」 她说到此处,心中一动,凝视朱成钧:「九爷,你……是有意如此?」 朱成钧向她眨了下眼睛:「我有意什么?」 「九爷,我不信你不明白。」展见星有点坐不住,她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步,「七爷恨意太重,跨县派人追杀你,他阵势弄的不小,认真去查,查到他头上恐怕并不难,但那时候,你与二郡王将无可避免地对上,二郡王即便不心疼儿子,为面子也不能坐视旁人将七爷扣走审讯,闹腾起来,他在东乡存身不住,朝廷调他来此的本意就失去了——」 朱成钧动了下眉头,嘴角也扬起来了:「展见星,你对我很有信心嘛,怎见得就是他存身不住,不是我走?」 「……你就别谦虚了。」展见星道,「二郡王从前能欺负你,也就仗着他年纪长了。」 凭长成以后的朱成钧的心眼,朱逊烁朱成锠两个捆一块都不是他对手,那俩现在还好好的,完全托益于朱成钧对权力生来淡漠,无为而已。 「二郡王如果败走——或者即便不走,在这里与你闹得你死我活,那也正趁了临川郡王的意,而损了朝廷的布局。」展见星转回身来,眼神晶亮,「唯有因势利导,挑动临川郡王自消因果,才是良策。」 临川郡王与朱逊烁怎么斗都不要紧,朱成钧与临川郡王怎么斗也不要紧,但他们这一对有旧怨如今被朝廷捆作了一边的叔侄不能窝里斗起来,这一斗,麻烦就大了,国朝郡王是不少,但封地不是说动就能动的,朱逊烁走了,马上再降一个过来,于物议上不大说得过去,别地的藩王见了心里也难免要生出些想法——宁王可是成祖靖难时的大功臣,都逼到当道士去了,还不让人过点安生日子,对付了江西的宁王系,下一步又想朝谁下手了? 治大国,若烹小鲜,天子也不能为所欲为,每一布局都要考虑到牵一发而动全身。 朱成钧望着她呆了片刻,忽然往旁边一倒,抓了丝被把脸捂住。 他这个动作毫无预兆,展见星吓了一跳,以为他身上有哪里隐秘的伤处发作了,下意识走过去:「九爷,你怎么了?」 秋果没过去,不但没过去,他还出去了,捂着眼——展伴读明明挺聪明的,那一层层分析,他都听愣了,但傻起来又好傻哦,他家爷那个眼神快烧起来了,他还以为人不舒服。 这其实不是展见星傻,她定了主意以后,有在刻意回避朱成钧了,今天要不是不得不来,也不会来,朱成钧先前所以压倒她质问,就是责怪她一直不来看他。 她刚才说着话,也没怎么直视他,所以并不知道朱成钧的眼神变化,只看见他砰地一下倒下。 「九爷,你哪里不舒服?」她犹豫一下,没有伸手去掀他的被子,只站在床前有点着急地问。 「哪里都不舒服。」 朱成钧把被子掀开一点,露出一双眼睛来,控诉地望着她:「你又不喜欢我,又用那种眼神看我,是不是想逼死我?」 展见星愣了:「我——哪种眼神?」 「非常仰慕我,觉得我又厉害又肯顾全大局,是你喜欢的男人的样子。」朱成钧非常仔细地描述道。 展见星:「……」 她一言不发地向他伸出手去。 朱成钧眼睛亮了,伸手去摸——摸了个空。 展见星迅捷从他身边把自己的草稿拿到了手,然后向他道:「九爷,什么男人?你趴在床上耍赖的样子,至多只有八岁。」 第55章 然后她在朱成钧从陶醉变作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忍住满腔笑意,昂然转身走了出去。 展见星的文书在两日后写好了。 她这回没越级行事,按部就班地向上呈报给了抚州府,新任抚州知府才来不到半年,对治下的情况刚刚熟悉,一看,一个头变作两个大,两个郡王神仙打架,是他一个小小知府掺和得起的吗?硬着头皮往临川郡王府走了一趟,朱议灵自然绝不承认,他就拿此当了回话,补上两笔,然后以 「兹事体大,不能擅决」为由,直接往上报到布政使司去了。 布政使司看罢,派下官员分别询问了朱成钧与朱议灵一回,见两方各执一词,便表示也不能决,又往京里上报去了。 这未必是官员们都不负责任亦或是其中有人做了什么手脚,宗藩们闹家务,和民生没多大相干,地方官员犯不着沾染,让皇帝去判决最好。 朱成钧对此无所谓,他并不指望谁给他做主,该做的事,他早都做完了。而这么一层层报来报去,半个月一晃过去,他的伤也养好了,为了给予朱议灵压力,他仍不出门,叫人弄个椅子抬着,把他抬到校场上去看仪卫们操练。 这个校场比代王府的小多了,不过他的仪卫也就两百多人,凑合排布得开。 朱成钧从前没上心,领着仪卫们出去溜达一圈看出来了,他这些手下不只是废,是非常废。 那就该练练。 孟典仗怎么练他的,他就怎么练仪卫,至于仪卫们身体素质及年纪都跟他少年时不可同日而语,他不管,就这么练,三天一过,把仪卫们练得哀鸿一片。 有仪卫不服,朱成钧也不生气,也不骂人,要过兵器来,坐着和人打,把不服的仪卫打到服,连滚带爬继续去练。 王鲁以探伤的名义来过一回,带了许多礼物,在校场边上晒得汗如雨下,回去就凛凛然向朱议灵进言:「王爷,我们得抓紧了,崇仁郡王于府中苦练仪卫,显见暗恨在心,对这次遇刺,绝不会善罢甘休。还有展县令那边,他的上书已经往京里转呈了,倘若派了钦差下来,就麻烦了。」 朱议灵把一瓣啃得七零八落的西瓜丢开,抹了把嘴,才开口:「你慌什么,我代王家堂兄那府邸,就像个筛子一样,处处漏风,要查他,能费多大功夫。」 王鲁有点不解地道:「那王爷至今没有动手,意思是——」 「本王有那么点不甘心。」朱议灵摸摸肚皮,「我给他设的亡命局,怎么现在绳子扣我脖颈里来了?勒得本王怪不舒服的。」 主有忧,王鲁立刻请罪:「都是在下考虑不周,未曾详细打听得那位七公子——」 「不是他的事儿。」朱议灵挥了下手,「他是栽赃了我,但是这后面一环扣一环的,未必还跟他有关系,我瞧他没那么大本事——真有,他不会被人一怂恿,就直接行了刺杀之计,这法子见效快,解恨,但倘若不成,后患无穷,不到万不得已,这都是不该使出来的绝户计。」 王鲁迟疑地道:「那王爷的意思是,我们暂缓行事,先放过了他?」 「缓不下来。」朱议灵又摇头,哼了一声,「一缓,缓到朝廷的钦差来了,那箭不论是真是假,总是刻着临川郡王府的徽记,要查一定先从我们这里查起。是你禁得起查,还是我禁得起查?」 王鲁不能答,他心知肚明——都禁不起。 这件事让人难受的地方就在于,即使察觉出不对劲,还是只能顺着已划好的道走,跳不出去。 「本王得再好好想想,想想——「」 「王爷。」 有内侍站在门外,双手捧着一封信:「京里来消息了。」 朱议灵坐直了身体,王鲁走到门边去接,回来递与他。 朱议灵擦了擦手,接过来,撕开一看,脸色瞬间沉下。 他惯常是个潇洒风流笑口常开的闲王形容,一个人的面具戴久了,渐渐也就有几分要当真,哪怕对着自己人时,朱议灵也极少摆出过这般严峻面容。 王鲁不由赔着些小心问道:「——王爷,怎么了?京里这阵子似乎太平得很。」 「可不是太平么。」朱议灵慢慢地道,信笺很单薄,只有一张纸,他一眼已经扫完,嘴角习惯性要往上扬,但是扬不上去,便变作了一个不阴不阳的奇怪神情,「不但太平,宫里,还新添上喜事了。」 王鲁领参赞之责,往脑子里寻摸了一圈,陡然反应过来,失声道:「莫非——豆#豆#网。」 「添丁——啦。」朱议灵拉长了语调,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信笺撕成了两片,又撕成四片,直到撕成一小堆碎得不能再碎的纸,他随手一抛,洒得满屋都是。 「王鲁,你说,本王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朱议灵说着,冲他哈哈一笑,「他那小崽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本王这里,一年又一年,总是个时机不到,忙来忙去,忙成了一场空啊!」 第56章 王鲁知道他此刻心绪极端不好,事实上,他的心也一般止不住地往下沉。 皇帝还没登基那会儿,成婚多年,膝下无子,有心的宗藩们私下没少说闲话,宁王系也不例外,及到登基,皇帝都快三十了,终于蹦出一个儿子来,但那么一根独苗,仍然是让人心下浮想的,直到现在,有一又有了二—— 皇帝的江山更稳了,他们,却是如坐针毡了。 遥想当年,先帝骤然离世,皇帝仓促登基,内政交接未稳,外有汉王起兵,真是风雨飘摇,那个时候汉王写信来,他们未尝不动心,但筹备未足,不得不忍下,在江西这个新封地里积蓄力量。可他们在努力,帝脉也没闲着,不过六七年过去,百姓安居,国运昌隆,皇帝还补上了自己膝下空虚的隐忧,放眼望去,竟俨然是一个盛世了。 「……天命,难道真有所归?」朱议灵喃喃道。 王鲁心惊胆战,刚要寻出两句话来安慰,朱议灵忽然又自己答了:「不,本王不信。」 他盯着厅外空荡荡的戏台,脸色是晦淡的,但眼神幽亮地燃着,「朱宣钦——也不过是宗藩出身,他祖父挟裹了我父王,骗走我宁藩全副家当,才窃据了大统,天命若真有归,也不当归于他身上!」 这是宁藩之中许多人的心头伤疤,提起来就要痛一痛,一样的宗藩,差不多的起事,结果一个君临天下,一个蜗居江西,时不时还要受朝廷的一番敲打,谁心里能过得去? 王鲁想一想,都感同身受地憋屈,但他不得不劝道:「王爷,眼下恐怕不宜轻举妄动——」 「本王知道。」朱议灵从牙缝里磨出了这四个字,然后脱力般将自己摔在了太师椅里,闭上了眼,过好一会儿,重新睁开,眸中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的口气也平和下来:「是本王多想了,什么天命?谁赢了,谁才是天命。」 「先做好眼前的事吧。」 …… 眼前的事,就是把朱成钶「扣」来的这口锅扣回去,还临川郡王府一个清白。 这对朱议灵真的不难,难的是怎么扣回去的同时不至于把朱逊烁也给得罪了——这就几乎不可能,搞了人家的儿子,还想和做老子的和和气气? 京里形势越好,宁王系这里越要向道出尘,朱议灵与幕僚们又合计一番,发现难破此局,便也不费劲了,朱逊烁就是个不蠢而已,论聪明论不上,他的贪婪与狠辣都摆在明面上,得罪了他,也就得罪了,朱议灵付得起这个代价。 朱逊烁的新王府还未建成,暂居于大户私宅中,朱议灵命自己安插在其中的人手开始行动。 有证据,搜寻证据;搜不到,就制造证据。 不得不说,在无法无天这一点上,宗藩们都是差不多的做派,连朱成钧都不例外,互相坑起来不手软不说,更不讲究手段的光明正确。 很快,朱议灵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他没有动用。 因为于此同时,内应还给他传来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这消息不但令他积郁心情一扫而空,而且简直恨不能仰天长笑! 「本王这位荣康堂兄真是个妙人,妙人啊——哈哈!」 六月天里烈日炎炎,奔来禀报消息的王鲁满脸滚着汗珠,但他顾不上擦,也不觉得难受,心情只如屋外晴空般明朗,行礼恭维道:「王爷,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在下恭喜王爷,这一次真的是连老天都在帮着王爷。」 「不错,天命——呵,天命!」朱议灵得意之情实是不能言尽,哈哈又笑了一阵。 王鲁询问道:「王爷,那荣康郡王府的七爷那里,如今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朱议灵想都不想,干脆道,「他爹帮了本王如此大一个忙,本王就替他收了这事的首尾又如何?」 王鲁附和:「王爷说的是,这个时候,我们实不宜和荣康郡王闹翻,只是崇仁郡王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不论如何做,都难以令他满意。」 「他要凶手,本王就给他一个,他不满意又如何?如今荣康堂兄那边比他重要得多,两相权害,本王也只能得罪他了。」 朱议灵说着,皱了皱眉,因为之前的那种难受让他意识到了,堂兄不能得罪,堂侄也不是好招惹的,就算敷衍,也得下些功夫,不能随便上大街上抓一个替罪羊去。 王鲁灵机一动,道:「王爷,这个人必须与崇仁郡王有仇怨,您还记得之前那件事吗——」 他细细说了一番,朱议灵听得连连点头:「好,就这么办!」 王鲁得了允准,连忙转身去了。 …… 又七八天后,朝廷刚择定了钦差,还未出发之际,朱议灵给出的交待来了。 铸私钱一案中毒杀了亲夫的,胡三娘子。 第57章 还不是活的,是个死的。 据王鲁所说,是在追捕过程中,胡三娘子自知难以幸免,服毒自尽了。 这个死法的人死相一般都好看不到哪儿去,朱成钧对着这具新鲜而扭曲的尸体,陷入了沉默。 王鲁有点忐忑地打量着他的神色,这位郡王不是好糊弄的,他虽做足手脚,仍旧心下没底。 朱成钧的表情并无动怒,片刻以后,吩咐秋果:「去县衙,叫展见星来。」 得到秋果的传讯以后,她短暂怔愣,随即第一个反应就是:出变故了。 她将才收到还没来得及看的一封信顺手揣到袖里,跟着秋果匆匆赶往城西郡王府。 胡三娘子的尸体仍旧呈在庭前,因为死去不久,虽然面容因中毒而扭曲,但仔细分辨,仍然能辨认出来就是海捕文书上的形容。 这个女子因其潜入县衙毒杀亲夫的大胆行径,在崇仁地界已传成了有名的毒妇,展见星没想到会在这个情形下见到她第一面,毫无疑问,也是最后一面。 她匆忙之中,仍是考虑周全地带了仵作来,但看过之后,她就意识到,不用验了,胡三娘子的死相与被她先夫极为相似,死因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为求稳妥,她仍让仵作上前验了一验,果不其然,仵作很快躬身回复:「县尊,案犯就是食草乌而亡。」 这不知道该不该说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了。 王鲁在旁详尽地说明着:「——听见有人胆敢栽赃我们王爷,破坏我们王爷与郡王爷的亲戚情分,郡王爷大为恼怒,命在下立即查探,在下不敢怠慢,连日用心之下,终于以一家铁匠铺为突破口,抓到了此妇人的踪迹。郡王爷,您说巧不巧,这妇人这段日子正藏于小梅村中,难怪她能设下此局,加害郡王爷。」 小梅村,就是汤山村的邻村,曾收留了汤山村村民的那个村子,如今山洪退去,汤山村的村民都已回去重建家园了。 两地相隔如此之近,就是王鲁所谓「难怪」之语了。 从他叙述中的坦然自若,展见星相信,不论铁匠铺,还是小梅村,一定都做好了准备,她如去查,一定可以查出相关的一连串线索来——但这线索是真的,还是别人想让她查出来的,就不一定了。 朱成钧在旁边点了下头:「行了,我知道了。你把这东西带走吧。」 王鲁顺着他目光看去,发现指的是胡三娘子的尸体,不由一愣:「郡王爷,这是凶手,郡王爷或许心有疑惑,在下初初查到时,也不敢相信,但想及此妇人心胸之毒辣,连杀害亲夫的事都做得出来,她被王爷无意之中毁败了家业,又至今受着海捕,走投无路之下,胆敢做出对郡王爷行刺报复之事,倒也不足为奇了——」 「倘若这就是临川王叔的交待,我已经收到了,你还想怎么着?」朱成钧反问他,「要我跟你立个字据,确认无误不成?」 王鲁忙道:「不,不,在下不敢。」 展见星皱眉插了句话:「送到县衙去吧,这是胡三案的人犯。」 如今寻到了,哪怕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那个案子也终于可以结了。 王鲁松了口气,有人接手,总比原封不动地抬回去好。 至于朱成钧这里信了几分,那就不能强求了,这个「交待」给的究竟有多少水分,他心里难道没数吗。 他不好久留,仵作领着衙役将胡三娘子的尸身领走,他也讪讪地一同告辞了。 …… 展见星跟着朱成钧回到了寝殿。 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展见星沉思着,朱议灵此举是冒了风险的,从他派来的王鲁看,连王鲁自己都知道推出一个胡三娘子说服力不足,但他仍是这么做了,为什么? 他们这里就此认账的可能性很小,那么,朱议灵就要面对朝廷方面的正式审问,他宁愿承担这个风险,也要倒向被空降来辖制他的朱逊烁一方,又为什么? 好几个说不通的疑问在心头翻滚着,她差点在门槛处绊倒,朱成钧及时回身,托了她胳膊一把,收回之时,顿了一下:「你袖子里是什么?」 「什么?」 展见星信手一摸,摸到了信,才反应过来:「——是许兄寄给我的信,我还没来得及看。」 她现在也没空看,进去找了张椅子坐下,道:「九爷,我们来说说案子吧。」 朱成钧在她对面坐下:「好的,你说。」 展见星:「……」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一时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朱成钧耐心地等了她一会儿,才出声道:「怎么了?」 语调十分稳重。 展见星回神,迟疑道:「没什么。」 说实话,她这阵子忙着汤山村及别的县务,快半个月没过来了,朱成钧在府里装着养伤,也没去县衙,两个人就一直没有见面。 第58章 她有一点奇怪过朱成钧为何没有变着花样来令她烦恼——他这么大人,树也爬得,墙也翻得,装伤这一条实在不该拦住他。 想过一回,便也罢了,见不到他时,她内心十分平静,再没有那种无计可施无可奈何的感觉了,若能一直如此,渐至淡去,那也不错。 「九爷,」她收敛了心神,将注意力专注到案子上,同时将自己的疑问悉数说了出来。 「他现在觉得我七哥,或者是二叔,比我重要了。」朱成钧张口点出了要害之处。 这是展见星也已想到的,她点头道:「这变故当是出在最近,否则当初临川郡王都不会出手挑起你与七爷的仇怨。」 但是最近,没有听说朱逊烁做过什么。 朱逊烁因为一进抚州就鞭打知县的粗暴行径,当时就出了名了,他要又干出什么胡为之举,多多少少会传到崇仁这里一些。 这点朱成钧暂时也无法回答,道:「明天我派人去东乡打听一下,看看是否有线索。」 「我也叫人去问一问。」展见星说着,又陷入沉思,「打听的时候,最好有个方向——二郡王那样一个人,究竟能用什么打动临川郡王呢?」 要是反过来就好想得多,临川郡王是江西地头蛇,能提供给朱逊烁的方便太多了,但朱逊烁的话,他并无必要收买朱议灵——又或者,不是收买,是要挟,他拿住了朱议灵的把柄,要挟住朱议灵自己把这个锅背了大半? 展见星想得脑袋都有点疼了,想不出来,忍不住抬手揉了下额角,感觉袖子有点沉重,这下想起来,她还揣了许异的信。 横竖没结果,她便把信拿出来,拆了准备看一下换换思绪。 信上一小半是寒暄,话一话别后近况,然后底下长篇累牍,都在激动地感叹宫中新添了二皇子,他那份情感不但真挚,而且热烈,虽然他很显然没机会见到才降生的二皇子,但凭想象往二皇子身上堆砌了七八个好词,又赞美皇帝,因为皇帝新得了儿子也很高兴,把在京的官员按品级都发了奖励,许异得了一吊钱,他把那串钱拆开了,分了两个装到信封里,随信寄来给展见星与朱成钧,说是让他们也沾沾喜气。 展见星原还没注意,把信封倒一倒,真从里面倒出两枚成色崭新的铜钱来,她对着愣了片刻,沉重心情都消去了些,实在忍不住好笑——这叫什么事儿? 添丁固然是喜事,但许异一个还在观政的见习官员,欢喜成这样真是没头没脑的。 「他这是什么毛病?怎么每回皇上生儿子,他都这么激动?」 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展见星一惊,才发现朱成钧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走到她身后,就着她的手里一起在看信。 「……」 他这一说,展见星想起来了,确实是,头一回听见皇上得子的时候,他们还在代王府里,那时候许异也很开心。 而这回,许异更高兴了,看他这劲头,身边人都不足以分享他的喜悦,竟是千里迢迢写了信还捎了钱来才足意。 她把正翻到的这页纸又看了一遍,仍不明所以,只是忍不住又想笑,摇头道:「许兄这份天真烂漫,也属难得,算了,不管他怎么想的,捎东西又捎口信过来,总是一片好意,九爷,这个给你。」 她把其中一枚铜钱从身旁的茶几上捡起来给他。 从表情看,朱成钧先不大想接,但随后仍是接了过去,也没再说什么话。 展见星心头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她疑惑着要把厚厚的信笺揣回信封里去,忽然发现正看着的这张没有结语,后面应该还有一张,便又顿住,把末后一张翻出来看。 这一张上写得还很满。 