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弦妃子》 楔子 【楔子】 「各位,本王要听你们的意见!」 乌孙国王军须靡沉重的目光,在他的众臣脸上巡视。 此刻,正是春寒料峭的更夜,明亮的月光笼罩着庭帐──即首都,赤谷城巨大的王庭。 晚风被阻隔在厚重的毡帘外,王庭卫兵守护在毡房四周。 从各地赶来的长老们围绕着火塘,神情严肃地举行着长老议会。 长老议会是由乌孙国最上层的王公贵族,和势力强大的氏族首领组成的联盟,它所作出的决定,足以凌驾国王的意愿。 每逢王国面临突发大事,或举行重要祭典和庆礼时,长老们都会举行这样的会议,以作出决策。 「……公主遽逝,举国震惊,处理不当,恐引起吾国与大汉间的冲突,请吾王慎之!」国师语重心长地说。 「没错,公主既为吾王夫人,便是吾邦国母,丧葬诸事,当由大吏亲往汉廷禀报才是,以免汉天子动怒,危及吾邦。」接话的,是白狼部落的山南翕侯,他也是乌孙国三大翕侯中最年长的一位。 「何必那么麻烦?」山南翕侯忧心忡忡的话音刚落,就遭到红牛部落翕侯浑厄的粗鲁反驳。 「派人到轮台大汉兵马亭报个丧即可,他大汉天子,当初就不该给吾王一个病秧子!汉公主入国三年多,吾王视其为宝,珍惜备至;咱的女人生孩子比母马产仔还容易,可她生个孩子就送了命,这不是咱的错!」 他的话获得在座多人的赞同,就连同为红牛部落的军须靡也默然颔首。 大家都认为没有必要为一个因生孩子而死亡的女人,不远万里地去长安报丧。 然而,也有人持不同意见。 「如此不妥!」开口的是国王军须靡的堂弟,相大禄翁归靡。 他虽年轻,但出身显贵,擅谋略,有魄力,并掌控着强大的兵力和行政权力,在国内外享有极高声望。 听到他的反对,大家不约而同地停止争论,转而望着他。 面对询问且不乏挑衅的目光,翁归靡不慌不忙地说:「细君公主乃大汉天子所赐之女,她生于宫廷、长于王室,娇弱显贵,岂能与草原女子相提并论?况且汉朝乃礼仪之邦,国力强盛,广地万里,威德遍于四海;公主之死虽属意外,但也不可草草了事,否则失礼于汉皇,必失信于汉庭,难免引来战祸。」 这番话正切中国王军须靡的隐忧,他一直很欣赏和倚重自己这位才华出众的堂弟,因此神色一变,道:「本王不想得罪汉天子,可公主已死,这种事想瞒也瞒不住,以大禄看,丧事如何办,才可保我邦平安?」 翁归靡答:「丧礼事大,不可拖延。臣建议吾王修书汉皇,陈述公主去世缘由及经过,并以大夫人的丧葬规格安葬公主,邀汉朝驻西域的兵马亭站侍郎、都尉和全体陪嫁使者参加葬礼,如此,既能表现吾王对公主的哀悼怀念之意,也能让汉天子获得足够的尊敬。」 军须靡略微沉思后,即表示赞同。「就这么办,书信由你来写。」 「诺。」翁归靡应承。「但臣还有一事要说。」 「什么事?」军须靡见他神情严峻,不由催促。「有事你尽管说。」 翁归靡扫了众人一眼。「为表明我乌孙国与大汉结盟的诚意,以求尔后平安,吾王应该还要再向汉天子,求娶另一位汉家公主。」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争议,其中反对声居多。 理由是汉朝公主体质纤弱,不适应粗劣严酷的草原生活,再娶一个,肯定还是同样结局,到那时更难向汉皇交代。 于是乎,反对的、赞成的,两种泾渭分明的意见,立刻展开激烈辩论。 翁归靡坚持,乌孙国目前虽是西域一强,但国力东不及大汉,西不敌匈奴,要想壮大国力,就一定得采取「持两端」,即不偏向任何一方,与汉、匈两强都和睦相处的治国之策。 如今大王既有匈奴夫人,就该再娶一位大汉夫人,以确保获得大汉的信任,平衡各方的力量。 他的分析很有说服力,最终,此意见获得认同。 数日后,细君公主的葬礼,比照乌孙国最高级别女性的礼法盛大举行,西汉在西域的所有使者、官员,也都被邀请参与。 葬礼后不久,乌孙国使者带着国王的书信,和一千匹西域天马前往长安,再次向汉天子求亲,以延续乌汉联盟。 很快,乌孙王右夫人、汉朝江都公主刘细君凄然而逝的消息,传遍了长安城,而她留给人们的幽怨哀伤思乡曲,也随着「阿肯」动人的歌声,回荡在天山南北。 人们吟唱着这首歌,悼念着宛若璀璨的流星般,陨落在西域天际的美丽公主。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第一章 【第一章】 西汉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秋,彭城 刘解忧伫立在云龙山上,一手牵马,一手拢住被山风吹乱的长发。 她英气迫人的目光,越过广袤无际的平原田畴,望向西北方的云雾。 彭城是当代名城,这里没有险峻雄伟的高山、没有奔腾呼啸的河流,却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 尽管作为罪臣之后,失去了她渴望的尊严和自由飞翔的天空,但她喜欢这里淳厚的民风,和朴素无华的山水,更喜欢知心的朋友。 可是,她就要走了,要远离故土,去那天之一方……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堂姊的歌声隐约在耳畔响起,她迎风仰首,深深地呼吸着家乡的气息。 金风送爽,骏马长鸣;苍穹高远,大地辽阔,从不曾有过的拳拳乡情,激荡在胸臆中。 「郡主……」 身后传来急切的呼唤,克制住起伏的情绪,解忧缓缓转过身,看到侍女冯嫽策马奔来,她娟秀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 「嫽儿,你总是能找到我。」 「是的,可也让奴婢找了好久呢。」冯嫽跳下马。 「听说常公子来了,我去客栈看望他,一时忘了跟你说。」解忧解释,却在看到侍女阴郁的目光时略感吃惊。 冯嫽可是个天塌下不愁,地垮掉不忧的姑娘呢! 「怎么了?是为我离府生气吗?」她关切地问。 「不,奴婢不会生郡主的气。」冯嫽喘着气。「奴婢是为郡主忧虑,陛下已经决定,要把郡主远嫁西域了!」 解忧给她安抚的一笑。「这个,我们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那时只是猜测,可今天……」面对郡主的坦然,婢女双目红了,揉着眼睛哽咽。「朝廷使者已经奉皇帝诏令到了楚王府,要郡主尽快进京觐见陛下,还说送亲队伍和嫁妆已经备妥,只等郡主一到,即择日启程……郡主根本没有退路!」 「常公子已经把这事告诉我了。」解忧平静地安慰她。「我没想过退路,该发生的事迟早会发生,你不必为此难过。」 侍女恍然大悟。「对啊,常公子是郡主的好朋友,在京城和西域,都有很广的人脉,他一定是听说了这事,特意来见郡主的。」 「是的,常公子闻讯赶来,送我良弓名剑,还给我很好的忠告。」解忧看看马背上的弓箭微笑。「能有这般雪中送炭的朋友,真令我不虚此生。」 听到她略带感伤的语气,冯嫽默然无语,她深知郡主是有感而发。 郡主出生前,她的祖父──楚王刘戊,因参与「七王之乱」被杀。 先帝为保楚元王宗祀,而赦免了尚未成年的郡主的父亲,但从此,他受尽排挤和猜忌,终日谨小慎微、郁郁寡欢,在郡主出世不久后自尽身亡,王妃随后也忧郁去世;尚在襁褓中的郡主,由乳母抚养长大,一直生活在先人的阴影下。 幸运的是,悲惨的命运和冷酷的环境,没有让美丽的郡主,变得像她的双亲那样怯懦畏缩。 苦难磨练了她的意志、锻炼了她的体魄,让她变得独立、开朗而坚强。 在饱受冷落的日子里,她从不自暴自弃,而是寄情于书斋绣楼、武猎赛场,并结交了不少出身清寒,却志向高远的朋友,智勇双全的常惠,就是其中一个。 成年后的解忧,读书骑射、针线女红无所不精,成了远近闻名的才女佳人,可惜因背负家丑,才会芳龄十九仍无婚配;如今乌孙王求亲,陛下将郡主许了去,从此远赴西域,更不知凶吉如何…… 「嫽儿,朝夕相处十二年,今后,我们还能相见吗?」 正沉思时,解忧的低语令她一惊,想起还没将诏书内容告诉郡主,于是忙说:「当然能,皇帝诏令郡主的随身侍女,一并陪嫁乌孙国。」 「真的吗?」解忧惊喜地问:「你和芷芙,愿意随我去吗?」 「我们当然愿意!」冯嫽毫不犹豫。「自从被卖进楚王府,嫽儿就没离开过郡主,今后也不想离开!芷芙也说,如果五年前不是郡主救了她,她早就随她爹爹命丧黄泉了;所以,今后郡主去哪里,嫽儿和芷芙,就跟去哪里!」 「太好啦,有你们在,我什么都不担心了!」解忧开心地说。 十六岁的冯嫽虽为奴隶出身,但聪慧勇敢,又因自幼陪解忧习文而善阅读、有文采;十八岁的芷芙,则出身游侠之家,个性内向,有身好武功,为人谨慎细心。 她俩名义上虽是她的侍女,实则是她最信任的朋友。 得知远嫁乌孙国将有她们陪伴,解忧自然是由衷地高兴。 「时间还早,我们在这里坐会儿吧。」她拉着侍女坐在山崖边。 阳光透过蓬松的树叶,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她们身上,面对宁静的山野和山下熟悉的城市,解忧的心情起伏不定。 数月前,当细君堂姊去世的消息,由西域兵马驿站传至长安时,朝野震惊、皇帝烦恼。 当时就有不少人推测,皇帝陛下一定会再选位公主,下嫁乌孙王。 如此推测并非毫无根据,因自从细君和亲后,西域局势便有了很大改善。 乌孙国虽仍与匈奴交好,但关系已不像从前那般紧密;这在一定程度上约束了匈奴的军事行动。 可如今,维系汉乌关系的细君突然去世,刚刚打开的局面,又面临毁于一旦的危险,因此陛下十分忧虑,自然会想到再给乌孙王送位公主。 而此时乌孙使者抵达长安,不仅带来乌孙王对细君公主早逝的哀悼之意,还带来了乌孙王,再次向汉天子求娶大汉公主的求婚书,以及一千匹作为聘礼的天马。 这刚好解了汉皇之忧,自然获得大汉天子的欣然允诺。 之后人们纷纷在传,新的和亲公主将会是她,理由是目前适龄的皇族女子中,只有她尚未婚配。 得知传闻时,解忧虽置之一笑,可心里却也有此猜测。 今天与常惠见面,她终于得知传言不假,自己正是陛下挑选的和亲公主。 虽早有预感,但一经确认,她仍感到心神大乱。 她并不畏惧远嫁西域,也不在意离开自出生起,就饱受排斥与冷落的楚王府;况且数年前,在送别堂姊细君时,她见过当时迎娶堂姊,如今又将娶她的乌孙王。 那是个相貌堂堂,粗犷强悍的异族男子,有着明亮的眼睛和豪爽的笑声,她觉得他是个不难相处的人,嫁给他,应该不会太糟。 更何况,和亲公主肩负重任,自己能被选出来承担这个责任,正可说明朝廷并没有忘记她的家族。 她为有机会帮助家人解除困厄、替祖先赎罪,而感到高兴。 然而,离别故土、远嫁异乡,毕竟是人生中一大改变,她难免惶恐不安。 见她陷入沉思,冯嫽以为她心畏远嫁,不由同情地说:「西域荒凉凄苦,皇室有那么多公主,陛下怎就偏偏想起了郡主呢?」 「嫽儿慎言!」解忧美目一转,正色道:「皇命如天,身为皇族子孙,能为朝廷分忧是我的荣幸;再说,与其没没无闻地老死楚王府,不如到乌孙大草原去,在蓝天白云下,轰轰烈烈地活一回!」 她的豪情感染了侍女,冯嫽也一扫沮丧之气,情绪高昂地说:「郡主如是想,奴婢就放心了。先前看到诏书,奴婢不免担心郡主,会像江都公主那样不舍故土,忧愁悲伤,从此抑郁度日呢。」 听她提起堂姊,解忧情绪略微低落,惋惜地说:「细君可怜,才二十二岁就去世了。想想看,她一向安静柔弱、多愁善感,能在那莽荒之地居住三四年,其中艰辛不言而喻。她已经尽力了。」 「郡主说的也是,江都公主娇美动人却纤细柔弱;才华出众可忧郁沉默,与粗人为伍,确实不易。」冯嫽叹息着,不无忧虑地问:「听说乌孙人茹毛饮血,着兽皮草衣、言行粗鄙野蛮,郡主能忍受吗?」 解忧秀眉一挑。「如果我忍受,那就辜负吾皇和亲的一番苦心了。」 冯嫽虽然年轻,却冰雪聪明,看到主人慧黠的目光,当即笑道:「奴婢愚钝,郡主此番奉召远嫁,不仅要帮助我朝结盟乌孙、共同抗击匈奴,还担负着教化异邦的重任,所以,奴婢只要跟着郡主,就不会成为野蛮人。」 第二章 「没错,我们不会成为野蛮人。」解忧爽朗地说:「虽为女儿身,但我们同样可为大汉使者,为吾皇陛下排忧解难,为我楚王家族重建新功!」 说着,她激情澎湃地站起身拉过马。「走,跟我到山顶看喷泉飞瀑去,以后我们,恐怕再也没机会欣赏到如此清静雅致的景色了。」 两人牵马上山,直到日落时,才返回楚王府。 是夜,她手持皇帝诏令,在官驿拜见了奉命前来接她的朝廷使臣。 使臣告诉她,由于时序已入秋,时间紧迫,他们必须尽快启程。 两日后,解忧带着侍女冯嫽和芷芙,在楚王宗祠进香,拜别祖先。 乳母原想随她出嫁,可因为年迈体弱,无法成行;而她们都知道,今日一别,再难相见,因此众人一边跪谢皇恩,一边泪伤离别。 辞别了家人,解忧在皇宫卫队的护送下,第一次离开故乡,前往京城。 早已听闻长安城华阙生辉、坛宇高显,是座享誉海内外的帝王之都,但亲眼目睹,仍带给她无比的震撼。 这里城垣雄伟壮观,城门宽敞巍耸;街道纵横交错,民居巷道笔直;皇家驰道广阔,不仅建筑物多以宫殿为主,而且每一座宫殿,都翘壁飞檐,富丽堂皇,处处彰显着天家的威严与富贵。 尚在城门外,她就受到了朝官和市民们隆重的夹道欢迎。 大汉皇帝亲率文武百官,在垂拱殿召见她,向她宣召和亲的意义,授予她「公主」封号,并按照当年嫁江都公主刘细君时的排场,赐予她华丽的乘舆仪仗、繁多的四季衣物,及大量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生活用品。另有官员、乐队、各行各业的工匠、护兵、侍女等八百人作为陪嫁。 解忧的地位有了彻底的改变,由原先戴罪的诸侯郡主,骤升为大汉王朝的皇室公主。 整个仪式庄严而充满温情,解忧从浩浩皇恩中,再次感受到肩上的责任,并暗自下定决心,要做出一番成就,来回报皇帝陛下的信任。 只有在得知乌孙王,因哀悼逝去的细君和新生儿而不克前来时,她心中有些许的失落感;她原以为,乌孙王会像娶她的堂姊那样,亲自到长安来迎接她。 不过她很快就将这份失落感抛开,不愿让任何负面情绪,干扰自己的使命。 按照陛下的旨意,她在京城停留了数日,由主理西域事物的官员教授乌孙人的婚姻生活习俗之后,便辞别故国,怀着热情与希望,带着汉皇赐予的庞大嫁妆,登上乘舆,在人群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踏上了远赴西域的漫漫长路。 车马辚辚,华盖亭亭,大汉公主近万里的西行之路,何其艰难而漫长! 出长安城后,和亲使团一路西上陇阪,沿河西走廊过武威、张掖、酒泉、敦煌等「河西四郡」;再横跨大戈壁滩,西出玉门关,横穿白龙堆。在楼兰国稍事停留后旋即北上,沿孔雀河走轮台,经龟兹、姑墨、疏勒等国。 一路上黄尘飞沙,雪雨风霜;戈壁滩的烈日,万里荒漠的流沙;不同的饮食,异样的风土、疾病灾害等,无不考验着解忧和她的队伍。 历经千辛万苦,解忧一行,终于在次年夏末,抵达乌孙国。 当绵延十里的送亲车队,穿过坡麓上茂密的雪岭云杉,缓缓进入坐落在喀拉峻草原上的乌孙国夏都特克斯城时,辽阔的草原顿时欢腾起来。 夏季的草原风光迷人,雨过天青的山色空明透亮;一道彩虹飞悬于天际,蓝天中白云悠扬地飘动。芳草萋萋,繁花似锦,白色的毡房与褐色的畜栏,星罗棋布地散落在草原上,一群群牛羊马驼和一簇簇五彩旌旗,点缀着绿色的草地;辽阔的旷野恰似一张巨型彩色地毡,起伏着,一直铺向天边的山脚下。 粗犷的牧民们热情豪迈,一碗碗温热的马奶酒被送到眼前,他们全用一张张欢欣的笑脸,迎接远方的使者。 在经历过深秋的萧瑟寒风,严冬的鹅毛大雪,春天的漫漫黄沙与夏日的烈烈骄阳后,解忧和她的随行者们,忘了长途跋涉的艰辛和疲累,无不怀着喜悦的心情,面对这片美丽的草原及热情洋溢的人群。 车轮停住,门帘掀开,在送亲使节和侍女、护兵的陪伴下,解忧踏上了乌孙国这块土地,一大群乌孙国的王公大臣,已伫立在车前迎接她。 解忧快速扫过他们,却发现乌孙国国王──她未来的夫婿,并不在其中。 「臣等恭迎大汉公主莅临!」 就在她略感诧异时,一个身着盛装、神情严肃的年轻人走出人群,在她面前抱拳俯身,行了个汉礼,表达欢迎之意。 显然,他是这些人的头领。 礼毕,当他直起身来,与解忧的目光相对时,解忧心头一震。 这男子有双明亮而乌黑的眼睛、魁梧强壮的体魄和温暖粗犷的笑容……一切都那么相似,可是,他却不是她要嫁的那个男人。 「阁下是谁?」她情不自禁地问。 「臣,翁归靡,乃乌孙国相大禄。」年轻人严峻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让他看起来既年少又调皮。 尤其令解忧惊喜的是,他说的是一口纯正的汉语。 「因吾王有事无法分身,故特令臣属及各位长老,在此迎接公主。」他为她一一介绍站在他身后的乌孙国长老们。 解忧微笑聆听,心里却无法不去猜测,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阻碍了乌孙王,前来迎接他不远万里求亲得来的新娘? 等翁归靡介绍完毕后,她克制着内心的不安,平静地向众人回礼。「感谢大禄和长老们,不辞辛劳来此等候。」 乌孙国译长立刻将她的话,转译给各位长老听,长老们纷纷表示对她的欢迎,并请她和汉使们进毡房歇息,准备今夜的迎亲典礼。 由译长口中明白他们的意思后,解忧暗自想:新郎不来,如何迎亲? 但她随即将这个念头驱逐,反正人都来了,就听其自然吧。 可眼前美丽的大草原,令她不想进毡房休息。 就在她提出想先看看草原时,正在指挥随从卸下常用物品的芷芙快步走来。「公主,长史派人传口信,有两辆车陷入泥淖中。」 她当即指示:「去告诉吴将军,带十名护兵,速去协助长史。」 「不需惊动护兵。」站在附近一直暗中观察她的翁归靡,听到她们的对话,立刻阻止了领命欲走的芷芙。「公主不必担心,这事交给臣下去安排。」 也许因为语言相通,解忧对他很有好感,于是点头。「那就有劳大禄了。」 「应该的,公主先进毡房内休息吧。」翁归靡挥手招来坐骑,那是一匹浑身赤红的天马;当他翻身上马时,几个精悍的士兵也跟随他前去。 他们离去后,解忧询问,是否可以到草原上走一走。 通过译长,长老们得知公主宁愿到草原上走走,也不想进毡房休息时,这些祖祖辈辈都在草原上生活的王公贵族十分高兴。 其中一位慈祥的老者对她说了一串话,可惜她一句都听不懂。 幸好有译长,她才知道这位是山南翕侯。他说乌孙国今后就是公主的家,她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还问她是否喜欢喀拉峻草原。 「喜欢。」她指着大草原,真心地说:「这里的天空好蓝,我喜欢一望无际的草地、喜欢盛开在草原上的花儿,也喜欢在草地上奔跑的牛羊马群。在我的故乡,从来看不到这样美丽动人的景象。」 她的话取悦了在场的长老们,他们欣喜地看着她,带着汉人侍女跑向草原。 置身于柔软清凉的碧草中,望着耸立在草原上的祭台,和欢快忙碌的人群,解忧很开心。 以前她只知道胡人乃不开化的民族,西域则是苦寒之地,可今天,从翁归靡、山南翕侯及其它长老身上,从欢迎她的乌孙人脸上,她看到了质朴和善良、感觉到了温暖和关切,她想,她已经开始喜欢这个神奇而美丽的地方了。 「公主快看,白兔在羊群里玩耍哩!」 冯嫽的惊呼,让跑在前面的她停下了脚步,转身走回侍女身边。 「兔子跟羊玩?那可真有趣。」解忧惊喜地往聚在草窝深处的羊群看了看。 冯嫽指的那只雪白小动物,正趴在草地上,短短的尾巴对着她。 第三章 她不由疑惑地说:「那是兔子吗?看起来像小羊。」 「小羊不会那么小,应该是兔子才对。」冯嫽坚持。 「刚生出来的小羊,应该就那么大吧?」解忧也不太确定,她和冯嫽自幼长在王府,虽然打猎时见过白兔,可从没见过羊羔,因此一时也拿不准。 就在她们争执不下时,一道蓝影掠过,趴在地上的小动物,落入一双纤手中。 冯嫽立刻喊了起来:「芷芙,你为何把牠给抓了?」 高瘦纤细,有一身好武功的芷芙捧着那小东西走过来。「是兔子或羊,抓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解忧笑道:「那是说抓就能抓到的吗?既然你抓着了,就让我们看看吧。」 「对对对,快给我。」冯嫽一把扯过芷芙的手,想将那小动物看仔细,不料那不安分的小动物,「噌」地跳脱芷芙的手,窜入草丛里。 「喔,牠跑了!」冯嫽懊恼地边追逐边喊:「芷芙,快抓住牠!」 解忧看到芷芙尾随冯嫽在草地上追逐,也跑了过去。于是,三个姑娘在草地上跳跃着、追赶着,结果惊动了本来窝在阴凉处吃草睡觉的羊群。 羊儿们大概极少受到这样的打扰,顿时惊慌失措,「咩咩」叫着东窜西逃。 当即,宁静的草原喧腾了,雪白的羊群在油绿茂盛的草丛中奔跑,彷佛一团团白云,飘浮在绿色的毡子上。 身着杏黄襦裙的解忧,与身穿粉色半臂的冯嫽,和一身淡蓝的芷芙衣袂飞舞,裙摆飘飘,宛若美丽的蝴蝶,翩翔在白云绿毡间。 附近的人们都被这一幕吸引了,纷纷把目光投注在热闹的草地上。 忽然一头又肥又大的绵羊,撞上解忧的腿,她被绊倒在地,躺着一动也不动。 「公主!」两个侍女吓坏了,慌忙跑过来想扶起她。 不料她两手一挥。「别动!」 「公主,你摔伤了吗?」冯嫽跪在她身边,焦虑地问。 芷芙则弯下腰端详着她的脸,然后绕着她的身子转了一圈,嘀咕道:「公主面色红润,双目清明,呼吸均匀,不像受伤的样子。」 「这样轻轻摔一下就受伤,我有那么娇贵吗?」解忧面朝蓝天,悠然地说,并再次挥挥手。「你俩要不躺下,要不走开,别挡着我的视线。」 两张凑在她眼前的脸蛋立刻闪开。 冯嫽不安地说:「公主,有好多人在看,你真要躺在这里吗?」 「不会有人过来,这里草深,足以作屏障。」她拂开脸上的长草,惬意地闭上眼睛,翘起鼻子嗅嗅,叹道:「草软,花香,天高,云淡……喔,好舒服!」 「毡房里也一样舒服。」 男性的声音击中耳鼓,解忧猛地张开眼,看到翁归靡兴味盎然的笑脸。 没想到真的有人走过来,她一骨碌爬起,拍打着身上的草屑,窘迫地说:「大禄……失礼了。」 看着她涨红的脸和局促的动作,翁归靡脸上的笑纹更深了。 他语气纵容。「公主不必拘礼,这里不是长安,草原民族没那么多规矩,臣下只是担心草地潮湿,因而打断公主的雅兴。」 「呃,真的有点湿……我一高兴,就忘了下过雨。」她摸着身上的衣物,不好意思地问他:「我的史官和马车没事吧?」 「没事,他们已经到了。」说完,翁归靡指指她的头。「公主发上有草。」 「糟糕,我这样子一定会被你的族人耻笑。」解忧慌忙用手去抓,两个侍女也赶紧过来替她清理。 「不会的。」他看看四周,微笑地说:「我邦是游牧民族,崇尚自然,草原、山林、河流,是我们生命中很重要的部分。看到公主这么喜欢草原、喜欢牛羊,乌孙国的子民,只会感到骄傲和欢欣。」 发现附近的人们,果真都面带笑容,解忧安心了。「这样就好,我可不希望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成为不受欢迎的人。」 「怎么可能?公主与吾王成婚后,就是乌孙人的国母,没人会不欢迎你。」 这话触动了她的心结,由于对方的汉语说得很好,人又和蔼可亲,解忧本能地对他有种亲切感,因此大胆地问:「这门亲事,是大王要的吗?」 她的直率与敏锐,让翁归靡微微一愣,不由得小心翼翼地回答。「是的。」 「那他为何不亲自来迎亲?当年他亲自去长安迎娶我堂姊,这次连我人到了这里,他都不来,所以我想,大王恐怕根本不想要这门亲事。」 见她一语中的,说到了重点,翁归靡不知该如何解释。 在刚决定续娶大汉公主时,堂兄并不反对,可后来由于来自匈奴的左夫人从中挑唆,使得堂兄渐渐对大汉公主未娶先厌,最后连婚礼都不愿亲自参加。 在见到解忧前,他也信了左夫人的话,认定新来的公主一定也像细君一样,是个身体单薄、娇弱内向,且惧怕异族男子的女人。 若堂兄真的冷落了她,倒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反正他力主堂兄迎娶汉公主的理由,与大汉天子嫁公主的目的是一样的,只是想藉此婚约维系两国间的联盟。 至于婚姻的本质,或者新人是否幸福美满,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可现在,当他见过解忧公主,发现她是个与细君完全不同的女人后,他的想法变了,深悔没有说服堂兄前来。 此刻,翁归靡由衷地希望堂兄能改变想法,好好地对待公主,让她永远保持这样快乐的笑容。 「公主言重了,吾王如果不想要这门亲事,就不会向大汉天子提亲,也不会精心选出宝马作为聘礼。」他急中生智,替堂兄开脱。「如果不是因为最近与邻国的关系出了点问题,吾王定会亲自前来迎接公主。」 「这是真的吗?」 「是的。」但愿天神宽恕他不得不说的假话。翁归靡在心里默默忏悔祈祷。 解忧注视着他,被他真诚的黑眸说服了。「大王是为了国事,我自然能够理解并接受。希望汉乌联盟在我们共同的努力下,能更加的巩固和强大。」 「公主胸怀坦荡,臣下实感佩服,而那正是我们如今在做的事情;为此,还望公主珍重身体。」面对如此通情达理的公主,再想到堂兄暧昧不明的态度,翁归靡深感不安,便转了个话题。「今夜的迎亲典礼,将按我邦风俗举行,会通宵达旦。公主长途跋涉劳累,还是先进毡房休息吧。」 「好。」解忧爽快地答应,并看着附近的白色毡房,请求道:「大禄可以带我认识一下毡房吗?从来没住过这样的房屋,我怕会闹笑话。」 「能为公主解疑,是臣下的荣幸。」翁归靡谦虚地说着,陪她走向最大,也最华丽的毡房;与它比邻的,是两座稍小的房。 翁归靡边走边告诉她,乌孙人家每户最少有三座毡房,功能相当于汉人的起居室、厨房和储藏室,而毡房四周很深的沟,是为下雨时排水而挖凿的。 解忧喜欢他的讲解,惊讶地问:「这里有很多雨水吗?」 「是的,高山草原的气候多变,尤其夏秋之际,雨水较多。」 这时,两个乌孙士兵来找翁归靡,解忧没有停步,带着冯嫽和芷芙走向毡房。 「公主。」 她刚要进门,身后却传来轻唤,解忧讶异地转过身。「什么事?」 翁归靡阳刚的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轻声说:「羊羔和白兔,虽然都是头小身大尾巴短,但羊羔耳朵低垂、眼眸乌黑;兔子耳朵直立、眼呈赤色。了解这点,公主就不会把小羊羔误认为白兔了。」 喔,原来他听到她们追逐羊群前的对话了! 想到自己「羊兔不分」,解忧的双颊发烫;幸好翁归靡话一说完,就转过身去跟那两个士兵说话,并没有盯着她羞红的脸庞看。 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解忧暗自感谢他没有嘲笑她的无知。 「公主,原来那真的是小羊耶。」身边的冯嫽低声说。 「是啊,闹笑话了。」解忧红着脸随她走进毡房,才进门便发出一声惊叹。「喔,我们要学的东西可不少呢!瞧这里,真令人不敢相信!」 掀门帘引路的两个侍女也同样吃惊,第一次来西域的她们,从没想到这外表普通的毡房,内部竟然如此豪华舒服,却又不失古朴与粗犷。 毡房门不高,里面却高大宽敞得足以同时坐下百人。 第四章 房间呈圆形,直径约十丈,高达四丈余的穹庐,由无数根长短不一的直杆相互勾搭而成;接头处用牛筋绳绑紧,然后在外面铺扎毡墙。 地上铺设了色彩华美的巨型地毡,正前方有高出地面的床榻,四面围着重迭的丝绸帐幕;榻上也铺设了厚厚的毛毡,放置了各类卧具;床两侧有彩漆箱柜,进门右侧是储放食物和炊具的木架,左侧是放置马具、兵器和其它用品的地方。 她的陪嫁物品,也有不少被运进来陈设在四周,显示着这里将是她目前的「寝宫」。 解忧边走边看,不时抚摸墙壁上、地上和床上的精美毛毡,再仰头看看留有天窗的屋顶,对这种独特的建筑大感神奇,不由发出赞叹。「哇,乌孙人的住房真的很特别,我好喜欢!」 「那样很好,因为我们逐水草而居,住的都是这种易拆迁搬动的房屋。」回答她的不是侍女,而是翁归靡。 对他的出现,解忧并不感到吃惊。 她轻拍「墙壁」,对站在门口的翁归靡说道:「这毡房,真的很美,当初细君的《黄鹄歌》传回去时,我并不懂『穹庐为室毡为墙』的涵义,此刻才知她的描述很准确。只不过这样的房屋,冬天能抗寒吗?」 「冬天我们会迁往较暖和的地方,并在毡房内加添火炉。」翁归靡解释。「与公主的故乡比,草原的冬天更寒冷,但适应后公主会发现,它并没有那么可怕。」 适应?他的话似乎暗示着什么,解忧谨慎的响应。「一个人的生活习惯突然被改变,是很难马上适应的,那需要时间,也许是很长的时间。」 「是的,但每一种习惯都是逐渐养成的,只要以积极的态度去面对那些突来的改变,就能很快适应,并让生活变得快乐而有趣。」 「大禄是在提醒解忧,要尽快适应这种改变吗?」 