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要休夫》 第一章 狄国行宫 “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庄涟漪踱进帐内,气喘吁吁的把马鞭往地上一扔,脚一伸,等着那些伺候她的宫婢蜂拥上前,替她拔靴、宽衣,然而,四下却空无一人,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不正常!直觉告诉她,一切都太不正常了! 明知她每天骑马回来正是需要人服侍,那些素来胆小、循规蹈矩的宫婢怎么可能搞失踪?就算天塌下来,谅她们也不敢! 庄涟漪皱着眉,环顾四周深思,想找出宫婢消失的原因,就见她那贴身宫婢绿嫣跌跌撞撞奔进来。 “公……公主,奴婢罪该万死!”瞧见满面怒容的主子,绿嫣立刻扑倒在地请罪,“不知公主回来了,什么都还没准备……” “不知道我回来了?”庄涟漪眉一挑,一屁股坐到椅上,跷起二郎腿,“你这丫头少给我装蒜!我每天都是这时候回来的,洗脸的水、冰镇的西瓜、纳凉的团扇呢?” “禀公主,您要的东西不是问题,只是……”绿嫣的舌头开始打颤,“缺……人手。” “缺什么?”她凝眉,不敢置信的问。 “……缺人手。”绿嫣小声回答。 “放屁!”她听了差点踹她一脚,“虽不是在京里,可父皇明明派了三十名宫女随侍,你居然说缺人手?” “平日是不缺,可那妖精一来,就把人都勾走了。”绿嫣委屈得差点儿放声大哭。 “妖精?”她一怔,“这行宫闹鬼吗?哪来的妖精?” “回公主……妖精是一个人。”话一出口,绿嫣彷佛觉得这话矛盾,急忙补充,“是个像妖精一样美的人。” 噗哧一声,庄涟漪听了不禁一笑。 她自认没什么才学,底下的丫头更被她教得想法古怪。能用“妖精”这么风马牛不相干的两个字来形容美人,世上恐怕也只有她庄涟漪的丫头。 仔细回想,绿嫣怎么会用这个比喻,大概源自十岁那年,她带着只比她高半颗头的绿嫣去瞧父皇新纳的嫔妃,那丫头看着三千粉黛大呼小叫,活像个没见过世面、刚进城的乡巴佬,对谁都称“美人”,当下被她不满地瞪了一眼。 “只有像苏妲己那样的才能叫美人。”她敲着绿嫣的头训斥。 “苏妲己是谁?”孤陋寡闻的绿嫣呆呆地问。 “是……一个妖精。”她懒得解释《封神榜》这本志怪小说,干脆一语带过。 看来绿嫣把她的话记下了,认定这世上“妖精”才是美人的最佳代名词。庄涟漪原本满腔的怒气顿时消了一大半。 “你倒说说,那妖精如何美法?”她靠在椅背上,饶有兴味地问。 “奴婢不知怎么形容,只觉得比诗嫔娘娘还美上三分!”绿嫣似忆起厨房的红烧肉,一副肖想咬一口的花痴样。 庄涟漪表情一凝,不太乐意听到“诗嫔”这个名字——若非那个南齐嫁过来的女人,她母后哪会积郁成疾,三年前一病归西? 不过,她承认诗嫔是有些姿色,虽比不上小说中的苏妲己,但担得起“妖精”两个字。怪不得父皇自从得到她后,忘了一年一度的选秀。这样也好,拯救了无数良家女子…… “所以,这个妖精也是南齐送来的?”她顺口问道。 五年了,南齐也该玩玩新花样了。她一直对南齐没什么好感,总觉得南齐人诡计多端。好比两国开战,老老实实打一仗不就解决了?偏偏他们今天送美女,明天送厚礼,把父皇迷得晕头转向,搞得这仗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不是送来的。”绿嫣摇头,“是皇上特地命诗嫔娘娘从南齐请来的。” “请?”这更怪了,诗嫔霸占父皇,这些年好不风光得意,没事弄个情敌来做什么? “父皇见过她了?赐了什么封号?”按理说,至多是个“美人”,父皇好色归好色,礼制上可不会马虎。 “没封号……”绿嫣似为此感到遗憾,“照理该封个太傅吧?可惜,教的是公主您……” “什么”庄涟漪愣住,“不是嫔妃吗?” 绿嫣一呆,随即明白公主误会了,没大没小的大笑起来,“是给公主您请的师傅啊——哇哈哈哈!” 妖精师傅?庄涟漪只觉得思绪混乱,蹙眉怒道:“不说是个妖精吗?” “是啊,他很美。”绿嫣认真地点头,“比女人还美呢!” “男的” 不懂公主的问话,绿嫣一头雾水,“宫里请的师傅不都是男的吗?” “好端端的,父皇叫诗嫔大老远地从南齐请个师傅给我做什么?”说了半天,庄涟漪总算把所有点连成线,理出个究竟。 都怪她,才教出这样的笨丫头,常常和她鸡同鸭讲,不知所云。 “听说还是诗嫔娘娘的表弟呢。他们的容貌的确相似。”想起那美人,绿嫣又开始犯花痴,压根没去在意主子的问话。 “回答我的问题!”庄涟漪失去耐性地咆哮。 “哦。”绿嫣立刻回神,“皇上说,不久之后公主就要嫁到南齐,所以特地请了南齐的师傅来教您那里的风俗礼仪,以免丢了咱们狄国的脸!” “放屁!”她几时丢过狄国的脸了?又几时答应嫁到南齐去了?为什么连个丫头都知道的事,偏偏当事人的她都不知?她算什么狗屁公主! “呵呵,公主,不是奴婢多嘴,您这粗鲁的性子得改改了。”绿嫣犹不怕死地道:“我看新来的师傅不错,您要是学到他一丁半点的,绝对打遍天下无敌手!” “他会武功?” “奴婢说的是他迷人的本事。”绿嫣一本正经地解释,“只要您学会那斯斯文文的模样,还怕南齐的皇子不娶公主您?” “谁希罕嫁、嫁到南齐去?”庄涟漪回得有些结巴,双颊还微微泛红。 绿嫣一副你知我知的鬼样子,对着主子挤眉弄眼。一会,想到什么似的开口,“师傅在听雨居住下,公主要不要去拜会?” “先替我梳洗吧。”庄涟漪故作没兴趣地回答。 “公主,早说了,没人手。” “人呢?” “还没猜着?都在听雨居呢!” 唉!?她真失败,公主的威仪、多年来对下人们的恩典,居然比不上一副刚从南齐来的臭皮囊?哼,她倒要看看是怎样的妖精将她的宫婢都勾走了! 听雨居,其名源自李商隐的“留得残荷听雨声”。这里本是一方水榭,倚塘而建,塘中碧荷连天。那年诗嫔陪父皇行宫巡幸,看到此处,顺口取了这个名字,父皇当场惊叹她才华洋溢。 可不知为何,她每次听到这个名字,都不以为然。什么“听雨”、“观雪”、“赏风”之流,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南方人在拽文,她还是喜欢北方粗犷的诗篇,比如“风吹草低见牛羊”,质朴又可爱。 沿着柳堤,靠近水榭,大老远庄涟漪便看到她那三十名宫婢围在那里,不时发出暧昧的傻笑,显然集体犯了花痴的症状。 有琴声自水榭中传出,因为被傻笑声掩没,听不清弦律为何。 她领着绿嫣在人群后站定,怒视自己的手下,平日这怒气冲冲的模样早把宫婢们吓得趴倒在地,然而今天她们的灵敏神经全数失灵,竟无一人发现她的到来。 “司徒公子好美哦。”花痴们仍痴痴在凝望着水榭,喃喃自语,“不知他弹的是什么曲子?他真的会在咱们宫里住下吗?” “当然啦,他可是公主的新师傅,应该会住个一年半载吧。嘻嘻,明儿个咱们就去求公主,求她让咱们给司徒公子当洗脚婢。”有人提议。 “就这点出息?干脆当洗澡婢算了。”庄涟漪冷冷开口。 “好啊、好啊,洗澡更好!”上当的人浑然不觉,点头如捣蒜,“我们都要去!” 话刚出口,这才惊觉身后的语调很熟悉,众人回首一望,瞬间膝盖全软了。 “公、公主……奴婢该死!” 庄涟漪一言不发,淡定的朝浮桥那端看去,只见一名白衣男子倚栏而坐,短琴轻抚,乌发如瀑。 他应该就是司徒容若,她未来的师傅,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却有着比女子还阴柔的面容,一双细长丹凤眼斜飞,肌肤如雪,薄唇红艳。 美,果然比妖精还美?!可惜万般风情竟为一个男子所有。 庄涟漪不禁片刻失神,随后敛容满脸不屑。 想来也只有南齐才会出如此怪胎。狄国男儿长相或许算不上秀美,但是体魄强健、雄姿英发,方显男儿风采。 琴声稍停,司徒容若显然发现到她,只见他微微一笑,白衣翩然掠过浮桥,走来至她面前。 “容若给公主见礼!”他向她躬身行礼。 果然像诗嫔。他不只容貌像,就连那周身气派,也是那般骄傲矜持。 哼,造作!庄涟漪在心中冷嗤。 未等她许可,他便抬首,笑盈盈地望着她,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帕,递到她面前。 “干么?”他突来的举动,令庄涟漪吓得后退一步。 “公主鼻尖上有一块灰。”他自然的替她轻轻擦拭,“听说公主去骑马,想必风大吧?” 灰?庄涟漪瞪大眼睛,这才忆起,此刻自个儿的模样着实狼狈。没换洗的衣衫发出难闻的汗味,头发油腻地打成结,一张小脸更是脏得不忍卒睹……她糗得想找个地洞钻,但这一切是谁害的?还不就是眼前这妖精,都怪他把她婢女统统勾走,才会没人伺候她更衣梳洗! 初次见面,本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岂料,反招来讥笑。 “你就是诗嫔找来的那个师傅?”她故意以怀疑的眼神打量他,“你有什么本事?会弹几首曲子,就想当本宫的师傅?” 他似乎早料到她会存心刁难,笑意不减,从容的将绢帕纳回袖中,谦虚的道:“容若才疏学浅,本不敢在公主面前卖弄,只是皇命难违,公主就当容若是个伴儿吧。” 他说话文诌诌,虚伪的南齐人。哼,她偏要撕下他这张假皮! “想当本宫的伴儿可没那么容易,”庄涟漪轻咳一声,才道:“不会骑马可不行。” “公主是想考容若的骑术吗?”他很快便会意,别有深意地瞧了她一眼。 “敢不敢试?”毫无畏惧她挑战似的回视他。 “公主通常在哪骑马?”他面不改色的反问,“听说行宫外有一片山林,是在那吧?” “不必到那,你就在这绕着塘堤跑一圈,证明你会骑就行了。”她脸上露出恶作剧的诡笑,拍掌示意,“来人,牵那匹风行白驹来。” 候在一旁的侍卫听到命令,立即牵马过来。 司徒容若笑了笑,趋前轻抚马儿的鬃毛,赞叹,“果然是匹宝马,公主的坐骑吗?” “本宫的坐骑从不让他人骑。”庄涟漪靠近他,别有含意的说:“不过这马儿跟你算是一家人——父皇说过,这是要留给你表姐的。” 风行白驹,世间罕有,美形而神速,当日她一见便为之倾心,孰料父皇偏心得很,硬要将此马留给那个不爱骑马的诗嫔,真是暴殄天物! 既然找不到机会整诗嫔,整整她的表弟也是乐事一件。 “如此容若却之不恭了!”他翻身上马,缰绳微扯,神驹发出一声长鸣。 “去吧!”庄涟漪拍一记马屁股,神驹便似一道闪电穿柳而去。 其实她掌中藏有银针,方才那一拍,顺势将银针插入马臀,惹得马儿吃痛,立即撒腿狂奔,颠得背上之人衣袂翩飞。 第二章 她笑里藏刀,叉着腰等着看他从马背上摔下来,损他的颜面,杀杀诗嫔目中无人的威风,然而,不一会,她的笑靥却僵在脸上。 只见他从容倾身,一手拉着缰绳控制马儿沿着塘堤奔驰,一手轻抚马颈,嘴里低啸着如魔魅般的声音,助胯下马儿舒缓下来,忽然他一个紧拉,马儿居然稳稳停住。 他踏足翩然落地,引得宫婢们惊叫连连,更是崇拜地向他蜂拥而去。 庄涟漪拧眉立在原处,猜不透他到底用了什么法术,能让被扎的马儿平静如斯?从前她只要出此狠招,马儿必定疯狂难驯的呀!? “公主——”司徒容若向她走来,暗中摊开手掌,赫见银针置于掌心之中。 “你……”她骇然瞪着他。 “使这东西太过阴险,对付歹人可以,对付一匹纯良宝驹,岂不可惜?”他兀自浅笑,随手将银针扔至草丛中。 “哪位姐姐能替容若将短琴取来?”他忽然回眸,温柔笑问。 蓦地,一群宫婢争先恐后的捧了琴来,小心翼翼的递给他。 他盘膝坐下,望着她轻拨琴弦,“公主,那马儿受了些惊吓,心神未宁,公主可否借玉手一用?” “什么?”借她的手? “替容若抚抚那马儿吧。”他的声音如三月春风,令闻者温暖而舒服,“容若要为它弹琴。” 她没听错吧?他要为一匹畜生弹琴? “容若虽不懂马语,但自幼发现,马儿与人一般,悦耳的音韵能缓解它们的情绪。正如方才在马背上,容若便是用啸声安抚它。” 难怪!他能逃过一劫。 被抓到把柄,庄涟漪只能咬着唇踱到马儿旁,伸手摸它的鬃毛。 “公主,明天可以开课了吗?”司徒容若忽然问。 他在提醒她,输了,就要承认他这个师傅。 “明儿个巳时过来吧。”她低下头无奈地道。 似有一抹浅笑映入他眼帘,虽然他一直在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然而这一次,却清晰可见他眼底的愉悦。 庄涟漪是个会赖床的人,每天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起身,今天亦然。 她打了个呵欠,披着晨褛发了一阵子呆后,才打着赤脚,往檐廊走去。 她很喜欢这个时候的檐廊,静悄悄,有股清新的气息随风扑面而来,泉水似的洗涤初醒的心,无论昨夜是恶梦还是浑沌的梦,都随风散去,心情豁然开朗。 有的公主喜欢让宫人捧着洗漱用具,早早候在床前,她却不爱如此,反而吩咐宫人待她传唤后,再做准备,这样她既可睡得舒坦,大伙也可以腾出手来先忙别的事去。 像她这样好脾气的公主怕是世间少有了,就拿昨儿个的事来说,那帮犯花痴的宫婢们怠忽职守早该拖出午门斩首,她却只吓唬两句就轻饶了一干人等——唉!?怪不得宫里没人怕她。 忽然,她闻到一缕清香,好似茶水蒸腾的味道,从不远的憩阁里传来。 她虽不是品茶高手,但公主当久了,吃好穿好的,自然能分辨出优劣。这缕清香,一闻便知不俗,但她却猜不透是何茶,而烹茶的又是何人? 庄涟漪心生好奇,便大步迈向憩阁,见一抹白衣身影坐在案几旁,茶具摆了一桌,水气氤氲中,俊颜展笑。 “啊!?”她大叫一声,连忙拉紧衣领,指着对方嚷道:“你——好大胆!” “公主终于起身了吗?”司徒容若碧湖般清澈的眸子看向她,“在下恭候多时了。” “你胆敢不听传召就私闯本宫的寝宫?”庄涟漪怒瞪着他,严厉喝斥,“无法无天!” “公主忘了?”他挑眉浅笑,“是公主令容若巳时过来的。言犹在耳,公主难道在戏弄容若?” “已经巳时了?”她一怔,抬头看向高悬的太阳,知自己肯定又睡晚了,转念一想,心中仍有余怒,“但你也不能擅闯本宫的寝宫啊!” “因公主还在熟睡,婢女不敢通传,便让容若在此等候。”他掸掸衣袖,“此处望水临风,景致宜人,茶具果品齐备,容若很喜欢。” “你倒是逍遥自在得很!”庄涟漪知道自己不该责难他,却忍不住恼火,“从前教我皇姐弹琴的师傅,未经通传,一律跪在殿前等候,你可好,自个儿倒饮起茶来了!” “容若一向不守那些繁文缛节,想来公主也不是拘礼之人,该不会责罚容若才是。”他笃定地回答。 “哦?你怎知我不会罚你?” “昨儿个公主不也没罚那些宫婢吗?”他再度淡笑,“说了这会儿话,公主不嫌口干吗?正好,这茶烹好了,公主可否赏脸饮一杯?” “我……还没洗漱呢。”她微微脸红,觉得自己的糗样再次被他撞见,不甘心在这个南齐人面前出丑。 “呵呵,那有何关系?”他举起杯子,示意道:“这里有清茶,正好先漱口,等绿嫣姑娘来了,再伺候公主正式洗漱便可。” 向来随兴的庄涟漪只犹豫片刻,便依了他的话,却见他递上一方濯了清水的毛巾,她顺势接过,擦了擦脸,便迫不及待坐到茶具前,要尝尝他的茶艺。 司徒容若却道:“公主刚起床,喝清茶容易伤胃,我在这茶里加了干果、红糖,配以茶食,权当早膳。” 庄涟漪的确饿了,顾不得许多,便大口大口吃起来。 茶香清冽,干果酥脆,红糖甜美,再配以米糕做的茶食,嗯,饱足又可口,是她长这么大吃到最好吃的早膳。 “怪了……”她一边咀嚼,一边含糊地道:“你这茶叫什么名字?宫里都没这么好喝的。” “这就是公主常喝的‘碧儿尖’啊。”他又是一笑,“是憩阁里现成的,并非我从宫外带来的。” “怎么可能!?”庄涟漪不信,“我平时喝的哪是这口味?” “煮茶要看准水温、火候、时间。”他又将一把茶叶撒入壶中,“否则,再好的茶叶,也是暴殄天物。” “听起来是门学问呢。”她不由得笑了。 “任何事情都是有学问的。”他抬眸看她,“容若今后要教公主的,不只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更重要的,是生活中的学问。” 她敛眉,收起玩笑的心情,第一次仔细地打量他。 本以为父皇为她请师傅,只是为了给诗嫔一个面子,让这外戚在宫中找个赚钱的差事,岂料,他竟是认真的…… 那么,她是否该当一个认真的学生? “所以今天第一课,就是教我煮茶吗?”庄涟漪直率的问。 他搁下手中的紫砂壶,摇头道:“妇容。” “什么?”她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容若这第一课,是教公主怎么打扮。”他耐心的重申。 “什么意思?”没聊上几句又惹她发火!?“你是说本宫不美吗?” “至少昨儿个跟今晨,算不得美。”他从头到脚打量她,不怕死地回道。 “你……”昨日她才骑完马,当然脏,而今天她还没梳洗,会美才见鬼! “容若这里有一件礼物,希望公主笑纳。”他从案底捧出了一方匣子,巧扣轻启,一支精致的银钗顿时呈现在眼前。 这银钗足足有半尺长,一朵一朵梅花层层叠叠堆成半树,透白的玉珠垂坠其下,晶莹璀璨,素净中见妖娆。 “好漂亮!?”她忍不住赞叹,“哪来的?”接过手,对着发间比划。这钗子占了半颗头,像顶小型的后冠。 “容若从一个古玩店里寻来的,不知哪朝哪代的东西,当给公主见面礼。”他笑望着她。 “太贵重了……”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应由本宫赏赐臣下才对,哪有一见面就收臣下这样的大礼?” “这东西搁在那古玩店时,银发黑、玉蒙尘、散碎断落,倒看不出是个什么玩意,但容若将它们细细擦亮、重新镶好,得复天颜。所以,也没花几个钱。”司徒容若忽然语气一转,郑重道:“还请公主找一套衣裳与之搭配——这,就是今天的第一课。” “搭配?”庄涟漪又是一愣,随即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在考本宫?” “公主若能搭配得相得益彰,这第一课就算过关。”他像看好戏似的等待着。 “哼!?本宫箱子里的衣服十辈子也穿不完,还怕挑不出一套来配这银钗?”她不服气地起身,高声唤道:“绿嫣,替我洗漱——” 虽是在行宫避暑,可随行的衣物也满满的几十箱——今年刚满十六岁的她,以身形长定为借口,猛添一堆裙裳,赤橙黄绿,色多如虹。 与绿嫣一阵忙和,庄涟漪终于搞定打扮。她身着绣着牡丹图案的水红衣衫,腰间系上绣功繁复、祥云瑞出的碧绿腰带、下身是金线交织的明黄罗裙,加上艳紫水带。 头上戴了那半树梅花钗,又采了园中最鲜嫩的几朵红蔷薇来陪衬它。另外从耳际到脖间至手环再戴上一套镶了绿宝石的金饰,金光闪闪。 她自信满满的踱至憩阁,得意地笑着等待司徒容若的赞赏。 可她得到的却是他半晌无语地瞠目凝视着她。 “是不是美呆了?”她轻启樱唇,好得意的打破沉默,“认输吧!?” “天啊!?”司徒容若掩住双目,“公主,您要将在下的眼睛都刺瞎了——” 庄涟漪听了喜不自胜,“见到仙女激动成这个样子?” “公主……”他清了清喉咙,才开口,“这不叫相得益彰,这叫——乱成一锅粥!”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在讽刺她吗? “俗话说:‘红配绿,赛狗屁;黄配紫,一团屎。’公主全身上下又红又绿又黄又紫,容若真是无话可说,直想去死!”他像在念顺口溜,一口气讲完评语。 “你——”像有一泼油倒在心间,庄涟漪熊熊怒火顿起,“信不信本宫可以马上让你去死!” “敢问公主,我送你的梅花钗呢?”他倒镇定。 “你瞎了吗?不占了我半个脑袋吗?”她狠狠地瞪他。 “容若看不见——公主,您这身打扮,将这钗给淹没了。”叹了一口气,他稳步上前,动手取下她发间的红蔷薇,“穿衣之道,宜减不宜加。除非大师出手,方能将万物搭配自如。平常如你我者,多一件不如省一件。” 鲜花落地,他又擅自摘去她的首饰。左看右看,犹觉不对,伸手一把扯掉她的艳紫水带,可俊颜依旧冷凝,眉心紧蹙。 “司徒容若,你好大胆子,居然敢说‘平常如你我者’?要知道,我是公主!而且,你胆敢对本宫动手动脚的!?”他离她很近,让她有片刻窒息。 他闻言竟笑了,气息呼在她脸上,烧得她双颊微微泛红。 “公主可有素一点的衣衫吗?”他的声音很温柔,就像在哄孩子般,“换一件吧。” “我又不是老女人,哪来什么素的衣衫,”她嘟着嘴,“父皇给我做的衣服都是这样!天家公主,穿着就应该华丽缤纷!” “巧了,”他却道:“容若这里倒备有一套,公主不妨换上试试?” 她应该骂他一顿,打他一拳,或者命人杀了他,然而这一刻,不知什么原因,她居然同意了。 或许,是他的俊颜离她太近,或许,是他魔魅的声音诱惑了她…… 司徒容若迳自将包袱抖开,只见一袭淡绿色衣衫,轻薄质地,隐隐透着光泽,像春日清晨的湖水般令人看了舒心。 第三章 褪下色彩缤纷的衣饰,她换上绿衫,缓缓自屏风后步出。一人高的镜中映出她的身影,顿时,让她见了惊讶瞠目。 好个清新出尘的模样配上那半树梅花钗,她四周彷佛萦有仙气,如在瑶台的仙女。 这一刻,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宜寡不宜多,加不如减。 “这世上穿绿衣的人不多,”司徒容若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缓笑道:“皮肤黄一点便衬不起来。而公主肤白如雪,淡绿颜色,更显眼眸明亮,乌发黑泽。” 他是在夸赞她吗?这好像是头一次! 只见他笑意融融地瞧着她,颔首又道:“这一次,终于看见这梅花钗了。” 好吧,她认输了。她承认,这一身的确比刚才美多了…… “司徒容若,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庄涟漪踌躇的开口。 “请。” “你……为什么要教我打扮?”她满面疑惑。 “公主不是要嫁到南齐?要想夫妻和谐,首先得抓住男人的目光,要想抓住男人的目光,首先得学会打扮。”他从容回道。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到南齐去了?”她羞涩低头。 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发现,每次谈到这个话题,她都会双颊发热。 南齐——她讨厌的国家,那里却有她记挂的人。 第一次见到令狐南,她不过十四岁,随父皇前往永宁巡幸,在两国交界处,见到了他。 一袭青衣的他骑在骏马上,带来了南齐的礼物,恭祝父皇寿诞。明知永宁是险境,他随时会被抓做人质,但他从容自若毫无畏惧,虽然温文儒雅,其气度却一点也不输狄国男儿。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霎时不禁看痴了。 从那以后她便爱上了骑马,脑海里不时浮现他马上英姿,盼有朝一日能与他一起驰骋草原…… 而后,关于令狐南的传说,渐渐传到她的耳里。 据闻,他是贱嫔之子,自幼被南齐帝后处处刁难,他百般隐忍,勤奋向学,终于凭一己之力,在朝中占有了一席之地,深受齐帝喜爱。 每次听到这些,她心里既生崇敬,又犯同情,对他的爱慕,有增无减。 没想到再次见到他,居然是两年后的今天,依旧是父皇的寿诞,依旧是由他带着贺礼,只身前来狄国。 行宫中,夏日绿荫浓浓,父皇携诗嫔出京,在此接受八方朝贺,顺便消暑纳凉。 庄涟漪立在楼阁之上,远远看着殿前歌舞升平,看见自己思慕了两年的人,缓步登上云阶。 他越发成熟稳重了,不再是那个青衣少年。只见他身着玄色冠服,衣袖间有织金的龙云图纹,衬得他面色如玉,华贵雍容,一派王者风范。 据说,南齐的太子是周皇后所出,从小养尊处优,总是将一切辛苦危险的差事都派给了他这个贱嫔的皇子……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为他心疼,眼眶泛起晶莹的水光。 “站这么远,哪看得清楚,不如靠近点儿。” 戏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必回头,庄涟漪便知道来者是谁。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嘀咕道,懒得理会他。 司徒容若一脸笑意,踱至她身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别装了,我都听表姐说了。” “诗嫔?”她不禁紧张起来,“她说了些什么?” “说这两年,公主对南齐的这位二皇子格外上心,总是有意无意的打探他的消息。还说,皇上打算把公主嫁到南齐去。”他凑近轻声道:“或许,今天就会下旨和亲……” 庄涟漪吓了一跳,双颊绯红,回眸瞪着他,“少在造谣!今儿个不过是父皇的生日,哪会下旨和……和……” 和亲两个字,她始终羞于启齿。 司徒容若戳中了她的罩门。两年的期盼,不就在等今日?假如父皇真的肯成全她的心愿……她一定会欢喜得不得了!? “公主也不想想,皇上为何偏挑这行宫接受八方朝贺?”他徐徐提醒,“还不是因为公主在此避暑。” “这有什么奇怪的?”她嘴硬地回道:“往年连永宁都去过了,父皇不一定非要在京城不可。” “呵呵呵!?”他耸肩笑了,“既然接受八方朝贺,今日为何偏只让南齐、夏楚两国皇子赴宴?想必是要从中挑得乘龙快婿吧。” “夏楚的皇子也来了?”庄涟漪一怔,“在哪?” “公主的眼里只有令狐南,连一旁的夏楚国皇子也没瞧见?”司徒容若摇头叹道:“都说女儿心思难猜,公主倒好,全摆在台面上了!?” “你……”好吧,她承认自己不够矜持,也不够伶牙俐齿跟他斗嘴,干脆选择不搭话。 她转身往楼阁下望去,果然见身穿宝蓝华服之人与令狐南并肩而立。想必那就是夏楚国皇子吧。 “容若方才特地到前方瞧了瞧,”一旁的声音迳自继续道:“那夏楚国的皇子也长得英俊得很,与公主的心上人不分轩轾。” “什么心上人……闭嘴!”她真想赏他一拳。 “皇上既然挑夏楚国皇子前来备选,公主的心愿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达成。”他再度扬眉浅笑。 她心尖一紧,回瞪他。“什么意思?” “说到底,皇上是在为公主着想啊!?那令狐南虽然人才出众,可惜是由贱嫔所出,上边还有个太子压着,据说南齐帝后待他严苛,公主若嫁过去,恐怕会跟着吃苦。夏楚国皇子就不同了,本就是皇后所生,而楚皇至今未立太子,将来可能由他继承大统。嫁给他,公主说不定将来成为夏楚国的皇后呢!” “什么皇后!”庄涟漪急得反驳,“我才不希罕呢!” “看来公主真是情比金坚。”司徒容若好笑地望着她,“我才说了几句,就如此心急。” “本宫只是为自己的终身大事着急,不想被乱点鸳鸯谱。什么情比金坚,我不明白你在胡说什么!”打死她都不会承认心里的小秘密。 两人僵持中,远远却见绿嫣气喘吁吁的跑来。 “公主——不好了、不好了——” “蠢丫头吓唬谁呢?”庄涟漪清了清嗓子,“今儿个可是父皇的寿诞,你大呼小叫的,找死吗?” “哦……”绿嫣连忙捂住嘴巴,生怕惹祸,待气息稍平稳,才凑到她跟前道:“前边的小离子公公说,皇上要替公主选驸马呢!” “瞧,我说得没错吧。”司徒容若立刻得意地笑开。 庄涟漪看着他,两眼冒火。“乌鸦嘴!” “方才南齐二皇子和夏楚三皇子都向公主求婚了。”绿嫣据实报告。 “求婚了?”她没听错吧?令狐南……居然主动开口向她求婚? “别高兴得太早,谁都明白这联姻全是利益,令狐南未必出于真心。”司徒容若却在一旁扫兴道。 “用得着你来提醒吗?”庄涟漪不爽地大嚷。 她知道……知道令狐南未必会爱上自己,他恐怕连她的模样都记不清……但心上人开口向自己求婚,总是件好事。 “皇上说要把公主许配给何人?”司徒容若多管闲事地问。 “还没决定呢!”绿嫣咬了咬下唇,顿了下才开口,“皇上说,比试之后才下旨。” “比试?”又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庄涟漪愕然。 “哦?比什么?”司徒容若饶有兴味。 “射箭!”绿嫣回答。 “这不可糟了,也不知那南齐二皇子射艺如何……”他摇头,有些幸灾乐祸的分析,“瞧他长得斯斯文文,抚琴作诗或许在行,这射箭嘛……” “你懂个屁啊!”庄涟漪恼火爆粗话,急忙为心上人说话,“令狐殿下骑术了得,射艺肯定也惊人!” “唉,算我多虑了。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再说!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她作势要掐他。 “就算令狐殿下射艺了得,相信夏楚三皇子也非泛泛之辈。”司徒容若悠闲的道:“听闻夏楚国每年都有骑射比试,皇子间相互切磋技艺,朝中大将也会一同参与。” 老实说,这会她心儿卜通狂跳,担心得不得了。她不得不承认,这乌鸦嘴提供的情报着实准确,话也中肯——令狐南虽非等闲之辈,就怕强中自有强中手。 “绿嫣,你快到前边去,对小离子说……”庄涟漪方寸大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吩咐。 “公主若没了主张,在下倒有一计。”司徒容若淡淡一笑。 “你?”她警戒地抬眸瞅着他。 “容若知道公主希望谁赢,容若也有把握能让他赢。” 他答得如此笃定,倒让她心生好奇,眉一挑,“哦?说来听听。” “射箭能否正中靶心,除了个人的射艺外,弓与箭也是关键。”他衣袖轻掸,望着阁台,语淡音悦的轻声道:“比如,在箭羽上稍动手脚,风儿轻轻一吹,便会改变方向?” 庄涟漪瞠目结舌,霎时觉得眼前这人无比可怕。 他竟可瞬间即出毒计,而且和颜悦色的随口道出,一派轻松样! 她突然很庆幸自己不是他的敌人,否则,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都听见了?”她回神,清了清喉咙对绿嫣道:“把这话对小离子说去,他知道该怎么做。” 绿嫣心下一惊,但赶紧微微躬身,飞转而去。 “公主今天欠容若一个人情呢。”白衣在栏边翩舞,他笑得无邪的说。 她不知该如何回话。假如他是一个可怕的人,做为他盟友的自己,大概也有一颗可怕的心吧? 庄涟漪突然意识到,顺遂单调的生活,将会因为他,开始起变化。 在这场所谓的“比试”,令狐南果然胜出,狄皇当场下旨,将涟漪公主许配予他,但由于是两国联姻,加上公主大婚乃属重大之事,需时间操办准备,决定婚礼定在两年后。 很久以后庄涟漪才知道,其实父皇早就决定达成她的心愿,将她嫁给爱慕已久的男子,只是,夏楚同时派人前来求亲,他不得不演一场戏以维系邦交——无论箭上是否做了手脚,最终胜出的肯定是令狐南。 狄皇多留令狐南多住几日,美其名要他避过三伏天气再回程,实则是想让宝贝女儿能与之见上数面,一解相思之苦。 庄涟漪听说令狐南跟她一样,每天下午都会到山林骑马。 这一天,她特地打扮一番,一身大红骑装,乌发双髻,玛瑙耳坠在颈边直晃,与平日邋遏的模样大相迳庭,然后早早到马厩等待,果然,看到了他的身影。 可惜她来迟一步,他已经骑乘归来,正命人打来清水,亲自替马儿刷洗鬃毛,顺便喂了半袋野苹果。 她缓步上前,也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站在原地一个劲的微笑。 令狐南似察觉有人站在身后,诧异回眸一看,礼貌地向她颔首。 “二皇子如此疼惜马儿,倒是罕见。”她紧张的清了清喉咙道:“这马儿是从南齐带来的吧?想必品种名贵。” “是我自幼养大的。”他莞尔一笑,“不过是一般品种,比不上姑娘手牵的那匹名贵。” 姑娘?庄涟漪眉心一蹙。 “二皇子……”她难以置信的问:“你……不认识我?” 令狐南闻言怔住,满脸不解,“莫非曾与姑娘相识?” 他不记得她?她已经是他的未婚妻了,他却对自己全无印象? 怎么会?记得那天父皇宣布将她嫁予南齐二皇子时,她从阁上缓步而下,穿的正是司徒容若所赠的淡绿衫子,发间插着半树雪梅银钗,引得在场所有男子频频注目,就连平日伺候她的小太监也傻傻地看着她。 第四章 她记得,令狐南也凝视着她,还对她施了一礼。才过几天,他居然对她毫无印象? 难道她长得不美?还是今天与那日装束差异太大,他一时没能认出她来? “我……”她似被猫儿咬了舌头,顿时语塞。 “我是……伺候公主的。”下意识地,她撒了一个谎。 总不好告诉他,自己就是涟漪公主,这不仅会让他尴尬,也让她丢脸。 闻言他笑了。“公主近日可好?过两日便要回南齐,正想找个机会向公主辞行呢。” 他果然不记得她了……司徒容若说得对,这场联姻,不过是政治所驱,他对自己没有半点爱慕,否则哪会忘了她这张脸呢? “公主命我替她遛马儿呢,二皇子,失陪了。”几乎在语毕的同时,她翻身上马,急驰而去。 她怕,怕自己多留一刻,眼泪便会止不住的流下来。 驰出十步之遥,她突觉一股热流拂脸而下,朦胧了她的视线。 她平素练习骑术时,总有三五个隐卫跟随在后,以免她在山林之中发生不测。 但今天她顾不得许多,只拼命抽着马鞭,甩开那些护卫,只想一个人独处。 她不知骑了多久,脸上泪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直到她筋疲力竭,才在溪边歇下。 阳光明亮,脚下的鹅卵石被晒得滚烫,她脱下靴子,赤脚立在水边,她的心里很冷很冷。 脚心像要被烫化一般,可是,为什么暖意不能传至心间?令狐南不过说了两三句话,就让她如此难受,那将来…… 耳闻南齐美女如云,他不记得自己也是应该。毕竟,她又不是倾国倾城之姿。 但若成亲之后,他仍对她这般不上心,那她后半辈子又该如何自处? 赐婚的喜悦,如遭遇空降大雨,将她的热情与憧憬瞬间冲得烟消云散,逼她开始思考一些残酷的问题,一些对于她这个娇贵公主而言恐怖的现实。 马儿闻见林中芳草的气息,蠢蠢欲动,她回神拍了马儿一记,放它迳自寻觅美食,自己却索性躺下,望着碧空白云,怔怔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听见人声。 在这山林中,除了她,还会有谁? 庄涟漪连忙坐起,本能地避至一块巨岩后,未待片刻,只见一对男女共骑白马徐徐而至。她瞬间恍神,若非认出那两张绝美的脸庞,真会误以为是神仙眷侣私自下凡。 竟是司徒容若与诗嫔?他俩为何会在一起?而且还亲密的共乘一匹马…… 她嗅出一股不寻常的味道,但念及两人是表姐弟关系,又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白驹驻足,司徒容若先跳下马背,再小心翼翼的将诗嫔抱了下来。 “我自己能走。”诗嫔娇声道。 “地上都是小石子,怕绊着你。”司徒容若的声音极柔,他脸上扬起的微笑如春风般,沁入心脾。“再说,我就想这样抱着你———” 庄涟漪心儿一紧,神色顿变。 如此暖昧的言语,正中了她的担忧。难道诗嫔果真、果真与他……可他们不是表姐弟吗? “若,不要这样——”诗嫔叹口长气,“你明明知道一切已经不同了……” “哪里不同?”他口吻挑逗,“不过是换个地方而已,我的心意完全没变。” 说着,他握住她的柔荑,按在自己心口上。 “让人看见,你我都是死罪!”她一把甩开他的手,挣脱他的怀抱,“我把你接进宫来,不是为了制造麻烦。” “哦?”虽被拒绝,司徒容若依旧从容浅笑,“那是为了什么?我还以为你想我呢。” “若,你有惊世才华,不应被俗世埋没,只要我在狄皇面前美言几句,一官半职唾手可得。”诗嫔肃然道。 “可我是南齐人。”他语意轻柔却透露着无比的坚持,“替北狄效力,岂不成了叛国投敌之辈?” “你这是在嘲讽我吗?”她脸色不悦,“我嫁予狄皇为妃,罪过岂不更大?” “女子与男子不同。史上美人如西施、昭君、貂蝉之辈,委身敌方,被千古传颂;而男子,讲究的是气节。”司徒容若重新牵过她的柔荑,“况且,你也知道,我来到北狄所为何事。难不成,你真以为我想谋个一官半职?” “狄皇尚未立嗣,他日我若诞下皇子,便有希望为后。”诗嫔沉声又道:“我的儿子若做了皇帝,我定委你重任——若,这北狄的天下,迟早是我俩的。” 庄涟漪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娇小柔媚的诗嫔,居然有如此大的野心! 她该告诫父皇提防她吗?可父皇宠爱此女至极,会听她的话吗? 司徒容若忽然笑起来,笑中有着毫不掩饰的不屑。“对不住,娘娘,这样的天下,容若倒不希罕。” “那你希罕什么?”诗嫔一怔。 “容若只希望能与心上人相守——”他忽然叹身将她抵至树干,“诗儿,别忘了,你是我的第一个女子,而我,也是你的第一个男子……”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也不知过了多久,诗嫔清醒,一把推开司徒容若,狠狠地瞪着他。 “这是最后一次!”她冷绝地道:“你再敢如此,别怪我无情。” “我不信这是你的真心话。”他轻抚她的唇瓣,“方才你明明愿意……” “我不会为了片刻欢愉而招来杀身之祸!”她退开一步,翻身上了风行白驹,“从今以后,我不会单独见你。” “你真舍得我?”司徒容若素来处变不惊的俊颜,显现出一抹痛楚,如流星般一闪而过。 “好好教导涟漪公主,博取她的信任,将来有用。”诗嫔留下这句话后,策马而去。 博取信任?什么意思?庄涟漪眉心紧蹙。 难道,她也是他们利用的棋子之一? 这对名义上的表姐弟,到底在背后谋划了什么…… 她紧贴岩壁,祈祷自己千万别被司徒容若发现,否则,她撞见这天大的秘事,不知他会如何对付她…… 偏巧这个时候,她那匹任性的宝贝马儿自林间饱足而返,一见她便狂奔而来,一边发出嘶鸣,像在对她撒娇。 闭上双眼,她吓得手足冰凉,任由那马儿舔着自己的脸庞,全身颤抖不已。 “公主,是你吗?”司徒容若的声音淡淡飘来。 庄涟漪凝息,不知该如何应付。 “公主来了多久了?”他踱至岩边,好笑地看着她苍白的小脸,“怎么不露面呢?方才诗嫔娘娘也在呢。” “是吗?”她终于睁开眼,故作惊奇,“诗嫔也在?我才来……不清楚啊……哈哈。”却越笑越紧张。 他挑眉浅笑,“哦,公主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她仍旧装傻。 “既然公主什么也没看见,那在下也没什么好说的。”一把拉过她,“正巧,容若没有坐骑,公主就送容若回去吧。”他轻跃上马,顺势一拉;将她拉上马背,纳入怀中。 夏日炎炎,林中风凉,可不知为何,她却全身燥热?背心贴着他的胸膛,忆起方才他与诗嫔亲密的情景,她脸红心跳,几乎快窒息…… 一路无语,就这样被他轻轻拥着,回到行宫。 庄涟漪感到汗水顺着额间滴落,未入宫门,衣襟已经湿透。从小到大,她未曾有过如此紧张的心情。 为何?怕他杀自己灭口?还是因为……脑海中不断浮现他亲吻诗嫔时那香艳的画面? “公主先去更衣吧。”司徒容若注意到她流了不少汗,不动声色的笑睨着她,“一会儿容若再教公主弹琴。” 是了,每天黄昏,他定时教她琴瑟指法,可方才一顿惊吓,把她吓得什么都忘了。 庄涟漪低着头,奔回寝殿,绿嫣早在那里等着,一见她归来,连忙迎道:“公主,鲜花素果已齐备,要先歇歇吗?” “鲜花素果?”她不明所以,开口问:“做什么用的?” “公主忘了?您说要祭奠皇后,禀报您订亲之事。” 天啊,她真是猪脑!祭奠母后这么重要的事,她竟会忘得一干二净? “先替我更衣吧。”她有些仓惶失措,“另外……派人给司徒容若传个话,就说今日琴课免了。” “琴课不能免。”门外有声音传来,“一日不练,自己知道;两日不练,师傅知道;三日不练,天下皆知。” “司徒容若,你又擅闯本宫寝殿,好大的胆子!”她咬牙恨声道,恨他为何总是阴魂不散。 司徒容若巧笑依然,潇洒的迈入,方才林中的阴霾之气已荡然无存,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皇上说,公主贪玩,命容若时刻叮嘱公主,”他欠身又道:“容若只有得罪了。” 本想借祭奠之事逃避他,不料还是被他缠上了。庄涟漪叹一口气,只得回头吩咐,“绿嫣,你就将祭案设在这廊上吧,本宫祭完母后,就随师傅练琴。” 司徒容若接话道:“在下亦有几句肺腑之言要禀告皇后,正好借公主的祭案一用。” “你跟我母后有什么话可说?”她感到奇怪,随即喝斥,“少捣乱啊!” “一会儿公主便知。”他一脸神秘的卖着关子。 绿嫣见两人又开始针锋相对,吐吐舌头,迅速带着小宫婢们将案几摆好,供上香烛。 司徒容若不再争论,抢先跪在案前,上了三炷香,磕头行礼后,望着空中郑重道:“皇后西天极乐,草民司徒容若,本南齐布衣,机缘巧合荣登狄国宫阁,蒙狄皇错爱,指予公主为师。草民虽才疏学浅,却愿凭一己之力,助公主积才累学,亦愿终生服侍公主,以公主之苦为苦,以公主之乐为乐,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庄涟漪顿时呆了。 他是间接表示不会杀她灭口吗? “公主还是担心吗?”司徒容若祭祀完毕,起身对她笑道:“天诛地灭,可是容若此生发过最重的毒誓了。” 庄涟漪抿了抿唇,轻掸衣袖,示意绿嫣等一干宫婢退下。回廊上,斜阳晚照,拉长了两人的身影。 “其实……”她斟酌的开口,“方才在林间,我什么都看到了……” “容若知道,公主早在那里了。”他淡淡一笑,“公主如有话要问,容若知无不言。” “你……你跟诗嫔真是表姐弟?”她凝视着他深邃的眸子直言。 “这身份倒不假,”司徒容若悠然坐于阶前,语调偏低,回忆往事,“我自幼是孤儿,被表姐家收养,与她一同长大,我们只差一岁而已,但她天生娇贵,我懂事早熟,反倒衬得我像兄长。” 第五章 不过短短几句简介,庄涟漪便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他与诗嫔的情分,既深且远。 “既然相恋,为何不相守?”不知为何,她泛起同情心,哑声问道。 “相守?”他讽刺的笑,“谈何容易!她家世代为齐朝官宦,自然是要为国效力。那一年,齐帝起意要赠送数名美人入狄,听闻她美若天仙,钦点她入选。于是她肩负两国和平使命,来到狄国,成了诗嫔娘娘。” 