似乎是路途遥远,难得寄一回信,许异恨不得把京里的新鲜话儿都分享出来,也似乎是因为这件事确实和昔日的同窗们有点关联,他详详细细地写着,近日,二郡王朱逊烁往京里进贡了一个道士,皇帝要给在江西替他牵制宁藩的朱逊烁颜面,收下了。 ——最后一句是展见星自己想的,许异并不知其中内情,没说到这样,他只是表示了一点担忧,朱逊烁到了江西,看上去又挺能从皇帝那里找存在感,许异知道展见星昔日与他有隙,恐怕对上了再吃亏,所以捡自己听闻到的消息提醒了她一下。 展见星捏着信纸,凝住眼神,心想—— 「原来如此。」 她没有说出口,这一句是朱成钧立在背后,替她说了出来。 展见星转过头去,两人目光相对,都知道了彼此未竟之语。 「用不着派人去打听了。」朱成钧又道,语气十分肯定。 展见星默然点头。 朱逊烁送上京的那个道士,就是答案——如若不错,那也就是朱议灵送给他的。 第59章 世间万事的错综交织,令展见星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她之前想过那么多可能,没想到是如此。 「许异终于干了回好事。」朱成钧夸他。 这消息来得太及时,算一算时间,此时去信提醒,这道士原出自临川王府,应当很来得及。 展见星坐不住了,起身道:「我去写信给先生。」 这句提醒许异还够不上分量,他也没什么机会面君,由楚祭酒说出来就最好。 朱成钧忽然把她一推,推坐回去:「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展见星道:「什么?」 她这句问话很平静,因为她一点也不意外,她当然不是等着朱成钧来这一下,但是他这一推,确实把她那些奇怪的感觉都推没了。 之前他一句一句正常地陪着她说话分析,才不正常。 「我连许异都夸了,你对我一点表示也没有?」 这个话展见星就听不懂了,她与朱成钧偶尔心心有灵犀,但大多数时候,实是抓不住他的思绪,只能奇道:「你夸许兄,要我对你表示什么?」 「噗。」 是秋果在门外发出了笑声,他转过头来,大声道:「展伴读,我们爷是想问你,他还像不像八岁了?」 展见星:「……」 她匪夷所思,表情都空白了一瞬。 但是朱成钧的表情告诉她,他很认真,跟着问她:「你说,我今天这样,是不是成熟稳重多了?你更喜欢这样的?」 展见星无话可说。 朱成钧失望道:「也不喜欢?展见星,你真是够难伺候的。」 展见星终于开口,嗓子有点哽住:「九爷,你——」 她说不下去。 朱成钧面色马上和缓了:「算了算了,我也没怪你。」 展见星没听他的,坚持说了下去:「九爷,你什么也不用改变。」 「你原来,就是最好。」 京城,皇宫。 朝阳初升,着蓝色道袍的道人衣袂飘飘,在一个身材瘦高的内侍引领下,行走在一条夹道中。朱红夹道狭而长,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两名宫人,宫人立在道旁,手里拿着瓶纸等物事,似往墙上贴些什么。 这条夹道位于前廷与后宫交连处,一般来说,已超出了普通宫女会走动的范围,瘦高内侍将走近时,放慢了脚步,恭谨叫道:「张姑姑。」 这内侍年约二十七八岁,面目英俊,与那些自小就净身进宫的内侍比,格外多出些男儿气概,宫女中年纪更大衣饰也更齐整些的张姑姑转过脸来,严肃的面色缓了缓,向他点了下头,但没说话。 另一个小宫女正在把墙上贴好的一张纸抚平,内侍就便看了一眼,惊讶道:「这是——张姑姑,太子殿下的夜哭症还没有好吗?」 太子自然就是皇长子朱英榕,皇帝得子晚,极为疼宠,去岁时就将储君名分正式定下来了。 张姑姑叹了口气:「可不是吗。」 「我——奴婢听说,太医院好几位大人昨日都来会诊过,都未能奏效吗?」 张姑姑摇了摇头:「若治好了,就不用一大早就来贴这劳什子了。」顿一下,语气中带了点告诫地道,「木诚,你进宫也有一两个月了,怎么这口头上的规矩还没学齐全?你到主子跟前,也这么一会‘我’一会‘奴婢’的吗?」 内侍木诚脸颊抽动了一下,似羞愧般垂下头去,道:「姑姑教训的是,是奴婢大意了,奴婢一定多下工夫,将这毛病彻底改了。」 张姑姑点点头:「你肯受教就好了。」 小宫女天真烂漫些,扭脸来接着她先前的话笑道:「姑姑,说不定这劳什子管用呢,奴婢家乡的孩子夜里惊哭,凭请了什么大夫都治不成,有村里老人指点,做父母的出去贴了几张,就慢慢好了。要说道理,谁也说不上来,可就是管用。我们替太子殿下贴了这个,殿下福大,说不定今晚上就好了。」 张姑姑微微笑了笑:「要像你说的,倒好了,娘娘也不用跟着担心,把眼睛都熬红了——」 她说到此时,扫了一眼跟在木诚后面的陌生道人,后面的话语便消去了。 木诚灵醒,出声介绍道:「张姑姑,这是荣康郡王荐来京里的灵尘子道长,皇上昨儿才召见过,听说道长德行高深,口谕吩咐道长先到内书堂去,教导小内侍们读书。日后姑姑在宫里行走时,也许偶尔能得照面。」 道人灵尘子眼观鼻,鼻观心,行了一个拱手礼,念道:「善哉,善哉。」 天下郡王数十,张姑姑人在深宫,一时想不起这个荣康郡王是哪位,但既是郡王所荐,皇帝还留下了,就是已得了圣意,张姑姑客气地稍稍屈了下膝回礼。 「姑姑,我检查过了,这里贴好了。」小宫女说道。 第60章 「那就走吧。」 张姑姑领着小宫女往前方走去,看来还要继续去忙活。 「道长,我们也走吧。」木诚招呼道。 灵尘子的目光从墙上纸张收回,那上面写的是几句俗话: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 这样的大白话,出现在这层层宫禁的朱墙之上,显得有几分滑稽。而也因这滑稽,显出了天下至尊也有束手无策之事,竟不得不病急乱投医地信起民间土方子来了。 「太子殿下的病症很重吗?」灵尘子语调和缓,似信口询问道。 太子的贵体关乎国本,按理不该轻易与外人知闻,但皇帝本人不信释道,虽收下了灵尘子,却对他没什么兴趣,思想一番,便另给他找了份差事,叫他到这两年新建起来的内书房去教小内侍们读书,把他当个教书先生使唤起来了。 木诚进宫不久,暂时没什么固定的差事,只能到处跑跑腿,他有一份上进的心思,也愿多结一份善缘,这种宫中人都知道的消息,他便不吝说出来,前后看了看,见无人,把脚步放慢了些,低声回答道:「重倒是不重,太子殿下白日是好好的,只是到了夜里就不成,常常无故惊哭,快半个月了,有时竟能哭上大半夜,奴婢在下房里当差,都能听见些动静。」 「太医院的太医们已请遍了,还是不见起色,听说只有候到天亮时,殿下才能合眼睡上两三个时辰。这么日夜颠倒,一个小孩子家怎么受得住,所以,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急得不得了。」 「太子殿下似乎已四岁了?」 木诚道:「是。」 「贫道听闻,一般孩童夜哭,至多哭到两三岁,就该渐渐好了。太子殿下如今才犯,实在有些不寻常——从前有过这个症候吗?」 木诚道:「那时候奴婢还没进宫,不过,应当是没有,从没听坤宁宫的姑姑们提起。」 灵尘子沉吟片刻:「那这不像病,倒像是被什么冲撞着了。」 木诚一愣,旋即眼神一亮:「道长,您能解吗?」 「贫道不敢打这个保票,总需见一见太子殿下才好说话。」灵尘子含蓄地道,「不过,若有机缘,贫道自然会尽全力为太子殿下解难。」 木诚原就缓慢的脚步顿住了,犹豫片刻后,他道:「道长,奴婢愿意为道长去张姑姑面前关说——张姑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姑姑,有她开口,皇后娘娘一定愿意尝试。但请道长给奴婢交个底,究竟有几分把握?」 灵尘子却很稳重,坚持道:「太子千金之体,贫道如何敢轻易出狂言?只能说一句尽力而已。」 他这般说,木诚倒更心动了,便治不好,有这份谨慎,至少也不会治坏了,连说不出个道理的神棍式土方子都试了,郡王荐上来的道长,难道不比这个有灵通吗? 木诚这把年纪进宫,实在尴尬得很,饶是他有千倍上进的心思,找不到个机会打开局面,这一下越想越心动,一咬牙道:「道长稍等。」 便转了身,向张姑姑离开的方向飞奔而去。 …… 前廷,文华殿里。 今日没有大朝,皇帝正在此处理政务,惊讶地放下朱笔,往下望去:「……真有此事?」 楚祭酒躬身道:「回禀皇上,是。皇上知道,臣的两个学生眼下都在抚州,九郎从府里派了人,日夜兼程送来的信,不会弄错。」 皇帝怔愣片刻,抽了下嘴角:「朕这个堂兄真的是——糊涂透顶!早知还该叫他在甘肃吃沙子去!」 他训朱逊烁,楚祭酒不便发言,沉默着,皇帝自己越想越生气起来,又道,「朕叫他去江西震着宁藩,就算没有明说,他心里也当有数,结果朕对他开恩,他倒好,跟宁藩过成一伙去了!」 代王这一支怎么说呢,胡闹是快闹得顶了天的,但造反的心思真没怎么起过,从前朱成锠想跟汉王投个机,那也是被迟迟落不到头上的王位给逼急了,不曾打皇位的主意,最后事到临头又缩回去了。所以代王府固然恶迹斑斑,于皇帝这里并非完全不可用,但皇帝没想到他愿意给机会,朱逊烁却胳膊肘往外拐,掉头给了宁藩当枪去了。 提到这个,楚祭酒颇觉一言难尽,应声道;「皇上,荣康郡王恐怕不是有意如此,他献贡道士,应当是出于自己的心思,没有受宁藩的指使。」 皇帝方消了点气:「哦?怎么说?」 楚祭酒便将最近朱成钧与朱议灵之间的恩怨叙说了一遍,听到一半皇帝想起来了,揉了揉额头道:「对了,九郎遇刺的事儿,朕才处置过。事太多,朕一时忘了。」 这案子确实批过不久,按正常时候,皇帝不该要楚祭酒提着才想起来,楚祭酒道:「皇上政事繁忙,一时想不及,也是难免。」 就天下大势来说,朱成钧遇个刺,确实不算什么大事,况且他又不曾真的出事。 第61章 皇帝叹气道:「政事倒罢了,有众卿帮着,按部就班地来就是了。大郎这个毛病,实在叫朕没法子。」 太医流水价进宫,朱英榕得了夜哭症的事,楚祭酒这个级别的官员隐隐也知道些,闻言担忧问道:「太子殿下的症候,还没有好吗?」 皇帝摇摇头:「朕早上来时,他才睡了,这小子,他睡得呼呼的,快把他老子娘磨死了。」 皇帝连这般粗的俗话都出来了,可见是真急了。但楚祭酒不是大夫,对此没有良方,只能安慰几句而已。 皇帝也没空多说,继续说起朱逊烁的事来,但他脑子被儿子闹得有些乱,听一听忍不住又揉揉额角,然后索性伸手道:「楚卿,你信带来没有?你那学生究竟如何说法,朕自己看罢。」 楚祭酒虑事周全,真带来了,信里说的都是正事,没有什么不能奏到御前的,他便将信从袖里取出,交由内侍转呈与皇帝手中。 这信最终不是展见星写的,而是出自朱成钧的手笔,他不好那些古雅的文法,通篇写的大白话,皇帝虽不与儿子住在一处,但夜里常常会去看视,睡眠不足,这时正好不爱看那些费劲的字眼,他很顺畅地把一封信看完了,觉得心里都舒服了些。 「朕总算还有两个懂事省心的亲戚。」他忍不住夸道。 楚祭酒对自己的学生们都很自豪,便笑着躬身道:「九郎受过先帝的教导,若说与别的宗藩对比,那是有些不一般之处。」 他这时候提起先帝,是想给朱成钧加些身价。 但皇帝道:「也挺自信的。」 楚祭酒:「……」 他愣住,这话从何而来? 皇帝含笑招手,叫他上前来,点着最后的落款道:「你看——最好的学生,朱成钧敬上。」 「你学生给你写信都这么落款的吗?」 楚祭酒:「……」 他困难地道:「从前,真没有。」 这次,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知道。他之前都贯注在信的正文上,对这个最左侧的落款还没有留神。 皇帝只在去年时见过一回朱成钧,本已不太记得他,这一来,又把他的人跟信对上了——但又不太对,顶着那么张木脸的年轻人,私底下给自己先生写信是这个口气? 他想想不由好笑,笑过了才转脸去问内侍:「灵尘子是不是今日到内书房当差?」 内侍应道:「回皇上,是。这个时辰,他应当已经进宫来了。」 皇帝一边把信还给楚翰林,一边道:「还叫他出去罢,就说——说朕这阵子一直不能安眠,找个道观,叫他替朕祈福去。」 这一祈,就再也别想到皇帝跟前来了,相当于冷处理了。 内侍心里有数,应道:「奴婢这就去内书房传旨。」 他躬身退出去了,皇帝这里又留楚祭酒说了几句公事,主要是说宁藩的动向及朱成钧遇刺的事。 「朕有些大意了。」皇帝道,「想着宁王叔祖靖难时的功劳,又是皇爷爷在时亲自封去江西的,管得苛了,叫别人看着寒心,才格外优容些,不想,唉——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楚祭酒安慰道:「皇上不必过于担心,自皇上登基以来,正心诚意,励精图治,如今天下太平,百姓们都安居乐业,些许癣疥之疾,离腹心远矣,不足为虑。」 皇帝听得舒心了些,点点头,道:「你说的是。只是这次有些委屈了九郎,宁藩多半以为他是朕有意派去的,才多番留难他,连刺杀这样的手段都使上了!」 他说完,眉心皱起想了一想,吩咐殿里的另一个内侍:「派去江西查案的钦差是哪一个?去内阁叫人拟旨,命他好好查,不得有误。」 去江西的钦差已经领旨出发了,但这时候皇帝又追加一封旨意,意义又不一样,本来要下五分工夫的,这下必得绷起精神拿出十分本事来了。 这一个内侍答应着出去,之前的内侍回来了,正与他擦肩而过,回来的内侍行色匆匆,一路小跑进来,喘着气禀道:「皇上,不好了,奴婢去内书房传旨,谁知并没见到灵尘子,问了一圈人,才知他路上见到皇后娘娘跟前的宫人在道旁贴那土方儿,知道了太子殿下近来有夜哭症候的事,他自荐懂得些医理,皇后娘娘听信了,召他去坤宁宫看诊了!」 「什么?」皇帝霍然站起身来。 他连日辛苦煎熬,这么猛一起身,竟不由晃了一晃。 内侍急忙上前相扶:「皇上别着急,殿下身子如今不安泰,奴婢听说了,不敢就前去相扰,才来回禀一声。」 楚祭酒也从旁劝道:「坤宁宫宫人众多,皇后娘娘也不会让灵尘子独自面见太子殿下,臣料想不会出事的。」 皇帝扶着头定了定神,指那内侍:「你马上去——」又顿住,改口,「罢了,朕亲自去!」 第62章 他甩袖如风,直往殿外走,内侍连忙吩咐殿外众人摆驾跟上,至于楚祭酒,他身为外臣,去不了后宫,只能有点忧虑地暂且告退往宫外的方向去了。 …… 坤宁宫。 这个时候,朱英榕正沉沉睡着,他虽然睡得深,却并不安稳,额上渗出薄薄一层汗。 汪皇后站在床边,原已要离开,见此,又俯了身,细细地使帕子替他把汗擦去了。 小小的孩童并没有觉得舒服,睡梦中反而别了一下头,嘴角也往下撇了撇。 好像十分委屈似的。 可是这么集天下至尊的父母之爱于一身,自己也早晚长成拥有天下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委屈呢。 汪皇后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把帕子收回来,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还不到三十五岁,从进宫就一直活在帝王的荣宠之中,几乎没吃过苦头,保养得也极好,恍若二十出头的佳人——但是,她毕竟不是真的这么年轻了,被朱英榕闹了这半个月,面色显出了一点蜡黄,她没有心思用脂粉,这蜡黄便毫无遮盖地显露在了人前。 张姑姑见到了,十分心疼,低声道:「娘娘,灵尘子已经来了,请娘娘到屏风后暂坐,让他进来替太子殿下诊治一番罢,若能治好,娘娘也放心了。」 汪皇后叹了口气,道:「本宫自然盼着他中用,可是这么多太医院有名号的太医都看过了,竟没一个说得准缘故,一个道士——」她摇摇头,到底还是存了指望,道,「罢了,叫他进来罢。」 灵尘子在小宫女的引领下进来了。 隔着纱绣屏风,汪皇后看不分明,只觉得他身姿挺拔,衣摆飘然,看去有那么些得道高人的做派。 皇帝不信道教,汪皇后夫唱妇随,也不怎么信,她肯让灵尘子试一试,一多半是出于病急乱投医的心理,朱英榕是她的命根子,尤其这个关口,无论如何不能出事,因为长宁宫那里,才添了了个二皇子—— 汪皇后用力闭了一下眼,心如针扎一般,以至于她连屏风外的灵尘子说了句什么都没听清。 还是张姑姑走进来,轻声请示道:「娘娘,灵尘子道长给娘娘请安。」 汪皇后回过神来:「——嗯,本宫知道了,让道长快给大郎看一看罢,若能治好,本宫有重谢。」 「不敢,贫道自当竭尽所能。」灵尘子躬身后退,由张姑姑引向床边。 屋里诸人都尽量放轻了言行,但不知为何,朱英榕仍似乎是觉察出了,又冒出一层汗的脑袋在枕上不安地动了动,又忽然一伸腿,把盖在他小身子上的薄被都蹬开了。 张姑姑忙上前去,替他重新盖好,虽还在七月天里,但近来朱英榕身子太弱,宫人们都不敢放任他,再着了凉,更是雪上加霜了。 灵尘子站在一边,默默往朱英榕面上打量,控制着眼神的闪动——人生的机缘,实在妙不可言,不过一个多月以前,他还在江西替一个闲散郡王炼着所谓的丹药,而今,他就立在这天下至尊至贵之地,即将参与进未来的大势风云了。 他面上一丝也未显露,只低声道:「贫道需替太子殿下请一请脉。」 这更近于医家作为,张姑姑觉得比弄把什么桃木剑来舞又或是使符卦的像样,就放心地把朱英榕的一只小手又拿出来,从旁取过脉枕,在底下垫着。 朱英榕近来人都瘦了些,小儿手腕细弱,灵尘子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搭到腕脉处,凝神细查。 张姑姑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汪皇后坐在屏风后,不觉也把身子直了起来,往床铺的方向张望。 好一刻之后,灵尘子终于把手收了回来,但暂没下定论,道:「贫道还需看一看太子殿下的舌苔。」 这就比较为难了,恐怕吵醒朱英榕,张姑姑不敢擅专,去请示了一下汪皇后,汪皇后为灵尘子外表的镇定超然所感,觉得他似乎有几分本事,便道:「让他看,只是动作轻一些。」 「是。」 汪姑姑退了回去,小心地捏住朱英榕的下巴,但一时却难以看得清整个舌苔,张姑姑又要使力,又要尽量放轻动作,忙得汗都出来了,灵尘子抬了一下手:「好了,贫道知道了。」 张姑姑一喜:「你看得出殿下病在何处?」 灵尘子点头道:「虽无十分把握,因这因由有些奇特之处——但贫道总有七八分把握。」 有七八分就很不少了!汪皇后忍不住站起来,隔着屏风道:「你只管说来。」 「依贫道所诊,太子殿下脉相促急,虚热内生,舌尖红绛,邪侵营血——」 汪皇后又急切,又听得头疼,打断道:「你说得明白些,到底病在了哪里?能治不能治?」 灵尘子道:「能,也不能。」 这哑谜打得张姑姑也忍不住道:「道长,你说个明白话,这叫人怎么听得懂。」 第63章 「太子殿下病在心上,此乃心病。」灵尘子解释道,「所以贫道如此说,找出殿下心头郁结的这个缘故,殿下不药可愈,若找不出来,就难办了。」 屋里静了一瞬。 张姑姑看了看躺在床上又翻动了一下的朱英榕,因他这回没踢被子,她也没留神,只是不可思议道:「——我们殿下才四岁,你说他有心病?」 四岁的孩子,能郁结个什么?有什么不痛快,当时就哭就闹全挥洒出来了,闷到心里闷出个心病——简直好笑! 灵尘子其实自己也觉得奇怪,但他确认诊断没错,因为这其实不难诊,太医们所以都不知究竟,恐怕不是医术不行,而是诊出来了,没法说——四岁的小太子有了心病?他们就是敢说,也得帝后信啊。 汪皇后的表态就马上证明了其中的为难之处:「行了,请道长出去——」 咚。 这一声,是朱英榕在床铺上挣扎着发出来的。 他似乎为外部动静所扰,又醒不过来,迷糊间陷入了梦魇里,小拳头都握起了,嘴唇蠕动着,忽然喃喃出一句:「我是……我就是……」 「我就是母后生的——」 他声音不大,断续着,张姑姑开始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没及时阻止,待他后半截充溢着愤怒的嫩嗓子在室内爆开来,已经晚了。 太子——当然应该是汪皇后所出,天下共知,特意强调出这一句,才是不对。 越要说「是」,越是—— 张姑姑的脸煞白一片,失措着一时竟僵立在了原地。 不是她无能处置,这一句从任何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都没有从朱英榕的嘴里说出来可怕。 灵尘子也呆住了,他那种超凡气质再也维持不住,瞬间脸都涨红了。 居然—— 居然一下子知道了这种皇家秘闻!太子出身不正,传扬出去,这能做出多少文章—— 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是好,茫然地张望了一下,然后,他脸上的血色又飞快地褪了下去。 