翁归靡在心里为她的聪慧喝采,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只有凝视着她的目光,柔和而温暖。「公主已经在适应了,不需要臣下提醒。」 「大禄好像对我很有信心。」回望着对方,解忧的心在雀跃。 「是的。」 笑容在她脸上漾开。「谢谢大禄,我很需要鼓励。」 他回她一个温暖的微笑。「不必谢,只要开口,公主随时可以得到。」 【第二章】 深夜,按照乌孙人的婚礼习俗,盛大的迎亲仪式,在特克斯城东面的祭台前举行,那里是喀拉峻草原的中心。 出门前,解忧依循汉家女儿出嫁的习俗,洁手洗面、更换新衣,佩戴皇帝赐予的金玉首饰。 尽管这是她的大日子,但她没有出嫁的喜悦,也没有做新娘的忐忑,因为她知道,由于新郎缺席,今夜只是汉、乌两国交接新娘、签订婚书的仪式。 然而,当她在使节、译长和护兵、侍女们的陪伴下来到祭台,看到黑压压的人群、猎猎作响的彩旗,和熊熊燃烧的篝火时,仍被这盛大场面给震住。 翁归靡挺立在祭台前的篝火边,在他身旁围绕着乌孙国的王公长老,和来自匈奴、龟兹、大宛、康居、车师等邻国的使者。 一看到解忧走近,人群就自动分开。 翁归靡双手托着一根以红柳木为柄,用细牛皮编制的马鞭迎向她;他先将马鞭贴在额头,再送到她面前。「公主,请接受此马鞭作为吾王的定情物。」 听到他的话,解忧大吃一惊,虽然她知道乌孙人举行婚礼时,新婚夫妇要交换信物,但绝没想到这礼物可以来自另一个人之手,因此身不由己地后退一步,疾言问道:「这不是该由大王来做吗?」 翁归靡看出她的疑虑和排斥,忙解释道:「吾王有事无法亲自前来,特令臣下代替吾王行礼。公主不必多虑,这只是一个仪式而已。」 一边的长老们和译长,也纷纷向她说明,在迁徙频繁的乌孙国,兄弟间互相代娶妻看家,是很平常的事,希望她能够谅解。 陪伴她的汉朝使节也对她说,这确实是草原部落常见的婚娶方式。 尽管明白这是他们的风俗,但解忧仍觉得难以接受。「如果我与大禄行婚礼,那我嫁的人究竟是谁?」 翁归靡咧嘴一笑。「自然是吾王军须靡,臣下只不过是他的代理人而已。如果公主配合,我们就能早点结束这累人的仪式,享受美味和狂欢了。」 他言辞间透露出他也不乐意扮演此角色,这让解忧稍感安心。尽管对他很有好感,而他的声音和笑容也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但她不希望嫁错人。 在翁归靡又一次的暗示下,解忧接过马鞭,模仿他的做法,将长鞭梢绕在鞭杆上插入腰间,再让侍女取来在长安时按汉使要求制作的礼物──一个用红线绣着奔牛图案的皮革箭囊,双手递给他。「这是我亲手缝制的,希望大王喜欢。」 翁归靡双手接过,先看了看那代表着国王军须靡所属红牛部落的红色奔牛图,然后将它贴在胸口,大声说:「吾王一定喜欢!」 随着他的动作,一片欢呼声,震天动地的响起。 翁归靡将箭囊交给随从,托着解忧的手肘带她转向篝火,面对火焰,在一排装点着牛角,雕刻着鹰、狼、大雁等的石柱前跪下。 一个萨满法师,站在火与石柱间用乌孙语大声朗诵祷文;尽管听不懂,但她知道乌孙人信奉萨满教,认为火是万物之源,因此重大典礼中必要行祭祀拜火之礼。 当法师的诵读结束后,翁归靡在王公长老、异国贵宾及族人们的见证下,代表国王签下了婚书,和新的联盟协议,并与送亲的汉使交换了盟约。 随后,他扶起解忧,向她要来自己刚刚送给她的马鞭,再取出自己的马鞭,然后转向人群,将这两条马鞭,交叉着插在他们前方的草地上。 顿时,四十八个身上绑着红、白、蓝三色彩旗的男子,吹响了牛角号。 嘹亮的号声与欢乐的歌声,混合成雄壮的乐曲响彻云霄,久久回荡在草原上,开启了这个不眠的狂欢之夜。 解忧惊讶地看到,当翁归靡插下马鞭时,不仅号角响起,就连本来围在他们身边的人们也都纷纷退开;甚至侍女和汉朝使节等,都在长老和乌孙侍者的簇拥下,退至十步之外的篝火边。 「这两条马鞭,有什么特殊意义吗?」她惊奇地问。 翁归靡带她至篝火边,早已铺设好的座席前双双落座。「插马鞭是乌孙人定情的习俗,表示马鞭主人从此要生活在一起,别人不可干涉。这有点像汉人成亲时的夫妻对拜,喝交杯酒──」 正说着,两个女子举着盛满食物和酒的大盘,来到他们面前,请他们享用。 翁归靡端起食盘上的酒碗,对解忧说:「我们不喝交杯酒,只饮大碗烈酒、吃大块羊肉。今夜,臣下饮下这碗酒,以示对吾王与公主的祝贺和敬意。」 说完,他双手举酒,一口气将碗中的酒饮尽,侧转空碗向四周的人群举了举,在人们的欢呼声、笑声和号角声中放下碗。「是否饮此烈酒,公主可随意选择,但不能不吃肉,否则她们不会离开。」 解忧看那两个手捧食盘的女子,见她们面带笑容,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她明白翁归靡没有骗她,因此不服输的举起另外一碗酒,大大地饮了一口。 本来她想学翁归靡的样子,将整碗酒喝光以表诚意,没料到那酒远比故乡的酒烈;才入口,嗓子眼便彷佛被火烧灼似的,害她咳出了泪水。 「公主,快吃肉。」翁归靡的声音响在耳畔,手里的酒碗被取走的同时,一块热呼呼、香喷喷的羊肉,被送到解忧嘴边。 来不及擦拭悬挂在眼睫毛上的泪水,她抓过羊肉塞进嘴里。 吞下几口羊肉后,她终于缓过气来,发现自己正用手抓肉吃,而除了翁归靡,还有很多双眼睛注视着她,于是不好意思地说:「你们的酒太烈,我喝不了,可你们的羊肉味道很美、很好吃,我可以多吃一点吗?」 「当然可以。」听到她的话,翁归靡心头一悸,忙转过身,对那两个送食物的女子说了几句话。 两个女人高兴地响应,然后将食盘放在他们面前的木台上,笑着退开了。 因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也不懂他们的风俗,解忧不禁问道:「你们说什么?」 「我告诉她们,公主说羊肉很好吃,她们很高兴,因为那是她们煮的。」 「确实很好吃。」解忧赞美着又取了一块肉,但这次她没有用手去抓。 第五章 虽然饮酒让她出了小小的丑,但她豪迈的举止和平易近人的神态,获得了众人的好感,人们不再拘束,全部纵情饮酒吃肉。 当视线不再聚集在她身上时,解忧紧绷的身躯才得以放松,加上陪伴她的翁归靡,不时用轻松的语言与她交谈,她感到很自在,因此她尽情的品尝可口的羊肉,欣赏草原牧民热情奔放的舞姿,和粗犷豪迈的歌声。 她的侍女和几个护兵,也被牧民们拉入狂欢的人群中,与大家一起畅饮猛吃。 这时解忧想起,曾与冯嫽有过「西域人茹毛饮血」的担忧,不由感慨地想,传言不可全信,羊肉经过这样的烹煮后,确实是道美味佳肴。 一堆堆篝火将夏夜的草原照耀得火热而明亮,此刻,一群衣着绚丽的男女,走到场地中心最大的篝火边,有的击鼓吹号,有的边舞边唱,还围绕着篝火转圈;篝火上架着一口大得惊人的铜鼎,里面熬煮的,正是美味可口的羊肉。 喝着浓郁芳香的羊肉汤,解忧对翁归靡说:「用这么大的铜鼎来煮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那是乌孙人特制的『天锅』,一次可以煮二十只羊。每逢重大聚会时,我们就用它来煮肉,大家共享一锅食,表示我们亲如一家。」 「二十只?」解忧咂舌,再看看多个篝火堆上烧烤着的野味,惊叹地说:「这么多肉,能吃得完吗?」 「能。」翁归靡肯定地回答。「乌孙人乐意与人分享食物,等天亮赛马后,公主将会发现,所有过路的游人和牧民,都会成为我们的客人。」 他的话让解忧对乌孙人豪迈好客的天性,有了更多的了解。 吃饱喝足后,她环顾四周,留意到狂欢的人群虽然分散,但大体是按左、中、右,分红、白、蓝三色汇集在一起,与她身后的祭台组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圆心就是场地中央最大的篝火,和烹煮羊肉的巨鼎。 看着眼前的布阵,想起在长安突然被要求准备定情物,还要在上面绣制红牛图案的经过,解忧不禁问他:「红白蓝,代表你们不同的部落吗?」 「对。」翁归靡解释:「乌孙国有三大部落,分别以红牛、白狼、蓝鹰作为氏族象征。每逢重大活动,各部落都会派人参加。三种颜色的旗子交错,各部落的人们聚成圈,表示三大部落紧密相连,永不分离。部落首领是世袭族长,也是国王赐封的翕侯,与国王、法师、巫医和王公组成长老议会,协助国王治理国事。」 解忧的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蓝色鹰头上。「那么说,你是蓝族的?」 「没错,也可以称『蓝鹰』。」 「大禄也是长老、翕侯吗?」想到他如此年轻,就做了相当于丞相的大禄,而且还能代替国王娶妻,似乎权力不小,解忧试探地问。 翁归靡笑了,充满阳刚气息的面庞,因这快乐的笑容而显得格外英俊;乌黑的瞳眸在火光、月光的辉映下,熠熠闪亮。「公主觉得呢?」他反问。 「我想应该是吧,大禄是吗?」解忧再把问题丢还给他。 翁归靡低头看看自己左胸前的蓝鹰,目光落在她脸上。「如果我不是,就不能佩戴这个符号。公主觉得我看起来不像,是吗?」 「不,我只是觉得大禄很年轻。」解忧被他显赫的身分吓了一跳。 「二十六岁还算年轻吗?」他注视着她,笑容未减。「草原上的男人,十四岁当家的可不在少数,大汉皇帝和贵国诸王,不也多有幼年继位的?」 他说的是事实,解忧有点被他瞧得不自在,于是致歉。「我说错话了。」 「不必介意,公主并没有说错。」翁归靡安抚她,又指着场中央围着巨鼎跳舞唱歌的人群说:「公主听,『阿肯』在歌颂你呢!」 他突兀的转了个话题,解忧却明白,他是想以此消除她的拘谨感,不由对他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层。「什么是阿肯?」 「他们是草原上最受欢迎的游牧歌手。」翁归靡兴致勃勃地说:「他们正在歌唱公主不远万里来和亲,不畏寒苦奔西域的经历呢。」 「真的吗?」解忧倾听歌手们的歌声,赞叹道:「我只能说这歌声曲调悠扬、音色宏亮,可惜我一个字都听不懂……等以后我学会乌孙语时,一定要请他们再唱一遍给我听。」 「没问题,只要公主召唤,他们随时可以来。」 说到这儿,解忧钦佩地看着他。「乌孙与汉朝相距万里,身为乌孙人,大禄的汉语说得真好,我也希望自己能像大禄说汉语那样,流利地说乌孙语。」 翁归靡略显僵硬地说:「公主不必着急,在乌孙国居住八年后,公主的乌孙话一定也能说得非常流利。」 解忧是个聪明人,当即问道:「大禄在汉朝住了八年吗?」 「是的,臣下十二岁时,作为质子到长安去,直到六年前父亲去世才返乡。」 弱国之君为取信强国,常将自己的直系子孙送给对方当人质,自春秋以来,便盛行于各国。 得知他曾作过质子,解忧深感同情。「少小离家,大禄一定吃过很多苦,才会如此成熟冷静。」 「那不算苦。」她的悲悯与赞美令翁归靡心头一热,不由得直言:「与大汉公主下嫁乌孙苦寒之地相比,臣下在长安,可是过着锦衣玉食的舒适生活呢。」 解忧不否认。「长安的生活确实比这里好,可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离开父母,独自到陌生国度生活,肯定承受了不少孤独和寂寞。」 翁归靡沉默了,一双黑眸凝着她,彷佛陷入沉思。 「怎么了?我又说错话了吗?」面对他的静默,解忧不安地问。 「没有。」他仍然注视着她。「公主没说错,开始时确实感到孤独寂寞,甚至想逃走,但等有了新朋友、熟悉长安城后,臣下就再也没有那种感觉了。」 「难怪大禄说只要适应改变,生活就会快乐起来,原来那是经验之谈。」解忧低语,目光越过燃烧的篝火和欢乐的人群,投向深邃的夜空。 星月的光辉,在熊熊火光中显得有点黯淡,就连天空也颇为晦暗。 由翁归靡的话中,她联想到不幸早逝的堂姊,也想到了自己的未来。 乌孙王求亲得亲,她奉召不远万里来嫁他,却连在婚礼上都见不到他的面。 尽管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解释了他的缺席,可他的冷漠,仍在解忧心里留下很深的阴影。 她忧虑,在这样的阴影下,她要如何开启她的新生活? 「公主不必想太多,吾王是个公正诚实的男人,一定会善待公主。」 翁归靡的声音穿透过她迷惘的思绪,她倏然一惊──这个男人会读心术不成? 「大禄认为我在想什么?」解忧转回头问他。 翁归靡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公主不是在思乡吗?」 不是读心术……不过这个男人倒是满可爱的,居然会猜测她的心事。 看着对方纠结的眉宇,解忧的心情陡然放松,微笑道:「我没有思乡,只是在想贵国国王和我自己。我相信大王向吾皇求亲,并不是想要得到一场婚姻,而是想要一个保障;因此,身为和亲公主的我,不该有太多的期待。」 她的话直接而坦率,让翁归靡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骗人的话也决定不再说。 而解忧似乎并没期待他回答,才说完,就飞快地掉头,看了看天空和狂欢的人群,纠正道:「不对,我还是有很多期待的。既然已经来了,我就要尽快学会你们的语言、融入你们的生活。我喜欢草原和蓝天,喜欢草地上奔跑的牛羊和骏马;我要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让自己快乐,也让其它人快乐。」 她神情认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将心里话告诉给一个认识不足一天的男人,也没有察觉她的话,竟让那个男人无比感动。 翁归靡没料到,同样是年轻漂亮的大汉公主,这位却与前一位有着天壤之别。 他对细君公主初到草原时,整日以泪相伴、哀怨幽歌的情景记忆犹新。 那时,纵使王上付出全部时间和精力,小心地呵护她、宠爱她,也没能止住她的泪水。 可眼前这位公主,即使面对国王的冷落,却一心想着她的「和亲」责任,想着要尽快融入他们之中、适应草原生活。 对此,他怎能不感动? 第六章 「只要公主有这样的愿望,就一定能实现。」他强抑着内心的澎湃回复。 「你真的认为我能做到吗?」想到不愿见她的夫君,解忧不甚确定地问。 「绝对能!」听到她不再称呼他的头衔,翁归靡双目迸发出热情的光芒。 注视着他闪亮的黑眸,解忧既兴奋又怀疑地问:「我和细君是堂姊妹,细君来了几年,都无法融入你们的生活;我与你只刚认识,你如何能确定我不会像我堂姊那样哀愁悲戚、郁郁而终?」 翁归靡神情专注地凝着她,毫不讳言地回答:「你与你堂姊不同。虽然我们刚认识,但臣下和族人们,都已经看到了公主的坚毅和勇气、开朗和快乐。试想一个喜欢草原和毡房的王妃,怎能不被她的子民爱戴?」 没想到在这个莽荒之地,还能听到如此暖人心扉的话语,解忧激动地说:「希望大王也像你一样了解我。」 说完后又觉得不妥,她赶紧补充:「我是说,我希望能与大王和睦相处。」 「不必解释,我明白。」翁归靡温和地微笑。「两天后,贵国的送亲使节和护兵,就要返回大汉了,臣下希望他们走后,公主也能保持这种乐观开朗的个性,那将有利公主很快达成心愿。」 解忧调皮地做了个鬼脸,装出愁苦的样子。「如果我的个性,在过去二十年都不曾变过的话,那又有什么理由担心它会在此刻忽然改变?」 「说得也是。」她的话和顽皮的神情,惹得翁归靡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宏亮,解忧望着他英挺的面容,开心地问;「那我们呢?」 翁归靡止住笑声说:「臣下陪同公主等留居夏都,秋分时再返王庭。」 解忧颔首,她知道乌孙国由于气候差异显着,因此有冬、夏两个都城。 特克斯城是夏都,而冬都赤谷城,距此地大约九百里,是乌孙国主要的都城。 如此算来,她将在这里停留近两个月,不知国王是否会来这里与她相会? 这时,一群乌孙少女涌来,将翁归靡拉起。 解忧注意到,喧腾的人群正逐渐向场中心集中。 数十名男女或弹拨胡笳,或吹奏竹笛,其它人则一圈又一圈地,围绕着巨大的篝火,和着音乐唱歌,跳起舞步简单,却节奏感强烈的胡舞。 在少女们叽叽喳喳的笑闹中,翁归靡转身对解忧说:「公主一起来!」 解忧摇摇手。「我从来没跳过舞,还是让我看看吧。」 于是,翁归靡单独被姑娘们拉进了舞蹈者的行列。 解忧惊奇地发现,踏着音乐的节拍,翁归靡高大的身躯竟一点都不笨拙;他刚劲奔放的舞步,灵巧的移动和旋转着,与他优雅的舞伴配合得十分有默契。 更让她惊讶的是,不仅身为族长、翕侯和乌孙国相大禄的翁归靡在跳舞,就连其它王公贵族和长老,也纷纷出现在舞场上,安坐在原处的,只有她和邻座的大汉使节等。 明亮的火光照耀着每一张快乐的脸庞,看着这些地位崇高的「大人物」,与普通牧民欢歌起舞,她被感动了。 西域的苍凉和凶猛的草原狼也许令人畏惧,但却有着丰富多彩的生活;胡人的不拘小节和耿直豪爽,或者显得粗鲁野蛮,但却是能歌善舞、勇猛热情的民族。 听着激昂欢快的琴声,看着纵情狂舞的人群,她的心,不由跟着富有变化的节拍跳动。 「公主想不想跳舞?」 芷芙的声音从篝火另一端传来,解忧用手挡着火光寻找她。「不想,我笨手笨脚的,那舞可不好跳。你干么不走过来?隔着火焰,我看不见你。」 话音才落,芷芙已经从火堆后走来,在她身边坐下了。 解忧拍掉她衣服上带着露水的草屑,笑道:「你又跑去哪里探险了?先前我还看到你与嫽儿在跳舞呢,怎么一转眼人都没了?」 「跳舞没劲。」芷芙瞥了眼狂欢的人群,柳叶般的秀眉更弯了,小嘴严肃地抿起。「奴婢找人去了。」 「找谁?」 「译长。」 「找他干么?」解忧追问,她知道芷芙性格内向,惜字如金,若想从她嘴里问出什么事,就得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她牙齿缝里抠。 「问他乌孙王为何怠慢公主!」 解忧大惊。「你真问了?」 「没有。」 「幸好没有。」解忧吁了口气。「人家都已经告诉我们,大王无暇脱身,特委派相大禄代为迎亲。兄代弟娶、弟代兄婚,这是他们的习俗。」 「假的!」 「为何如此说?」 「奴婢偷听到他跟匈奴使节说,乌孙王没事,他不来,是因为他喜欢早已封为左夫人的匈奴女人,娶公主只是为了安抚吾皇。」 解忧心头一黯,她知道芷芙曾随她的游侠父亲,在匈奴贵族家当过差,会说匈奴话,因此绝不会听错,而这恰好解释了,为何军须靡从下聘到迎亲,始终不曾出现的原因。 原来,他所谓的「为国事忙碌」、「为早逝的细君公主和婴儿悲伤」等,全是欺骗汉皇的谎话、全是搪塞她的借口! 「我就知道他迟迟不与我见面定有问题。」解忧平了平烦躁的心情,冷静地分析。「但即便如此,我们也只能听其自然,继续往前走,反正我从没想过嫁人。陛下送我来和亲,为的是联乌抗匈,保我朝边境平安,除了留下来完成使命,我别无选择。」 「没有选择,也不该任人欺负!」芷芙紧抿双唇,一对明眸聚集怒火。「奴婢找那乌孙王去!」 「不可!」解忧严厉地阻止她。「你经历过家变,难道还不知道王权的冷酷和无情吗?且不说你一个侍女地位低下,就算我的生命,又有谁在乎?我们去找他,能说什么?那是自取其辱、自寻死路!」 「公主……」见她生气,芷芙慌忙跪起。 「坐下,别引人注意!」解忧一把将她拉下,压低嗓子说:「我知道你是为我打抱不平,可是我们初来乍到,言行举止无不关乎两国联盟,得谨慎。况且我真的不在乎是否得宠,保住汉乌联盟,这才是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奴婢听公主的。」芷芙为自己惹主子生气而感到懊恼。 见她如此,解忧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安抚她道:「你别为我担心,乌孙王还没见过我,等见过面后,我相信就算做不成夫妻,他也能成为我的朋友。」 芷芙看着她自信的笑容,知道单纯善良的公主,目前还无法理解被夫君遗弃的痛苦,而她着实希望,那样的痛苦永远不会降临在美丽的公主身上。 号角声响起,主仆两人向频频欢呼移动的人群,看了一眼。 更多的人涌入草场,但她们无心理会,仍各自想着心事。 对于婚姻,解忧没有太多期待和了解;因此,得知乌孙王喜欢的是匈奴公主,对自己毫不关心时,她除了略感失望外,并不觉得痛苦。 相反地,她还松了口气。明白自己的处境后,她对未来就不会有过高的期望。 尽管乌孙王娶她,就像她嫁给他一样,只是为了继续保持汉乌友好关系,但这反倒让她生出信心,有把握能在今后的生活中,与乌孙王和睦相处。 既然他和她的目标一致,那么,他们有什么理由不能成为朋友? 与公主的乐观相比,芷芙的情绪则十分低落和充满忧虑。 公主虽然出身坎坷,但一直有亲人和朋友陪伴保护,因此心地纯净透亮、感情真挚无伪,对人和事,总是心存善意;如今她远嫁乌孙,却遭到夫君的冷落,今后的日子必定难熬。 她发誓,要担负起照顾和保护公主的责任,绝不让公主受到伤害! 「公主,快来看,相大禄与第一武士,正在比赛角力呢!」当又一阵牛角号声响起时,冯嫽兴匆匆地跑来禀告。 「真的吗?走,去看看。」一听是汉朝颇为盛行的角力比赛,解忧也兴奋地站起身,拉起芷芙,就跟着冯嫽跑向人潮涌动的草场。 围得密密麻麻的人群,大吼着为比武双方助威,看到大汉公主到来时,人们都主动给她让路。 解忧也不管别人是否能听懂,便一路道谢地走了进去。 两个上身赤裸、头发散乱的魁梧男人,正互相紧扣着对方的手臂,头顶着头,在场心转圈子,而他们顿住、僵持不下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第七章 虽然看不到两人的脸,但解忧还是认出了翁归靡,并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因为他的对手比他更粗壮威猛,光那肌肉遒劲的肩背和黑亮的胳膊,就足以令人胆寒。 然而,翁归靡忽然腰杆一扭,在暴吼声中,将对手摔倒在地。 四周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解忧看到他直起身来,笑着对倒在地上的对手说了些话,那人翻身站起,却忽然伸脚想将他绊倒,而翁归靡则灵巧地抓住对方粗壮的腿,再次让对方狼狈倒下。 男人躺在地上大声呻/吟,但他的声音,被周遭更大的笑声掩盖了。 翁归靡抬起头,看到解忧时,先是一愣,随后咧了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对人群大喊了一声,人们涌向呻/吟的勇士,他则大步向解忧走来。 「公主看这样的角斗,会不会觉得我们很野蛮?」 「不会的,在家乡时,我们也常看角力比赛。」解忧回答,视线不由得被他布满汗水的雄伟胸膛给牢牢吸引住。 长这么大,她从没见过如此刚劲壮美的躯体,那一块块、一条条隆起的肌肉,彷佛坚硬的石块,镶嵌在他的双臂和前胸;就连她一向认为最脆弱柔软的腰部,也充满了力量。 也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翁归靡伸手匆忙地在胸前抹了抹,并用乌孙语大唤了一声,立刻有人抱着他的衣服跑来。 解忧蓦地意识到自己失态,不由涨红了脸,赶紧转开眼。 翁归靡接过衣服,边穿边延续她的话。「臣下差点忘了,汉朝天子正是以此训练将士的,公主自然时常目睹。」 「那倒不然。」解忧竭力不去看他,担心自己的眼睛,又跑到他衣衫不整的身上去。「在我的家乡,角力与蹴鞠一样,是民间常见的游戏。」 「是吗?那日出时的赛马会,公主一定喜欢。」 「我当然喜欢。」解忧看了看天边,急切地说:「你看那道银边,很快就该日出了!」 「是的,高山草原日出早,日落迟。天就要亮了。」 【第三章】 翁归靡说轻了,解忧对乌孙人的赛马会何止是喜欢?她简直迷上了它! 当一百多匹矫健壮美的「天马」,在朝阳中奔驰而来时,她的心随着那有力的马蹄声飞扬;当竞技者在「飞马射箭」、「马上角力」和「叼羊」等一个个精彩纷呈的比赛中,展现出高超的骑射技艺时,她几乎忍不住跳下台去;当看到自己欣赏的马落后时,她恨不得跨上那马背,亲自驱策骏马奔向终点;当胜利者得意洋洋地将他丰厚的奖品展示给大家看时,她希望那个赢得荣誉和胜利的人,是她! 眼前的骏马,让她格外怀念起自己曾经有过的坐骑。 汉朝皇室崇尚武功,诸侯王皆仿效皇宫养马狩猎。 四岁时,现任楚王送了一匹痩弱早产的小马驹给她,从此小马驹就成为她的「朋友」,她悉心照顾它、陪伴它。 小马驹长大后,竟出人意外地,成为一匹出色的骏马。 可就在她奉召和亲时,楚王收回了那匹马…… 此时此刻,她是多么渴望能跨上马背,重温驰骋山野的痛快,而不是干坐在这里,眼巴巴地看着骏马飞驰而过。 如果我能在这片大草原上纵马奔驰,那该有多好! 解忧在心里期盼地想,但她也知道,那只是一种奢望。 无论怎样向往,她都不会忘记自己的身分和责任。 如今的她,已不再是彭城楚王府里那个无人关注的刘解忧,而是大汉皇帝钦点的和亲公主。 肩负着朝廷的重任,她的一言一行都代表汉室的尊严,绝不可随意而为。 坐在专门为欣赏赛马而搭建的木台上,解忧瞟了眼环绕在她左右的一大群乌孙国王公贵族,和西域各国的使节。 想到娶她,却不要她的乌孙王,她硬是将内心的渴望,深深地埋进心底。 「公主可喜欢看赛马?」身边的翁归靡突然问她。 「很喜欢。」 「那为何公主看起来很不开心?」 解忧心中一惊,他分明一直关注着赛场,怎会留意到她的心情? 「我没有不开心,只是震惊。」她掩饰着惊讶,迅即回应,并反守为攻地问:「难道大禄初次看到这么多骏马同场比赛、欣赏到如此高超的马上技艺时,未曾感到震惊吗?」 翁归靡因她机敏的反应而开心地笑了。「没错,所有第一次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深感震撼,但在我们这里,这样的赛马,是很平常的事。」 「是吗?难道乌孙人个个都能像这样骑马?」这次,她是真的惊讶了。 翁归靡转过脸,认真地说:「是的,乌孙人从出世起就与马结下了缘,马是我们最重要的工具和伙伴。在草原上,人没有马,就像鹰没有翅膀,所以我们很多人在学会走路前,就先会骑马,等长大后,马上的功夫自然炉火纯青。」 「喔,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像你们一样,拥有一匹天马,自由地驰骋!」解忧情不自禁地,道出自己的心声。 他的眸光一亮。「会的,臣下相信,只要有心,公主的愿望定能实现!」 会吗?将视线投向尘土飞扬的赛场,解忧暗自希望,这句话是个美好的预言。 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个美好的预言! 庆典结束的第三天,汉朝使节与送亲官员护兵,离开了特克斯城,返回长安。 解忧和她的陪嫁人员,则按翁归靡的安排,留在此地休息。 一年的长途跋涉,早已让陪嫁的汉人们疲惫不堪,因此对这样的安排,尚未适应草原生活的汉人们都很满意。 随后几天,由于年纪相当,又没有语言障碍,加上对彼此都有好感,活泼好动的解忧,经常与粗犷豪迈的翁归靡在一起,向他学习乌孙人的生活习俗与文化。 翁归靡带她参观夏都、游览草原、认识新事物,并欣喜地发现两人有许多共同点;比如他们都爱马、喜欢野外生活、希望汉乌两国永远友好、热爱自己的国家和族人,也都渴望自己的国家越来越富强。 共同的志趣消除了距离,短短几天,他们就成了好朋友。 自从知道乌孙王不想要她后,解忧便不再对他怀有任何幻想。 她一心一意地学习新的知识、适应新的生活,只可惜,翁归靡无法一直陪她。 秋天是打猎的好季节,他必须率领部众进山打猎。当他带着猎手出发时,喜好狩猎的王公贵族,和前来参加庆典的外国使节也跟随他离去。 留守的牧民们,每日忙着在草原上打秋草,为过冬准备足够的草料。 整个特克斯城,忽然间变得格外安静。 此时此刻,解忧才发现,翁归靡的陪伴是多么有趣和快乐。 但她不会让自己陷入寂寞空虚中,因为她有太多的事要做。 秋意渐浓,喀拉峻草原上的鲜花逐渐变黄,人们在清晨和晚上,已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年纪大或体弱的人,换上了厚实的衣物,大家都在为冬季的到来忙碌着,解忧自然不会让自己置身事外。 她每天一早就离开毡房,或在草原上跟随打草的牧民学打草,或帮助放牧的孩子喝赶牛羊;有时也与河边洗衣的女人闲聊,帮毡房外晒鞋晾褥的老人搬东西,甚至跟照顾她日常生活的乌孙妇女,学习毡房的布置和使用。 无论走到哪里,或做什么事,她都不忘学说乌孙话。 本来她想跟随译长或翁归靡学,可他们都进山打猎去了;翁归靡跟她辞行时,还表明他们得去「一个月」。 