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准我哭》 楔子 那一天的雨,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很清楚,再清楚不过。 先是缠绵飒飒细雨,如丝如线,飘到脸上时刺刺痒痒的,像猫咪舔脸,到后来,转为滂沱大雨,打在脸上,冷得连整颗心都在颤动,一瞬间,整个世界好像都被冰进冷冻库里…… 唐语霏一路滑下阶梯,坐在律师事务所旁的便利商店内,尽管开着暖气,但她交握在桌沿的手掌依然微微发抖。 好冷,好冷…… 她拉开香奈儿垂炼康朋包取出面纸,抹掉眼眶盈满的泪滴,放空的脑袋只感觉到寒冷,心跳渐快渐缓,呼吸急促带喘,几乎快哽咽出声。 对街,一辆古旧的二手福特停在路肩,男人坐在驾驶座里摇下车窗侧首一瞥,应该是青春飞扬的年轻俊容有着显而易见的疲意,他的目光孤傲不驯,像是什么道德规范都绑不住。 他的目光焦点落在便利商店内不断抽出面纸擦眼泪的女孩身上,尽管她画着略微成熟的淡淡妆容,瞧起来带有几分世故,但仍改变不了她今年才刚升上大学三年级的事实。 雨势忽然转小,容貌清丽的女孩放空的双眼缓缓接收到对街的注目,两人视线隔着来往穿梭的车阵在半空中交会,她止住泪水,稍稍仰起纤巧的下巴,彷佛刚才擦了整整三包袖珍面纸的眼泪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脸生疏冷淡地回望男人。 男人捻熄了烟,抓起律师帮他备妥的所有文件下了车,唐语霏已经出了便利商店等他过街。 两人视线空洞地交会,却抓不到彼此的意绪,彷佛陌生人不经意的目光接触。 「妳可以先进去,不必刻意等我。」邵凡淡淡挪开视线,掏出烟抽着。 「少自抬身价,谁会闲着没事等你这个大忙人,我又不是傻子,谁知道你刚从哪个女人的床上醒过来,肮脏!」唐语霏刻意笑得灵秀迷人,眉眼却堆满尖锐的嘲讽,掐紧的指尖刮过掌心,留下几抹淡淡血痕。 「唐语霏,妳真是无药可救。」回复她的是一记比冰还要寒透心扉的凌厉瞥视,俊秀的眉宇充斥着浓浓反感。 唐语霏冷笑,「对,我无药可救,那你呢?把我骗到手拉抬自己的声势之后,就到处招惹别的女人,说穿了,当初你向我求婚是看上我的背景家世──」 「够了!」 「不够!怎么,你怕了?被我爹地拆穿马脚之后就怕了?整整一个月不回家躲在别的女人床上,你以为这样就能继续瞒骗我到底──」 一只宽大手掌猝然抓住半空之中激动挥舞的皓腕,伴随刺耳的煞车声,下一秒,泪流满腮的唐语霏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竟被拥在温暖的胸膛里,陌生了一个多月的熟悉气味吸入胸臆,须臾,泪腺不听使唤地涌出晶莹水珠。 静默半晌,邵凡默然松开双臂,目光刻意不看向她,「连站都站不稳,我真不知道妳一个人以后要怎么办。」 唐语霏狼狈抹掉泪痕,冷笑哼声,「等盖了章之后,我们谁都不用去管谁站得稳不稳。」 明明双膝频颤几乎快瘫软滑下,她却硬是用倔傲性子挺住,就是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的脆弱。特别是,在如此不堪的场合── 离婚。 「进去吧,我可没有多余的预算付额外的律师费。」 「我看在你的眼里,我跟白花花的钞票是画上等号,在我面前,你永远只会提起钱。」 邵凡不耐地挥掌,眸光阴沉地抽了口烟,「一直以来提起钱的都是妳,现在反倒要全赖给我。唐语霏,成熟点吧,妳已经成年,不是小孩子了,别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是因为钱才和妳在一起,钱没那么伟大。」 