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壮年男子在屏风的几步外停住脚步,目光森冷地正盯住了他。 皇帝是怕吵着了爱子睡眠,才没叫人通传,进到殿里时,饶是着急,也还是特意放轻了脚步,没想到—— 「皇上,奴婢罪该万死!」 一个瘦高内侍在里外一片死寂中冲了进来,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奴婢以为这个道人是荣康郡王送来的,必然可信,听他说通医理,才荐给了张姑姑,没想到他胆大包天,居然意图行刺太子殿下,幸亏殿下吉人天相,不然奴婢万死难赎其罪!」 皇帝静静地听着他喊完,吩咐人:「把这个刺客拖出去。」 他没说怎么处置,但既认同了「刺客」的罪名,那灵尘子会有什么下场,不问可知了。 很快,灵尘子被堵住了嘴,目眦欲裂地从跪着的内侍身边被拖了出去——这场梦,未免醒得太快了,这个人,也未免太恶毒了! 木诚根本没看他,只是伏地跪着,看上去老实无比。他资历太浅,没资格跟进来,只守在外面窗下,偷偷听着里面的动静,孩童嗓音尖利,朱英榕后面那一声,他听见了。 他才目送完皇帝进殿,只犹豫了一瞬间,他就冲了进来。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无非这条命而已,富贵,险中搏。 「你叫什么名字?」 木诚颤抖着嗓音道:「奴婢木诚,尽诚竭节的诚。」 「你念过书?」 尽诚竭节这个词,不是一般的奴婢说得出来的。 木诚道:「是,奴婢粗略识得一些文字。」 皇帝点了下头:「好,以后你就跟在太子身边吧。」 木诚一颗心完全放下去又飘起来,狂喜着磕头:「奴婢多谢皇上,多谢皇上隆恩!」 皇帝没有再多看他,而看向了床铺。 朱英榕喊完那一嗓子,已经醒了,他幼稚清澈的目光,迟疑地看了皇帝一眼,就垂下来了。 皇帝心中一痛,不知该伤,还是该喜——他的长子,才只有四岁。 四岁,已经懂得存住自己的心思了。虽然只存了半个月,也已非常了不得了。 如此早慧。 京城的变故,直接波及到了千里外的江西。 七月中时,钦差抵达抚州,这个速度算是很快了,钦差并不敢拖延,郡王们上起火来,那是什么都干得出,他慢一慢,被刺的那个等不及,说不定也搞一波刺客去报仇,到时候打成一锅粥,他少不得要跟着背一个办差不利的罪名了。 好在情况暂没那么糟,他到时抚州风平浪静,展见星替他在县衙里把住处提前安排好了,他便直接入驻进去。 第64章 但案子却不好审。 朱议灵新抛出来一个胡三娘子,钦差姓纪,为此问展见星要了之前胡三案的文档,将整个案子细细梳理过,又分别请见了朱成钧与朱议灵,之后私下与展见星道:「展县令,你对这桩案子有什么看法?」 该直说的,展见星不讳言,道:「大人,胡三娘子不过障眼法而已,纵下官愿意以她结案,皇上圣明,恐怕也不会采信。」 纪钦差沉吟着点了点头,提出问题道:「此言不错。但崇仁郡王指认邻县的临川郡王,证据也不够充足,临川郡王将府库开与本官看过,他所有的箭支,确实与刺客遗下的不同。」 展见星道:「大人说的是。」 除此外她不再多言,她当然知道真凶,但她不能直接点出来,惩罚朱成钶与避开朱逊烁这两件事矛盾而必须达成,与朱逊烁翻脸,她与朱成钧将重新回到势单力薄独斗宁藩的境地里,她三年一任,到时候了还有可能调走,朱成钧世代封于此地,他动不了,因此他需要朱逊烁这面盾牌。 至于钦差查不出来,朱成钶将脱身的可能——展见星并不担心,因为事态进展到了这个地步,钦差来与不来,其实已经不要紧了。 她就只是安慰钦差道:「大人别急,崇仁郡王那里不会催促的,大人只管徐徐查来。」 纪钦差不大信,这能不催?但因为寻不到突破点,小半个月一下子过去,他陆续去过崇仁郡王府四五回,他问什么,朱成钧答什么,居然真的一次没催过,而且不要说催,他连一句「案子查得怎么样了」都没问过。 纪钦差心里莫名,闹不清这算怎么个情况,但于他终究不是坏事,他就沉下心来,又埋头进了案档里。 崇仁的苦主都不急,隔壁的朱议灵在起初的紧张过后,也不着急了——他本来很有些头疼钦差前来,恐怕朱成钧有了钦差的助力之后,联了手把他这里查出点什么,谁知进度这样缓慢,他一颗心不由渐渐又放了回去。 人手确实不是从他派出去的,箭也对不上,就这么点事能拿他怎么样?拖着就是了,拖到了时候,自然不了了之。 一晃就拖过七八天。 朱议灵安稳地在府里呆着,心防越来越松弛。 就在这个时候,纪钦差收到了从京里追加的圣旨,他不傻,这时候已经察觉朱议灵可疑,但就是寻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朱议灵的身份摆在那里,好些手段他也不能使出来,一时急得坐不住。 他不知道的是,朱议灵比他还坐不住。 因为他差不多同时收到了另一个消息:灵尘子入京未捷身先死,罪名是意图行刺太子。 因被抓了现行,审都不用审,直接拉出去就砍了头。 「这不对!」朱议灵整个人都从藤椅里蹦了起来,在殿里大步走动,步伐声咚咚作响,「灵尘子又没疯了,怎么可能才进宫就去刺杀太子?他不要命了!何况现在就算刺杀成功了又有什么用!」 二皇子已经落生,杀了太子又绝不了皇帝的嗣,何况皇帝此时本人还在壮年,搞这种刺杀毫无意义! 王鲁也失色道:「这其中必然有问题,王爷可从没给灵尘子下过这种命令,哪怕退一万步,灵尘子忽然吃错了药,自己做了这种主张,他既是被抓了现行,当时还活着,皇上怎么可能不问他的口供?难道皇上会天真到以为他背后无人指使吗?」 「即使皇上爱子情切,一时震怒,下令格杀,在场也必会有清醒的人相劝的!」 但是问题出在哪里,不知道。 他们的手还没长到能伸进宫里,好容易阴错阳差借朱逊烁弄进去一个灵尘子,什么都没来得及做,脑袋已经搬了家。至于灵尘子有意刺杀太子的消息,都是宫里后来放出来的,事发当场究竟是什么情况,外人再也无法窥知。 不知为何,朱议灵直觉这内幕十分重要,太反常了,整个过程都透着不对劲,他下意识就要下令:「立刻派人去查,务必给本王查清楚了!」 王鲁为难地道:「王爷——」 他不好说,在江西地界还罢了,京城,他们真没那个本事,想知道什么就可以知道什么。 他只能婉转了一下道,「钦差还在此处,我们不宜轻举妄动。」 朱议灵才冷静了一点下来,但脚步没停,又踱了两圈步,终于想出了个主意:「太子还小,如今跟皇后同住,他这所谓‘遇刺’,十有八/九在皇后宫中,别人不知内情,皇后必定知道——本王管不到宫外,宫外难道也不能设法吗?你去想办法,跟汪家搭上线!」 汪家就是皇后的娘家。 他只管一拍脑袋定出一个方策,具体怎么做,还得王鲁去想,王鲁只有应下:「是。」又提醒道,「王爷,行此事之前,最好将钦差打发走,万一有什么落到他眼里,就麻烦了。」 第65章 朱议灵觉得有理,便点点头,而想到好好一个棋子刚过河就折了,又不免心痛起来,自语了一句:「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啊。」 然后才道,「荣康用不得了,皇上哪怕还不知道灵尘子出自我门下,荣康给他送了这么一个定了刺驾罪名的道士去,也等于绝了自己今后逢迎上贡的路。所以,本王也不必替他顶着这个嫌疑了。」 朱议灵急于要将精力放到查探宫中秘事上去,说出手就出手,半点不含糊,隔天就把朱成钶给卖了,证据之前都收集好了,拿出来就能用。 东乡县里,朱逊烁傻了。 灵尘子进京前,给他留了不少丹药,他服着感觉很好,所以才把灵尘子荐给了皇帝,要说他这片本心,还真不坏,交恶皇家的苦头他吃够了,终于皇帝开了回恩,把他从甘肃调到了江西,他为了进一步巩固一下在皇帝那里的印象,才拍了这个马屁。 结结实实拍到了马腿上。 皇帝雷霆震怒叱责他识人不明的旨意前脚才糊在他脸上不说,他晕头转向了一整天还没缓过神来,后脚钦差找上门来了。 不知该说朱逊烁这个一府之主太大意,还是他作为父亲也太不称职,朱议灵挑拨了朱成钶,朱成钶受不住激,私自派了人出去行事,朱议灵掉头来拿到了这部分证据,凡此种种,朱逊烁居然全部一无所知。 以至于纪钦差上门的时候,他还理直气壮地把钦差一顿喷,直到钦差言明是朱议灵为了证明自身清白,查探之后指证了朱成钶,并同时提供了证据——朱成钶久病在床,难以接触到外面适合做这种事的人,他直接以钱财买通了自己府里的一队仪卫,这队仪卫当日几时出城,几时回城,城门口的门卒都还有人记得,朱议灵在朱逊烁所暂居的大户院中又还放有人手,两方印证,这一出手,直接就坐定了朱成钶的嫌疑。 朱逊烁满怀震惊不信,但又不得不信地到床前去质问儿子。 朱成钶人病着,脑子没病,之前,朱议灵给他的名医一天到晚在他面前感叹他落水太久,早一刻获救也不会重病至此,他为仇恨蒙蔽理智,派人寻机报仇,结果事败,朱成钧和朱议灵把官司打到了御前去,他及到此时都没觉得朱议灵在有意挑拨他,因为看上去是朱议灵自己将事情扛了,但现在钦差真的来了,要查,要寻证据——朱议灵甩手就能拿出一堆来! 他这时候还不醒悟,就真的太蠢了。 朱成钶一边将朱议灵恨毒,一边毫不犹豫地将大半罪名都推回朱议灵身上,仪卫就是他派的,这推不掉,但指使必须是朱议灵指使的,原因不重要,反正他也有证据,那个名医现在还在府里呢! 对了,名医还是小事,还有那个道士,那个敢刺杀太子的道士,也是朱议灵给的,他就是居心叵测,就是其心可诛! 朱逊烁没想到竟是真的,灭失了最后一丝侥幸,但他来不及训儿子,先跟着一起大骂起朱议灵来。 刺杀朱成钧,刺杀太子,这两口锅必须都甩出去,一口也不能留。朱逊烁倒不是多心疼侄儿,而是朱成钶在这个关口爆出来残害兄弟,到皇帝那里是个什么印象?江西的封地还没捂热乎,王府都没落成呢,别转眼又被打发回甘肃去! 荣康与临川两大郡王府之间的短暂和平好似露珠见了太阳,倏忽就没了,留下的只有烈阳般白热的争斗。 …… 两地吵成一团乱麻快把整个抚州都席卷进去的时候,朱成钧安安心心地在他的王府里呆着。 他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他想做的事,就是会做成,也已经做成了。 嗯,只除了一件。 「爷,要么算了吧。」秋果劝他,「展伴读人好,可心也硬得很,爷想收服他,我看比登天都难。」 「你懂什么。」朱成钧斜睨了他一眼,「再说,哪里难了,我在她心里已经是最好的了,我看容易得很。」 秋果:「……」 那都是快两个月前的话了,他看展伴读早抛到脑后,认真做自己的事去了,只有他家爷还记挂着,动不动拿出来说一下。而且,耗到现在还只能叫他洗裤子,这「容易」二字,究竟从何说起哦。 他这回的腹诽过于外露,被朱成钧拿眼一扫看出来了,但他轻哼一声,没再解释。 他说秋果不懂,不是随口一句,是真的觉得他不懂,便也无法与他解释。 喜欢一个人,怎么会觉得难呢。 她亲近他一点,他是满心欢喜,她不肯亲近他,他自己心里把她想一想,也觉得很有意思。 心里揣上了这个人,他就是活的,看这个世间也是活的,倘若没有遇见她,没有动这份心,这么长又无所事事的人生,才真是太无趣了。 两个郡王的恩怨已经很让人头大,这下好,变成了三个,整个抚州都把眼睛瞪大了,等着看这场好戏怎么收场。 第66章 处于各方瞩目中的纪钦差一点都不慌张,他不是江西坐堂官,不怕得罪任何一方当地势力,发愁也只愁没有线索,现在案情有了突破,他只要明白禀报上去就是一份政绩,至于对各方涉事如何处罚,因案犯身份特殊,则就不是他能当场决断的了。 纪钦差带着满满的收获走了。 秋风起,一层凉似一层,暮秋冷露里,来自皇帝的旨意发到了江西。 接连三道。 挨个来。 首先是荣康郡王府。 朱成钶直接派出仪卫行刺杀之举,他所受的处罚最重,直接被罚回了甘肃。朱成钶不是长子,只能降一等袭爵,因为朱逊烁在代王位之争中失败,他连带着只能袭一个镇国将军的爵位,待遇就不消提了,郡王跟亲王就差了一截,镇国将军又差一截,因为俸禄实在有限,许多王孙们由奢入不了这个俭,一般受封以后也还是附随着长辈过活,朝廷对此睁一眼闭一眼,也不做强行要求。 但这回圣旨既明确说了,朱成钶就不得不走了。 朱逊烁拿这个儿子当幌子,连着上了几年书才把封地换到了江西,结果朱成钶这一搞事,把自己搞回了原点,他原就落下的寒症,甘肃的气候确实不适宜他养病,这回又是独自一个走,沾不上郡王府的光,以后的日子,可以想见的难熬了。 然后就是送了个「刺客」进京以及教子不严的朱逊烁。 朱逊烁自跟朱议灵闹翻之后没有闲着,一封封辩白的书信往京城递,这番功夫没白下,皇帝在旨意里原谅了他的无心之失,罚了他接下来三年的俸禄,又严厉申饬了一回,但最终,还是将他留在了江西。 展见星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没什么触动,只觉是意料之中。 朱逊烁与朱议灵已结下深仇大恨,跟整个宁藩也难以再搅裹到一起去,对于这样合格的棋子,皇帝是不会舍得动的。而这,也正是她与朱成钧所需要的。 但差不多同时传来的另一则消息,就令她惊讶起来了。 作为这一切争端的幕后黑手朱议灵,他的惩处居然几乎与朱逊烁一样——只分外又加了一年的闭门思过。 这就太不正常了。 虽然朱议灵也上书替自己喊了冤,说他绝没有命灵尘子行大逆之事,给朱成钶送名医也只是出于好心,但他与朱逊烁的情况截然相反,皇帝只愁不便将他从临川拔起,消减掉宁藩的势力,如今终于有了理由,怎会放过? 其中令人疑虑之处,不下于之前的另一件事——那就是灵尘子怎么会去刺杀太子。 灵尘子真敢行刺,祖宗八代都会被翻出来彻查,即使没有崇仁写信去报,他与朱议灵间的瓜葛也不可能掩藏得住。这么做,太行险了,不像朱议灵惯用的手段。 一个疑问未明,又新添上一个,这还没完,没过几天,展见星自己也接到了圣旨——这第三道,原是下给她的。 她听到门子飞奔进来传报后,吓了一跳,这案子由钦差承办,实际上与县衙已没什么关系,就有额外的旨意,也该下去崇仁郡王府才是,而倘若不是为这事,新有别的公务,那该由布政使司转府衙再转县衙一级级下来,她一个小小县令,一般不会直接接旨的。 她心下涌着奇怪,行动不敢耽搁,连忙命人备了香案香炉等物到仪门外去迎接天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崇仁郡王已及弱冠,性敦纯,克己恭俭……当择淑女为配,着地方……」 天使颁完旨意,很快乘车走了。 展见星捧着手里的明黄卷轴,在前庭长久地发着怔。 秋风刮在身上,已有了些寒肃之意,她如梦方醒,又如遭当头棒喝。 这道旨意没什么问题,展见星甚至领悟得到其中的深意:朱成锠十五岁就成亲了,朱成钧拖到了二十也没人管,这会儿皇帝突然把他想了起来,无关亲情,弥补而已。 朱成钧在江西跟宁藩作着对,皇帝出于自己的考量将朱逊烁调了过来,结果他们本宗之中十分不合,仇怨深结,朱成钧因此遭到刺杀,皇帝对朱逊烁一支的处罚还算公允,但不知为何,对同样涉入的朱议灵却堪称轻拿轻放,那对比之下,朱成钧就显然是受委屈了。 皇帝经过琢磨之后,给出了这么个弥补方案。 应该说,这方案本身是很不赖的,天下多少宗室,向来都是由宗人府定期开选秀然后按需分配,选出的秀女符合朝廷定下的规范就行,至于郡王自己本身,那基本没什么表达意见的余地。 朱成钧独得一道选妃旨意,面子首先是有了,他又是在当地选,虽是考虑到扰民等因素将这个权利交给了地方官,但现任主官本是他的伴读,他授意一下,想选谁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更重要的里子也有了。 所以……一切都很正常,不对劲的是她。 第67章 她明明早知她与朱成钧间的纠缠不妥,也下过几回决心,却迟迟落实不到行动上,只是糊涂拖延,她不忍,她纵容——她何尝不是在害他! 朱成钧从前不知道她是女儿身,把她当成男人喜欢,她还能抱有一天他会醒悟的指望,但他已经看穿了这个秘密,问题就只在她身上,她不愿放弃自己屈从于他,又当断不断,长此下去,将会把两个人拖成什么样的乱局? 她一辈子不成亲,也要把他拖成一辈子的孤家寡人吗? 对,他也许偏偏愿意,但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觉得这对他是件好事。 「县尊,您怎么了?」 是一个当值的衙役,看她在这里呆站许久了,忍不住走过来两步出声询问。 展见星回过神来,将圣旨捏紧了些,道:「……无事。」 这一棒来得太及时也太重了,她因此清醒得,十分彻底。 …… 展见星不再关注临川与东乡的动向,也将些许疑问埋去心底,她回到二堂,伏案用心写了张选秀的告示,隔天便命衙役贴去县衙八字墙上。 县衙外常年会有些闲人关注各类告示,这个消息很快扩散开来,渐渐拥了些人来围看,听那识字的人大声将告示念出来,众人不由议论纷纷。 总的来说,大家都是好奇,并不惧怕反感,一来因为告示写得分明,符合条件的人家可自行前来报名参选,县衙并不强行摊派,二来告示里所写要选妃的崇仁郡王来了有一年多了,没侵扰过地方,建王府那么大的事都安安静静的,本地人对他印象很好,要是家里有适龄的女儿能中选,既是一家飞上枝头,女儿嫁与他过的日子也不会差。 当即便有人蠢蠢欲动地走进县衙找书办去报名了。 只半天功夫,书办就登记了十来户,随着这个消息进一步扩散出去,可以想见来报名的人选定会更多。 展见星暂不去管,一边埋头处理其他公务,一边在等。 等到午后,一个衙役连滚带爬地进来报:「县尊,县尊,不好了,崇仁郡王忽然来了,在前面将报名的人都赶走了,名单也抢去撕了,桌子都踹倒了,好好生吓人——」 展见星摆手阻止了他,站了起来。 用不着他说了,她已经看见了「好生吓人」的朱成钧。 衙役顺着她的目光一扭头,瞬间像被卡住了脖子,失声又飞快地躲出去了。 朱成钧在堂外站着,暂时没动。 他脑子里是空的,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他听见秋果震惊来报的时候,一路疾步走来的时候,看见墙上告示的时候,直到进入县衙循人流看见书办在登记的时候,他都还不肯完全相信。 他抱着一种负隅顽抗到可笑的念头——也许这是个误会。 直到此时,直到此地,他亲眼看见了她,她穿着青袍,面孔白皙清逸,表情镇定自若,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七品正印官形容,他所有的侥幸都灭失了。 他终于举步,一步步走进去。 展见星撑住了没有后退,隔着一张公案与他对峙。 「展见星,你原来这么厌烦我?」朱成钧开口。 展见星:「——」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胸间无形的块垒硬压了下去,才能出得了声,「九爷,我奉圣旨行事。」 「我没问你这个。」朱成钧的眼神翻涌了一下,他在努力克制,内里如惊涛般的震怒以及丝丝缕缕的痛意。 那痛意不重,比怒气浅多了,可是零零碎碎,无处不在,令得他忍不住又生出了烦躁来,有生以来,他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复杂的情绪。 「我问你,是不是我的纠缠,早已令你厌烦不满?」 展见星不能再回避,再回避,又将彼此陷入泥坑。她轻声道:「九爷,我与你说过,我不能回应你。你的情意——令我困扰。」 她终究说不出「厌烦」这个词来,但对于朱成钧来说,已没什么差别。 「对,你说过,不止一次地说过。」朱成钧点了头,他没再使出惯常的自说自话,令她无法应对,因为就像她的容忍一样,他终究也是有限度的,她忍了,他才能得寸进尺,她不忍,这一棒当头敲下,他的梦也就全醒了。 他曾叫她不要管他,可是他现在忽然发现怎么可能呢,正因为她看在从前的情分都忍了他,管了他,他才有这么一段虚幻欢喜,她真的撂了手,这段独角戏,他一个人怎么演得下去。 「是我一直听不进去。」他道。 他逼得她下了重手,用这样冰冷的替他选妃的事实告诉他,他的情意,只是令她困扰,请他放弃。 他可以继续坚持,不论从身份,还是从心机,她都斗不过他,可是,何必呢。 折断她假装出来的羽翼,摧毁她的理想与抱负,将她囚困到她不愿意呆的四面墙之中,得到她的厌恶与憎恨——他也许曾经动过这样的念头,但,他要这些做什么。 第68章 他其实没有胜过她多少,事到临头才蓦然发现,从前许多想法,都是错的,只有她,才从来没有变过,在她选择的路上,坚定地往前走。 展见星开不了口,她昨夜一夜没睡,本来准备了许多绝情的话,现在真与他对上,发现都不用说了,因为——她这么容易就伤透了他。 