如此说来,倒也不该怪诗嫔贪恋荣华权贵,只是……方才在林间,诗嫔待司徒容若太绝情,让她实在看不惯。 “你打算将她抢回去吗?”庄涟漪直接道出心中的想法。 “这一切决定不在我,而在她身上。”他笑着摇头,“如今的她,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享受富贵荣华,我已配不上她。” 听出他语气中流露出的苦涩,这一刻,她想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因为他的世界太过复杂。 “不过公主大可放心,方才容若已向皇后发过誓,无论如何,都会护着公主,哪怕有朝一日……” 他没再说下去,但她却明白他的意思。 哪怕有朝一日,诗嫔命他来对付她,他也会断然拒绝。 “容若只是一介布衣,今生无大志,此番至狄国,不过是想与心上人相守。无奈感情已由浓转薄……”他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待公主出阁后,容若自当向狄皇请辞,回归故里。” 这一刻,庄涟漪觉得自己真正认识了司徒容若。从前,他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美得宛若妖孽的男子,脸上总挂着虚伪的微笑,仿佛没有灵魂、不会悲伤般。可现在,她却看到他心底柔软的那一面。 因为喜怒,人才真实。 从此刻起,她认定他是她的朋友、她的老师,是她可以倾吐心事的人。 “怎么不说话了?”良久的沉默引来他的侧目,“公主还有疑虑?” 她摇头,一边微笑,一边缓道:“先生知道涟漪是什么人吗?” 司徒容若闻言微怔。 第一次她唤他“先生”,唤得如此敬重,可见,她打心眼里接纳了他。不过,她这问话是何意? “涟漪的母后本是将军的女儿,”望向祭案,她怅然道:“母亲自幼在军中长大,虽有巾帼气概,却无柔媚女子的万般风情,所以,自从诗嫔入宫之后,母亲便失宠。或许,父皇从没真正爱过她,只把她当成一个女将军、一个扶持国家的得力助手。母亲在面前输得一败涂地,最后抑郁而终。” 她用“母亲”二字,而不用“母后”,司徒容若知道,这表示她对自己敞开心扉。 “涟漪打小和母亲一样,不爱琴棋书画爱武装,骑马射箭样样在行,就是不懂得穿衣打扮。”望向他,她忽然轻笑,“多亏先生调教,否则,涟漪连衣服的颜色也不会搭配呢。” 他忍俊不禁,想到她那日七彩缤纷的穿着,滑稽又可爱。 “先生可否教我?”她忽然迈近一步,祈盼地望着他。 “公主要容若教什么?”他凝眉,神情严厉问。 “教我做一个美丽的女子,做一个像诗嫔那样美丽的女子。” 她豁出去了! 她要嫁到南齐,与令狐南白头偕老,要成为他最爱的妻子,看来必须让自己变得倾国倾城之姿。否则,令狐南依旧不会多看她一眼、不会记得她的面貌…… 她不愿重蹈母亲的覆辙,不想在输得一败涂地后,仍不知自己败在哪里,更不愿悲剧发生时,无力回天。 她要用尽心机,千方百计的将幸福抓在手里,哪怕那幸福如山中雾、指间沙,她也要用力紧握,执着不放。 司徒容若懂了她话语背后的意涵,眼中泛起莹亮笑意,似是嘉许。然后,他缓缓地点了头,许下坚定的承诺。 流水随春逝,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 庄涟漪站在檐廊下,望着满目葱绿。 又是仲夏季节,金黄的阳光竟让她有些怔然。 明日,她就要嫁到南齐。那里的阳光也如这般的丽美好吗?她心心念念盼着这一日终于到来,却感到害怕。 如今的她,经过司徒容若极力改造,已经从一个只会骑马胡闹的红衣少女,蜕变成沉稳优雅的公主,甚至连诗嫔和她一比,也显得黯淡无光。 然而,她没有预期中的喜悦,反而有些茫然!这世间最易流逝的,便是红颜美色,从未得到过反倒好些,一旦食其髓知其味,定会眷恋不舍。 她又该如何永保倾城国色? 呵。永保?痴心妄想。 看着这盛夏的行宫,她居住了两年的地方,由于一直在此潜心学习,她鲜少回京里,这里倒成了她的家。嫁到南齐之后,她会想念这里吧? 素手抚上栏杆。是啊!行宫的一草一木皆会让她留恋。但更令她留恋的,是陪伴了她两年的人…… “公主,司徒先生来了。”绿嫣碎步上前禀报。 不必回眸,她已经能认出他的脚步声,如风轻盈,一步步走至她的身畔。 “先生来得好早,”庄涟漪笑道:“茶还没煮上呢,不如劳烦先生亲手烹一盏茶?本宫很想念先生的手艺。” 这声先生唤得敬重,但语气中却透露出亲昵。两年的相处,她早已把他当成至亲之人。 司徒容若依旧一袭白衣,颔首笑答,“也好,久未替公主煮茶了,就当临别之礼吧。” 庄涟漪眉心一凝,仿佛触碰了最不愿意提起的事。 的确,他们即将分离,她要嫁到南齐,而他,会辞归故里。 曾几何时,她从厌恶他到敬重他,甚至有些离不开他? 同样是这间憩阁,迎风,可跳山水,依旧是这副紫砂茶具,果品俱全,然而,心境却截然不同。 她静静品着他亲自递上的糖茶,半晌无语。 “公主这套浅藕色的衫子很美。”司徒容若望向她,一如往常的笑道:“今后要多穿浅色衣裙,淡雅的色调最衬公主的肤色。” 这是临别赠言吗?茶是甜的,咽下口,却有一丝苦涩。 “早记下了。这两年,本宫添的新衣,都是浅色,再也不敢穿得像从前那般花花绿绿的惹人笑话。” 两人仿佛同时想起初遇时她滑稽的模样,相视莞尔。 “禀公主——”绿嫣手捧着东西自外面进来,“京里派了人,送了些东西给司徒先生,说是诗妃娘娘赏的。” “哦?”庄涟漪一怔。她记得,自两年前林间私会之后,司徒容若与诗嫔便再无来往。 不,如今该改口称“诗妃”了。父皇已经封她为一品皇贵妃,不久前她又终于有孕,更是备受皇宠,人人都说她会成为未来的皇后。 “想必是临别之礼吧。”司徒容若面不改色,“臣谢贵妃娘娘恩典。” 说着,他对宝匣跪下磕头,再起身赏了那前来颁赐的管事太监,送人离开。 如今他提起诗妃,并无任何异样,仿佛除了表姐弟关系之外,两人毫无瓜葛。 唯有庄涟漪看到,那眉心平添一抹苦楚,瞬间即逝。 “不打开看看是什么吗?”她微笑提醒。 司徒容若亲自开了匣锁,只见黄澄澄一片,原来只有再寻常不过的金锭。 他顿感失落,但很快的便掩饰过去。 “呵,容若正好缺返乡的盘缠呢。” 他虽是笑着说,但听来那般辛酸,令庄涟漪有些不忍,劝慰道:“宫里口杂,若赐别的,倒生事端。” “这是金锭最实在。”他掂了掂分量,“可能有上百两了。这些年容若一直盼着能云游四海,如今有了这盘缠,倒能得偿所愿,逍遥山水间。” “先生,这里还有一样东西呢。”绿嫣提醒道,伸手递上一只精致小盒,“管事太监方才一并带来的。” 这小盒看来轻巧,庄涟漪越发好奇,从旁打量。“或许是书信……” 司徒容若摇头,一声轻笑,“她这么小心的人,哪会留下证据。” 说着,他将盒盖一掀,果然不出他所料,并无任何只字片语,只有一朵与金锭同样黄澄的花。 一朵已经失了水分的花,有些枯萎。 庄涟漪不解其意,片刻之后,恍然大悟,胸中泛起对他浓烈的同情。 “明日黄花……”他显然比她更早觉晓,素来沉着的俊颜,当场愣住。 诗妃是在告诉他,两人的感情,已如明日黄花。 赠他金锭,协助他远走;赠他黄花,表示恩断义绝。 诗妃如今怀有龙嗣,前程无可限量,哪会不舍他这无用的旧人?当然是将他赶得越远越好…… “公主,恕容若失陪。”他终于撑不住,生平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失了镇定。 “还有些行李需要收拾,容若先行告退。” 庄涟漪望着他的背影,一向潇洒无羁,如云朵般清逸的他,这一刻,却宛如风后残花,只见颓然。 他是她的老师,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怎能在他最失意的时候,任他独自离去? “先生——”她忽然起身,冲口而出,“可愿随本宫到南齐?” 他一怔,凝眉回眸。 他有些不确定地问:“公主让容若随行到南齐?” “对,依旧当我的老师,”她发自肺腑,一字一句道:“涟漪已经离不开先生的教导。”踏步上前,轻拉他的衣袖,不愿两人如流云飞散。 她终于明白为何心中会感恐慌——一想到即将与他别离,她便坐立不安,如同骨血分离。 “涟漪需要先生长伴身侧,时刻提点。”她低声又说:“本宫远嫁南齐,看似美满,然而万般变数不可预料,涟漪害怕……真的很怕……” 他侧身,像个兄长般慈爱地轻抚她风中飞舞的发丝。 “假如公主是同情容若,大可不必。”他恢复笑颜,谈吐如常,方才的失控早已被他隐去。 “是同情,”她实话实说,又补充道:“但更多的是不舍——” 这话令他身形一僵,凝视她诚挚的双眸,良久,紧绷的俊颜舒展开来。 “容若谢过公主——”他轻声回应。 “你答应了?”她紧张地追问。 “以公主对容若的了解,还要多问吗?”他淡然看向远方,声音中似有叹息,“容若曾说过,会永世护卫公主,看来一时片刻不能卸下这个担子了。” 她没有再说话,顺着他的目光远跳,丽颜却变得明亮。 连月的忧心在这瞬间烟消云散,她仿佛忽然有信心面对未知的将来…… 没想到大婚竟是这般累人。 车队行入齐都,庄涟漪尚未歇息片刻,便被迎入宫中,行大婚之礼。 早在离齐都数十里时,她便在一群嬷嬷的伺候下换了大红吉服,头戴着沉重凤冠,珠帘蒙面,直至宫廷,登上那高高的封台。 觉得又渴又累的她,仿佛快要窒息,好不容易熬过漫长的繁文缚节,撑着最后一口气入洞房。 直到坐在那和软的龙风帐中,她顿时放松下来,“砰”的一声倒在被褥上,不省人事。 新婚之夜,她就这般毫无知觉地过去了。待她睁开双眸,窗外晨曦已明,她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公主醒了?”绿嫣端着汤药入内,“太医说,公主是旅途劳累,喝了这补身汤,再以温泉沐浴,应可无恙。” “我……睡着了?”庄涟漪愕然起身,望着犹在身上的大红吉服,“昨夜没喝交杯酒,我就睡着了?为什么不叫醒我?” 第六章 “殿下一直候在外边,”绿嫣笑道:“快天亮的时候才回房休息,是他吩咐不要打扰公主的。” “回房?”她不解,“这里……不也是他的寝室吗?” “殿下另有住处,”绿嫣解释,“平常公主若不召见他,他不会前来。这是规矩。” “齐朝的规矩?”庄涟漪不满地挑眉。 呵,她就知道这些婆婆妈妈的南齐人礼数多,难怪她听闻这里的公主多与驸马不和。本来嘛,夫妻不住在一起,会和睦才有鬼! “公主若觉得好些了,奴婢就伺候您梳洗。”绿嫣又道:“还得去向齐帝齐后请安呢。” 贵为狄国公主,她一向无拘无束惯了,甚至可以一住行宫两年也无人管束,如今嫁人了,才发现要回归循规蹈矩的生活,何其不自在! 不过,做人媳妇,自然要放低身段。庄涟漪无奈苦笑,颔首起身。 仔细洗涤了一番,全身敷了香粉,发间散发兰花的味道,她特意挑了一身浅紫衣裙,头上以绛玉发簪将髻高高绾起,再配上一朵鲜嫩芍药花,昭示身份,却不忘做为一个皇子妃该谨守的礼数。 听闻令狐南在宫中居位不易,上有周皇后处处刁难,还有太子时时相争,做为他的妻子,亦要进退有度,不能给他添乱。 “对了,司徒先生呢?”打扮妥当,她头一句话问的却是司徒容若。这已是她的习惯。 “先生已经在西阁住下,殿下待他甚是礼遇。”绿嫣回道。“公主不必替他担心。” “晌午去拜会先生。”她颔首交代。 “公主还是多想想殿下吧,”绿嫣好笑地瞧着她,“先生哪天见不行?” 她低头,没来由的不好意思起来,一时无语。 末过片刻,有太监通传,说二皇子听闻她已起身无恙,亲来迎她至朝阳殿向皇上皇后请安。庄涟漪只得将脑中杂念抛开,推门去见她的夫君。 这一次,令狐南终于记住了她。呵,两年的努力,他若转眼即忘了她,那她真是白费苦心了。 “公主倾国之姿——”令狐南笑盈盈的注视她,“齐朝上下皆为公主能嫁至敝朝而庆祝欢腾,南有幸,得伴公主,三生之福。” 这番夸赞过于客套,反倒令她不太舒服。她觉得他若像平常夫妻那般握住她的手道些无聊闲话,也好过这样的疏远客气。 “殿下昨晚为何不唤醒涟漪?新婚之夜,一生只有这一回。” “公主太累了,南不敢打扰。”他仍旧那般亲切,却不亲近。 “来日方长,只要公主与南举案齐眉,日日都如新婚。” 这话倒让她无话可说。 缓缓跟在他身后,步入朝阳殿。齐帝与周皇后早在此等候,尚有太子令狐霄,三公主令狐紫相伴在侧。 齐帝威严,却不难看出他年轻时的潇洒英俊,令狐南有七分像他;周皇后雍容华贵,却给她一种奇妙的熟悉感;太子令狐霄神情慵懒,斜靠在一边饮茶,冷淡得很;三公主令狐紫却十分可爱,甜美娇笑,大眼朝着她猛眨,直叫嫂嫂。 她按齐朝规矩,行礼敬茶,另备了书画献予齐帝,珍宝以赠周皇后,香料布匹分送太子与公主。周皇后十分欢喜,连番称赞她一番。 “朕看涟漪与皇后有几分相似呢。”齐帝忽然道。 “臣妾粗陋,哪比得过涟漪倾国颜色,”周皇后笑答,“不过,算起来臣妾与涟漪是远亲呢。” 此言一出,就连庄涟漪也大吃一惊。 “嗯……算表姑姑吧,”周皇后掐指算了算辈分,不确定地道:“呵,一表三千里。” “真的吗?”庄涟漪瞠眸,“臣媳记性不太好,忘了父皇有没有提过。” “要说亲戚,齐、狄、夏楚;离这四国,迎来嫁往,多少会沾亲带故。”周皇后解释,“不过,咱们祖上可有一位出名的人物,涟漪你应该知道,便是那离国的姿德皇后。” “姿德皇后?”她一时兴起说:“臣媳当然知道!她可是世人称赞的千古美人呢!” 打小,她就听闻族谱中有这样一名传奇女子,自嫁入离国当皇后,掳获离帝一颗痴心,不惜为了她遣散后宫,独宠她一人—— 试问,这世上有几个女子能得男子如此厚爱?何况,还是帝王之爱。 “看过姿德皇后画像的人都说,在这一代的后辈中,唯独本宫与涟漪最像她当年。”周皇后有感而发,“难怪本宫一见涟漪便感亲切,果然血浓于水。” 原来,这就是为何她会产生那种奇妙的熟悉感。或许从一进门开始,她便察觉到周皇后与自己的肖似吧? “亲上加亲,如此婆媳之间更和睦了。”齐帝悦色道。 在座之人无不莞尔,点头称是。 宫婢上前换茶,庄涟漪视线看向令狐南,却见他刻意转过头去,她心尖一沉。 是什么惹他不快? 虽然,他依旧是那副如沐春风的模样,但她知道,一切皆是假象。 难道……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闪过,她浑身微颤。 听闻周皇后一直刁难令狐南的生母,她若与周皇后肖似,那令狐南会不会憎恶她? 胡思乱想,新婚第一天,她不该自己吓自己。 他若憎恶她,定不会娶她才是……何况,她和周皇后也没有很像,她不觉得很像…… 晌午,她默默走进西阁,阳光轻洒,司徒容若正执笔作画,惬意闲情的模样与在狄国时一般,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都从容自若,如在家中。 “先生画什么呢?用了午膳没有?宫人可有怠慢?”庄涟漪笑问。 “公主的座上宾,岂有人敢怠慢?”他笑答,“倒是公主你,新婚燕尔的,不陪着殿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殿下与几位大臣有事要议,涟漪闲得发慌,来看看先生。”她眉心隐蹙,落寞地坐下,直盯着那幅画瞧,“先生画的是……好生眼熟!” “刚离开北狄几天,公主就忘了家乡风景了?果真是女大不中留!”他打趣的说。 “原来是咱们住了两年的行宫。”庄涟漪恍然大悟,而后略带嗔怨的道:“本以为南齐风光秀美,谁知道这宫中连棵树也没有。” “不种树是为了防刺客,虽然不太好看,但也有利有弊。” “所以我才说你们南齐人狡猾,连这都想得到。”她努努嘴。 “公主心里有气,倒怪在这上头。”司徒容若搁下笔,别有深意地看着她。 “气?”她故意装傻,“本宫哪有?” 他直言问道:“听说昨夜驸马没与公主行合卺之礼?” “先生消息倒灵通!”觉得面子挂不住,她不由得满脸通红。 “这宫里闲人多,爱嚼舌根,风声自然入耳。”他又执笔沾了些颜料,开始晕染,声音一沉问:“公主打算怎么做?” “你也看出殿下对我不上心?”这虽是事实,可这样明显,让她倍感忧虑。 “公主不必过于挂怀。”他安慰她,“算起来,殿下见公主不超过五次,就要他爱公主爱得死去活来,有点强人所难。” “可我对他是一见钟情啊……”她胸中涌起苦涩,语气不禁发酸。 “方事万物皆不同,公主不可以一己之思衡量天下。”司徒容若语重心长道。 “况且男女之事最最复杂,世间两情相悦者少,愁离别绪者多。” 这便是她欣赏他的地方,一件事情,哪怕是小事,他也能让她见微知博。目光放宽了,心胸也会变宽。 “告诉先生一件事。”犹豫半晌,她终于决定开口,“涟漪与周皇后肖似。” 他闻言,霎时凝眸,笔端停在半空中,微微颁首,“原来如此,难怪——” “所以殿下这辈子都不会喜欢我了吗?”庄涟漪忍不住问。“先生,我该怎么办?” “公主先别着急。”他连声劝慰,“等容若见过那周皇后,再做谋划。毕竟像不像,各人看法不同。” “正好,齐帝此刻在太液池边垂钓,周皇后陪伴在侧,咱们偷偷瞧上一瞧,便可清楚。”她神色黯然,“我自己觉得其实不是很像……可那种感觉,令我心神不已。” “公主太在乎殿下了,易胡思乱想。”司徒容若打趣道,想化解她的紧张。 庄涟漪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随即急步引着他来到御花园,隔着满池碧水,跳视周皇后。距离不算太远,可以打量她的容貌身形。 周皇后身着一袭藕色轻纱,迎风飘逸,手捧冰茶奉到齐帝面前,温喃细语,一副优雅贤德。 司徒容若看了两眼,神色微变,转身踱开步子,避到花荫底下。 “先生,如何?”庄涟漪见他如此反应,心下顿时冷了大半,随他行了良久,才嗫嚅地问。 “公主……”他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思索了下才道:“是容若害了公主。” “先生此话怎讲?”她吃了一惊。 “其实公主与那周皇后,容貌只有三分肖似,只不过……那气质,仿佛公主便是她的亲生女儿。” 霎时,她懂了。 若非他的调教,她又怎么会有这天仙的优雅风采?如果她还是从前那个爱骑马、大刺刺的公主,或许就不会如此像周皇后了…… “这怎能怪先生?”回忆往事,庄涟漪苦笑,“当初,是我求先生的。” 她想做像诗妃那般美丽的女子,然而,天底下偏偏有男子不爱这样的美丽,甚至憎恨。 有时候,运筹帷幄、付诸艰辛,未必就有美好的结果——苍天真喜欢捉弄痴心人。 “事情不一定没有转机。”司徒容若只失神了片刻,便理智分析,“或许公主该穿回那一身大红的骑装?” “先生忘了,从前殿下对涟漪视而不见?”为何要改变,不就是因为从前的自己无法吸引他的目光。 可惜,改变后,他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了,却适得其反——他记住了她,不是因为爱慕,而是因为她像他的仇人。 左右为难,这教她如何自处? “何况,我也回不去了……”她语气忽然变得幽然,“这两年,我努力改变,已经适应习惯了这副模样……” 如今,她已非从前只求自在的她,身上还凝聚着司徒容若的心血,怎能说舍弃就舍弃? 仿佛看到一只精致的花瓶,捧在手心里,若要她放手砸了它,光想她都觉得心痛。 似周皇后又非她的错,为何要她一改再改?改来改去,说不定越改越糟…… “好。”司徒容若忽然笃定地点了点头,仿佛已拿定主意,“咱们不要变,让别人去变。” “什么意思?”因知他做事一向胸有成竹,他的话仿佛令她好像找到了依靠,不再慌乱。 “殿下憎恶周皇后,可是因为他母妃荣嫔的关系?”他淡笑问。 “听说是的。荣嫔原是贱婢出身,不过很得齐帝喜爱,一夕之欢便怀了殿下。我看那周皇后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早晨向她请安时,还刻意提起离国姿德皇后,想必她自幼便立志要做姿德,希望三千宠爱集一身。谁知,齐帝竟与贱婢私混……这事定重重伤了她的自尊,才会迁怒荣嫔,甚至从不善待殿下。” 想来其中关系纷繁复杂,非她一个外人能道明。听上去,谁都没错,可谁都有错。除了令狐南,她的夫君…… 一想到他打小受尽冷落,还得勤奋图强,维护母亲,心里受的苦比谁都多,他憎恶周皇后,她能理解。 第七章 “公主真是个善良之人。”司徒容若单凭她表情的变化,便得以窥见她内心的起伏,“一番解析,便化解了胸中戾气,有如此宽广情怀,还愁不能掳获殿下的心吗?” “我愿意等他,愿意拼尽一生博得他的怜爱。”庄涟漪垂眼,仍忍不住担忧,“只怕他先入为主……” “或许周皇后与他的恩怨可以化解。”他出言提点。 “能吗?”她扬头,脸上掠过惊喜,“真的能吗?” “荣嫔已经去世,周皇后的恨意也早该解了吧?况且,她的儿子令狐霄已为太子,她又一心想与齐帝恢复多年的夫妻之情,应该不会再诸多刁难殿下,说不定还想缓和关系。公主今早请安时,她刻意与公主攀亲,便是明证。至于殿下嘛……” 司徒容若顿了顿。 “如何?”庄涟漪催问。 “殿下与公主一般,应该是心地善良之人。容若这些年也托人打探过齐朝的近况,都说殿下有容人雅量,毕竟荣嫔与周皇后之间的恩怨,他不是当事人再恨也是有限的。