「是啊,有钱并不伟大,伟大的,都是那些为了飞黄腾达不得不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富家女,天天忍气吞声的男人。」 「带着妳的自以为是进去盖下章吧,这对妳对我都不乏是一种解脱。」峭直挺拔的背脊决绝地转过身,不曾回首,路径笔直地推开律师事务所大门走了进去。 独留原地的唐语霏,只是恨恨地瞪着曾经可以扔掉一切都在所不惜的男人,此刻是那么的冷酷无情,隔着一扇透明玻璃落地窗,径自在律师的见证之下完成离婚手续。 而她,就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雨又下大了,没有温度的透明水滴斜打在她身上,湿透了半边娉婷曲线,邵凡一出来,只是冷冷瞥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更没要她站进来一些。 「进去结束这一切,往后妳我互不相干。」 「这句话应该是我来说吧!」 「随妳吧,我已经无所谓了。」连争吵都不愿再面对,落拓潇洒的背影越过等红灯的长串车阵,回到车上启动引擎。 一直到摇上车窗以前,俊美的脸庞始终不曾再望过她半眼,真应了他那一句老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我无所谓。 什么都无所谓了…… 空洞目光迎向远去的车影,不住发抖的纤影滑蹲下来,被泪水弄糊的妆容依然不减细致五官的清丽,唐语霏将脸埋入曲起的膝盖内闷声痛哭。 从此以后,她恨死了下雨天,再也不愿意在雨天出来面对这个残忍无情的世界…… 她永远记得他离去时的背影,没有半丝犹豫留恋,彷佛很久之前便盼着这一刻。 「嫁给我,霏霏,不管有多苦,我都会用我全部的生命去爱妳,一直到死都不会变。」 「……不管有多苦?」 「对,不管有多苦。」 曾经让她落下珍贵泪水的动人誓言犹回荡在耳,如今呢?说过的话他都能远远地抛在脑后,甚至也一并地把她甩在身后。 什么都错了,她和他本来就是一种错误,天云地泥怎么可能相融在一块儿? 对,是错误。 可是,假使全部都是错误,为什么就不能让他们错到底? 心,好痛、好苦、好难受,这一辈子,她都忘不了这个无情的男人…… 一辈子都忘不了。 第一章 又到了梅雨季,醒来便能听见外头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 杵在家门前呆望天际的唐语霏蹙紧眉心,瞥过一地泥泞,早起的好心情全让这场不识相的雨弄坏了,收回心神,她揽起沉重的化妆箱,撑伞快步踩下阶梯冲入车内。 「语霏,一大早的,谁又惹妳不高兴?」 扣上安全带,唐语霏凝着淡淡怏意的水眸瞟向驾驶座的好友,语气带有些许伤感,「这场该死的雨。」 杜舞晴狐疑的瞅向车窗外的朦胧雾景,「有雾、有小雨的早晨,多美啊,妳居然因为这样不高兴?妳是大姨妈来喔?」 「晴晴,妳再不快点送我去东旭大厦,我连我太奶奶都要请过来问候妳。」 「好好好,不说就是了──」杜舞晴拉开排档转动方向盘,车速平缓驶着,她觑了眼唐语霏腿上的化妆箱,「这些有钱大小姐是吃饱撑着是不是,一大早的就要画个大浓妆吓人。」 浏览窗外风景的唐语霏笑笑回道:「这样才好啊,她们闲着没事多化妆,我们工作才会满档。」雾气氤氲了窗,她用手抹去雾痕,留下一道白。 红灯,杜舞晴顺势将车停到路旁的7-eleven,「等等,我买杯咖啡,喝不喝?」 「嗯,拿铁。」唐语霏揉揉后颈,趁等待的空档将额抵住窗面,目光漫不经心地跳跃瞟瞄。 远处转角有间星巴克,刚过八点,上班人潮已散,只有稀疏的悠闲人士三三两两坐在里头享用三明治与浓醇咖啡。 她忽然想起了一些尘封在脑海中不愿回忆的过往…… 蓦地,浓密的长睫像是不敢置信地眨了数下,怔忡的目光凝注在转角星巴克内侧身结帐的修长身影上,她以为是错觉,不停眨眼。 