她心里空茫茫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好像松了一口气,也好像失去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重要到,她确信自己这辈子再也没有足够的运气去得到第二次了。 相对无言又片刻之后,朱成钧终于又开了口:「把告示撤了,我不选妃。」 「但是圣旨——」 「皇上那里,我去解释。」他打断了她。 展见星只有默默应了。 朱成钧又看了她一会,他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好像仍是喜欢她,但又有点恨她,此外又还有点不甘心,他随口道:「展见星,你是不是觉得我胸无大志,整日无所事事?」 他下一句话没说,可是展见星当然听得出来——所以你不喜欢我? 展见星没马上回答,而是低头按住了桌案,因为她心中忽然痛不可当,几乎站立不住——他怎么会这么怀疑自己,从自己身上找这见鬼的原因,将自己都否定了! 「九爷,不是。」她终于说出话来,「你是——」 「我是最好的嘛,我知道。」朱成钧笑了一声,声音中殊无笑意,只有一点自嘲,「你又不喜欢,有什么用。」 展见星忍住了不开口,她不能说话,再一说话,前功尽弃。 话到此处,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朱成钧想走了,走了一步,又回头:「你喜欢做官,但你就确定你这个官还做得下去?」 说完不等回答,他就转身走了。 秋果一直在外面帮他们看着门户,这时跑进来跺跺脚,第一次责怪展见星道:「展伴读,你不愿意,好好说便是了,何必弄这一出,你给我们爷选妃,是想活活把他气死!他气头上对付起你来,你——唉!」 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朱成钧快走远了,他匆匆扭头追了上去。 展见星立着,苦笑,一行泪却落了下来。 她并不惧怕朱成钧走前对她放的话。 不是她有什么良策足以应对,而是她相信,朱成钧不是那种会把她的秘密抖落出去的人。 否则,她怎么敢对他这么狠。 皇帝收到了朱成钧拒绝选妃的信件。 太/祖曾留下过祖训,凡王遣使至朝廷,不须经各衙门,直到御前,敢阻拦者就是奸臣,所以朱逊烁前几年一封封上书,皇帝虽然懒得搭理他,也不得不被他烦着,朱成钧现在要直接与皇帝对话,也很容易。 他把皇帝震得好一会没说话。 「胡闹!」皇帝把他的信笺丢到御案上,才开了口。 一旁服侍的内侍知道这阵事多,宫里不消停,宫外也新起了战事,皇帝之前的心情还凝重着,但这一声却变得又好气又好笑,不是认真动怒的样子,他忙凑趣相询道:「皇上,出什么事了?」 「这个九郎,朕想到他这把年纪还没成亲,好心好意下旨给他选妃,他给朕说,他有意出家去了,不要王妃!」皇帝说着,脑壳都疼,「朕看他是个机敏性子,临川都对付不过他,怎么做起事来又想一出是一出,连个子嗣都没有,出什么家,难道就准备绝嗣除国了不成!」 宁藩那一支要是有人这么干,他倒是很乐意,但他现在正是用得着朱成钧的时候,他出这个问题,就让人很棘手。 内侍也愕然,有点忍不住笑:「崇仁郡王好好的出什么家,他难道也向起佛道来了?不过就是宁王爷,那也是在家的居士,一般的纳妾吃荤,妨碍不着享乐。崇仁郡王连王妃都不肯选,莫非要去做个和尚不成?」 「朕不能由着他!」 皇帝很快下了决心,他也不耐烦叫人拟旨了,自己拿起朱笔就在信笺上批示,将落笔时,又迟疑了一下,他本是好意,但朱成钧不知犯什么毛病,都快要出家去了,这时候硬塞个郡王妃给他,好心反成了恶事,实在也犯不着。 他就只是御笔命朱成钧可以延缓选妃,但必须打消出家念头,想一想祖宗父母,不要干出这等不知所谓的事! 写完,便命使者原封带回。 …… 展见星神思恍惚了好几天。 连徐氏都看出来了,有点担心地问她:「星儿,可是公务太多了,忙不过来?」 展见星在饭桌上回神,垂了眼睛道:「——嗯,是有一点。」 「身子要紧,忙不过来,宁可缓着些。你看你,这阵子都瘦了。」 徐氏劝她,又心疼,帮不上什么忙,只有天天换着花样做好吃的给她补一补。 第69章 还没来得及补出效用,展见星的公务真的忙了起来。 因为她收到了府衙行来的一封公文。 朝廷下了征粮令,命从湖广与江西两行省各征调十万石米粮,其中江西的征齐后汇集于九江,一总发往她的本籍,山西大同。 抚州这里所承担的是一万石,再细分到崇仁以后,是两千石。 从这道征粮令中,展见星忽然解开了之前的一个疑惑——那就是为何朱议灵在风波中逃过了一劫。 朝廷有夏秋两税,两税之外,一般不会再随意开征,若征,要么是它地出现严重饥荒,必须由官府出面进行调控,要么,就是备战。 国朝关外有两大敌人,分别为瓦剌和鞑靼,两方时战时和,有时称臣,有时换个首领又来攻打,太/祖立国时所封的九大边王几乎全在北边拱卫,就是为了防备它们。 这两支外族自己也不和,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常常打得你死我活,这一回,是位于东边的瓦剌渐渐崛起,持续西进,鞑靼不能抵挡,兵粮都损失不小,不得不后撤,越来越接近大同,那时正逢秋收,鞑靼乘势往大同各屯堡劫掠,大同自然反击,兵马一动,粮草飞速消耗下去,朝廷因此下令征粮驰援。 在这个有外敌需要抵御的关口,皇帝腾不出手来收拾内政,便只能先放宁藩一马了。 展见星没工夫再多想,将县丞主簿及六房司吏都召集了来,商议起如何征粮来。 崇仁水土好,摊上的地方官略微正派些,百姓们的日子就能过得,但正税之外忽然摊派下来两千石,又是备战事,所索甚急,这股压力仍然不小,不是说拿就拿得出来的。 属员们都叫苦连天,展见星不为所动,也不吐露一点苦楚,这股忙碌对她而言,非但不是负担,相反是正逢其时。 她白日尚算如常,可是午夜梦回时,无法也保持这样的自持,心里如被蚂蚁噬咬,泛着微微的不适,她不知道是后悔,还是单纯的疼痛。 但她知道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应该。 往事已矣,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追悔。 她将全身心都投入到繁忙的公务里去,每日与城中大户扯皮谈条件,终于在期限内将粮食凑齐,派衙役运往九江。 大同守军没白吃湖广江西两省百姓们的粮食,接下来的三四个月里,邸报上捷讯频传。 这其中寒冬时曾消停过一段时间,但等到翻过年开了春,犯边的消息又不时传来。 「爷,这么看,我们到江西来也挺好的,要是现在还在大同,少不得跟着担惊受怕,那些蛮子,听说饿极了都吃人心喝人血的,吓人得很。」 秋果比划着道,他有意逗朱成钧开心,动作比划得十分夸张,还做了个掏心的动作。 朱成钧站在廊下,靠着廊柱,望着庭前飞花,闻言眼珠转动,施舍了他一眼,但是十分平淡木然。 「……行吧,爷不怕,只有我怕。」秋果很快泄气了。 他其实干不来这个阿谀的事,从前他们就是那么过着日子,能活下来就行了,谁管开心不开心的,只是后来——唉,后来他见多了他家爷开心的模样,现在再见到他又恢复了回去,才忍不住要做些努力。 但是,他努力能有个什么用呢。 「爷,这都好几个月了,你要面子,我没关系,要么我——」 「闭嘴。」朱成钧打断他,说了两个字,这两个字不再木然,而是不容错辨的森冷。 秋果一吓,一个音也不敢往外蹦了。 朱成钧不再理他,继续望着飞花发起呆来。 不过过一刻以后,又被人打断了。 是一个仪卫,跑进来笑道:「王爷,我们又打胜仗啦!」 朱成钧没什么反应,但秋果受不了偌大的庭院总是这么安静,他知道他家爷的底线,不提那个人就没事,就和仪卫搭话道:「呦,这是第几胜了?」 仪卫竖起一个巴掌:「第五次了!」 这些胜仗的规模未必都很大,有时打跑一个百来人的骑兵队也算作一场小胜,边军需要换取军功,朝廷需要鼓舞士气,只要不是杀良冒功,都可以报捷。 仪卫们才来时虽然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但男儿心中天然对军事有向往,他们愿意关注这些,指点起江山来也滔滔不绝,秋果有的听不懂,不过他爱这份热闹,就煞有其事地不时应和着。 同时他眼尖地注意到,朱成钧渐渐把目光转了过来。 「听说泰宁侯还在朝上请战呢,要带兵出征,把那些鞑靼蛮子都远远赶跑,要是乘这个机会,把鞑靼全歼就更好了,让他们再也不能犯我边疆,皇上听了很有些意动——」仪卫口沫横飞地说着。 从地理位置来说,鞑靼离京城更近,其势力范围就在大同关外,自然,威胁也更大。 第70章 朝廷向来的政策,都是连瓦剌而围鞑靼,瓦剌现在的实际首领脱欢还曾被朝廷封为顺宁王。 朱成钧只是听着,一时没有说话。 他思绪有些飘远,飘回了他出生的那座城镇里,他走的时候,毫无留恋,这时回想,仍然没有,但,有一点抑制不住的莫名感触。 那是他的家乡,即便他成长的大半时间里都被关在了高高的朱墙里。 他终于开口:「没有人阻止吗?」 仪卫已经畅想到怎么驱鞑虏立奇功了,闻言一愣:「阻止?为什么阻止?」 反应过来忙道:「王爷可能不知道那些蛮子的形势——」 他说这个话,秋果就不爱听了,眼一翻道:「我们爷就是大同人,有什么不知道的?爷什么都知道!」 「哎,秋果公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个人在外面仍旧说得热闹,朱成钧转身进了殿里。 他挥笔很快写就一封书信,封了火漆,出来递给那仪卫道:「你快马进京,把这封信交给——交给国子监的楚先生,告诉他,信中所说,由他处置。」 仪卫忽然多了一桩差事,莫名地眨巴着眼,应了下来。 …… 楚祭酒的公署很固定,每日上下衙的时间也很固定,十天后,仪卫顺利地找到了他,奉上书信。 楚祭酒离京近,对朝中消息更清楚,自成祖重病殁于北伐以后,武将们就没有打过什么像样的仗了——跟汉王那一场实在不能算,后来先帝登基,政通人和,与民生息,至今已有七八年,天下渐显盛世之象,武将们却都闲得慌,因此逮着这个机会,纷纷请战,主战声音一日胜似一日,还拿成祖最后一次北伐时未能擒获鞑靼首领,毕其功于一役说事,把皇帝说得也有点心动了起来。 这要是真乘着鞑靼病,要了它命,年底告祭太庙时,得是多大的荣光啊! 楚祭酒是纯粹的文臣,不通武事,没就此发表过意见,他看罢学生的信后,表情严肃着犹豫了片刻,就决定进宫请见。 他没能马上见到皇帝,因为太子朱英榕身体有所不适,恙倒是小恙,但是黏着皇帝不肯放,皇帝心疼儿子,便放下国事,在后宫陪了他一阵子。 听见有朝臣求见,他才站起身来出去,临走又不放心地给朱英榕掖了下被子。 「木诚。」 皇帝走后,朱英榕低低地出了声。 为了让他安静休息,别的宫人都打发出去了,只有木诚守在近旁,悄此时无声息地冒了出来,柔声道:「殿下叫奴婢何事?」 「父皇仍是疼宠我的对吗?」 木诚肯定地道:「当然了,您别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头放在心上,只要皇上把您放在第一位,您就什么都不用怕。」 「那你说,那些话究竟是真的假的?」 木诚沉默了,过好一会,才道:「奴婢不知道。」 朱英榕重新闭上了眼,他稚嫩的嗓音轻轻说了一句:「你的名字没有起错,到现在,也只有你不哄骗我,至少说个不知道了。」 木诚心惊着,良久以后,听着床上朱英榕的呼吸渐沉,才缓缓松下一口气来。 太子如今——也不过五岁,谁能料想得到,五岁的孩子,就已经难以哄瞒了呢。 …… 这个时候,皇帝已经看到了朱成钧的信。 问候等语不需赘叙,重点只有一句:昔连瓦剌以制鞑靼,今灭鞑靼,连何以制瓦剌? 楚祭酒在底下忍不住替学生说着话:「臣见着,似乎有理,不敢不报与皇上。但臣不懂军事,不敢多加妄言,九郎实是一片好意,他要是说错了,请皇上不要怪责——」 皇帝没有说话,对着这句话看了许久,终于沉声道:「不。是朕错了。」 楚祭酒听见这么说,松了口气,躬身道:「皇上圣明。」 皇帝摇了摇头:「朕和泰宁侯等是当局者迷了,亏得九郎来信提醒这一声。朕倒不知道他这个年纪,竟还精通武事?」 楚祭酒道:「似乎懂得一些,这也是托先帝的遗泽,九郎在读书上不大有兴趣,先帝那年召见他,发现了这点,以九郎的身份,无需为科考费神,先帝仁德,便没有压着他硬学,下旨命九郎兄长在府里找了一个弓马娴熟的侍卫,另行教授他习武。因臣只教文课,究竟九郎在武课上学成如何,臣就不甚明了了。」 「侍卫——」皇帝沉吟了一下。 他知道代王府如今只有一个充样子的仪卫司,里头选出来的侍卫再厉害也有限,真正上战场厮杀过的都在护卫指挥使司里,而这些精锐,早在成祖时期就全部削去打散分入各地卫所了。 也就是说,朱成钧在府里学些拳脚还行,很难得到真正兵法上的传授,从成祖时起,对宗藩们就只实行一个政策:当猪养。 第71章 但他却能于满朝喧嚣主战声中,独排众议,提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见。 这不可能是巧合,也不是哗众取宠者能说得出来的话,他这一针,就是精准见血,马上让皇帝清醒,然后心中的天平全倾倒了过去。 皇帝心中忍不住有些感叹,虽然代王这一支不成器得多,但作为曾经镇守国朝最要塞之一大同关的边王,后嗣中终究也有一二继承了先祖武烈血脉的,可堪任用。 当然关于最后一句,皇帝只是这么想一想罢了,真要用,他是不可能用的,瓦剌鞑靼是外虏,宗藩就是内贼,他想安安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那就都得防着。 「这封信就留在朕这里罢,」皇帝回过神道,「朕得了闲,再看一看。楚爱卿,多劳你了,下次再有这样的话,只管拿来朕看,若有不妥,朕不依行就是了。」 学生露了脸,楚祭酒也有些高兴,连忙应道:「是。」 …… 暮春暖风里,仪卫带回了楚祭酒的信。 信中没说得太明,朱成钧毕竟是藩王身份,楚祭酒有师徒名分,才好与他来往,但也不能涉朝政太深,只含蓄地表示,皇帝应该是听进去了他的谏言。 细雨连绵的黄梅时节随后而至,今年年景比去年好,入夏以后还没下过一场暴雨,但对于不种田的城里人家来说,这天气就很叫人不快了,天空整日阴霾着,淅淅沥沥往下漏着雨丝,洗净的衣裳只能晾在屋檐底下,两三天才能上身,上了身也不痛快,总觉得还没晾干似的。 秋果就受不了了:「这儿的天气怎么这样?我们大同下雨就没这么啰嗦!我记得去年也不是这么没完没了的,都多少天了,也没见个太阳。」 他手底下管着的一个小内侍搭话道:「大总管,去年也是这样的,只是比这短些,中间出过几天太阳,还有大暴雨,城东的桥当时修得半拉拉的,都叫淹了,不过今年就好了,不用淌在那烂泥河里过了。」 「是吗?」秋果仰了头想了一会,想起来了,好像是,但当时可没觉得有什么不便,他和爷闲了就去县衙溜达,掺和展伴读的公事,他家爷还往山里遇险了一回,展伴读又去救他,回来又和临川郡王打官司,一直热热闹闹的,谁管得上天气怎么样呢,就是不好,那也影响不着他们的心情。 不像现在,朱成钧还能把仪卫们提溜到校场上练一练,他是真的闲,府里就一个主子,除此外既没女主子,也没小主子,他想奉献都不知道该往哪奉献,天天只好跟这漫天雨丝大眼瞪小眼,可不闷得发慌么。 「唉!」秋果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两边忽然就冷淡成了这样,简直跟决裂了似的——上哪儿说理去呢,朱成钧不许他去县衙,他也不敢私自跑去,只好就这么挨着,只觉得这一天天的,可真长啊。 好在,二十来天的黄梅雨季终于熬了过去,昭昭的烈日挂到头顶上,热是热,人心里也终于敞亮了起来。 到了这时候,也能确定跟鞑靼的一场大战是打不起来了,皇帝只命守军将来犯边的鞑靼兵赶走,不曾另派兵马,鞑靼从大同讨不到便宜,只好调头又迎上了瓦剌。 关外两大异族打得稀里哗啦,江西这里从表面上看,比前两年倒都安静了,朱逊烁损失了个儿子——虽然他对儿子的心疼也就那么回事,但朱成钶被赶回甘肃的处置对他起到了极大的敲山震虎的作用,皇帝能让朱成钶走,就能让他走,他一头拔了牙的老虎,再能张牙舞爪又拿什么相抗? 不得不老实下来。 朱议灵则一直在闭门反省,快到年底时终于满了期限放了出来,也还是不怎么出门,天天只在府里听戏吃酒。 这日子觉着走得慢,真过起来,倒也怪快的。 去年底闹崩时秋果吓懵了,没想起来,此时觉着终于有了个最合适不过的理由,忍不住试探着去问:「爷,我去给徐婶子送点年礼吧?从前我们吃了好些顿徐婶子做的饭呢,如今大过节的,连包点心都不提去,显得爷小气了似的。」 朱成钧坐在桌边,正把才摘来的一枝腊梅往细颈瓶里插,他垂着眼睛,动作顿了一顿,没说话。 秋果心领神会,马上窜了出去:「爷等着,我这就去!」 现在府里所有的年俸出产等都只供奉朱成钧一人,再也不是从前逛个街还要去卖皇帝花瓶的时候了,秋果很快就拾掇了一堆礼物,出门兴冲冲往县衙赶。 县衙已经封印了,展见星难得地也闲下来,正在后衙厨房里和徐氏一起包着饺子。 属官们有建议给她弄两个伺候的人来,都不用花钱,征民役就行了,就像她出门会使的轿夫,也是民役的一种,服役期满就可以回家去。展见星因为自身的原因,不能放人近身伺候,一概都婉拒了,这个时候前面大半的属官差役都休沐过年去了,后衙里便安静得很。 第72章 砰砰砰! 响亮的敲门声划破了这份宁静。 展见星去开了门,门一开就愣住。 秋果喜气洋洋地道:「展伴读,我给你和徐婶子拜年来啦!」 「……」展见星很快镇定了下来,道:「过年好。」 秋果听她口气不坏,心下一松,心想莫不是展伴读早后悔了,没个台阶不好下来,抱着满怀东西忙就要往里挤,打算舍身为阶——却忽然被堵住。 展见星重新把门掩起大半,道:「秋果,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我不便与你来往,也不便收你的礼物,你请回吧。」 秋果才热的心呼啦一下凉了个透,估计失误:人家不但没后悔,心意还更坚定了! 「展伴读你等等,等等!」秋果不甘心放弃,抵着门道,「你不收礼就不收礼,叫我进来坐坐也不行?我饭都没吃就跑来了,这会儿都饿得慌了!」 展见星摇头,秋果是郡王府仆从中第一人了,哪儿缺得了这口饭吃?她便不肯,但这番纠缠间,徐氏被惊动出来了。 徐氏也愣了一愣。 她的心肠总比展见星要软,见秋果对着她喊饿,到底忍不住还是把他领了进去。 展见星不好违背母亲心意,只得让开依从了。 但最多也就如此了,这一年来两边的绝交让展见星认识到这件事本来没有她想得那么难,从前所以她几下决心而不可得,不过是因她拖泥带水而已。 既然发现了这个问题,她当然得狠下心来,免得重蹈覆辙。 于是,秋果此来最大的成就就是混了一顿饺子,然后怏怏地又走了。 「唉。」徐氏叹了口气,但到底也没有再留他。 展见星和朱成钧都这么久不来往了,她当然发现到了不对,几番追问之下,展见星无法再回避,只得告诉她,朱成钧对她动错了念头,把她当成男人喜欢了,当时就惊得徐氏目瞪口呆。 至于更深一层的真相,展见星就默默掩藏了起来——母亲如今虽不再提了,但心中始终还是觉得她该寻个归宿的好,这一点矛盾无法调和,就不必说出来,徒增烦恼了。 …… 秋果去的时候,朱成钧没说话。 秋果回来的时候,朱成钧还是没说话,抬了下眼扫过他,就继续摆弄着他那一只花瓶。 秋果丧着脸,试图寻点话来装点一下这趟行程,他刚开口:「爷——」 「闭嘴,摆饭。」 一个小内侍答应着去了。 秋果忙道:「爷,你还没用饭呢?」 朱成钧手指一动,扯下来一朵黄莹莹的腊梅花,他把这朵花揉在指尖,慢慢抬起头来,问他:「你吃了?」 秋果道:「徐婶子和展伴读包了饺子,我吃了一碗……」 他声音越来越小。 吃的时候只觉得怪香的,徐氏能开馒头铺供养展见星读书,手艺怎么会差,这会儿才觉着,好像不那么对劲。 朱成钧声音平平地问他:「吃饱了,你还站在这里干嘛?」 「我、我走,我不在这碍爷的眼了!」秋果掩面而去。 又一年春夏之交时,瓦剌和鞑靼间的战事终于停了。 鞑靼一败涂地,首领被杀,精锐大减,仅余的一些散兵游勇不得不向艰险的大漠深处逃去,作为胜利方的瓦剌毫不客气地接收了鞑靼抛下的大片地盘,几乎将整个东蒙古统一。 这对国朝来说,绝不是件好事。 