解忧无法等那么久,只好放弃计画,向所有能说乌孙话的人学习。 她的热情主动和虚心好学,感动了直爽好客的乌孙人;她别口拗牙的发音,和因语言不通而闹出的误会,常常惹来善意的笑声。 短短日子里,大汉公主在学乌孙语、要做乌孙人的趣事,在草原上传了开来,她赢得了特克斯百姓的心。 日子就这么简单而开心地过着。 一天清晨,解忧如往常一样,走向草原深处。 她本想寻找放牧的孩子,结果发现因为今天的牛羊多,所以放牧者除了孩子,还有他们的父亲。 最令解忧惊讶的是,一个男人正带着一群马在这里放牧。 在那群俊美异常的宝马中,她一眼就认出了翁归靡的红色牡马,于是她跑过去询问那人,是不是相大禄打猎回来了。 第八章 她半生不熟的乌孙话,对方居然听得明白,连连摆手回答她。 他的语速太快,解忧没法全听懂,可他的手势,倒让她搞懂了他在说什么。 「没回来?」解忧皱起眉头。「难道他打猎,都不骑自己的马吗?」 那人告诉她,他是专门替大禄养马的马夫,大禄拥有很多宝马,为了保护马,他每次出门的坐骑都不一样。 原来这些都是翁归靡的马。 解忧轻柔地抚摸着赤色马,忽然很想念马的主人。 不知道翁归靡此刻在哪里?他会不会也想她? 算算日子,离一个月还差几天,可她盼着他早点回来。 「公主真了不起,都能听懂乌孙话了!」看到她跟那个男人,连比带划地说了这么久,冯嫽钦佩地说。 解忧倏然一惊,发现自己竟在想念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男人! 她心虚地哈哈一笑,敷衍道:「没那么厉害,是半听半猜的啦。」 随后,她坚定地撇开那乍然出现的荒唐思绪,继续跟着牧马人,听他聊起翁归靡对骏马的痴迷和爱护,同时也向他学说乌孙语。 忽然,草地上出现一阵骚动,然后一声响彻云霄的长吼,自牛羊群的前方远远地传来:「呀喝——野马唷——」 随着这声呐喊,两个正在放牧牛羊的男子,立刻骑马赶去。 只见所有的牛羊,都翘首咩叫着往西奔跑,骤然间,草地上仿佛成了翻腾着浪花的绿色大海。 骏马也在不安分地仰头甩尾,刚才还悠闲自得的马夫不免紧张起来,嘴里忙发出或长或短的哨声,将马群驱赶进附近一个小围栏内,解忧也义不容辞地帮助他。 才刚关上木栏,北面又响起嘹亮的吆喝声:「呀!套野马咧——」 这声呐喊直击云天,它仿佛是传递信息的响箭,又像是将士出征的战鼓。 紧接着,四面八方,都响起了近似的喝声和奔腾的马蹄声。 马夫骑在马背上翘首西望,然后对着正陆续从各方跑来的人们大喊着什么,双膝猛夹,往西而去。 「老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奔跑的人们发亮的眼睛,解忧惊讶地问。 「公主,他们说西面出现野马群,正要去套马呢!」芷芙告诉解忧。 会说匈奴语的她,是她们三人中,乌孙语最好的一个。 「太好了,我听过套野马的事,可惜从没见过,今天可要开眼界喽!」解忧兴奋地说着,跑进围栏,牵出赤色马,再吩咐两个侍女:「把围栏关好。」 随后,她翻身上了赤色马,取下腰间那条翁归靡代乌孙王送给她的马鞭,将足有四尺长的马鞭迎风抖开,策马尾随前面的男人朝西奔去。 她丝毫没想到,胯下的「天马」竟是如此神勇,才刚跨上去轻轻扬鞭,就顿觉两耳生风,眨眼间已越过多人,冲到了最前头。 她还想调整速度,但一群黄褐色野马已出现在左前方,正要横穿草原。 「野马来咧——」男人们狂热地叫喊着,挥舞着手里的套杆,朝野马扑去。 野马发现危机,立刻掉头往北奔离。 这时又有一群人马从西北方向杀出,将野马群拦腰截断,领头的野马嘶鸣着,更加疯狂地朝北奔跑。 解忧来不及去想那些人是谁,也顾不上欣赏其他人如何套马,她轻踢马腹,往北追赶,那个方向恰好无人拦堵,她决定去跟那匹领头野马斗一斗。 赤色马仿佛明白她的意图,立刻引颈长嘶、鬃毛直立地飞奔而去,那有力的足音,震得整个草原似乎都在颤栗。 眼看褐色野马就在前方,解忧微微俯身,让自己的身体靠近马背以保持稳定,然后将细牛皮编制的长鞭弯成圈,打了个结,准备用它来套野马。 褐色野马虽然狂野,却不像她胯下的赤色马这样矫健且受过训练,因此在面对危机时,显得格外焦躁。 解忧在赤色马靠近野马时,猛然直起身,双腿夹紧马腹,将圈好的马鞭抛向野马,可是野马很灵敏,头一甩,躲过了鞭套,便逃向另外一侧。 赤色马四蹄飞扬,急追直上,两匹马的距离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并肩而行。 解忧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将马鞭再次对准野马头抛去,但这次仍没成功。 不服输的她,轻拍赤色马的颈子,轻声说:「靠近它,再靠近点!」 赤色马果真靠向野马,近得她可以看清楚野马背上的浅色背线、听到它急促的呼吸声。 与野马靠得这么近是很危险的,可此刻的她,一心只想抓住野马,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安危。 靠近,再靠近。她默默地说,就在两马几乎相撞时,她一鼓作气将马鞭投向近在咫尺的目标,这次,她成功了! 细牛皮编制的鞭套,先落在了野马的头上,在它奔跑时滑入它的脖子;她用力收紧马鞭,并向坐骑发出「撤退」的口令。 野马被激怒了,头颅往后昂起,长鬃飞舞,发出嘶吼,改向赤色马撞来。 见它扑来,没有鞍具的解忧不得不放弃马鞭,改用双手紧抓马鬃好稳住身体。 赤色马也迅即退避,将她带离野马的攻击。 这时,排山倒海的马蹄声有力地响起,解忧由眼角看到,西面的野马群,如同旋风夹带着黄色尘埃般,朝她的方向席卷而来。 可她没时间去观赏那壮观的场面,因为一击不中的野马再次向赤色马扑来。 她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在它脖子下悬空甩动的马鞭。 「不要碰牠!」一声厉喝,突兀地响起。 翁归靡!这熟悉的声音令解忧心头大喜,几乎同时,野马的头部被猛地扭转过去,迫使它前半身仰起,前蹄踢蹬着发出抗拒的撕鸣。 但征服它的力量显然更大,它终于沉重地倒在地上。 就在这瞬间,解忧看到野马飘扬的鬃毛后,出现了翁归靡熟悉的面庞。 此刻的他,半身直立马上,双手扣住疯狂挣扎的野马脖子,好像想要跳上野马的脊背,又像是要扭断野马的脖子。 「大禄……」她惊喜地唤他,却被他严厉的吼声打断。 「快离开!」翁归靡大吼。 解忧楞住,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冷峻无情的表情。 野马群奔至,翁归靡忽然跳过来,用乌孙语大喝一声,再朝赤色马臀部猛击一掌。 赤色马头颅一转,在「隆隆」马蹄声中,带着她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停下!停下——」解忧伏在马背上大喊,却无力阻止急速奔驰的骏马。 当耳朵里只剩下赤色马奔腾的蹄声在回荡,她知道她已远离了野马群、远离了翁归靡。 她懊丧得暗咒,这匹灵性极佳的宝马,竟然在见到主人后,就背弃了她。 然而,尽管生气,她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匹被训练得非常好的宝马,而且还救了她的命。 她见过马儿打架,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她,刚才在野马扬蹄踢它时,它完全可以用相同的方式回击,并以占据优势的体态和力量获得胜利。 可那时,为了不让她从马背上摔落,它只是轻轻地避让。 如此一想,她不再生气,反而很感谢赤色马。 「好马儿,我们好好跑跑吧!」她放松身体策马飞奔,顿时惊喜地发现,她想「骑马在大草原上尽情驰骋」的愿望,实现了。 御风而驰、纵横天地的豪情,让她在马背上快乐地笑了。 当赤色马终于在一道斜坡上的云杉树林前停下漫步时,她的身心极度畅快。 滑下马背,解忧用手擦拭马身上的汗水,但刺痛感令她猛地抽回手。 她发现两手掌心都有很深的勒痕,有的地方还破了皮,渗出淡淡的血迹。 毫无疑问,这是刚才与野马奋战的结果。 在衣襟上拭拭手,她放赤色马自由地在草坡上吃草,自己则靠着粗大的云杉树眺望四野。 秋风吹来,卷起片片落叶、带来丝丝凉气,但她一点都不觉得冷。 伫立在这向南倾斜、绵延不绝的大草原上,她想起新学会的乌孙语中,「喀拉峻」即「黑色莽原」之意。 此刻,了望着天边起伏跌宕的山岭和茫茫草原,她果真感受到了「黑色莽原」的苍劲。 空中响起宛转的鸟鸣,正在吃草的马儿,忽然扬颈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起先解忧并未留意,直到听见马蹄声靠近,看到翁归靡出现在草坡下时,她才明白,那声鸟鸣是对方在召唤他的宝马,而她没有想到他会跟来这里。 第九章 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依旧严肃,但解忧一点都不害怕;相反地,当翁归靡跳下马向她走来时,她反而欣喜地注视着他矫健的身影。 以他这般高大壮硕的身材来说,他下马的姿势倒是格外的优雅轻松。 他不像其他乌孙人那样喜欢戴帽子,蓬松的黑发在阳光下,闪动着乌金般的光泽;他英俊的五官紧绷着,带着令人肃然起敬的威严。 不过,当他的目光与她的相触时,那阴郁冷傲的眼神改变了,解忧看到了一丝柔和的暖意。 「公主不该冒险!」翁归靡将那条细牛皮马鞭还给她,严厉地说。 他语气很凶,眼神却亲切而温柔,解忧将马鞭插回腰间,笑意盎然。「我没有冒险,而且我好高兴你回来了。」 「我也很高兴。」面对如此美丽明亮的笑容,和热情的欢迎,翁归靡纵使有再多的怒气,也无法发作。 他挫败地叹了口气,转过眼,看着在草地上嬉戏的赤色马。 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马儿,解忧心虚地说:「对不起,没经许可,我擅自骑了你的宝马。」 翁归靡猛地转过头来瞪她。「我不在乎马,我担心的是你!套野马是很危险的事情,连鞍垫都没上,公主竟然骑裸马追野马!」 解忧很开心他如此关心她,但不满他小看她的骑术,便自豪地说:「裸马又如何?我最初骑马时根本也没鞍垫,何况这匹马受过很好的训练,我能驾驭它!」 看着她透亮的眼珠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翁归靡因目睹她冒险而产生的怒气,全化作滚滚热浪袭来。 他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只感到那股热浪,正混合着这些天越来越折磨着他的情感潮水,猛烈地冲撞着他理智的闸口。 他想念她,想念这个永远不可能属于他的女人,想念这个出生在王侯世家、容貌美丽,且气质高贵的大汉公主! 他想不出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在他代替堂兄与她行礼,陪伴在她身边充当她的译者和保护者时,他认为他是在为他的王尽忠;在他向她提出忠告,帮助她认识草原生活时,他认为他是在为国尽职;在他为她创造尽可能舒适方便的生活,力求让她快乐时,他认为他是在替他的族人,寻求与大国和平相处之道。 然而,当他远离她,到群山莽林中狩猎时,他的心,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她。 躺在耀眼的星光下,他想念她灿亮的眼睛;看到晶莹剔透的晨露,他想起沾在她唇瓣上的泪滴;面对斑斓的朝阳,他眼前出现她充满活力的娇容;而那净纵作响的泉水,在他耳里,幻化成她一串串清脆甜美的笑声…… 他想她,想得心痛,想得心神慌乱,想得恨不得把所有的猎物一下子全打光,如此,他便可立刻赶回去见她,时时陪伴着她。 可是,见到她又怎样? 在疯狂的思念中,翁归靡无数次问自己:我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她吗? 答案是那么的明显——他不能! 伴随着这个答案,从未有过的痛楚,夹着无从释放的怒气穿透了他的胸膛。 意识到这份突如其来的痛苦意味着什么时,一切都太迟了;它就像一根带毒的针忽然扎入心底,就算拔除,毒素也已蔓延至全身。 「我真的能驾驭赤色马,你不要生气。」见他久久不语,解忧再次向他保证。 「我没有生气。」克制住充斥内心的复杂情绪,翁归靡望着她明澈如泉的眼眸,感到自己的心,早已迷失在那汪清泉里,再难寻回。 听他否认生气,解忧立刻兴奋地追问:「你捉住那匹野马了吗?」 「是的。但我只是勒紧了公主套在它脖子上的皮鞭,让它收敛脾气。」 看她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口气一转,再次强调:「野马脾气暴躁,一踢足以致命,公主以后不能再像这样冒险!」 知道他是真的关心她,解忧心头漾起甜蜜的暖意,立即痛快地答应。「好,我保证以后尽量不再冒险,发现危险时,也会跑得远远的。」 「只怕那时就太迟了。」翁归靡忧虑难消地看她。「公主不怕身处险境吗?」 「不怕,还在娘胎里,我已身处险境了。」她略带苦涩地笑着回答。 由她的神情和话语,翁归靡想起她的身世,不由得感到同情。「在长安时,我曾听说过三十多年前大汉皇室发生的事,公主能平安长大,也算不易。」 「的确如此,若非先皇陛下开恩,我恐怕无法出生在这个世上。」解忧坦然相告。「先祖父为七王之一,当初七王之乱平定时,家父仅十岁出头;先帝因不忍绝我高先祖楚元王宗祀,因而留下家父,而后才有了我。」 见她并不忌讳谈论有罪的先人,翁归靡很吃惊,同时也没想到,作为受制多年的罪臣后代,她仍对汉皇怀有如此深厚的感恩之心。 像她这样心胸开阔、是非分明的女人,他从没见过。 「公主是因为对汉皇的感恩之心,才愿意来乌孙和亲吗?」翁归靡问。 「是的。」想起心中的抱负,解忧挺直身躯,豪迈地说:「我的确是怀着感恩的心,遵从吾皇圣旨出嫁乌孙;但我这么做,也是为我的家族和我自己。我要让世人看到,楚王府不乏忠君报国的赤血儿女!要让天下人知晓,我汉家女儿不是只会吟『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的伤心曲,我们也能唱『天下旷土兮莫为乡,愿做鲲鹏兮游四方』的壮歌!」 说话间,她仰起脸,眺望那一望无际的蓝天,仿佛正将她的誓言,传送给她已安居天国的祖先。 听着她的慷慨陈词、凝望着她美丽的容颜,翁归靡的心跳失去了控制。 她吃立在他面前,丰腴健美、英姿焕发,眉宇间充满英雄气概。 在她身后,是绵延无尽的荒野;在她头顶,是一望无际的蓝天。 阳光在她白晰的双颊染上动人的红晕,秋风吹拂着她乌黑的秀发、舞动着她宽大的裙衫,她像红柳一样傲然挺立,像云杉一般妍丽刚强。 第一眼看到她时,他就被她坚定的眸光、热情的笑容吸引,并看出她与忧郁感伤的前任细君公主不同;此刻,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她的独特与非凡,不由感慨地道:「同为公主,缘何如此不同?」 听到他的喟叹,解忧转过脸看向他,了然一笑。「你在说我和我堂姊吗?我们当然不一样。虽然身世相同,但细君出生后就被太后收养,自小长在皇宫,是精致秀雅的美玉;我则由乳母抚养,长在乡下,是野山坡上的绒球花。」 她的比喻令他莞尔。「什么是绒球花?」 「你连那个都不知道?」解忧皱皱鼻子。「就是那种全身带刺、四季青绿,不怕风吹雨打,长在屋角院边的杂花。」 翁归靡笑得更开怀了。「公主果真是带刺的绒球花。」 听出他在隐喻她的脾气,解忧有点不好意思,笑道:「我这人从小就这样,不懂什么规矩,失礼处,你别在意。」 「我不会在意,公主这样的个性挺好的,我很喜欢。」 被人称赞总是令人愉悦,何况翁归靡在她心中,已是不可或缺的朋友,因此听到他的话,解忧兴奋得双颊通红,冲动地说:「我也喜欢你的性格。」 「是吗?」他有趣地问她:「那是什么样的性格?」 「你吗?」解忧掰着指头,一口气说:「聪明、勇敢、忠诚、体贴、细心;能跳舞、会角斗;耐心好、力气大;少年老成……呃,指头不够用了……」 解忧发出遗憾的叹息,翁归靡则以古怪的眼神看着她。 以她罗列出来的优点来看,他几乎是个完人;她这么看重他,难道……难道她对他,也像他对她那样,有了不一般的情感? 希望混合着不安在心头油然而生,翁归靡心潮澎湃地问:「公主真的认为我有那么好吗?」 「是的。」解忧爽朗一笑。「我还可以说出更多,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 这个大汉公主确实不一样! 翁归靡在心里感叹,她不仅与细君公主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也与其他女人大不相同;而她的每一点「不同」,都深深打动了他。 崇敬、爱慕、怜惜,强烈的情感,在他胸口聚集成滚烫的河水,流淌自他深情的眸子中,倾注在她无瑕的面庞上。 解忧被他灼热的目光注视得很不自在。 第十章 过去从来没有男人这样看她,她也不曾如此羞涩过;她别开脸,看着树下吃草的两匹马说:「我们回去吧。」 「等等!」翁归靡突然抓住她的手。 她身子猛然一缩,发出一声痛呼。「哎哟!」 翁归靡翻过她的手,在看到手心青紫的伤痕时,眉峰拧成了绳。 「抓捕野马时弄伤的,是吗?」他问,同时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抓过来,而那只手心,有着更为严重的出血伤口,让他发出了一串咒骂。 因他是用乌孙语说的,而且说得很快,声音抑扬顿挫、低沉浑厚,别有一种韵味,解忧忍不住好奇地问:「你在说什么?」 翁归靡一楞,想起自己情急下,竟说起了乌孙咒语,忙答道:「没什么。」 他仔细察看她的伤,小心翼翼地按压那已经肿起的部分。 看着他粗实的手指,在她的手上灵巧地移动,解忧的心忽然产生了一阵悸动,仿佛内心有个从未被碰过的地方,因他手指的触动而渐渐苏醒。 她全身僵硬发热,双眼紧盯握在自己手上的大手,不敢往其他地方看,还屏住呼吸,希望藉此镇住那突如其来的心悸。 「幸好没伤及骨头。」翁归靡确定她的手并无大碍后,松了口气。 正想放开她时,没想到解忧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并用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厚实的手心。 心头一热,他再次握住她的。「公主……」 解忧知道自己很唐突,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可是她无法控制想要靠近他、抚摸他的冲动。 翁归靡的手很大,手指很长,而且长了不少茧,那是长年执缰绳、握兵器的结果;那些茧子摸起来有点扎手,却很温暖、很舒服,令她舍不得放开。 克制着心头的悸动,她努力装作无事般说:「你的手好大。」 「而你的手好小。」翁归靡微笑着回应,小心地将她的手呵护在双掌中,轻声问:「痛吗?」 他这个动作,充满了关爱——她一生都在寻找的关爱! 解忧的视线,由他紧握自己的手,转向了他的眼睛,而他黑眸中浓浓的深情,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一股滚烫的热流,由悸动的心底涌上来,她的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她希望他就这样握着她的手、给她这样的关爱,直到永远—— 永远?! 这两个字,仿佛一道鞭子,狠狠地抽在她的心上。 不,她与他不会有永远,甚至连短暂的片刻都不会有。 且不说她已经出嫁,就凭他是她「夫君」的弟弟,她与他,也没有任何希望。 这个体认令她痛苦得全身一颤,倏然抽回手,声音沙哑地说:「不……痛!」 看着她骤然失去血色的脸,翁归靡同样一惊,充斥于胸臆的柔情,瞬间化为难言的痛与恨。 痛他不能拥有她,恨她永远不属于他。 在痛与沉默中,他们走向坐骑。 【第四章】 喀拉峻草原沸腾了! 短短一个早晨,就捕捉到近两百匹野马,这样的喜讯,令每个人都无比兴奋。 三天来,有经验的牧人们,愉快而忙碌地加固着用来关野马的大围栏,为野马套上马笼头、拴上马辔头;然后蒙住野马的眼睛,清洗并修剪它们的鬃毛,并不时追捕那些试图逃跑的马。 解忧也加入这快乐的人群中,但她能做的,只有站在围栏外,跟随围栏内忙碌的人们欢呼雀跃,分享众人的快乐。 「老天,这么多野马,都在这里驯服吗?」看着一匹匹难驯的野马,踢踏蹦跳着,与试图控制它的力量抗衡,她发出轻呼。 不料身侧立刻响起回应。「不会在这里,这只是作前期准备。」 听到熟悉的声音,解忧心口「突突」急跳。 这几天她总是下意识地避开他,以免想起那天在荒原与他手心相触、四目相望的一幕,而他似乎也有同感,因为他也没再主动接近她过。 忽然听到翁归靡的声音,她感到既兴奋又慌张,双目直视着前方,茫然地问:「那会在哪里呢?」 「喀拉湖谷地。」翁归靡仿佛没发现她局促不安,径自走过来,双手撑在她身边的木栏上,望着欢腾的景象。「很快就要到秋分了,朝阳的谷地在冬天会比较暖和,在那里,它们会得到很好的照顾和驯化。」 听他说到秋分,解忧想起刚到这里时,他说过「秋分返回赤谷城」的话,不由暗自一惊。「那么说,我们也要离开这里了,对吗?」 「没错。」他微笑着轻声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看我了。」 他的声音在纷乱的马嘶人喊中几不可闻,但因为靠得近,解忧听得很清楚,立刻红了脸。「怎么可能?」 她脸红的时候真美,白晰的肌肤更加晶莹润泽,双眸也更加澄澈明亮。翁归靡逗她似的问:「那过去几天算什么?我可不记得你有看我一眼,你在害怕什么?」 怕?他说对了,她确实在害怕,怕自己的心会遗落在他身上、怕自己因此辜负皇上的希望、怕为他惹来灾难! 然而最后这一怕,让她本来涨红的脸忽然刷白。她转开脸,郁郁地说:「我没有害怕什么,是你忙着收拾猎物、忙着为外国使节送行,没有留意。」 翁归靡注视着她的眼睛,为那里面的惶恐和仿徨感到心痛。 他想抱住她,给予她安慰,可身边的吵闹提醒着他,他无权提供那样的温情。 跟随她的视线转回围栏内,翁归靡低沉地说:「公主说得对,是我忽略了。公主不必害怕,等送走野马后,我们也将返回赤谷城,吾王一定等得心焦了。」 他说的是双关语,为的是安慰她。 解忧没说话,她不相信,也不期待翁归靡会等她等得「心焦」,她只伤心再也无法与翁归靡,像真正的好朋友一样相处。 「手上的伤好了吗?」翁归靡问,视线落在她紧紧握着木栏的手上。 「好了。」 「翻开手掌让我看。」 解忧身子一僵。「没必要。」 「有必要,翻过来!」翁归靡的口气显示如果她不照做,他就要亲自动手了。 解忧不喜欢他这种强焊的态度,可大庭广众之下又不能发作,只好猛地把手掌翻过来,摊开在木栏上。「看吧,可不许动手!」 果真有公主架势!她气鼓鼓的动作和严厉的语气,惹得翁归靡轻笑出声。 俯身看了看她的手心,他满意地说:「恢复得不错。」 解忧忙把双手收回,瞅着他,盈盈笑意中带着几分挑衅。「大禄忘了,我是路边的绒球花,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看着她终于不再逃避的明亮双眸,翁归靡畅快地笑了,笑声融入围栏内外的马嘶人吼中,带来更多的笑声。「很好,请公主保持这样的精神,它会让你在草原的风雨中傲然不倒!」 说完,他笑着往不远处的毡房走去。 解忧望着他晃动的双肩和阔大的步伐,发现自己竟然跟着他笑了,而那些堵在胸口的郁闷之气,也随之消失。 随着生活习惯与语言障碍的逐渐突破,解忧越来越渴望拥有一匹天马。 她陪嫁的车队所驾驭的马,都不是天马,而且数量十分有限,因此她开始寻思着要为自己和冯嫽、芷芙各买匹天马。 当她说出自己的打算时,立刻得到两个侍女的赞同。在草原上,没有马简直就像没有脚;何况乌孙是出天马的地方,她们当然应该拥有那样的骏马。 第二天,解忧让芷芙驾出一辆内载丝绸,及其他生活用品的马车,三人到草原各处寻购坐骑,可很快便发现行不通。 乌孙人爱马如命,就算出再高的价,也没人愿把「命」给卖掉。 跑了一整天,什么收获也没有,两个侍女垂头丧气,解忧却满怀希望,因为她想起这几天,不时看到有转场的异族牧民路过喀拉峻草原;那些人不仅有骆驼、牛羊,也有天马,只要价格出得好,她不信买不到马! 「公主快起来,我们有马啦!」 清晨,解忧尚在睡梦中,就被冯嫽快乐的叫喊声惊醒。 「什么马?」她睡眼迷离地问。 「天马!」 「天马?」听到这个词,解忧清醒了,瞪着大眼睛问:「你们买到了?」 「不是,是相大禄叫人送来的。」冯嫽匆忙拿来衣服帮主子穿上,兴奋地告诉她。「我和芷芙也有,我们都试骑过了,好俊的天马,跑得又快又稳!」 第十一章 「大禄为何要送我们马?」解忧惊讶地问,脑子仍旧有点迷糊。 「不清楚,送马来的家伙傻乎乎的,不会说话。」冯嫽撇着嘴。 「真的吗?」解忧眼前出现那匹极有灵性的赤色马。她不太相信翁归靡会让一个傻蛋碰他的爱马,可他到底给了她们什么样的马? 匆忙打理好自己,她跟随冯嫽走出毡房。 刚掀开帘子,就看到翁归靡的得力属下、右将军符戈瀚站在门边,在他身后有三匹昂首傲立的天马,芷芙正在调整鞍垫,而一个男人在她旁边指点着。 「公主,臣属奉命送马来。」一看到她出来,右将军即刻行礼。 「老天,符将军,这是大禄的私人坐骑,怎能送给我们?」解忧直奔往三匹马中浑身赤红的高大骏马前,又惊又喜地问。 见她很喜欢这匹马,符戈瀚高兴地说:「这三匹马都是大禄的私人坐骑,大禄特别交代,『火焰』是送给公主的,『白翎』和『青烟』给她们俩。」他用手指了指冯嫽和芷芙。 原来这赤色马有名字! 解忧爱惜地抚摸着不断用嘴巴拱她的肩头、喷鼻子甩尾巴的马儿,想起马夫告诉过她,翁归靡十分珍惜他的坐骑,于是坚决地道:「不行,我不能收,请将军把马带回去,告诉大禄,我很感谢他。」 符戈瀚浓眉一皱,为难地说:「属下不能。」 解忧看看四周,没见翁归靡的踪影,而大家都忙着去大围栏看顾野马,附近几乎不见人,于是问道:「大禄在哪里?」 「营帐,正在安排送野马的事。」符戈瀚知道她想亲自去「退货」,因此暗示她,此刻不是合宜的时候。 但解忧没有接受他的暗示。「如果将军愿意,可带马跟我走,否则请自便。」 说完,她转身往翁归靡处理公务的毡房走去。 「公主……」符戈瀚想阻止她,但她坚定的背影,让他不得不放弃。 也好,让大禄自己说服公主更好。 他暗自想着,吩咐人协助芷芙和冯嫽,将马牵到毡房旁的小围拦内。 解忧第一次来营帐,因此当她大步走进去,看到墙壁上的地图和门边堆放的兵器时,有点吃惊,而正在跟人说话的翁归靡看到她时,也是微微一楞,显然没想到她会进来这座毡房。 「公主有事吗?」他起身问,其他几个人也都起身向她行礼。 解忧对众人笑了笑,看着他说:「是有点事,大禄可以出来吗?」 「不用,你进来吧。」翁归靡朝她招手,并用乌孙语对那几个男人说了句话。 解忧听得懂,他是在告诉那些人,就这样决定了,三天后启程。 「我们三天后,就要离开了吗?」等那些人出去后,她问。 「不是,是野马先走,我们迟一天。」翁归靡指指案几前的皮毛。「坐!」 解忧看出那是他早先坐的主位,于是摇摇头。「不必了,这里是军政要地,我还是赶快说完话出去吧。」 看到她严肃的面容,他笑了。「没有那么严重。不过公主想说什么呢?」 「马,我不能接受你的马!」她直率地说。 「为什么?」听到她的话,翁归靡大吃一惊,本来他以为送给她那么好的马,她一定会很高兴,没想到她竟然拒绝接受。「『火焰』是匹真正的天马,我希望公主拥有它,自由地驰骋在草原上。」 那是自己在赛马会上对他说过的话,而他居然记得,解忧心里既甜蜜又感动。 「谢谢你,可是我不能要。」她说。 「给我真正的理由!」因为失望和生气,翁归靡的腮帮子鼓得死紧,他这下可尝到了将心头肉割下送人,却遭人丢弃的滋昧。 知道自己很不近人情,解忧有点过意不去,忙道:「我喜欢天马,特别喜欢『火焰』——很好听的名字,我以前都不知道它有名字,是你给它取的吗?」 「是的,我帮我的每匹马取了名字。」听到解忧赞扬他的马,翁归靡的脸色好转了些,但仍不高兴地问:「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你不能接受它?」 解忧犹豫了下。