一样落拓不羁的慵懒气质,深色牛仔裤搭配黑衬衫,挽高两袖露出的结实胳臂取过店员递来的咖啡,低首掩上皮夹,半长的发垂落眼际,却遮不去那一双深邃漂亮的桃花眼。 男人握着外带纸杯率意的踱出星巴克,一手夹着刚点上的烟,边抽边眺望这座沉浸在雨雾之中的城市,不修边幅的野性模样十足十的艺术家架子,俊朗出色的外貌吸引了路人侧目凝觑。 从以前到现在都一样,不管走到哪里,他永远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语霏?妳怎么哭了?」买好咖啡的杜舞晴一上车,就看到唐语霏趴在窗上无声落泪,怔望远方出神的双眼好空洞,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活力。 「我只是……忽然好想念某个人。」掩下眼睑,唐语霏落寞的说,要自己不去注意远方的醒目人影。 「妳是说妳那个可恶的初恋情人?」 「嗯!」唐语霏颔首接过咖啡啜饮,想藉由咖啡因来控制情绪。 「傻瓜,都过去了,想也没用。」 「是啊,都过去了……」都过了这么多年,他应该早忘了她,反正他的性格本来就淡漠,不过是一个女人,应该很快就全抛到脑后了吧! 毕竟,都过了这么多年,人事已非。她也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唐雨霏…… 眼角余光忍不住又朝方才男人伫立处觑去,挺拔人影早已走远,这次,她连背影都没能看清楚。 这样也好,看了也只会触动回忆中的伤痛,反正,已经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会有任何接触。 * 在一张美丽脸庞上,唐语霏细心描绘出一双楚楚动人的晶莹大眼,搧动的长睫毛宛若一排黑羽毛,眨着眨着,要让见者都为之倾心动容。 「天啊,语霏,妳化妆的技术真是鬼斧神工,把我的抛抛眼都画成了勾魂媚眼,等会儿开幕餐会我肯定是万众焦点。」林巧葳拿着手照镜端详妆容,频频惊叹,「上一个化妆师擦睫毛膏的技术烂透了,每次杂志照到我都是一双熊猫眼。」 唐语霏清理着刷具,再小心翼翼排回箱内,「化妆是一种艺术,需要耐心和专注,一闪神可能就会失手。时间差不多了,开幕餐会是十一点没错吧?」 「对呀,我爹地有事没事跟朋友瞎搅和,投资了一间个人工作室,要我一大早爬起来参加开幕典礼,说什么建设界的大人物都会到场,要我端庄点……真讨厌,昨晚跑趴到两点才睡,今天这么早就得起来……」林巧葳一边揽镜观赏妆容,一边咕哝着。 这些抱怨听起来多么身在福中不知福,唐语霏却是再熟悉不过;曾经,她也是镇日吃喝玩乐、无忧无虑的千金大小姐,而今,却只能站在一旁观赏这种奢华生活。 世间万物果然没有事事绝对,上一秒是天堂,恍个神,下一秒便置身于地狱,无法脱身。 「……语霏、语霏,妳有在听我说吗?」 「抱歉。」想事失神的唐语霏赧涩一笑,塞好滑落腮畔的发丝,「我在想今天的工作行程。」 「我问过妳的助理,妳十一点到下午两点都有空档,不然这样,我多付妳钟点费,每次妆一糊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妳陪我一起参加开幕餐会,媒体拍照时可以帮我补补妆。」 唐语霏勉强扯开笑容,「这种场合我不习惯……」 「怎么会呢?这种小餐会对妳来说应该是小case,妳以前出席过的可都是更盛大的场面──sorry,我不是有意提起的。」林巧葳蓦然掩唇止声。 唐语霏微笑摇首,「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刚开始做这份工作时,她经历过众多冷嘲热讽,现在早已经练就金刚不坏之身,反正都是些被宠坏且口无遮拦的骄纵少女,跟她们生气未免太幼稚、太跟自己过不去。 「那妳ok吧?」 「当然,只要不影响接下来的工作我都可以。」 