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青》 楔子 混沌无明,幽幽渺渺,一条道路若隐若现,蜿蜒而去。 「这是地府吗?我怎么找不到阎王老爷?」 一缕未成形的灵气飘荡在小路上,怯怯地问着。 「这里就是地府了。」一道娇嫩的嗓音传来。 「姐姐,你在哪里?这里阴森森的,什么都看不到,好可怕。」 「你还没到过森罗殿和十八层地狱吧,吓吓,那里更可怕喔。」 穿云过雾,小路上突然冒出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娃,她身穿喜气洋洋的红衣红鞋,扎了两支冲天辫,圆圆的小脸堆满笑意,一双小手却是沾满了泥巴,她蹦蹦跳跳,绕着那缕灵气兜了一圈,好奇地上下打量。 「咦?你不是死人?也不是鬼差?你打哪里来的?」 「我……我是一株草,我是来投胎的。」 「啊!原来是修炼得道的精灵啊!你害过人吗?」 「没有。」那缕灵气忙道:「我长在不归山忘愁湖的山崖边,我的花可以入药治病,我就尽量开花让人来采。不知为何,我不会枯萎,过了好久好久,忽然有灵力和山神、树精、土地公公说话了。」 小女娃用力吸气,闻到一股清香好味道,顿时眉开眼笑。 「果然是纯净无瑕的灵气。你平时多行善事,老天让你吸收日月精华,有了灵气,再去人间历练劫数,修行又修道,以后就能成仙了。」 「山神爷爷也是这么说,他叫我来地府问阎王何时能投胎。」 「那得看阎王的生死簿了。」小女娃以食指按住脸颊,似乎正在思考,突然双掌一拍,掉下了指间细细的泥屑,神色十分兴奋。「太好了,这次我可以照自己的意思捏娃娃了!」 「捏娃娃?」 「我捏胎鬼啦。」 「捏胎鬼?这是什么鬼?」 「且听我道来。」小女娃以一双泥手转转她的冲天辫,热烈地自我介绍道:「只要是人,就有形体。阎王根据这人的前世因果和业报,决定他下一世的命运,这其中包括了长相,我就是专门捏人形貌的捏胎鬼。」 「哦?」那缕灵气不解世事,只能愣愣听着。 「你想不想让自己长得好看?」 「像姐姐这样好看吗?」 「嘻,当然了。」小女娃一双大眼眨了眨,又搓搓自己的冲天辫,弄了满头灰,仍是笑嘻嘻地道:「听说我上辈子就是这个模样……嗳,上辈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喽,还是地府逍遥自在,做人实在太辛苦了。」 「做人很辛苦?」 「哎呀!你去投胎就知道了。」小女娃变出了一团泥巴,很快地捏将起来。「通常是阎王怎么判,我就得怎么捏。但你是干净的灵体,我保证阎王一定会给你一个好样貌,你就拿这尊泥娃娃去找他吧。」 谈笑间,一双巧手已经捏出一个女子形体,小女娃眯着眼,再用指甲剔出清秀的眉目,兴高采烈地交给那缕灵气。 「这样就可以了?」那缕灵气仔细端看泥娃娃,语气欢欣。 「嗯!」小女娃用力点头,拍拍两手,神色十分得意。 「那我走了,谢谢姐姐。」那缕灵气感激地道。 「不用客气啦!」小女娃一双小手往前比去。「顺着这条路就到森罗殿,可别走岔到第一层地狱上刀山、下油锅喔。」 「好。」 望着那缕灵气离去,小女娃满意地转身,摊开手掌,又变出一团泥巴,小嘴嘟哝道:「最近阳间好像有战事,死了不少人,难怪地府气息如此混浊,到处是大雾……」 混沌初开,雾气聚拢又散开,眼前出现另一条大道。 她搔搔头,发现有些不对劲,哎呀叫了一声。 这才是往森罗殿的路啊,那她刚才指点那缕灵气的路是通往哪里呢? 孟婆亭!那是等着排队去投胎的地方呀! 她懊恼地抓抓冲天辫。唉!怎么待在地府这么久了,还会搞错方位? 大雾再度掩来,遮挡去路,云雾缥缈之间,出现了一个男子,他身形若隐若现,脸孔亦是迷离不清。 哈!她认得这个男的,每隔一段时间,她总是会见到他,前前后后也不知道多久了,说不定有上千年喽。 他大概也是地府的鬼差吧。可他既没穿官服,也没携带拘魂铁链,而那衣衫式样宽大粗朴,好像跟最近来地府的宋朝新鬼不一样,难道他真是古早时候的死鬼?可都几千几百年了,怎么没去投胎? 她懒得去想,朝着迷茫的雾气用力挥舞小手,开心地大叫道: 「你谁呀?你又来了!好久不见!最近在忙什么?」 还是像往常一样,男子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看她。 浓密的黑雾笼罩地府,男子消逝在雾气里,无声无息,再无踪迹。 远处传来初亡者的悲泣哀号,还有鬼差赶人呼喝的冷酷吼声。 「吓!乌烟瘴气的,上面实在死太多人了,恐怕一堆人赶着去投胎,阎罗王也要催我捏胎了,我还是赶快回去吧。」 小女娃蹦蹦跳跳,两支飞舞的冲天辫晃呀晃的,喜气洋洋的小身子钻入浓雾里不见了。 * 地府无日月,千年似一日,岁岁年年,非昔也非今。 小女娃堆着笑容,欢欢喜喜地捏泥巴,地上已摆了数十个泥人,只要阎罗王一声令下,她随即可以交上所需的相貌和形体。 「泥泥儿何在?!」威严的吼声传来。 「谁是泥泥儿呀?」她东张西望,手里仍忙着捏她的小美人。 「就是你!」来人正是牛头和马面,高大壮硕的身躯立定在她面前。 「吓……哈!」说起这两只,不只人看了害怕,连鬼见了也要肃然起敬。她忙扯出笑脸,打声招呼:「原来是牛头伯伯、马面叔叔。」 「阎王有令,锁拿泥泥儿上森罗殿。」牛头出声道。 「我才不是什么泥泥儿!」小女娃大惊,转身就跑,却被马面轻易地抓住领子提了起来,慌得她又叫道:「你们抓错鬼了啦!」 「有没有抓错,去见阎王就知道了。」 「呜呜!我又没做错事,做啥抓我去见阎王?!」 小女娃抓紧手上的泥娃娃,一路哇哇大叫,两脚在半空中乱踢,牛头马面不为所动,将她拎到了森罗殿,扔她跪到案前。 「泥泥儿!」阎王怒喝一声,森罗殿立时阴风惨惨,回声不绝。 「都说我不是泥泥儿了。」她噘起嘴,揉着被摔疼了的屁股。 「泥泥儿,本王问你,你打乱生死簿,让合欢姑娘提早三百年在宋朝出世,你可知罪?」 啥?一转眼已经三百年了?!她心知肚明,她「最近」做错的事就只这么一件。 「冤枉啊!」她跪在下面,一双童稚黑眸骨碌碌转着。「我叫那株草到森罗殿找阎王您,怎知她会走错路,呆呆地跑去排队喝孟婆汤。」 「哦?你也知道她走错路?当初怎么不及时挽回?」 「呃,呵……我想她会问路嘛,路是长在嘴巴上,这地府鬼来鬼往的,好不热闹,随便抓一只鬼都--」 「狡辩!」阎罗王怒道:「合欢姑娘的本质纯净无邪,原先尚得修炼三百年才能投胎为人,你不助她,反而害她提早尝尽人间悲苦,死了还变成孤魂野鬼,她三百年来的苦难,你偿还得了她吗?」 「可可可……可是命数天定,她既然是多出来的,怎能找到投胎的父母?」她有些慌了。 「偏生她找到了死胎,死婴死而复生,她就活下来了。」 「那也不关我的事啊。」 「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这一指错路,为阳世引出一段三百年的爱怨情障,合欢姑娘魂魄无所依靠,吉利七世苦苦追寻,追溯其中因果—」阎罗王瞪大眼睛,直直逼视她道:「泥泥儿,你是始作俑者!」 一句「始作俑者」让她心头一紧,好像千针万刺插在心脏,痛得她脑袋一片空白。 怎么了?自己明明是不具肉身的小鬼,怎会有这种痛苦窒息的感觉? 但她随即清醒,辩解道:「那是那个什么吉利和姑娘他们想不开,太执着了呀。而且孟婆亭把关不严,也有过失。鬼差大哥巡守生死关,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这是怠忽职守,还有判官叔叔……」 「泥泥儿,你在地府过了两千年的逍遥岁月,倒修出一张伶牙俐嘴。」阎王竟然笑了,一把黑大胡子抖动着。「本想让你继续快活捏胎,可你犯下过错,注定还是要回到阳世,重新为人。」 「不要!」她这一惊非同小可。「我才不要当人。人有三心二意、五毒四苦、七情六欲、九死一生、十恶不赦、万劫不复,那里要吃喝拉撒,又臭又脏,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她说到最后也不跪了,干脆躺在地上滚来滚去,两脚乱踢,呜呜哀号。 阎罗王笑咪咪地道:「放心,本王念你功在地府,并且为了弥补你两千年前的憾恨,你这一世会很好命,让你明白做人的乐趣。」 「不要啊!我才不管两千年前什么恨不恨的,我就是不要做人!做人有什么好?做人好苦!好苦啊!」 她原是假意装哭,岂料一说到回阳世做人,心底蓦然泛出一阵阵悲苦,酸楚的泪水也随之迸出,真的是放声大哭了。 「天意已定,由不得你。」阎罗王微笑道:「你手上这尊泥娃娃捏得不错,就长这个模样吧。」 「不要!不要!不要!我不去……」她仍是吵闹不休。 