若周皇后对他态度和软,日长月久,他未必会心念旧仇。听说他极孝顺,打小敬重齐帝,他也不想父皇为难吧?” “先生托人打探过南齐近况?”不知为何,这一句特别落入她心坎里。 “呵,公主要嫁到齐朝,容若总该打探打探驸马人品如何,否则还真是不放心呢。”他慈爱地笑说。 胸中涌起一股暖流,她感激地望着他,霎时无语。 “至于周皇后和殿下能不能和解,恐怕还得靠公主聪慧周旋了。”他从容的分析,“若殿下对周皇后没那么记恨,自然也不会记恨与周皇后肖似之人。” 她懂了,完全懂了。 虽然这样的计策太过迂回漫长,可一旦成功,她和令狐南才有最圆满的未来。 这一刻,她懂得了阴谋与智谋的区别。 世事变化无常,那年在山林溪边,她不曾想到这个白衣不羁的男子,有朝一日会成为她的守护,为了她的幸福,全心全意替她谋划。 他大可不必理会她,甚至可以为了掩盖与诗妃的私情杀了她,但两年的相处,仿佛亲情的关系渗入彼此的骨髓,让她一步也不想离开他。 若说善良,他才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吧? 过了两日,庄涟漪寻了个习习凉风的天气,特备了精巧茶点,邀请周皇后到寝宫里小坐。 两人在凉亭里说着闲话,满庭芳香萦绕,周皇后看上去心情甚好,一边摇着团扇,一边浅笑盈盈。 “公主真是贴心,准备这样可口的点心。”周皇后夸赞。 “自臣媳入齐以来,承蒙母后诸多照顾。”庄涟漪柔顺的说,一边恭敬地斟茶,“臣媳也不知该怎么致谢,听说母后嗜甜,遂想起从狄国带来的两个厨子擅做甜食,所以请母后前来一尝。” “说起来,你我婆媳是该多往来,”她忽然叹道:“不瞒你说,南为了他母妃的事,一直记恨本宫,本宫三番两次想与他和解都不得其门而入。如今你嫁过来,正好替本宫说和说和。” 既然周皇后主动开口,她自然也顺水推舟。 “殿下年轻不懂事,还请母后多加体谅。”庄涟漪忙道。“臣媳虽入齐不久,但也看得出殿下的孝顺,只要母后常到这里走动,殿下还能跟您生气不成?” “有贤媳从中周旋,本宫就不愁了。”她举目跳了向远处,“南这孩子真是不懂事,新婚燕尔,怎能抛下你独自一人,快把他寻回来吧!” “朝中杂事诸多,殿下也是在帮太子。他一会儿便回来了吧。” 果然,未过片刻,令狐南便出现,他领着几个贴身侍卫,匆匆回来。 “殿下——”庄涟漪步入亭阁,甜笑行礼。 “原来公主在此。抱歉,南有事赶着要办,此刻不能陪公主。” “才回来,又到哪里去?”周皇后威严的声音响起,不满的目光扫过微怔的俊颜,“新婚燕尔,哪来这么多事?你父皇明明让你告假陪伴公主的,怎么这般不听话!” 令狐南驻足,单膝微屈,叠手垂眸道:“原来母后也在,恕儿臣无礼。只因今日是母妃祭日,儿臣赶着上香。” “祭日?”庄涟漪吓了一跳,“母妃娘娘的祭日不是在冬天吗?难道涟漪记错了?” “呵,你别听他的,”周皇后冷笑,“他每个月都要去祭拜他的母妃。如果皇上允许,他巴不得天天都是祭日!” 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涌,她焦急的道:“都是涟漪不好,只想着请母后过来赏花,顺道与殿下话家常,不料却没挑对时候。” “花哪天赏都一样,”令狐南冷冷的说:“但错过了祭奠母妃的时辰,孩儿吃罪不起。” “花期短暂,过了就谢了,怎会哪天赏都一样?”周皇后驳斥,“你见了本宫如见了仇人般,从不肯与本宫多说一句话,本宫已经纡尊降贵,前来这讨好于尔,你却不给半分颜面!” “母后尊贵无比,孩儿怎敢不敬?”令狐南露出一丝浅淡笑意,“只是这寝宫是不祥之地,母后还是少踏足为好。难道母后忘了,当年我母妃便是死在这吗?” “你……”周皇后脸色苍白,杏眼圆瞪,半晌无言。她指着他,颤巍巍的对庄涟漪道:“贤媳,你可听见了,不是本宫不疼爱二皇子,而是他推拒本宫!既然如此,从今而后,本宫不再踏进这里一步!”说完,欲拂袖而去。 庄涟漪连忙拦住她,温声安慰,“母后息怒,殿下思母心切,语气过重,望母后原谅!” “若非伯皇上伤心,本宫岂肯如此委屈?”周皇后轻斥,毅然转身离去。 长袖一抽,愤然转身,一群宫人立刻尾随而上,浩浩荡荡的队伍消失在假山之后。 庄涟漪望着周皇后背影,一阵怅然。本来巧意讨好,期待能拉拢两人的关系,不料,局面似乎更糟了。 她回眸看向令狐南,只见他亦盯着自己,先前脸上维持的一丝冷笑荡然无存,俊颜涌现让她害怕的肃杀神情。 她记忆中的他,一向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何曾有过如此狠恶的表情?一时间,看得她全身僵住。 “公主闲着无事?”徐久,他冷冷的声音打破沉默。 “无……事。”她不明其意,犹豫地回答。 “那就请公主随南走一趟,一同祭奠母妃。” 他开口邀请,是否已经把她当成自己的妻子?此刻庄涟漪说不出是喜是忧,只能怔怔地点头。 “还请殿下稍候片刻,涟漪准备鲜花素果……” “不必了,”他马上驳回,以命令的语气道:“东西早已备妥,只要人到了就行。” 从小到大,就连父皇也不曾如此冷硬地跟她说话,如今,她却只能把不悦往肚里吞。 令狐南也不看她,提脚便走,直至幽深的阁宇。 庄涟漪才入宫几天,对这里并不熟悉,且因为两人新婚,宫中到处张灯结彩,偏偏这里却冷僻得很,还没入内,便感到一阵阴气迎面袭来,令她心中一颤。 令狐南推开沉重的木门,桌椅虽是旧物,室内却打扫得纤尘不染。纱帘中供着一方灵牌,想必是荣嫔的牌位。 庄涟漪连忙拈了香,在他的身畔跪下,诚心祝祷,祈盼荣嫔在天之灵,可以保佑他们夫妻和睦。 令狐南痴痴望着那香烟缭绕,沉默无语。 “公主——”他终于开口,一向清明的嗓音竟略带沙哑,“公主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殿下请讲。” “请公主以后不要再让母后到寝宫里,母妃见了会不高兴的。”他虽面无表情,却让她感觉到他的不悦。 “殿下何必如此?母妃若见你与周皇后如此,九泉之下也会伤心的。”存在一丝和解的幻想,庄涟漪鼓足勇气的劝道。 “你凭什么这么说?” 他猛地横了她一眼,让她打了个寒颤。 “你认识我母妃吗?凭什么认为母妃九泉之不会不快?” “涟漪只是觉得……殿下应有宽容之心。”他一句一句的咄咄逼问,使得她全身都在发抖,但仍劝慰。 “假如你知道——”他目光骤然变得幽黯,“我母妃并非死于意外,你还会劝我有宽容之心吗?” “什么?”以为自己听错,好一会她才嗫嚅的问:“殿下,你在说什么?” “那一年齐朝与北狄交战,父皇御驾亲征,我奉召随行。”他沉声回忆往事,“回来后,就发现母妃死在这间屋子里,说是染病暴毙,然而我们出京前,她还好好的……” “或许……或许……”她想劝说,却找不出个理由解释。 “一进门,我看见母妃双眼圆睁,因为很晚才发现,尸身已经腐烂……”他十指紧握,竭尽全力压下滔天愤怒,“周皇后掌管后宫,想在母妃的饮食起居做手脚太容易了。” 她知道自己多言无益,毕竟没亲历过那悲惨的场面,怎能体会他当时的心情? “你不必再多事,妄想我与周皇后能和睦相处。”他苦涩的笑,“这辈子,我母妃之死不解,我是不会亲近她的。” “怪我多事了……”她斟酌着开口,“殿下放心,以后不会了。不过,涟漪有一句话要问,希望殿下坦诚回答。” “你说。” “殿下如此疏远涟漪,是因为我是狄国公主吗?”她不敢自行猜测,“因为当年两国交战,殿下随父出征,不能守护母妃……因此迁怒于涟漪吗?” 或者说,迁怒于所有狄国的人。 “公主多虑了,”他转开目光,“我不会埋怨无辜的人。” “可是……”成亲几日,他一直不与她行房,她也不好意思开口提,但难道要她守一辈子活寡吗? “近日国事繁忙,冷落了公主,”从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恶。“还请公主多给一点时间。” “我等。我愿意等。”她热切地望着他,希望自己的真心可以在他冰冷的心湖掀起一丝涟漪。 然而,他只是漠然地杵在原地,不再给她半点回应。 生平第一次,庄涟漪觉得无可奈何,犹如置身在迷宫,找不到出路。 出了荣嫔故居,庄涟漪像游魂般,不知该往哪走,漫无目的默默前行。 从小到大,她认为天下没有做不成的事,只要付出努力与真心,总能得到一丝回报。然而这一刻,她的信念动摇了。 天道酬勤,人道酬诚。 她为了他,还不够勤奋,还不够真诚吗? 为何他这般铁石心肠,任凭她如何努力,他却无动于衷? 庄涟漪觉得心头无力,随意择了个石椅坐下,即使天空下起了骤雨,也洗不去心中的索然。 她感到冷,刺人的冷。虽然犹在夏末,却如冬天提前降临,冻得她全身发颤。 她抱住自己的双臂,缩成一团,衣袖被风吹得凌乱,就像朵风中快凋零的玉簪花。 “公主——公主——” 是谁在唤她? 一个修长的身影忽然立在她面前,为她挡去一片拂面的碎雨。 她抬眸,从晶莹的泪光里,看到司徒容若的脸上挂满关切与慰借,让她心头一暖,顾不得颜面,不由得抽泣起来。 “绿嫣说公主去了许久不见踪影,容若就知道公主一定是来这花园坐坐,出不了大事。”他微微一笑,声音温和悦耳。 她抿唇,张开双手,扑进他怀里,哭个痛快。 第八章 有什么也顾不了其他,她胸中的郁闷若不宣泄,恐怕身体再也承载不住,就要崩溃…… 司徒容若仿佛一怔,随后大大方方地拥住她,无声安慰她。 他的怀抱好温暖,他的气味如此清爽好闻,他抚摸她长发的掌心仿佛也拂去她心中的伤痛。 绿嫣撑着伞跑过来,见状一愣,但很快抛开世俗观念,上前劝道:“公主先回房吧,就算你不顾自个儿的身子,也要体恤先生啊。” 庄涟漪敛容垂下眸,退开一步,转由绿嫣搀扶着走回寝阁。 她以为司徒容若会避嫌,谁知,他随即入内。 “公主,淋了雨可不是小事,我去请御医。”绿嫣贴心道。 “慢着。”她呆呆在桌边坐下,“这么晚了,惊动宫里的人可不好,明日齐帝若问起,我该如何回答?省了吧。” “那先煮碗姜汤来。”司徒容若吩咐,“由在下替公主先把脉,若无大碍,也不必扰了别人。” “有劳先生。”幸好身边有他在,绿嫣笑道。 他颔首,自然的搭上庄涟漪的手腕把脉,她却下意识的一缩。 不知为何,仿佛有股电流窜过,她倏地脸红。 从前也不是没有接触过,像他教她弹琴的时候,可现下她怎么会觉得害臊? “公主哪里不适?”绿嫣担心的问。 她摇头代替回答。 “无碍。”司徒容若仔细断了脉,莞尔道:“饮了姜汤,泡过热澡,一觉之后便能如常。公主歇息吧,在下告退了。” “先生……”她猛地抬眸,“先生不问我原因吗?” “公主心中的苦闷,还需多问吗?”他笑答,“除了殿下,还有何人能让公主如此难过?” “先生……”她的心情越来越低沉,像只坠落深渊的燕子,“那招不管用……他根本不肯与周皇后和好。” “下午看到周皇后拂袖而去,容若已经猜到了。”他一点也不吃惊。 “他还说荣嫔之死与周皇后有关,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解……” 他们若不和解,她该怎么办?肖似他的杀母仇人,他怎么可能爱她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他暖声安慰她,“虽然容若也不知现不该如何,但走一步算一步,还望公主怀着一颗坚韧慈爱之心,不可放弃啊。” 没错,车到山前,船到桥头……可是,山在哪?桥在哪? 她只觉得面前茫然空洞,仿佛一跤摔下万丈深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容若想起一个故事,公主要不要听?”他从容坐下,凝视她烛光下愁苦的脸道。 “要听。”他说的故事,无论哪一个,都让她受益匪浅。 “从前容若寄居在诗妃娘娘府中时,一开始并不喜欢她,甚至还觉得她骄气跋扈,任性嚣张,将她视为洪水猛兽似的躲着她。”他眼神望向前方,陷入回忆中。 “后来呢?”不知为何,她很愿意听他和诗妃的故事,就像与他分享了心中的秘密,那他也不得不听她和令狐南的种种,分担她的哀愁,如此才公平。否则,老向他诉苦,她会觉得亏欠他。 毕竟男女情事,往往自己说得兴致勃勃,别人听得索然无味。 “可她待我却极好——”司徒容若继续说:“知道我喜欢弹琴,便四处替我搜寻琴谱,终于有一天,觅得我一直在寻找的《风求凰》,从那天起,我开始把她当作至亲之人。” 她入神地倾听,只觉得那样的两情相悦,让她向往。虽然如今情已逝,总胜过令狐南从未爱过她。 “今不时今日,想起这林林总总,都使我不能怨恨她,”他扬起一抹涩笑,“虽然,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四处替我寻觅琴谱的女子……” 她心尖一疼,不为自己,只为他的情深。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她,可最终还是逃脱不了她的温柔攻势,”司徒容若意味深长地道:“公主,你明白了吧?何谓柔弱胜刚强?” 她懂,什么都懂了…… 为了她,他连自己最不堪的往事都拿出来说教,她还能不懂吗? 她有些哽咽,觉得实在不该连累他,自己伤心也就罢了,还要拖他陷入往日情伤。唉!这辈子,注定亏欠他了。 “先生,其实你不必说这些。”她于心不忍。 “说都说了,也收不回来。只要公主不再沮丧,也就值得了。” 明明他的语气轻扬,可她为何却觉得辛酸?灯花跳跃中,她强忍下泪水,展眉巧笑,只为不想再让他担心。 周皇后居于风栖宫,据说模仿当年离国姿德皇后的长元宫所建。踏入宫门,庄涟漪完全可以确定自己的猜测没错。周皇后以姿德为榜样,处处模仿姿德,对于爱情,也渴望于姿德一般,倾尽天下,且独得帝王之爱。 然而,她却败了,败在一个贱婢的手里,这教她情何以堪?难怪她心中的积怨那么深,甚至将仇恨殃及下一代。 这两日她有些身体不适,终日卧榻,庄涟漪特地炖了补品前往探望:轻坐床沿,细声慰问。 “贤媳,难得你还有心来看本宫,”周皇后浅笑,“但只怕你此番前来,有人会不高兴。” 所谓有人指的当然是令狐南。庄涟漪何其聪慧,立刻答道:“母后何出此言?母后这一病,宫中上下甚是忧心,殿下还特意到纯邺寺点长明灯替母后祈福呢。” “是吗?”周皇后的表情显然不信。“有劳二皇子费心了。那日归来,本宫也想通了,他脾气倔,硬跟他说理大概不行,一切就顺其自然吧。” “母后的苦心,殿下总有一日能领会的。”她连连点头,“只怕母后不要恼他才好。” 司徒容若叫她拿出多一点耐心,所谓万事起头难。她思来想去,也唯有让时间来抚慰创伤,用温柔呵护来调解仇恨。 “娘娘,药煎好了。”宫婢前来禀报。 “端进来吧。”周皇后叹气,“天天喝药,味觉都麻木了。” “良药苦口,请母后忍耐,”庄涟漪柔声劝慰,“却不知母后生了何病?前两日还好好的,也不像染了风寒。” “没什么大病,却是打娘胎里带来的。”周皇后脸色越发黯然,“这些年,不知求了多少名医,总不能断根,怕是无法根治了。” “或许告知臣媳一二,臣媳代母后到狄国寻良方?”’ “哪里都一样,就别白费时间了。”周皇后涩笑,“是心悸的毛病。” “哦?”庄涟漪一怔。 打娘胎里带来的心悸?这个她听说过。从前父皇有一嫔妃便是患有此症,平时还好,一旦受了刺激,与人争执两句就要晕倒,走路稍快一点就喘不过气,更别提什么骑马、舞蹈了。后来嫔妃怀有龙嗣,太医建议她堕胎保命,她哪里舍得,偏要生下,结果生产过程中暴毙而亡。 “母后已生下太子,想来这病倒也不要紧。”她顺口安慰。比起那名嫔妃,周皇后可谓幸运多了。 周皇后脸色一白微愕,才笑说:“本宫还算有福气。” “娘娘,药端来了。”宫婢托着盘子,小心翼翼的上前。 庄涟漪连忙起身,殷勤道:“臣媳亲自伺候母后喝药。” 周皇后也不推拒她的好意,莞尔点头。 然而她一闻到那汤药的味道,脸色一变。这味道……怎地……好似……她脑中疑云顿涌,当机立断,打翻半碗,任其泼洒在衣袖上。 “臣媳该死,一时失手——”她故作惊愕道。 “罢了罢了,”周皇后扶起她,“你从小养尊处优,哪里懂得伺候人呢?何况只撒了一点点,无妨!” 说罢,也下命人另煎一帖药,饮下剩下的药,含了颗蜜饯后,徐徐躺下。 庄涟漪以更衣为由,不再多陪,跪安离开。 她匆匆回到寝宫,立刻命绿嫣将司徒容若请来,见了他便迫不及待把方才的疑虑说了遍,并将那已褪下、沾了药汁的衣衫递给他。 “是有些类似于蛊涎的气味。”司徒容若嗅闻蹙眉,“这齐朝宫中原来也有此物……” 蛊涎,狄国宫廷秘制的毒药,传说以二十多种极毒的虫子制成,取其精涎,另加草药熬炼。服蛊涎者不会马上致死,却会在心肺里滋生一种小虫子,日积月累,蛀坏五脏,噬空身体。 因为此物极为阴毒,被禁封在狄国宫中的高阁,知道者寥寥无几,庄涟漪还是偶然间听父皇提起的。而诗妃身为宠妃,亦曾见识过此物,她知司徒容若喜欢猎奇,曾让他观闻过。 “我怀疑,周皇后患的不是心悸症,而是中毒。”庄涟漪分析,“否则,从前她哪能顺利诞下太子?” “她总觉得胸中不适,或许就是蛊涎作祟。”司徒容若摇头,“看样子至少已中毒一两年,否则不会有感觉。” “还有救吗?”她忽然于心不忍。 “很难了。”他叹息,“就不知下毒之人是谁,竟想出这么阴狠的法子——” “周皇后虽色衰爱弛,得不到齐帝的宠爱,容易心绪烦乱,也许有人趁机哄骗她说是心悸症让她长日服药,并暗自在药里做手脚。”庄涟漪推测,“我听说,伺候周皇后的太医姓张。” 司徒容若抿唇,忽然淡淡一笑,并不作声。 “怎么了?”她察觉他神情不对。 “公主可知道,这张太医是谁引荐进宫的?” “谁?” “若是二皇子?” 庄涟漪脸色大变,不敢相信的直摇头,“不……不可能……” “这张太医若是殿下引荐的,周皇后自然不会信任,更别说放心服用他所开的药方;而幕后主使若真是殿下,也太明目张胆,绝非明智之举。”看出她的担心,司徒容若宽慰道:“事情尚未明朗之前,公主不必挂心。” “咱们该怎么办?”无意中窥得这天大的秘密,宛如平添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上。 “如今之计,咱们也只有暗中筹谋,”他微微笑说:“容若不才,曾经配制过一帖解药,虽不能完全根除蛊涎,但至少可缓解。还请公主每日往周皇后宫中,亲手替她煎药,就说是媳妇孝敬婆婆,必不会引人怀疑。” “一定要救活她!”庄涟漪一张小脸如失了水分般皱在一起,“否则殿下必脱不了关系……” “公主对殿下一片痴心。”他由感而发,“咱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他总在她最无助时伸出援手,她实在无法想像,假如失去他的陪伴,她会落到怎么样的惨境。 夜风微凉,掠窗袭来,她闻见他身上的气息,似青草一般清爽。心,忽然平静下来。 之后的半个月,她每日必到周皇后宫中请安,亲手煎煮汤药,以银匙喂周皇后服下。司徒容若的秘方果然起了作用,据周皇后表示,胸闷心乱的状况稍稍好了些,偶尔还有闲情观看窗外美景。 庄涟漪略微放心,却仍不敢大意。 这天,她在风栖宫与周皇后一同用晚膳,之后沿着花园小径信步闲逛庭园,此时夏热已淡,秋风轻起,一阵衣衫拂动,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绿嫣,去取我的披肩来。”她贪看新月初上的景致,虽有些冷,倒不急着回去。方才在风栖宫里染了些药味,在这吹散气味也好。 绿嫣颔首,迅速离去。偌大的御花园中,仿佛只剩她一人。 第九章 她觅了块假山石坐下,难得偷了个清闲,都说南齐风景秀美,她不得不承认,这初秋花草果然比狄国繁丽不少。虽然不得植树,四处却置有巨大盆栽,深绿颜色,间隔红艳花朵,另有一番风情。 此刻的狄国,花事已经开到茶蘼了吧? 庄涟漪叹一口气,沉溺思乡之情。忽然,只觉得背后一阵冷风袭来,让她突生恐惧。 回眸间,脖上已横着一只黑手,眼瞳映入一鬼魅人影。 刺客!她心下喊道。 生平第一次,遭遇如此险境,一直被保护得很好的她,冷不防被扼住了咽喉,她倒也忘了害怕,只觉全身僵硬。 对方就这样静立着良久,一双冷眼睨着她,她看不出其中含意,只觉蒙面下的眸子冰寒深邃。 “尊驾何人?所为何事?”庄涟漪壮起胆子,低哑地问。 不知为何,她直觉认为这黑衣人不会杀她,否则,以他神出鬼没的能耐,早毙了她,何必拖延? 黑衣人终于开口,他声音低沉,似中年男子,“听闻近日公主常在周皇后宫中走动,还请公主不要多管闲事,譬如煎药之类,交予宫人便妥。” 霎时,她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眼前并非刺客,而是一个威胁者。他并不想夺她性命,只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夺去周皇后的性命。 他是谁?谁派来的?令狐南吗? 就算令狐南对她无爱,也不敢伤了她的性命,毕竟事关齐朝与狄国邦交。 真是讽刺,她为了他而救治周皇后,但他却偏不领情,还派人威胁于她……看来,她真的不该多管闲事。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假如这人真是令狐南派来的,她倒想看看,他对自已有几分顾忌? “假如本宫不依呢?”