「太好了,等会儿餐会上我再帮妳大力推荐,我那些姐妹淘三不五时就在换造型师……」 唐语霏自动将这些没有意义的对话略过,继续保持微笑默默收拾工具,听这些无脑的大小姐说话虽然痛苦,但也不乏是一种对自我的反省,现在她才知道从前的自己有多么惹人厌。 林巧葳拎起银缎晚宴包,身段轻盈的坐进礼车后座,唐语霏独自拎起足足近三公斤重的化妆箱滑进前座,一前一后,强烈对比。 礼车驶向知名酒店赴宴,曾经熟悉的情景,如今,她却是成了有工作在身的陪客。 好讽刺,如果被那个人瞧见了,肯定要咧开嘴角笑翻天了…… * 虽说只是个人工作室,但开幕餐会举办得隆重盛大,酒店外环排满了祝贺花篮,放眼望去,清一色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西服革履,衣香鬓影,一楼楼层全是开幕餐会的场地,接待人员多不胜数,来往宾客眼花撩乱得看不尽,从这样的排场看来,今日主角肯定大有来头。 唐语霏像个局外人静立在角落,看着林巧葳接受平面媒体拍照摄影,只将注意力摆在客户的妆容上,随时做好补妆的预备。 「霏霏?」 熟悉的唤法自背后响起,唐语霏回身寻声望去,讶然迎上记忆中曾经熟悉的故人。 「姚学长?」 「真的是妳,我还想说万一认错人可就糗了。」姚常宁快步走近,讶异的打量过她上下,惊呼:「哇──霏霏,妳居然穿牛仔裤!?我记得每次在『狼穴』看到妳的时候,妳永远都穿着洋装,像个公主一样,从来没见妳穿得这么随兴过。」 唐语霏苦涩的牵动唇角,「你说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真的是好久没看见妳,五匹狼也散了好多年,只剩我偶尔会去狼穴抽烟发呆……」 「常宁,你这躲在背后说哥儿们坏话的习惯就是改不了。」两个勾肩搭背打扮前卫的男人从后方弹了弹姚常宁后脑,目光一触及怔愣的唐语霏便轻蔑移开,直接将她当成透明人。 唐语霏没发怒,微垂螓首看向自己鞋尖,等待尴尬气氛散去。 姚常宁、冯子劲、雷厉风,再加上还未出现的孟瑛以及……那个人,在当年是轰动c大的五匹狼,一群总是游走在被退学边缘的优秀学生,他们在校的四年几乎是干尽了每一件疯狂事,数都数不完。 「子劲、厉风,你们瞧,霏霏耶,再差那两个小子,我们就全员到齐了。」寒暄打闹完,姚常宁指指恨不得能马上消失的唐语霏,示意他们打招呼。 毫无意外的,脸上穿洞、一身庞克打扮的冯子劲冷睨她半眼,轻轻哼了一声敷衍的充当招呼,至于性格火爆的雷厉风则连瞄都没瞄上一眼,直接把她忽略得更彻底── 原本热腾腾的场面一下子温度骤降,冷得像冰库。 唐语霏扯开一抹艰涩浅笑,生疏有礼的分别向敌意浓重的两个男人颔首,「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冯子劲皱眉横了她一眼,「妳几时学会礼貌两个字怎么写的?肯定花了不少功夫吧!」 「够了,子劲──」姚常宁扯扯冯子劲的胳臂,要他适可而止,「这么多年没见,有必要这样对待霏霏吗?都已经过去了。」 雷厉风终于打破沉默,「对某个人来说,却是永远过不去。」 这句话像劈头一道落雷,打得每个人脸色发青,尤其是唐语霏,表面上依然保持冷静若无其事,心里却是一阵阵的抽痛着。 五匹狼之中,只有姚常宁与孟瑛较欢迎她,另外两人多半时间几乎是把她当成一尊人形气体,视若无睹;姚学长性格温和,孟瑛则是属于五湖四海皆知交的热情派,对任性的她向来采取尊重接受的态度,至于另外两个……她苍白唇角下意识扯开一丝苦笑。 对冯子劲和雷厉风而言,五匹狼是除去生命以外的全部,五人之间的友谊远超过任何一切;若要比喻,五个人环绕成坚不可破的圆,以邵凡为圆心,而她则像一个尖锐的棱角,刺破了这个圆。 冯子劲与雷厉风不能容许任何人毁去圆的平衡,在世人眼中,或许唐语霏人美优秀、家世一流,可对他们两人而言,她浑身铜臭味、俗不可耐,根本匹配不上才气超凡的邵凡。 