「好了!」阎罗王收起笑脸,威严地命令道:「泥泥儿,去吧。」 「我不要!我不去!不要啊!」 凄厉的哭声回荡在森罗殿里,再穿过幽冥分界,来到了人间。 第一章 明朝,宣德二年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这个心啊……」 短短的十八个字,莫离青已经整整参详三天了。 过去心,不可追回,随着时间便淡忘;现在心,稍纵即逝,无法掌握;而未来心,更是虚无缥缈,难以捕捉。 茫茫天地之间,难道就没有什么事物是永恒存在的吗? 他抬起头。天,总该不移不变吧?秋高气爽的好日子,薄薄的云层铺在蓝天之间,轻快地飞越他的头顶。 万事万物皆在变,风吹云动,日夜更迭,即便才十七岁的他也是一日日地变老了。 「哎!」他笑叹一声,这些问题晚上再去请教觉净寺的师父吧。 放下金刚经,他站起来伸个懒腰,迎目便是一道三丈来高的瀑布。 白练般的水流碰撞山壁,激溅起细碎的水花,再灌注进他脚边的池子;池水青碧,有如一块翠玉,却只在瀑布垂坠之处略有波浪涌动,其余池水皆是平静无波,彷佛瀑布落到水里就不见了。 水边大石刻有两个篆体大字:掬翠。 真能掬得一手青翠吗?莫离青蹲下身,伸手入水,感受那股清凉意,掌心掬起,透明的水珠纷纷落下,他看着却又愣了,一双黑眸凝定在青幽幽的静谧池水。 留不住。无缘的爹娘,无情的舅父,飘泊的半生…… 他立刻摇头,甩去脑海里的纷乱思绪。那些都过去了,现今他云游四方,寻访名山古刹,等到他找到一间可以清修的寺院,便会剃度出家,真正远离这个纷扰的红尘。 他掬水泼了泼脸,顿觉清爽不少,站起身来,伸掌抹去头脸的水珠,阳光洒落山谷,反射瀑布水光,有些刺眼,他拿手背挡了片刻,一拿开手,赫然发现池边多了一个小女童。 他吓了一跳,立刻往后头的山路看去,只见树林苍幽,杳无人迹。 翠池位于掬翠山里头,从山脚下的觉净寺走来,以他的脚程尚得走上两刻钟,这小娃娃没人陪伴,怎就单独出现在这里呢? 「小妹妹,你爹娘呢?」他立刻询问。 小女童抬起头来看他一眼,随即走开两步,蹲了下来,将手上的一团东西放在地上,一双小手挖起池边的湿泥。 「你是不是和爹娘走失了?你住哪里?哥哥带你回家。」 小女童压根儿不理他,一屁股坐下,低头团起泥巴来。 莫离青只得蹲到她身边,想着该如何送她回去。 那小小的身子,说明她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年纪吧,一张圆圆的脸蛋白净秀气,泛着两朵可爱的红晕,一双大眼圆滚滚、滴溜溜,十分灵动,身穿水红丝绸绣花小衫裤,配上小巧的红绣鞋,头上的两条小辫子由红丝带扎起,随着她的动作晃呀晃的。 好眼熟的女娃娃,他在哪里见过她呢?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童头也不抬,手里又抓来一把泥巴,渐渐团塑成型。 「你在捏泥娃娃?」 他注意到她放在地上那尊已成型的泥娃娃,那是一个富态大老爷,铜铃眼,招风耳,大阔鼻,一只食指往前比,两颊鼓起,一脸不悦,活脱脱就是在骂人的模样。 他惊讶极了。这尊泥娃娃也不过比小女童的巴掌略大一点点,却能捏得如此活灵活现,好像真能听到大老爷吼骂的声音。 「这娃娃是你捏的吗?」 圆圆的黑眼睛抬起来瞄他一眼,又低头去捏已经做出人形的泥土。 「小妹妹,你一个人在这里,爹娘找不到你会担心的。」他尽量放柔语气。「哥哥带你回去,好不好?」 还是相应不理。圆短的小指头这边捏那边按,渐渐塑出一张脸形,她顺手捡了地上的一支细树枝,开始剔出五官。 难道是哑巴?莫离青蹲得脚酸了,干脆坐到她身边看她捏泥巴。 再等一会儿吧。或许她家人待会儿寻来,也或许她玩累了,届时他再带她回觉净寺,请师兄上吴山镇寻找她爹娘。 吴山镇,背倚苍苍青山,前有一水弯弯,自元代末年在此处发现专门烧造瓷器的白垩土,此地已发展为一生产瓷器的小镇,是以吴山镇的孩子会捏泥巴,并不稀奇吧。 瀑布哗哗作响,飞珠溅玉,激扬的水气不时飞洒到他们这边来。 小女童的头顶已蒙上薄薄一层水气,他伸掌帮她抹了抹,她抬起一双圆黑的大眼睛,直直看了他半晌,又低头不理人了。 算了。莫离青好笑地抱住膝盖看瀑布。看来这小娃娃还挺有脾气的,他能做的,就是坐在旁边陪她。 青山绿水,阳光温暖,翠池真是一个好地方。他借宿觉净寺,每日随师父做完早课后,便会来这里读经—对了,他的那卷经书呢? 正想拿回几步外的金刚经,就见白色的瀑布上方有如大笔挥洒而过,神奇地现出了一条绚烂的彩虹。 「彩虹好美!」他不自觉喊了出来。 小女童闻声,抬头看去,小脸憨愣愣的,黑眸里映出七彩色带。 她听得懂!莫离青正想再问她家住何处,一眼瞄到她手里新捏出来的泥娃娃,不禁差点叫出声。 这是行智师兄啊! 行智师兄生来痴傻,只会说阿弥陀佛,也不见他拜佛听课,成日就是笑呵呵的,拿着竹帚从觉净寺前山扫到后山,扫完,一日也将尽了。 瞧那尊泥娃娃,光头僧服,双手执着一根竹苕帚,大脸哈哈笑,眉毛笑弯了,眼睛挤眯了,不仅表情生动,连衣服绉褶也剔得条条分明。 若非他亲眼所见,怎能相信一个小小女娃儿能捏出栩栩如生的塑像? 「小妹妹你的手好巧,你刚才见到行智师兄了吗?」 小女童视线由瀑布转回,垂眼去看她手里的泥娃娃。 「真的好像行智师兄。所以这个大老爷也是你捏的喽?」他顺手拿起大老爷娃娃,朝她笑问,却在对上那双黑眸时,心头蓦地震动了下。 水眸盈盈,好似湖水晃漾,阳光跳跃其中,闪动出柔亮的光芒。 他到底在哪里见过她?何来这种奇异的震动心情?他不解地凝看眼前幼小的女娃娃,那应是稚气的眼眸又怎会像是猜不透似地呢? 「你看啥?」小樱唇突然吐出娇腻的嗓音。 「原来你会说话!」莫离青回神,惊喜而笑。 「做什么拿我的娃娃呀!」亮晶晶的大眼睛同时瞪住他,口气很坏,可她那软甜稚嫩的童音却让质问语气变得像是在撒娇似地。 「你捏得很好,我瞧着喜欢,就拿来看了。」 「还我!」 莫离青递还大老爷娃娃,她伸手抢回,捧起娃娃,拿树枝细细重新剔出被他弄糊了的胡子。 「我叫莫离青。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我好送你回家。」 「豆云泥。」 莫离青来到吴山镇七天,已知窦家窑是镇上最大的瓷器作坊。 「窦?」他拾起树枝,在地上写字。 他一笔一划写着,小人儿停下动作,一双圆瞳随着他的笔顺而下。 「红豆?绿豆?」童嗓微微上扬,带着嗲柔的尾音。 「不是红豆绿豆的豆,是这个窦。」他这才想到她年幼,应是尚未识字,便问道:「你是窦家窑的孩子?」 她置若罔闻,大眼眨也不眨,就瞪住这个笔划很复杂的窦字。 「云霓?很好听的名字呢。」他继续写下去。 「泥!泥巴!」嗓音显得兴奋。 「云泥?不会吧?应该是这个云霓。」说毕已写完两个大字。 原是高高扬起的羽睫垂盖下去,掩去大眼的光采,小小的唇瓣缓缓地噘了起来。 「红豆泥巴好难写……」小嘴嘟哝着,小脸蛋也委委屈屈的,蓦地嘴角撇下,放声大哭。「呜啊!我不要!我不要!呜呜啊!」 「哎呀,怎么哭了?」莫离青一慌,抛下树枝。 「我不要豆云泥!我不会写!我不要啊!呜呜……」 「这是爹娘给你取的好名字啊,哎呀这个……你别哭嘛。」 莫离青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下子拍她的背,一下子揉她的头;可小人儿哪管劝哄,涕泪齐喷,滔滔不绝,比那瀑布水势还要凶猛,小眉头小鼻子皱成一团,一张小嘴呜哇哇地哭嚷个不停。 「呜啊!都说不想来了,还叫我来?!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啊!」 「好好好!哥哥这就带你回去了。」 「呜呜,哥哥带我回去?」小人儿抽噎问道。 「是的,哥哥带云霓回家去。」既已知道姓名,寻人便不难。 「呵!」小脸蛋仰起,绽开一个憨甜的笑容,仍泛着泪水的黑眼珠变得灵动,滴溜溜地转过他的脸孔。 莫离青舒了一口气,摸摸她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巾子。 「云霓好乖,哥哥帮云霓洗把脸。」 他将巾子浸了水,擦去云霓脸上的涕泪,小小的脸蛋软嫩得像块豆腐,吹弹可破。他细细抹了几回后,再带她来到池边,蹲下将小身子环抱在胸前,抓着她一双小手浸入水里,仔细帮她洗去沾了满手的泥巴。 她的手已经很小了,十只指头更是又细又软,有如新生的嫩笋尖,他得很轻、很轻地搓揉,生怕一个不小心,他的大指头会拗断她的小指头。 怀中小人儿变得安静,似是很放心地倚靠着他,小辫子搔动着他的脸颊,孩童的香软奶味扑鼻而来,他不觉逸出温煦的微笑。 