她微微一笑,眉一扬,“尊驾会如何对付本宫?” “不依?”黑衣人加重手腕的力道,让她呼吸一窒。“公主,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庄涟漪无畏的抿唇,“本宫还怕了你不成?” 那双冷眼猛地一凛,十指收紧,眼看就要扼断她的咽喉,蓦地一阵琴声自假山后飘来。 琴声缥缈,她知道,这世间能弹奏这样的琴音只有一人—— “尊驾何必动怒?”只见司徒容若白衣翩然,手持一柄短琴,盈笑而至,“伤了公主,可是会挑起两国战事。尊驾若是齐朝子民,还请垂怜生灵。” 对方果然犹豫了,手指略放松,冷冷地答道:“你是何人?又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在下是公主的护卫,”司徒容若施礼后道。“尊驾若伤了公主,在下也脱不了关系,无法向狄皇交代,还请尊驾给在下一个方便。” “你这话倒说得有些意思,”黑衣人似乎笑了,“听似彬彬有礼,实则咄咄逼人。” “若尊驾愿意悄然离去,今夜之事就当没发生过,公主亦不会追究。”司徒容若看向庄涟漪,“公主,是吧?” “不错……”她越发觉得呼吸困难,“此事再无第四人知晓。” “竟与我做起买卖来了。”黑衣人玩昧的说:“所谓各为其主,就算我同意,主人也不会允许我空手而归,如此,两位岂非害了我?” “不会。”司徒容若凝视他,“尊驾气度不凡,绝不会听命于他人。” 他是什么意思?庄涟漪发现自己竟听不懂了。 黑衣人闻言,呵呵笑了起来,“呵,久闻司徒先生非凡人,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过奖了。”司徒容若微微颔首,“既然被在下识破了身份,尊驾还打算继续行事吗?” “被你识破了,我还能留你?”黑衣人肃杀之气尽现,他转眼盯着庄涟漪,“你们,都不能留了。” “这话说错了,”司徒容若从容的回话,“识破尊驾的是在下,与公主无关。还请尊驾放了公主,在下愿意任由尊驾处置。但从今而后,公主也不会再管汤药之事。” “哦?你愿为她死?这么忠心?难道你们不只是主仆关系?”黑衣人语带暧昧的讽道。 庄涟漪气恼,双颊顿时羞红,可反驳的话语却堵在胸口,一时出不了声。 “公主是在下的知己。”面对污辱,司徒容若坦然回答,“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不正是如此吗?” 这话让她愣住,显然也让黑衣人一怔。 “好一个士为知己者死。”黑衣人似叹息,“好,我给你一个机会——若你能再寻个借口说服我,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 “在下不擅言词,却愿意为尊驾弹奏一曲,听完之后,许尊驾会改变主意。” “不擅言词?先生谦虚了,”黑衣人失笑,“不过,我倒想听听是什么曲子,能改变人心。” 司徒容若不再多言,拨弄琴弦,音韶似流水般悦耳逸出。 庄涟漪熟悉他所有的旋律,此刻他奏出的是一首全新的曲子,令闻者如见青山溪流,晨光初绽,忘却凡尘俗事,所有烦恼顿时抛诸九霄云外。 抚琴的他,犹自浅笑,衣袂随风肃飞,似惊鸿照影。 曲毕,黑衣人良久无言,似在回味,好半晌,才道:“不错……司徒先生果然琴艺高超,让我想起许多往事……” “希望此曲能让尊驾心境稍定。”司徒容若缓缓回答,“若能抛却积怨,余生会好过一些。” “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此豁达……”黑衣人幽幽道。“不过,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只要两位不再多管闲事,今后我定不会来打扰。”说完,他转身遁去,伴随着一阵凄厉啸声,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危机解除,庄涟漪双脚一软,跌坐在地,她捂着胸口大口喘息。 “公主无恙吧?”司徒容若立刻单膝跪下,双手扶住她的肩,“别急,慢慢呼吸,别呛着了。” 她闭着双眼,惊魂未定,想到方才扼在喉上的那一只手,仍心有余悸。 全身放松之后,眼泪却涓涓落下,忆起令狐南居然派人如此威逼自己,不禁感到失落与心寒,什么斗志都没了…… “公主,怎么了?”见她落泪,他连忙问道。 她抬起头来,却不经意地与俯下他的唇相触,唇上火热的触感霎时颤入心尖。 他仿佛也感觉到了,不过俊颜上却没有异样,只微微后退。 沉默间,她略觉尴尬的低下头,不敢看他。 奇怪了,她一向不拘小节,刚刚只是意外,她何必在意?从前他还抚过她的长发呢! 可是唇……这还是第一次。 思绪不知飘向何处,心头忽凉忽热,双颊忽红忽白。 “那个人——”许久,她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会再来了吧?” “应该不会。”司徒容若柔声答覆,“他是个守信之人。”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庄涟漪倏地瞠眸吃惊。 “虽不认识,可我猜到他是谁了。”他自信一笑。 “谁?”她微愕。 “不重要,公主无须知道。”他的双手重新搭在她肩上,“重要的是公主无恙。” 如此亲昵之举,他做来大方磊落,仿佛方才无心的接触已成过眼云烟。然而,她却仍觉得窘迫。 假如不能淡忘,今后她该怎么与他相处? 关于令狐南伤她的心,关于方才的惊魂遭遇,都不如她此刻苦恼的事重要。 而她的苦恼,竟来自于眼前这个人。 自这日后,她沉默了许多。 不再到风栖宫走动,也无任何讨好令狐南的举动,只怔怔坐在窗前,看着日出日落。 心中萦绕的全是那抹白衣身影,她忽然发现,与他相识两年来,自己从未细想过与他的点点滴滴,以为只把他当作兄长,可现下,越想越让她心跳加速。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不知道,也害怕知道。 她一向以为自己是个忠贞不二的人,且一直引以为豪,然而现在她不得不承认,感情禁不起摧残,没想到她的意志如此薄弱。 但她能改变什么?已经成为南齐帝子妃,肩上背负的还有两国的和平。 她和先生……只怕一切幻想只是水中花、镜中月,终归要付诸东流。 “公主——”绿嫣采了一把彩菊,用水晶瓶子盛着,注入清水,“好看吗?公主怎么了,近两日魂不守舍的?” 庄涟漪眉尖若蹙,并不回答,只轻轻叹息一声。 “若为了殿下,公主不如早早放宽心。”绿嫣为主子打抱不平,“俗话说,养不熟的猫就不要理它。” 她不由得笑了,“哪句俗话这样说过?好大的胆子,竟把殿下比成猫了。” 绿嫣一脸正经郑重说道:“奴婢要大胆说一句,公主,可听过仳离?” 她微怔,猛地喝斥,“别瞎说!” 绿嫣不以为意,“明明知道果子烂了心,还硬要吃下去吗?殿下就是那养不熟的猫,公主趁早将他扔掉为妙!再说,从古自今,替自己挑驸马的公主还嫌少吗?就拿咱们狄国来说,光上一辈,就有三位公主与驸马仳离呢!” “别说了,越说越不像话……”庄涟漪急忙制止她继续说下去,“这个驸马当初可是我自己挑的,况且,事关两国邦交……” “邦交?”绿嫣讽刺的笑道;“公主一向是明白人,怎么突然糊涂起来?南齐与狄国若真的开战,会因为公主一人休止吗?自古联姻的国家多了,也没见哪个联姻后就真正邦交和睦的,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你这死丫头,哪里学来这些贫嘴?”庄涟漪不禁无奈叹道:“也不见你识文断字的!” “司徒先生教的。”绿嫣率直的说。 “他?”心尖一紧,“他……还说了些什么?” “奴婢因为担心公主,就向先生请教了这些。先生还说,公主身陷迷局中,不能自拔,只能待公主自己清醒了。” 他真的这么想,且主张她仳离?不过,这的确是快刀斩乱麻的法子…… “就怕公主舍不得殿下,”绿嫣努努嘴,“依奴婢看,殿下也是个十头牛也拉不回头的脾气,或许最后公主终究能打动他,可要花多久时间?十年?二十年?放着太好青春独守空闺,公主何堪?” 的确,本来她是这样打算的,令狐南此刻不接受她,过个十年八载,终究会感动吧? 不过,她应该要守妇道。这可是司徒容若教的。 说到司徒容若,那夜他为了护着她,险些遭那黑衣人的毒手,若非他琴声出色打动对方,恐怕今天他们便阴阳相隔了…… 才高八斗的他,本该有一番抱负才对,他却为了她久居深宫,甘愿当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令她总觉得对他不起。 当初引他来南齐,并非真要他陪嫁,只是希望凭己之力、透过自己的身份,能给他一个锦绣前程,报答他这两年来的照顾。 如今,尚未报答,怎可给他招惹麻烦呢? 心暂定,她对绿嫣交代,“去替我把殿下和司徒先生请来。” “一道吗?”绿嫣诧异。 “先请先生,你在花园里待一会儿,再去请殿下。”庄涟漪苦笑,“就说我有事与他们商量。” 绿嫣不甚明白,却听命行事的离开了。 看着窗前花影摇曳,庄涟漪一阵怅然。 未过多时,果然司徒容若先到。 他打起帘子,轻浅一笑,“听闻公主不爽快。可是好些了?” 第十章 “哪里不爽快,不过秋风起了,冻得本宫不想出去走动。”她强颜欢笑,“却趁现在清闲,给先生做了一件袍子。” “给我?”司徒容若有些意外,俊颜一顿。 “比划着裁的,也不知是否合身,”她自床边拿起衣衫,边说道:“来,先生试试。” 这袍子本是替令狐南所裁制的,还好尚未绣上蟠龙图样,否则这场戏真不知该怎么演了…… 他疑惑地看着她,见她迳自上前,将袍子覆在他身上。 “颜色还好吧?”她佯装打量,“配先生倒也合适,就是袖子长了些——” 说着,也不顾男女有别,手指触及他的腕间。 他肌肤细腻,两人微触之中,她心思涌动,好半晌才克制下来,不作多想。 与此同时,忽听身后有清咳之声,两人同时回眸,只见令狐南不知何时已经到达,立在门槛处,笑看他们。 庄涟漪连忙垂下手,退开一步,“殿下来了……” “这位就是司徒先生吧?”令狐南笑道,“久仰大名。” 司徒容若徐徐将袍子拉开,搁于椅上,叠手行礼,“参见殿下——” “你们师徒两人在做什么呢?”他打量那袍子,“好清雅的颜色。” “正想替先生裁件袍子。”庄涟漪笑答,“看着秋风起了,也没什么可孝敬,想他一向俭素,不太置办衣装,才有了念头。不知先生可喜欢这袍子?” 他谦敬地道:“公主所赐,容若三生有幸。” “对了,涟漪还有一件事想求殿下呢。”庄涟漪撒娇的说,伸手拉住令狐南的衣角,“先生照顾我多年,如今又陪我远嫁,此番恩情不知如何报答,先生才高学博,还望殿下能垂青,替先生在朝中安排个差事,一展先生大志。” 此言一出,司徒容若和令狐南皆大感诧异。 “呵,这倒也是。”略微沉默后,令狐南道。“先生如此博学,久居深宫实在可惜,前两日听父皇说,礼部似乎有个缺,我愿意引荐。” “容若不才,本该推托——”司徒容若俊颜微变,不过笑意依旧,“只是怕辜负公主一番美意与殿下的厚爱,但容若愿意一试,定不给殿下和公主丢脸。” “好说好说,我这就去与父皇提,别让他人占了那个缺。” 庄涟漪颔首,与司徒容若一同施礼送令狐南出门。 屋里顿时变得好静,针掉地都会响亮般的那般死寂,头一次面对如此情况,庄涟漪只觉得连呼吸都紧了。 “公主若无事,容若告退了。”他的笑意终于不再,眸中一片冰冷。 “先生……”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你的袍子……” “袍子是替殿下做的吧?”他凝视她,冷声拒绝,“容若不能收。” “这……是替你做的!”戏已演完,她仍舍不得退场,还要挽留些什么似的。 “容若一向只穿白色,公主忘了?”他脸上有着深深的失望,“这浅青色,是殿下的最爱吧。” 他识破了,不傀是她最敬佩的太傅。 “公主此计一石二鸟,可谓高明。”他出言讽刺。 “先生在说什么,涟漪不懂……” “公主假意赠衣,一来想惹殿下嫉妒,二来想令容若不快。殿下若真嫉妒,公主便有了继续当他妻子的理由。容若如果真不快,就会离公主而去,不会再有那夜的尴尬再度发生。” 本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但他向来眼光犀利,事间万物在他面前,皆现原形。这一刻,她突然恨起他的聪明过人。 那夜,他居然也注意到她的尴尬,可他为何要当面抖出来? 让她更加难堪…… “可惜公主失算了。”他继续道:“殿下方才并未嫉妒,否则他不会愿意引荐容若。而容若也没有不快。” 真的吗?他没有不快?可为何她能从这话语中听出一丝怒气? “不过公主想要容若走,容若愿意成全。”他一顿,沉声再道:“明日,容若就搬出这,无论礼部的差事成不成,容若都不会再叨扰公主了——” 他的语气平淡却决绝,正如她所愿,却不由得心间一酸…… “容若就此别过公主——”他忽然对着她,郑重行了一礼,“公主已经出师,懂得算计谋略,无须容若多言了。” 出师?呵,她一心一意盼着这一天,巴望他能如此夸赞自己,巴望有朝一日能像他这般聪慧出色。然而这一天真的到来,她却泫然欲泣。 不敢看他的脸,一股凝重的气氛阻隔在两人之间,当她再度抬头,只见他离去的雪白背影。 园中开满五彩菊,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为何她却觉得大雪皑皑? 这些年,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此刻一番话,却像用斧子砍下了她半截身子一般,让她疼痛难耐、寸步难行。 她十指揪着帘幔,眼泪瞬间滑落,珠玉般的沾在衣上,颗颗分明。 听说,他顺利进入礼部,并且得到齐帝的欣赏,两个月后,转调户部,又过两个月,更调吏部。 虽然,官职不高,但齐帝对他言听计从,不少辅国良策皆出自于他,一时之间,朝野无不惊赞他的才华。齐帝将他轮调至各部,使他渐渐掌握南齐朝务,出谋策划益发完善。 司徒容若这个名字甚至还传回了狄国,听说,父皇对诗妃笑言,有这样了得的表弟为何不留用于狄国。 她依旧时常看见他,在御书房外的亭阁里。 只是,他并不知道她在此偷窥。 她总忍不住掐算他退朝的时辰,独自在这亭阁里苦等,只为跳望一眼那抹雪白身影。 从前,天天见面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分离,才真正感受到前两年的难能可贵。 为什么,她现在才意识到蹉跎了大好时光,错过了彼此相守的可能…… 她发现自己真的好像他,两年的相处,让她变成了另一个他。 同样喜欢穿白色的衣衫,饮同样的茶,弹同样的曲子,背同样的曲谱,写同一首诗…… 有时候,他们就像同一个人。所以,她才会如此之痛苦,难以割舍…… “公主——”绿嫣自小径匆匆而来,这个时候,只有绿嫣寻得到她,知道她的秘密。 “你看,先生是不是瘦了?”庄涟漪置若罔闻,只喃喃地问。 “先生操劳国事,自然不比从前逍遥自在。”绿嫣叹道。 “他似乎也很少笑了……”哪像从前,总是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时刻轻扯唇角,那般俊美。 “公主,凤栖宫里派人来请,您看……要不要去?”绿嫣禀告。 “母后大概时日无多了。” 自从她不再照顾汤药,就知道必然会有这样的结果,周皇后硬拖了半年,也算命大。 “我自然要去看看,哪怕是最后一面。”看见那抹白色身影与三两官员同行,最后消失在转角处,她才回过神来,对绿嫣一笑,“随我一同去。” 凤栖宫,才半年不曾涉足,居然变得一片死气沉沉,纱帐半褪了颜色,亦无人更换。 众嫔妃刚刚请了安,垂头自寝阁内缓缓走出,表情大多平静,唯独穆贵妃眼角挂了两颗泪珠,她是周皇后的表妹。 “公主来得正好,”穆贵妃对她道:“姐姐方才还念着公主呢。” 庄涟漪点头,行了礼,由宫婢引入。 “你来了——”周皇后这半年似老了十岁,白发满头,好不憔悴,“还以为你再不肯来了呢——” “母后说的哪里的话?”她强颜欢笑,上前坐于榻侧,轻抚周皇后掌背,“这里怎么这般黑?待臣媳叫人掌灯。” “不必了。”周皇后拉住她,“垂死之人,还管什么亮不亮的。这半年,这宫里的活,我都要他们别操劳了。” 这话让庄涟漪心生不忍。 其实,她何尝不想救周皇后?只是,那夜黑衣人的警告言犹在耳,她不能为了一念之仁,连累更重要的人。 所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周皇后生命渐渐流逝,却无能为力。 这宫里,容不得好心,容不得多管闲事。 人人都说周皇后心毒又跋扈,但她却不讨厌她,因为她看到的周皇后只是一个落寞的女子,与她一样…… “这半年,你不再到这寝宫,”周皇后笑看着她,“本宫起初还以为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后来就渐渐明白了。” 她一怔,不知如何应答。 “好孩子,你是个善心人,”周皇后又道:“本宫不该连累你。看在你亲手替本宫煎药的份上,有几句话,你可愿听我说?” “母后尽管说。”听闻人临死前心里透亮,难道,周皇后已经窥知一切? “你也知道,本宫心羡离国姿德皇后,一心以她为榜样,希望能得到像她那般的美满姻缘……” 周皇后的声音淡淡的,虽在耳际,却似隔得遥远。 “十六岁,本宫由先帝做主,嫁予当今皇上。婚后,皇上待我很好,后宫也寥无几人,让本宫误以为真能重现当年姿德的荣光……” 庄涟漪静静听着,这是个悠远又伤感的故事。 “但渐渐本宫觉得不对劲,皇上待我虽然算是举案齐眉,却总透着一股冷淡。花了好些工夫,我才从旧宫人那里打听出来,原来皇上婚前曾与一婢女交好,甚至想立她为妃,无奈先帝万般阻止,皇上才断了这念头。” “那便是二皇子的母亲吧?” “不错,你真是聪明。”周皇后苦涩的笑,“那婢女即二皇子的母妃。她当时自请到浣衣局为奴,一直相安无事。可是有一天她病了,皇上再也忍不住,亲自去看她,只一夜……她便有了。” 从前无法理解这种感情,可现在,她似乎可以懂了…… “本宫听闻之后,即便伤心,也不得不同意给他母亲一个封位。可本宫万万没想到,这一念之仁,却换来丈夫而后的冷落。自从那女子得封荣嫔,与皇上可以正大光明的厮守,皇上就再也没到我宫里来过。” 原来如此,怪不得日后她会痛下毒手,致荣嫔于死地。正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本宫未婚之前,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哥哥,”忽然,周皇后的神色变得极温柔,双眼半谜,陷入回忆,“他家就住在我家隔壁。夏天的时候,我会借着梯子爬到墙上,摘他家的栀子花……” 庄涟漪诧异,没料到周皇后会对她透露如此隐私的事。 “他曾玩笑地说要我嫁给他,可我假装没听懂。入宫以后,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就是与皇上生分后吧,有一天,我忽然在御花园的假山石边看见了他。” 庄涟漪瞪大眼睛问:“他特意进宫看母后?” “本来凭着他的家世,他大可为将,有着锦绣前程,可是,他却放弃一切,甘愿进宫当一个小小侍卫,只为……看本宫一眼。” 心口怦然一震,她没料到,如此痴情的故事竟发生在这宫墙之内。 “他笑着每天送本宫一束栀子花,年复一年,只等本宫一句答覆。”周皇后忽然抬头,“你知道,是什么答覆吗?” 她沉默,抿唇等待下文。 “他说,愿意带我远走高飞。”仿佛浅浅地笑了,周皇后满脸甜蜜,好似回到少女时代,“他说,会一直等下去。” “母后没有答应吗?”她有些哽咽的问。 “为了孩子,为了对皇上残存的那一点点眷恋,当时我哪里肯呢?”周皇后摇头深叹一口气,“当时我还恼他,找了个借口,将他打发出宫去。” 第十一章 “母后这样待他?”她不由得扬声叫道。 “你也觉得本宫狠心,对不对?”周皇后笑问,“没错,本宫后悔了,许多年后的今天,悔得肠子都纠结了。” 明明是别人的故事,她却几乎要流下泪来。她掏出帕子,轻拭眼角。 “你真是善良的孩子。”周皇后欣慰地瞧她,“也不枉本宫告诉你这一切。” “母后为何要对臣媳说这些?”她仍不解。 “本宫是想告诉你,有些人不值得守候,有些人却值得冒险。你如今的遭遇与本宫相似,假如日后遇到有缘人,要懂得珍惜啊!”轻轻抬手,周皇后疼爱的抚了抚她的长发。 这番语重心长的话,却出自眼前这个狠毒妇人之口,让她难以置信,却又心尖颤动。 不管周皇后出于什么目的,同情关怀也好,利用离间也罢,她都很感激她,是她让她懂得什么叫为时已晚。 “去吧。”周皇后的眼神渐渐迷茫,好似魂魄缓缓抽离身体般,“本宫累了,想睡会儿。” 庄涟漪点点头,无声步出寝室。 凤栖宫一片颓然,唯有墙角的栀子花如常绽放,美丽依旧。听说,周皇后特地交代,唯有这花须日日打理。 她路过时,不自觉停留了片刻,驻足凝望出了神。 