「就算我要,也该由大王送给我,那样才合适。」 听她说这话,翁归靡像被人猛然揍了一拳,神采飞扬的眸光黯淡,仿佛无法承受痛苦似的背过身去。 他缓慢而低沉地说:「是的,大王是你的夫君,由他赏赐给你宝马才合适。」 「我……」 「不要再说了!」翁归靡忽然转身,刚才的委顿痛苦之色眨眼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和被平静掩盖着的愤怒。 「公主有原则,我也有规矩,送出去的东西我从不收回。那三匹马是公主的,公主不要就不要吧,我让人把它们杀了!」翁归靡毫不留情地拒绝。 「不可以!」解忧双目大张,发出顚栗的惊呼。「你不能那么残忍,那都是你最心爱的好马,你怎能下得了手?」 「我是下不了手,但总有人可以代劳;如果公主不要,又何必——」 「我要!你不能杀死它!」她以尖锐的声音,阻止了翁归靡可怕的威胁。「你不可以杀死它,我要它!」 她是真的以为,他会那样残忍地杀死他心爱的马! 看着她以惊骇的目光和焦虑的保证哀求,翁归靡的心,沉重得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深深压埋进地底下。 「我不会……不会!」他没想过要这么做,可他的双手,却把她拉进了怀里。 事后翁归靡想,也许是她的悲痛,抑或是她眼里的惊惧之色,总之,在那刹那间,他只想将导致她脸的苍白和惊惧统统抹去。 因此他将她紧紧抱住,嘴贴着她的鬓发,一再保证他不会杀死任何一匹马。 然而在他刚刚享受到解忧的体温,和她的柔软时,她忽然将他推开,瞪着那双已经不再惊惧,却充满困惑不安的眼睛看着他,随后,她跑出了毡房。 望着解忧夺门而逃的背影,他懊恼地捶了脑袋一拳,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现很乖张,一定吓坏了她,现在要想靠近她,是绝对不可能了。 幸好她接受他的马,这对他是个安慰;当得知她四处买马时,他吓了一跳,如果让天下人知道,乌孙国王的新娘需要自己买马的话,那他就该死了! 翁归靡很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想到她会需要马。 早在迎亲典礼的赛马大会上,他就看出她是一个爱马的人,却没想到为她和她的侍女准备马;在她骑着「火焰」追赶野马时,他就该把它送给她。 唉,都怪那位见花落泪、对月伤情的细君公主,在他脑子里打下了「汉公主不济」的烙印。 在那天所剩的时间里,他果真无法靠近解忧半步,就算看见她带着侍女,欢天喜地地骑着他赠送的宝马驰骋在草原上,他也没有得到她的回眸一瞥。 第二天,他曾想找个机会接近解忧,放松两人之间绷得过紧的弦,可她又开始躲避他,而他也被即将拔营转场的事套住了。 这天午后,艳阳高照,风和日丽,解忧和两个侍女在草原上遛马。 短短数日,她们不仅深深喜爱上自己的马,也与坐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她们说着三匹宝马各自的优势,赞叹着翁归靡为它们取的好名字。 芷芙的「青烟」是一匹青灰色的三岁骏马,这样的毛色因罕见而十分珍贵;冯嫽的「白翎」是匹栗色牝马,在炯炯有神的双目间,有块呈菱形的白色斑点。而牠奔跑速度快,乍眼一看,恍若箭翎飞弛;解忧的「火焰」体型俊美,爆发力极强,步态稳定,是天马中的精品。 三人正说得高兴,忽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平地而起。 解忧悚然一惊,抬头往远方望去,只见不久前还令人心旷神怡的和风,竟携着黑压压的乌云,卷着西域大草原特有的草屑沙尘,从西北方向急速扫来。 「天哪,这天空……怎会是这种颜色?」冯嫽惊讶地说。 芷芙立刻补上一句民间俗语,大声道:「阴阳天,鬼变脸!」 解忧没说话,可心里也震惊不已。她仿佛不曾看过天空般,仰头注视着头顶的苍穹;而此刻的天空,确实是她从未见过的。一边清澈湛蓝,另一边黑云翻滚。 她十分熟悉大自然的色彩,可何曾目睹如此透明的蓝、如此深浓的黑? 任何天空,都不该蓝得这么不可思议、黑得这么惊心动魄。 第十二章 莫非,这真是芷芙说的「阴阳天」?如果是,那么「鬼变脸」—— 一滴水点打在她脸上,冰凉而沉重,仿佛有人用针扎了她一下。 解忧浑身激灵一抖,大声命令:「芷芙,快去告诉吴将军,暴雨要来了,务必绑紧车马棚盖!」 芷芙二话不说,上马就走。 她又对冯嫽说:「你去告诉放牧的人,快带牛羊避雨!」 冯嫽上马后,又掉过头来问:「公主要去哪里?」 「我去大围栏,野马都在那里。」说完,她策马往回奔去。 明天野马就要离开了,大围栏一带非常热闹。人们穿梭在马群中,忙着调整新套上的笼头和辔头,更换不合适的马缰和咽带鼻带。加上这半边天空的灿烂阳光欺骗着众人,因而没人注意到诡异的变化,更没意识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但是,野性未驯的马儿已经接收到了大自然的警讯,它们显得有点烦躁不安。 解忧注意到了这点,在围栏外大喊:「快离开围栏,暴风雨就要来了!」 她用的是乌孙语,有几个人听到她的喊声,可只是对她笑,并没有理会。 她再次高声呼喊:「是真的,看天空!」 这次,有几个人抬起了头,随即拔脚就跑,口中大喊着:「变天啦!」 围栏内的人们,互相吆喝着纷纷跑出来,并关闭围栏门。 解忧总算松了口气,可就在这时,一股旋风卷着草屑尘土扑面而来,天色忽然转暗,仿佛有人拿着一块毛毡,将天空盖住,浓浓的乌云瞬即挡住灿烂的阳光。 还没等人们从惊诧中醒来,一道长长宽宽的闪电,已骤然划破暗空,将整个草原照亮;紧接着,暴戾的雷声劈空而来,仿佛要将天空震碎、让大地凹陷。 伴随着闪电和惊雷,围栏内立刻炸开了锅,刚被套上马杆和马具,磨去一层棱角的野马,再次露出原始的本性。 栏杆外的大草原,蛊惑着它们对自由的向往;霹雳闪电更刺激着它们旺盛的征服欲。它们开始向外冲,以不屈的肢体‘傲然的头颅,向粗大的木栏发起进攻。 「砰!砰!砰!」 大围栏到处都是这种惊人的撞击声,还伴随着木头断裂的「劈啪」声。 「老天,野马在撞木栏哪!」 逃出围栏外的人们,发出惊恐的呼喊,庆幸大汉公主的召唤让他们逃过一劫。 套着笼头的野马,使出更大的破坏力,偏偏此刻又一阵闪电雷鸣,沉重飘急的雨点像断了线的串珠般由天而降,劈劈啪啪地打在草原上,更加激怒了野马。 人们四处奔跑呐喊,解忧骑在马上,兀自立在雨中,看到灰色的阴云正低压着草原,沿着风暴中心向这里滚来,她知道这场暴雨定不小。 「公主,下雨了,快去避雨!」冯嫽赶来,催她离开。 可她忽然大喊:「围栏顶不住,我去找大禄!你快去找吴将军和芷芙,要他们把我们全部的车,都带来围堵野马!」 「那公主自己当心!」冯嫽明白她的意图,随即骑马奔离。 「公主,快回毡房避雨!」翁归靡的声音,伴随着雷鸣传来。 「你还想要这些野马吗?」迎着风雨,她大声问。 「要!」他策马靠近。 「那就调集你所有的车马和骆驼,堵住围栏!」说罢,解忧双膝一夹,往围栏的另一侧奔去,因为她已经看到吴将军和她陪嫁的马车陆续到达。 「公主!」翁归靡大喊,却只听到她的声音穿过风雨飘来。 「快点,围栏挡不住野马!」她的声音消失在巨大的惊雷中。 翁归靡抹掉脸上的雨水,看看狂怒的野马,再看看黑压压的天空,立刻调转马头,决定照她的办法做。 牛角声混合风雨雷电响彻草原,更多的车马往大围栏四周移动;笨重的车身堵住了野马的逃路,却也更激怒它们。 凭借着天生的敏锐和勇气,它们向防御薄弱的地方攻击,果真冲破了围栏,一小群野马闯入了雨幕笼罩的草原。 「堵住它们!抓住头马!」 一声声怒吼在雷雨闪电中、在纷沓的马蹄声中响起;勇敢的牧民奋起,挥舞着长长的套马杆,使出令人眼花撩乱的绝招,拚命追捕逃逸的野马,将一匹匹逃马套住拉回围栏。 解忧跟随着他们,深感钦佩,却无暇欣赏,因为在混乱的追逐中,她看到一匹四肢有力、体态矫健的野马渐渐脱离群体,独自往雨幕深处逃窜。 「追上去,『火焰』,你能追上牠!」来不及细想,她伏身马背,甩动马鞭快速追去。 火焰没有辜负她的信任,一阵疾驰后,它将所有人马都甩在身后,独驮解忧冲向昂首狂奔的头马,很快与它并行而驰。 看着即便被套上马笼头仍毫无惧色的野马,解忧暗赞这是一匹好马;她渴望抓住缰绳或拉住笼头,控制住它。只有将它带回去,它才可能成为真正的天马。 然而,风雨如晦,烈马狂奔,她根本看不清缰绳的位置,而她的皮鞭在大雨中也使不上劲;于是,当一个闪电让野马略微分神时,她猛地跃上了野马的脊背。 她脱离火焰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只想利用那千载难逢的机会骑到野马背上;可是当她坐上野马背时才发现,这是一个何等冒险的行为! 从未被人骑过的野马彻底被激怒了,它四蹄离地的狂跳着,在雷鸣电闪和倾盆大雨中猛烈地摇着头颅、扭动着身躯,发出可怕的鼻息,想把身上的重量甩掉。 解忧用双腿夹紧马腹,放低身子压坐在马背上,并及时抓住缰绳用力拉,这个动作的目的,是要勒紧野马口中的衔铁。 口腔是马身上最脆弱的部位,剧痛之下,大部分的马都会停止反抗,可这是一匹野马,痛只会使它变得更加暴戾;它撒开四蹄,往黑压压的旷野奔去。 大雨倾盆、狂风肆虐,伏在马背上的解忧,被野马蛮横的跳跃式奔跑震得头晕目眩、浑身瘫软,可她仍死死抓着马笼头不松手。 不知过了多久,当前方隐约出现山影时,她怀疑野马是想带她跳崖。 她听说过野马可以从数丈高的山崖跳落而没事,可她,准会没命。 正考虑着是否该把马缰绳缠绕到马脖子上,勒死或者勒晕它时,耳边仿佛幻觉似的响起翁归靡的怒吼:「伏下身!」 解忧凝神,听到马蹄声。喔,不是幻觉,救星来啦! 她欣喜地伏在马背上,几乎同时,长长的套马杆击中了昂首狂奔的野马头,一个两指粗的皮革套子滑下了它的脖子,随即又有两三个皮套落下、拉直。 野马身躯后仰,前蹄高提,伏在它背上的解忧猛然下滑。 她本能地抓紧缰绳,由此勒紧了马口中的衔铁,令它雪上加霜,痛苦不堪,终于放弃了抵抗;马儿喘着粗气,踢踏着四蹄,不甘心地停止奔跑。 马才站稳,解忧便双臂一松,顺着马背滑落地上,但一双有力的手臂,很快就托起了她的身子。 「公主,有没有受伤?」翁归靡的声音充满忧虑。 解忧抬起头,雨水挡住了视线,她虚弱地说:「我没事,野马呢?」 「牠被套住了!」翁归靡扶她站起来。 解忧擦擦眼睛上的雨水,看到已偃旗息鼓的野马,和三个骑在马背上的男人;他们每人手中的套马杆,都挂在了野马的脖子上。 在四个皮套圈的控制下,解忧相信,再狂野、凶猛的马,也逃不掉了。 「太好啦!」肌肉一松,她再次跪倒在地,并阻止想要扶她起来的翁归靡。「别动,让我坐一会儿,就一会儿!」 翁归靡知道,她刚经历生平第一次狂猛的马上搏击,一定精疲力尽,便让属下先带野马回去,然后将她抱起,坚定地说:「草地上都是水,不能坐在这里。」 解忧无意反抗,与野马的较量已耗尽她全部的力气;尽管翁归靡与她一样浑身湿答答,但他的体温和有力的双臂,仍给了她很大的慰藉。 因此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垂下眼帘,将汩汩不绝的雨水挡在眼外。 翁归靡本以为解忧会跟他争、拒绝让他抱,不料她一言不发,还主动把头靠在他身上,这让他很高兴。 此刻他需要她的沉默和温顺,因为风雨实在太大了,脚下的草地在暴风雨中,就像沼泽地一样稀软松滑、深浅不一。 第十三章 他一脚高一脚低地抱着她穿过云杉树,坐在长满秋草的山崖下。这里虽然好不了多少,但地势高,地上没有积水,凸出的石崖和浓密的树木还可挡掉部分风雨。 解忧想从他腿上离开,可被翁归靡的双臂牢牢圈住。 「你要去哪里?」 她转过脸,难为情地说:「我的身上都是水,让我坐在地上吧……」 「我身上也不是干的。」 她张了张嘴,但没有说话,只是用被雨水洗得更澈亮的眼睛看着他。 翁归靡也低头凝视她,她坐在他的怀里,浑身湿透,脸上挂着雨水,本来苍白的脸蛋,因为害羞而染上淡淡的红晕,显得美丽而娇小。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个娇小美丽的女人,在暴风雨到来前拯救了他的同胞,还跳上了连强壮有经验的牧人,也惧怕三分的野马背上,征服了那疯狂的畜牲。 今天目睹她涉险,他只是敬佩和焦虑,并不生气,因为对她的敬与爱,已容不下任何负面的情绪;此刻,拥抱着她,注视着她水灵灵的双眸,翁归靡热血沸腾,沉溺在一种不可能实现的美好梦境中。 雨水斜斜地洒来,他举起手,轻轻拨开沾在她脸上的湿发、擦掉挂在她颊上的水珠,而后,他的手停在她冰冷的面上,指头爱抚着滑嫩的肌肤。「你冷吗?」 解忧摇摇头。「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的身子在发抖。」 「那是……你靠得太近了。」她颤栗地说。从意识到两人潮湿的身体,亲密地贴在一起时,她就开始颤抖,但她知道那不是冷,也不是愤怒,甚至不是羞愧,而是一种她说不上来的原因。 她想制止那样的颤抖,可是她无法控制身体。 「还不够近。」翁归靡将她抱得更紧,热情地说:「我想与你靠得更近。」 解忧下意识地用手抵着他的胸口,推拒他的靠近。 可是,当她触摸到他强壮的身体时,却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而是任由自己的双手,在他宽阔、坚硬,并且散发着炽热气息的身上漫游。 「你……好暖和。」她低声说,双眼从他穿得很少的身子,移到他凝视着她的双眸,仿佛像要确认自己的行为,是否冒犯了他似的。 她的低语,她的触摸,和她无邪的注视,是最最强烈的诱惑。 翁归靡发现,他没有能力再继续抵抗这样的诱惑,于是他俯下身,将嘴压在了她红润甜蜜的唇上。 【第五章】 这是一个错误,它不该发生! 当自己的唇落在解忧温软的唇上时,这念头闪过翁归靡的脑际,却终未能扑灭这一吻所引爆的激情火种。 由此引发的熊熊烈火,迅即烧毁了他紧守的理智闸门,将他与她推进了危险、绚烂而绝望的火海。 与他湿润的唇相触时,从没被人吻过的解忧,一下子就融化了。 恍惚之间,她以为自己被雷电击中,身体先是发麻,随即紧绷,脑子还轰然作响,并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解忧本能的闭上眼睛,双手却紧紧抓住翁归靡胸前的衣服,仿佛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一样。 她的嘴紧贴着他温热的唇蠕动,并在他无声的指引下开启双唇;当与他的舌尖相触时,一股快乐的感觉,自她心底源源不断地升起。 她忘记了狂风暴雨、忘记了自己的身分和责任、忘记了该有的约束,只想更紧地依偎着他。 解忧的回应,令翁归靡的心跳加速;而她颤栗的牙齿咬到他的舌头,竟带给了他意想不到的狂喜。 他觉得自己正在燃烧,却害怕被烧成灰烬的不只是他,因此他紧紧抓住残存的理智,将自己的嘴移开。 翁归靡忽然的退离,令解忧发出细微的抗议;她抬起头,张着充满热情、困惑和受伤的大眼睛看着他,然后,她做出了足以令他发狂的动作—— 挺直她的身子,将她可爱的小嘴覆盖在他的嘴上。 理智在某个角落呼唤他停止,但火热的身躯却催促他纵情享受这一刻的甜蜜。 他的心在理智与激情之间挣扎,他嘴里喘息着。「公主……我……爱你!」 「我也……爱你……抱紧我……」解忧喃喃地说。在寒冷的风雨中,他的吻带给她温暖和陌生的激情,驱使她本能地跟随着尚不知晓的情欲,探索他的身体。 她呢喃的爱语,和她在迷茫中急切抚摸他的亲喔动作,摧毁了他的理智;他紧紧抱住她,将她压倒在草地上。 翁归靡很重,可是解忧喜欢他的重量、喜欢在他身下无法呼吸的感觉;他宽大的身躯,为她遮挡了所有的风雨,还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快乐。 当他试图抬起身子时,她的双手由他赤裸的前胸转向后背,将他紧紧圈住,拒绝让他离开;她的指甲掐进了他的肌肤,可她浑然不觉。 她所有的感觉,只停留在她身上的、充满男子汉气魄的魁梧身躯,和他带给她无穷欢悦的嘴。 看着解忧激情洋溢的双眸,听到她动人心扉的吟哦,翁归靡觉得他的呼吸停止了,四周的一切仿佛都冻结,远处的雷鸣声和落在身上的雨滴,都已不复存在。 他的目光由她娇艳的脸庞移到她嫣红的嘴上,再落到湿透后紧贴在她身上,将她美丽的身躯,尽展于眼前的凌乱衣服上。 解开她的腰带、拉散她的衣服,翁归靡用颤抖的手,爱抚着她赤裸的娇躯。 他的抚摸带给她一种从未有过的酥麻感;他的亲吻由她的嘴渐渐往下延伸。 解忧觉得寒冷,却又仿若置身于烈火中。当冰冷的雨滴重重地落在她脸上时,她倏然一惊,抽回了抱着他的双手,并发出一声惊喘。 翁归靡立刻抬起头来。「公主?」 他的双目如火,而从他炽热的瞳眸里,解忧看到自己的影子,也看到了她和他衣衫半解的样子,她脸色雪白。「……大禄?」 「什么?」翁归靡低下头亲吻她。 不情愿地逃开他温柔的进攻,解忧喘息地问:「我们……在干什么?」 「倾诉爱意。」他的脸悬在她上方,声音低沉而沙哑。 爱意?没错,她确实爱他,可是她能爱吗? 解忧茫然地注视着对方。 翁归靡的嘴——不久前带给她无比快乐的嘴,正严厉地绷紧,嘴角出现了细密的皱纹;而洋溢着快乐与激情的英挺面庞,此刻却纠结着令她心痛的忧伤,她的心情为之阴郁。 她转暗的眸光,让翁归靡忽然抱着她坐起身,将她紧紧地压靠在自己身上,难忍心痛地说:「不许后悔!不许生气!更不许躲避我!爱没有错!」 解忧举起双臂,环绕上他颈子,头抵着他的胸口。「可是我们错了。」 「相爱没错!」翁归靡执拗地重复着,轻柔地为她穿好衣服。 「我们不能相爱。」解忧把脸贴在他胸前,滚烫的泪珠悄然滑落。 她的话戳痛了他的心,也提醒了他:他们的爱虽然没有错,却见不得光! 身为乌孙国握有实权的相大禄,和势力最强大部落的首领,他拥有许多人敬畏的权力,却无力留住真心相爱的女人。 怒气和深深的无助感吞没了他,他无言地抱着解忧,将一个温柔如水的吻,印在她含泪的眼睛上。 暴风雨如同它来时那样,忽然消失无踪。天空湛蓝、斜阳映红,如果不是外边湿漉漉的一切,谁会相信,这里刚刚经历过暴风骤雨的摧残? 他们紧抱着彼此,舍不得放开,良久,解忧在翁归靡怀里抬起头来,带着哀伤的笑容说:「你看,暴风雨总是短暂的,雨过天青,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们还是以前的我们,忘掉刚才的一切吧……」 翁归靡注视着她。「你能忘掉吗?」 她的笑容僵住,睫毛微颤。「能!」 「我不能。」他低沉地说,手指轻抚她的面颊。 解忧抓下他的手,紧紧握住,严厉地说:「你也能!除非你想丢弃我们所担负的责任和义务;若不怕惹起永无止境的战火,否则,你一定要忘掉!」 翁归靡笑了,鼻翼翕动、笑容扭曲,凝视着她的眼神幽邃而遥远。 「忘掉?可以,除非先挖掉我的心!」 他的话,令解忧双眼霎时盈满泪水。 「别这样,我们……我们还可以做朋友。」不忍看他痛苦的笑容,解忧低头,注视着阳光在他们身前形成的一圈阴影。 第十四章 翁归靡没有回答,而是将她的手抬起来,放在自己的心脏处,庄严地说:「无论今后怎样,你永远在这里。」 解忧倒在他怀里,将泪湿的双颊,贴在他的心窝上。 解忧与翁归靡返回特克斯城时,受到了热烈欢迎。 牧民用最美好的词语,感谢她帮助他们保住了上百匹珍贵的野马,和许多人的生命;「阿肯」用最动听的歌声,赞美她的勇敢、美丽和智慧,人们还赐予她一个新名称——天鹅公主。 「那是赞美你。」见她对此称呼不甚理解,翁归靡解释:「天鹅是我们的保护神,据说我们古老的祖先被恶魔陷害,是天鹅拯救了他,从此才有乌孙人。」 这崇高的赞美,令解忧深感受之有愧,满脸通红地只想躲起来。 「不必害羞,勇敢的公主应该被赞美。」翁归靡鼓励她。 那天,当太阳落山后,人们在篝火边烤肉飮酒、跳舞欢唱,为明天一早将护送野马转场的族人送行,也再次为他们的天鹅公主载歌载舞。 这是个令人难忘而快乐的夜晚,解忧得到了乌孙人的认可,就连乌孙国地位崇高的王公贵族们,也频频向她敬酒献歌。 有过细君公主的经历后,这些傲慢的贵族,原以为美丽尊贵的大汉公主都羸弱不堪,可是解忧以她的勇气和飒爽英姿,改变了众人的看法,让人不得不对她产生由衷的敬意。 歌声在夜空中飘扬,欢笑冲淡了解忧心头的哀伤。 想到人生的抱负和理想,她不再沉浸于儿女情长,心境变得豁然开朗。 翌日,三十多户牧民伴随着野马群,转往比较暖和的喀拉湖谷地过冬。 如果说目睹野马群和牧民离去时,她被那热闹非凡的景象给深深吸引的话,那么第二天,当她站在即将启程的马车前,眺望着整个夏都转场的情景时,那份激动与震撼,则让她久久不愿离开。 她从未见过如此热闹壮观的场面。 遮天蔽日的牛羊马群,在渐渐衰败的草原上缓缓奔跑;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戴着各式各样的头巾,有的骑在马背上,有的高坐驼峰间;女人抱着婴儿,老人搂着新出生的小羊羔或半大的孩子,将他们所有的家当——毡房、被褥、劳动工具及锅碗瓢壶等生活用品,全部捆绑在骆驼和马背上,在头驼的带领下,有秩序地跟随族旗,离开了生活数月的营地。 「公主,请上车。」长史在她身边提醒。 「等等,让我再看一会儿,车上窗小,难看到全貌。」解忧兴奋地说,没看到他焦灼的神情,也没看到准备送她上车的乌孙国长老和贵族们,已经等候多时,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缓缓移动的队伍上。「听,这蹄声多雄壮,就像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奔驰;瞧,这景色多美,美得好像草原上流动的浮云。」 「是的,可是公主该走了……」 「让她看吧。」站在车边的翁归靡,走过来替解忧说话。 听到他的声音,解忧连忙问:「这里的人全部走后,夏都怎么办?」 「不必担心,草原还在,明年春暖花开时,我们就会回来。」 这下她明白了。「这就是逐水草而居?」 「对,逐水草而迁徙。不但可保护这片草原,也能让我们的人畜活下去。」 她默默回味着翁归靡的话,望着迤逦而行的浩荡大军,敬佩地说:「你们是个値得骄傲的民族,乌孙人吃苦耐劳,不畏艰难,定能富强!」 听到她的话、注视着她红润的脸庞,翁归靡双目火花闪耀,而他身后的长老,也都露出充满自豪感的笑容。 翁归靡对长史说:「阁下可告诉吴将军,贵部午时启程。」 就这样,当解忧终于踏上乘舆时,本来被安排在队伍中部的汉家送亲队,改走在大队人马的尾巴,当然,殿后的是翁归靡的蓝鹰部落。 在她启程前,各位长老和贵族们,也陆续回到各自的族人中,只有翁归靡作为迎亲特使,始终伴随在她身侧。 看到路途上不时有族人离开,解忧好奇地询问,翁归靡告诉她,因为冬季水草有限,所有牲畜不可能集中在同一个地方,他们是转往各自的冬季牧场。 山势越来越低、天空越来越高,解忧的心情却沉重起来。越往前走,赤谷城越近,距她尚未正式见面的「夫君」也越近,同时,离翁归靡会越远。 注视着车窗外骑在马背上,威风凛凛的翁归靡,她感到焦虑不安。 过去两个月中,有他的陪伴,她对未来的生活并未感到惊慌,可现在,就要见到她的「夫婿」,并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她却忧虑起那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不久前她以为很有把握的问题,此刻纷纷跳出来困扰着她。 乌孙王会像翁归靡那样和善好相处吗?如果他真的只喜欢匈奴公主,而将她置于「冷宫」该怎么办?还有,受他宠爱的匈奴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们能够和平相处吗? 虽然没有在皇宫里生活过,但身为皇孙,她知道皇室的后妃,常常为了争宠而明争暗斗,更明白要想在乌孙国平安度日,完成皇上交托的重任,就必须与乌孙王和左夫人好好相处;好在她心里只有汉乌联盟与翁归靡,绝不会与对方争风吃醋。 车子突然停下,解忧惊讶地抓着窗棱,往外看了看——翁归靡策马走来。 「为何停住?」她问。 翁归靡咧咧嘴,却没笑开。「路窄,前面驼马正在改单列顺序入城。」 「到了吗?」 「嗯。」他注视着她,忽然轻抖缰绳,走到她面前,隔着小窗与她四目相望,皱眉问:「怎么啦?为何脸色这么苍白?」 解忧深深叹了口气,闷闷地说:「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 翁归靡知道她说的「他」是谁,不由脸色一变,沉默了好一会儿。「别担心,他是个好男人,而且公正无私。」 他是在安慰她。解忧心想。此刻前面的人马开始缓慢移动,她努力撇开心中的不安,给他一个暖暖的笑容。「那就好,因为我也公正无私。」 那笑容温暖了他,翁归靡深切地看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夕阳下的赤谷城红得像火,红褐色的石墙、高筑的吊桥、耸立在草原上的了望台和城墙上密集的箭孔,都突显了乌孙国雄踞草原的强悍之气。 在连片的毡房中,乍见那座汉宫式的殿宇时,解忧明白,那就是细君的故居。 城里的人们前呼后拥地,围聚在国王的毡房前,等待着大汉公主的到来。 入城后,汉家乐队吹奏起喜气洋洋的乐曲,与乌孙人的角声遥相呼应,共同将绵长的送亲队带入起伏的草场;顿时,人们欢呼歌唱,赤谷城成了欢乐的海洋。 然而,在公主由他们尊敬的相大禄引导,轻盈地步下马车的那一霎那,人们屏住了呼吸。 早逝的汉家公主已经很美,可眼前这位公主更美。 她娇美的容颜好似鲜艳的桃花,令晚霞羞惭地匆匆落下;她温柔的笑容如绽开的火焰,温暖了人的心房;她优雅的举止仿佛和煦的春风,娴静的神态宛若天鹅的娇容。 「天鹅公主!」有人大喊,更多的人低吟。 解忧其实并不像她的外表看起来那样鎭定,当翁归靡将她带到大王身前,放开她的手时,她感到一阵慌乱,随后,她看到他接过身后侍从递来的东西。 那是她亲手缝制的皮革箭囊,和他与汉朝送亲使节,共同签署的婚书。 只见翁归靡双手高举,单膝跪在军须靡面前,声音宏亮地说:「臣,翁归靡,奉吾王之令代娶大汉公主。婚典已由大法师主持,在众长老见证下完毕,此有两国婚书及公主所赠信物,请吾王陛下授公主后位。」 「大禄辛苦了。」军须靡说着,对身边人挥手。「收下。」 随后他长臂一伸,抓住解忧的手,将她拉至身旁,大声说:「承汉天子恩,以公主和亲,从今天起,大汉公主便是本王的右夫人!」 号角再次响起,人们的笑声和歌声,与当初在特克斯城行礼时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她的手,被握在了她的夫君手中,今夜的婚礼,是真实的。 然而,她并不知道,这不是婚礼,乌孙人一生只行一次婚礼;她也不知道,今夜人们并不是为庆典而来,是为她而来。 第十五章 她的美丽和勇敢早已在草原上传开,让赤谷城的人们仰慕不已。 每个人都想亲眼看看,喜欢大草原、爱说乌孙语、会持弓射箭,敢与野马相争的天鹅公主,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如今,他们开心了、满足了,可解忧却感到失望。 在出嫁两个月后,她终于在这座富丽堂皇的毡房前,见到了她的夫君军须靡;然而掠过她心头的不是喜悦,而是诧异和不安。 眼前的男人,与她印象中娶了堂姊的那个男人完全不同。 那个男人笑声爽朗、满脸阳光,可这个男人却严肃冷漠、面露倦态,丝毫看不出当年的风采。 尽管他的眼睛看着她,却不带任何情感;虽然他高声宣布她是他的夫人,但他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他紧握着她的手,而她感觉到的,却只是冷漠和无奈。 她下意识地寻找最熟悉的人,却只看到翁归靡走向草原的孤独背影。 也罢,只要乌孙王信守承诺,保持与大汉的联盟,她可以犠牲自己的幸福。 怀着难言的伤痛,解忧跟随乌孙王走进华丽的毡房。 看着解忧与他的王兄并肩走进毡房,对翁归靡而言,是难以忍受的折磨。 天知道,那一刻他多么想冲过去将她带走,藏到无人找得到的地方。 独自走在夕阳笼罩的辽阔草原上,遥望着天边的晚霞,倾听着族人们愉快的歌声,他内心的痛苦略有消退。 