皇帝去年拒绝武将们的请战时,还有些人有不服之意,但情势不可阻挡地推进到了这一步,那些声音渐渐都消了下去,因为稍微有点战略眼光的人,都能看出昔日盟友将变豺狼,边关从此压力大增了。 谈不上怕,太/祖、成祖两代英祖,硬生生打下来的太平江山,多少回逐鞑虏于草原,但警惕之心不得不有,毕竟彼虽异族,也有曾窃居中原政权令得生灵涂炭的时候。 江西。日渐炎炎的夏日里,展见星收拾起行装。 不知不觉,她三年任期已满,要赴京城接受考满了,地方官的升迁黜降,基本上就决定在这一关。 她这三年的行过事绩已经开写明白,交到了抚州府里,知府核过后,交由布政使司,布政使司给出考语,再之后,上交至京城吏部考功司进行查考。 这种逐级考核从制度上来说非常严谨,每个地方官经过这么一遭,基本和扒了层皮差不多,而本人也不是就干坐在衙门里等着,还要亲自赴京,一谒天子,二进吏部,去过最后一关。 展见星心里约摸有些数,论政绩她不输谁,她比任何普通官员都更珍惜这个本不属于她的机会,论出身她就更不怵,满天下数数,以探花之身出任地方上一个区区县令的,只怕她是独一份。 第73章 但不论她多出色,这次应该都不能升回京里,原因正是后者——她怎么被贬出来的,现在这个因由还在,不过区区三年,皇帝不会肯放她回京的,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再指个远地叫她升去。 她不介意,人在官场,宦游本来难免。 晴日清早,她在属官相送下乘车往城门口去。 马车刚出城洞,外面一阵马蹄声响,十来骑高大英武的儿郎迎面而来,展见星掀帘看了一眼,一怔,钻出马车下去行礼。 外官不得私下与藩王交接,但如逢面,必须行礼,故意回避着论罪。 有这条规矩在,展见星这一年多虽绝迹于崇仁郡王府,朱成钧也不曾来县衙,但她并非一句话都没和他说过,偶然出门遇见时,她会停下拜见。 不说话的那个往往是朱成钧。 他也不是特意给她摆冷脸,就是……好像无话可说了。 相逢也如陌路。 头一两回时,展见星走过后发怔了好久。后来,她就习惯了,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就这样吧,多一个字,也不要说,也不要去想。 「下官见过郡王爷。」她走到道旁,拜下去。 这是如今的她和他,仅剩的一句话。 朱成钧骑在马上,仍是没说话,但是一时也没走开。 他本来就在高处,展见星又躬着身,更看不清他什么神色,过好一会之后,她腰都有点酸了,听见身前的得声起,朱成钧领着他那一队人走了。 展见星舒了口气,才直起腰来,缓缓转身去看。 「郡王爷真有闲工夫,一大早就带着人出去跑马了。」车旁的一个衙役羡慕地道。 「你要是会投胎,有这命,你也可以跑去。」另一个衙役调侃他,说完忍不住看了下天色,「不过这也太早了,我们县尊要上京,出门就够早了,郡王爷已经到城外去了,这得城门一开就跑出去了吧——」 那十来骑挺拔朝气的身影在朝阳下渐渐远去,展见星心中一动,唇边微微翘起。 她知道她不应该,但,她控制不住。 若就此别过,忘于江湖,那笑着离别,总是比哭着好吧。 …… 七月中旬时,展见星抵达京城。 她向通政使司递交了手本,然后就是可能漫长的等待。县州府一级的官员在地方上说一不二,到了京里,那实在算不上什么,想见皇帝就等着吧,见肯定会见的,什么时候召,那就不一定了。 赶上国事正忙的时候,晾个把月也难说。 好在展见星在京里也有一两个可以来往的地方,不至于就这么傻等,她递完手本后就先去都察院找许异,谁知却没找着,里面一个御史告诉她,许异年初时就结束了观政,被分入了户部任主事。 她又往户部跑,又扑了个空。 户部的人告诉她,许异父亲在上月去世,他的主事才做了半年,就不得不丁忧回家操办父亲丧事并守孝去了。 展见星很是愣了一会儿,她原打算着约上了许异一起去看望恩师楚祭酒,这一来,她只有独自去了。 想及许异丧父,她路上很有些唏嘘,许父操劳了大半辈子,咬牙扛着卫所的重役把许异送入代王府,替他寻了另一条可改换门庭的路,结果日子刚好起来,老人家没享几年福,就去了。 到了国子监,楚祭酒见到她很惊喜,随后就证实了这个消息,道:「对,许异父亲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头,寿数上来,积年旧伤发作,请大夫吃药拖了两个月,还是没拖过去,闭眼去了。唉,许异家里怕耽误他的公务,一直都瞒着没说,直到他父亲没了,才送了丧信来。」 展见星是丧过父的人,虽然已是很多年前,那种伤痛记忆犹新,黯然道:「我离得太远了,都不知道,但愿许兄想开些,节哀顺变罢。」 国子监是她今日跑的第三个衙门,再叹息一回许异家事,天色就近了黄昏,楚祭酒下衙,邀她回家一同用晚饭。 楚家人口简单,楚祭酒有一个儿子正在国子监里念书,他需住在监里,等闲不回家,席间就只有楚祭酒和楚太太以及一个十岁的小女儿,这个年纪还可以不那么讲究,展见星又是亲传弟子,便都坐了一桌吃饭。 用完饭后,楚祭酒想起来,向她透露道:「你的考功文册已经流转到吏部了,我想法打听过,以你的行绩,必在‘称职’那一档里,放心罢。」 这就是朝中有人好办事的道理了,展见星忙站起来行礼道:「多谢先生费心。」 楚祭酒摆手示意她坐下,笑道:「递句话的工夫罢了,不值什么。可惜我这个女儿生得晚了些,不然,我倒真想替你费一回心了。」 楚小姑娘听见提到她,眨巴了眼睛,清脆地道:「爹,我怎么晚了?」 第74章 楚太太揽了她,悄声道:「长辈说话,你别插嘴。」 然后她自己把展见星打量了一遍,心下也惋惜起来:十二岁,实在是差得太远了些,不然这是多现成的佳婿呢。 展见星不好接这个话,只得陪笑,既提到了这个话题,楚祭酒便又接着问她:「你着实不小了,家里还没给你说亲?」 展见星含糊地道:「先生,我不急,公务太忙了。」 「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是这样!」楚祭酒伸手点点她,「许异父母不在京,先前有同僚看中了他,想招他做个女婿,托我探话,我去问他,他也只跟我说不急,他比你还大两岁吧?别人像他那么大年纪,都该做爹了。」 许异有什么隐情,展见星也不知道,不过听说他还打着光棍,她就松快了些——这心态有点对不住许异,不过不是她一个人拖着,她就不至于那么显眼了。 楚祭酒的话还没完:「还有九郎,他还古怪,前年皇上想起他来,特意下旨给他选妃,他上书说他要出家去,不要王妃!」 展见星一震,失声道:「什么?」 她知道朱成钧拒绝了选妃,但他究竟用的什么方法,她不知道,那时候她已经用最狠的方式断了他的心意,也无法再去询问。 「把皇上弄得都没话说,」楚祭酒无奈地道,「过一阵子我有事觐见,皇上想起还问过我一回,我不知此事,也无话可答。对了,你可知他那阵究竟怎么了?从前我看他有些与众不同,但不至于此——不说别的,那些和尚道士的话,不该哄得住他。」 这个问题展见星当然是最清楚的,但她不能说,只得继续含糊道:「大概是闹着玩吧,先生知道,九爷就是那个性子。」 楚祭酒不是会在儿女情长上花很大功夫的人,问不出来,他也就不问了,只是忍不住摇头道:「唉,你们这三个,倒是齐齐整整的,真不知你们都想些什么。」 他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嘱咐她道:「近来听说皇上常召臣子说瓦剌之事,很为着紧,大约有些忙,你耐心等等罢,不要着急。」 展见星应道:「是。」 …… 她的运气还算不错,等了七八天以后,再去通政司询问时,就得到了皇帝将召她觐见的消息。 次日一早,她由一个中书舍人领着,候到文华殿外。 一般来说,地方官在觐见这个环节不需要担忧什么,皇帝的说话总以勉励为主,对答间的礼仪不出错就可以了,展见星这个品级的实际考核皇帝是不管的,都归吏部做主。 展见星就只是等,领她进来的舍人告诉过她,御驾过一会就来。 日头渐渐高起,御驾始终不见踪影,这一会儿——好像也有些太漫长了。 殿前陆续又来了几个官员,服色不一,其中不乏朱袍高官,众人原来分立着,渐渐忍不住汇集到一处,低声议论了起来。 皇帝这时正在断案。 断的不是什么刑狱重案,而是自己的家事——后宫又出事了。 准确地说,是太子又出事了。 两年前,凑巧听到宫闱秘闻的灵尘子被正刑,皇帝随后下旨对整个后宫进行整肃,太子身边原来伺候的人几乎被替换殆尽,汪皇后不放心,亲自过筛子一样把坤宁宫又过了一遍,虽然最终没查出那个令太子怀疑自己身世的「谣言」源头,但经过这么一番清扫,那个话头是再也没人敢提起了。此后帝后又对太子百般劝慰安抚,太子也惭愧认错,从明面上看,一切已经恢复了平静。 但那道阴影始终在,潜伏于深深宫墙的某个阴暗角落里,觅得机会,在两年后再一次冒了出来。 这一次更明确。 上次不过是太子午睡朦胧间,听见一个宫人在床前私语了两句,垂泪嘟囔着他「怪可怜的,沈皇后借腹生子,令他从生下来就与生母分离」等语,朱英榕当时几疑自己做梦,努力睁开眼来,床前却并无人影,他茫然爬下了床,服侍他的两个宫人捂着肚子正迈进门槛来,见到他赤脚在地上走,吓了一大跳,忙忙过来把他抱起,又请罪,说是忽然吃坏了肚子,见他睡得很熟,暂不需要人伺候才匆匆去方便了一下。 朱英榕没责怪她们,他什么也没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他将听见的话语存在了心里。 他小小的心灵当然绝不肯相信,他怎么可能不是母后生的呢,汪皇后简直把他当做眼珠子在疼宠,这种爱怎么可能是假的,但那个午后的经历太离奇了,他忘不掉,他太小了,说不清自己的不信里到底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惶恐,只是越忘不掉,越不服气,终于引发心病,在某一天梦魇中喊了出来。 之后,所有人都告诉他,那是假的。 没说出来以前,朱英榕也觉得是假的,他觉得自己真的没有信过,但是说出来以后,好像打开了某个神秘而罪恶的关窍,他渐渐发现,他的深信不疑在降低……而那里面原来只有一点点的惶恐,却与日俱增。 第75章 倘若说汪皇后从前是将他当做眼珠子,这之后,就是把他当成了一根水中的浮木,牢牢地、用尽全力地紧缚着他,他起初也曾觉得备受宠爱,快活安心,但渐渐地,这种安心变成了一种透不过气的窒息感。 他在一天天长大,汪皇后对他的管制却一天天增强,她不是将他作为一个幼童在疼爱,而是一个婴儿,一个不会动不会说话所有的需求都要她帮忙完成的肉团子,如有可能,她简直恨不得把他塞回肚子里去藏好了—— 说不出来为什么,朱英榕在这时候的想法是:他真的是从汪皇后肚子里生出来的吗? 他知道他不能问,问了,就是不孝,对他自己也不好。 他已经能体会到一点嫡长以及太子这两个身份的重要性,他也害怕去接触到问题的真相,倘若他真不是汪皇后生的,那他要怎么办?他又到底是谁生的呢?他从生下来就与生母分离了,那他的母亲到底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不要他呢?还是被汪皇后……? 他虽然早慧,也处理不了这么多复杂的问题,只能将自己的疑惑与忧惧全都藏了起来。 直到昨天,有人再一次将这个问题撕开到了他面前。 他今年六岁了,已经开始跟皇帝指给他的先生上一点简单的文课,先生是不能来后宫的,皇帝为此在前殿专门替他安排了一间书房,这也是一天之中,他唯一可以离开汪皇后的时刻。 朱英榕因此很喜欢去上课——当然这个念头也很不孝,所以他又只能压在了心底,唯一能说一说的,只有身边的木诚。他身边别的宫人都是出自汪皇后安排,只有木诚是皇帝后指来的,敢跟他说实话,嘴巴又很严,不会去跟汪皇后告密。 就在昨天他下学时,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宫人冲到了他面前,向他嚷道:「太子殿下,钱嫔娘娘才是您的生母啊,您多年认贼作母,可知钱嫔娘娘多么心碎!」 朱英榕作为太子,虽行走在宫里跟着的人也不少,左右立时变色,便有人要上前擒住宫人,那宫人抓住机会紧急又嚷了一句:「殿下,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皇后娘娘孕七月时犹有洗换,所谓怀胎,不过是蒙骗世人罢了!」 这一句喊完,她抖手往嘴里塞了个东西,待侍从擒住她时,她已然口吐紫血,在地上挣扎了一会,便气绝身亡了。 这回跟上次不同,不但有朱英榕的侍从在场,宫道上还有两三个路过的宫人,这一下子,立刻闹到了皇帝跟前去。 …… 朱英榕跪在乾清宫里,问皇帝:「父皇,我到底是谁生的?」 他压抑两年之久的情绪终于爆发,愤怒,委屈,恐惧,几乎要压垮了他稚嫩的肩膀,他知道不该问,不能问,但再也忍耐不住。 皇帝发怔了片刻。 他有无数句话可以敷衍儿子,但对上朱英榕流着泪的通红眼眸,他一时居然说不出来。 这是他寄望了那么久的长子,他本来可以有一个正正当当的身份,钱淑兰就是宫女又怎么样,中宫无出的情况下,朱英榕照旧可以做太子,但为着他的私心,他同意沈皇后那么做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些后续,想到朱英榕生出来以后是个活生生的人,会有自己的想法,会为此感到痛苦,他在这个儿子面前从来不是严父,现在要板起脸来一味用威严强压着他听话,他做不到,也舍不得…… 「你就是本宫生的,是本宫的儿子!」 这一声语,是闻讯赶来的汪皇后发出来的,过于尖利以至于失去了国母所应当有的从容宽宏,汪皇后浑然不觉,只是踉跄着跑进来,一把将朱英榕死死抱住,然后直起脖子向皇帝道:「皇上,钱氏胆大妄为,竟敢使人离间本宫与太子的母子恩情,皇上务必要替我做主,将钱氏幽禁冷宫,永生永世不许她再出来!」 朱英榕茫然蜷缩在她的怀抱里,颤抖了一下——他不知道是汪皇后将他抱得太紧了,让他不适,还是听见钱嫔要被幽禁,心里泛上来的寒气。 他很少见到钱嫔,从前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钱嫔是父皇的妃嫔,他没有什么相见的必要,这时候才忽然发现,好像,有些征兆从一开始就有了。 因为汪皇后的严密保护,他几乎没有和钱嫔说过话,但不知为何,他这时候一想,父皇那几个妃嫔里,他对钱嫔印象最深,她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子,每次偶然见到他,都堆出满脸的笑意——不,不是堆,她就是真的那么笑,好像看见他就是件世上最开心最幸运的事情一样,哪怕不能近前,她都心满意足。 朱英榕因此对钱嫔印象很好,他感觉得出钱嫔不是想来巴结他,他有时候都想她是不是该上来跟他说话了,但她没有,遥遥地看他一眼,又走了。 这些记忆散在各个角落里,从前他从未在意过,甚至不知道自己拥有这些记忆,但在汪皇后的怀抱里,他忽然将这一切都想了起来。 第76章 汪皇后终于放开了他。 因为皇帝终于同意了她,要去审问钱嫔。 光天化日之下「诽谤」太子身世不是件小事,虽然因皇帝所知及时,消息没传到前朝去,但后宫范围内,恐怕是无法封锁住了,这种情况下,必然要审,要查,要有人付出代价,给这件事交待。 皇帝心爱汪皇后,后宫其余妃嫔不多,钱氏刚进宫不过是个宫女,从有孕之后,不但升为嫔位,还单独居住了一宫——当然,在汪皇后的干涉下,是离坤宁宫最远的一处宫所。 钱嫔从长宁宫被召来。 朱英榕已经被带走了,在皇帝的劝说之下,加之汪皇后自己也不怎么放心,便暂且一起回去了坤宁宫,先安抚朱英榕。 皇帝遣退众人后,亲自审问,钱嫔坚不肯认。 「皇上,此事绝非妾身所为,妾身进宫时便已向皇上发过誓,只要能偶尔看大郎一眼,绝无他求。何况蒙皇上垂怜,妾身如今又有了二郎,只一心以抚养二郎为念,怎会无端挑起这种风波?」 皇帝沉默一会,道:「你不恨皇后吗?」 钱嫔眼中刹时放出光亮,那是抑制不住的愤懑,但片刻之后,那光亮渐渐熄了下去,她跪地苦笑道:「我说一点也不恨,皇上也不会相信。但是皇上,我即便恨皇后,大郎是我亲生的骨肉,我为他回宫,拼了必死的心,又怎么忍心做一点有害于他的事情?皇后对我不起,可是对大郎无可挑剔,就是亲娘,也不过做到如此了,我有眼睛,看得见。」 「我这么贸贸然使人去大郎面前嚷破身世,谁不疑猜是我干的?大郎这个年纪,懂了一点事,又不十分懂事,听到这种话,心里有煎熬,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排解。请皇上三思,于我,于大郎,都无一点好处的事,我怎么会去做呢?」 坤宁宫。 「娘娘。」 有宫人进来,欲言又止。 汪皇后原正揽着呆呆的朱英榕坐在西次间的炕上,抬头看了一眼会意,站起来往外走,刚举步又回头,叮嘱道:「好好陪着太子。」 一直垂手默然侍立在旁的木诚忙躬身应道:「是。」 汪皇后领着宫人回到了自己的宫室,一坐下就立刻问道:「前面怎么样了?」 宫人有点紧张:「娘娘,皇上派人去查那个自尽宫人的底细了。」 汪皇后不耐烦地皱了眉:「这有什么好查的,除了钱氏那个贱人,还有谁会做这样的事!」 宫人不敢应声。 汪皇后想到钱嫔已被召到乾清宫问罪,勉强平了平气,道:「算了,查一下也好,把钱氏的罪定瓷实了,让她再也没法到皇上面前装可怜。哼,都怪本宫当年心慈手软,惯出这个心腹大患来!」 汪皇后虽得圣心,但她是硬生生把元后挤下去了才上的位,毕竟不如元后堂正光明,越是缺的,越是想找补,因此日常很要脸面,不论心里怎么恨毒钱嫔,面上很少说出来,哪怕在自己宫里也不例外,这一遭,算是用词最重的了。 宫人这个时候很该附和或是解劝两句,但她却仍未出声,而且连呼吸都放轻了。 汪皇后终于意识到不对,心下一咯噔,问道:「皇上怎么处置钱氏那个贱人的?」 「……」宫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回娘娘,钱嫔娘娘回长宁宫了。」 汪皇后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是她迟钝,而是她实在已习惯了皇帝对她的恩宠与纵容,皇帝之前已经答应了要严审钱氏,在她看来,这件事必是钱氏所为无疑,那给钱氏处置也不需犹豫,她在这样的情况下甚至都忍了要钱氏的命,只求把她幽禁即可,那皇帝又有什么好不答应的呢? 「就把她幽禁在长宁宫吗?那倒也便宜她了。」汪皇后盘算着,「罢了,她毕竟又生下了二郎,本宫不得不宽容些,免得将来二郎长大,有这么个娘脸上不好看。对了,二郎必定不能再养在她膝下了,你现在就领人去,先把二郎抱了来,他还小,亲娘做的孽,与他不相干,缓缓地去,别吓坏了他。」 汪皇后心中飞快动着,钱氏别的不成,这肚皮实在争气,二皇子才两岁,这么小的孩子还没开始记事,抱过来养几年,完全可以养得熟—— 「娘、娘娘,」宫人颤声道,「皇上让钱嫔娘娘回去,但是没有下令封宫。」 汪皇后从美梦中惊醒过来:「——什么?!」 宫人忙道:「娘娘别急,皇上已经命人去查那个宫人了,她虽然死了,但活了那么几十年,在宫里总有根脚,一定查得出来。」 「你懂什么!」汪皇后厉声斥责了她一句,「就算不封宫,钱氏嫌疑那么大,也该先将她扣下着人看守,结果就那么放了回去——」 她心烦得说不下去。 皇帝一颗真心足有七八分系在她身上,不然当年干不出废后的事,以皇帝登基这么多年以来的作为,这几乎算是他身上唯一会叫人嚼舌的污点。 第77章 她从前一直知足,就是寻常百姓家,这样真心的男人又有几个,何况帝王之爱,难道还奢求十全十美吗? 真逢了对景的时候,她才发现不行,差一分都不行。 差一分,有了钱氏,又差一分,钱氏再度得子,再差一分,钱氏从乾清宫全身而退——每一分,都是扎在她心上的一把刀。 宫里并非没有别的嫔妃,但她都不放在眼里,一则是她们也都未生出儿子,二则是她知道,在皇帝眼里,她们不过都是些调剂的玩意儿。 但钱氏不一样,从她得知钱氏回宫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钱氏不一样,不是钱氏本人有多么国色天香能蛊惑圣心,而是她知道,皇帝对钱氏有愧。 这份愧意,比什么都可怕。 她没有办法,很难出手,因为这份愧意最初正是由她主导,而朱英榕作为这份愧意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一日日茁壮成长,他长得越大,皇帝越无法对钱氏狠心——这个儿子,是钱氏为他生的,一个稍微有良心的男人对自己儿子的生母,又怎么狠得下心来? 