好,撇开外在条件不谈,以唐语霏的性格来看,心性高傲娇蛮得宛若一朵洒了金箔的带刺蔷薇,狼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怎可能捺下耐性去与她周旋── 这也是他们无法理解邵凡为何甘心困死在这株蔷薇下的原因。 正因为无法理解,所以心中排斥感益发浓重。 毋庸置疑,如果要票选最痛恨唐语霏的对象,绝对首推这两者。 「抱歉,我好像打扰到你们叙旧。」垂首微倾,唐语霏握紧化妆箱把手急急转身,正想躲离这群备受众人瞩目的男人时,林巧葳却偏选在这时候撞了上来。 幸好唐语霏站得够稳,否则肯定让迎面而来的林巧葳撞得跌一跤,在这些旧人面前出糗,她绝对会失眠一个月。 「语霏,我找妳好久啰,妳看啦,我的下眼线好像糊了──」抱怨声倏止,林巧葳愕然看着四名外型出众的男人,「他们是妳朋友?」 「是我以前认识的学长。」唐语霏只想快点避开,一秒钟都不愿意再和这些男人对上眼。 「咦?他们也来参加开幕餐会?」林巧葳兴致勃勃地问。 「可能吧,我也不太清楚。」唐语霏让林巧葳坐到一旁的贵宾席,轻颤着两手打开化妆箱,拿出粉扑与蜜粉,四双炯炯目光宛如芒刺一般直直地射向纤柔后背,她仍是若无其事的拿起粉扑补强面前的妆容。 「哎──妳扑到我的眼睛了!」粉尘飞入眼角,林巧葳恼怒疾呼,火大的伸手一挥,拍掉唐语霏半僵的皓腕,捏在指尖的粉扑霍地如流星似的在空中坠落。 唐语霏咽了一口酸涩唾沫,在众目睽睽之下,俯身寻找抛远的粉扑。 找了片刻,她终于在邻桌旁的一张座椅下方找着,踩着沉重的步伐上前欲弯身拾起。 一双皮鞋反射眩目光芒映上她惶然的眸子,更快地,一只宽大手掌先她一步捡起粉扑。 唐语霏直起腰身,径自接过粉扑悄声道谢:「谢谢你──先生──」 抬眸,她剎那一怔,一瞬间,整个世界彷佛又回到那日冷到冰点的午后雨景。 时空穿越了数个春夏秋冬,彷佛被诅咒过一般,会场外又下起了毛毛细雨。 一双深邃得像两团黑色漩涡,直要把人心神全拉进去的眼眸,直直地望进她眸心,褪去年少轻狂的愤世嫉俗,俊秀眉宇透出慑人自负,傲然拔长的体魄让一袭订制西装衬托得益发英气勃发。 眼前男人的野性气息被斯文的衣着隐藏得很好,唯有那双眼睛,不论过了多少年,依然是那么锐利专注,彷佛只消一眼就能洞悉人心。 「谢谢。」相望片刻,她掩下双睫,故作若无其事又道了声谢。 「好久不见。」 男人喊住了仓皇背身的僵硬娇躯,这一声淡然招呼无助于僵滞的氛围,反使得唐语霏的处境更尴尬难安。 「……好久不见。」匆匆扔下一句,她走回原位弯腰道歉。 林巧葳的怒气早消了大半,注意力全放在毫无防备现身的男人身上。 「邵凡,你终于出现了,消失了七年,我们还以为你这小子死在异乡了。」 除了孟瑛以外,当年轰动c大的五匹狼又聚首,时光彷佛又回到青春无忧的那些年。 可惜,无论是当年还是此刻,她永远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佯装镇定将倾倒的工具胡乱塞回褐色化妆箱,唐语霏假意瞄了眼腕表,压低音量朝林巧葳道:「林小姐,我得赶回去了,抱歉。」 「才十二点而已,餐会都还没开始呢──」 「抱歉,我真的很赶。」发抖的手怎么也扣不上锁头,唐语霏干脆整箱拽抱在怀,逃难似的匆忙奔出快令她窒息的空间。 * 奔出酒店门口时,唐语霏和接待人员擦撞而过,幸好她穿的是平底娃娃鞋,否则肯定大大跌一跤。 连站都站不稳,我真不知道妳一个人以后要怎么办。 言犹在耳,想不到,这么晃眼一过就是七年。 她失魂落魄走在人行道上,抱在怀里的化妆箱随着步伐摆动摇摇倾斜,一路掉了满地零散的工具,眼影刷、单色眼影、蜜粉刷…… 路人频频侧目,可是唐语霏心神恍恍忽忽根本不曾注意,一直走到公交车亭座位傻傻坐下时,才发现化妆箱空了大半。 她掏出手机,颤抖的指尖好几次按错了号码,重压了数次才成功。 