只要堂兄对解忧好,让她在这里生活愉快、让他的族人在强大的汉朝与匈奴间获得平安,那么他,愿承受所有的伤痛。 振作起精神,翁归靡唤来坐骑,往红石头城墙驰去;按往年转场的惯例,他得先巡视他的军队和城防,再去庭衙见护王守庭的左将军,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步入毡房的军须靡一直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解忧一眼,一进毡房就放开她的手,径自坐在上首铺垫在毛毡之上的位置。 解忧站在门与火塘之间的空地上,打量着她的「新家」。 这座毡房比她在夏都住的还要大,色彩鲜艳、有走兽飞禽图案的毛毡,将四壁装点得五彩斑烂;火塘四周没有毛毡,却铺设了光洁的石板,和供人坐卧的柔软皮革;其他地方则都铺着厚厚的毛皮毡子。 可惜由于日暮,头顶敞开的穹庐无法提供足够的光线,她看不清床上的布置,只看到垂挂的帐幔,是十分华丽的锦缎。 正当她东张西望时,忽见军须靡双掌一击,门帘立刻掀启,两个衣着鲜丽的女子走进来,点亮了放置在毡房两侧的灯火。 「公主路上可还平顺?」等两个奴婢离开后,乌孙王以乌孙语问。 见他终于开口,解忧心头暗喜,虽然他的声音冷淡而平直,但并无戾气。 「谢大王关怀,臣妾受吾皇恩泽,有贵国迎亲使照顾,一路无事。」她答道。 听到她说乌孙语,军须靡紧蹙的眉微微松开,似乎很满意。「公主聪慧敏达,本王深感欣慰。」 他的赞美毫无热情,但解忧仍行了一个谢礼,谦恭地说:「谢大王夸奖,吾皇使我出塞前,已有多番教诲,臣妾自离乡之日起,便不敢或忘。日学语言,夜习方俗,只求能与大王及乌孙子民和融相处,共谋两国长久之和平。」 注视着她刚毅明亮的目光,和温婉可人的笑容,乌孙王冷漠的脸色稍有改变,眼中也有了些许温度。「公主该是大汉最聪明伶俐的女子吧?」 「不,大汉女子多的是聪明伶俐之人,臣妾并非佼佼者。」 乌孙王定定地看着她,少顷,拍拍身边的毛毡。「过来,坐到本王身边来。」 这仿佛是从冰块里发出的邀请,解忧想,只要可以,她愿意熔解那块冰。 可就在她举步向前时,身后响起脆生生的笑声。「吾王今天迎接汉公主,怎么不给臣妾送个信呢?差点儿让臣妾错过这好日子!」 一个身材丰满,宽额大眼的漂亮女人走进来,直奔乌孙王身边坐下,双臂还抱着他的胳膊妩媚地笑着;而她所坐的位置,正是乌孙王刚刚要解忧坐的地方。 「桓宁,你回来了?」乌孙王搂住了她。 很显然,这个女人正是左夫人——乌孙王喜欢的甸奴公主。 看到刚才还死气沉沉的大王,此刻竟双眼发亮,脸上出现笑容,解忧很吃惊。 有过与翁归靡的爱恋,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她惊讶自己并不嫉妒。 「再不回来,只怕大王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女人贴大王身上撒娇。 解忧讶异她的大胆,而她说话的语速和语调,都比一般人快而高亢。 乌孙王没说话,可一双充满喜悦和激情的黑眸,已给了她答案。 这时的乌孙王,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男人。解忧思忖着,并为自己被他们迅速遗忘而感到尴尬,犹豫着她是否可以不经大王许可就离开,还是该找个地方坐下,等他们亲热完了,想起她还在? 正想着,忽听桓宁问:「她就是没用的大汉公主吗?」 她语气里毫不掩饰的不屑与轻视,令解忧浑身一紧,可随即又想,草原人言行直率,也许她并不晓得自己听得懂乌孙语,才会说出这种侮辱人的话来。 然而,她的自我安慰很快就被粉碎了。 「公主听得懂,不许乱说话!」乌孙王提醒她。 对方下巴一扬,斜眼瞅着解忧,轻蔑地说:「我知道她听得懂,草原上人人都在夸她,还叫她『天鹅公主』;可我看来,她和其他汉女一样弱不禁风!」 喔,原来这女人是故意羞辱她,羞辱她的族人的! 解忧对这绝不宽容,当即还击。「左夫人所言,恰似窥豹一斑。天下人事物均有强弱之分,并非我汉女必弱;夫人该广增见识,以免贻笑大方。」 她容貌端庄,神态安详,语调也平静无波,可字字藏针,句句有力。 桓宁面色骤变,怒气冲冲地说:「你怎敢这样跟我说话?我可是匈奴公主!」 「那又如何?」解忧看着这个骄纵跋扈的女人,忽然想到含悲早逝的细君,一定也受过此女折磨,不由心生悲愤,但仍克制地说:「我乃大汉公主,受吾皇赐舆御服,领八百户,经风霜沙漠,历烈日戈壁,迢迢万里而来。此举世人皆知、有目共睹,夫人若以此为『弱』,那解忧不知何为『强』者,请夫人示下!」 桓宁僵住,她没想到瘦弱苍白的解忧,不仅能说乌孙话,还敢训斥自己。 她想发作,却不知该说什么,于是仗着乌孙王的宠爱,摆出王后架势大嚷着:「我不跟你讲,你出去,这里是我与大王的寝宫,我不希望你站在这里!」 原来这里并不是她的「家」! 解忧心一沉,提醒自己,虽然她和眼前这个女人同属一个男人,但她只不过是这个男人的政治「工具」,因此,没有必要跟左夫人争宠。 她将目光转向半天没作声的军须靡,等待他的决定。 军须靡双目注视前方,闪亮的眸光和笑容都没了,脸上仿佛套上面具般。 「大王……」桓宁抱住他,娇媚地抚摩他的肩。 「来人!」军须靡突然大吼一声。「送大汉公主去『飞雁宫』!」 门帘开启,刚才那两个乌孙女人走了进来,门口伫立着几名士兵。 解忧对他行了个礼,请求道:「请大王准我的侍女伴行。」 「准!」军须靡很干脆。 她也不纠缠,再行一礼。「谢大王。」 跟随两女走出毡房,解忧看到夜幕已降临。 草原上的篝火,仿佛星星般四处闪烁,歌声在各个篝火堆间传递。 「公主!」冯嫽从毡房附近跑来,后面跟着芷芙。 看见她们,解忧淡淡地说:「走吧,我们去祭拜细君。」 然而她并没能走开,因为等待着她和大王的酒宴正要开始。 一排形似匈奴高背鞍的木几,整齐地放置在草地上,已有不少人坐在那里,其中有她熟悉的贵族、长老和法师,也有相识的牧民,可是没有翁归靡。 他到哪里去了?解忧焦虑地捜寻他,却见满脸笑容的山南翕侯走过来,手捧马奶对她说:「祝右夫人健康平安!」 随即,所有人都手捧酒碗站起身,对她高喊:「祝右夫人!」 解忧发现自己笑了。是的,再也没有什么比受到这样的祝福,更値得她高兴。 第十六章 她大步走过去,从送马奶的奴婢手中接过一碗马奶酒,高举过顶,用乌孙语大声说:「感谢上苍赐予我们群山、河流和草原,让我们的牛羊骏马茁壮成长;感谢你们赐予我珍贵的友谊和奶酒,让我的心不会孤独、让我干渴的喉咙得到滋润。祈愿我们汉乌两国的子民,永世和平友好,永无战争!」 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她按照乌孙人敬酒的习俗,一仰头,将整碗酒飮尽。 她喜欢马奶酒,微酸辛辣的酒液滑下喉咙,令人微醺,却浑身暖洋洋的,所有的失望和郁闷都能随之消散。因此第一碗之后,她犹嫌不够,一连飮了三碗,才被侍女以烤肉、面饼取代。 她的祝酒词和豪爽之举,令热情奔放的乌孙人十分欣赏,人们以独特的方式欢庆赞美、载歌载舞。 阿肯唱道,今夜的狂欢属于美丽的大汉公主,通宵的篝火只为她一人点燃。 解忧很诧异,直到看见有人将盛满美酒的皮囊,和装满肉食的托盘送入乌孙王的毡房时,她才明白,今夜她的夫君不会出现在这里。 看来与左夫人狂欢的重要性,远胜过对她的相迎。 解忧与大家同欢,心却被痛苦和焦虑一点一滴侵蚀。 失去翁归靡,却换不来乌孙王的喜爱;失去乌孙王,则会危及汉乌联盟。 她该如何履行她的和亲使命? 眼前仿佛有层迷雾,可她不甘心被迷雾困住!站起身,解忧对围在她身边的汉朝使者们大声说:「来吧,我的乐师一起来,让我们今夜尽情狂欢!」 说完,她拉起山南翕侯,跟随阿肯的歌声跳起了舞。 陪嫁的汉宫乐师们拨弦鼓瑟,与乌孙的角声、胡琴混合成美妙的乐曲,人们在激昂的乐声中飮酒狂欢、纵情歌舞。 当天边出现第一抹晨光时,激烈的赛马会开始了。 这次,解忧主动要求参加比赛,因为参赛者必须捕到一件猎物,因此她让芷芙取来常惠送给她的弓箭,准备好好过把瘾。 她的参与引来了更多参赛者,因为人人都想与天鹅公主并辔竞技,一展本领。 最终,解忧在「火焰」的助威下夺得第二名;如果不是因为她缺乏「叼羊」技巧,无法从马背上直接取猎物而必须下马,她定是第一名。 她精湛的骑射能力,令所有第一次见她骑马的人大开眼界。 最后是放鹰比赛,此时太阳早已升起,湛蓝的天空中看不到一丝杂色云彩。乌孙人不仅善骑马,还擅长捕猎。 捕猎离不开猎鹰,所以驯鹰和放鹰,都是乌孙人的特殊技艺。 放鹰前,所有猎物被重新送回草原上,然后由放鹰者将刚刚驯服的猎鹰放出,让它们将猎物找回来,以此检验驯鹰的成果。 解忧没有放过鹰,很想试试,可当她打算伸手接鹰时,一只从身后探来的大手却挡住了她。「公主不可!」 「为什么?」她不满地问,猛然回头,望入翁归靡布满血丝的眼。 翁归靡指指其他人。「你看他们,每人都是放鹰高手,但仍需要做防护。」 解忧刚才只想到放鹰好玩,没注意细节,此刻经他指点,才看到其他人大多在手臂或手掌上绑了皮革套子,让猎鹰站在其上,再抓住鹰脚上的细绳。 「我想——」她刚要说话,放鹰开始了。 一个男人率先扯掉蒙住鹰眼的布,将手臂往上一举,被困多日的鹰,立刻伸颈缩胸,扑着巨大的翅膀飞了出去,转眼间就用锋利的脚爪,抓回一只黄羊。 「我也要放!」见放鹰过程迅速而刺激,鹰看起来也很听话,解忧急切地说。 有人想给她鹰,但翁归靡坚决反对。「不行,大鹰不是小鸟,鹰凶猛好斗又非常机敏,驯服它不容易,放飞它更难。为了让它捕猎,第一次放飞的鹰是饥饿的,因此它的脾气很暴戾,甚至会粗鲁地伤害放鹰人。」 仿佛在印证他的话似的,有两只被拆除眼罩的鹰不飞向天空,却转而攻击放鹰者;它们沉重的翅膀搧起一阵大风,愤怒的叫声也很可怕。 解忧心惊地看着拚命躲避的放鹰者双手抱头,却还是被鹰爪抓破了手臂、撕烂了帽子。 混乱中,翁归靡忽然跑过去,徒手抓住那愤怒的猎鹰,将它快速地「摔」向天空;而好斗的鹰一飞向蓝天,便自动展开了翅膀,凶猛地向猎物扑去。 翁归靡检视那个被鹰啄得皮破血流的放鹰人的手臂,取下他手中的绳头。 解忧顿时明白了,放出去的鹰,之所以会回到放鹰者手中,是因为它们脚上的细绳,有一头始终被放鹰者紧紧抓着。 看着翁归靡熟练地将放出去的鹰收回,解忧相信他定是驯鹰好手。 不久,翁归靡回到她身边,指着在天空盘旋的猎鹰说:「放鹰光有勇气不够,还需要技巧,否则猎鹰会啄瞎你的双眼、咬断你的手指。」 这次解忧没再坚持,因为她知道他是对的,她驾驭不了那狂猛的飞禽。 【第六章】 当年细君嫁给乌孙王时,因住不习惯毡房,便命她带来的工匠,为她修造汉宫府邸,并以南来北往的候鸟命名「飞雁宫」,以示她的思乡之情。 上午走进宫殿时,解忧并没有好好看过它,因为那时她的心情很糟。 翁归靡在放鹰刚结束、乌孙王出现时就离开了她,尽职地陪在他的国王身边。 而她不仅看到她的夫君、地位崇高的乌孙王,携着他的匈奴夫人高坐赛台上,还看到了两人之间,那个三四岁的男孩。 国王为这次比赛的赢者赐物封赏,却完全漠视她的存在,令她感到十分羞辱。 偏偏在那时,热心的牧民告诉她,那个孩子是桓宁公主为国王所生的,今年三岁,虽然还没有被立为太子,但大家已经认定三岁的泥靡就是太子,因为国王只有这一个儿子。 看着那个瘦弱却活泼顽皮的男孩,解忧不禁想起为了生孩子而死去的堂姊。 再看看盛气凌人地高坐在国王身边,睥睨众人的桓宁,她不平、痛苦地默问苍天:为何同样是生孩子,年龄更大的匈奴公主活得好好的,年轻的细君,却那样凄惨死了? 带着深深的失落感,解忧回到飞雁宫,简单盥洗后,倒头就睡。 本以为心情不佳的自己很难入睡,没想到身子才躺上柔软的床,她便沉入了梦乡,而睡着后的她十分快乐,因为梦中有翁归靡相伴。 可惜她睡得很短,不知什么原因,她突然醒过来。 梦散了,心爱的他也消逝了,徒留下浓浓的怅惘,困扰着她睡意残存的身心。 看来通宵达旦的狂欢和赛马并未耗尽体力,解忧轻轻叹了口气,离开卧室,伫立在重檐迭瓴的楼台上,俯瞰着四周的一切。 「飞雁宫」是廊院式组合建筑群,均为双层楼阁。 主楼台顶建重墙,使它看起来像三层楼,其实仍为两层;楼上是主人卧室、琴房、沐浴室等,楼下是过厅和大殿。 主楼两边有奴婢侍从居住的、略微低矮的子母楼相衬;纵横参差的屋顶和门窗的雨塔,烘托着主楼的中央部分,突显了整个建筑群主次有从,紧密联系的轮廓。 站在这里,解忧想起曾身为楼主的细君。在这个与故乡一样的环境氛围中,细君孤独无依的寂寞心情,应该得以缓解,只不知,她那曲婉约缠绵的怀乡悲歌,是否就是在这里写的?她最后的生命是否仍有些许快乐? 不想让心情陷入沉重,解忧下楼打算去看望族人,并未吵醒沉睡的侍女。 当年陪细君前来的汉人,在细君去世后获皇帝恩准,年老体弱和故居有需瞻养者,均可返回汉朝,因此当初的长史及护军将领等,大都离开了乌孙国;再加上因疾病死亡,和嫁娶乌孙人后融入当地生活离开的人,留下的已经不多。 他们住在飞雁宫的子母楼和偏厦、护楼里,守护着这座建筑。 解忧的到来,带给他们极大的喜悦和安慰。 此刻,他们正聚在宫门外新搭起的毡房前,与新来的送亲团,一起修理破损的车轴、更换车盖,清点和整理庞大的嫁妆。 看到大家在吴将军和长史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忙碌,而且情绪平稳安定,解忧很高兴;与众人简单交谈后,她到马厩去牵出「火焰」,骑向起伏的牧场。 第十七章 一路上,她不时看到转场而来的牧民,忙着支起白色的毡房,架起晚上将点燃的篝火;而劳苦功高的骆驼和骏马,则与成群的牛羊,在河边草丘上悠闲地漫步。 那牧歌似的自由生活令她向往,而在蓝天白云和苍茫旷野间纵情驰骋后,她也释放了胸中的郁闷之气、重振信心。 大将军出征必凯旋而还,我刘解忧和亲,也定将功遂身退! 她充满豪情地想着,策马跑上一道高隆的草坡。 坡下一群牛羊正抵触尾摇地迎面奔来,几个牧童徒劳地跟在后面追赶,吆喝着要不听话的牛羊回来;她不由放慢马速,笑望着那几个辛苦堵牛羊的少年。 但她没想到,「火焰」才出现在草坡头,那些戏弄牧童的膘牛肥羊,居然纷纷煞住了脚,往后退去,被牧童们趁势挥鞭拢住。 随后牧童们告诉她,他们要把牛羊赶到河边飮水,可这些刚刚转场过来的牲畜不听话,故意跟他们捣乱,害得他们控制不了庞大的牛羊群。 听到他们的抱怨,解忧笑着安抚累得气喘吁吁的少年们。「整个夏季的放养,让牛羊们习惯了自由活动,就让『火焰』帮你们重振牧鞭的雄风吧。」 之后,在前往河边的路程中,只要「火焰」往那里一站,所有的牛羊就会老老实实走在队伍里;如果有谁想尝试反抗,很快就会被「火焰」矫健的踢踏声,和天生的焊威吓得转头跑回去;自此牧童们只需引路,连吆喝声都免了, 清凌凌的河水出现在眼前,吸引了顽的牛羊,牧童们都很开心,而解忧也很有成就感。 在河边下马,火焰跟随牛羊飮水吃草,她则站在河边隆起的土堆上眺望四野。 眼前碧绿的青草、红的马、白的羊、黄的牛……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美丽生动。 凉飕飕的风吹过,她觉得自己仿佛飘浮在草原上,草原则飘荡在半空中。 不久,又有牧童驱赶着牲畜前来飮水,河边草地上顿时挤满了牛羊马群。 牧童大多是从夏都迁徙来的,因此认识解忧,都跑来跟她聊天。 解忧因此得知,赤谷城是乌孙国冬季最温暖的地方。 脚下这片绵延起伏的草原,直到远处在阳光下呈红色的山峰,全属于红牛族;西北长满墨绿塔松的山,叫大青山,是白狼族属地;河对岸直抵北方,巍峨耸立的乌孙山的辽阔草场和山地,则属于蓝鹰族;而过了乌孙山,就是匈奴人的地界。 原来那里是翁归靡的属地! 望着北面与草原相连的莽莽林,解忧情不自禁地猜想,在那片神秘辽阔的林野中,一定居住着翁归靡更多的族人和家人;而那里与匈奴仅一山之隔,如果要抵抗匈奴进攻,彼处应该是乌孙国防守的重地。 「来,咱们玩叼羊!」身边有个孩子喊道,立刻引来所有孩子的响应。 听到「叼羊」,解忧想起赛马失利的事,便要求参加,孩子们自然欢迎。 于是,几张鞍垫被卷起来绑成「羊」,由一个牧童骑马放置在远处;其他人每两人一组成为对手,两组从同一线起跑,目标是从马上俯身抓起地上的羊,而落后的人则拚命赶来抢夺,最终谁夺得羊,谁就是胜者。 解忧的对手是个叫格木的十岁少年,他骑的马同样是乌孙天马,但与「火焰」比仍差了一截。解忧虽然跑得快,但因为无法从马背上抓到羊,而注定失败。 见自己人比牧童高,马也比牧童好,可每次都输,好胜的解忧很不服气。 她擦拭着头上的汗水,将身上的夹袍脱下,卷起充当羊,自己独自一遍又一遍地在一旁练习;见她如此认真,牧童们放弃了竞赛,纷纷跑来充当她的老师。 他们有的教她如何利用马蹬,在她伸手弯腰时控制身体;有的教她如何借助缰绳,在她试图俯身抓羊时调整马速;有的则教她用马鞭挑羊。 热心的牧童们乐此不疲地为她做示范,她也兴致高昂地虚心学习。 凭借着聪明和勇气,解忧渐渐掌握了马上叼羊的要领,也敢从奔驰的马背上直立或转动身子。 「放松身体,让背自然弯曲!」 就在她努力奔跑时,翁归靡突然的喊声,害她心神大乱,差点坠马。 抬头一看,前面不仅有翁归靡,还有国王军须靡和左夫人,及一群侍者。 「大王……」她没想到军须靡会突然出现,因此略显局促不安。 解忧知道此刻的自己正大汗淋漓、头发散乱,既缺少公主的端庄,也没有王后的尊严,但她不会为此致歉,因为她不认为自己学习马术有错。 可让她意外的是,军须靡对她跟一群孩子飙马的行为,和急促不安的神态,并无不悦,反而淡笑道:「公主请继续,本王巡视草场,路过而已。」说罢,他轻拉缰绳,率众策马而去。 翁归靡在马上丢给她一句:「俯身取羊,身子要软得像草,马儿自会跟随。」 「软得像草?」看着风驰电掣般奔驰而去的队伍,解忧琢磨着这句话,并在马上摆腰、欠身、转动。 她发现自己的身体,确实绷得像弓一样紧,连带胯下的骏马也紧张兮兮的,不由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这次,他又说对了……」 随后,她继续朝着「放软身子」练习,牧童们也忘了大王来过的事,陪着她奔跑撒欢;由于太过专心,他们都没看到一骑快马正在靠近,长长的马鞭凌空飞舞。 当某牧童发现并发出大喊时,那拇指粗的牛鞭,已狠狠抽在了正俯身准备抓羊的解忧胳膊上。 刺痛伴着鞭影,让马上的解忧大惊,幸好她早先已一手抓缰绳,双脚扣马蹬,才得以稳住身体,并迅速控制住坐骑,寻找攻击者。 手持马鞭追赶她的,竟是去而复来的左夫人桓宁。 解忧不仅吃惊,甚至愤怒,因为她不但莫名其妙地打伤自己,还对着几个显然是想阻止她的牧童大吼大叫:「滚开,我是在教她如何叼羊!」 因为她的身分地位,牧童们在她的怒吼中,只能畏惧地退开。 桓宁耀武扬威地,甩动着那条在阳光下闪着乌光的马鞭转向解忧,根本不在意对方左臂被鞭子撕裂的衣袖,只自以为是地说:「你喜欢骑马、喜欢在大王面前表演是吗?可惜你那几下子差太远了,让我教你吧,汉女!」 解忧本来满腹怒气,可看她目光狂乱、言语疯狂,行动更不可理喻,仿佛受了很大刺激,便决定不跟这蛮女纠缠。 她翻身下马,牵着火焰走向河边,淡淡地说:「我喜欢骑马,但没兴趣表演,况且,我不需要你教。」 不料桓宁竟因受到冷淡的对待,而突然抽出一鞭;马鞭有力地打在解忧脚边的草地上,草屑飞扬,火焰受惊地跳了起来,发出嘶鸣。 「你想干什么?」解忧安抚着坐骑,怒不可遏地转身质问她。 「我要跟你比骑术!」桓宁疯狂地吼:「哼,『公主不矜不傲,勇德兼备,习得我邦骑术十之八九,令人钦佩。』呸!大王竟敢当我的面赞美你!没用的汉女,你以为在大王面前表演一下,就能让他对哪好吗?你以为装作喜欢草原,就能得大王宠爱吗?休想!有本事跟我比,如果你赢了,我喊你一声姊姊,从此不再惹你;输了,就给我滚得远远地,别碍我的眼!」 听到她的话,解忧方知她如此胡乱打人、骂人,竟然只是因为乌孙王夸了自己几句。 天下妒妇如她这般疯狂蛮横的,她还真没听说过! 本来她根本不屑与这种疯女人斗气,但她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好!」解忧痛快地回答,并以牙还牙地说:「如果我赢了,我不希望你喊我姊姊,因为你的年纪比我大太多!我要你滚得远远的,别碍我的眼!」 桓宁气白了脸。「你敢说我老?!」 仿佛没看到她恼羞成怒,解忧闲闲地问:「怎样,你要不要比?」 「当然要比!」桓宁怒气冲冲,又用马鞭指着四周放牧的孩子,和到河边来汲水洗涮的人们,厉声道:「你们作证人,谁先回到这里谁赢——开始!」 说完,她马鞭一甩,不等解忧上马,就先行冲了出去。 「耍赖!」解忧咒骂一声,翻身上马,火焰也立刻扬蹄飞奔。 出身草原的桓宁骑术非常好,看着她在马上不失灵活优美的身姿,解忧自忖,如果坐骑不是「火焰」,她恐怕无法战胜对方;可现在,她有信心赢得这场虽然无聊、却必须全力以赴的较量。 第十八章 不过半程,解忧已逼近对方,而桓宁忽然回身向她举手。 解忧正纳闷她这是在干么时,忽见一黑点逆光而来。 她本能地俯身,一枝木箭擦耳而过,令她心头一凛。 这女人不是真疯了,就是有意谋杀她;吃醋比武,犯得着下此狠招吗? 有了警觉心,她身子压得更低,并注意前方的一举一动。 又有两道破空声相续而来,全被她,或者说被「火焰」,巧妙地避过。 这时她隐约听到有人在大喊「停下」、「不许放箭」之类的话,但声音模糊,她怀疑那是自己的心声。 她确实觉得该停止这种毫无意义的比试了,可是被对方卑劣之举挑起的必胜欲望,令她改变了主意。 解忧全身热血沸腾,发誓一定要赢——为了尊严! 终于,她追近,再追近,直到看清楚桓宁的脸。 此刻的桓宁狞眉黑脸,一点都不美丽。 嫉妒的怒火烧红了她的双眼;杀人的欲念扭曲了她的五官,她就像一头被切断尾巴,仍想吃人的母狼。 「你输了,桓宁!」当两匹马交错而过时,解忧大吼,战胜邪恶的喜悦,贯穿了她全身。 桓宁不甘地停住马,解忧知道自己在众多观赛者面前,证明了这场胜利。 解忧勒住马,调转马头向桓宁骑去,很有风度地对她笑笑,表示比赛结束。 平心而论,她确实佩服桓宁在那样激烈的奔跑中,仍能不失准头的射箭技巧,可是她绝没想到,她的风度为报复者,提供了最佳的机会。 桓宁忽然从马背上跃过来抱住她,两人一起摔下马,纠缠着倒在草地上。 解忧怒了,她知书达理,并不意味着总得逆来顺受;与人为善,并不表示甘愿任人欺辱。在遭到野蛮攻击时,她本能地展开自卫还击。 两个公主,两个王后;一个出自西域荒漠,一个来自大汉江南;一个粗壮,一个纤细,可她们却在荒芜的草原上,展开了惊心动魄的搏斗。 解忧很惊讶,具有一身蛮力的桓宁居然会角斗。 好在她跟芷芙学过一些防身招式,因此交手之后并没吃太大的亏。就这样,两女势均力敌,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起来!」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们分开。 看到军须靡笑呵呵的脸时,解忧只有愤怒,桓宁则从地上跳起来,怒气腾腾地说:「大王,她扭伤了我的手!」 军须靡看了看正从地上站起整理衣服的解忧,笑容不减地说:「你也撕烂了她的衣服。」 「老天,你……」先前忙跟牧童说话的翁归靡走近,但他的表情与乌孙王截然相反。 他严厉的目光定在解忧破烂的衣袖上,讥讽道:「身为王后居然当众打架,你们可真会制造乐趣哪!」 桓宁立刻恶人先告状地指着解忧。「是她——」 「不必多说,左夫人做了什么自己清楚!」翁归靡目睹她朝解忧射箭,又听牧童说她用马鞭打解忧,早已怒火填膺,此刻更是毫不留情地怒斥。 「大王……」桓宁讪讪地靠近军须靡,想从丈夫那里寻求安慰。 军须靡收起笑容,不悦地说:「夫人今天玩得过火了!大汉天子与匈奴单于都是本王亲家,两位公主也都是本王的夫人,岂能以马鞭、弓箭相向?」 「大王,臣妾知错了。」见他发火,桓宁慌忙认错。 就是因为察觉到解忧对她造成了威胁,她才因嫉妒有了今天这一幕,此刻可不能弄巧成拙,让夫君转向汉人公主的怀抱。 「回去!」见她认错,军须靡没再多说,径自走向自己的坐骑。 桓宁和其他人也都纷纷上马,跟随他往河边走去。 解忧坐上火焰的背脊后,并没有跟随众人同行,而是背道而驰,朝没有人的草原深处跑去。 军须靡居然笑成那样……难道他以为我是为他打架吗?哼。「两位公主都是本王的夫人?」说得倒还真像一回事,这虚伪的国王、没教养的胡夷! 骑在马背上,想起刚刚发生的事,解忧心头的怒气越涨越高。 那个女人简直莫名其妙!那个她所谓「夫君」的男人,更加莫名其妙! 身后有马蹄声,解忧没回头就已猜出来者是谁,这让她的怒气更大了,因为他也是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她双膝用力夹马,本来就跑得很快的「火焰」,立刻再加速。 寒冷的风带着细微的沙砾迎面而来,刺痛了解忧的面颊,可她继续加速,想以此告诉对方别跟来。 「停下!你想跑进大河里吗?」翁归靡在她身边喊,见她不予理会,又吹出鋭利的哨声。 解忧束手无策地看着「火焰」在他的哨声中减速,最后停在了及胸高的蒲草前喷着鼻子。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前方是条宽阔的河流。 翁归靡在她身边跳下马,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下来,在她发出抗议前,将她放在了蒲草中,严厉地说:「坐下!」 见他脸上毫无表情,而且神情严厉,解忧知道他又想教训自己,于是以同样严厉的语调反驳:「不要教训我,我现在没心情受教!」 翁归靡咧嘴冷笑,但没有说话,只牵马到河边飮水。 解忧看着他魁梧的背影,对他没多话感到高兴;此刻,她确实不想再听到任何指责或嘲笑。 坐在四周长满蒲草的草堆里,她极度的疲惫,也感到手臂疼痛。 她低头察看破损的衣袖,却忽然想起把夹袄忘在了河边。 窸窣的草声传来,随即翁归靡跪在她身边,托起她的手。 看到她白晰的手臂上,已隆起红得发紫的伤痕,他不由得咒骂「该死,她真的下手打!」 解忧没说话,拉拉衣袖,想遮住胳膊。 「别拉了,我已经看见了。」翁归靡说着,扯掉那条根本没用的袖子,在附近的蒲草中,寻到尚未枯萎的根叶,轻轻缠在她手臂上。「这种草有消肿祛瘀、止血止痛的功效,先给你这么包着,回去后,我会重新为你调药。」 他靠得很近,浓密的头发随着他俯身而垂到了额前。 她好想把面颊,贴在那鸦羽般丰厚乌亮的头发上,感受那里的温暖和细腻。 意识到自己真的付诸行动,倾身向前时,解忧倏然一惊,忙把视线转向他正为她包扎的胳膊上,不敢再看他诱人的浓发;可是,看他粗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转动着,熟悉的感觉流动在心头。 她叹道:「为何每次我受伤,总是你在照顾我?」 翁归靡低垂的头猛地抬起。「你该问你为何总是受伤。」 面对他的锐目,解忧满腹柔情全消散,生气地说:「是我傻得想受伤吗?」 「既然不傻,为什么不选择聪明的办法避开危险?」翁归靡毫不退让。「明知桓宁嫉妒成性、蛮横无理,你为何不避开她?」 「因为我避无可避!」虽明白他在为她担忧,但此刻的解忧无心安抚他。「我讨厌她倚仗着宠爱就颐指气使的样子,如果她再来惹我,我还会跟她斗!」 翁归靡其实知道错在桓宁,也明白原因何在。 之前军须靡称赞解忧时,他就看到桓宁变了脸色,因此发现她离开时,他故意将王兄引到河边,「碰巧」阻止了一场厮杀。 可是想到不久前,解忧被桓宁压在地上的情景,他就无法纵容她冒险。 放开她的胳膊,他气恼地问:「你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跟她斗吗?」 「我没有生命危险!」 她的固执让翁归靡更加火大。「没有吗?那她今天用马鞭抽你、对你射致命冷箭算什么?好玩吗?难道非要等她卡住你的脖子,射中你的心脏才是危险?」 「那你是要我放弃尊严、忍气呑声?」解忧反问。 「我没有要你放弃尊严,只是要你保护自己。」翁归靡痛心疾首地说:「难道为了一个男人,你要与她争个鱼死网破吗?」 「我跟她争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国王,一个王国!」 见他误解自己,解忧激动地说:「我的输赢,不是我个人的事!它不仅关系到我个人的尊严,也关系到大汉的尊严和汉乌的联盟,难道你看不出来?」 他当然看得出来,可他没有想到,一个如她这般娇弱美丽的女人,也能看得出来;他被她超越男人的大智慧、大勇气所震慑,因此沉默了。 