秋风吹来,水面泛出一圈圈涟漪,有了些微凉意。 「好了,哥哥帮云霓擦乾手。」 「唔……」她的小头颅垂了下去。 「啊?睡着了?」 他露出微笑,一个小孩儿早起走了这么远的路,应该很累了。 拭乾她的小手,他一把抱起小人儿,让她趴睡在他的肩头;转头看到地上的两个泥娃娃,也不管湿黏,拾起就拿在手里。 走上小径,瀑布水声渐行渐微,取而代之的是他踩动落叶的脚步声,穿过林间的风声,以及远处更高山上的鸟啼声。 「哎!我的金刚经。」 不知走了多久,他才记起那卷被他遗忘在翠池边的经卷。 算了,眼下先送小姑娘回家重要,希望今天不要下雨,也莫要沾了露水,他明天再过来取吧。 他加快脚步,前方忽然传来讲话声响,好像很多人往这边来了。 「老爷,应该没错,傻和尚指的方向就只有这条山路。」 「走了这么久都没见到人影,傻和尚会不会乱指路?!他要敢骗我,我就再也不布施给觉净寺了。」 「啊,老爷,是小姐!」 莫离青停下脚步,看到七个男人跑了过来,个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神色紧张,其中一个穿着绿底绣金华服的胖爷,显然就是那位老爷。 铜铃眼,招风耳,大阔鼻,圆鼓鼓的两颊,长长的大胡子,这……简直是将大老爷泥娃娃着上颜色,吹口气让他活过来了。 他目瞪口呆,抱着小人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贼拐子,快还我女儿来!」大老爷立即跑上前要抱云霓。 「你是云霓的爹?」 「你怎知道她叫云霓?!」窦我陶一双肥手伸进莫离青的胸前,准备抱走小人儿。「一定是你这贼拐子下了工夫探查,意图拐我家云霓。」 「窦老爷你误会了,是她自己说她叫窦云霓。」 「她自己说?」家丁们面面相觑。「小姐从来不会说话啊。」 「呸!云霓会说话?!我立刻去觉净寺佛祖前磕一百个响头!」窦我陶怒气冲冲,又见女儿一动也不动,更是惊恐不已,急着扯人。「你是迷昏她还是欺负她了?她怎么了?」 「窦老爷,云霓没事,她只是睡着了。」莫离青赶紧解释道:「她说有人叫她来,可我一早就待在翠池,没看到别人。」 「哼!谎话说第二遍就没用了,你们还不将这小子绑送官府!」 六个家丁加入抢人的战局,莫离青不欲云霓被拉伤,又被窦老爷一双肥手掐得发疼,早就放开了双手,可脖子却被勒得紧紧的,那是仍趴在他肩头的云霓伸出一双小手,紧抱他不放。 「快放了我家小姐!」家丁吆喝道:「乖乖跟我们到官府!」 「我放了啊。」莫离青无奈地放开双臂,只见小人儿仍吊在他脖子上,他随即又抱住她,轻声道:「云霓,你爹来了,跟他回家吧。」 小脸蛋往他肩头蹭去,就是不肯抬起头来。 「云霓啊!」窦我陶转为一张哭丧脸,好不哀怨。「爹来了呀,呜,爹找你找得好辛苦,一早不见了你,爹娘几乎翻遍吴山镇,呜……给爹抱抱啊,别让这个贼拐子给骗了。」 「窦老爷,我真的不是坏人,我只是巧遇令嫒……」 「你闭嘴!看你到了衙门还敢不敢继续骗人!走!见官去!」 窦我陶用力拉扯莫离青的袖子,突然被这么一拉,莫离青脚步踉跄了下,但他仍稳稳抱住怀里的小人儿,倒是窦云霓抬起了头。 「云霓,来,爹抱你回家去。」窦我陶满怀希望地道。 小云霓睁开一双大眼,犹茫然无神,小嘴微噘,像是被吵醒似地很不开心,好一会儿,才将目光放在眼前的胡子胖脸上。 「云霓,我是爹啊。」窦我陶伸长一双手,急急地道:「你是爹的乖女儿,爹疼你喔,咱回家吃甜果子,不要跟坏人在一起。」 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圆黑的大眼睛转为清亮,直直瞧着她的爹。 「呸。」娇滴滴的童音迸了出来。 窦我陶登时被这声呸打得动弹不得,呆若木鸡,嘴巴张得大大的,铜铃眼也瞪得更大。 「小小小……小姐说话了?!」家丁们也全部呆住了。 「哥哥不是坏人啦。」 甜嗓又迸出第二句话,窦我陶仍是处于极度震惊状态,傻愣愣站着,泪珠滚滚而出,伸向云霓的胖手微微颤抖。 莫离青感受到大家的震惊,颇为惊讶今天竟是云霓第一回开口说话;再看窦老爷老泪纵横,显见是个极为疼爱女儿的父亲,难怪刚才一副要跟他拚命的狠急模样了。 「云霓,跟你爹回家了。」他意欲将云霓抱还给窦老爷,但小人儿却越发紧搂他的脖子,又将一张小脸蛋埋进他的肩窝去。 窦我陶不再抢人,只是怔忡看着女儿,待看到小人儿不理他,突然一屁股跌坐在地,抹袖放声大哭。 「五年了,云霓你终于出声了!呜呜,我盼了好久,原来云霓不是哑子,我好高兴,好高兴啊!呜哇!我的宝贝云霓会说话了啊!」 家丁有的蹲下来陪老爷抹泪,有的不知所措地看老爷痛哭流涕,还有的捡起掉落在地的两尊泥娃娃。 大老爷依然指着人骂,傻和尚也依然笑哈哈;或许,这世上并没有太多需要在意的事情,由人嬉笑怒骂又如何;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不如抽身而出,自在笑看这个红尘俗世吧。 吴山镇人人皆知,窦老爷和窦夫人成亲二十年,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宝贝女儿,可这位大小姐出生时哭了三天三夜,声嘶力竭几乎死去,后来是一个出家师父路过,念了一篇经,送她一个符,这才止住哭声,却是从此变成了哑巴,不但不哭,更不曾开口学说话。 她不爱人抱,不爱玩耍,就只爱捏泥娃娃。如今到了五岁,呸了一声,开始说话,吴山镇百姓传为奇谈,津津乐道。 可小姐开口了,懂事了,不再只是安静捏泥巴,窦府的仆人可累了。 “白日依山尽,黄河人海流。”阿富和阿贵卖力比划,双手往上圈出一团白日,再匆匆向下晃了晃,当作是黄河之水奔流入海。 “欲穷千里目。”阿富拿手掌放在眉上搭帐蓬,四处望瞭望。 “更上一层楼。”阿贵没有楼可以上,只好学猴子抱着树干往上爬。 “哈哈!”旁边十来个奶娘丫环仆妇都笑了,才一开口笑,又马上掩了嘴,个个紧张地望向小姐。 窦云霓睁着大眼,红咚咚的小脸还淌着泪痕,手上抓着一管毛笔,微张小嘴,愣愣地看完阿富和阿贵逗她的戏码。 总算安静了。众人抹了汗,偷偷地吁了一口气。 “呜哇!”好无聊,一点都不好笑,她不买账,拿笔往纸上乱戳,哇哇大哭道:“我要离青哥哥!我要离青哥哥啦!” 奶娘着急地望向院子的月洞门,赶忙安抚道:“小姐,我们已经去找莫少爷,他这就来了,哎哎,别这样蘸墨汁……” 毛笔戳下墨池,溅起墨水,喷了奶娘不打紧,倒是小姐的白嫩小脸也长出点点的小黑斑了。 “小姐,弄脏脸了,我帮你擦。”丫环们慌乱地掏巾子,想要帮小姐擦脸,却又被那一双胡乱挥舞的小手给打了回去。 “呜呜!我要离青哥哥啊!”窦云霓握紧笔杆,坐在石椅上嚎啕大哭,那样子彷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拚命将所有的难过哭了出来似地。 “唉,以前不哭,现在又哭得这么伤心。”奶娘于心不忍,柔声哄道:“小姐,你的离青哥哥快来了。你瞧瞧奶娘的脸,是不是很多脏脏的黑墨?现在小姐的脸也一样脏脏的,给他看到就不好了。” “呜?” “小姐好乖喔。”丫环趁机而上,拿了湿巾子,拭去小脸的污渍。 “来了来了!”远远就有家丁大声喊道:“莫少爷来了!” 谢天谢地!陪侍小姐的众人莫不松了一口气。咱窦大小姐谁都不依,就算爹娘来了也不睬,能让她乖乖听话且安静下来的,独独只有这位修养好、性情温和、却是准备出家修行的莫少爷了。 可惜了这个俊俏小哥了,他到底是哪里想不开呢? 莫离青在丫环的叹惋和爱慕目光中跑进院子,快步来到大石桌边。 “云霓,听说你想画花朵给我看?” “不要!”窦云霓露出别扭神色,立刻扯掉涂鸦的纸张。 “我瞧见了。”莫离青坐到她身边,细看透过纸背渲染在桌面的墨痕,再望向前方的一朵硕大牡丹,笑道:“原来你是画这朵大红牡丹。” 大眼闪出明亮光采,但小嘴还是赌气噘着。 “这支笔怎么秃了?”莫离青拿起她紧握的笔管,瞧看了一下。“这是很好的狼毫小楷呢,我来试试。” 他拿笔在墨池里顺了顺,再慢慢磨起墨来,矮小的窦云霓爬站到石椅上,瞧着他磨墨。 “离青哥哥,流汗?”她发现了他额头的细细汗珠。 “是呀,天气热。”他顺手接了环递来的干净巾子,抹去汗水。 “云霓冷。” “云霓会冷,再多加件衣裳。”他话还没说完,手里已经接过丫环送上的小披风,正准备为她披上,她却一头扑进他的怀里。 “离青哥哥好暖。”小身子磨蹭着。 “好,你坐这里。”他抱好她的小身子,让她坐在他的膝头,仍拿了披风密密围拢她。“我画牡丹花给你看。” 