皇帝对钱氏优容,汪皇后就要受委屈,她们共有一个男人,这天生就是无可避免之事。 汪皇后也不是没有受过委屈,直到之前,她都忍下了。 但如今,她觉得忍无可忍。 她连皇帝都让出去了一部分,可是朱英榕,就是她的儿子,她寸步也不能让。 让了,这多年的心血谋划,生前身后事,就都是一场空了。 汪皇后缓缓站起来。 她要去乾清宫,她还有最后的一点指望,那个宫人必是钱氏所指使,等到真凭实据摆到了皇帝面前,她不相信,皇帝还能袒护钱氏。 …… 夜色深浓。 但不宁静。 乾清宫灯火通明,皇帝一边批阅奏章,一边等待心腹太监的回话。汪皇后立在旁边替他磨着墨,皇帝劝过她两回,见劝不回转,便也不管了,帝后之间感情深厚,日常相处其实与寻常夫妻差不多,没那么多奏对规矩。 宫里气氛还算宁和,外面的其余各处宫殿,就陷入惊涛骇浪般的动荡中了。 如何查问不必细叙,上一次是太子本人不知到底是谁往他耳里吹的风,这次拿着了现行——哪怕是个死人,管事太监也有办法借着死人追本溯源起来。 自尽宫人所归属的宫殿,留下的私物,生前所有与人来往的蛛丝马迹…… 夜色一点点深下去,案情一点点明朗起来。 子时初,太监进来回禀。 汪皇后疲倦得不行,坐到一旁眼皮已有点粘连起来,这时一凛,马上精神起来。 但太监吐露出的却不是她要听的话。 「白氏?!」 她过于震惊,以至于抢在皇帝前失声问了出来。 皇帝没有阻止她,因为皇帝的震惊之情丝毫不下于她。白氏这个人——早已从他的记忆中淡去了。 但他当然不可能真的忘掉。 毕竟,白氏是他的原配发妻。 无论白废后怎么幽居深宫,怎么出家为道,哪怕有一天她过世,从这世上消失,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没有弄错吗?」过了好一刻,皇帝才涩然出声。 太监跪地道:「奴婢多番查问,查出那宫人生前曾受静仁仙师重恩,所以以死相报。奴婢斗胆前去长安宫相问,静仁仙师不曾开门,但隔门言道……悉凭皇上处置。」 静仁是白氏出家后的道号,长安宫,就是白氏修道之地。 乾清宫内一片安静,久久无人说话。 许久之后,汪皇后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察觉到,也看向她,帝后相顾,俱无言。 这个幕后黑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静仁仙师是做过皇后的人,她即便被废,还控制有一些人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皇帝废了她已是无理,不可能还刻薄到把她的人手全都拔除掉,汪皇后倒是暗暗干了些,但也不好太明着来,因此留下些漏洞,让人能直入朱英榕床前进言——此时回想,之前那一次倒正是印证了静仁仙师的嫌疑,她才有这个本事往坤宁宫里做手段,钱嫔进宫既没有多久,又被汪皇后当成贼防,很难下手。 确定了真凶,不意味着事情就有了进展,相反,是陷入了另一重胶着之中。 静仁仙师说了「听凭处置」,但皇帝还可以处置她什么?连道姑也不叫她做了吗?或是索性给她送三尺白绫? 逼死废后的人君,那真的是往昏君那一拨里扒拉扒拉都少见。 不但皇帝坐蜡,汪皇后更加连说都不好说什么,不错,静仁仙师是戳破了她精心编织的谎言,令她陷入了巨大的麻烦之中,但她对上静仁仙师,比皇帝还理亏,当初正位中宫,母仪天下这些年,并不知道有朝一日欠下的是要还的。 第78章 太监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娘娘,夜色已经这么深了,不如先安歇罢,奴婢已将涉案的一干人等都看守好了,该如何处置,天亮再说也不晚。」 皇帝沉沉地叹了口气,道:「——也好。」 …… 汪皇后回到了坤宁宫。 但她当然无法安歇。 宫人劝道:「娘娘,不管皇上如何打算,静仁仙师总之是威胁不到您的,您不必过于忧心,还是歇息了罢。」 汪皇后躺在枕上,静静地睁着眼,道:「本宫知道。」 她更知道,谁才能威胁得了她。 钱氏的运道太好了,从这样的大案中都能全身而退,而她呢,她得到了一个棘手到无法处置的真凶,一道和朱英榕之间很难弥缝的裂痕。 她非常不想相信,但也一点都不怀疑,朱英榕眼下还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一定会寻求自己身世的真相——不,他现在已经在寻求了,她对此恐惧无比,无法忍耐。 唯一的办法,只有…… 当年没有立断,如今,她再也不该拖延了。 清晨,长宁宫。 钱嫔虽然平安无事被放了回来,这一夜也未能安枕。 好在她年轻,早上起来时扑些粉就遮过去了,刚梳洗停当,吃了一口宫人送来的酥酪,皇帝来了。 钱嫔放下碗,站起来行礼。 皇帝默然摆手,示意她起身,然后在她让出来的主位上坐下。 「二郎呢?」 「二郎还睡着,昨晚闹着了他,今早上就晚了些。」 皇帝自然知道怎么闹的——太监忽然来传人,恐怕多少弄出了点动静。次子还小,他有点担心,皱眉道:「没吓着他吧?这些奴才,大半夜的也不知道把手脚放轻些。」 钱嫔道:「哭了一场,不过他没记性,我才去看过,他又睡得好好的了。皇上,可查出究竟是谁指使了吗?」 皇帝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是一国之君,少有这样语声吞吐的时候,实在他自己也觉得这事难以言说,但是,他又不得不亲自来这一趟。 钱嫔追问:「是谁?」 皇帝叹了口气,终于将昨晚太监的回报悉数说了出来。 钱嫔发着愣,这也出乎了她的意料,她第一次进宫时,见过还做着皇后的白氏一两次,没说过什么话,只是行礼而已,后来到她第二次进宫,白氏就已经变成了静仁仙师,幽居长安宫,静仁仙师不肯见别人,别人就也见不到她。 她想笑,又想哭——她想她们怎么都这么倒霉啊。 只是为了成全汪皇后的上位,她们两个就都成了牺牲品,被迫过着活死人一样的日子。 她不甘心,所以借故交的协助重新回到了宫里,没想到,静仁仙师也不甘心。 「昨晚是朕委屈了你。」皇帝又叹了口气。 钱嫔没有什么触动,她受的委屈实在也不多这一桩了,只是低了头道:「皇上言重了,只要皇上查明真相,还妾身一个清白,妾身就心满意足了。」 她这样没有怨言,皇帝底下的话倒更难出口,顿一顿,见到炕几上摆着的酥酪,就势带了点搭讪之意地端起来,一边道:「朕一早起来胃口凝滞,没用早膳,到这里见了你这碗酥酪,倒是忽然觉出饿来了。」 钱嫔一怔,忙道:「这是妾身用过的——」她扭头吩咐人,「快去给皇上重新进一碗来。」 皇帝早年有过戎马生涯,吃东西很快,一边舀着已经吃了起来,一边笑道:「怕什么,朕还和你讲究这个不成。」 片刻就把一碗酥酪都吃尽了,回味了一下道:「怎么有点发苦?是御膳房怠慢了,还是你这里的人当差不用心?这样的东西也进上来给主子用。」 钱嫔只吃了一口,随后圣驾来到,她匆忙间也没觉出味来,讶道:「苦吗?妾身没来得及细尝。」 皇帝点点头,吩咐人:「去给钱嫔重新要一碗来,该敲打的敲打两句。」 随侍的一个太监连忙答应着退了出去。 钱嫔在宫里这几年也历练了出来,知道皇帝这就是特意给做脸面了,她也得识趣些,福身谢过后,就道:「皇上国事繁忙,使个人来给妾身传话就够了,您亲自前来,可是还有别的事吗?」 皇帝就等这个台阶,点了头道:「是有件事。大郎那里——朕有借重你之处。」 钱嫔一夜辗转反侧,已经猜到了,苦笑道:「皇上是要我去向大郎澄清,我与他毫无关系吗?」 她情绪激愤时,会不由忘了奏对时的自称,皇帝听出来了,也觉含愧,将声音放低了道:「淑兰,朕少年时糊涂,办出那桩事来,但事已至此,也难回头了,为了大郎好,也只有将错就错下去。」 第79章 「如你昨夜所说,他那个年纪,半懂不懂,难免煎熬,而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他的嫡子身份也要遭人质疑,虽然他是朕的长子,总是多生枝节,朕为天子,也难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他背着这个指点,一辈子都过不痛快。」 钱嫔低下了头,不说话。片刻后,几滴泪滴在了她安放于膝盖的手背上。 皇帝看见,不好催她,国朝以孝治天下,他现在要生母去向亲子否认血缘,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很过分。 从本心来说,他也真的有些后悔当年所为,现在外朝有瓦剌在壮大,后宫家事又这么剪不清理还乱,皇帝想着想着,心头就生出了烦闷来。 闷得他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心尖又好像有点发痛。 「皇上,」钱嫔终于出了声,她知道她不能把皇帝晾得太久,无论她心头有多少不甘,皇帝都对着她金口玉言自认「糊涂」了,她还能怎么办?再逼着皇帝进一步给她认错吗? 认了又有什么用,她已经不是刚回宫时满怀怨愤的钱淑兰了,她清醒地知道,为了朱英榕的前程不出差错,她必须容忍他认汪皇后为母。 但她也不能轻易答应了皇帝,汪皇后知道她的优势是什么,她更知道,如果不是皇帝对她还有愧疚之心,她早就无声无息地死在郊外那个深庵里了。她要将这个优势保持下去,以从皇帝那里换得保护。 「我——」 「噗!」 皇帝呛咳着,吐出了一口紫黑的血。 …… 日头升得更高了。 文华殿外的臣子们越聚越多,却仍旧没有见到圣驾的踪影,展见星站到腿脚都发酸了,终于等到了一个太监形色仓皇地跑来传话:「今日龙体微恙,请各位大人暂且回去,择日再行觐见!」 「皇上病了?」 「昨日还好好的,之前也不曾说——」 大臣们互相惊讶地议论了两句,如展见星这样的青袍则只能默默听着,既毫不知情,也没插嘴的余地。 大臣们甚有分寸,说了两句就停住了,诸人也不太担心,皇帝身体一向健壮,就是有恙,应当也只是小毛病,当下各自回去阁房衙门,又帮忙把一些不死心还徘徊着的低品官员们都喝令出去了。 展见星随在人群里往外走,出去以后,她无事可做,挨过剩下的大半天,隔天再跑去通政使司问。 里面的小吏告诉她:「算你运气不好,慢慢等着吧,内阁传出消息来,这几日所有手本一概押后,一个外臣都不召见。」 展见星只好又回去。 她这一等,不只两日,足等了五六日,无聊到又去拜见了楚祭酒一次,楚祭酒见到她,迎头就道:「我正想着找你,见星,你是不是八月初二那日进的宫?」 展见星点点头:「是,但是我没能觐见,里面的太监出来传话说,皇上病了。」 「什么病你可有头绪吗?」 展见星为难摇头:「先生,这我可不知道了,我只干站了半天,然后就走了。」 楚祭酒一拍额头:「也是,我病急乱投医了。」 「先生,怎么了?」她猜道,「可是先生听到了什么风声?」 楚祭酒走到外面,见四下无人,才回来低声道:「从你进宫那日,直到现在,连内阁的方学士都不曾见过皇上,我实在有点忧虑,恐怕——」他把声音又放低了点,「恐怕先帝故事重演……」 先帝去时就是十分突然,连太子都来不及提前召回,虽然皇帝身体不像先帝那么肥胖,一向也没隐疾,但有那么一遭就很难叫人忘怀了,何况皇帝既然身子骨强壮,只是微恙,又怎会连续这么多天都不见外臣。其中的矛盾之处,令人不得不深想。 展见星心中也悚然起来,道:「内宫有什么消息吗?」 楚祭酒摇头:「不知道,外臣也不便打听。只知太医院的院正被召进去,至今还没回家。」 「也许皇上这次的病重了些,还在诊治。」展见星安慰他道,「先生别着急,若真有不妥,内阁诸位学士们一定不会坐视的。」 楚祭酒定了定神:「也是,那就再等一等罢。」 再等两日后,皇帝终于有旨,允内阁方学士入乾清宫觐见。 方学士在宫里逗留了半个时辰,出来后宣布道:「圣躬安,但需静养,近日朝会皆免,部院寺监各司其职,不必忧心。」 虽然还没见着皇帝,但有方学士这一句话,朝上不安浮动着的人心终于是定了下来。 八月十六,刚过完中秋,展见星在楚祭酒家蹭了饭,隔日一早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又往通政使司去走了一趟,这一次,小吏一把拉住了她:「来得好,皇上正要召见你!」 展见星反而愣住了:据她所知,皇帝目前召见过的仅有两三个内阁的学士,多少王公重臣都还在后面等着呢,她算哪个排名上的人,能插队插到这么前面来? 第80章 县令入朝觐见实际就是走个过场,怎么算都轮不到她啊! 抱着满腔疑惑,她二度入了皇城,这一次不是文华殿,而是乾清宫——一般来说,只有皇帝看重的亲近臣子才能在这里获得召见,她能进文华殿就算不错了。 将至乾清宫时,她就没心思想那些疑问了,只有一个感觉:此处的守卫,十分十分森严。 严酷肃杀的气氛令她不由屏息起来,脚步也放轻了,默默跟在红袍太监的身后走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药味。 展见星下意识想:皇帝是真的病了。 她在太监的指引下,向着窗下大炕的方向跪下去:「臣崇仁县令展见星,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炕上传来了一声。 展见星站起来,她站着,皇帝半躺着,就算她不曾刻意抬头,也终于见到了圣颜。 皇帝面色有些苍白,但看上去精神还算不错。 她心头一口气松了下来。 「江西诸事,如今还停当吗?」 秋日碎金般的阳光洒在窗棱上,皇帝侧了身,背着光,语声缓慢地开了腔。 听见这一声,展见星恍然明悟,皇帝没这么空闲在病中关切她一个小小县城的事务,破格召她,所谓「诸事」,当归于两个字:宁藩。 她便站立着,如实仔细地回禀起来,没怎么说自己任职的崇仁,而是将重点放在了抚州的三位郡王上,稍稍再拔高一下带了两句她所知的整个江西行省的形势,大体来说,现今还算安宁,曾经蠢蠢欲动的都缩了回去。 皇帝安静听着,眼神虽有些掩不住的虚弱,但看得出听得很认真,到她说完,又想了一想,方微微点了头:「如此就好。」 展见星说了不短的时候,这时一个宫人端着一碗药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展见星见皇帝到了吃药的时辰,迟疑一下,便欲识相告退,她在皇帝这算是留了案底的,本身并不招待见,这个过场,到此也该走完了。 未及开腔,一个清脆的孩童声音先响了起来:「父皇!」 皇帝眉目明显地舒展了开来,头也循声向后仰过去,但嘴上道:「大郎,不是叫你去读书了吗?这才什么时辰,你又来了?」 朱英榕迈着短腿稳稳地走进来,行了礼道:「我担心父皇龙体,与先生说了,先生便允我提前回来,到父皇跟前尽孝了。」 皇帝心里大为安慰,忍不住笑:「你小小一个人,心眼倒多,要你尽什么孝,你好好读书就是了。」 他父子二人说话,端药进来的宫人站到边角一点的地方,用小勺舀起黑乎乎的汤药来,喝了三口,便站立不动。 展见星这是第一次见到太子,基于内心奇妙复杂的感受,忍不住悄悄打量了他两眼,看完谨慎地要再度告退,朱英榕小儿话快,却又一次抢在了她前面:「父皇,那我能去看一看母后吗?母后病了这些天,父皇都不让我去母后跟前请安,是不是母后病得比父皇还重?」 展见星不由一怔:汪皇后也病了? 外面倒是还没听说,大约皇帝的安康事关国运,所以更为引人注目些。 皇帝的表情也是怔住,朱英榕等了片刻未等到他的允准,紧着又恳求道:「还是母后生我的气,不肯见我了?父皇,你替我跟母后求求情,是我不该听信那些胡言乱语,让母后伤心,以后我再也不理会那些话了,就让我见一见母后吧。」 他说到尾巴时,声音都有点发颤哽咽起来,听上去又害怕又可怜。 皇帝勉强笑道:「——大郎,你母后没生气,只是病着呢,太医说了要静养,禁不住你吵闹。」 朱英榕澄澈的目中晃动着不安:「真的吗?母后真的没有恼我?」 皇帝眼神略微飘移:「真的,朕还骗你不成。」 「那让我去看一眼母后行吗?我不闹,请个安就走。」朱英榕继续央求着。 展见星讶异地发现皇帝竟然显出了些招架不住的模样——但这有什么可烦恼的?稚子拳拳孺慕之情,就成全他又如何? 这一分神,她回避不及地将朱英榕下一句话收入耳中:「父皇,我不要去钱嫔娘娘那里,我就跟着母后。」 展见星心内咚地一声跳,顾不得再打断谁,脱口便道:「皇上,臣告退。」 她之前还未留心,但此时,皇帝突来的「微恙」,乾清宫外森严的守卫,宫人慎密的试药,被朱英榕一句话串成了一条线,倏然弹起,抖落浮灰显现在了她面前。 宫里,出事了。 什么事,她一时还想不明白,但直觉自己不该涉入。 皇帝的目光转了过来,好像才发现她还在,但沉吟片刻后,却没允她离开,而是道:「你等一等,朕还有话问你。」 第81章 展见星只得道:「——是。」 她脱身失败,虽不愿太深入地卷到宫闱秘事里去,也不得不凝神想了一下。 朱英榕提及钱嫔,别的臣子也许不会多想,只以为是临时照料,但她再清楚不过,汪皇后除非是病重至失去神智,否则不可能同意让钱嫔有接近朱英榕的机会,而皇帝明知如此,却连朱英榕去给汪皇后请安都不允,反想将他交予钱嫔,这对曾经情谊深笃的帝后,竟俨然透出了反目的兆头…… 「皇上,该吃药了。」 一个太监将先前宫人试过的药碗捧到炕前,皇帝没使勺子,靠在枕边皱眉一口气喝尽。 朱英榕乖巧地依在炕边,等太监躬身接过空了的药碗,又忙殷切地仰头把皇帝望着。 「你不愿意去就不去吧。」皇帝撑不住,终于让了一步。 「那母后——」 「你母后还病着。」皇帝在这件事上不肯松口,坚持道,「你就先在朕这里住着,等过一阵子再说。」 朱英榕不大乐意,又缠磨了两句,仍没如愿,只得泱泱地去了。 在皇帝的示意中,屋里几个宫人轻手轻脚地跟着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个太监,影子似地贴到角落里。 重新安静下来的室内,皇帝叹了口气,沉甸甸地。 「朕明明已尽力周全,不曾亏待了一个,为何却事与愿违呢?」 展见星眼观鼻,鼻观心,致力于把自己站成一根木梁。 但皇帝单留她下来,不是为了欣赏梁柱的,直接点了她的名:「展见星,朕问你话,三年前你不是很能说吗?一套套的,这会儿哑巴了?」 被问到面上,展见星装不下去了,只好望着自己的脚尖回道:「皇上,臣以为,您一个都不亏待,就是个个都亏待了。」 「你——」 角落里的太监踏出一步,展见星在皇帝伸手相指中,识相要跪。 「算了!」皇帝把手臂摔回身侧,呛咳着笑了出来,「你这个愣头青,一点儿都没变,你听得懂,也真敢答。」 展见星默默站好,她其实尚不能确定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刚才那句回话,只是觉出皇帝意指何处,转念间顺口而出。 「难为你还管得住嘴,三年之中,朕没在外面听到半句闲话。如今朕有意下旨,」皇帝缓缓又开了口,「晋封钱嫔为惠妃。」 展见星闭口不言。 她不是无礼,妃嫔升贬份属后宫家事,她一个外臣本不该置喙。 皇帝继续道:「朕还有意,令太子认回生母。」 展见星震惊抬头:「什么?」 「你觉得如何?」皇帝问她。 她自然觉得拨乱反正,理所应当,但是—— 展见星满怀疑虑又有点迟疑地道:「臣观太子殿下似乎——并不愿意。」 她说出这句话时很替钱淑兰叹息,至亲母子被命运摆布到这个田地,实在是无可奈何之极。 皇帝默然了,片刻后道:「你不马上赞同,而是去想及大郎的意愿吗?」 「臣不得不想,因为稚子无辜。」 皇帝眼神一缩,他没开口,可是「稚子无辜」四个字,在他心头翻来覆去滚了足有三四遍,滚出热烫的酸软,以及英雄迟暮般的无力来。 他当年一子落错,以为无伤大体,谁知效力在多年后出来,这盘棋越下越死,以他天子之尊,竟也找不到破局之法。 如今更糟糕的是,他想乘着自己年富力壮时,将一切拨回正轨,但朱英榕却不愿意。 朱英榕心里原来对汪皇后存了疑惑,还来当面质问过他,但汪皇后一「病倒」,朱英榕大为愧怕,什么也不追究了,他再试探着想将他交由钱嫔抚养,朱英榕坚决不肯。 而他能怎么办呢,将一切真相道破,告诉他,他的养母试图毒害他的生母,失误令他的父亲险些殒命,把他已经错乱的小小世界撕到粉碎——他有什么错,要承受这一切啊。 「依你之见,不该是认的好吗?」皇帝压下了心中翻滚的诸般情绪,喜怒不明地说了一句。 展见星摇头:「臣与钱嫔娘娘的父亲有师生情分,因此为钱嫔娘娘说过话,愿见钱嫔娘娘早日圆得心中所憾,但太子不是寻常人子,事涉国本,臣意哪有什么要紧,国本,才为重。」 