见他沉默,解忧更加伤心,她不能连最后一个朋友都失去! 第十九章 「请你理解,我不能软弱!」她仰面看他,恳切地说:「因为细君,我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你的族人、包括你,都认为我必定懦弱无能。大王娶我却鄙视我,如今又有桓宁作梗,我担心大王与匈奴曰近,必与大汉日远,如此,我该如何完成吾皇重托?要说服众人,我就必须让自己勇敢坚强。如果连一个女人的挑战都不敢接受,我如何能让大王相信,我不是细君那样懦弱的公主?又如何能让你相信,我能在险恶的环境下生存?我想让你,让所有人都以我为傲!」 她坚定的眸光里流淌的真情,令他心潮激荡;她深谋远虑的坦荡胸襟,令他钦佩不已。 如果不是在毫无遮掩的旷野上,他会拥她入怀,吻她直到两人因缺氧而昏厥,爱她直到天荒地老。 「我理解。」凝视着她的双眼,翁归靡深情地说:「自从爱上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深深地以你为傲。」 解忧动人的美眸波光一闪,温柔的笑容出现在她美丽的唇边,诱惑着他想要一亲芳泽,可是他不能。 转过身,注视着起伏的河流,翁归靡难解忧虑地告诉她:「桓宁是原匈奴单于的掌上明珠,她父王去年过世;如今的单于虽然是她的叔父,但同样宠爱她。她自小骄纵,有胆无谋,吾王受她蛊惑,一时难辨真伪。为避免激化矛盾,你尽量不要与她正面冲突,吾王对你的态度,迟早会改变,我也会抽空劝劝他。」 「我听你的,但你千万别介入这件事。万一触怒了大王,也会危及你的前程,我不愿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 翁归靡淡淡一笑。「我的前程你不必担心,照顾好自己最重要。」 这时河面上吹来一阵寒风,解忧瑟缩了一下。 翁归靡看到,随即跑向坐骑,很快便拿来一卷衣服。 「哦,我的夹袄,忘在河边了。」解忧一看到衣服,就欢呼着伸出了手。 「就是为了取它,我才让你先跑了。」他把衣服抖开替她穿上,随后带她走向坐骑。「走吧,我们回去,你也该饿了。」 「我饿得可以吃下一只羊。」她对他微笑。 翁归靡很高兴她恢复了好心情,但仍暗自决定,要劝王兄改善对她的态度。 尽管那样做,等于是把心爱的女人送到其他男人怀中,会让他备感痛苦,可是目前只有国王,能约束住粗鲁蛮横的桓宁。 为了她的安全,也为了帮肋她实现理想,他必须这么做。 两天后的晚上,国王召翁归靡到军帐议事。 目前除了西北康居人的骚扰,其余各地均无大患,军须靡赞叹,这都是与汉、匈两强联盟的结果。 翁归靡赞同他的说法,并顺势提醒他,要约束左夫人的言行,别让她伤害了右夫人,而影响到乌孙与汉朝的关系。 没想到这番话,却让军须靡大为不悦。 他板着面孔质问:「大禄是不是认为本王宠爱桓宁公主不对?」 见他变脸,翁归靡心中一惊,但仍不疾不徐地说:「大王宠爱谁,臣属无权过问;臣只是认为,吾王也该好好对待解忧公主。」 「你为何如此在乎她?别忘了,你只是代本王迎娶她!」 面对君王怒目,翁归靡并未退缩,继续道:「是的,正因为臣属代王迎接她,与她相处日久,因此知道她是个难得的奇女子;何况她的安危,关乎着乌汉联盟的存亡,请吾王务必保护她的安全。」 「本王的女人,无须大禄操心!」听他处处替解忧说话,刚愎自负的军须靡很不高兴。「大禄如果没事,就到西北戍边吧,免得康居人以为我乌孙无将!」 翁归靡闻言,知道自己的直言惹怒了大王,想将他放逐边关,而他是条血性汉子,便当即起身道:「只要吾王需要,臣属今夜就走!」 听他爽快答应,军须靡反而吃了一惊。 他并不想让得力的相大禄亲自去平定边关小骚乱,可话已出口;此刻收回,等于自损颜面,只好将错就错。 反正再召他回来也不是难事,于是他威严地说:「很好,有相大禄亲鎭西北,本王很放心;但你不必急着走,等立冬祭典后再走不迟。」 「臣遵旨!」翁归靡允诺。 军须靡也觉得自己太过冷酷,又放缓语调解释:「你不要以为本王无情。汉公主美丽可人,关心部落、爱护子民,着实令人欣赏。但男人要女人,光那些不够,她必须像我们草原上的女人一样热情强壮!」 他起身,出门前又补充:「娶冷冰冰的大汉公主虽无乐趣,但意义重大。娶而不妻,可保她平安。死一个已经够了,本王不想再让另一个死掉,继而毁了乌汉关系。至于她的安全,你不用担心,桓宁不敢再放肆,本王自会约束她。」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看着远去的君王,翁归靡因他对大汉公主的评价而震惊。 解忧绝对不是「冷冰冰的大汉公主」,但他很高兴大王不会碰她,也相信桓宁不会再找解忧麻烦,因为只要军须靡答应,就一定会做到。 随后几天,赤谷城的民众,开始为立冬大祭做准备,女人们用牛粪点起篝火,男人们在祭台前支起「天锅」,牧童们则将即将宰杀的牛羊,带到河边放牧。 解忧跟随人们忙碌,丝毫不知翁归靡即将前往西北戍边。 祭祀前一天的上午,她在河边看人们杀羊宰牛。 冯嫽忽然跑来找她,在她耳边低声说:「公主,不好了!」 即便她掩饰得很好,又在闹哄哄的人群中,解忧仍听出她声音中的紧张,于是急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常公子被匈奴王关起来了!」 「常惠?!」听到好友的名字,解忧面色陡变,而他被匈奴人抓起来的事,更是让她震愕。「走,先离开这里再说!」 召来坐骑,她们匆匆赶回「飞雁宫」。 「别忙了,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进门后,看到冯嫽一如往日般,想侍候她更衣洗面,解忧立刻阻止。 冯嫽说:「奴婢按公主吩咐,去北坳给生病的牧民送草药,却遇到两个正在寻找公主的汉人。他们说今年开春,吾皇陛下命中郎将苏武为特使,常公子为副使,带一百多人和厚礼前往匈奴;不料抵达单于庭时,匈奴单于却翻了脸。如今苏将军被困于北海放羊,常公子则囚于单于庭做奴;所率部下逃的逃、死的死,这两个随员因知道公主与常公子是朋友,特来告知此事。」 「他们人呢?」 「把事情告诉奴婢后就走了,说要去轮台兵马亭求救。」 得知故国将军和挚友被囚受辱,解忧心痛如绞。 忍住刺目的泪水,她站起身,坚定地说:「我去找大王!」 【第七章】 王庭内,乌孙王与他的几个心腹,正与国师讨论明天祭祀要用的法器,忽然侍卫进来通报:右夫人求见大王! 军须靡十分吃惊,来到赤谷城后,解忧从未主动要求与他见面,更别说打断他的公务,于是他虽然不乐意,但仍挥手道:「让她进来!」 解忧独自进入,看到在座的除了大王,还有法师和翁归靡及左右将军。她略微沉吟后,按照汉宫习俗,跪在地上对军须靡说:「臣妾有急事与大王说。」 今天的她,穿一袭白底蓝边的胡汉混合服,上身为长衣窄袖的左衽装,外套一件白色皮毛马甲,腰束革带,下着宽摆长裙;裙下露出的脚上,穿了一双适合骑马的胡地羊皮靴,头发也整齐地束于肩后,显得爽朗干练,娇媚中带着勃勃英气。 军须靡仿佛第一次看到她似的打量着她,心里不得不承认,刘解忧确实与刘细君大不相同,虽然两者都美丽,可解忧的爽快与勇气,却是细君所没有的。 在座的翁归靡同样被她的英姿所吸引,同时也看出她正陷于烦恼中,可是她找的人不是他,想要倾诉的对象也不是他,这令他的情绪十分低落。 「起来吧,」军须靡说:「他们都是本王最信任的人,夫人有话可直说。」 解忧不起身,她想做的事,越少人知道对乌孙王越好,怎可大肆张扬?因此她坚持道:「此事乃臣妾私事,恳请陛下暂且屏退左右。」 见她面色泛白、双眼发红,状甚焦虑,乌孙王终于起了恻隐之心。「你们先出去吧,本王与夫人说完话,自会去找你们。」 第二十章 众人鱼贯而出,解忧感到翁归靡火辣辣的目光一直盯在她脸上,在走过她身前时还略微顿了顿,但她始终不看他,拒绝与他的视线接触。 终于,他走过去了,所有人都出去了,毡房内只剩她与乌孙王。 「好了,你起来,坐下说吧。」 解忧起身,并未坐下,反而直截了当地说:「请大王容臣妾去趟单于庭。」 乌孙王大吃一惊。「单于庭乃匈奴庭帐,夫人去那里干么?」 解忧需要他的支援,因此没有隐瞒,将自己与常惠多年的友谊,及汉使出访匈奴被抓扣的事全告诉了他,但略去了两名逃亡者前往轮台报信的事。 听她说完,乌孙王拳头轻捶膝盖。「难怪桓宁说,单于庭内到处是汉人送的金银珠宝、丝绸用具……这个且鞮侯,他果真干了!」 「大王既知此事,能否托个人情,求匈奴王放了我的朋友和苏将军?」 「不能。」乌孙王当即回绝。「且鞮侯单于强悍而傲慢,他既然不怕得罪大汉天子而扣押使者,肯定已做了开战的准备;我去劝他,定被他视为通敌。乌孙禁不起他的铁骑金刀,夫人万不可陷乌孙于绝地!」 解忧本来也没有指望他出手相救,便立刻放弃那个念头。「既如此,请大王准许我去单于庭,亲自面见且鞮侯单于!」 「绝对不可!」军须靡再次断然拒绝,还责备她:「夫人虽为大汉公主,但做了本王右夫人,就是乌孙人。你若贸然前去,不仅羞辱了自己,令本王和整个乌孙国蒙羞,还会挑起乌、匈之间的战争。难道这是夫人想要的吗?」 解忧急忙说:「不,我绝不希望乌孙遭受战火荼毒!」 「既然这样,夫人就莫再提去单于庭的事,要多为乌孙子民的安宁考虑。」 解忧冷静下来,想到全局,就明白了他的拒绝并非搪塞之词。 匈奴的军力远比乌孙强大,两国又是近邻,如果不愼引发战争,匈奴必定长驱直入,到时乌孙国将面临灭国之灾;失去乌孙,汉朝也将失去制约匈奴的平衡点,必得直接面对匈奴早已存在,并蠢蠢欲动的侵略野心,其后果会非常严重。 她难过地对军须靡说:「是臣妾鲁莽,一心记挂着朋友,忘了审时度势,若非大王提醒,难免酿成大祸。」 见她主动认错,军须靡感到十分宽慰,像她这种既忠诚又勇敢的女子,确实很少见。看到她苍白的面庞,他指指身边。「夫人不必自责,过来坐下。」 解忧没有注意到他的手势,她的心思,全在正遭受折磨的常惠身上。 她无法忘记在自己最孤单寂寞的时候,常惠曾给过她很多的帮助和鼓励。 如今,她不能在他陷入困境时置之不理。 沉吟片刻后,她问:「大王可否容我遣侍女,去单于庭照顾我的朋友?」 军须靡暗自吃惊,他从来没遇过像她这样有情有义的女人。 解忧害怕他拒绝,立刻又说:「我的侍女曾在单于庭生活过,会说匈奴话,要是装扮成匈奴人,一定可以混进去。」 要想拒绝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可不容易,乌孙王想了想。「她一旦离开,就再也不能回来,也永远与乌孙国没有关系,夫人能做到吗?」 「我能!」解忧泪水盈睫。「只要她能陪伴、照顾常公子,鼓励他、安慰他,让他活下去,我皇陛下就一定能将他救出来,送他回家!」 「那就这么办吧。」她凄楚的丽容,引发了军须靡英雄爱美的柔情,他终于出声同意。「刚好相大禄要去西北戍边,可以顺道护送她到边境。」 解忧大震。「相大禄要去西北?何时决定的?」 乌孙王点头。「早就决定了,只等祭祀后就走。最近康居国不断挑衅我边界牧场,大禄善用兵,去了准能让那帮混蛋安静下来。」 他要离开,而且知道好久了,却没有告诉她一声! 泪水滑落,原先已因常惠受囚而焦虑不已的心,再次被翁归靡即将远行的消息搅动,她更加伤痛,情绪再也无法克制。 好在乌孙王以为,她是在为好友和即将送别的侍女伤心,因此心中怜惜她。「本王这就召相大禄进来。」 解忧想阻止,可对方已大声吆喝起外面的侍卫。 很快,翁归靡进来了;从他进来的速度,解忧知道他根本没有走远。 「吾王……」当他看到泪流满面的解忧时,所有的话都梗在了喉眬口,只能直直的望着解忧。「公……夫人怎么了?」 「她在为朋友担心。」乌孙王说着,走过来拥住解忧的肩膀,让她坐在自己身侧,温和地安慰她:「夫人别伤心,大禄会把她安全送到那里。」 那放在解忧肩上的大手,让翁归靡恨不能冲过去将它扭断,幸好他及时想起,那是他的国王,在安慰他的王后。 强忍心头妒意,翁归靡问:「送谁?去哪里?」 「芷芙。」克制住内心的悲伤,解忧对国王说:「谢谢大王成全。」 军须靡轻拍她的肩以示抚慰,然后将解忧所求之事,告诉了翁归靡。 听完这件事,翁归靡的情绪,终于从强烈的嫉妒和愤怒中摆脱出来,瞬即恢复一贯的镇定和冷静。 「这事得悄悄做,绝不能让左夫人知道;否则消息传入匈奴庭帐,对芷芙和你的朋友,包括乌孙王国,都将是一场灾难。」他对解忧说。 「我知道。」解忧拭去泪水,情绪不再那么激动。「如果有人问,我会说芷芙家里有事,返回汉朝了。」 军须靡赞同。「就这样说,而且这事的知情者,只限于我们三人。」 随后他们决定,既然夫人今天来找大王的事很快就会被众人知道,那么今夜就把芷芙送走,会比较自然。 荒漠孤烟沉,日落凄风寒。 当赤谷城的人们,为明天日出时的祭祀,点燃祭台前的熊熊篝火时,距离祭台数十里的云杉树下,解忧正与她的侍女话别。 「芷芙,」她将一把精致灵巧的短剑递给侍女。「这是离乡前,常公子送给我的短剑,如今我把它转送给你……」 「不,奴婢不能要。」芷芙拒绝。 「要的,多样利器多条路!」解忧将短剑坚决地插进她的腰袋里,伤感地说:「此去单于庭,不知有多少艰险,若非身不由己,我愿与你同往……如今让你独去冒险,你千万别怨我。」 「不!公主!」芷芙跪在她面前,从不掉泪的她,此刻泪流满面。「芷芙的命是公主给的,无论公主让芷芙做什么,芷芙绝无怨言。常公子义德高尚,与公主情同兄妹,芷芙定倾力相护!只是……公主南雁北飞,寄身异邦,奴婢此去心犹不安,望公主珍重,奴婢人在他乡,定日日祈求苍天佑公主平安……」 她哽咽难语,俯身磕头,解忧想拉起她,可她有功夫,奈何不得。 一旁早已哭成泪人的冯嫽过来帮忙,同样没法拉起她。 解忧跪下,握着她的手流泪。「你和嫽儿,是我最亲的好姊妹,我也会日日祈求老天,保佑你和常公子平安!」 「我也是……」冯嫽也跪了下来,抹着泪水对芷芙说:「你放心去吧,好好照顾常公子;公主有我,我会一辈子跟着公主,把你的那份活儿全包了!」 「你们两个快扶公主起来,别再哭了!」 就在三个女孩哭成一团时,原本在草窝下等候的右将军符戈瀚走来,一把将最娇小的冯嫽抱起来,而芷芙经他提醒,也慌忙起身搀起解忧。 符戈瀚哀求道:「别再哭了,人生聚散寻常事,如你们这般哭法,就连大禄也伤心啊!」 翁归靡正背对她们,像尊石雕似的矗立在那里。 解忧振作起来,对芷芙和冯嫽说「是的,我们不该哭,今日只是分别,不是永别,我们要像壮士那样出征。芷芙去照顾陪伴常公子,我和嫽儿好好守护汉乌联盟,有朝一曰,我们定能再相逢!」 「说得好,不愧是天鹅公主!」符戈瀚赞许她,又对草窝子方向喊:「大禄,那我们上路喽!」 翁归靡走来。「去吧,记住把芷芙送到那里后,你和冯嫽得立刻赶回来。」 「明白。」符戈瀚找来三人的坐骑。 冯嫽看了看翁归靡,对解忧说:「公主回去吧,奴婢天亮前一定回来。」 芷芙上马前,再次含泪看着解忧。「公主,芷芙去了。」 第二十一章 害怕自己哭出来,解忧点点头。 三人三马迅速消失在夜幕里,解忧靠在树干上黯然流泪。 匈奴囚禁汉使,常惠深陷囹圄,她今夜失去了芷芙,明天却将失去翁归靡。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一天之内,她感到难以承受的痛苦正向她压来。 翁归靡温柔的大手,抚摩着她的头发,随后她的身子,被拥入他宽厚结实的胸前。 她虚弱地任他抱着她,任眼泪染湿他的胸襟。 「别哭了。」翁归靡抱着她,抚摸着她因为哭泣而抽动的肩背,为无法分担她的痛苦而痛苦。「她不会有事的,我明天会去接她。」 「明天?」解忧忽然将他推开,含泪的双眼生气地瞪着他。「如果今天不是出了这件事,我根本不知道你明天就要离开。你打算就这样悄悄走掉吗?」 翁归靡再次将她拥进怀里,情急地解释:「没有,我不会悄悄走掉,我原本也准备今夜告诉你的。」 太多的伤心事,让解忧不想听他说,可又挣不开他的双臂,于是她忽然捶打他的胸,愤怒地说:「如果你心里有我,你会在大王一开始要你戍边时就告诉我,而不是临走前才坦白!」 翁归靡抓住她的手,揉开她紧握的拳头,将她的手平贴在胸口,深情地说:「我告诉过你。你永远在这里,我的心里只有你。」 望着他在夜色下愈显乌黑的双眼,泪水刹那间涌出了她的眼眶,根本来不及阻止,她哽咽地说:「放开我,既然注定分别,那我们最好把一切都忘掉!」 「不——不能忘掉!」他突然拉近她,用力亲吻她。 翁归靡的吻像一团火,那种感觉她已经不陌生。 她想抗拒火的引力,因为那是罪恶的诱惑。 可是当她的手攀上他的脖子时,却发出了一声混合着痛苦与快乐的低喊,然后紧紧抓住他,以与他一样狂猛的力量,用力回吻他。 如果人可以同时被火烧炙,又同时被冰封冻,那么那个人,一定是她。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如同封上了一层冰霜,可身体却在燃烧。 她一方面想用心里的冰霜扑灭燃烧的火焰,另一方面,她又渴望燃烧,将心头的冰霜融化。 她沉醉在冰火之间,迷失了自己,直到一个轻轻的响鼻将她唤醒。 「不行,我们不可以!」解忧抓住对方正探入她衣服里的双手。 「为什么不行?我们相爱!」翁归靡氤氲的双眸,仿佛蒙上一层水雾。 他的身子紧贴着解忧,将她压在树干上,一边亲吻她,一边急切地说:「把你给我,让我拥有你、让我们拥有彼此,那样,将再也没有人可以把我们分开!」 「我们不能相爱……」她想阻止他,可他的力量巨大、身子火热,亲吻和言语一样甜蜜。 解忧发觉自己的意志力在动摇,但仍牢记着她是嫁给乌孙王的和亲公主,一时的放纵,将置她与他,于万劫不复! 「别这样,我是你的王后哪!」她绝望地抱着对方大喊,泪水不停滑落。 王后?翁归靡身躯一震,眼中的迷雾消散,深邃的瞳眸带着令她心碎的悲伤。 「是的,我们不能……」他将手从她身上抽离,好擦拭她的泪。 解忧看着他颤抖的双手和痛苦的眼眸,不由一头栽进他怀里,放声痛哭。 翁归靡没有劝她,只是用双臂紧紧抱住她,让她将在外人面前从不表露的脆弱和委屈,尽情发泄出来。 立冬后便时下时停的雪,将赤谷城染成银色世界;草原和低矮平滑的山丘,都被掩盖在了皑皑白雪之下,只有灌木和野草,顶着风雪露出不屈的身躯。 打算猎捕雪兔的解忧,身穿紧身长袍,后背弓箭,骑马走在寂静的雪原上。 一只孤鹰飞过,将她的视线引向苍茫的远方,令她思念起远行的人。 朝夕相处的芷芙已经离开两个多月了,至今音讯全无。 翁归靡也走了,同样没捎回只字片语。 他走的时候,没有单独与她告别,在众多的送行者中,他与她只能匆匆一瞥。 两人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在沉默中依依惜别。 祭祀过后,赤谷城又有不少牧民,迁往他们自己的冬季牧场,留在赤谷城的,主要是王族和军队。 而令解忧惊讶的是,一直对她很冷淡的大王,最近竟时常派人送东西到飞雁宫给她,并不时传她去毡房与他共飮马奶酒,或为他弹奏琵琶。 她不由得想,难道大王也寂寞? 自从赛马、放鹰那天,看到大王与桓宁,及他们的儿子在一起的快乐情景后,她就不再对自己的婚姻抱任何希望,可是大王最近的转变,让她发现,与乌孙王作夫妻不如作朋友,因为大王其实是个很风趣,也很聪明的人。 可惜,她的这个愿望终难实现,因为桓宁的嫉妒心非常强,当她知晓军须靡召见解忧后,便成了嗅觉灵敏的猎鹰,不仅在她与军须靡独处时大闹,还经常不分场合地,对她冷嘲热讽,或恶毒咒骂,于是军须靡不再召见她。 在这样的冷漠中,解忧非常思念翁归靡;为了不让自己被寂寞和思念压垮,她常常和冯嫽两人骑马外出,在冰天雪地里漫游,或者去牧民家走访。 冬季也许是个寂寞的季节,却不是无所事事的季节,她很快找到了事做。 乌孙人本来就喜欢她,再看到她不与左夫人争风吃醋、不计较大王的冷落,于是对她更加尊敬和喜爱。 而她本人则喜欢在火塘边,与老人们一起敲松、压实春季剪好的羊毛,再卷成粗线交给女人,看她们编织出柔软实用的地毡;或者看男人将整块牛皮磨制成又细又薄,韧性极佳的牛皮,再用它做成舒适保暖的靴子。 她也向牧人们,学习如何将潮湿的草木牛粪点燃以驱寒取暖,如何在白茫茫的荒原上识别方向,甚至还跟随牧民们打猎,学习在雪地上追踪猎物的技能。 在她获得的同时,她也没有忘记付出。 她命令陪嫁的工匠,教乌孙人打制先进的农具和猎具;她自己则教女人们在毛毡上绣花,并用陪嫁来的织布机教她们织布,教孩子们用蒲草编制日常用具…… 「快点!」 忽然,一道喊叫声将她从沉思中唤醒。 解忧看到那个大叫的男人正策马离去,很快,附近毡房里跑出一个人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她惊讶地策马过去,询问正在上马的人。 「夫人,塔赛的儿子格木打猎时失踪了,他正召集人去帮他找!」 「我随你们去!」解忧认识格木和他的家人,因她在河边跟他学过「叼羊」;听说他失踪,她当即紧紧身上的弓箭,带着冯嫽跟了上去。 她得知格木昨天随父亲去老根山猎狐,今早却在山上失踪由于风大雪深,脚印很快被覆盖,塔赛找不到他,又不能拖延时间,只好赶回来寻求帮手。 塔赛一知道解忧要同行便就坚决反对,说山里气候多变,夫人出事的话他担待不起,可解忧坚决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她认识格木,又有极佳的坐骑,绝不会出事。 她的热心和固执让人没法拒绝,于是五六个壮汉,加上格木的母亲塔日娜和解忧、冯嫽,一行人往北面塞利河畔的山岭奔去。 赛利河早已结冰,他们踏冰而过,节省了不少时间;进山后,发觉雪地上除了兔子、狐狸和其他小动物的脚印,也有狼的脚印时,塔日娜哭了,捜寻者们也紧张不已。 塔赛强自鎭定地安慰妻子。「别担心,我们的儿子十岁了,他会使弓箭,身上还有刀,一定不会有事。」 老根山并不算很高,但树木多且密、岩石陡且峭,大家在塔赛和格木宿营的狩猎棚附近找了一会儿,可终究只见隐隐约约的脚印,并没有新的发现。 「他也许会因为找不到路而乱跑,我们得分开,同时往不同方向捜寻!」解忧想到一个十岁的孩子,在这座茫茫雪山里迷路时的仓惶,就很担心。 大家都同意,于是他们分开找人,约定谁先找到格木,就发响箭通知其他人。 解忧、冯嫽与塔赛夫妇,往正前方的山上捜素,为了更仔细寻找,大家都下马沿着可疑的脚印追踪,还不时查看附近的沟壑。 踏着深深的积雪,解忧牵着火焰走过朦胧的雾淞,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不是冰,也不是霜的东西长在树上。 第二十二章 雾淞立在枝头,远看像一排排雪浪,十分壮观;近看则玲珑剔透,宛如流泪的眼睛。 可是,在这样冰莹的大山里,一个孩子如何生存? 带着焦虑的心情,解忧不顾迎面而来的风雪,忘记了寒冷,加紧脚步往前走。 「公主,等等,塔赛夫妇好像不在了。」身后的冯嫽大声说。 「没关系,他们一定会跟上的。」解忧回头看,密林中确实没有那对牧民的身影,但她并不担心,继续带着冯嫽往上走,因为她认定这座山不高。 然而她错了,老根山虽然不高,可山山相连、沟壑相通,她一心要寻找失纵的牧童,所以忽略了大山的特点。 她们又走了好一会儿,来到一处平坦的山地,仍没有与塔赛夫妇会合,这时解忧有点担心,不由得问冯嫽:「好奇怪,塔赛夫妇怎么一直没跟上来呢?」 冯嫽停下脚步左右看看,同样不确定。「是啊,这里的风好大,景色也跟先前的不太一样,要是迷了路,那就糟糕了,让奴婢喊他们吧。」 于是她对着山下大喊了几声「塔赛」,立刻得到了回应;尽管声音模糊,但能听清对方在询问她们的位置,而他们就在下方的山坳里。 「公主先休息一下,奴婢去带他们过来。」冯嫽对解忧说。 「好吧,快去快回。」 冯嫽骑上马往山坳里走去,解忧本想找个地方坐坐,可这里因为树少,风显得很大,在飞扬的积雪中实在没地方可歇息。 这时她看到火焰在灌木边,啃吃露出雪面的干草,不由走过去轻拍它的背。「好马儿,饿了?」 马儿仰头,她再轻言道:「吃吧,等会儿好好带我找到格木喔。」 马儿频频点头,解忧抚摸着它的背,看它埋头啃草。 忽然,灌木丛里的一顶帽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俯身捡起来抖去积雪,看出那是乌孙男子的「吐马克」,也就是用羊皮做成的冬帽,帽子还很新,而且从尺寸来看,绝对不是成年人的帽子。 「格木!」她心中一喜,再次拨开灌木寻找。 虽没发现其他东西,却看到地上隐约有着马蹄印。 她急忙蹲下身紧盯着那个足印,再轻轻扒开地表的积雪,顺着足印寻找,终于发现沿着灌木丛往下的山坡上,有一串向下的马蹄印,而且还不少。 一定是格木!解忧惊喜地想,那孩子准是迷了路走到这里,她得尽快追上,否则雪会将马蹄印掩埋得更深。 解忧想回山坡,却见火焰一直紧跟在她身后。 「你不吃草,跟着我干么?」她亲昵地拍拍它的头。「我们得等嫽儿来。」 她心里急着想去找格木,于是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难熬。 风忽然变得越来越急剧,雪花也越来越细密,她对着山岭喊冯嫽,没想到却从身后的方向听到回应,而她认为那是孩子的吆喝声。 难道是山的回音?还是她听错了?她诧异地想着,再次高喊格木的名字。 这次她又听到了那个回应,尽管声音很模糊,但确实是孩子的声音,她更加确定那是格木了。 也许他正面临危险、也许他正在恐惧中,无论如何,她得去救他! 如此想着,解忧决定不再等冯嫽,翻身上马,直接往身后的山谷跑去。 此刻,如果她知道冯嫽正带着塔赛夫妇,朝她们约定的地方赶来的话,她也许会再等一等;或者说,如果风向正确的话,她的呼喊就能被冯嫽听见。 可惜随着暮色降临,风向改了,因此冯嫽没有听到她的呼喊,而是身在西北坡的孩子听见了她的呼唤,并热情地回应她。 解忧依循声音的方向往前奔赶,然而这座山似乎永无尽头,走了好久也没看到人或马。 中途她尝试过呼喊格木,每次都有孩子回应,于是她坚持往前走,决心一定要找到那个迷路的孩子。 然而山风越来越冷,天色逐渐暗淡,早先多树的山岭,此刻除了高大的雪山云杉和起伏的丘陵外,只剩低矮的灌木。 天黑了,皑皑白雪中山影变得森然,她发现自己完全迷失了方向,现在唯一给她指路的,就是那歇歇短短的童声;即便她不再呼喊,那声音仍旧持续不断。 当寒冷渐渐侵入她的躯体,冰雪凝挂在她的眉梢时,她甚至怀疑那孩子的呼唤是不是真实的。 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 昏暗的毡房内,火塘散发的热力难以抵消女人凄厉痛呼,所带来的寒气。 翁归靡看了眼身边神情萎靡、默默祷告的族人,往火焰上再加了些柴薪。 「她不行了!」巫医在帷毡内说。 高大的乌孙人猛然起身掀开帷毡,跪地哭求:「法师救她!」 翁归靡跟过去,看到双手染血的巫医垂头站在床边嘀咕:「天神早有明示,汉女不能生养,你不该要她……」 「不要死啊!」男人不理会巫医,抱起床上苍白的女人嚎啕大哭,那悲伤的哭声出自如此雄壮的男人之口,足以令鬼神却步,却拉不回他心爱女人的生命。 翁归靡心头剧颤,问巫医:「还能救吗?」 巫医摇头。「神仙也难。」 翁归靡往床上看了看,见那个曾经是细君侍女的女人,正吃力地张开眼皮;她无神的眼眸,盯着床脚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颤了颤,然后缓缓闭上,绝了气。 男人大哭,巫医的助手,一个老妇人,哀叹着用毡子将床脚那团东西包起。 翁归靡这才看清,那是个婴儿——身上还沾着母亲血液的初生婴儿。 「孩子怎样?」他突兀地问。 「死了,还没出娘胎就死了。」巫医佝偻着背,拍拍哭泣的男人抖动的肩,安抚他说:「汉女体弱,生不出雄鹰……」 翁归靡脑海里出现解忧的笑靥,当即问道:「法师此言何来?」 「来自上苍。」巫医指指头顶。「种马配种、男女配亲,关键要『配』。高大强壮的乌孙人,与娇小羸弱的汉家女,配而不当,定然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翁归靡惊悚地看了眼床上苍白的女人,和被包起来的死婴,忽然感到唇舌发干、心神恍惚,于是匆忙对巫医说:「这里没事了,法师休息吧。」 说完,他离开毡房,留下他的族亲独自哀悼亡妻。 「不会的,解忧没有那么娇弱,大王也不会碰她,她不会死!不会!」 翁归靡骑上马,嘴里默默念着,心里却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忧虑纠缠。 