几笔划下,白纸跃然而出一朵富贵牡丹,窦云霓看得目不转晴;才放下笔,她已抢了过去,开始在纸上的空白处描摩了起来。 莫离青直到这时才稍微喘口气,丫环送上热茶,他端起慢慢啜饮。 他左手仍护着坐在他腿上的云霓,只见小小的人儿握着一支大笔,蘸上一大坨墨,像扫地似地在纸上扫来扫去,小身子也随着她的手势动来动去,他眼下扎了红头绳的小辫子亦同时晃呀晃的。 红衣红鞋红头绳,为何感觉如此熟悉?莫非是在路上见过这般打扮的小女童玩耍?是在哪个城镇呢?彷佛最近才见过似的…… 他想了片刻便觉头痛,清脆的瓷盘碰撞声音拉他回神。 “莫少爷请吃点心。”丫环送上点心。 “谢谢。”他知道窦夫人特别吩咐过,只要他来,一定得好好款待。 “月饼好吃,离青哥哥吃。”窦云霓仰起头来看他。 “云儿也吃。”莫离青笑着拿起一块月饼,送到小嘴边。 小嘴咬了一口,又趴到桌上去画图,随即转头看他,咧出憨笑。 “哥哥吃呀。” “好。”莫离青拿了就咬下,带着油甜香味的内馅立刻化在嘴里,他想吐出来也来不及了。“这是……” “火腿伍仁月饼。”丫环堆着笑脸回答,旁边有人拿手时撞了撞她,她这才惊叫道:“啊,莫少爷吃素!” “对不起,我立刻去拿素月饼。”另一个丫环急忙转身。 “几位姐姐,不忙,没关系的。”莫离青不欲造成人家的困扰。 “咦!哥哥吃树?树可以吃吗?”窦云霓疑惑地望向前方的大槐树,又转头看她的离青哥哥。 “离青哥哥不是吃那棵树,是吃……” 莫离青一句话堵住。他该如何跟五岁的云霓解释吃素?恐怕她连素食和荤食都分不清,更遑论去说明他茹素向佛的心愿了。 “离青哥哥不要吃树啦,月饼甜甜,好吃。” 小云霓丢下笔,爬起身子拿了一块月饼,放在小手掌摊向了他。 “莫少爷,这豆沙也是猪油和的啊。”丫环们赶紧警告。 “哥哥吃月饼呀。” 明眸大眼充满期待,卷翘的睫毛犹有啼哭过的湿润,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蛋绽出娇憨的笑意,实在教人无法拂逆她最单纯的心意。 “谢谢云霓,我吃。”莫离青拿起月饼,咬了下去。 “啊--”旁观众人齐齐倒抽一口气。 破戒了。莫离青细细咀嚼,品尝入口的香软滋味,见云霓也要吃,便递给她咬一口,然后又在她朝待的目光下继续吃下去。 窦夫人来到院子,听了丫环叙述,还没来得及骂粗心,便赶到桌前。 “离青,对不起,云霓不懂事,让你吃到了不该吃的东西。” “窦夫人,请不要这么说,云霓开心就好。”莫离青赶紧站起身。 “不小心沾了荤,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一同过来的窦我陶很不以为然。“多念几声佛就补回来了,不然我大鱼大肉的岂不该下地狱去!” “云霓她爹,别乱说话。”窦夫人轻斥一声,随即又带着期待的眼神问道:“离青啊,伯母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人家到处游山玩水,你留他作啥?”窦我陶又插话道:“咱云霓有爹有娘有奶娘有丫环还不够,还要一个奶哥哥?!” 莫离青没回窦夫人话,而是略蹲下身,轻拍云霓的肩头。 “云霓,你爹娘来了,离青哥哥教过你,要喊爹娘。 小云霓趁着大人说话,正埋头努力吃饼,吃得一张小脸沾满饼屑甜馅,一听到这话,抬起头来,扬起手上的月饼,又掉下了不少细屑。 “娘!”娇甜童嗓欢喜地叫着。 第一次听到女儿喊娘,窦夫人热泪盈眶,走过去坐下来,掏出巾子。 “云儿好乖,让娘抱抱,给云霓擦擦脸。” “好呀。”小人儿乖乖爬进娘的怀里。 窦夫人忍住激动,出带着欢喜的笑容,为女儿轻挥脸上的饼屑。 “云霓?”窦我陶也坐到女儿身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问着。 “离青哥哥说你是爹?”小脸蛋带着困惑。 “是的,我是爹。” “爹是什么东西呀?” “呃……”窦我陶好气馁。 “咦!爹脸红红?”小手掌用力拍拍他的额头。 “痛唔……”那是在佛前磕一百个响头的痕迹啊。 “爹胡子长长!”小手掌滑下,发现好玩的,又用力去扯胡子。 “呜呵呵!”窦我陶咬牙忍住,痛得想哭,也开心得想哭了。 莫离青走出几步外,仰观那棵至少有上百年的粗大槐树。 秋风起,雁南归,大槐树的树梢随风摇动,彷佛向群雁招呼。 它屹立在此,茁壮长高,绿叶成荫,看着吴山镇由农村发展为一个生产瓷器的小镇,也看着窦家三代渐渐兴盛,如今又将继续看着第四代成长,它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以说吧。 而他,莫离青,也将成为窦家窑里的一个故事吗? 秋夜寒凉,莫离青从觉净寺归来。 归来?他一时有了疑惑。他原是无家之人,路过吴山镇,借宿觉净寺,因喜爱翠池的清幽宁静,遂多盘桓了几日,却也因此遇上云霓。 云霓成天吵着要见他,见不到便哭闹不休,他不忍遽然离去,但仍住在觉净寺寮房,直到一个月过去了,云霓还是离不开他,他几经考虑,终于答应窦夫人的请求,应允留在窦家,教云霓读书写字。 “呵呵呵。”身后有人跑来,往他怀里塞进一团东西。 “行智师兄!”莫离青惊喜道:“刚才我去跟师父道别,没见到你,还以为你休息了。” “阿弥陀佛。”行智笑嘻嘻地双手合十。 就着月光,莫离青看清楚那是一团浸烂湿透的书卷,他亲自手抄的字迹模糊晕开,纸张也糊黏在一起,难以翻阅,稍一用力,就会扯烂。 “啊,我的金刚经!” 莫离青叹惜不已。他曾多次前往翠池寻找经书,不是绕了一大圈遍寻不着,就是半路让师兄叫了回去,说是窦府又请他过去安抚大小姐。 “拜托行智师兄。”他恭敬地双手呈上经书。“这经书没法子看了,请你拿回寺里,待焚烧字纸时再一并烧了。” “阿弥陀佛。”行智接了烂书,笑嘻嘻地跑回去。 望看行智跑进山门,莫离青不免又是一阵惆怅。 果真与佛无缘了吗?原是路过,竟成久留? 但他又想到,等云霓再大了些、懂事了些,不会见不到人就哭,届时他就可以离开,继续云游四方,寻觅寺院,圆满他出世的心愿。 脚步变得轻快,回到窦府,来到云霓院子边上的小房间,那是窦夫人特地为他安排的,以便云霓有事能尽快寻到他。 他十分意外房间亮着烛火,奶娘丫环陪着坐在床上捏泥巴的云霓。 “离青哥哥!”窦云霓抬起一张笑脸,开心地扬着手上的泥娃娃。 “云霓这么晚了还没睡?”莫离青坐下来,微笑摸摸她的头,拿起她小手里的泥娃娃,那是一尊仰头看天、若有所思的他。 这些日子来,他已知道云霓心里想着谁,就会将谁捏了出来。 “莫少爷,小姐本来睡着了,突然醒来要找你。”丫环说明道。 “我们怕她哭,惊动老爷夫人,只好过来你房间这里,她看着你的衣物纸笔,就会乖乖地等你回来了。”奶娘也解释道。 “麻烦大家了,我来哄她睡。”莫离青点点头,俯身抱起云霓,柔声道:“云霓,我们回房睡觉。” “不睡不睡,云霓看星星。”窦云霓搂着他的脖子,娇声嚷道。 “好,我们去看星星。”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她嚷着不睡,他唯一的方法就是顺她的意思,抱着她在院子里转个几圈,小人儿转累了,也就睡着了。 为云霓洗净了手,加了保暖外衣,他抱她来到院子里,却见乌云当空,连刚才的月光都不见了,更不见一点星光。 “好暗。”两个丫环提了灯笼陪着他们,不断地喊暗。 “没有星星?”窦云霓显得失望,小嘴噘起。 “那我们回去,睡饱了明天再来看。”吴离青哄道。 “云霓等。” 等到云开见月明?莫离青明白小人儿的执拗,有时哭着要,而不哭时就是等着,就像她小小年纪硬是撑着不睡,非得等到他回来不可。 但时序渐渐入冬,冷风呼号,乌云只会越掩越厚,恐怕今晚再也见不到星月光芒了。 “我们过去窑那边瞧瞧吧。”他想到个变通的法子。 一来走得远些,让云霓尽快喊累想睡,二来烧制瓷器的窑火需得师傅日夜照看,窑火明亮温暖,或许稍可减少看不到星光的失落感。 转过几个院子和长廊,穿过窦府院子和窦家窑相通的小门,他抱着云霓,往远远就散发出火光和热度的窑炉走去。 “哇,大星星!”云霓惊奇极了。 “那是窑火。火不断地烧呀烧,就能烧出云霓吃饭的碗。” “哦?”大眼睛骨碌碌转着,满眼的不解。 “云霓也可以将你的泥娃娃放进去,烧成瓷仙,着上颜色,那就更好看,也能放得更久了。” “为啥要烧离青哥哥?” 莫离青哑口无言。对云霓而言,她的泥娃娃就是她所看到的人,在她的童稚世界里,有着许许多多他无法理解的道理,诚如以她童稚的眼光看大人所言所行,也是诸多不解吧。 “离青哥哥烧了会痛,那就不烧了。”他笑着放下云霓,一手仍牵牢她的小手,提防她好奇扑到窑火边。 