「晴晴,妳可以来接我吗?临时有case?没关系,反正不赶,我等公交车就好……嗯,拜拜。」滑上面板,她执起手背抹掉滑出眼眶的湿意。 雨后阳光洒在仰高的细致容颜上,苍白得近乎透明,彷佛一掐就碎的琉璃,她静静等着情绪稳定下来,然后才起身捡起遗落了整路的化妆工具。 一辆铁灰色bmw休旅车驶近,停在人行道旁,唐语霏自然而然地下意识瞄了一眼,下车的男人竟然就是害得她如此狼狈不堪的罪魁祸首。 可好了,笑话看得不够,还要追上来看个够才过瘾? 邵凡帮忙捡起蜜粉刷,把玩在修长的指间,面无表情的横睨她,「为什么看到我就逃?这么多年不见,难不成妳还记仇记到现在?」 唐语霏胸口鼓动如擂,要不是现在的她足够坚强,恐怕早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跑了。 「没有,是工作很忙,我没时间留下来陪你们叙旧。」 他挪正视线仔仔细细端详起足足七年没见的清丽容颜,「不懂世事的唐语霏长大了,我真不敢相信。」语气稍带揶揄,笨蛋都听得出来。 奇异的是,记忆中任性骄纵的唐语霏却没发怒,反而自嘲一笑,「想嘲讽我的话可以省了,刚才你的死党已经帮你给过我一顿难堪。」 「是吗?我帮他们向妳道歉。」好随性的口吻,一点也不诚恳。 可是唐语霏早习惯了,「不必了,反正他们从来就没喜欢过我,我总不能强迫他们笑着跟我打招呼。」 「妳连说话的方式都变了……」 「够了,你应该很忙吧?」水眸瞟了瞟他一身笔挺的西装,她径自接过蜜粉刷,「谢谢你,剩下的我可以自己捡。」语罢,弯身继续捡她的工具。 邵凡双手插放口袋默默伫立,看着唐语霏一步一步拾捡沿途掉落的物品,脑中嗡嗡回响着方才林巧葳的那些话── 「唐语霏?怎么可能,她是我的化妆师,是陪我一同出席餐会帮我补妆的,她怎么可能是贵宾。」 在场四个男人,两个态度冷淡,另两个错愕,其中最震撼的要属今日开幕典礼备受瞩目的主角──邵凡。 「化妆师?霏霏怎么可能会是化妆师?」一片沉默之中,是姚常宁跳出来问出众人的疑惑。 林巧葳亮出一张名片,轮流转递给四人,「喏,这是她的名片。她是时晴工作室的化妆造型师,专接名媛贵妇的case──咦?你们不知道吗?唐家破产有好些年了,他们早已经退出百货业了,唐语霏在这个业界也算打滚挺久──」 「很久是多久?」一向少话的雷厉风也开了口。 实际上,除去这些年人不在台湾的邵凡之外,其它四人多少曾耳闻唐氏百货破产一事,但大多是经由媒体或是八卦周刊捕风捉影的片面性信息;在台湾时有耳闻某某某富豪破产,可实际上却是恶意倒闭蓄意债留台湾,以致他们对唐家一事不甚留心。 「我想想……大概也有七八年了吧,她的事我也是听介绍人说的,毕竟我的年纪跟她可是差了好大一截。」怕被归为同一年龄层弄坏自己行情,林巧葳忙加批注。 邵凡始终不曾吭声,略沉的目光落在门口之外──就在几分钟前,唐语霏落荒而逃的路径。 相隔数年未见,记忆中总是仰首挺胸、高高在上的公主,竟然在他面前像个惊慌失措的小动物般逃走,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莫名的压在他的胸口。 就像此刻,站在这里冷眼旁观她独自一人捡掇失物,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站在另一个异世界,疯狂而不真实。 「谢──」以为是好心路人帮忙拾捡,唐语霏抬首下意识道谢,没想到又是同样那张让她无所适从的俊脸,一时之间距离靠得过近,近到彼此呼吸都纠缠在一块儿。 四目相接,宛如时光倒转一般,彷佛又回到当年…… 唐语霏屏息一退,迅速抽离迷离氛围,有点动气地瞪着一脸无动于衷的男人,「邵先生,我的东西我自己捡,不需要你帮忙。」 邵凡徐徐挑眉,好整以暇回视,「妳的工作室在哪里?我送妳。」 「先生,你听不懂国语吗?」 