他要回一趟赤谷城,边界已经平安,他与康居国国王的使者也见了面,正准备与他们订立盟约,正好可以此为借口回去见大王,也看看解忧。 两个多月前与她黯然分别后,他没有一天不想她。 这段时间,不知她与大王相处得怎么样?他既希望她与大王和桓宁相处融洽,那样生活才能安全和快乐,但又害怕她吸引了大王、得王宠爱。 可是,他有什么权力阻止大王宠爱她?她是王的女人哪! 这念头伴随着女人苍白的脸,和一团模糊的血肉,搅得他心慌意乱。 「驾!」翁归靡放开马缰,驱使着坐骑,往山谷荒原奔去。 忽然,他看到了她——解忧! 在月光与白雪之间,她宛如乘着火光的女神,从对面山脊上朝他飞来。 那是梦吗?他睁大眼睛,不,不是梦! 就算看不清楚来者的容貌,可她铭刻在他心上的矫健身姿,和她胯下的骏马「火焰」,无不证实他没有看错,那就是她,他心爱的女人! 可是——翁归靡脸上忽然出现惊讶的神情,双目困惑地注视着山谷下的旷野。 「格木!」解忧绝对没有想到,跟随着孩子的吆喝,真的能找到失踪的牧童。 「公主,是天鹅公主!」格木拉着另一个男孩朝她跑来。 「天哪,格木,你父母和我们大家都在找你!」解忧下马,将他们一起搂进怀里,惊喜地说:「你们真聪明,如果没有你们,我肯定会迷失在山里!」 「是乌就屠,是他把我从山里带出来的,也是他听到你的声音,然后一直发声引你走来。」格木指着比他年幼的少年说。 解忧赞赏地看着那个俊俏而结实的男孩。「好能干的孩子,你几岁了?」 乌就屠自豪地挺起胸。「八岁了,我父亲是族长,他才能干呢!」 「是吗?他——」 马蹄声打断了她的话,三人一起回头,乌就屠兴奋地说:「他就是我父亲!」 第二十三章 解忧瞪着迎面而来的男人,仿佛被冰冻似的,僵立在雪地上。 翁归靡。 而且,他有个八岁的儿子?! 【第八章】 翁归靡不仅有个八岁的儿子,还拥有温暖的毡房,就在山谷顶端。 在跟随翁归靡父子前往他们家的路上,解忧一路沉默,翁归靡的所有问题,都由两个孩子回答,而她的问题虽没问出口,但爱说话的乌就屠已先主动解答。 这里叫太阳谷,冬暖夏凉,是蓝鹰部落最大的常驻营地。 翁归靡的家,是一个由十来座毡房,串联成的白色带族徽的毡房群。 当族人得知「天鹅公主」到来时都很高兴,雪地上的篝火烧得又烈又旺。 解忧虽与热情的人们有说有笑,心里却闷得发慌。她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嫉妒,可是她嫉妒得要命;她试图在女人中找出翁归靡的妻子,却始终看不出来。 「乌就屠,你母亲呢?」 翁归靡牵马走开,男孩端着金黄的烤兔肉跑来跟她分享时,她轻声问他。 「我小时候她就死了。」乌就屠随意说着,与格木分别坐在她身边,两人手里都抓着烤肉,正大口撕咬着。 解忧听到他的话,心里不知是轻松还是难过。她看着无忧无虑的乌就屠,想从他瘦削的脸庞,找到与翁归靡的相似之处;可除了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眸外,其他地方都不像,因此她判断,翁归靡的妻子应该是个瘦削长脸的女人。 「公主快趁热吃,很香的。」见她没动手,格木提醒她。 解忧对他笑笑。「你们吃吧,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一碗热呼呼的肉汤塞进她手里。 听到这霸气的声音,她没有抬头,也没有拒绝,因为她正需要热汤来温暖冰冷的身躯;她沉默地握起碗里的木勺,慢慢地吃着。 看得出来,乌就屠对他的父亲很崇拜,当翁归靡在火堆旁坐下后,他立刻问了一连串关心的问题,而翁归靡也一一回答了他。 他是个好父亲。解忧静默地听着那对父子交谈,心里暗暗地想。 身侧有股小小的推力,她转过脸,看到格木忧郁的脸。「什么事?」 「公主,我父母在哪里?」男孩小声地问。 解忧知道他想念父母,便安慰他。「我与他们分开时,他们还在山里。不要担心,他们会照顾自己,等明天天亮,我们就去找他们。」 「公主会跟我去吗?」男孩抓抓脑门,担心地问。 「会。」看到他抓头,解忧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取出他的「吐马克」递给他。 「这是你的吧?如果没有它,我还找不到这儿来呢。」 「是我的!」男孩笑着取过帽子。「以后我再教公主『叼羊』,好吗?」 「好,这次比赛,我可不一定会输喔。」解忧笑着替他戴好帽子。 翁归靡虽然在跟他儿子说话,但另一边的窃窃私语,他一个字也没漏掉;他深为贵为大汉公主的解忧,能与他的族人和寻常小孩相处融洽而感到高兴。 她会是个好母亲!他欣然想道,可几乎同时,巫医的话和女人苍白痛苦的脸,锐利地闪过他的脑际,喜悦顿时变成沉重的石头,坠在他心窝上。 夜深了,两个孩子要去睡觉了,可乌就屠似乎认定自己对解忧有某种责任,非要亲自安排她睡觉的毡房不可;翁归靡没反对,解忧也无所谓,于是热心的男孩,把她带进一间温暖舒服的毡房,告诉她这是他最好的朋友才能住的地方。 解忧感谢他,表示她很荣幸能住在这里。 他满意地带格木去自己的毡房睡觉,解忧在床上坐下,感到很疲倦,却毫无睡意。她仍感到困扰,不知为何,翁归靡娶过妻的事,让她十分难受。 他二十六岁,孩子都八岁了,那么说,他是在长安当质子时,有了这个孩子。 他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汉人吗? 一股冷风吹来,门口的毛毡掀起,翁归靡俯身走进来;解忧垂下头,心乱了。 他在她面前坐下,她感觉得到,他的眼睛正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可是她不想抬头,更不想让他看出,她在嫉妒一个死去的女人。 忽然,翁归靡发出轻笑,令她吃了一惊,但她仍拒绝抬头。 「我的天,勇敢的公主,真的在怕我耶!」他惊呼,声音里却充满笑意。 「谁怕你?」解忧依然拒绝看他,垂着头抗议。 「那为什么不看我?」 「你脸上又没花,有什么好看的?」她赌气地说。 他突然伸手将她的脸托起。「可你的脸上有花,我想看你!」说完,他猛烈地吻住她的嘴,将多日的思念和深深的爱恋,都倾注在这个狂热而甜蜜的吻中。 解忧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被他强壮的躯体所散发出来的阳刚气笼罩,被其中那狂野的原始力量震慑。她忘记了心里的不平衡,以同样的热情回应他。 「我想你,公主!」翁归靡在她红润的嘴唇上呢喃着乌孙语。 他湿濡的吻,充满了占有欲,激起她身体内部一连串强烈的反应。 长久以来她都强抑着对他的爱,可是他的低语和热吻,引爆了她因分离和思念而剧增的感情。在这个宁静的深夜、在她梦寐以求的温暖怀抱里,她忘了道德的约束、忘了身负的责任,甚至忘了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毡房里,正睡着他的儿子。 她只想跟他贴得更紧、更近,于是她突地将他推倒在毛毡上,急促地解开束缚着他衣袍的腰带,将那些阻隔在她与他之间的衣物推开。 可翁归靡只是微微楞了一下,便立刻参与她的行动,对她做着同样的事情。 顷刻之间,他们已裸裎相见,激情之火越烧越炽。 然而,翁归靡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巫师的声音:配而不当,定一尸两命! 所有的激情迅疾消褪,他忽地坐起来,拉开彼此的距离,然后端详着自己与她的身体。霎时,他英俊的脸上失去了血色、明亮的眼眸失去了光彩,一双颤栗的手指抚过她白晰细嫩的肌肤、划过她曲线诱人的胴体。 他为她的美迷醉,却为她纤细的骨架,细致的腰臀绝望—— 为她燃烧的欲望纵使火热不灭,但他不能要她! 解忧在他的注视中颤抖着、期待着,爱情的火焰焚烧着她的理智,决堤的情潮仍咆哮奔涌,可翁归靡忽然放开了她,而他奇怪的表情,也令她迷惑不解。 「你……怎么啦?」她茫然地伸出手,想重新投进他温暖的怀抱。 可对方阻止了她。「不……我们不能!」 他为解忧穿上衣服,却不让她碰他,因为他害怕自己若控制不住,反而会害了她;他宁愿一辈子不碰她,只要她在他身边,让他看着就够了。 这是翁归靡第一次拒绝她的亲近,解忧清醒后,忽然感到羞愧难当,并有种被挚爱的人抛弃和背叛的感觉。 她推开对方的手,匆忙地穿好衣裳。 翁归靡深深地望着她令他痴迷爱恋的脸庞,知道自己的举动伤了她的心。 他为此深感自责,却无法对解忧解释任何事。看到她的手,颤栗到无法系上腰带时,他想帮她,却被她像躲避毒蛇似的躲开。 「不用,弄你自己的吧,或者,该由我帮你穿上……毕竟那是我犯的错误。」 她生硬的语气同样伤害了他,翁归靡眉头猛然一跳,眼里炽光闪闪,但最终仍旧什么都没说,动手将衣服穿好。 等两人的衣着,都整齐到像是要去参加国王大典的贵宾时,却只面对面相坐,谁也不出声。 解忧双手抱膝,将脸埋进手臂里,羞愧得想要死掉。 轻率的女人永远让男人看不起,虽然她不是轻率的女人,可对方闪亮的黑眸、炽热的亲吻,总是能让她变得不像自己。 即便此刻,她仍不得不承认,他对她的影响力已超过所有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一遇到他,她的理智和自制力,就变得不堪一击。 见她这样,翁归靡懊悔得想踢自己一脚。「公主——」 「你走吧!」解忧冰冷地打断他想做的解释。 他宽肩一僵,轻轻叹口气,又说:「是我不该先亲——」 「别说了!那只是一种动物本能,根本没什么。」解忧再次打断他,还故意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势,把话说得平淡而无情。「出去,我想睡了。」 第二十四章 翁归靡皱着眉头看她,无法相信她会这样对他。就算他处理事情的方式伤害了她,可他的本意是为她好,她怎能摆出这样的态度? 他突然捧起对方的脸,让她面向自己,可她眼里的泪水和雪白的脸色,让他心里一痛;他还来不及安慰她,就遭到她自卫式的反击。 「呃,我还忘了,该祝贺大禄有个八岁的儿子!」说完,解忧扭头甩开了他的手,冰冷地坐在那里,仿若一座小石雕。 翁归靡阴郁地看着她,明白这是他早该告诉她的另一件事。 「没错,乌就屠是我儿子。」他说:「在大汉做质子时,我有个侍妾,她比我年长五岁。得知她怀孕后,我让人送她回乡,但从此没再见过她。在乌就屠两岁那时,她患病去世。这事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没有娶他的母亲。」 虽然嫉妒他有过女人,但解忧并没表现出来,可对方却好像看透她似的。 这点,在经过刚刚那番羞辱后,更加令解忧难以接受,于是她冷漠地说:「大禄的事,不需跟我解释。天晚了,我想睡了,谢谢大禄今夜的收容之德。」 「你……」解忧冰冷的拒绝,使翁归靡感到气愤,可她眼眶下的黑影,让他硬生生忍住了怒意。 「好吧,公主安歇吧!」他气冲冲地起身,走了出去。 一等他的背影消失在毡房里,解忧立即崩溃,眼泪狂泻而下,却因害怕被翁归靡听见,她用手捂住嘴巴,无声地哭泣。 她好恨自己表现得像个荡妇,活该遭到他的唾弃;也恨他反复无常,挑逗她在先、抛弃她在后,让她承受这样的侮辱。 第二天清晨,解忧走出毡房,惊喜地看到冯嫽和格木的父母来了。 「公主!」冯嫽高兴地跑向她,一整夜的担心终于散去。 看到儿子平安无事,格木的父母十分高兴,除了感谢大禄的蓝鹰部落,也特别感谢解忧,和把儿子带出山的乌就屠。 塔赛一家团聚的快乐,和太阳谷牧民的热情,冲淡了解忧内心的伤痛。 整个早晨,她都没有跟翁归靡说过话。尽管她没有拒绝乌就屠粘在她身边说这说那,还好几次对那孩子微笑、夸赞他的勇敢,可对他强壮英武的父亲,她甚至连一抹余光都没给过。 早饭后,她跟随塔赛一家返回赤谷城,看她跟随众人离去,翁归靡知道,他们完了。就算对她的爱情不死,但是想到与她相爱,将会迫使她付出生命,他便不再有与她亲近的欲望。他要她好好地活在他看得见的地方,那样就够了。 三天后,庭帐传来消息:国王军须靡身染重病,急召相大禄觐见! 接到国王口谕时,翁归靡刚与康居国商妥盟约,于是立刻赶回赤谷城。 可当他快马加鞭地赶到时,却只看到国王留下的遗诏:因王子泥靡年幼,王位由堂弟、相大禄翁归靡继承,两位王后也按收继婚制度,由新王纳娶。 当大吏在朝堂上宣布了先王遗诏后,翁归靡大为震惊。 然而,乌孙人重死不重生,死者为大,遗诏即刻执行。 轰轰烈烈的葬礼,在翁归靡的继位大典后举行;尽管是严冬,但各国使者仍络绎不绝地到来。葬礼从「洗尸」到「入椁」再到「七祭」,延续了半个月才结束。 在这整个过程中,解忧表现出了令人钦佩的冷静头脑,和办事能力。 由于军须靡是突然染病去世的,所有人都被这骤然而至的巨大悲伤给震住。 左夫人整天抱子哀哭,冒着严寒络绎赶来的王公贵族和长老们茫然失措,就连新继位的国王,也因一时没能适应地位的转换而政令迟缓,因此一切都很混乱。 此刻,解忧以右夫人的身分出面,协助大吏等安排毡房食物,接应赶回庭帐奔丧的翕侯和长老;迎接并安顿各国前来吊唁的使节和贵宾,还协助左右将军调度军队,加强防卫;有时也介入翁归靡的日程中,提醒他可能疏忽的细节。 等最初的震惊和哀伤已平息、长老议会发挥作用后,她才悄然消失在人群中。 但她的才能和端庄威严的仪态,已深植于人们的脑海,让大汉公主的声名,再次强而有力地回响在雪原荒漠上。 解忧并不在乎人们的看法,也不理会军须靡去世前对她的安排,她关心的是如何利用这个机会,打听常惠的消息。 在葬礼期间,她见到了前来吊唁的轮台兵马亭都尉曹将军,因此得知常惠仍被拘禁在匈奴王宫;汉皇已增派军队给他,他正与匈奴单于就苏、常二使受囚一事进行交涉,芷芙也与他有联络,目前她正以妻子的身分,照顾陪伴着常惠。 接获这个消息,解忧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有芷芙在,常惠不至于那么孤单,生活中也可以少吃些苦。 她希望自己能多帮他一些,可是,她连自己都帮不了了,还能帮谁? 解忧心情沉重地想着目前的处境,虽然她仍爱着翁归靡,但要教她与好妒多诡计的桓宁分享夫婿,她绝对不同意;再加上翁归靡曾经对她有过羞辱,她更加宁愿做个「弃妇」,也不愿「改嫁」。 葬礼过后,她亲笔上书长老议会,请求为先王守身,终身不嫁。 书信送去后,几天都不见回音;她让冯嫽去打听,却只打听到翁归靡不赞成。 他不赞成有什么用?只要长老议会通过就成,可是长老们,干什么去了? 心情烦闷的解忧,走出卧室,来到楼台上,眺望白雪皑皑的远方,忽然看到在「飞雁宫」的对面,搭起了一座四周围着彩旗的新毡房。 她惊问:「嫽儿,我怎么没看过门前这座新毡房?」 「昨夜才立起来的。公主都两天没出这宫门了,自然没看见。」 「谁要住这儿?」她心里不安。 果不其然,冯嫽笑着逗她。「新王和他最爱的夫人呗。」 解忧冷笑。「你若以为他最爱的夫人是我,那你就错了!」 冯嫽大惊。还在夏都时,她和芷芙就看出公主与新王情投意合,过去是碍于先王,所以这两人不曾表白,现在有了现成姻缘,公主为何反而不乐意? 她随即又想起先王去世前,她们进山找格木,公主夜宿新王家的事。第二天相遇时,她曾发觉公主对当时的新王很冷淡,不由问道:「公主和新王吵嘴了?」 「没有。」解忧冷静地说:「为了大汉江山,我不会跟他吵。」 她的确不会跟他吵,因为他现在是乌孙王,他们不再是单纯的男女,现有两国横亘其间,所以她得小心处理与他的关系。只盼长老议会,能给她满意的答复。 就在她焦虑等待时,翁归靡因无法再拖延,只好召开长老议会商讨她的请求。 「右夫人立意为先王守身,此乃好事,随她去吧。」红牛族翕侯说。 国师点头。「汉公主如娇艳的花朵,尊为国母,供奉朝拜,既有尊位,又遂了愿望,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一听连国师都赞同,翁归靡急了,立刻反对。「虽然尊重她的选择没错,可是坏了祖先定下的制度,如此万万不可。再说,吾等感恩匈奴对我先祖的救护之德,但又不甘长此蜷伏于其肘腋之下,才有了北娶匈奴公主,南迎大汉公主之策,今日我当承先王之志,接两位夫人以续前盟!」 众人听他说得有理,而且也没人敢推翻先祖制度,于是议会决定,褒奖右夫人的忠贞,但她仍须与左夫人,自即日起改嫁新王,以维护乌孙国的继承制度。 决议作出后,国师对翁归靡说:「汉公主文德出众,品貌绝佳,惜与吾族源不同、根相异,体质有别,难替吾王生育后代。为保乌汉长久和睦,吾王对汉公主仍应秉持先王『娶而不妻』之道,以免生产时再酿悲剧。」 翁归靡悚然,这是来自乌孙国地位最崇高的法师的忠告,他不能不惧。 当山南翕侯,代表长老议会将决议告诉解忧时,她感到非常沮丧。 与她相反,桓宁公主则欣然接受,并在当天就主动去了翁归靡的毡房。 此后每天夜里,她都会出现在这座新毡房内,解忧觉得,她似乎不再为军须靡的骤然去世而悲伤了。 不要想他!不要看他们!可每天入夜,看到对面的穹庐顶云烟袅袅,听到桓宁娇媚的笑声,和着歌声在夜空中飘过时,解忧总得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告诫自己,希望藉此消除内心的痛苦。 第二十五章 过去军须靡同样冷落她,可她从来不以为意,反而泰然处之,因为她根本不爱他;可如今,面对翁归靡的背弃,她却感到心痛得仿佛要碎开。 白天,她尚能忘却痛苦,在牧民的家里与牧场间,以劳动的快乐冲散心中的悲伤;可是夜里,就算她能弹琴自娱,也化不开寂寞的愁闷伤情。 她丝毫没有想到,翁须靡竟然变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这个变化始于何时?到底是为了什么? 无法入眠的夜晚,解忧在黑暗中默默地问自己,想为自己找到答案。 应该是在他们送芷芙前往单于庭的那个夜,当时她为了阻止他的求欢,曾说过「我们不能相爱,我是你的王后!」。 一定是那句话伤害了他的自尊,然后,就是她的大胆…… 解忧双颊发烫,轻叹一声,想起他离开赤谷城前往西北戍边后,两人就断了联系,直到找寻格木时,在太阳谷意外相逢。 最初他仍想要她,可当她主动献身—— 回忆戛然而止,解忧将双手盖在滚烫的脸上,任羞愧感呑没自己。 那个时候,他推开了她、拒绝了她!老天,她那时真的很不要脸,竟然主动趴在男人身上,脱去他的衣服,还那样放荡地爱抚他…… 口中发出一声难抑的悲泣,解忧翻身伏在床上,将羞耻的泪水倾泻在枕席间。 是她的错,让她深爱的人离开了她。 耳边似有声响,她抑住喉间的哽咽,侧脸,看到黑暗中透出现微光;以为是侍女执灯火前来查看,她不由深感内疚。 这些天,冯嫽也陪着她痛苦。「嫽儿,我没事,去睡吧。」她说。 可帐帷外没有回答,灯光持续靠近,越来越亮。 她坐起身擦了把眼泪,掀开帘子。「是真的,我只是作了个噩梦……」 声音断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如同山岳一般,矗立在她眼前的翁归靡。 「是我带给你噩梦的吗?」翁归靡问,并将灯烛放在床边案几上,眼睛须臾不离地盯住她的脸;尽管她擦拭过,但泪水仍浸润面颊和双眼,也刺痛了他的心。 「你来这里干么?」解忧恍如作梦般地问。 「找我的王后。」 他的眼神如火一般,带给她熟悉的感觉,可话却激起她更多的痛苦。 「那大王找错地方了!」她放下手中的帐帷。 翁归靡则立刻将其撩开,一个箭步跨上床来,把来不及藏进被子里的她抱住。 「我永远不会找错你所在的地方!」他火热的身躯贴在她冰冷的身上。 解忧浑身哆嗉,颤栗地问:「你……你要干什么?」 「找你——解忧!」他俯身,嘴里的热气令她从头热到脚。 暖意在体内泉涌,然而想起曾遭遇过的耻辱,她用手推挡他。「不要……」 「要!」翁归靡的力量排山倒海袭来,她小小的手掌岂能阻挡? 她的嘴被他密密实实地封住,他更试图以舌头开启她的心房。 解忧紧闭双唇,可是他的吻,正以狂猛的方式呑噬着她,同时在她体内激荡起令人震撼的饥渴。 对于她无声的反抗,翁归靡没有退却,而是用嘴在她唇上辗转吸吮,坚定地诱惑和寻找着与之相当的回应。 终于,解忧无法抵抗,一如以往地顺从了心的呼唤,对他敞开心怀。 翁归靡发出欣喜的叹息,激烈地与她唇舌相戏,将她彻底征服。 「我的解忧公主!」他抱着她倒向柔软的床。 解忧把脸埋在他肩上,双臂抱着他的颈子,感到多日的寂寞一去不返。 然而,他忽然抬起上身,侧躺着抚摩她的身体,因为在睡觉,所以她身上的衣服很少;他轻易就将它脱掉,大手小心地探索她、丈量她,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看到他皱眉,太阳谷的经历浮现眼前,解忧心一寒。天哪,别又来了! 她抓起衣服想把自己盖住,可对方的手阻止了她,继续令她羞耻的探索。 「既然讨厌,为何不让我穿上衣服?」热泪溢出眼帘,她愤怒地低吼。 「讨厌?」翁归靡大吃一惊,盯着她含泪的模样,在明白她的意思后,他呻/吟了一声,滑下她的身子,将脸贴在她胸前。「我对你的感情,永远没有『讨厌』二字,你从哪里得来这种怪念头?」 翁归靡不讨厌她!喜悦和委屈同时袭来,让解忧潸然泪下。「在太阳谷,你也是皱着眉头,在看过我的身子后,就不想要我了。」 想起那次自己对她的伤害,翁归靡满心愧疚,觉得应该把真相告诉她,以免除她的胡思乱想和自我折磨。「我怎么可能不要你?还在喀拉峻草原时,我就疯狂地想要你,你是我今生今世,唯一想要的女人!」 「那你为什么……」他的真情表白,让解忧楞怔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有原因的。」他紧抱着她,把先王军须靡对她「娶而不妻」的原因、国师对他的警告,还有那个难产死去的汉女,及死婴对他造成的影响,全告诉了她。 他情绪激动地说:「我爱你,我不要让你遭遇任何不测,我要你快乐健康地活着。可是这么久了,你一直不快乐……今夜我来,本来只想看看你、跟你说说话,但一看到你,我就忍不住想亲你……帮我!阻止我!别让我害了你!」 他说得凌乱而急切,解忧第一次知道,为了爱她,他承受了那么大的压力,也第一次明白自然的信仰,在乌孙人的精神和生活上影响有多巨大。 此刻,翁归靡刚毅的五官凝聚着痛苦,深邃的黑眸蓄满了恐惧。 她为此深受感动,所有的误会和伤心,都化成了浓浓的爱意;她拉下他,亲吻他额上的皱纹和阴郁的眼睛,柔声说:「你该早点告诉我这些的,那样的话,我就能早些证明给你看,我很强壮,绝对不会因为生孩子而死掉。」 虽然她甜蜜的回应,卸除了他的精神包袱,但今夜他不是为此而来,沉重的忧虑仍笼罩着他的心。「你怎么知道?我这么高大魁梧,而你这么娇小瘦弱……」 「我不娇小,更不瘦弱。」解忧用手指轻压在他嘴上,双目晶亮,两腮晕红地说:「我爱你,我会为你生养最优秀的子女,如果……你给我机会!」 不需要更多的鼓励,光是望着她放射着爱情光芒的美眸,翁归靡就已像嗅到发情母犬体味的公犬般,开始行动了。 不过眨眼间,他们的身躯已热切地交缠在一起,身上的衣物也在失去耐心的撕扯中剥落,他急切地亲吻她,舌头深深地探索她的甜蜜,双手更狂热地膜拜她的身体;他用有力的膝盖将她紧闭的双腿分开,将自己庞大的身躯置于她身上。 然而,就在他蓄势待发的瞬间,眼前掠过一张苍白垂死的脸。 翁归靡的身子定住,额冒冷汗。「解忧,我怕……」 被强烈的欲望,冲击得全身血脉贲张的解忧,在看到他的神情时,不知该大笑还是大哭。他强壮有力、精力充沛,却在害怕? 当然,此刻她既不会哭,也不会笑,她要他继续。 「别怕,你是勇敢的征服者,我是你必须征服的母马!」她热情地鼓励他。 她的话果真挑起了他狂烈的征服欲——不仅是她,也是征服自己的恐惧感。 这次,他愿意用生命中最灿烂的爱,向大自然证明爱的力量。 他能赢得她,更能保护她! 「是的,你是我最漂亮勇敢的母马!」翁归靡低吼着冲向她。 「而你是我最雄伟俊美的种马!」解忧毫不示弱地迎接他,无论在力量上还是气势上,都没有输给他。 「你是我的,永远是我一个人的!」在剧烈的快感中,翁归靡发出惊喜和满足的呐喊。 她用力抓着他的肩膀,不在乎指甲掐进了他宽阔的肩,在短暂而尖锐的痛苦之后,他带给她的欢愉,是如此的猛烈而持久,以至于在那一波波窜过身躯的喜悦痉挛中,她只能发出无助的呻/吟,和不知为何的恳求。 良久,他们的身体恢复平静,但心仍如草原上的野马般狂野地跳跃,紧紧相拥的身躯依旧散发着火焰般的热力。 「别动,这感觉真好。」当翁归靡想挪开自己庞大的身体时,解忧藉助四肢,将他用力地扣住。 感谢老天,她没有事,她依然精力充沛! 感受到她的力量,翁归靡在她颈边发出低沉的笑声,问道:「什么感觉?」 「嗯……」她想了想。「就像赢得一场激烈的赛马,又累又兴奋。」 第二十六章 他抬起脸看着她,见她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心里顿时涨满希望。「无论你的身分是什么,你都是上苍配给我的女人,一定能为我生养最棒的孩子!」 「是的。」解忧同样自信,却突然掐他一下。「你也会让桓宁为你生子吗?」 翁归靡笑了。「我喜欢你为我吃醋,不过你放心,上苍只把你配给了我。」 「那她夜夜去你的毡房……」 他用一个缠绵的吻,堵住了她的嘴,等她忘了自己想说的话时才放开她。 翁归靡认真地说:「你要理解,为了乌匈关系,我不能粗暴地对待她,但她不是我的女人。你只看到她进我的毡房,可看到我也进去了吗?」 解忧楞住了,惊讶地问:「你的意思是,你没有跟她……」 「当然没有。」又一个缠绵的、带惩罚性的吻,落在她嘴上,而甜蜜的话语占据了她的心房。「我不要她,不要任何别的女人,我只要你。」 解忧骄傲地微笑。「我相信你。」 【第九章】 消除了误会的翁归靡与解忧,沉浸在爱的喜悦中,但并没有松懈各自的责任。 白天翁归靡在王庭大帐内,与谋臣和国师商议国事、谋划未来;解忧仍如以往般在牧场之间奔走,到牧民家中帮忙。 夜晚是他们最向往的时刻,每天深夜,翁归靡总是来「飞雁宫」与解忧相聚。 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和永不衰竭的热情,也有闺房中的争吵、情侣间的呕气,可那只会增加他们对彼此的依恋和爱慕。 桓宁因为得不到翁归靡的宠爱,而嫉妒得发狂,在忍受了一段时间后,她使出以往对降服两任王夫,都很有效的办法:回娘家! 她以为翁归靡会像先王那样阻止她,用好言好礼讨她欢心,可没想到听她赌气说要回娘家住几天时,他却立刻为她准备车马,还派出精悍侍卫护送她。 挽留的话他一个字都没说,气得她有苦说不出,只好带着孩子,悻悻然离去。 她走后,解忧反而很不安心。「大王这般让她离去,只怕她会生出事来。」桓宁离开当夜,解忧便对翁归靡劝说。 他们刚刚欢爱过,两人都还有点喘。 「别操心,睡觉!」翁归靡拥紧她,抚摸她的腹部。「操心我的儿子吧。」 解忧轻拍他的手。「儿子迟早会有,你不用担心,可是如果你不小心防范,国家会有危难。」 他的手顿住,深邃的黑眸凝着她。「你是说,匈奴会闹事?」 「不是确切知道,只是有种预感。」她说:「桓宁从未失宠,如今却因为我而尝到这滋味,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翁归靡淡淡一笑。「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教她不是你?」 解忧又打了他一下,才嗔道:「正经点,我在跟你说重要事情。」 他依然神色不变。「那是你不懂,我们西域各国的习俗都差不多,女人出嫁后一切随夫,娘家人不能过问出嫁女儿在夫家的事,否则会被人耻笑。」 「可如果她以其他理由,唆使她娘家人起事向你报复呢?那应该可以吧?」 「其他理由?那倒是可能的,只是,有那个必要吗?」 「当然有。她是个嫉妒心极重的女人。当初军须靡只是称赞了我一句,她就用马鞭抽我,还想射杀我;如今同为你的夫人,你眼里只有我,她如何能忍?」 她的话让翁归靡想起桓宁在河边的疯狂行为,不由脸色一沉,冷酷地说:「她要是敢再对你不逊,我绝对不会宽恕她!」 解忧抚摸他的胸口。「她知道这点,因此不会针对我。我担心的是匈奴,也担心她会在回娘家时,认出芷芙。」 「她没有机会认出芷芙,因为她说的娘家,是她母亲的家。那地方在西塔,不在单于庭;至于边界,我明天会去北面看看。」翁归靡亲亲解忧紧皱的眉头。 「别担心,睡吧。」他搂着她闭上了眼睛,呼吸很快就变得深沉而平稳。 解忧在他的怀里动了动。 