当天晚上,周皇后过世,整个京城没有一个人悲恸,仿佛她的死理所当然,而且很快就被遗忘。 后来庄涟漪打听到,那个倾心于周皇后的男子早在当年出宫后不久,就染了风寒病逝,周皇后刻意回避他的消息,所以,才一直以为他还活在这世上的某处,耐心地等待着自己…… 周皇后薨逝后,齐朝宫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太子令狐霄被证实不是齐帝亲生之子,逃亡出京,齐帝改立令狐南为太子,而盘踞朝中多年的周氏外戚,贬的贬、逐的逐,势力从此没落。 两年过去,如今的庄涟漪是风光太子妃,早已搬入东宫。民间传说她与太子令狐南珠联璧合,内修明政,外抗邻敌,羡煞五湖四海。 唯有她自己知道,她这个太子妃有名无实,繁华背后,寂寞空庭。 “公主——” 两年了,绿嫣仍是如此唤她,是她在这宫里,唯一可以谈话的姐妹。 “万统领求见——” 御林军副统领万实良是令狐南的得力护卫,是其“三大护法”之一,另两人分别是萧冀远与风亦诚。三人在禁军中有极高的职位,其中又以风亦诚与令狐南最合拍。据说,他是令狐南奶娘之子,令狐南打小便待他如亲兄弟般。 “何事?”庄涟漪搁下手中翻阅的书本,淡淡笑问。 近日令狐南不在京城,据说到江南一带微服巡视,带着萧冀远与风亦诚同行,临走前交代,宫中诸事由她代为打理。 “刚刚收到棠州飞鸽来书,”万实良有些难以启齿,“殿下说,还要在棠州多待几日,请太子妃不必记挂。” “殿下平安便好,我自然不会记挂。”这话说得从容,的确,自他下江南近一个月,她从没思念过他。 她对他的爱慕,终于冷却,如同死灰,再无复燃的可能想到那年架在她喉上的那只黑手,想到他居然对她如此绝情,她对他再无一丝期待。 如今,留在南齐,只为能常常见到另一个人…… 她不是没考虑过与令狐南仳离,只是,她不能拖累“那个人”,他正备受齐帝重用,她不能毁了他的大好前程。 万实良似乎还有话要说:“属下觉得……有件事该让您知道。” “你说。”令狐南这三大护法里,万实良对她还算忠心,常站在她这一边。或许是因为她年前做主将江尚书的女儿许配给他的缘故,他心存感激吧。 “太子妃可知,这次殿下到棠州,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陪风骑卫前往绿柳堡提亲。” “哦?风骑卫有中意的女子了?”她倒是意外。 “听说是打小订的娃娃亲。殿下一向视风骑卫为亲兄弟,这次跟去贺喜,顺便体验棠州民风。” 风骑卫,即风亦诚。三大护法中他最沉默寡言,不讨女子喜欢,却最早订亲。 “绿柳堡?”绿嫣在一旁听了诧异不已,“公主还记得,那苔花屏风,就是绿柳堡进贡的呢!” 苔花屏风……庄涟漪忆起此事,不由得失笑。 那日她一片好心,认为令狐南已为太子,寝宫里的东西未免不够尊贵,便自作主张的将他素来搁在床前的苔花屏风换成了金龙游云的图样,谁料,他因此勃然大怒,命她今后不得擅动他屋里的物件。 事后她只觉得奇怪,打听之下,才知他素来喜欢绿柳堡的贡品,而这些贡品,皆出自堡中杨三小姐之手。 偏偏他与杨三小姐素未谋面,说有什么私情也不太像,其中种种,真可谓扑朔迷离。 “正是呢。属下听萧统领在信上说,风骑卫的未婚妻,就是那杨三小姐。”万实良道。 “这么巧?”庄涟漪起了兴趣,直觉此事不简单。 “更奇的是,绛玉公主也去了棠州,同在绿柳堡中住下……”万实良抿了抿唇,又继续说:“在杨三小姐订亲之日,将风骑卫抢走了……” “什么?”她闻言,不由得瞠目惊呼。 “此事已在棠州城内传得沸沸扬扬,太子说,要在绿柳堡再住一阵子,替风骑卫好好安慰那杨三小姐……” 一阵沉默,庄涟漪不知该如何评论此事,绿嫣倒率先哼笑起来。 “殿下果然青睐那杨三小姐,从前迷恋她的绣品,现在又对她本人这样好。” “太子妃不要误会,”万实良连忙宽慰,“殿下心地善良,况且,这次是风骑卫与绛玉公主闯下的祸,自当由他来善后。” 她徐徐饮下一口茶,才笑道:“本宫不会误会,你去忙吧,棠州那边若是要回信,你就说,本宫觉得奇怪,怎么风骑卫离去了,太子殿下还硬要待在棠州。” “太子妃不生气?”他有些意外。 “太子的事,本宫从不生气。”已经不关心了,何来气可生? “太子妃……”万实良忽然叹一口气,“恕属下多嘴,太子妃镇静是好,但也不能太冷淡。属下常听殿下说太子妃不似常人,似冰人。” 呵,他竟埋怨她似冰人?是谁让她变成冰人的?是他亲手将她的热情一点一点扼杀殆尽,现在倒反过来怪她? “多谢提醒。”不想再多言,她挥挥手,将他打发下去。 “公主,奴婢觉得事有蹊跷,”绿嫣迫不及待地又说:“太子定是看上那杨三小姐了。” “是又如何?”她重新拿起书本,轻翻两下,脑子里也不知想些什么,“大不了娶回来当侧妃,他这年纪也该有个服侍的人了。” “那么公主呢?”绿嫣担心的反问。 “我?”庄涟漪苦涩一笑,“我又如何?” “公主为了他蹉跎了许多年华,难道不该也替自己找个贴心之人吗?”绿嫣替主子抱不平,恨恨的说。 “那个人,不是已经找到了吗?”她低声回应。 “可他在宫外,公主要瞧他,还得偷偷的、站在远处的瞧。”绿嫣着急的道:“公主再忍耐下去,等皇上旨意下来,他就要成为王丞相的乘龙快婿了。” “乘龙快婿?”这话吓着她,她猛地站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两天。”绿嫣轻叹了口气,“奴婢听前头的太监说,昨日皇上在御书房特意提到此事,要司徒大人好生考虑。那丞相千金据闻长得不错,且知书达礼,与大人很是匹配。” “他……答应了?”庄涟漪听见自己的嗓音变了调。 “大人今日告病在家,说是昨晚染了风寒。奴婢猜想,他是在回避皇上吧。” “他病了?你怎么不早说?”她面露焦急之色,“去,替本宫备轿,我要去看他!” “公主,无缘无故出宫,不妥啊。”绿嫣虽挂心主子情归何处,却又不得不提醒她。 “顾不得了,反正太子不在宫中。”她心急地踱着步子,催促道:“快,拿我的斗篷来!” 绿嫣却忽地笑了,“公主,相较于杨三小姐之事,这个丞相千金竟让你这么着急,可见如今你的心真的偏了。” 庄涟漪无暇理会这打趣的话,她的一颗心早飞到宫墙之外。算起来,她与他已经两年没好好说过一句话了…… 虽然她时常能看到他,然而这两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和他同处一室,近到好似在梦中。 司徒容若显然没料到她会微服前来,正在案前作画的他,披着半旧衫子,面有病容。 记忆中,他一直是丰神俊朗的,从无此刻的颓态,一袭白衣也不似此刻这般残旧。 一股酸酸的滋味涌上鼻翼,她压抑良久,才没有流下泪来。 他亦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才弯膝行礼,“给公主请安——” 一把扶住他的手肘,不让他欠身,她哽咽的道:“先生不必多礼,听闻先生病了,本宫特来探望。” “小病而已,”他浅笑,生疏地退开一步,“公主不必挂怀。” 庄涟漪环顾他的府第。听说这还是令狐南特地替他建造的,不算奢华,但高堂清雅,院中绿意盎然,倒让她忆起当年行宫之景。 找了张椅子坐下,她也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仿佛一世未见,目光里满足贪心的瞅着他,以便熬过下一辈子的想念。 他见她目光莹润,细碎的亮花似湖水溢满,仿佛心不由得被她牵动,但他选择沉默,负手立于琴案边,陪着她发怔。 良久,他先开了口,“公主最近过得还好吗?太子去了棠州,公主怎么不跟着出京散散心?” “你家太子不希罕我陪。”她苦笑道,“再说,棠州有佳人,我去了会惹人讨厌。” 他眉心一敛,“公主别胡思乱想,只怕有人传错了话。” “若真娶个侧妃回来,我也没什么计较。”庄涟漪淡淡的表示,“我对他的心早淡了,若不是顾着父皇,顾着狄国,顾着……”扫他一眼,顿了顿,“其实我真的不介意了。” 她老了吗?从前那个爱恨分明的少女,如今却心平气和,闲聊起令狐南另娶侧妃一事。曾经,她向往这种气定神闲,这一刻,她却讨厌死这样的自己。 望着司徒容若,她急匆匆地赶来看他,就为了对他说这些吗?浪费大好时光,去谈别人……傻啊!真傻…… 从前那个胆敢往马屁股上扎银针,无法无天的自己,到哪里去了? “听闻先生大喜,”咬了咬唇,她终究忍不住道:“王丞相的千金,听说很不错呢。” 俊颜掠过一丝错愕,随即读透她的心思,一抹笑意映入眼帘。 他故意说:“是不错,琴棋书画皆通,若非皇上已无意再选秀,入宫做娘娘都成呢。” “你见过她了?”心中不禁一酸,语气上扬。 “前些日子到丞相府拜会,隔着花树,见过两次面。”他唇角轻提,饶富兴味地注视着她。 “是个美人吧?”心情一荡,连同她的表情瞬间变得落寞。 “算得上倾城佳人。”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先生可别错过了这个好机会呢……”低下头,她悻幸然道:“明日就回覆皇上,应了这门亲事吧。做王丞相的乘龙快婿,对将来百利而无一书。” 第十二章 “公主是在教我为官之道吗?”他微讽问。 “先生才高八斗,只可惜家世单薄,若非如此,皇上早升了先生的官。”为何胸口忽然像堵了东西似的,令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缓缓撑起身子,脚下却一颠,连忙伸手扶住桌角稳住自己。 “公主怎么了?”他骤然靠近一步,有些焦急的问。 “打扰了些时候,本宫也该回去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气若游丝,“先生都不知道,太子离京后,本宫每日有多忙……” 庄涟漪想转身,却在侧眸的一刹那,被抱个满怀,身后的温暖气息,让她顷刻迷醉。 “漪漪——”他低声唤她,“你还要装吗?” 漪漪?第一次,他用了如此昵称唤她。再傻的人,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她不由得靠近他的胸膛,眼泪倏忽落下,滴在他的手背上。 “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来,从你赶我离宫的那一天,我就在等待。”他贴着她的耳际,细语倾诉。 “是你自己要走的……”她泣不成声,“怎么反过来冤枉我?” “难道我不会看人脸色?”他不禁笑了出来,“既然你巴不得我离开,我就遂了你的愿——” “那你知不知道,每天我都在御花园里等你下朝、等你离开御书房,从那假山下经过?”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全盘道出,“每天我都在偷看,你胖了还是瘦了,是喜是忧。” 司徒容若大为意外,迫她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 “真的吗,漪漪?”他恢复明朗笑颜,“每一天吗?” 俊颜笑若繁花,她已经好久没见过他这般明亮的笑靥了,仿佛黑暗中的人得见天光。她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脸颊,那儿,有胡碴微刺,但她贪婪地抚着。 从前,他下巴光洁,从不允许胡碴滋生,这两年,他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让她好生心疼。 他轻叹一声,似无限舒慰,握着她的手腕,引着她继续抚摸,不让她停下来。 “若,你喜欢我吗?”傻乎乎地,她抬头问。 “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我天天在想你,比想自己的丈夫还多,你说呢?” “我虽没有天天想你,却每晚都会梦见你。” 他的巧妙回答,让她欣悦不已。“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她犹不知足,追问到底。 “你呢?又是什么时候?”他宠溺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她忘了何年何月,只知道,他在无意中盘踞了她的心。 “我也不知道。”他眉心微凝,似在思忖,“这世上,恐怕也没几个人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明了何时爱上别人。” 藤蔓如斯,负载相思,总在不知不觉中,婉蜒爬了满窗,直至漫山遍野,满目翠色。 她终于懂得什么叫日久生情。那是比一见钟情更持久、更顽固的感情,一旦生了根,便难以掌控的蔓延滋长。 她情动难耐,献上自己的唇,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的吻覆盖而下,衔住了她的樱红。 唇齿相依,缠绵婉转。 原来是这样感觉……她梦里想像的,书里见到的,竟比不上这真实的千万分之一。 她情不自禁的搂住他的脖子。 不知为何,忽然,她忆起那年在山林间溪石畔,他亲吻诗妃的模样。那激烈的纠缠,震动花叶翩落的画面窜入脑海,让她身子不禁一紧。 他犹未察觉,仍旧深吻着她。舌尖挑逗,深探,惹得她一阵迷乱。 睁开迷雾般的双眼,她看见他沉醉的俊颜,就像那年与诗妃亲密时一样,他让她脸红心跳。 “漪漪,你不专心呢。”良久,他放开快要窒息的她,半眯着眼浅笑道。 “若,诗妃是你的第一个女人吗?”她忍不住低声问。 “吃醋了?”他捧着她的脸庞,像捧着娇嫩的花朵,不忍深揉,“我哪知道将来会遇见你啊。” “那你还有别的女人吗?”她努着嘴撒娇。 “好像没了呢。”她的吃味,令他发笑。 “若,我不管你曾经有过谁,但我要做你的最后一个女人……”她鼓起勇气,道出害羞的话语。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两人就这般静静无言,相视微笑,仿佛要把所有错过的时光弥补回来。 他的身体看似单薄,实则壮硕无比,趴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她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漪漪,想不想去江南?”忽然,他问道。 “江南?”她不解。 “皇上说,过两日打算派我出京,替他考察一下民情。”他搂着她的腰,“不如咱们一道去——” “我一刻也不想跟你分开了!”她将脸贴上他脖间,承诺道:“等令狐南从棠州回来,我就跟他仳离。” 他但笑未语,双臂圈抱着她,仿佛完全不担心她会变卦。 她终于说出这一句让他等了好久的话。 她收拾了简便行装,悄悄随他一道出京。临行前,叮嘱绿嫣留守东宫,逢人便称她卧病,若有急事再飞鸽传书。 司徒容若带了两三个仆从,与她一道南下,或乘车缓行,或坐船顺流。 她只觉得这样的闲暇时光已经好久不曾拥有,想起从前与他同居行宫的时候,曾如此惬意吧。 原来南齐如此之美,她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古道斜阳、秋水长天,在落霞与孤骛齐飞之中,看满岸烟树,小桥人家。 这天傍晚,司徒容若租了条画肪,特地带她欣赏江边寒景。昨夜一场霜降,树叶上都结了冰,一柱柱垂下,晶莹剔透,特别美丽。 她开启一扇小小的窗,身上裹着自裘,跳望江面苍茫。舱内却暖和得很,炭盆红亮,不时窜起火苗,爆出咱咱声,空气中满是炭香。 司徒容若坐在一旁拟写一道寄给齐帝的密摺,两人半晌无言,却有一种宁静的幸福弥漫在两人之间。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妻子,有了丈夫的陪伴,就算相对无言同处一室,亦感温馨快乐。 “公子与小姐感情真好啊——”婢女娉婷端进热茶笑道,“这半晌不说话,奴婢都闷得慌了,公子与小姐却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唉,羡煞人了!” 娉婷是司徒容若故人之女,家道中落,流离失所。他从奴市将她救了出来,留在府里,名义上是大丫鬟,实则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还备了丰厚的嫁妆,打算等过两年寻到合适的人,让她风光出阁。 她对他很是感激,因此虽然她不知庄涟漪的身份,但也猜到是个极为尊贵的人物,且在司徒容若心中颇有分量,因此对她格外敬慕,将她当成姐姐一般。 娉婷颇为能干,不仅做得一手好菜,还有一手好绣功。此番出京,司徒容若特意带上她,照顾庄涟漪的饮食起居。 此刻,她拿起刚刚完工的一块牡丹手绢,递给庄涟漪。 “娉婷真是好手艺啊。”她见了不禁赞道:“这花儿绣得层次分明,似真的一般。” “小姐别夸我了。”娉婷笑答,“说起来,绿柳堡的杨三小姐才是天下绣技一绝,我曾见过她的手艺,针脚平整之至,不像绣的倒像似织出来的。” “杨三小姐这么厉害啊?”提到这名女子,她不禁一怔,毕竟,那是令狐南在意的女子…… “是啊,连当今太子都爱极了她的绣品呢。听说她怪得很,偏不喜欢绣那些富贵祥云的图案,总挑些清雅小物,就跟她本人一样,恬恬淡淡的——” “你打哪知道杨三小姐的事?”司徒容若注意到庄涟漪的花颜略变,在一旁对娉婷笑问,“你又不识她。” “虽不认识,可我有一位挚交姐妹,如今却在绿柳堡里当差。”娉婷不服地回道:“前日在驿道上正好遇见,她告假回乡探亲,说起了绿柳堡中的趣事,当真传奇。” “是吗?”庄涟漪禁不住多问了一句,“都说了些什么?” “说那杨三小姐是妾室所生,在府中本是不受宠,好不容易配了太子身边的红人,岂料那风骑卫却在订亲之日逃走了,害得杨三小姐要死要活的。大伙都说,她这辈子算是毁了,没料到,过几天,就有个翩翩公子向她提亲了!” “是谁?”她眉心一蹙。 “听说是那风骑卫的表哥。他本陪着风骑卫前去绿柳堡提亲,没想到,风骑卫跑了,他倒看上了杨三小姐。”娉婷忍不住感叹,“这就是命啊!” 庄涟漪与司徒容若对视一眼,从他微愕的神情,她知道,他与自己想的一样,都猜出了那表哥是谁。 果然如此,她本以为令狐南不过是一片“好意”才暂留绿柳堡,谁知原来是为了“爱意”。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亲耳听见时,脸色一沉。 司徒容若注意到她的不悦,笑着对娉婷道:“晚膳你都准备好了?有闲工夫在这里碎嘴?” 娉婷闻言不禁大叫,“哎呀,汤还炖在炉子上呢!”她旋即小跑离去。 庄涟漪扭过头,继续望向窗外。不知为何,方才悦目的景色忽然觉得灰沉,或许是因为天色已暗? “不如咱们也到棠州走一趟吧——”忽然,司徒容若在她身后提议。 “若……”她惊愕,回眸注视他,却见他站起身来,踱至她身畔,温柔的气息笼罩着她。 “不让你亲自看看,你不会死心的。”他微笑拢住她的肩。 “哪会?我早就不在乎了……”她咬了咬唇。 “或许你已经不在乎太子,可你却仍在乎这段姻缘,在乎自己竟然败在一个民女的手里。”司徒容若凝视她的双眼,“漪漪,去吧,我陪你一道去——那样,你才能真的释怀。” 他真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知道一向心高气傲的她,不肯承认自己输了。 主动退出与败在别人手里,是不一样的。 假如没有杨三小姐,她主动提出与令狐南仳离,对她来说,面子上也过得去。 但现在,她无法相信自己竟不如一个小小妾室所生的民女…… 为了令狐南,她花了两年时间努力学习,想变成这个世上最美的女子,可那杨三小姐什么都不用做,就轻易的获得他的宠爱? 她想弄明白。 听说,棠州刚不过一场雪,天气忽然回暖。澄净的天空越发明亮,洒下淡淡金色的光辉,秋爽宜人。 庄涟漪信步林间,脚下干燥的草叶发出沙沙声响。 第十三章 “我已经打听过了,”司徒容若道:“今日他们会去月老庙烧香,你顺着这条山路上去,应该可以看到他们。” 她一怔,“你不陪我了?” 他松开她的手,淡淡一笑,倚在马车旁,“我在这里等你。” “可是……”没有他在身边,她心中忐忑。 “有些事,你必须自己去面对。”他意味深长的说,轻抚她白裘的衣缘,“别怕,今天你很美。” 也对,她不能为难他了。陪她来棠州,已是他的底限——毕竟他是个正常的男子,也会吃醋。 庄涟漪深吸一口气,静默转身,独自拾阶而上。 果然如他所说,走没多久便看到了他们……令狐南跟杨三小姐手牵手在林间漫步,一如方才她与司徒容若。 不用猜她也知道,娉婷的消息没有错,他们的确有情,相识才短短几日,感情已至深。 她目光深邃的凝望杨三小姐,心中滋味万千。 那并不是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淡雅清丽,不难理解令狐南为何会爱上这样的女子——她大约有些像过世的荣嫔吧? 出身低微,惹人怜爱,荣嫔如此,这杨三小姐亦是如此。