一位师傅歪在棚下打盹,另一个师傅坐在窑洞前,往里头送柴。 “小鬼,你肯说话了?”烧柴师傅转过头。 “你谁呀?” “我们认识很久了。”黑脸师傅抬头笑道:“你也是。” 莫离青来来去去窦家窑,不仅窦府上下,甚至吴山镇百姓都认识他这个“奶哥哥”,但他却无法认得每一个人。 “很抱歉我还不知道师傅如何称呼。”他抱个揖。 “我姓黑。”黑师傅又望向和他等高视线的窦云霓,仍是笑道:“小鬼,日子过得好不好?看来你投到富贵人家,真的很好命喔。” “啥是好命呀?” “哈哈!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什么是好命了。” 黑师傅脸孔黝黑方正,神情乍看之下颇为威严,可笑起来时又显得爽朗,从他眉目长相很难判别他确实的年纪,只能说是不老也不小。 莫离青觉得此人怪怪的;每个人不论老小见了云霓,皆必恭必敬喊一声小姐,怎他就小鬼小鬼叫个不停呢? “请问黑师傅,这里头烧的是什么?还要烧上多久?” “我烧的是执着,已经烧上很久、很久喽,却是怎样也烧不坏。” 莫离青听得莫名其妙,一再地想着“直酌”是怎样的喝酒瓷器,他初来乍到,并不懂瓷器,却也知道没有师傅会想烧坏瓷器。 “黑师傅为什么要烧坏这件瓷器?” “不烧坏的话,打不碎,更无法重新塑型。” “他说什么呀?”小云霓更是听得胡涂,扯了扯莫离青的手。 “小鬼,给你瞧一件好东西。” 黑师傅摊开大手掌,现出一条红线绳扎起的彩石项练,那颗彩石约莫男人拇指大小,在火光的映照下,现出流转迷离的七彩色泽。 “哇哈!”窦云霓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伸长小手想要拿。 “这不是给你的。来,拿给你的离青哥哥。” “黑师傅,我不需要这项练,还是给云霓玩玩。” “你原先并不是要到吴山镇,是搭错船,坐错了方向,是吧?” “是的。”莫离青感到讶异,他坐错船的事,甚至觉净寺师父都不知道,他只当作随缘来去,并不在意,没想到竟是留了下来。 “唉,那时急着赶她上来,倒忘了你先来了。”黑师傅望着低头玩弄彩石的小云霓,朗笑道:“这也罢,有了你,她才心甘情愿入世,可就怕毁了你的累世修行。” “我不懂黑师傅的意思。” “你想完成修行的心愿,就戴上这条项练,千万不要拿下。”黑师傅脸色凝重地嘱咐,又转为一张笑脸唤道:“小鬼,给你的离青哥哥戴着,你想玩就拉他的脖子过来,又不怕丢掉,多好啊。” “好!”窦云霓绽开笑容,猛跳着喊人:“离青哥哥!离青哥哥!” 莫离青拗不过云霓期待的叫声,不得不蹲下身,略低了头,让云霓将彩石项练挂上他的脖子。 再直起身子时,他略感晕眩,忙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哎哟!”一位老师傅冲了过来,大叫道:“莫少爷,怎么是你在守窑火?小姐,快快离开火边,很危险的。” “唐师傅,不打紧,这边还有一位师傅。”莫离青带着云霓退后。 “睡着了?”唐山踩提着裤头,腰带都还没扎好,一眼看到棚下仍在打盹的师傅,立刻一脚踢去,吼道:“天球!你还混!” “啊?”唐天球睁开眼,跳了起来,惊叫道:“火候!” “你还知道要看火候?!老子去痾屎,你倒给我偷懒!”唐山踩又踢了两脚,将儿子给踢到窑火边。 “爹啊,呜,我只是小睡一下下……” “眯个眼都不行!”唐山踩一边扎腰带一边继续骂道:“咱当师傅的就是要炼出火眼金睛,随时盯住火候,加减柴火一点都疏忽不得。” “刚刚在这里的黑师傅呢?”莫离青张望了下。 “黑师傅?天球脸熏得黑黑的,你说他吗?” “不是天球,他说他姓黑。” “窦家窑没有姓黑的师傅啊。” “没有?”莫离青回头,两个丫环睡眼惺忪,猛打哈欠,好像刚被吵醒。“请问两位姐姐,刚才你们有看到谁在这里吗?” “这里就莫少爷和小姐,还有偷懒的天球啊。”两个丫环笑嘻嘻,指着红了脸的唐天球。 夜,很深,也很冷,莫离青感觉一股冷意爬上背脊。 “莫少爷,你见到谁了?”唐山踩见他脸色不对,也赶快东张西望。“今夜就我和天球守窑火,你不要吓我老人家啊。” “没事,我看到天球熏黑了脸,想起了认识的一位黑师傅。” 莫离青扯了善意的谎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 “云霓困。”小云霓抱着他的脚,两只小手往上伸,声音黏黏的。 “来,离青哥哥抱。”他抱起她,让她趴睡在肩头。 请丫环将携带的糕饼点心送给唐家父子,一行人转回院子去。 莫离青一手撑抱云霓,一手护在她背部;但,他分不清是为她御寒还是藉暖呼呼的小人儿来为自己抵挡骨子里不断窜出的寒颤。 再度扯向颈项间多出来的项练,没错,的确挂在脖子上,指间抚触,也能摸出指头大小的饱满圆形石头。 到底是作梦了?还是……见鬼了? 很快地,他不再害怕了。他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况且他感觉得到,黑师傅似乎很关心他的修行,可能是来帮他的吧。 他将彩石项练塞进衣襟里,有缘的话,或许还能见到这位黑师傅。 至于目前的世间缘分,就是窝在他怀里憨睡的云霓了。 第二章 十二年后,明朝,正统四年 占地广大的窦家窑里,工匠们正在忙禄干活,有的脱了上衣,汗流浃背地站在窑边观察火候;有的坐在棚下,脚踩辘轳,几个转圈,就将手上湿土变做一个圆形的泥碗;有的在屋里描绘各式的花朵人物青花纹;有的则在仓库里扎干草和布片,将一个个摔不得的瓷器妥善装箱。 “试问人间真颜色,遍历四方皆不得,请君莫要强追求,抬头一看便知有,云开了,雾散了,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做将来呀做将来……” 甜软的嗓音一路而来,师傅们停下动作,抬起头来,咧出笑容,望向那蹦蹦跳眺的明红身形,这正是娇俏活泼、人见人爱的窦家大小姐。 “唐师傅,你做的那支跟我一样高的大花瓶卖出去了。”窦云霓跳到一扇门前,往里头比手画脚,兴奋地道:“爹说还要你多做几支呢。” “呵呵,那是小姐青花画得好。”唐山踩正在指点几个学徒拉胚,笑道:“十二仙女蟠桃献寿王母娘娘,每个仙女都像要飞出来似的。” “大家都做得好呀!有咱吴山镇的好垩土,有唐师傅你的好功夫,曾师傅调好上料,画出来的青花才能浓得发亮;还有天球哥守了三天三夜,火候正是恰到好处。”窦云霓扳着手指一一道来。“哇!忘了离青哥哥,是他说可以做做看的,爹本来还不相信烧得出来呢。” “喝!景德镇都做得出来了,就不信比不上人家!” “唐师傅最厉害了!你们要好好跟师傅学喔。”窦云霓跟小学徒们挥挥手,又踩着雀跃的脚步离去。 “呵,小姐好漂亮。”小学徒们个个直了眼,张了口。 “阿四,抹掉你的口水!”唐山踩吼道。“瓷胚垮了,重来!” “师傅。”阿四拿着一只泥手抹脸,问道:“听说老爷想跟隔壁洪城的白家谈婚事,那莫少爷怎么办?” “莫少爷他……”唐山踩一愣,声音不觉低了些,随即往阿四头上敲个爆栗。“小姐的婚事不用你来操心,快干活儿!” 外头的窦云霓早已像只小蝴蝶,飞呀飞地来到一间敞开大门的屋子,里头坐着背对她的离青哥哥,他正就着明亮的阳光,拿着一支细毛笔,蘸上青花釉料,为第一次烧成型的花瓶瓷胚描绘出片片竹叶。 她蹑手蹑脚往前走去,两只小手向前伸,脸上露出调皮的微笑。 “云霓,不准蒙眼睛。”莫离青头也不回。 “嘻!” 她放下手,仍踮着脚尖来到桌侧,圆睁一双大眼,微蹲下身瞧花瓶。 青竹修长,叶片疏朗,竹下一块大石,一只葫芦,却是不见人影。 花瓶上无人,没关系,她要看的人就在身边,她可以看个够。 她最喜欢看离青哥哥画瓷了,那张脸孔在阳光和白瓷的反射下,好像会发光,有如雨过天青的天空,清澈,明朗,平静,看着很舒服,很好看,难怪大家都说莫少爷是俊哥儿呢。 莫离青描完最后一笔,转过头,与她四目相对。 离青哥哥的瞳眸好黑啊,里头总是映出一张笑脸盈盈的她。 “嘻嘻!我没出声,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远远的就听到你唱曲儿,你就爱唱这支雨过天青的小曲。” “对啊,我总想着怎么调出雨过天青的釉色,想着想着就唱了。” “我正打算托人去找江西的石子青,给你调和看看。” “哇,离青哥哥最好了!”窦云霓开心地跳起来。“你前前后后帮我找来了三十几种青料,你怎就知道要往哪里找呀?” “多看书,多问人。” “我不用看书,我问离青哥哥就成!”她一张脸又凑向前,笑靥甜美。“是因为你叫离青,所以才懂那么多青料吗?” 淡淡馨香迎面而来,那是他闻惯了的。