皇帝听出来了:「你的意思是,大郎想认便认,不愿认,不要勉强他?」 展见星想一想,承认了:「皇上一定要问臣,臣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个极单纯的想法,皇帝若有所思——但是他没有想到。 他想来想去,想的仍是要替朱英榕做主,就像当年,他把朱英榕从他的生母身边抱离一样。 而他现在已经不是婴儿了。 第82章 「朕明白了。」皇帝这一回沉默得有点久,好一会后,才摆了下手。 展见星终于得以告退。 …… 展见星以为她这次又冒犯了皇帝一两句,还被迫得知了更多一点的宫禁之事,别说升官发财了,恐怕江西都呆不住,得被丢到云贵之类的地方去,谁知她出宫以后,到吏部考功司里被堂官当面考核了一番,听命回去等消息,等到九月初,新的任命下来了。 品级没变,仍是七品。 职位变了,户部都给事中。 看前缀就知道了,带上了六部名号的,十之八/九是京官。 并且,这不是平调,外官转京官,自动升一级,给事中又是典型的职卑而权大,与御史的性质仿佛,看谁不顺眼都能上去喷两句,喷完算完,不用负责。 哪怕是告身到了手里,展见星一时都未敢相信。 楚祭酒很高兴,专门叫她到家里吃了顿饭,替她庆祝,又指点她租住房屋等事宜。 之前她没打算在京常呆,一直是借住在江西会馆里,这一下正式安顿,就不能不操持起来了。 饭毕回家,北边气候不同,九月的晚风吹在身上已经能觉出寒意,她慢慢走着,心中渐泛上了说不清的滋味。 起初自然是高兴的,这全然是她意料之外的升迁,欣喜之意便也翻了倍,她竭力也令自己沉浸在这种喜悦里,甚至还陪楚祭酒喝了两杯酒,但等到离开楚家以后,那一种怅然若失在酒意的催生下,控制不住地弥漫了她整颗心房。 江西这时候的风,应该还只是微凉吧。 她仰了仰头,又想,江西天际的那弯新月,倒是和这里一样。 江西,抚州。 「王爷,京城来报,皇上、皇后娘娘病了!」 朱议灵原本正在书房里看一幅舆图,闻言蓦然抬头:「皇上什么病?」 「腹疾,已经好了——」 「那你说个屁!」朱议灵翻着白眼掷了笔,「人吃五谷杂粮,他是皇帝也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本王叫你想办法跟汪家搭上线,你耗了这么久,就搭这么句废话来?」 王鲁忙道:「但是皇后娘娘还没有好,两人先后病倒,皇上已经正常上朝理事,皇后却一直抱病,不曾见过一个外人,皇后的母亲想入宫探望,都被皇上回绝了,以皇上向来对皇后的厚爱,有些不合道理。汪家内部因此惊慌起来。」 「那是怪了点。」朱议灵终于点了头,「当今算半个情种了,皇后都废过一遭,这么多年过去,难不成那股热乎劲儿终于下去了?」 王鲁不由分神,奇道:「半个?莫不成还有整个儿的。」 「当然有了。」朱议灵嗤笑出来,「隔壁那个不就是?」 「王爷是说崇仁郡王——」王鲁忍不住也笑起来,「他倒真是,把皇上的选妃旨意都拒了,如今展县令高升走了,他单撇在这里,还是没成亲的意思,也不知到底怎么想的——真这么舍不下,怎不早做打算。」 朱议灵摇头:「怎么打算?他往朝廷命官头上动心思,有这结果就是早晚的事。」 他着紧在京城动向上,不欲多说那些闲话,把话题转回去问:「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王鲁忙道:「有。在下刚才还没说完,皇后娘娘抱病不出,生育了二皇子的钱嫔却升了妃位,听汪家人私下议论,皇上一度有意把太子交由钱妃养育,幸而因太子不愿,未能成功,不然,汪家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朱议灵整个人站直了:「还有这事?怪不得汪家要慌——皇后是得了什么恶疾不成?不对,恶疾也不至连家里人看视都不许,恶疾是假,恐怕犯过被禁足是真!」 他精准地抓出了问题所在。 「在下也是这么想,只是还不知皇后向来深得圣意,怎会一下子到了这个地步。便是失宠,也该有个过程才是。」 「不知道就再去打听!」朱议灵果断地道,「不用管别的,只管盯住了汪家人,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弄明白真相!」 王鲁忙应:「是。」 说话间,他瞥见了朱议灵摊开在桌上的舆图,好奇看了两眼,从起伏的边陲线上认出了大致的地域:「这是——大同关外?」 朱议灵还在想着汪家的事,随意点了下头:「大哥那边着人送来的,瓦剌吞了鞑靼,士气一直高涨,大哥说,早晚得跟边军闹起来,叫我闲着也关注关注。」 宁王从前的封地大宁是边关巨镇,承担了非常重的戍边职责,比代王所在的大同更为前线,虽然后来改封到了江西,连大宁都司都后撤几百里迁到了保定府,但宁藩诸王们谈起边关形势,都还能说上几句,看个舆图也没什么问题。 顺带一提,正因大宁都司在成祖手里内迁,大同的重要性才直线上升,取代了大宁,变成了保卫京城直面鞑虏威胁的第一线。 第83章 王鲁道:「世子心胸宽广,还系着边疆安危,不过与王爷的深谋远虑比,这劲使的,可有点不是地方。」 朱议灵听得舒心,一笑:「他总是大哥,叫我看我就看看罢了,他说得也没错,我看这一仗也免不了。行了,你做事去吧。」 王鲁应着,要退出去。 朱议灵一想,又叫住他:「谨慎些,如今皇上给我安了两个耳报神,麻烦得很,可别叫人抓了把柄。」 王鲁又应:「是,在下明白。」 …… 这一仗确实难免,而且来得不慢。 元德八年十月初,瓦剌犯边。 大同狼烟腾空而起,全城警戒。 城外各屯堡陷入交战,大同总兵一边命人向京城疾报军情,一边召集将领部署攻守,整座重镇的气氛紧张而有序。 乱起自代王府。 一声惊叫划破清晨宁静:「大大大爷——」 「大爷心口插了一把剪子!血,好多血!」 「快请大夫!」 「大奶奶,太晚了,您节哀顺变,大爷已经——不行了。」 「怎么就不行了?!刘医正,你再看看,要多少银子都行,就这么把破剪子,怎么就能把人害死了?啊,你快抓紧治一治!」 「大奶奶,这剪子是不大,可是下手很准,正正戳进了心脏里,下官就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啊。」 「我不信,我不信——那个贱人呢?那个贱人死哪去了?!」 「大奶奶,里外都找过了,都没找到春英,可能已经逃走了。」 「逃走了就去抓!她敢刺杀亲王,我要她全家偿命,不,偿命都不够,我要把她凌迟,剁成一块一块喂狗,快去抓,去抓啊!抓不回来我连你一起喂狗!」 「是是。」 …… 消息飞快传到了前院。 「真的假的?怎么可能?」 「真的!那把剪子就那么戳在心口上,我亲眼见着的,可吓死我了。」 「天哪,这够得上诛九族了吧?」 「诛不诛九族也不一定,大爷毕竟没承爵,不过她要是被抓住,自己这条命肯定别想要了。」 「春英那个丫头娇娇弱弱的,怎么敢干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 「唉,你不知道,大爷也是过分了些,府里多少女人玩不够,又变出新花样来了,春英都嫁好几年了,大爷路上碰见,看见人家儿子生得多,还带着一对双胞儿子,白嫩可爱的,就动了念头——他自己不是一直没生出儿子来吗?就把春英抢进府里来,想着春英那么能生,说不定也能替他生个儿子。春英有廉耻,不愿意,逼急了,可不就乱套了。」 「原来是这样,啧,大爷这不是自作自受吗——」 「嘘!可别说,大奶奶快疯了,春英原来就是府里的人,道路都熟,不知是逃了还是躲哪儿了,这会儿还没抓到呢,大奶奶一腔火没处发,这话传到她耳朵里,得把你一起拿去喂狗!」 「我懂,我懂,大奶奶是该着急,大爷没留个后,这往后,她的日子还不知着落在哪呢……」 …… 消息进一步往府外扩散。 「代王府大爷被杀害了!那么长一把刀,插在心口上!」 「不可能吧?那可是代王府,多少守卫呢,哪来的劫匪那么大胆?」 「肯定是不一般的劫匪了。」 「代王府进了非常厉害的劫匪!」 惊慌失措的话语从一个人的口中传到另一个人的口中,值此战期,几近异变,到传到围着代王府周边而居的旁支们时,已经变成了:「瓦剌派人刺杀了大爷!」 再然后,演变出了最终版本:「瓦剌人打进来了!」 「快逃啊!」 旁支们固然这辈子没有承袭王位的指望,但也沾得上龙子凤孙的名分,个个很懂得珍惜己身,纷纷收拾起细软来,准备奔逃。 这股逃命的风潮像瘟疫一样,迅速扩散开来,连住在王府内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近支王孙们也生了疑惑,下意识跟着乱起来——别人都跑了,他们不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破了城,他们还没活够呢,岂不白白送在瓦剌人屠刀下? 事发不到一个时辰,整个代王府,大乱。 事发第二个时辰,恐慌的情绪传染到了周围的居民。 第三个时辰,半座城乱起来。 大同总兵获知消息,赶来弹压,但民乱一起,事态已然很难收拾,他命人死死守住往关内的城门不许打开,焦头烂额声嘶力竭地亲自吼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勉强镇住了局势没有再进一步糜烂。 而这时,城外还在交战。 第84章 大同总兵气得快晕过去了。 这幸亏是大同城内军户居多,比一般城镇的百姓们还是见识多些,不然整座城都得完蛋。 饶是这样,城内的乱象也对战况起到了不可避免的干扰,瓦剌与先前已经快被打成散兵游勇的鞑靼不同,士气正虹,大同守军本来就守得极为辛苦,被这一闹,与瓦剌足僵持了三天三夜,填进去不知多少兵械,最终,才勉勉强强地守住了城门。 …… 雪片一般的参劾奏本飞向京城。 皇帝在文华殿里打开一份,脸色就难看一分,又打开一份,脸色更难看一分,看到第三份,终于不是告代王府状的了——而是代王府的上书,要求皇帝做主,命当地官府协助捉拿春英归案。 皇帝颤抖着手,将奏本掷于案上,喘了口气,喉头滚动,猛然呛咳出一口血来! 「皇上!」 「快请太医!」 「皇上,太医说了您如今决不能耗神动怒——」 半个时辰以后。 内阁诸重臣担忧地聚在乾清宫外面。 灌下一碗汤药的皇帝不顾太医的劝阻,将臣子召集进来,怒声道:「看何处还有地方,立即选一个出来,把代王府这一窝废物统统迁走!」 为首的方学士犹豫片刻,跪下道:「皇上,眼下不是好时机,代王府人丁易迁,搅乱的人心难以恢复,若于此刻将他们迁走,恐怕百姓以为是避兵灾,人心更加浮动……」 皇帝在方学士的劝说中冷静了下来。 若是从前,他不需要顾忌到如此地步,瓦剌闹得再凶,御驾亲征一回,什么民心都稳下来了,但他现在的身体,不容许他做这个选择。 皇帝心中憋闷,道:「那要怎么处置?成锠虽不成器,勉强还能管些事,结果——就这么把自己荒唐死了!亏他们还好意思找朕做主!」 方学士沉吟着道:「外臣不能预王府事,须得从代藩里重新挑一个镇得住的人,出头理事,弹压住众王孙。」 大同总兵手握重兵,还被闹得那么狼狈,正因领头的是代王府的龙子凤孙们,他处置不了,局面才险些失控。 皇帝道:「哪里还找得出来?剩下的这些有一个中用的,当时就脑袋清醒地拦住了,也不至于闹出这场乱子!」 皇帝这是一针见血,御榻前的大臣们也觉无言,想想代王这一家子,最早时,是先代王世子纵欲早亡;随后,先代王被一个馒头噎死;如今轮到第三代的朱成锠了,他就像要追随父祖风采似的——强抢民妇,被不堪受辱的民妇一剪刀戳死。 祖孙三代,竟没一个死得体面,记宗谱的人都得挠头皮,不知怎么给他们遮这个羞。 找不出来也得试一试,方学士想了一下,从头问起道:「皇上,代王府大公子殁时无子,即是说,他这一支后嗣已绝?」 皇帝闷闷点头。 他其实想骂朱成锠两句,没儿子就没儿子罢了,失心疯了去祸害无辜民妇,话到嘴边心念一动,他这后宫缠成这个乱麻样,可不是差不多的缘故吗? 这一声就骂不出来,因此倒又冷静了些,琢磨起眼下的问题来。 朱成锠虽然到死在旁人嘴里仍是一声「大爷」,但他嫡长身份毕竟不同,这是无可取代的,虚悬的代王爵始终属于他,他活着,谁也越不过他去,他死了,继承权按制就归于他的儿子,明明白白,没什么可争议的。 但是,他还无子,那情况就复杂起来了,可以分裂演化出三个可能。 其一,皇帝恩准他从旁支里过继子嗣,嗣子以小宗入大宗,与亲子一般承袭王位; 其二,皇帝不允他过继,嫡长谱系断绝,代王府以绝嗣,除国。 以及其三,朱成锠照旧绝嗣,但不除国,继承权顺序移至与他血缘最近的兄弟,兄死弟及。 皇帝将三个可能都说了出来,询问众人意见。 臣子们有些相持不下,有认为该过继的,有认为该传弟的,倒是没什么人认同除国——不是臣子们乐意养着这么些宗藩,而是各人心里有数,再丢人再拿不出手的亲戚,那也是亲戚,皇帝或训或关都可以,真除了国,把亲戚的饭碗打碎,让人讨饭去,那是不太可能的。 因为朱成锠当年干的糊涂事,皇帝把代王的王爵从登基一直扣到现在,但终究,也只是扣着,不是剥夺。 争论一阵以后,方学士眼见互相说服不了,便提出建议:「皇上,镇国公为宗人令,最通宗藩承继,不如请镇国公来参谋此事。」 他这是公允之见,皇帝点头:「可。」 镇国公很快来了。 他先震惊道:「代王府的大公子怎么也——唉!」 他年纪很大了,拖拖拉拉地唏嘘了一阵,皇帝开恩给他赐了座,忍着没有催他。 第85章 镇国公自己感叹完了,得出的结论倒是很快,直接就道:「皇上,按宗法当传弟。」 一个姓陈的学士提出异议:「为何?大公子之弟崇仁郡王本为庶出,且已受封至外地,不当再参与代王府的承继才是。」 镇国公颤巍巍地摸了一把胡须,笑道:「道理是如此不错,但是陈阁老,老夫请教你,你为何称大公子为大公子,而不是代王爷呢?」 陈学士一怔,哑然失声。 方学士明白过来,立即道:「大公子既未封王,也未曾受封世子,爵位实际上仍在他父亲先世子那里,所以伦序当从先世子算起,大公子长兄既殁,就当由崇仁郡王进封!」 这听上去好像没多大差别,其实十分不同,打个比方,朱成锠如果有儿子,他的爵位首先就当传给长子,长子没了,便传于次子,而不是马上去给无后长子过继个血缘淡薄的旁支来,以旁支挤压亲子的生存空间。 这里面的关键点就在朱成锠到底有没有承爵,他如果受封,那爵位已经归属于他这一房,只在他这一房内流转,但他没有,爵位还在先世子身上,从先世子这一辈算起,朱成钧的继承权只在朱成锠本人之下,肯定高于他还没影子的嗣子。 诸学士日常参谋国事,对宗室里这些弯弯绕就有些闹不清楚,连皇帝先也没想到这一层,这时不由颔首:「镇国公老成持重,这理剖析得分明。」 其实皇帝原来就没什么兴趣给朱成锠挑选嗣子,只是他留着朱成钧在江西还有用处,不想轻动他,方犹豫了一下,命臣子讨论,如今讨论出这么个结果来,宗法为大,那是不必多说了。 人选定下来了,方学士问道:「皇上,如今是命崇仁郡王回赴大同,还是下旨进封?」 讨论出这个人选,也不一定就是要封的,只是欲压制住如今烂摊子般的代王府,必须在出身上足够,若这一层上差了,就算有些能力,也难叫同宗心服。 皇帝想了想:「拟旨召他回京,朕先见一见再说。」 …… 抚州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时,朱成钧接到了旨意。 秋果一惊一乍:「大爷死了?」 「春英动的手?!」 「召爷回大同?」 他在屋子里团团转,抒发不尽满腔的情绪,跑出去雪地里又转一圈,仰头望着漫天细碎雪花,大声感叹道:「天上除了会下雪,还会下横财啊!」 这种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坐享其成的感觉秋果还没有享受过,跑回屋继续感叹:「爷,这也太好了!怎么会有这种好事啊!」 朱成钧垂着眼睛,还在看圣旨,没说话。 秋果以为他没明白,强调:「爷,我不是说代王位,我知道爷不稀罕那个,我是说,嗯——」他挤眼睛,「我们要进京了,还要回大同,大同离京城很近!」 朱成钧仍不理他。 秋果迟钝地想起来应该对朱成锠的死表示一下惋惜,就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道:「大爷还没到四十呢,就——唉,不过春英姐姐更可怜。」 他实在对朱成锠同情不起来,意思意思地说完就催朱成钧道:「爷,你说话呀。」 「说什么?」 「就——我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朱成钧终于抬了眼,反问他,「收拾东西还要我教你吗?」 秋果觑着他的表情,嘻嘻笑道:「爷,江西山水比大同好多了,我们当初费了好大功夫来的呢。」 朱成钧道:「哦。你喜欢,那你就留在这里。」 秋果原来想打趣他两句,但见他始终表情淡淡,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他摸不准朱成钧如今的心绪,干干地便也不好独个再往下说了,转而道:「大爷没了,皇上召爷回去,不召二郡王,他知道了,可得气死了。」 过好一会,朱成钧才「嗯」了一声。 他这一声纯是勉强搭理了一下秋果,并不是真觉得气到朱逊烁有什么得意,秋果听出来了,再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好吐吐舌头:「爷,我不啰嗦了,我去叫人收拾行装!」 他哒哒跑远了。 朱成钧把圣旨放到桌上,出门走到廊下,负手看着细雪纷飞。 雪不大,下到这会儿,庭院刚刚开始覆白,地面,廊外的大缸,花盆,树木,无声地一点一点变色。 这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的心情变得平静。 他看了很久。 …… 五天后,朱成钧整装出发。 途径临川时,朱议灵哈哈大笑着出来替他送了行,他的喜悦之情实在掩饰不住,单从表象看,倒好像他有望进封亲王了似的。 再往上经东乡时,朱逊烁就截然相反,秋果说得不错,他快要气死了,从大同出事到旨意抵达抚州,中间不过一个月,来得太速度了,他完全没时间做手脚或是争取什么,唯一能出气的,就是当街把朱成钧拦住,劈头大训。 第86章 多少年的夙愿啊,到头来便宜到了他从没看到眼里的这个侄儿身上,他简直想到地底下把朱成锠都打一顿! 旁人是喜也好,怒也好,统统干扰不到朱成钧,他只是一片平静,待朱逊烁语无伦次地训累了,就命随从继续启程。 赶在年根底下,他带着浩荡的车队抵达了京城。 京城也在下雪。 北方的雪比江西要狂放多了,铺天盖地的,一脚踩下去,脚脖子都没半截。 展见星捧着高高一摞奏章,小心翼翼地在宫道上走。 给事中所以位卑而清贵,因为值房就在皇城内,与内阁相对,从这位置就可知其机要了。 这个官职除了承担御史的职责,纠劾百官之外,甚至有权封驳圣旨——实际驳不驳另说,这个权利是有的,凡内外章疏,必经六科。 她手里这一摞就是才从文华殿抱来要与同僚审看的。 雪积得太深,尚来不及扫,被官员们来来往往踩得全是脚印,有的地方化成水风一吹又结了冰,比雪里走着还危险,她就没怎么抬头,只是费力地从满怀奏本的间隙里去盯一下脚跟前的路—— 「啊!」 她一心看路,却没留神到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等她瞥见那袭玄色斗篷的下摆时已经晚了,心下一慌,脚下跟着乱了,踩到一片薄冰上,完全收不住势地往前撞去,前方的人很稳得住,动都没动,她独个儿把自己撞得七荤八素不说,奏本哗啦啦全摔雪里去了。 「对不住——」 展见星人也跌坐到了雪地里,她忙乱着抬头要道歉,然后,整个人怔住。 刺骨的寒意透过几层衣衫侵袭到了皮肤上,展见星蓦然回神,忙跳起来,一边拍打着腰腿处沾上的积雪,一边打招呼:「九爷。」 朱成钧拥着斗篷,手抄在里面,眼睁睁瞧着她撞过来,把奏本撒一地,跌倒,再爬起,一直不言不动,直到这时,才终于挑了挑眉,出声道:「我又不是郡王爷了?」 两人因选妃事件倏忽冷淡下来以后,展见星就把对他的称呼改了,一切都按官面上的规矩来,这一下重逢得突然,她没防备,不自觉恢复了旧形容。 被点出来,她讪然着,又极力若无其事地躬身行礼:「下官参见郡王爷。」 朱成钧没说话,目光从她半湿的袍摆,拱在面前冻得通红的手指,微颤的身躯上一一掠过。 「郡王,皇上正等着您。」领路的内侍见他干站在雪地里,也不叫给他行礼的给事中起来,小声含蓄地催促了一下。 「嗯。」 朱成钧抬了手。 片刻后,展见星有些挨不住,刚想抬头看看朱成钧的表情,头顶陡然一黑,一件斗篷劈头盖脸将她罩住,里面的狐狸皮毛还带着融融暖意。 