令狐南思念亡母,自然下意识的找一个女子来替代。 庄涟漪在树后驻足,不想让他们发现自己。他们亦沉溺在两人的天地里,浅笑盈盈,细语低哺,根本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 过了一会儿,只见杨三小姐推了推令狐南,似乎是差他去取水,而他宠溺地应允,竟真的去了。 堂堂太子,做跑腿的活还甘之如饴,真让人大吃一惊。 庄涟漪看他往沁心泉方向而去,心里霎时涌起酸楚。 想当初她对他一见钟情,煞费苦心嫁给他,千方百计讨好他,可他……何曾对她这样过?若他待她,有待杨三小姐万分之一的情愫,她也不会背叛他们的姻缘。 路边有一间小小的亭子,杨三小姐倚栏而坐,吹着山间轻风,微闭双眸,露出幢憬未来的幸福神色。 她忍不住想跟对方说上几句话,自树后踱出,轻声问。“姑娘,借问一下,前面是月老庙吗?” 杨元敏霎时怔住,睁开双眼,目光凝滞在她的花颜上。 “怎么了?”她笑问:“我脸上哪里不对劲吗?” “没……没什么……”杨元敏这才反应过来,支吾道:“姐姐好漂亮啊,听口音,不是棠州人吧?” “我是狄国人。”果然是个单纯的女子,初次见面,说话便如此直接。 “姐姐刚才是问我月老庙吗?”杨元敏继续回说:“对,那边就是。” “听闻这里的月老庙很灵的,”庄涟漪压低声音,“我跋山涉水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可别让我失望而归……” “怎么,姐姐也想求姻缘?” “不,我早嫁人了。” “我就说嘛,”她不禁憨笑,“姐姐这样的人物,哪里还用求月老啊——” “可我丈夫却失踪了。前些日子,他到棠州来做买卖,竟失去了消息!”庄涟漪叹息,“我在家中等了又等,实在着急,所以就千里迢迢赶来了……可惜人生地不熟,又不知从何打探,听闻月老庙灵验,打算去求支签,请月老保我夫妻红线不断、婚姻平安。” “姐姐真是不幸——”杨元敏很是同情,“不过,丈夫失踪,报宫为妥,求月老似乎不太像……” “官我也报了,可是衙门作风一向懒散,只叫我回去等消息,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呢——” “姐姐不要这样难过,我家在这地方上还有些耳目,或许可以帮姐姐打探一二。” 呵,这个人竟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令狐南会爱她,还真有几分道理。多年的宫帏生活,让他更喜欢这样水晶般的人儿吧。 “如此甚好。”她笑道:“敢问姑娘府上是哪里?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 “绿柳堡,”杨元敏坦言,“姐姐只需说找三小姐即可。” “呵呵,绿柳堡的绣品闻名天下呢!我姓庄,名涟漪。”她又寒暄了几句,赶在令狐南回来之前,转身离去。 来时心情忐忑,此刻心情却凝重,似有什么郁结无法舒缓,她怔怔地,眼泪不由自主的一颗颗流下。 顺着原路返回,司徒容若依旧立在马车旁等她,见她归来,俊颜泛起融融笑意,却在注意到她的泪珠时,眉心一敛。 她一语不发,迳自上了车。他伸出手,想扶她一把,然而,沉浸在自己心事的她没有察觉。 俊颜收了笑容,他眸中的神采淡下,沉默的坐到她身侧。 车夫扬鞭,车身摇动,她依旧沉默凝思,没有像往常一般,与他闲话家常。 “见着了?”良久后,倒是他率先开口。 “嗯。”她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见着了就好,”司徒容若低声道:“咱们明日便离开棠州,可好?” “明日?”庄涟漪一惊,总算抬起头,“这么急?” “还有什么事没办完吗?”他淡淡看着她,“皇上派我去好几个地方,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可是……”她支吾道:“我……还想再住几天。” “哦?”他眉一挑,“为什么?” “就是……想再看看……”她也说不清什么理由,只觉得一颗心羁绊在此,暂时不舍离开。 他忽然凑上前,伸手扣住她的后脑,狠狠地朝她樱唇吻去,以前所未有的霸道吻她。 这一吻,令她骇然,本能地想后退,却碍于被他箝住,无法逃避。 这是第一次,他这般粗暴地吻她,他的舌滑进她的城池,肆意掠夺,让她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待他撤离,她终于她明白了他的心情。 “若……你生气了?” 他犹自浅笑,松开她,话中意味深长,“只是想吻你,怕你把我给忘了。” “若,我是你的,”她连忙解释,“早就是你的了!” “嘘——”他点住她的嘴唇,示意她不要出声,“什么都不必说了,你想多待几天我便陪你,只是——” “只是什么?”她心尖莫名一紧。 “别再把我忘了。”他的笑容里平添一丝苦涩,看似玩笑,实则深沉无比。 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她有些错愕,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许多年后,庄涟漪想起这一天,依然无比后悔。 这恐怕是她这辈子做过最恶毒的事,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仿佛着魔了一般,逼着她一定要这么做。 杨三小姐大概还不知道令狐南的真正身份,因为,她仍唤他“表哥”,那一天,她躲在树后,听得分明。 于是,她画了一幅令狐南的画像,在他们订亲的那一天,亲自送往绿柳堡,当着杨三小姐的面,说这就是她失踪已久的丈夫。 当时,她带着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心情,很想看看杨元敏的反应。仿佛只是想让对方稍微不快,没有太多恶意。 然而,她错了。 她永远都记得杨元敏当时脸上的表情,震惊、痛楚、难以置信……这样水晶般单纯的女子最受不得欺骗,她知道。 报复的快感瞬间而过,随后,她不禁歉疚。 万万没料到,杨元敏性情这样刚烈,当场坚决退婚,压根不希罕那太子侧妃的头衔。 是她亲手斩断了这段大好姻缘,只因心魔作祟…… 令狐南应该不会放过她吧?果然,当天傍晚,他寻到了她所住的客栈,一脚踢开了她的房门。 她静静坐在房中,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甚至比他祭拜荣嫔那天的脸色更加吓人…… “殿下来了,”她维持着僵硬的微笑,“涟漪给殿下请安——” “公主不待在京里,怎么跑到棠州来了?”令狐南盯着她,低哑质问:“有人知道公主擅自出京吗?” “特意来瞧瞧殿下纳的侧妃啊,”她虽然满怀歉意,却忍不住负气道:“若非本宫亲自前来,还不知道殿下另结良缘了呢。纳妾难道不须本宫同意吗?” 或许,她对杨元敏愧疚,可是对他令狐南……她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对不住他。 “公主是在怨恨我吧?”他沉声说:“我知道,这些年冷落了公主——但公主何必连累无辜的人?” “我只是想看看她的反应……”庄涟漪说得有些心虚,“却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之大……” “若换了别的女子,知道我的身份定会兴奋不已,但元敏,她是例外。”令狐南语气中忽然凝聚无限辛酸,似体力下支,颓然坐到椅上。 听说,自那日后,杨元敏就病了,他守在榻前悉心照顾,累得连续几日不得好眠。看他双眼通红,脸色青白,就可知杨元敏在他心中多重要,他又有多心痛。 庄涟漪不由得鼻尖一酸,捧过一杯热茶,递到他手里。 她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沉默,每次面对她,话说不上三句,随后,就是这死寂般的沉默。 可笑啊,他们甚至连架都吵不起来,如何做正常的夫妻? 她暗自叹一口气,纠结在胸中的郁闷,仿佛纡解了。 凡事看开了,也就好了。 这一回,他却没有拒绝她,默默饮了茶。人在脆弱的时候的确需要一点安慰。 “殿下有没有想过,早一点告诉她,反而是好事,”庄涟漪犹豫道:“成了亲后,她会更加怨恨殿下吧?”她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好心,居然劝告他。 可她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自己是有一点点伪善。但这一次,她的确发自肺腑,就当是……给他的临别赠礼吧。 “我就是怕她不肯,所以才瞒着她……”令狐南自嘲,“以为等到木已成舟,一切就好办,可是……我也没料到她脾气这么大。” 这还是第一次他对她敞开心扉,似乎终于把她当成亲人,可笑之处在于——他是为了别的女子。 茶水雾气氤氲,让她思绪一阵迷茫。 “殿下……”她忍不住想问:“假如、假如我不是狄国公主,我跟周皇后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殿下会待我如何?”心中曾经假设过千万次,也猜测过千万种他的答案,没料到有一天,她居然鼓起勇气亲口问他。 “可你确实是狄国公主,也确实像周皇后,”他抬眸实话实说,“曾经,我试着接纳你,可一看到你这张脸,想到你的身份……所有的浓情都化为薄凉。” 薄凉?呵,好恰当的词,原来,他自己也意识到了。 所以,他一直待她客气,就算她毁了他与心爱女子的订婚之礼,他也只激愤地责备几句,又恢复了相敬如“冰”。 他把奇珍异宝堆到她面前,让她掌管东宫诸物,只为稍稍补偿她吧? 或许,杨元敏不出现,她再靠近他一步,再放多一点耐心,他终究会接纳她的……可是,一切没有假如。 他们,终究是错过了。 庄涟漪的神志顿时清醒起来。回想来到棠州的这些日子,她浑浑噩噩的不知干了些什么,她真的还在乎令狐南吗? 不,她在乎的,只是一个答案。 她与令狐南,仿佛一首断弦的乐曲,只一半就戛然而止,她想听到结果,听到最后一个音符踏踏实实地落下。 这一刻,她终于可以完全放手,不带任何遗憾,亦不带任何怨念。 “我要回京去了,”令狐南忽然道:“你与我一起吗?” “杨姑娘不是还病着?你这就回京?”她微愕。 第十四章 “守着也是白守,她醒来看到我,只怕会病得更重。”他涩笑地摇头,“明儿个我派马车来接你,你是北狄公主,最近棠州又不太平,不能出什么岔子。”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他已经站起来,迳自推开门,两人却同时一愣——司徒容若正站在门外。 是了,他应该会在这,方才令狐南进来的时候,他应该就看见了。不知方才那一番话,他是否也听见了? “先生在此?”令狐南微怔片刻,便什么都明白了,“呵,对啊,公主怎么可能独自南下,自然是先生作陪了。” 司徒容若不发一言,只对着他微微躬身。 庄涟漪注意到司徒容若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与他的白衣相映,仿佛一抹影子,虚得好不真实。 别再把我忘了。 那天在车里,他一边吻着她,一边这样说。 方才,她与令狐南说话那般全神贯注,算不算把他给忘了? 庄涟漪心中一阵紧张,猛地发现,原来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琴声从他的房中传出,正如此刻的月光般冰冽,恍若述说着淡淡愁绪。 这首曲子她曾听过,那一年,那个黑衣人威胁她时,他曾用此曲濯尽对方的杀气。 事隔这么久,如今再次听到,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平静依旧,却带着寒意,从前的琴音涓若春水,此刻却冷若冰泉。 庄涟漪知道他生气了。不同于从前,就算盛怒仍会理睬她,这一次,他居然可以一整夜不与她说话,自顾自的弹琴。 她忽然好怕,因为这不曾有过的恐惧,即便在去国怀乡之时,即便是被黑衣人威胁之时,她都不曾像此刻般颤栗。 “若——”她站定,怯怯地唤他,“你真的……不理我了?” 琴声忽停,他抚住微颤的弦,垂眉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是公主忘了容若。”他轻声回道。 “我错了——”她连忙扑上前去,伏在他的膝畔,撒娇道:“若,原谅我这一回,就这一回,好吗?” “假如公主心里念着容若,为何要去毁坏太子殿下与杨三小姐的婚事?” “我……”她该怎么解释?告诉他,只是一念之差吗? “假如公主心里念着容若,就不会到了棠州之后,每日魂不守舍,我行我素,什么也不告诉容若。” 她无从狡辩,只能沉默。 的确,她最近一连串的反常他早已看在眼里,已经够忍耐了。 “公主想说什么?”他看她朱唇微启,却抢先一步道:“别说什么心魔作祟、一念之差,容若知道公主真正的心思。” “你知道?”她胸中心儿狂跳。 “公主……还是在乎太子殿下的吧?” 他忽然笑了,笑得灿若繁花,却凄凉无比,给她一种触目惊心的刺痛。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庄涟漪猛地起身反驳,“如果我还念着他,为何要跟你……跟你……”喉间哽咽,一时说不下去。 他怎么可以怀疑她的真心?身体都交给他了,他还不相信她吗? “也许连公主自己都不知道,”他语气依旧淡淡的,“其实无论何时何地,太子都是公主心中的首选,就如方才,如果太子殿下的语气中尚有半分转圜的余地,公主会对他死心吗?” 庄涟漪一怔,霎时无言以对。 他有一半说中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令狐南出现,就会干扰她的心神。 她执着地认为自己对令狐南的爱慕已经淡了,执着地说死灰不可复燃,但事到临头,她还是那般嫉妒。 假如真的心如死灰,她何必对杨元敏做这些无聊的事?既然做了,就说明那并非单纯的戏弄与报复。 司徒容若比她更了解自己,了解她的喜怒哀乐,了解她的心藏在何处……所以他才会如此生气。 “这首曲子,公主知道是什么吗?”他冷不防的问道。 “什么?”她意外话题的转变。 “这首《长河水》是荣嫔娘娘身前所做,”他十指摸索琴缘,“我无意中觅得曲谱,细细品学,发现荣嫔娘娘真是个心境澄澈的人,难怪齐帝如此爱她。那天晚上,我也是利用了这首旧曲,让齐帝心软。” “你是说……”庄涟漪瞪大眼睛,“那个黑衣人是……齐帝?” “难道你听不出他的嗓音?”司徒容若浅笑,“闻不见他身上的龙胆香?” 她摇头,对此毫无印象。 当时,她吓得全身僵直,哪里还顾得了这许多? “齐帝会武功?”她喃喃自语。 “南齐帝族很少不会武功的,”他道:“不只齐帝,已废太子和现任太子,就连绛玉公主也会。” 她怔然,觉得不可思议。 “所以,要周皇后死的人,不是她情敌的儿子,而是她的丈夫。”司徒容若叹道:“齐帝在为心爱的女人复仇。” 她不敢相信,曾经见过帝后和谐的画面,晌午的阳光映耀在湖畔,他在垂钓,她在替他擦汗……为什么夫妻会走到这一步? 周皇后还立志要做姿德,假如知道自己是被丈夫毒害的,情何以堪? 又或者临终之际,周皇后已经全然明白,所以,她才会格外怀念那个送她栀子花的男子吧…… 所有的悔恨与错误,终究不是她这个外人能够理解的。 “公主,你现下知道了,”司徒容若酸楚地看着她,“那个黑衣人不是太子殿下派去的,他待你没有那么狠心——” “什么?”她这才意识到他话中有话。 “我说,你们,其实可以重新在一起。”他长叹一声,沉重的道出关键话语。 如同雷击般,她震惊地瞠目瞪他,久久不语。 “……若,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依我看,杨三小姐与太子殿下怕是难成了,”似看破一切,他推开窗楼,举目远跳夜空,“公主若肯再试一次,未必不能打动太子的心。” “我若还想再跟他……那夜,何必去找你?”听出他想推离她,她顿觉泪水快要涌出,哽咽驳斥。 “公主该想想,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仍不为所动,淡淡反问。 “发生了什么?不就是你病了,不就是听说你要跟丞相千金订亲吗?”他怎么能这样揣测她的心?满腔委屈,快将她淹没。 “怕是也听说了棠州之事吧?”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远空,就是不看她。 心中一滞,她这才忆起往事。 他说得没错,那天同样由万实良传来消息,说令狐南为了一个女子暂留棠州。 她当时满面微笑,并不在乎,只是随手翻着书。 当她紧张的时候,常常那样翻书,其实,什么也看不进去…… “可我并不在乎,绿嫣说,对比我听到你的消息,态度截然不同!她还说,我的心都偏了。” 对,绿嫣,她的证人,可以见证她全部的爱情——他还不信吗? “不过是掩饰罢了。”他轻轻一句话就否决她自认的铁证。 庄涟漪怒不可遏,几乎想给他一巴掌。 掩饰?这就是他对她全部感情的评价?他以为她特意去看他、跟他那般……只是为了掩饰对令狐南的患得患失? 他都忘了,她天天偷望他的相思之苦了吗?他怎么可以全盘否定?教她情何以堪? 万分情衷,竟付诸东流水…… “公主与容若一般,越是喜欢的人,越是藏在心里,”他忽然回眸,眼角似乎有水光闪烁,“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迈出那一步。” 所以他认为令狐南才是她藏在心里的那个人?他认为,她主动向他投怀送抱,不是出自真心? “我不管……”嘴上说不过他,她抽泣,“已经这样了,你要对我负责……” 这已经是她的极限。用威逼的方式,只为了不想失去他。 “公主何必在意所谓的贞操?”他却扬起涩笑,“说起来,容若也早就不是清白之身,本不配与公主在一起——” 不配?庄涟漪凝眉,没料到他居然会如此自卑。 她陡地顿悟原来他竟是这样的人,看她主动靠近一步,他便坦露一分真心。一旦发现她的心在别处,他便退避,狠绝和她切断关系。 此刻,她终于懂他。司徒容若,原来也是平凡的人啊…… 童年的坎坷,挫败的初恋,让他甚至连平凡人的勇气都没有。 为什么她没有早一点看懂,还让他发现了许多她与令狐南之间纠葛的端倪,在她想解释的时候,他却已躲回了自己的蜗居。 她伸出一只手,想抚摸他的脸颊,却终究放下,任衣袖随风飘扬。 “公主明日随太子回京吧,”他哑声道:“容若还有皇命在身,须在江南多待些时日。” 她还能说什么?再说什么?他的心如开弓之箭,不可能回头。 回京不久,已是严冬。 她素来不觉得南齐的冬天有多冷,但这一季,她却每天躲在炭火明亮的房中,不肯出来。 司徒容若一直没有回京,不知在江南替齐帝操办什么事。她曾特意派万实良去打听,然而始终杏无音信。 令狐南没有再提起杨元敏,但她知道,他一直没有放下这个棠州的女子,说不定还在暗中照顾着对方。 果然,年关将至,有了答案。 这一晚,大概是小年夜,令狐南破天荒来到她的房中。这些年,如此主动,真没几次。 绿嫣不愧是她调教出来的人,一看到他的神色,就知他有话要对她讲,于是布了酒菜供两人在桌上单独小酌后,引领宫人退下。 如今令狐南待她不似从前冷漠,脸上亦有了淡淡笑容,自从在棠州两人一番肺腑之谈后,他倒还真与她亲切了几分。 “我已经派人去把元敏接来了,”他开门见山地道:“现就在宫中。” 她早料到有这一天,倒也不诧异,只点头笑说:“如果安置方面有什么不便,殿下尽管开口,叫绿嫣去协办便是。” “有一件事……”他忽然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还请公主成全……” “太子请讲。” “我不敢耽误公主青春,你我……仳离如何?” 呵,他说了,终于还是说了。 仳离,她早已动过这念头,但或许就像某人认为的那样,因为对令狐南情未了,所以才迟迟拖延至今,反倒由他启口。 “太子不舍得让杨姑娘做侧妃?”她开玩笑道。 “元敏说,宁可为娼,不可为妾。”他道出令她吃惊的话语。 “什么?”她不禁瞠目结舌,“杨姑娘真是……好大脾性。” “就算是我辜负了公主,”令狐南满脸歉意的请托,“元敏如此,我也只能由了她——” 杨元敏真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只一句话,当朝太子便为她做出惊天动地之举。 “此事事关两国邦交,”庄涟漪冷静分析,“须想个理由,好向我父皇解释,他膝下儿女不多,一直最疼爱我。” “这个我知道,”令狐南颔首,“当年狄皇宁可在箭上做手脚,也要成全这段姻缘,我便察觉狄皇对公主宠爱之深。” “原来你知道啊?”她不由得笑了,“当年夏楚国皇子想必是气炸了吧?” “那自然,公主没瞧见他当时的表情,真是逗趣。”