莫离青屏住呼息,转过脸望着他的花瓶。“波斯的苏麻离青,西域的回回青、佛头青,还有中原的平等青、天青、大青……我只知道名称,要说懂,只有调过釉水的你最懂。” “我是调出几百种青料,可到底哪一种才是真正的雨过天青色呢?”窦云霓倒发起愁来,坐到凳子上,双手撑住下巴,微噘了嘴。 打从知道有这么一种失传的雨过天青釉色,她便执意要做出来。可那是五代时期后周的柴窑瓷器,只传于文字,并没有人见过真正的模样。 “人人一双眼,所见皆不同。”莫离青明了她的个性,有时就得点点她。“柴世宗要求『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可你见的天青,和我见的天青,山上的雨后,城里的雨后,都是不同的景色。” 窦云霓抬超一双明眸,望向窗外蓝天,眸光亮了起来。 “离青哥哥的意思是说,我说它是雨过天青,它就是雨过天青?” 莫离青笑而不答,提笔又往花瓶画上一片竹叶。 “确实有柴世宗这个皇帝,可他的柴窑怎会五百年都不见个影儿呢?”窦云霓愣愣瞧着他的画工,还是想不开。“总得有个遗址吧,也许过个几年,有人挖出来了,可说不定是烧个假的,埋到地里去……” “云霓,别忘了,窦家窑烧的是白瓷、青花瓷,与其烦恼雨过天青,我倒要问问你的青花画好了没。” “哎呀!”她大叫一声,立刻将雨过天青抛到脑后。“我差点忘了,你怎地一个人躲到这里来呀!回去看我画好的狐狸青花碗啦。” “我忽然想到这支瓷瓶还没画完。” 你只是画好玩的,又不是要卖的。”她扯了他的衣袖。“我一张台子那么大,搬回我那边画啦,转头不见你,就是不对劲。” “你专心画瓷,我在不在,没有影响。”莫离青被她扯得根本坐不住,只得放下笔,转身面对她,脸色有点无奈。 “那可不一样。离青哥哥不在,我就不能专心。”窦云霓指向他的瓷瓶。“你瞧,你最近老是不见,害我满屋子乱找人,怎么连你画个瓷,也丢下葫芦,不见人了呢?” “在这里。”莫离青转动花瓶下的木片,给她瞧另一面。 “个胖大的醉罗汉笑呵呵地袒胸露腹,快意行走在一片雪白里。 “哈哈!”她绽开笑颜。“原来他和你一样躲起来了,好有趣!” 大小姐的娇笑声再度穿过窦家窑,这回她拉着她的离青哥哥,一路说个不停,在众人的注视目光中,来到最远角落的一间独立小房,这里白墙红瓦,花木扶疏,在灰扑扑的作坊里自成一个小天地。 大门敞开,通风处摆着一只竹笼子,里头趴着一只狐狸。 “狐狸叔叔,对不住啦!”窦云霓跑了进去,蹲下来将笼子外的几颗果子塞进去。“我再请你吃一顿饭,就让你回家了。” “我下午就请猎户带回山里放生。”莫离青道。 “离青哥哥最好了!”窦云霓最爱说这句话,起身仰脸瞧他。“我想瞧活生生的狐狸,你就到处找,想办法变一只给我看。下回要是有人想烧老虎图案的瓷器,你抓不抓老虎给我瞧呀?” “吴山镇没有老虎。” “你会想法子打一只老虎回来给我的!” 凝望她那张信心满满的俏脸,莫离青忍住了伸手揉揉她头顶的念头。 小小圆圆的脸蛋,白里透红,清秀甜美,那肌肤更胜窦家窑烧出来的白瓷,光滑、细致、莹润、净透,还带有瓷器所没有的温软馨甜;一双黑眸滴溜溜,水盈盈,流泻出她特有的憨甜稚气,更别说她讲起话来,那扬起的矫嗲尾音总让人以为她还是个小女娃儿。 也因为她说话行事十足孩子气,窦夫人常说,云霓五岁时才真正生了出来,所以实际年龄可要减掉五岁,今年才不过十二岁啊。 但莫离青不会这么想。他看着云霓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懂事,身形也一天天变化,在他心目中,云霓毕竟是个大姑娘了,早晚会嫁给一位门当户对、有能力扶持窦家窑的好夫婿…… “你离青哥哥可没有打老虎的本事。”他刻意转身,走到她平日忙活儿的大桌边,浏览十几个描上青色图纹的素胚碗,语气也刻意轻松。“你看了狐狸叔叔三天,画好了十个狐狸故事,明天我请师傅过来临摹,等过两天素胚烧成,就可以描上三百套青花碗盘了。” “都给离青哥哥安排啦,我也得来想想石大爷特别要求的白狐大碗了。”窦云霓挨到他身边。指向桌上一幅尚未完成的草图。 “一家子狐狸出游赏花?这倒有趣。”莫离青审视她的草图。“一只接一只,有大有小,正好在碗上围成一圈,很生动,可是呢,你画成了青花,怎么看都是青狐狸,而不是石大爷希望的白狐狸。” “啊!难怪我总觉得哪边不对劲,白狐大碗就是要白色的呀!” “若不画青花,你打算如何呈现图案?刻花?剔花?堆塑?” “刻花太单调,剔花要加别的颜色,就堆塑好了,我来烧个甜白釉,不着颜色,沿着碗边堆塑这一家子狐狸,这才是真正的白狐大碗。” “堆塑难度比较高,来得及做好吗?” “没问题!”窦云霓兴奋地挽起袖子。“爹说,石大爷给的订银很大方,我再捏一只白瓷狐狸送他好了,就一只吃果子的狐狸……离青哥哥,还是趴着睡觉的狐狸比较可爱?” “先烧出你的白狐大碗,再来想是吃果子还是睡觉吧。” 莫离青见她挽袖子,习惯性地走向前,帮她卷起衣袖到上臂处,一来好方便忙活儿,二来也防止沾上泥土或釉料。 打从云霓开始学作制瓷,样样学得精,样样做得好;拉出来的瓷碗,胎薄,透光;调配出来的甜白釉,细腻,恬静;描绘出来的青花瓷,生动,活泼,叙说着各式各样的故事,有历史人物、神仙传说、孩童嬉戏,画鱼鱼儿游,画鸟鸟儿飞,往往令人看了爱不释手。 “吓!”门口走进了窦老爷,一见那只大笼子便缩回脚步,掩了鼻子。“这只骚狐狸还在?!” “爹!”窦云霓娇声喊道。“今天就放牠回家了。” 窦我陶再度踏进门来,正好看到莫离青卷妥云霓的衣袖。 “老爷。”莫离青礼貌地喊一声,退开一步。 “离青,云霓不懂事,你怎也不说说她呢?”窦我陶皱了眉头。“以前是猫啊狗啊羊啊鸟啊,现在连狐狸都来了,这屋子是我特地盖给云霓的作坊,不是拿来圈养野兽的。” “爹呀!”窦云霓跑到父亲身边。“光看图画不能捕捉狐狸的神韵,还是得看真正狐狸的体型和姿态,这才能做出我想要的狐狸模样。” “下回要是有人想做老虎碗,他岂不是要去捉只老虎来,我还得出钱供他吃肉?!” “呵呵呵!”窦云霓笑个不停,灵动大眼猛往莫离青瞧去。 “你笑什么?”窦我陶语气更坏了。 “我也是这样跟离青哥哥说的呀。”窦云霓摇着父亲的手臂,娇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女,爹,我们心意相通喔。” “嗯。”窦我陶总算露出笑容,随即又转向莫离青道:“你以后别尽待在这边发呆,去找唐师傅,问哪边可以帮忙干活儿,我事情多,管不着你,你自个儿机灵点。” “是。” “爹呀,你别叫离青哥哥去忙,我这边也需要他。” “你要他做什么?你身边的吟春和宝月呢?” “我过来作坊捏泥巴,不需她们服侍,她们坐在这里也无聊,不如去帮娘绣花。” “离青坐在这边也很无聊啊。” “爹,离青哥哥知道我什么时候没了瓷土和釉料,会帮我补充,也会帮我留意烧瓷的时间和火候。还有呀,他会跟我说哪边捏得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窦我陶忙阻断那称赞的甜嗓。“这样吧,就让离青帮你留心石大爷这批货,等一个月后烧成了,离青,到时你和庄管事一起送货到江汉城石府。” “我也要去!”窦云霓兴匆匆地道。 “云霓,爹是叫离青去办正经事,锻链他独立自主,他年纪不小了,也该有自己的前程事业。” “为什么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窦云霓不解地间道:“离青哥哥和我一起做咱窦家窑的瓷器,这就是我们的前程事业。爹,我想去嘛!” “你年纪还小,爹娘不放心你出远门,乖乖待在家里。” “可是……”小脸好失望,自然而然望向了她的离青哥哥。 “云霓,你还得忙窑里的活儿。”莫离青开口道:“出趟远门很辛苦,别让老爷挂心你;而且伯母身子不好,你待在家里,早晚陪陪她。” “也是。” “离青,你以我的名义写一封信给石大爷。”窦我陶板起脸道:“跟他说明这批瓷器的制作进度,请他放心,下个月十日准时送到。” “是。” “云霓,你这张草图又是怎样的狐狸故事?”窦我陶转而露出疼爱的笑脸。“来跟爹说说。” “好呀,爹坐下来,我跟你说。”窦云霓拉了父亲一起坐下。 莫离青也来到屋子另一边的临窗小桌边,研墨准备写信。 娇滴滴的嗓音说明将如何捏制这个白狐大碗,窦我陶听一句赞一声,浑然忘记屋子里还有一只他讨厌的骚狐狸。 吃饱的狐狸趴在笼子里,意兴阑珊地扒抓干草,发出唏喳声响。 屋外远处有师傅的谈笑声,辘轳咕噜咕噜转动,运泥小车照样嘎啦嘎啦辗过泥土地,空气里有烧瓷的窑火气味,掬翠山那边吹来凉爽清风,掀动屋子里云霓淡淡的馨甜香气。 