她手忙脚乱地把斗篷拿下来,再抬头望时,朱成钧已走出去三四丈了,背影挺直,头也不回。 「……」 展见星看看斗篷,再看看还散在雪里的奏本,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打消了追上去还给他的念头——她没时间耽搁啰嗦,再者,虽然反目,毕竟无仇,连他这点好意都不肯受,未免是她太孤介了。 她便蹲下,把斗篷摊开,匆匆把奏本往里捡拾起来。 …… 乾清宫。 皇帝先前动了场气,本已转好的身体又虚弱下来,加上寒冬时节,乾清宫的保暖要比文华殿好一些,皇帝大部分的政务便都挪到了这里来做。 召见臣子,也多在这里。 朱成钧待通报过后,进去行礼。 「起来吧。」 皇帝蛮有兴趣地把他打量了一下,他上一回见到朱成钧,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对朱成钧的印象还算不错,但不深刻,只觉得他是随心所欲没事找事的无数个宗室里的一个。 这个堂弟是在人走到了江西以后,才把存在感刷了回来。 如果可以,皇帝并不想把他调离,诸藩之中其实不乏有能之人,但是他敢用可用的,屈指可数。 用朱成钧,从严格的意义上说也不算用,因为朱成钧在江西是震慑宁藩,回大同是镇压本宗代藩,虽然两边都连着天下大势,但从他自身来说,所有的作为只在宗藩之内,与地方民政军政是干系不大的。 这么有限的发挥空间,朱成钧偏偏就是都能彰显出他的能力与重要性,而同时他还很安稳,没问皇帝讨过任何王庄护卫之类,这么一想,皇帝自己都有点过意不去起来。 朱成钧当初自己主动要求去江西,明说了喜欢那儿的气候山水,不过三年,他这么没商量地一封旨意就把人调回来,总得给点恩典。 「坐下说话罢。九郎,大同如今的情势,你可还清楚?」皇帝先问。 第87章 朱成钧安坐点头,道:「知道一点。瓦剌崛起,野心勃勃,大同防线告急。」 皇帝听得最后两个字,微微扬眉,道:「大同并未有失,为何告急?」 「如果只能守,不能攻,就是险了。」朱成钧道。 皇帝瞬间几乎失笑:「你口气倒大!」 但笑过以后,他不得不承认,朱成钧说得对。 先成祖在日,五征蒙古,远逐蛮虏,后来从先帝直到如今,休养生息,近十年太平无战事,四海现盛世之相,但是,曾经的敌人也借此时机整合壮大,重新变成了一大威胁。 这个问题不能说是谁做错了,成祖五征固然战功赫赫,但几乎把国库都打空了,继任者因此必须以文治天下,给百姓恢复元气的时间。 「那依你的想法,该主动出击,与瓦剌一战了?」 朱成钧想了想:「可以等一等,冬天不打仗。」 意思最晚开春,还是应该打。 皇帝不由点头,其实他也是这个心意,他是敢于御驾亲征打亲叔叔的人,怎么会畏惧个瓦剌?朝廷目前的国力,本也远强于瓦剌,不过战场上的事,究竟怎么样,还是得打一打才知道,再多的预测代替不了实战。 皇帝深为清楚这一点,他把朱成钧调回来,就是为将来一战做着预备,大同不能总是被动防守,长此以往对士气是一大伤害,那么既然要战,所有不利苗头就要尽早掐灭。 「朕旨意里已说了,因着你大哥没了,特调你回来约束代王府。」皇帝道,「你本宗这些人,个个胡闹得不像样,才又险些给朕捅了个大篓子。这不是个好办的差事,你觉得你成吗?」 朱成钧点头:「可以。」 皇帝:「……」 他有点噎住。 朱成钧话不多,但很实在,没一句虚头巴脑的,皇帝甚为中意,话里就留了缝,朱成钧要是机灵点,这时候就该表示出为难,好提提要求了——谁知他也太实在了! 「你就不能谦虚点!」皇帝忍不住含笑说他,「朕问你,你就没什么要求朕帮忙的了?」 朱成钧望着皇帝,皇帝的表情舒展,但是说了一阵话以后,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透着一点蜡黄。这是病色。 他没朱议灵那么好打听,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皇帝病了。 病得不轻。 朱成钧心里下了结论,他本来无事可求,这时候心下一动,站起来道:「我有一个问题,想问皇上。」 皇帝听他只是要问问题,奇道:「你说。」 朱成钧先看了看左右。 皇帝会意,命宫人都退出去,只留了一个老太监在角落里。 朱成钧不去管他,低声开口:「我想问皇上,当年究竟是怎么避过汉王追杀,赶至京城的?」 …… 室内安静得可怕,又凝滞得可怕。先前那一种严谨又带着些家常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 好一阵之后,皇帝终于喘出口粗气来,伸手指他:「——朱成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朱成钧道:「我知道。我没什么可求皇上的,只怀此问九年,成不成全,皆在皇上。」 「你——你敢怀疑朕!」 「皇上,我如果怀疑,就不会问了。」 皇帝瞪眼片刻,发现这个歪理居然是对的——但他还是很生气! 「那你问这干什么?!」他怒气冲冲地问,并且内心深刻觉得,代藩这一支,实在没一个正常的,这一个顶多是疯得不明显! 「我想求个明白。」 「求个明白——」皇帝冷笑起来,「你知道你这一求,求没了什么吗?」 「知道。亲王爵。」 「……」皇帝无话可说。 赔一个亲王进来也要问,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好,朕告诉你!」皇帝道,「当年先帝登基以后,怀念旧都,安排朕在南京预备回迁都城事宜,朕不赞成,悄悄提前回来想说服先帝,没想到先帝年寿不永,竟就与朕天人两隔。」 朱成钧静了片刻,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皇伯父在那个时候逝世,皇上不便说出有违背圣意的言行,所以才假借托梦绕小道之说。」 与那个神棍般的言辞相比,皇帝眼下怒极而出的话显然合理得多,只是朱成钧那个时候才从王府里放出来没多久,字都没认齐全,对于庙堂之上皇帝与太子在政见上的不同又哪里能知晓,所以他虽觉不对,无从猜测起。 在以后漫长的年月里,他没有再提起来,但是,他从未忘记。 这一个明白,他替自己求,也替先帝求。当然,从利益的角度,他干这种事没有一点好处。 第88章 皇帝的怒气降了下来,因为他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跟着忽然领会到了,伺候先帝的千喜曾说过的朱成钧其人——有些异于常人之处,以及,很投先帝爷的缘法。 他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再开口时,就冷静了不少,又带着些很不君王的幸灾乐祸之意:「你说得没错,就是这样。现在后悔了没有?」 一个亲王位,就换这么个没奥妙的答案,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亏。 朱成钧摇头,然后道:「多谢皇上告诉我。」 显然毫无悔意。 皇帝便不满意,摆手撵他:「问完了,就去吧!别杵这叫朕来气。」 朱成钧行了个礼,便走了。 皇帝靠在炕枕上,闭目养神。 老太监走出来,手脚轻巧地将茶盅添满。 皇帝听着涓涓的水声,没睁眼,但是忍不住想说话,道:「这是个什么人——朕还以为他省心呢!」 老太监嗬嗬地缓慢笑了:「皇上,这样念恩重情的人,您明明也觉得感慨。」 「他胆敢怀疑朕,朕感慨什么?!」 「他是不恭,但皇上本来坦荡,自然能容得下。何况崇仁郡王虽不大会说话,可是这一片心,重着呢。谁待他一点好,多少年过去了,都记得清楚。」 皇帝没说话,许久之后,才似犹带不满地哼了一声。 …… 朱成钧往皇城外走。 快到端门时,他顿了一下,往西边的一排廊房拐去。 这时候不需要面君了,时间上不着急,内侍不敢再拂他的意,便老实站在道旁等着。 朱成钧挨间寻了一下,很快在左手起第三间找到了他要走的人。 展见星裹着他的斗篷,凑在一个火盆旁,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封文书。 她看上去很冷,把斗篷裹得紧紧的,脸颊挨着领边的绒毛,只有手臂露在外面,纤长的手指捏着文书翻看。 察觉到门口的光被挡住,展见星抬起头来,然后—— 呃,她看了眼堵门的朱成钧,又忍不住瞄了眼身上的斗篷,感觉,有点尴尬。 展见星力持镇定地把文书放过一边,站起来想把斗篷解下来还给他:「郡王爷——」 她摔在雪里发愣那一会冻得不轻,回到值房只能靠着一个炭盆取暖,实在耐不住寒,才把他的斗篷穿起来凑合一下,哪知道,他居然还会找过来。 她刚开口,被朱成钧打断:「我不冷,不要衣裳,你出来,有话问你。」 展见星怔一下,值房里还有另外一个官员在,她不好多说什么,转头低声与他交待了一句,便走出去。 六科值房紧邻午门,出来便是一片宽阔的走道,走道前方,汉白玉石建造的五座金水桥并列延伸出去,那是每逢朝会官员们上朝的必经之地。 值房里不暖和,外面更冷,展见星一开口,就哈出一口白气来:「郡王爷有什么要垂询下官?」 朱成钧一身素服,行在她旁边,倒似闲庭散步,他说话的声音略为低沉:「皇上病了?」 展见星微讶道:「——对。」 不料他开口便是正事,她说起这些自如得多,想了想,补充道,「八月里病的,本已快将养好了,结果十月初大同生乱,皇上气得病情又有所反复,如今还在静养当中。」 她说得很细,朱成钧听了,点点头。 说到大同,展见星想到了朱成锠的死,虽然他是活该,但于朱成钧来说,祖父祖母,父亲,长兄,与他血脉最近的亲人们已全都从这世上离去,她忽然有点不好受,低声道:「郡王爷,请你节哀。」 朱成钧却未领情,漠然道:「我没什么可哀的。」 展见星:「……」 行吧,他想得开也好。 朱成钧又问她:「皇上生的什么病?」 展见星犹豫了一下:「说是腹疾。」 对于皇帝这病,她心底是有疑惑的,好好的健壮男子,忽然就有了缠绵病榻的趋势,而随后病倒的汪皇后病得更重,将近四个月过去了,竟一直未见外人,宫里因此已经有了些不好的传言出来,她处皇城之中,多少听见了点。 那些传言有些荒诞,未必是真,但由此可以看出,已经有不少人觉得这件事不寻常了。 「你觉得不是?」 展见星坦白道:「是不是我不知道,但似乎牵扯到宫闱之中,我不便打听。」 朱成钧随口道:「怎么不便?你要是打听,该比别人都方便。」 展见星一怔,反应过来他是说钱淑兰——难为他居然没忘记,还想得这么快。她摇头道:「不,我不能问,我也不想问。」 第89章 她与钱淑兰的关系可能会在将来发挥作用,但眼下无疑是桎梏,她要是探头探脑地去瞎打听,落到皇帝眼里可不知该怎么想了。再者,她当时帮助钱淑兰只是想给母亲留一条路,并不图自己的幸进,所以本心确实也不想卷到后宫里去。 朱成钧勾了下唇角:「只有你才这么想了……」 换成别人,有这条捷径,不知该怎么削尖脑袋琢磨着去利用。 展见星莫名,道:「钱妃娘娘是后宫嫔妃,我本就不该——」 「钱妃?」朱成钧侧头,「不是嫔吗?」 展见星意识到他才上京,许多消息是滞后的,便解释道:「钱妃娘娘九月时晋封了。」 朱成钧并不真的在乎钱妃,不过顺口一提,听见了,无所谓地点了下头。 展见星在中枢任职,当然知道他被召回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巧,会先在宫道上撞见一回。以皇帝召他的用意,他以后恐怕免不了要和京城方面打些交道。她心内挣扎片刻,还是低声提醒他道:「郡王爷,京中情势似有不妥,尤其涉太子事,倘若有旁人来和你闲话,你最好不要理会。」 她知道以朱成钧的为人,并不会主动关心这些事,只是怕他不经意中了别人的谋算,故此忍不住透了口风。 朱成钧微有意外地回望了她:「太子怎么了?」 他不是意外太子,那个小孩子怎么样,他全不放在心上,他只是没想到,她还能把这种事提醒给他。 展见星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了:「宫中有传言,太子不是皇后娘娘亲生,而是钱妃所出,皇后——阴夺人子。」 虽然皇帝封锁消息及时,但那个宫人在宫道上嚷出太子身世时,在场人数不少,又怎么可能真的完全隐瞒住,更别提皇帝随后不知为何,还试图将太子交由钱妃抚养,这反常更加助长了流言的滋生。 朱成钧蓦然停住脚步,关于钱淑兰的过往在他脑中一一闪过,他肯定地开了口:「什么传言,这就是事实,展见星,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展见星哑然,知道瞒不过他,只有默认。 「原来如此——」朱成钧失笑。 他笑的是自己,她在他眼皮底下,居然能把这么要紧的事瞒住他这么多年,他这一生所有的蠢,全都犯在了她身上。 他应该自嘲,可是这种情绪迟迟泛不上来,她从前为什么不告诉他,与现在为什么告诉他,理由其实一样:不想他作为身份敏感的宗室,卷入到有关国储的事件里去,这对他没有好处。 有一瞬间,他有点生气,她为什么不索性对他坏到底,可是很快更多的热意就从心底不可控地翻涌了上来——他知道她没别的意思,私情与公义在她那里分得清清楚楚,就像她用那么干脆的方式了断他的念想以后,还能客客气气地叫他「郡王爷」一样。 但,他还是忍不住。 即使这种欢喜令他自己都觉得无聊,也还是欢喜。 他继续走起路来,但眼神没有看路,而是定在她清秀的侧脸上:「展见星,我也提醒你,皇上身体比你想的要差。」 展见星吃了一惊:「怎么会?皇上只是在静养,内阁的先生们都是这么说的。」 「不差,就不用召我回来了。」 「那是因为代王府引发了民乱,而王府里无人可以约束。」 朱成钧道:「对,但也不对。我问你,瓦剌与宁藩,孰重?」 展见星怔住。她不是答不出来,相反,她一口就可以答出。 正因为如此,她才发现了他说的「不对」之处——瓦剌固然离京城更近,但究其根本威胁,或者更准确地说,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分析这两方的威胁所得出来的结论,必然是宁藩更重。 皇帝这一支就是以宗藩入继大统,怎么可能不对宗藩报以最高的警惕,昔成祖上位后首要着手之事就是把兄弟们迁的迁,护卫砍的砍,致使太/祖时所建立的诸藩拱卫中央的武备体系到了成祖朝时,几乎全线丧失。 当然,成祖也不是没有补救之策,他对此所做的就是迁都,以天子守国门。也就是说,大同实际上是在皇帝自己的戍卫之下,代王府这么多年没干一点好事,也没真正动摇过大同防线。 相比之下,宁藩才是远隔千里,京城力量难以立即企及,机缘巧合下,朱成钧在那里立稳了跟脚,皇帝正该用好他这颗棋子才是,怎会放弃已经布好的局,说一声调,就马上把他调回来? 展见星心里悚然,她此前从未想到这一点,而朝堂里也没有任何人提出来过,并未所有人都不够聪明,而是一般的官员们,实在很难从这个奇峭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 只有朱成钧。他对许多事都无动于衷,却又对人心算计有天生的洞察,从这一点便可推算出皇帝病势不妙,皇帝因而心生慎微,因而打破既定布局—— 第90章 展见星心内忍不住已有认同,但仍谨慎道:「郡王爷,兹事体大,不宜轻下论断。」 朱成钧漫不经心地道:「没有轻下。我确认过了,刚才问了他一个问题,他回答我了。」 展见星惊道:「你直接问皇上了?」 外朝都以为皇帝已近痊愈,可见皇帝并不想把自己真正的病势暴露出来,引发人心不安,他就这么问——皇帝又怎么会回答他? 朱成钧道:「不是。」 展见星才松了口气,就听他跟着把那个问题说了出来。 「——」 这还不如问皇帝的病呢!还好套个关心圣躬的壳子! 展见星瞠目,心跳都惊乱了一拍,迅速左右看了一圈,见附近无人,才极低又急促地道:「九爷,我知道你一直记得先帝待你的好处,但是这种诛心之言,你怎么能当面相问,你是宗室,皇上多有优容,但——」 「但天威难测嘛,我知道。」朱成钧道。 他说着这种话,却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见到面前有一块冰,还特意踩上去,把那冰踩碎了,好似顽童嬉戏,透着不错的心情。 展见星倒也懂得他那种多年心事终于消解了的感觉,但她在这一刻真是笑不出来。 她混乱地问:「——皇上就回答你了?」 「是啊。」 朱成钧把脚从冰上移开,侧过头,他的眼神也如碎冰般剔透,嘴角一动,扬起一抹说不清意味的笑意:「你慌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就不想找个人说一说呢?」 他望着展见星,进一步点了一句:「这件事里的疑问,我都记得,皇上自己怎么会忘记?天下也不会只有我一人在猜测,你以为,皇上不明白这一点吗?」 展见星失语。 皇帝一定明白,流言这种东西,也许会随着散播流言的人消失而淡去,但不会完全消失,总会有些乐于阴谋论的人孜孜不倦地猜测。而要命的是,皇帝真的在此事上没说实话,他没法说服自己清者自清。 所以他揣着这个秘密这么多年,当真的有人不怕死地问到他面前时,他当然愤怒,但同时,也或许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说出口的契机。 「郡王爷,你还是太行险了。」展见星回过神来,低声道,「皇上震怒降罪的可能,比回答你的可能大多了。」 皇帝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问题就等于在问他是否在先帝的死上动了手脚,他别说回答朱成钧了,直接叫人把他拖出去打一顿都是轻的。 「但他还是回答了我。」朱成钧回望她,「因为他对己身不安,他不只是在回答我,也是在给他自己一个交待。你懂吗?」 展见星怔愣片刻后,心底透寒。她懂。 皇帝的心志比一般人要坚强得多,这是她之前认为朱成钧行险的原因,无论朱成钧有多少理由,那不过都是朱成钧的理由,皇帝选择说出来,只会是因为他自己想说,而像皇帝这样的人,到了什么时候才需要给自己交待——她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她很想说朱成钧想多了,可是她清楚,他不是无的放矢。他猜测皇帝病势而有意问出那个要命的问题,又借那个问题反过来确定了皇帝的病势,两者是互为因果,首尾相合。 两人这个时候已走到了金水桥前,桥身与前方文武百官上朝时站立的阔大广场一并被白雪覆盖,十来个内侍正在广场上扫着雪,再前方,就是天子举行大朝时听政所用的奉天门。 丹墀上的雪已经扫尽了,露出冷硬的地面,重檐飞脊上的积雪则还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庄肃又辉煌。 他们身边,也有三两个官员行过。 朱成钧丧兄服素,没穿戴冠冕,官员们认不出他的身份,路过时有点好奇地把他打量两眼,朱成钧也扫了一眼他们,转而问展见星:「我记得,你第一次进宫,好像就很羡慕这里的人。现在这样,就是你想要的吗?」 那是将近十年之前的事了。他不提起,展见星自己都已忘记。她有点感慨,点头:「是。」 官员们走过去了。 朱成钧举目望向前方的奉天门,微微眯眼,道:「我也可以给你。你要吗?」 这一句话里面所蕴藏的含义就真的是—— 展见星顷刻回神,心惊肉跳:「郡王爷,这是什么地方,你慎言!」 他简直是,一句比一句吓人。 朱成钧不说话了。 展见星自己定了定神,倒又觉得无可奈何起来:「你不是那样的人,也不会做那样的事,何必胡言惹祸呢。」 朱成钧转头。 他确实不是。 她倒好像比他还确定一样。 他望着她,眼底涌上了微微的笑意,却道:「你就知道我不是了。」 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他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卷三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伴读守则》卷一 作者:溪花兮 02、《伴读守则》卷二 作者:溪花兮 03、《伴读守则》卷三 作者:溪花兮 04、《伴读守则》卷四 作者:溪花兮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