令狐南亦莞尔,随后敛眉深叹了口气,“是我对不住公主,希望来世再偿还,这辈子,怕是不行了——” 这话听在耳里,她心尖不禁泛酸。 第十五章 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如今的她真的不怨了。 “对了,”他又道:“司徒先生也回京了。” 庄涟漪一怔,脸上的表情明显有异样。 “恕我多嘴……”令狐南凝视着她,犹豫的开口,“公主与先生……” 她也不打算掩饰,“那时候在棠州,你也该看明白了。” “我一向是没什么勇气的人,”他忽然道:“当年母妃被害,明知仇人就在眼前,却没有擅自动手。后来,父皇建议我做北狄驸马,虽然心底不情愿,终究还是遂了皇命——公主一向比我大胆得多,为何这一次却踌躇了?” 呵,真是难得,竟由令狐南来劝她呢。 现在的她,实在没有像他爱杨元敏那般去爱司徒容若的勇气…… 不过,光有勇气,就可以吗? “父皇今晚设宴款待群臣,司徒先生亦已入宫,”他意味深长地提醒,“此刻若到天毓殿外,或许能遇见。” 庄涟漪再也忍不住,刷地站起来,顺手拿了件斗篷,便急忙推门而去。 她的心早已飞了,方才陪着令狐南小饮相酌之时,她早就不耐烦了。 她要告诉他,告诉那个退避的人,如今,她心里真的完完全全只有他一人。 如此想着,微笑溢至嘴角,她足下飞奔,洁白的斗篷像一只鼓风而起的纸鸢,体态因为心情而变得轻盈美丽。 终于,她又见到了他。 已经多久了?两个月?她只觉得这一段,比曾经分离的两年还要长。他立在天毓殿前,负手看着天际胧月。 御宴已经散了,群臣纷纷离去,唯有他似在留恋什么,面对东宫的方向,神情怅然。 他在想念她吗? 庄涟漪压抑胸中狂跳,驻足在他身后,微微喘息。 他似心有灵犀,猛地回眸,俊颜掀起不经意的波澜。 “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气息稍定,强笑道:“也不告诉人家一声。” “听说太子殿下要与公主仳离?”他却说。 这就是他要说的?分离两月,他没有半句嘘寒问暖,却有空管这些闲事? “是又如何?”庄涟漪沉下脸来,兴奋的心情一扫而空。 果然,一切没有变。他并未因为思念就原谅她。 “皇上方才与臣商量此事来着,”他淡道:“请劝公主不要一时心软,毕竟对女子而言,名声最重要。一个被抛弃的女子,天下纵然可怜她,但也未必会再有优秀男儿敢再娶她。” “先生倒是替我的未来打算得长远,”她不由得动怒,“嫁不嫁,全不与先生相干便是!” 这话让他顿时苦涩一笑,“也对,臣原不配说这些。” 又来了!什么配不配的?他那该死的自卑心,早不发作,晚不发作,这会跟她犯什么急? 说来奇怪,为何最近他总是这样呢?从前那个磊落大气的司徒容若,到哪里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的心情一落千丈?她真伤他这么深吗? 他施礼,冷漠道:“臣刚刚回京,有些劳顿,公主,恕臣告退了。” “你真是……”她忍不住哽咽,“……不想要我了?” 生平很少用这样哀婉的语气,仿佛对他恳求一般,只希望,看她一片诚意的份上他能软化。 然而,他怔了怔,终究转身而去。月色清冷,映在他的白袍上,仿佛他曾是她的一个梦境,从未真实存在。 庄涟漪心中一骇,凝重的恐惧蔓延四肢。 她嗫嚅着,想唤他的名字,然而,终究没有开口。 “奴婢进了那客栈,听说最好的上房已经被人预订了一个月。客人出手十分阔绰,为首的是个戴面纱的女子,手下有八九个随从。小二说,从他们的穿着与口音上判断,像是北狄人。”绿嫣禀报。 庄涟漪躺在卧榻上,状似悠闲地听着,心中无比紧绷。 “没过多久,司徒先生便来了,”绿嫣继续道:“奴婢不会武功,又怕他认出来,便派阿大单独去。阿大,由你向公主亲自讲述吧。” 阿大是她从狄国带来的陪嫁侍卫,虽然武功不强,但偷听点消息,还算可以胜任。 阿大颔首,恭敬上前道:“司徒先生似乎跟那帮狄国人很熟,也不用那几个随从通传,迳自进了那蒙面女子的房中。” “他称那女子什么?”庄涟漪饮一口茶,淡淡的问。 “表姐。” 果然不出她所料,诗妃亲自到南齐来了。 呵,诗妃可真够大胆,只带了八九的随从就敢擅入齐都,难道不怕被人察觉,押在齐朝充当人质吗? 不过,有司徒容若在,应该会把她保护得很好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要紧事,父皇会派诗妃亲自前来? “他们说了些什么?” “隐隐约约,属下听不真切,仿佛那女子强迫司徒先生替她办什么事,先生勃然大怒,差点儿动手打她。” 他居然会冒犯他最最亲爱的表姐?庄涟漪愕然,简直不敢相信。 “那女子对先生说,你这……妓女之子,真以为自己配得上她?”阿大道:“属下没听清楚这个她指的是谁。” 妓女之子?庄涟漪惊得直从卧榻上弹起。 “那女子又对先生说,从前是我让你接近她的,她若知道你另有目的,还会相信你吗?”阿大又说。 此刻,她完全可以确信,他们说的人是指她。 “听先生的语气似乎十分伤心,他说,一开始或许是另有目的,但这些年来,我尽心陪着她、守着她,就算原本是假情假意也变成真的了。” 他真的这样说吗? 庄涟漪不由得嘴角泛起微笑。他果然是深爱她的,不枉她倾心于他。 “那女子还说,如今你身居高官,可我若把你妓女之子的身份抖出来,你以为南齐朝堂还会容得下你吗?纵使你有惊世之才,我也会让你一世抑郁不得志。况且,她何等尊贵,你以为齐帝会饶了你?会成全你们?” 她明白了,总算明白了。 为什么这些日子他对她退避三舍,假装还是生她气的样子?原来,受了这样的威胁。 难怪他忽然变得自卑——如果有人不断在自己耳边重复“妓女之子”,任谁都会受不了吧? “最后,那女子还要先生别管太子的事,最好让太子娶了那杨姑娘,休……休了公主,”阿大一脸担心地看了主子一眼,又说:“如此,狄国便有借口进犯南齐边境——” 庄涟漪凝眉,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怪不得父皇肯让诗妃亲自来此,想必是传他的圣旨吧。呵呵,南齐边境,这才是狄国的目的。 父皇想必是听闻了令狐南与杨元敏之事,想借机挑衅开战。好久没打仗,父皇肯定坐不住了 其实,她能理解父皇的作为,他们狄国兵马强壮却地寒少产,比不得南齐富庶,从前她也是主张征战的。 不过,自从嫁入南齐,爱上了南齐的男子,看到这里的秀美风光与和平盛世,不知为何,她舍不得摧毁这样的宁静。 “阿大,你下去吧。”她吩咐那侍卫,“这里有些打赏,你拿着,今天的事别对第二个人说起。否则,让齐帝知道,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属下明白。”阿大躬身退下。 “公主,现下该怎么办?”绿嫣焦急不已,“奴婢的兄长也在军中……奴婢不想打仗。” “你以为本宫又想吗?”庄涟漪叹一口气,“当不该想个万全之策!绿嫣,你马上找太子殿下前来商谈。” “不该先找司徒先生吗?”绿嫣诧异。 “呵,现在他躲我都来不及呢,”解开内心的疑惑,她自信微笑道:“其实,此事也未必不是一次转机。” “什么转机?”绿嫣一头雾水,全然听不懂。 “让他娶我的转机。”庄涟漪像狐狸一般,眸子闪亮。 她不能再这样伤心、害怕、躲避下去,是该拿出他教的本事,着手布局。 十年所学,磨砺一剑。虽然她学成不到十年,但亦有万分的自信。 谁让她曾经拜那样出色的人为师呢? 这一年隆冬,狄国以齐朝太子苛待涟漪公主为由,对齐发动战争,边关战火弥漫,狄国以强悍之势迅速攻占两座城池,齐朝示弱以图修好。 狄国岂肯就此罢休,提出三项和谈条件:其一,割送边关富庶之地予狄:其二;将绛玉公主嫁予庄涟漪之兄庄子君;其三,以帛粮百万担、金钱十万两为绛玉公主陪嫁,并派专人入狄,传授桑织、耕种技艺。 齐帝恼怒,本不想答应这丧权辱国的条件,然而,齐朝正值内忧外患之际,不得已,只好派人寻回绛玉公主,强力拆散她与风亦诚的大好姻缘,将她嫁入北狄,并照对方要求备妥陪嫁之礼。 正月十五,齐帝任司徒容若为和亲使者,护送绛玉公主入狄,并与狄皇约定,半月后,再派令狐南亲赴永宁与北狄和谈。 庄涟漪是与令狐南一道到达永宁的,但是没人知晓,一路上,她遮着厚黑的斗篷,令狐南为她备了专程马车,不让任何人靠近。 据说,狄皇与诗妃亦已于昨日到此地,打算亲自与令狐南谈判。 永宁,狄国边关的繁华之城,庄涟漪忆起多年以前,她就是在这第一次见到令狐南,不禁勾起那段年少时无限幢憬的初恋,当时她远远没料到,今时今日,她的爱全给了另一个人。 一行人在行宫下杨,令狐南指着南阁一间厢房对她说道:“去吧,他就在那里。” 她知道这个“他”指谁,感激地对太子一笑。如今,她和令狐南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甚至互利相助。 身上依旧是那件厚重的斗篷,她像地狱里钻出来的黑影,缓缓靠近南阁。 琴声自厢房里传出,道尽相思与惆怅,她驻足窗下,倾听良久,满是心疼。 一推开门,一股酒气,司徒容若一边独饮,一边顺手拨弄着短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颓废。纵使白日他还是那个白衣翩然、浅笑盈盈的和亲使者。 他看着她踱进门,眉心微凝,以为是自己酒醉后产生了幻觉。 “漪漪……”他对她伸出一只手,“你来了……你可知道,我有多……” 话未讲罢,她已经扑入他怀中,冰寒的气息沾在她的斗篷上,传递到他周身,使他打了个寒颤,骤然惊醒。 “你……”他惊觉怀中的娇躯是真实存在的,“真的是你……” “难不成你以为我是鬼魂?”他难得的惊慌,庄涟漪不由得笑了。 他猛地推开她,退后一步。“臣失仪,请公主恕罪。” “硬要跟我这么生疏吗?”她并不动气,因为她知道,过了今夜,他永远也不能避开她。 微微一笑,她迳自坐到他的床侧,斗篷褪去,露出一头披散的长发。 曾经,她也像此刻这般,长发随意散落着,与他一道乘船南下,就像晨起恩爱依偎的小夫妻。 他望着她的柔亮乌丝,日光里闪过一丝隐动,亦想起那段回忆,半晌无语。 “你放心——”可残酷的事实闪入脑海,他忽然敛容道。 “放心什么?”她挑眉浅笑。 “太子……终究娶不了杨三小姐。” 呵,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惦记着这事?难道她的美丽这么不诱人,才让他如此分心? 她故意好奇地问:“为什么?” 第十六章 “北狄要求绛玉公主和亲,以平战事,然而,绛玉公主心中另有他人,且性格刚烈,和亲之事终不会成的。和亲之事不成,战争势必爆发,太子若为了国家和平,势必要与公主修好,不敢娶那杨三小姐。” 即使事关自己,他仍分析透彻,真难为他。 “所以你才答应做这和亲使者?”庄涟漪看着他,巧笑倩兮道:“名为和亲,其实暗地里不知做了多少手脚。” 他亦莞尔,“绛玉公主另有心上人,且风亦诚也一路跟随而来,我岂忍心拆散这段大好姻缘?” “难道,她已经跟风骑卫悄悄离开了?”庄涟漪一怔。 “此刻已经走得老远。除了我,还无人知晓此事。”他舒眉说:“原来肋人为乐,自己也会快乐。” 她明白,看到绛玉公主与风亦诚,他便想到了自己……所以,他才冒死相助。 “他们不奇怪你为什么帮忙吗?” “我说是太子于心不忍,不肯连累妹妹,要我暗中相助。”他答得坦然。 “你啊你,”庄涟漪摇头叹道:“骗人越发不眨眼,也不怕南齐治你的罪!” “就算南齐与北狄联合起来诛杀我,容若也无畏。”他不以为意的表示。 无畏?就为了她的幸福? 为了她……他真的连命都不要了吗?可是他不懂,离开了他,她怎会幸福? “你不怕死,却怕我知道你是妓女之子——”她定睛凝视他,忽然道出他一直想隐瞒的事。 他浑身一震,僵立地望着她。俊颜惨白,一副被雷击的发骇。 “若,你不该是这样的人啊,”她叹道,“你一向无拘无束,为何要在意自己的出身?多少出身高贵的王公贵族、纨绔子弟,都不及你千万分之一。” 他垂眉,忽然涩笑,那神情,让她此生难忘。 而他的回答,亦让她一辈子刻在心上。 “从前,我并在不意自己是谁,”他道:“可是,自从喜欢上了你,我开始在乎。” 她喉间一窒,眼泪差点掉落。 “你以为我真想为官吗?我虽自视博学,却从不打算以此谋利,但那时候……那个时候……我想,或许成为南齐名臣,会配得上你。”他吐露真心。 那时候?在她回避对他的感觉,硬将他赶走的时候? 原来,那时他已经对她倾心,并早做了打算,为两人谋划一个未来。 “我以为两年了,你对令狐南就算再有情,也该淡了。”他轻声吐露一切,话中包含了他的真心及无奈,“可没想到,在棠州的时候,你那样惦念他……后来,表姐来找我,用我的身世威胁……你说,我怎么还敢跟你在一起?怎么能跟你在一起?”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与其等到有朝一日她厌倦他,不如在印象最好的时候与她分离。 “可我现在不能离开你了。”庄涟漪微笑抚住小腹,“我们的孩子,也离不开你。” “……什么?”他怔愣,一脸难以置信。 “过来摸摸这,”她语调柔婉的说:“若,你该不会以为是我长胖了吧?” 他素来镇定的俊颜顷刻失控,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却又不敢碰她。 “坐下来,”她拍拍自己身侧,“把手给我。” 此刻的他就像个木偶,她说站就站、说坐就坐,一脸怔忡的他由她牵引着,大掌轻轻覆上她的小腹。 “感觉到了吗?三个多月了呢。”她轻笑。 司徒容若失神的点点头。 呵,他这傻瓜,能感觉到才叫奇怪!别说她是骗他的,就算真的怀孕,才这点大,他能感觉到啥? “漪漪,我们有孩子——”他总算回过神来,双眸亮晶晶的,满是兴奋,“我们有孩子了?” 看来,他真傻了,反反覆覆,怎么就只会说这一句? “你现在还要把我推给令狐南吗?”她嗔道。 他慎重地捧着她的脸,身影映入她的瞳中,摇了摇头,“不,漪漪,我舍不得……” 她笑若春花,玉臂攀上他的脖子,极尽娇媚地说:“若,吻我。” 下一刻,强烈的气息笼罩住她的唇,那种熟悉的感觉终于回来了! 曾经,她以为已经失去,朝思暮盼,悔恨不已。 如今他回来了,她总算找到了此生的依靠。唯有与他在一起,她才能心安…… 唇吻加深,两人情难自抑,喘息像燃烈的迷香,霎时充斥满屋。 “涟漪真的随你一起到永宁来了?”窗外忽然有人问道。 “小婿不敢欺骗父皇,公主此刻就在南厢——”令狐南的回答清晰入耳。 随后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房门被推开,来人看清了床上香艳的画面时,诗妃的惊叫声立即响起。 庄涟漪暗自笑了。 不早不晚,配合得天衣无缝,一切正如她所预料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狄皇盯着庄涟漪,再冷冷地扫向司徒容若。 门窗紧闭,闲杂人等被摒退在屋外,只剩寥寥数人,如在谈国家机密。 庄涟漪因阴谋得逞而得意的笑。 是她叫令狐南引父皇与诗妃前来,故意让他们看到她与司徒容若亲密的情景。 “你们……已经到什么地步了?”狄皇有些难以启齿。 “女儿怀孕了,”庄涟漪从容回答,“父皇以为到了什么地步?” “你……”狄皇瞠目,几乎要昏厥过去,诗妃连忙上前搀扶。 “涟漪,你怎能这么不守妇道?”诗妃骂道:“何况事关国体,你要你父皇如何向天下交代?” “仳离。”她道出筹谋已久的两个字。 “你作梦!”狄皇愤怒不已,抓起一只茶杯向她掷去。 司徒容若护在她面前,承受一切。接着肃然跪下,“一切皆是臣的罪过,还请皇上不要责怪公主。” “你没有资格跟朕说话!”狄皇冷淡地转过身去,对令狐南道:“太子,你以为如何?” “事到如今,”他从容回答,“小婿也想不出除了仳离还有什么办法。” “你……就不能原谅涟漪?”狄皇凝眉,“毕竟,也是你对不住她在先。” “可公主腹中已经……”令狐南乐于配合演好这场戏,假装痛心疾首的模样,“小婿就算再窝囊,这一关也过不去。” “如此祸根孽胎,不要也罢。”诗妃在一旁扬风点火,“皇上,我这表弟出身卑贱,实在难与公主匹配!” 司徒容若一怔,抬眸望向诗妃。卑贱?她终于说了……这一刻,再多的昔日情意,也被冲散了。 “娘娘此话差矣。”庄涟漪冷道:“容若是娘娘的表弟,他若出身卑贱,娘娘又是什么人?娘娘诞生的小皇又成什么人?娘娘若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能被封太子,说话还请慎重。” 诗妃一愣,没料到她会来这一招,霎时住了口。 “父皇,”庄涟漪诚恳的对狄皇说:“想当年,父皇独宠诗妃,满朝反对,认为她是南齐女子,疑似细作。可父皇痴心不改,令儿臣十分感动,希望也能像父皇一样有颗赤热之心。如今,女儿也找到了命中良人,想与他一世相守,父皇不肯答应吗?” 此话说得字字在理,狄皇不由得动容。 “女儿的第一次姻缘,献予了狄国与南齐的和平,难道这第二次,就不能自己做主,还要再牺牲一回吗?”她俯首叩拜,“还请看在儿臣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放儿臣一条生路——如不能嫁给容若,女儿便自刎殉情!” 司徒容若听闻,感动不已,不顾狄皇在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手指微颤。 “……你们起来吧,”狄皇终于松口,“是朕太冲动了……”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庄涟漪忽然发现,原来父亲是真的疼爱自己,要知道,他这一让步,失去的,将是对南齐征战的借口,损失的,是无数城池与钱粮。 许多年后,齐朝的百姓还记得那场荒唐的变故。 太子恋上民间女子,执意娶为正妃,引发齐狄两国大战。和亲的绛玉公主忽然失踪,导致双方还可以挽救的关系一触即发。但一个月后,一切却诡异地平息了。 仗没有打起来,狄国士兵也没有再度挑衅,反而灰头土脸滚回老家,仿佛理亏似的。 据说,他们的确理亏,因为原来的太子妃庄涟漪竟是个不安于室的淫妇,千军万马对阵之中,是她手持婚书,亲口向令狐南提出“仳离”。 也有人说,庄涟漪其实是痴情女子,嫁到齐朝三年,甘心守了三年活寡,一切只为了一个叫做司徒容若的文臣。 真相到底如何?世人争论不清,不过,司徒容若回到齐朝后,倒是更受太子令狐南的重用。半个月后,他与一神秘女子成亲,没有任何奢华的仪式,只用一顶小轿,将那女子迎进府中。大家都说,司徒容若如此苛待新夫人,想必是还念着北狄公主。又或者,这神秘女子就是那北狄公主,她隐姓埋名,再嫁南齐? 不可说,一切皆不可说…… 然而,只有贴身婢女娉婷知道,她家公子爱极了夫人,两人可谓神仙眷侣,世上少有。 转眼,又到金秋。司徒容若特地备了轻车蔼马,与夫人同游郊林。 夫人此时有孕,大腹便便,每一步都要他小心搀扶。而他极有耐心,脸上时刻挂着温暖笑意,倾听夫人呢喃细语。 “你说说,咱们这孩子真是古怪,”他抚着夫人的肚子,“都十四个月了,怎么还没有动静?难道天降奇婴?哪吒吗?” 庄涟漪差点笑倒,但仍然保持镇定,继续哄他道:“你总不至于怀疑我偷人吧?” “自从你嫁入我门中,足不出户,能偷人才叫稀奇呢。”司徒容若亦笑,“况且夫君我如此出色,夫人你舍得红杏出墙?” “那可难说,从前不就出过一回?”她逗他。 “再敢说一次,”他微恼瞪她,凑到她耳边暧昧低语,“再说……今晚就让你吃苦头!” 哎唷,她好怕啊——不过,这孩子不就是这般“吃苦头”吃出来的吗?否则,她以假孕骗他,哪里能这么快就播了种? 其实,也不是不想告诉他真相,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既然已经怀上了,就不要再让他暴跳如雷了。 真的,枉费他才高八斗,博学多识,怎么就猜不到她的鬼把戏呢?男人一成亲,就变傻了不成?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她看见林中美景,忽然想起这句旧话。 这,曾经是他劝慰她的话语。 “可是,山在哪呢?桥在哪呢?”他戏拟她当年的口吻笑问。 那时候,她真是傻瓜,把自己逼进了人生的绝境,不肯转弯,明明眼前花红柳绿,却看不到湖光山色。 她庆幸,遇到了他。 “山在这,桥也在这。”她微笑,轻轻将手伸至他的胸膛前,意味深长地答。 大掌覆住她的柔荑,牵引着她,继续林中漫步。 她该感谢,若干年前,那场错嫁姻缘让他俩得以相知相守,如今,还赢来了良缘。 执着或许愚钝,转变又怕投机。 唯有在最适宜的时候做最适宜的转变,又保有一颗执着的赤热之心,或许,才能得到幸福。 她与他,不就是如此吗? 干燥的草叶发出馨香,她望着前方红林簇染,愉悦回荡在心里……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