这些都是他熟悉的感觉。他静坐片刻,这才收敛心神,专心写信。 自八岁起,每日清晨,窦云霓总是起个早,陪娘亲礼佛。 这日拜完佛后,她也一如以往,陪娘亲在院子里散步。 鸟语啁啾,晨光明亮,花瓣上的露珠闪闪发光,纤白的指头轻轻一碰,水珠滚落,另一只手掌早就等着接住,随即往脸蛋一抹。 “哇,好凉!”窦云霓蹦蹦跳,半刻也闲不住,双手又攀到树干上,仰起头来看枝头啼叫的鸟儿。“咦!这声音不一样,不是麻雀,是不是黄莺呀,离青哥哥,你来--” 她忘了,离青哥哥已经三个月没过来一起礼佛了。 小脸蛋垂下,指头在树干轻轻划了划;她总是习惯身边有离青哥哥的陪伴,可她不懂,最近他为何总是避着她呢? “云霓,离青过几天就去江汉了。”窦夫人过来,微笑道:“娘刚才求菩萨保佑他这趟出门平平安安的。” “娘,我也这么求。离青哥哥从来没出过远门,我有点担心呢。” “云霓也懂得担心人了。可你要知道,离青并不是没出过远门,他来窦家之前,曾经在外头流浪了两年。” “真的呀?!”窦云霓好惊讶,打从她有记忆以来,离青哥哥就在窦家了,她从来没想过他的过去。“为什么他会流浪两年?” “娘先跟你说一件事。这些年来,不时有人想帮他说亲,我也问过他,他说他不打算成亲,他要等你长大再走。” “走?!”窦云霓顿觉心慌,她从来没想过离青哥哥会离开。“他想去当和尚吗?那不是很久以前大家说着玩的吗?而且他都陪我和娘一起拜佛这么多年了,他可以继续在这里拜佛,我们也可以去觉净寺听课,为什么一定要出家?他不能走呀!” “你喜欢他?”窦夫人怜爱地看着她。 “我喜欢呀!” “若像哥哥那样喜欢,那他娶了妻,你也一定会替他高兴吧?” “不会!”她心头陡然一紧,脱口而出。 “哎,云霓真的长大了。” 朝阳灿灿,照亮了世间万事万物,窦云霓心中也是一片雪亮。 自幼,离青哥哥教她说话、读书、写字、画图;也陪她一起在窦家窑捏瓷土、画青花,随时随地,转身就能看见他。心情闷了,找他谈天;做不出新瓷,问他指点,甚至无聊时,也拿他捏泥娃娃。 她轻抚心口,那儿怦怦跳着,漫溢出情窦初开的奇妙滋味。 “离青哥哥不会离开我的,我一哭他就急了。”她很有信心,但还是感到懊恼。“他对我这么好,我却一点都不关心他、不了解他,唉。” “心里想知道什么,不妨自己去问他吧。” “谢谢娘!”窦云霓欢喜地抱住娘亲,绽露甜笑,矫滴滴地道:“娘年纪很大才生下我,吃了很多苦,弄坏了身体,我小时候又不乖,让你担了心,云霓一定、一定、一定要加一百倍、一万倍孝顺你!” “瞧你!跟你说几句离青,你就满嘴好话。”窦夫人笑着轻拍她。“当娘的是懂女儿心思,可你那越老越顽固的爹,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要嫁的是我,又不是爹,他可得依我才是!” 窦云霓迎向朝阳,眸光绽亮,笑意更加明媚了。 “莫少爷对小姐真好,小姐要星星,就给你摘来。” 窦云霓倚坐在房间窗边,双手托腮,垂眼看窗外的小池。今夜星光满天,水面也闪动出细碎晶亮的光芒,光影晃呀晃的,从洞开的窗子直射屋内,投映在白墙上,也在墙面渲染出淡亮的光晕。 两个丫环站在外头池边,见小姐不说话,又笑道:“何止星星呢,月亮太阳都来了,还有一个大饼脸的宝月。” “吟春你讨厌!”宝月忙从水面上缩回脖子,不当镜子照了。 “脸大大,有福气,就等你的高足哥哥明年娶你进门了。” “再胡说,我捏你的嘴!” 两个丫环笑着追打,窦云霓将视线移向那面水光荡漾的白墙,缓缓逸出甜美的微笑。 听说是小时候,她夜夜吵着出去看星星,离青哥哥便在窗边挖了一个池子,铺上石头,引来清水,她开了窗就能看到一池的星光;若她躺在床上,一样也能看到映在墙上的天光水影,好似卧在水边看星。 果真帮她摘星星来了。 还听说小时候,她老爱离青哥哥抱,要他哄着睡,可惜她完全不记得;幼年种种,都是听娘或仆妇说的,她早就忘了睡在他怀里的感觉,甚至这一两年来,他也不再像以前帮她拨拨头发、整整衣裳、摸摸脸颊…… 两个丫环从屋外追回屋内,笑嘻嘻地掩起房门。 “离青哥哥不知道回来了没?”窦云霓又望向外头。 “他们码头要上货,有得忙了。小姐你先睡,明儿起早再去送行。” “你们先去睡,我去等他吧。” 窦云霓掩了窗子,来到她的妆台边,轻抚一只乌檀木盒子。 离青哥哥明天就要出发去江汉了,她很兴奋,也很期待,好像自己亲自出门,一切都觉得新鲜有趣,问船行路线,问江汉的人文地理特产,还帮他打理好衣物包袱。 还有这个呢!她拿了一块蓝棉布扎起盒子,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眉眼弯弯,嘴角噙着神秘的笑容,不觉好笑地缩了肩,朝自己吐舌头。 抱起盒子,走出房间,转过两个院子,来到两年前他搬过来的房间,推开那从来不上锁的房门,放下盒子,点亮烛火。 小小的房间,一张木床,一只柜子,一张小桌,一张凳子,桌上摆着她帮他打点好的包袱。 她看着又笑了。坐到床上,轻抚他高大身形将青竹席磨出来的印迹,摸了又摸,干脆躺下去,缩手缩脚,将自己睡进那个淡青印子里。 等离青哥哥回来,该帮他换一张新竹席了。不,那时天凉了,她得辅软褥子,也得央棉被店打一床冬被,再缝条他喜欢的棉布被套。 该选什么图样的花布呢?花朵?树叶?山水?对了,她是云霓,就让白云和彩虹陪伴他入睡吧,不知布庄是否有现成的花色,否则就得请人印染,或是由她来绣缝,这样不知是否赶得及让他盖冬被呢? 她想了好多好多,笑得好开心,长长的睫毛也垂闭了下来…… 星光闪动,夜虫鸣唧,半掩的门被推了开来,急促踏进的脚步在见到床上酣睡的人儿时,立即放轻,静静踩下,不发出一点声音。 胡涂的云霓啊!莫离青仍是轻声关门,见她缩成一团躺在床上,小身子却是压在被子上,他笑着摇了摇头,脱下长衫为她覆住。 他坐到桌前,好奇地摸了下蓝巾方盒,目光又转回她身上。 烛火不甚明亮,红红暗暗地照出她蹭在枕上的脸蛋,阖起的眼睫像一弯半月,小嘴憨憨地张着,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笑得好甜,右手则是捏着被子一角。 十二年了,还是孩子般的睡相。若是以前,他会舍不得唤醒她,就让她安眠到天明,自己则是坐在一边守着她、看着她…… “云霓?云霓。”他毕竟还是喊了她。 “呵……”睁开看到离青哥哥,她又笑了。 “怎又跑来睡我的床?可别让老爷瞧见了。” “瞧见就瞧见,我是在等你嘛。”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声音黏腻。 “要睡也得关门,盖上被子。”他略带责备语气。“都跟你说船吃水重,又是逆流而上,五更就得出发,晚上我就待船上,还等我?” “等你回来拿包袱呀。” 小嘴打个哈欠,大眼用力眨了眨,顿时转为清亮灵动,原是昏暗的房间也彷佛同时大放光明。 小妹子一觉醒来,成了大姑娘,莫离青心头有如爬上蚂蚁,想拂去,却又想留住这骚动的感觉,他能做的,就是转头轻拍放在桌上的盒子。 “你带什么东西来了?” “给离青哥哥吃饭的家伙。” “哦?”他伸手解开蓝布巾。 檀木清香扑鼻而来,新做的木盒轻巧坚固,他又看她一眼。 “打开呀。”她期盼地看他。 他掀开盒盖,只见里头分了几个小格,以丝绒为衬垫,密密实实地嵌住了一碗、一碟、一匙、一杯、一小壶、一筷架,还有一双乌木筷子。 这是他最熟悉的吴山白瓷,毋须再绘上多余的花样,就是实用又好看的器物;而云霓亲手所做的更小巧些,秀气些,亮薄些,与制式模子大量生产的瓷器摆放一起,更显出她手艺的精巧别致。 “我做的东西向来小一些,”窦云霓认真地说明道:“你可不能只盛一碗饭,要多盛两碗才行喔。” “盛五碗八碗都成。”他取出白瓷碗,放在掌心摩挲端详,笑道:“云霓什么时候偷偷烧的?我竟然没看见。” “嘻!给你看见就不好玩了。离青哥哥,你喜不喜欢?” “喜欢,我很喜欢。”他由衷地道:“云霓,谢谢。” “客气什么呀! 她忽然不自在了,轻扯垂挂在身上的衣袖……她咦了一声,拿起这件多出来的长袖男子外衫,那是离青哥哥的。 “离青哥哥,你读书画画,都是你爹教的?”她扯着衣袖问道。 “怎么问这个了?”他将碗放回盒子里。 “我想多知道离青哥哥。” “是的,是我爹教的。” “那后来你怎么会到处流浪?” 莫离青正在扎布巾,闻言缓下了动作,望向那双等待答案的大眼。 “娘过世了,爹也过世了,房子田地被舅舅占走,那时我十五岁了,不需依赖亲戚过活,便离开家乡。” 他简单带过,她也明知他爹娘早逝,心头还是重重一揪,将手里的袖管扯得更紧。 