即便睡着了,他仍收紧着手臂,将她的身子牢牢地圈住;她微微一笑,注视着他在微光下显得年轻的面容。 他虽然年轻,可在他的怀里,她感到无比的安全和快乐。 带着这份满足,她沉入了梦乡。 等她睡着后,翁归靡睁开紧闭的双眼,注视着她熟睡的面庞。 片刻后,他轻轻地将手腕从她颈下抽出,再将她揽在他腰上的手抬起,放回床上,然后非常小心地坐起身,抓过自己的衣服离开。 他非常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放开她温暖的身躯,可是想到她提醒的事,想到对乌孙国一直抱有狼子野心的匈奴,和好斗狂妄的且鞮侯单于,还有那个好妒泼辣的桓宁,他便不敢迷恋温柔乡。 他有好多事情要做,离开飞雁宫,他立刻让守护在门外的侍卫去找符戈瀚。 第二天,翁归靡就带着左右将军和左右都尉等将领,前往北部乌匈边界视察军情、布置练兵,同时,也私下与汉使吴将军和长史,商谈了保护解忧的措施。 他的一切布置和调度都做得迅捷果断、有条不紊,因为他过去就是主持军政大事的相大禄,因此除了解忧,没有人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都是针对匈奴的。 直到某个大雪初霁的午后,翁归靡正与几个大臣议事时,几匹快马一路高喊着「急报」驰来。 「大王,匈奴人大军,借道车师压我东部边境,库热、延车告急!」执帅旗的驿使翻滚下马,朝翁归靡跪下并大声报告。 乍闻匈奴进犯,所有大臣长老都大惊失色,唯翁归靡鎭定自若;他暗中感谢解忧的提醒,让他没有被打个措手不及。「可有战书?」他问。 「有!」驿使回答。「匈奴大军统领为太子左贤王,他让属下转告吾王:水草之地,乃天赐游牧之乡,不得被农耕汉人分享。乌孙王与汉天子联盟,实属逆天而行。如今,匈奴十万大军代天行道,攻城破土,乌孙王当于一月内交出汉公主,断绝与汉朝的联盟,否则,匈奴大军将挥戈南下,踏平赤谷城!」 他话音方落,跟随他的两个证人,立刻证实他所言确凿。 由于匈奴无文字,他们所有军政大事,全靠语言约束,因此必须有证人相从。 听他说完,王帐内气氛凝重,在座诸人无不愀然变色,匈奴且鞮侯单于的嚣张气焰,烧灼着每个人的胸膛。 狂妄自大的混蛋!翁归靡面色铁青地暗自咒骂,吩咐驿者:「战书收到,你等且退下休息。」 随后,他又命令负责处理君臣事务的大吏,立刻传长老前来召开长老议会。 当天,匈奴大军进犯边境,攻城掠地,要乌孙王用大汉公主交换失地的消息就传遍了赤谷城;一时之间人心惶惶,许多人为公主担忧,也有人想出卖她。 次日,长老们陆续来到,面对亡国的威胁,王廷内部的亲匈奴派在暗中活动,煽风点火,企图说服国王交出公主,好获得匈奴单于的退兵。 但翁归靡不肯屈服,解忧是他真心爱慕的女人,岂能把她交出去? 与此同时,解忧也面临着各种压力。 一方面,她目睹翁归靡昼夜不休地为国事忧虑,而自己却帮不上忙;另一方面她也听到了议论,深知一旦匈奴单于的阴谋得逞,汉皇联乌抗匈的战略,将彻底失败,而她,绝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此后的几天,她和翁归靡几乎没时间相聚。 终于,乌孙王召集的长老议会在王帐中举行。 翁归靡首先言简意赅地宣布:「时间紧迫,请各位长老尽快发表意见。」 「既然时间紧迫,那大王绝不能迟疑。」红牛族翕侯浑厄率先开口。「两地被占,数十座牧场被掠夺,情况确实很危急。依臣来看,十万匈奴兵有备而来,天寒地冻之时,我们兵马不足,难以抵抗,不如先满足他们的要求。」 「什么要求?把汉公主送给他们,然后等汉天子五十万大军横扫吾邦?」翁归靡目光炯然地怒视着他。要把解忧交出?除非我死! 「权宜之策嘛,匈奴单于不敢把汉公主怎么样。」亲匈奴的浑厄辩解。 翁归靡断然拒绝。「不可,公主不仅代表着乌汉结盟,更是本王发妻,断不可交予他人!」 山南侯忧心忡忡地说:「汉匈皆与我乌孙有盟,汉天子远在万里之外,匈奴近在举步之间。交出公主,必惹大汉天雷之怒,引后续之难;拒交公主,定招匈奴嗜骨之恨,有立时之灾,如此,实难抉择。」 第二十七章 其他人都面露难色,翁归靡坚持:「匈奴长期以来挟恩自重,为了自立自强,我邦与汉匈同时结盟,如今他逼迫我邦放弃与汉室盟约,无非是想弱我外援、呑我疆土,吾等不可自毁江山,本王将亲自率军,击败匈奴大军!」 「吾王英明,匈奴野心昭然若揭,但吾王可有退兵之策?」国师一开口,立刻引来众人的呼应,相似的问题接踵而至。 「有!」翁归靡果决地说「数日前,本王带左右将军、都尉等前往北方巡视边防,已令整肃军纪,秣马厉兵。只可恨匈奴人耍诡计,以东面车师国为跳板犯我疆土,否则他们讨不到好!但即便如此,本王仍可在三日内征集二十万大军。」 「那么粮草呢?隆冬之际,何处去找二十万大军的粮草?」资深长老咄咄逼人地问。「匈奴人此役早有准备,我方仓促应战,后果难料。当此亡国灭族的危急之时,吾王何不以天下苍生之福为福,舍一个公主,换万民平安?」 「休得放肆!」翁归靡「腾」地站起身,怒视着说话的人。「本王已经说过,公主与本王情同一人,以公主换失地的提议,本王绝不赞同!」 「吾王息怒,臣属无非是为吾王江山着想。」那人嗫嚅道。 「如果交出解忧,能解乌孙国永世之困,那我愿意束手就缚。」就在此刻,毡房门口传来解忧的声音。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的身上,全都直了眼。 解忧端庄美丽,明艳大方,一身寻常胡服穿在她身上,却有着惊人的美感。 直立领的毛皮短袄包裹她挺拔健美的身躯,宽摆的襦裙衬托她修长的下肢;为了防寒,她在短袄外加穿皮坎肩,坎肩前襟缀满了金银珠玉,令人眼睛一亮。 她的出现仿佛一缕阳光,照亮了翁归靡阴沉的心,他无视众人惊骇的目光,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带她来到他的王位旁,扶她坐下。 乌孙国男子何曾细腻地对待女人?更何况,他们是第一次看到魁梧强悍的翁归靡,对一个女人展露温柔。 看到这一幕,主张以公主换停战的人,都心中发怵。 解忧清澈的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且鞮侯单于权力欲过强,继位不到两年便觊觎邻国,屡犯四境。适逢先王遽逝,我乌孙国遭遇巨变,在此关头,世代为盟的匈奴,不仅不恤友邦,反而假邻国之道,对我发兵开战,呑并我东部边陲大片土地、掠我民众畜产。如今,又胁迫吾王与汉廷决裂,凡此种种,皆可证明且鞮侯单于毫无诚信可言。与这样的人和谈,无异与虎谋皮!」 由于激动,她声音高亢。「想交出一个解忧不难,但各位真的以为交出我,匈奴就会老老实实地撤军北归,大汉天子也将沉默无言地一哂而过吗?」 说到这里,她英气逼人的视线压过各人,忽然站起身。「如今形势严峻,解忧贸然来此,除阐明拙见外,还请各位长老准允解忧上书汉朝,请汉庭出兵支援;并容我与大王一道领兵抗匈。匈奴兵一日不退,解忧便一日不归!」 众人被她的慷慨正气鎭住,就连国师也怔忡无言。 翁归靡反对。「不行,行军打仗乃男人之事,公主不可同行!」 解忧忽然跪下。「大王,当下情况紧急,以弱抗强,须全民皆兵,唯不分男女老幼同心协力,我们才可共抗强敌,请大王成就解忧报国之心!」 她没有将自己当作外人,对乌孙国的忠诚不仅让翁归靡感动,也打动了在座的长老们,他们纷纷表示赞同她的建议,向汉朝寻求支援,并同意她随国王出征,并肩抗敌。 「起来吧,本王准了!」翁归靡扶起她,充满自豪地宣布。 「打扰了,各位长老,解忧很抱歉,也谢谢吾王陛下。」她笑得像得到了最高奖赏,再次转向大家,深深地行了个礼。 半个月后,在乌孙国东北角卡拉草原舒适的大帐里,骄傲的匈奴太子狐鹿姑,正静待乌孙国新王翁归靡「缴械投降」,献上大汉公主。 可一张巨大的网,却向他和他的十万大军悄悄张开。 在陀陀山的北坡,刚从前方勘察敌情回来的翁归靡,面对一幅大地图,向其他将领介绍着匈奴军的阵势,及明天展开攻势的计画。 解忧坐在他身边,当听说匈奴军队并未驻扎在城里,而是集中在卡拉草原和月儿湖四周时,她忽然插嘴:「如果是那个地方,吾王不该让军队全力进攻。」 众将军瞪着她,不能领兵,更不懂战略战术的女人,怎可在大王论兵时插言? 可她是王后,将军们自然没人敢指责,却都暗自不满。 但翁归靡却不以她的「无礼冒犯」为忤,只问:「夫人可否解释?」 她起身指着前方的草原。「大王看,卡拉草原呈扇形,扇子底部是老狼峡。大王可在扇形边缘布兵,再派少部分军队出击,当双方交战后便佯装败北,露出兵败马衰的样子,往老狼峡退却。以逸待劳又急于求功的匈奴兵,必定全力追赶,吾王可设重兵在老狼峡,待其入谷后,再群起而攻之,定能乱他军心。」 翁归靡听着、看着,脸上渐渐露出大大的笑容,其他将领也明白了,个个的表情,都由最初的不满到惊讶,再到此刻的微笑。 「分析得好,夫人!」翁归靡高兴地称赞她,再对他的将领们说:「我们确实可以这样部署……」 他开始在地图上比划,在部署的同时,弥补了她的错误或缺失,其他将领也不断地补充己见。 解忧很高兴自己的意见得到他们的尊重,之后翁归靡收拾好地图,将领们也各自领命而去。 「走吧,我们也该趁夜赶到指定地点。」翁归靡拉起她,带她走向他们隐藏在山坡下的坐骑。 紧张又寒冷的夜晚,解忧独坐帐篷内,看着山下匈奴人的帐篷和篝火,羡慕不已。 好几天了,她和乌孙兵只能睡又冷又矮的帐篷,吃又硬又冷的干粮。 「别羡慕,我们很快就会有温暖的床褥,和热呼呼的食物了。」翁归靡俯身,将她拥入怀里轻声安抚。 解忧这才知道,自己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她将冰冷的脸埋在他的颈窝,愉快地叹道:「你好暖和。」 翁归靡亲吻她冰冷的唇,抱她躺进厚厚的毛毡。「别担心,我会让你暖和。」 他确实能,才一个深长的吻,她已经感到热了。 再有几个小动作,她开始出汗;当他的温言细语和爱抚越来越多时,她变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烫,终于,她在他的怀里与他一同燃烧、一起爆炸。 第二天,解忧按照翁归靡的吩咐,与吴将军等守在陀陀山的营地里。 这里位置高,视野开阔,几乎可以看到整座卡拉草原。 四周静悄悄的,冬日的太阳懒洋洋地在山顶上徘徊,远处的高山仿佛悬挂在天边的白云。 起伏的草原没了夏日繁华,也没有秋日的丰美,但冰封的湖水和积雪的莽原,更能创造出令人心醉的萧瑟苍凉。 眺望前方的山谷,她不知道为什么,翁归靡和他的将军们还没开始行动。 代表她去向大汉求援的冯嫽还没回来,但她并不担心,她知道机灵鬼嫽儿一定能把轮台的曹将军带来。 翁归靡也许不需要汉军支援,但她需要;有了汉军,匈奴会在以后妄动时谨愼点,而她也可藉此机会,向乌孙国的君臣百姓,展现汉天子对他们的真诚之心。 忽然,擂鼓声在山谷四周响起,吴将军兴奋地说:「公主,开始了!」 「好像是的。」她探出头急切地从山崖上往下眺望。「可我什么都看不见。」 「再等等——看,那是乌孙国王的战旗!」 果真,解忧看到猎猎王旗下,一队队士兵骑马狂奔而来,奔向峡谷,而紧追在他们身后的,是彪悍的匈奴兵。 尽管匈奴马没有乌孙马那么高大,但速度快,因此跑得慢的乌孙兵,很快就被匈奴兵拦截,各自吼叫着,挥舞手里的兵器杀向对方。 金戈铁马,杀声震天,第一次亲眼目睹战争的场面,解忧内心的紧张,难以言喻,尤其当看到被匈奴铁骑追杀的乌孙兵时,她恐惧得浑身发紧。 她祈祷这些乌孙兵赶快逃进谷口,不要再与匈奴兵纠缠。 可是,她的期望落了空。 第二十八章 越来越多的匈奴士兵赶来,加入了剿灭这群乌孙兵的战斗,而骁勇的乌孙勇士虽全力反抗,但仍显得寡不敌众。 不行,我得帮他们! 解忧忘了翁归靡要她千万不可暴露位置的叮嘱,探手想取弓箭。 就在这时,一支乌孙军队突然从匈奴人后方杀入,当看到领头的猛将就是翁归靡时,解忧大惊失色;她紧张地抓着冰冷的山石,注视着他挥舞长刀,左劈右砍。 在他的率领下,被困住的士兵终于得救,纷纷撤离战场,奔入老狼谷,而他也带着伙伴们边战边退,渐渐消失在峡谷口。 企图『乘胜』追击的匈奴兵,如浪潮般涌入峡谷。 解忧看不见,却知道山谷里又是另一场激烈的战斗。 然而,匈奴兵似乎意识到了峡谷中的危险,开始往后逃窜,就在这时,一支穿玄色军服的军队,勇猛地冲杀而来,攻打匈奴的两翼,拦阻了他们的退路。 「吴将军,那是汉军啊!」看着熟悉的制服,解忧高兴地喊。 「是的,冯姑娘带曹将军来了。」 「来得及时,来得好……」 「公主,大王请你去。」就在解忧欢呼时,一个士兵跑来喊她。 认出那人是翁归靡的侍卫,解忧立刻寻找她的坐骑。 「这不在计画中,大王为何忽然找公主?」吴将军问那个侍卫。 「……属下不知,大王只说接公主过去。」 「一定是战斗结束了。」解忧高兴地上马,问侍卫:「大王在哪里?」 「属下带、带公主去。」侍卫心虚地说着,上了自己的马。 吴将军立刻招来几个人,要与他们同行。 「大王只要公主一人去。」那个侍卫对吴将军说。 吴将军面带诧异地瞪着他,忽然上前一把抓住对方,凶狠地问:「大王真要公主独自去吗?」 「我……」侍卫慌了。 吴将军更加严厉地质问那人。「你为什么要骗公主?说!到底是谁让你骗走公主的?你们想干什么?!」 那个侍卫没想到,诡计这么快就被揭穿,脸色忽白忽红,见躲不过,只好支支吾吾地说:「是……是桓——」 「嗖!」一支冷箭射入他的脑门,他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断了气。 「他娘的!」吴将军生气地放开死去的侍卫。 他大声吼道:「保护公主,我去抓那个女人!」说完,他便拍马而去。 听到侍卫说出「桓」,再看到这支熟悉的竹箭,解忧已经知道,想要骗走她的人就是桓宁;有这个侍卫作内应,她毋须质疑桓宁如何得知她的藏身处。 她毫不迟疑地随着吴将军去追桓宁,其他留在山上守护她的士兵,则跟在她身后;但才到半山坡上,她就看见吴将军牵马站立在树林边,眼睛望着下方。 她想下山,却被吴将军伸臂挡住。「公主别露头,匈奴弓箭专往山上射!」 「那桓宁呢?将军为何不去追她?」 「不用追了。」吴将军指指下方。「公主看那儿!」 她靠近山崖,往下望去,当即被惊呆了。 山下马蹄形的荒原,仿佛被捅破的蚁穴,到处是蚂蚁般夺路而逃的匈奴士兵;他们手中的箭镞四处乱飞,而桓宁的坐骑,就在逃窜的匈奴士兵之中。 她匍匐在马背上,身上像刺猬似的,插满了箭,可怕的血染红了她和马…… 老天!解忧发出感叹,闭上了眼睛。 「公主,不要为这种人伤心,她本来是要害你的。」吴将军安慰她。 「我明白我不该为她伤心……」她颤抖地说:「只是这结果太可悲,她虽然有罪,但罪不及死……」 「解忧!」急速赶来的翁归靡及时搂住了她,以他宽厚的胸膛,支撑住她虚弱的双腿,而他的声音充满欣慰。「你没事就好,看到她出现在这面山坡上时,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真怕她伤害你!」 「她死了!」解忧看着他。 「那是她自找的,是她把自己送上族人的箭矢。」 「她想抓我……」她喃喃地说。 翁归靡抚摩她的头发。「她是死在了自己的阴谋诡计中。」 「大王,匈奴太子带着军队往巴里坤草原逃了,我们赢了!」一个侍卫来报。 「很好,传令就地休整!」 冬天的赤谷城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冬天的乌孙人也从来没有这样相聚过。 乌孙国军民在翁归靡的率领,与聪明美丽的大汉公主跟汉军的配合下,君臣一心、军民合力,打了个大胜仗。 这仗不仅扬了声威、壮了胆气,还巩固了与汉朝的关系,这让所有人都高兴。 今天,赤谷城的草场上燃起了熊熊篝火,三大部落的首领和九大长老,全部来到这里;最能歌唱的「阿肯」放开了歌喉,最善吹角的乐手吹出了嘹亮的号角。 人们捧出最好的马奶酒,烤出最香的牛羊肉,载歌载舞,庆祝战胜匈奴十万大军,保住家园的胜利,也祝福国王与大汉公主的美满结合。 外面的人们在欢歌跳舞,重新装点过的毡房内,解忧则不自在地拉扯着衣袖,哀叹道:「唉,好好的,偏要生出这么多事来!」 「公主别抱怨,这是大王为了表示对公主的爱,而特意安排的婚典。看外面的人们多高兴哪,公主就当成是庆贺战争胜利吧。」 虽然婚礼有点多此一举,但这次战胜匈奴确实値得庆祝。 对解忧来说,这场胜利不仅代表着乌孙人的勇敢,还让翁归靡放弃了他坚持多年的「持两端」的摇摆政策;现在他全心全意维护乌汉联盟,这尤其令她高兴。 「喔,公主穿上这身乌孙新娘服,真是漂亮啊!」冯嫽为她妆扮好后,仔细地欣赏、赞美着。 解忧头上戴着白毡、丝绸和皮毛做成的新娘尖顶帽,帽上的串珠直坠胸前;身上则穿着绣花缎面紧身短袄,搭配狐皮坎肩;下着舒展厚软的长裙,整个人看起来富丽堂皇,光彩照人。 她不好意思地说:「现在还穿新娘装,感觉怪怪的……」 翁归靡掀开毡帘进来,微笑着说:「有什么怪的?你永远是我的新娘。」 冯嫽机灵地对解忧挤挤眼,跑了出去。 翁归靡将她拉起,站到自己面前,然后上下左右地打量。 她紧张地看着他。「怎么样?我穿这身衣服合适吗?」 「再合适不过了!」他轻吹口哨。「这么美丽的新娘,我都不敢碰了。」 解忧抓着衣服,作势要脱掉。「那我宁愿换掉。」 「不许换!」翁归靡一把抓住她。「今夜你得穿着,直到我亲手脱掉它。」 他暧昧的暗示,让她的脸顿时红成一团火。 而他很克制地只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再牵起她的手,凝着她诧异的眸轻声说:「要是我吻你,我们就走不出去了。」 解忧脸红地捏捏他的手指,翁归靡则笑着带她走出门。 当两人出场,国王翁归靡与解忧公主的喜筵达到高潮,君臣百姓不分彼此,围聚在篝火边,共同举酒祝福新婚夫妇幸福美满、生活安康。 载歌载舞的人群涌向解忧,恳请她展现才艺,于是翁归靡替她取来琵琶。 解忧即兴地,为大家演奏了古朴典雅的汉乐曲《幽兰》和《白雪》,冯嫽则跟着她的琴声,跳起汉人的长袖舞。 公主的琴声婉转动听,侍女的舞姿如灵蛇飞动,她们精湛的表演,令众人如痴如醉。 乌孙人的歌舞热情奔放,汉家儿女的歌舞则幽雅绵长,两者相融,顿时刚柔相济,相得益彰。 欢乐的飨宴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中提前结束,在轻柔飘落的飞雪中,人们带着意犹未尽的欢悦进入梦乡。 相携走入毡房,解忧和翁归靡,在灯下久久地互视着对方。 她望着翁归靡,因溢满心头的爱而喉头抽紧。「我很幸运,当初被吾皇陛下挑来做和亲公主;也很幸运,第一次和第二次,与我成亲的人都是你。」 翁归靡也凝视着她,将她的手握起,放在嘴边亲吻。「我很高兴,当初堂兄要我代他去娶妻;也很高兴,我娶来的人是你。而且无论第一次还是第二次,我所爱的人,永远都是你。」 解忧低泣着扑进他怀里,他则紧紧地抱着她,心里想:他真的好爱好爱这个小女人,爱得心都在痛。 可是,他到底该怎样让她平安度过生育的大关? 尾声 【尾声】 一年后,赤谷城 「为什么这么久?为什么连点声音都没有?」翁归靡在毡房内来回踱步,焦虑不安的搓弄着大手。 「这很正常,听说女人要等骨头一节节撑开后,孩子才能出来。」 符戈瀚很尽职地安慰着王上,不料听到他的话,翁归靡却像一只被惹怒的公鸡似的,当即暨起颈毛。「用什么擦?」 「劲儿。」符戈瀚答道,看王上眼睛陆然睁大,赶紧补充。「公主很有劲!」 「去你的,她有多大的劲?!你忘了她有多么娇弱!」 公主娇弱? 符戈瀚可不这么想,当然,他没敢说出口,否则他说不定会惹急大王,让自己吃苦头。 「喔——啊!」 隔壁毡房传来尖叫声,翁归靡仿佛被人往肚子上打了一拳。 他佝着腰跳起来,脸色苍白地往外跑。「是解忧,她在叫我!」 符戈瀚拦腰抱住他。「吾王稍安!」 可他得到的回答,是肩上重重的一拳和一声怒吼。 「走开,她在叫我!」 「没有,公主没有叫大王!」紧抱着他的符戈瀚同样在大叫。 当背上又挨了一记重拳时,他心里凄惨地哀叹起来。 公主害我啊,为什么明知大王会这样疯狂,还偏要我立下军令状,把他阻挡在产房之外?难道公主忘了,他是国王,而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右将军而已…… 又一声痛呼传来,翁归靡仿佛疯了似的拚命挣扎。 喔,天神,他错了,他的力量是渺小的! 妻子在与死亡搏斗、在承受着痛苦,可他却没有力量挽救她! 「放开我,你小子造反了?我要杀了你!」翁归靡嘶吼。 「杀了我也不放!」符戈瀚豁出去了,为了自己对公主的保证,他紧抱着大王的腰,将头藏在大王宽阔的背上。 这样虽不够好汉,但大王胳膊再长,也打不到他的头;其他地方,大王爱打哪里就打哪里吧,反正他无论如何都要顶住。 又是一声……两声哀嚎传来。 翁归靡成了野兽,符戈瀚则成了驯兽者,两个男人抵死纠缠着跌倒在地。 闻讯赶来「救驾」的侍卫们目瞪口呆。 翁归靡全然失去了国王的尊严,拳打脚踢、大吼大叫着;符戈瀚半点没有了忠臣的本色,抱着他的国王拒不放手。 在纠缠厮打中,忽然,一个令人惊叹的声音悦耳地响起。 「婴儿?!婴儿的哭声!」 符戈瀚最先听到,惊喜地喊:「大王,你听见了吗,你的孩子出生了!」 翁归靡却像失了魂似的,瞪着两只空洞的眼睛。「放开我……」 符戈瀚发现他神情不对,忙放开翁归靡,却见他颓然伏倒在地毡上。 「大王?」他急忙扶起对方,却惊骇地看到他脸上的泪水。「大王!」 翁归靡失魂落魄地说:「没有声音了,她死了……是我害的……」 「大王,公主生了,是儿子……呀……大王,符戈瀚,你们为何趴在地上,打架了?」冯嫽喜孜孜地跑来报信,却看到趴在毛毡上的两个男人,不仅衣物凌乱,大王甚至还流了泪。 她大吃一惊,然而那惊讶的嘴还没闭上,她手就被符戈瀚一把抓住。 「快说,公主到底怎么样了?」他猛摇她。 冯嫽牙齿相撞,慌忙说:「很好,公主要见大王……咦,大王他——跑了?」 「别管他,先扶我一把!」符戈瀚揉着腰臀伸出手。 冯嫽握住他的手,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心里想:看来大王把他给打惨了…… 毡房里,小王子正安睡在他惊恐不安的父亲,巨大的双掌中。 「他……好壮,你为我生了一只雄鹰!」翁归靡震惊地看着这个小东西,难以想象,这就是他和解忧爱的结晶。 「是的,他是雄鹰,像他的父亲一样。」解忧轻声说。 他的视线由手里粉红色的小脸,转向妻子苍白的脸。 解忧虽然疲惫,但精神很好,可想到她刚刚经历的痛苦,他仍惊魂难安。 小心地把儿子放在她身侧,翁归靡凝视着她,百感交集’眼睛一热,不由得泪水盈眶。 「我很好。」解忧一只手抚摸着儿子,一只手抚摸着儿子的父亲。 翁归靡的脸色看来很糟糕,她相信,比刚生完孩子的她还糟糕。 「我告诉过你,我很强壮,现在相信了吧?」她温柔地擦掉他眼角的泪水。「看看你,还是国王呢,为一个女人流泪,会让人笑话的。」 翁归靡双手握住她的,紧压在眼上,再放在嘴上,凶狠地说:「谁敢笑话我,我就杀了他!我为心爱的女人担心害怕,这有什么丢人的?」 解忧满意的对他微笑,而对方忽然俯身,攫住她的嘴,用力吸吮着,仿佛想就此获得她的能量。 「帮帮我,我不想再禁受这样的恐惧,可是我要你!」他在她嘴边哀求。 「我也要你。」解忧搂着他的脖子,轻啄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然后将他搂在胸前,用纤指梳理着他的头发,轻快地说:「不要恐惧、不要害怕,我已经证明,我是配你,最合适的那个!」 翁归靡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他埋在她柔软的胸前笑了。 他的笑声闷闷地,带着泪水,可传入她心窝的,却是甜甜的、暖暖的情爱。 于是,解忧也笑了。 她知道他们今后的日子还很长,但无论有多长,他都会带给她这种甜甜、暖暖的归属感。 望着头顶的穹庐,她默默感谢上苍,让她成为被汉皇挑中的和亲公主,因为她真的听见了,在汉家公主出塞的思乡悲歌里,有着幸福、快乐的音符…… 后记 【后记 在浪漫星空下回望 华甄】 大家好,我是华甄。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做不来浪漫的事,然而,我血液中奔流的浪漫溪流,却总是引导着我追溯浪漫的源头。 好多好多年前,我把浪漫当作一个无边无际的梦,迷蒙虚幻、五彩缤纷。 渐至年长,我以为浪漫是静夜中的沉思,深长悠久、不染纤尘。 再后来,我发现浪漫是期盼与现实的巧遇,如影随形、稍纵即逝。 如今,我大悟,浪漫不在当下,不在花前月下,更不在闪婚闪离、闪恋闪避的乱性世界里,也不在充满物欲的贪婪目光中。 浪漫就像一首古老的歌,年代越久,歌声越优美;浪漫也像一杯老酒,酿制越久,酒味越醇厚。 翻开一帧帧古老的历史昼册,穿梭过或暗或明的时光隧道,我在亘古不变的星光下,追寻古老而美丽的浪漫情怀。 古老的历史记载了无数的辉煌瞬间,却错失了难以计数的平常岁月。 然而,在那无关辉煌与晦暗的画页里,每一处都遗留着恋人们爱恨纠缠的疏影,每一页都回荡着爱侣们令人震撼的动人旋律。 今天,回望历史,我的目光,在两千多年前的两位美丽公主身上凝住。 「乌孙公主」,曾是一个落寞的符号,刻留在我的历史笔记本上,简短而没有任何烙印,只是为了考试的pass而被记住。 可如今,当我再次吟唱这首歌时,我为之神往、为之动容。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字里行间的无助与凄苦,写得平淡而简略,却制造出趺宕起伏的情感效应。 作者刘细君,乃西汉江都王刘建之女。 刘建养尊处优,放荡不羁,与其他六个宗王一起图谋造反。 丞相府长史在他住处查出武器、印玺、绶带、使节和地图等反叛物证,并上报汉武帝;刘建情知罪不可赦,遂以衣带自缢身亡,细君之母则以同谋罪被斩。 父母死时,细君尚幼,被赦无罪,并被带入长安皇官生活,还有专人教以读书,抚养成人;与她情形一样的,是另一位谋反王爷之后,刘解忧。 细君与解忧,两个命运多舛的女孩、豆蔻年华的少女,有着同样的命运,却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们同样因长辈谋反而成为孤女,多年来承受着前人罪过的重压;同样因年幼而得皇帝赦免,并幼有所学,能诗善文、精通音律;同样出落成才貌双全的美女;同样在小小年纪就承受了国破家亡、父母双失的痛苦;同样在青春貌美时,被皇帝送往西域和亲…… 在身世背景上,她们几乎完全一样,可是,由于个性的不同,她们为自己写就了不同的历史结局。 细君,体质羸弱、性格内向,长年寄人篱下,造成她「林黛玉」似的个性;嫁给乌孙王后,因生活不习惯,语言无来往,终日郁萦寡欢,难与鸟孙人融合。 最终,她在鸟孙只生活了四年,便黯然死在这个被她看来是「万里穷愁天一方」的大草原上,留给历史一段唏嘘难忘的悲歌。 解忧却不一样,她个性开朗,积极进取,知道命运不可改变时,她选择了坦然接受。 她与细君一样能诗会文,但由于交友广泛,又深受儒家正统思想影响,有强烈的忠君爱国观念,因此当她被选为「和亲公主」时,她对朝廷的和亲政策有相当程度的理解。 这些导致她在鸟孙生活时,表现出了与细君完全不同的生活态度和感受。 也因此,她能与乌孙人和睦相处达半个多世纪,并与鸟孙王翁归靡婚姻生活幸福美满,两人相携走过数十年人生,直到翁归靡去世。 回望这段历史,令我喟叹,更为细君惋惜。 于是,我写了《续弦妃子》这个故事,以遥祭两位美丽的大汉公主。 故事结束,可早逝的鸟孙公主刘细君,在心头仍纠结不去,她悲凉的泪水重重地砸在我心上,幽怨的歌声依然紧紧地缠绕着我的思绪…… 我仿佛听到在通往西域的寂寞马背上,公主孤独哀怨的琵琶声;看到特克斯草原上,她泪洒荒原盼归乡的殷殷目光。 那难道不是一种凄绝的浪漫? 同时,我也赏心悦目地,看到解忧公主在坦荡如砥的特克斯大草原上,纵马驰骋的矫健身影;听到她响彻西域湛湛长空的爽朗笑声。 那,是多么地令人荡气回肠! 斯人远逝,历史永存,徜徉其中,我仍在追寻永恒的浪漫情怀。 你,我亲爱的读者,是否愿与我并辔而行呢? 下个故事与君再见,那将同样是乌孙古道上的一粒尘埃。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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