「听英文听太多年,还真的有点不习惯国语。」拢过被风吹乱的发,他说得煞有介事。 又来了,这个男人跟以前一样很懂得怎么把她堵得哑口无言。唐语霏蹙眉抿唇,瞥过他一身正式的穿著,反观自己,一件小喇叭牛仔裤上搭一件七分袖白衬衫,一头长直发绑成利落马尾,说好听是像个独立自主的新女性,若是摆在刚才的场合,则比较像是下层社会阶级误闯上流宴会。 知道她的注目是因为身上这袭服装,邵凡拉拉袖口,一脸稀松平常,「很奇怪吗?到了美国之后,那些老美讲求派头,无论什么场合都需要一套西装,刚开始我也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穿上衣服的狼,想不到时间一久,还真忘了当初的排斥。」 「很好,看来你在美国闯荡得很成功,恭喜你。」透过一些认识的中间人,她辗转得知他在两人分开不久后便拿到一份奖学金,去了美国攻读硕士,看来,离开她对他而言真是一个绝佳契机。 「我拿到去年的大奖。」他突如其来的说,让唐语霏听傻了。 垂眸沉默片刻,她抿紧的粉唇艰困地吐出一句,「恭喜你。」 这个奖多年之前就时常挂在他嘴边,想来这些年他在美国的发展应该很顺利。 「就这样?」 闻言,唐语霏错愕仰首,「不然你还想怎么样?」 「我记得妳曾经说过,要是有朝一日我真拿到大奖,妳要请我上最棒的餐厅点最贵的料理替我庆祝──」 「对,我是曾经这样说过,但我也还记得当时你对我发了一顿脾气,说我是在羞辱你、侮辱你的自尊──邵先生,你会不会太过分了点?」 「妳的记忆力挺好的。」他扬扬眉头,一脸戏谑式的赞赏。 唐语霏当然听得出来邵凡是在取笑她故作生疏,骨子里却比他还念旧,出乎意料的,她仍能心平气和应对,「是啊,我就这一点可取,相信你应该也很清楚。」 邵凡笑容弧度敛起了些,相同的,他还不太习惯眼前这个世故知进退的唐语霏。 「妳变了很多。」简洁一句话作为总观察之后的评语,却没下太多情绪,他大概就这点没变吧,说话或者表情永远都让人捉摸不定。 「都过了这么多年,如果连一点改变都没有,那岂不是太可悲了吗?」她淡淡的说,平静面容同样没流露太多情绪。 此时此刻,邵凡体认到一点,眼前的唐语霏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渴望白马王子出现的小公主,而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成熟女人;她的眼神不再是梦幻般的迷蒙甜美,而是宛若脱胎换骨般充满着肯定与强烈自主意识的坚毅。 唐语霏本想打断他太过专注于自己脸蛋的目光,眼角余光却觑见公交车等过绿灯缓慢驶近,没心情再与他杵着对峙虚情问候,她拎好化妆箱扭身就走。 朝公交车亭方向迈了几步,后方一只大掌抓来,扣住纤细皓腕,她垂眸一瞥,当下怔住,来自腕上的温度在肌肤上渲染开来,想也没多想,她猛力挣脱,快步跑向靠站已久的公交车。 若是错过这班公交车,她又得陪这个男人叙旧,她的自尊又要被他狠狠踩到脚底下,绝对不行! 「霏霏……」 千钧一发之际跨上公交车,轰隆隆的公交车引擎声模糊了身后的呼唤,她怎么听都觉得那应该是她的错觉,因为这个男人自从分手那天起,就不曾再喊过她的小名;也是从那天起,她不再让任何人有机会喊她的小名。 车上乘客三三两两,唐语霏刻意挑了最后面隐蔽的座位坐下,将化妆箱搁在并拢曲起的双膝上,额头靠在紧握把手的手背上,闭得很紧的双眼终于容许宣泄痛苦,慢慢滴下凝聚已久的泪珠。 臭屁的男人,她早就把他遗忘在过去,干嘛又跑来扰乱她的心……他好是他家的事,与她何干!有必要跑来炫耀一番吗? 哭肿了双眼,一直到下公交车之前,唐语霏的脑袋根本无法正常思考,只能放任记忆侵蚀了泪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