无依无靠,孤单过活,她生长在热闹的窦家窑,完全无法想象。 “你可以去考科举,还是找个活儿,我怎听说想出家了?” “世事无常,没有永远守得住的人、事、物。自幼我爹教我佛理,可我并不是很懂。既然这世间已经无所依恋,我便想出世去找答案。” 仍是轻描淡写,神情平静,她彷佛能看见年少的他,看破红尘,独自走进深山古刹……可她为何感觉如此凄凉啊? “离青哥哥真是想不开呀,你头发又黑又密,剃掉太可惜了……”她想扯开笑容,却觉得嘴角垮了下来,声音也哽住。“还好,呵……还好你来到吴山镇,让爱哭的我给留了下来。” 豆大的泪珠跟着坠下,她一慌,赶忙抹去,见他抬眼瞧了过来,立刻跳下床,趿着绣鞋跑到窗边,推窗而出。 “哇!好多星星!不用点灯也很亮耶!”她扬高了嗓音,让那哽在喉头的酸涩随风而去。 轻盈的一点星泪,重重地压上莫离青的心坎。 “夜色正好,就别说我以前的事了。”他稳住语气。 “好,那以后再说。”她吸吸鼻子,绽开笑容。“离青哥哥,你的彩石项练照了阳光会发亮,给我瞧瞧照上星光会变成什么颜色。” 莫离青向来有求必应,更想在此刻让她欢喜,便往衣襟里掏出一条红绳,才勾了出来,突然心念一动。 “云霓,你记得这颗石头怎么来的?” “怎问我了?打从我懂事,你就挂在脖子上了,到底怎么来的?” 果然不复记忆。每当问云霓五、六岁以前的事情,她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片段记忆,她的人生就像是从五岁才正式开始。 “这是捡来的,我看着好看就结成项练了。”他编个理由,拿下红绳项练,用手指勾着让云霓来取。 过去云霓想看他的彩石项练,他挂在脖子弯着身体就给她扯过去看,可现在不行了,他总得提醒自己,她已经是大姑娘了。 “这彩石好漂亮。”窦云霓将彩石捧在掌心端详,调整不同角度映照星光。“它自己就有像彩虹一样的颜色,照着星光也是亮晶晶的,像一颗宝石。离青哥哥,说不定你是捡到女娲补天留下来的炼石喔。” “一块小石头,你也能说故事?” “是离青哥哥先跟我说故事,我才爱听故事,也爱说故事的呀。” “石大爷这批货忙完了,你下回要为窦家窑的瓷器说什么故事?” “让我想想。”窦云霓将彩石握在手里,仰看星空。“上次讲三国故事,画的都是男人、武将,这回得多画些女子……咦!离青哥哥,那条白白的是银河吗?” 满天星斗,明灭闪烁,在天边的尽头,有一条朦蒙胧胧、像雾气也似的天河悄悄流过。 “是,那是银河。你就烧牛郎织女的青花瓶罐吧。” “我不喜欢牛郎织女的故事。他们当什么夫妻呀,一年才见一次面,太惨了,当那条牛闲闲吃草都比他们幸福。” “神仙故事,不必当真。”莫离青轻逸微笑。 “牛郎星和织女星在哪里呀?”她的兴趣倒是来了。 “我来找找。一定是一颗在河的这边,一颗在河的那边……” 河水滔滔,向前奔流;芦苇萋萎,摇摆如浪。河的那边,是云霓;河的这边,是他。他撩起衣摆,踩上水浅处的石头,奔跳几步便来到她身边,伸臂紧紧抱住她,往她芳唇寻去-- 鲜明的画面突然涌现,瞬间掩过了眼前的星空,莫离青震骇不已,立刻闭上眼睛。 再睁眼,那水,那人,已然消逝,星空还是星空,黑夜也还是黑夜,不是方才骤然闪出的白昼和阳光。 可为何……他仍然感觉得到怀里的温香软玉?那份馨甜和柔软是属于云霓的,他太熟悉了,甚至熟悉到有些害怕…… 天哪!刚刚他竟生出幻象!他怎能对小妹子有非分之想?!莫不是刻意避着她,越是避开,越是抵挡不住他不敢去正视的心思? “离青哥哥你看,左边那颗很亮的星是不是织女?” 星眸明亮,嗓音娇软,他立刻回神,用力握紧拳头,再松开。 “云霓,很晚了,你该回去了。” “嗯,是该回去了,你也早点过去休息。”窦云霓神色犹恋恋不舍,又低头去捏彩石。 “这石头你喜欢就拿去。” “还是还你吧。”她抓起红绳项练,示意要帮他戴回去。 他低下头,她踮起脚尖,小手绕过他的头顶,动作慢慢的,不似平常总是安静不下来的她,好像能拖得一时半刻也好。 “帮你挂好了。”她轻掀他的衣襟,塞进彩石,再拍拍他的胸口。 “我送你回房。” “离青哥哥,衣裳。”她转身从床上拿起长衫。 “你披着回房,再还我,别着凉了。” 他背起包袱,拎了重新扎好的木盒,送她回到房间门口。 “我这趟出门,会帮你留心特别的瓷器,还希望我带什么回来?” “离青哥哥平安回来便好。” “一定的。”他目光凝定在那张俏脸上,一看,再看,嘱咐道:“明早就别摸黑过来送行了,我们这边说再见。” “好,离青哥哥,祝你一路顺风,招财进宝,高朋满坐……咦?” “我不在的时候,多念点书,别用错字眼。” 莫离青笑着接过长衫,转身便走,绕过长廊,走出院子的月洞门。 窦云霓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就在他消失在黑夜的那一瞬间,她心情突地一沉,有如坠入黑暗,继而浮起一种空空的感觉;月洞门空空的,星夜空空的,心也空空的。 她不是没送行过,爹和作坊里的管事叔叔伯伯们常得出门谈生意或送货,她让离青哥哥陪伴到码头看船远行,又叫又跳地祝他们一路顺风。 可今天她送的是离青哥哥,身边再无人陪伴。 夜风吹进廊下,她打个哆嗦,交抱两臂,赶紧进房。 还是夏夜,不甘寂寞的青蛙尚且叫个不停,她怎就觉得冷了呢? 第三章 窦夫人细嚼慢咽,微笑点头;云霓坐在她身边,默默低头吃饭。 云霓她爹在家招待客人。向来是男人们的宴席,除非客商带有女眷,这才会请她陪同说话,但也不会叫捧在掌心的宝贝女儿出面应酬。 这位白颢然白公子就是云霓她爹看中的乘龙快婿? 只见云霓捧了碗,拿筷子夹个两三粒米饭吞下去,碗筷放下,又垂了眼,呆呆地看自己仍然满满一碗的白米饭。 窦夫人明白,云霓不是见到陌生男子感到害羞,而是食不知味。 “打从窦家窑开窑,烧的都是锅碗瓢盆,一直走不出沿江一带的城镇,如今有了我们云霓的好手艺,陆续有外地客商过来买瓷,实在教我们作坊忙不过来啊。”窦我陶笑着抱怨,颇有自豪的语气。 “天下白瓷在吴山,吴山白瓷在窦家。”白颢然拿起他的白瓷豌,转了半圈再放下。“依小侄浅见,目前窦家窑刚打出名号,应要趁胜追击,多烧制生产,再找个门通路广的商营销售出去,让世人知道吴山瓷的好,这样便能很快抬高窦家窑的名声和价格了。” “颢然贤侄果然有方法!哎,我年纪大,一辈子又只做些小门面的生意,也是时候找个有眼光的后辈帮忙了。云霓她娘,你说是也不是?” “白公子年轻有为,给我们长了见闻。”窦夫人问道:“还不知道白家商行是否做过瓷器生意?” “家父早年跟上郑和下西洋的商机,将波斯带回来的苏麻离青批给几个大窑,也帮他们将瓷器卖给船队带到南洋去。” 窦云霓听到她搁在心里的名字,抬起头来,身子往前靠向桌沿。 白颢然注意到她的反应,颇为惊讶那瞬间变得容光焕发的稚气脸蛋。 “可阶现在朝廷不派船出海了。”他继续道:“瓷商也有了自己的贸易通路,白家商行便不再做官府的瓷器生意。” “朝廷不会派船了,找不到建文皇帝,就不找了呗。”娇嗓开了口。 “云霓你话不能乱讲啊!”窦我陶一张脸转成青瓷色。 “这事全天下都知道呀:永乐爷爷死十几年了,不是秘密了。” “窦小姐不出吴山镇,能知天下事,在下佩服。”白颢然微笑道。 “都是离青哥哥跟我说的。” “哦?听闻小姐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兄长,就是这位哥哥?” “是的。”窦云霓说得更加起劲。“他还说呀,永乐爷爷的皇位虽是抢来的,可他开创了盛世;宣德是爱斗蟋蟀,倒也能守成。所以永、宣以来,国富民强,行有余力,自然重视瓷器的生产,可惜现在小皇帝不懂事,身边也没有辅佐的能臣,看这几年不再派官员监督官窑就知道了。” “云霓啊!”窦我陶无力地摊在椅上,脸色这会儿变成白瓷了。 “他很有见地。”白颢然点头,又道:“但也有可能是朝廷打算撤换目前的官窑,这才不再派员监督;更有可能正在各地寻找更好的窑坊作为新的官窑。” “是啊!”窦我陶不胜戚慨地道:“瞧人家得了御旨,就能大方地在瓷器上落个款,『永乐年制』、『大明宜德年制』,我总想着,什么时候朝廷看上窦家窑,也让我们烧个『大明正统年制』的字样。” “变成官窑不好,只烧给皇帝一家人用,多乏味。”窦云霓道。 “又是莫离青跟你说的?”窦我陶吹胡子瞪眼。 “爹,我也这么认为呀。你要烧皇帝用的东西,就得描龙画凤、什么飞天麒麟神兽这种没见过的怪物,我画起来就是不踏实。” “那是吉祥神物!就算不是烧给皇宫用,寻常人家也喜欢买来摆在厅里彰显富贵气派,你就别老跟离青画些鸡鸭鱼肉了。” “不同的青花图形,自有不同的喜好。窦老爷,小侄敬际一杯茶。”白颢然举杯,喝了一口,再转头微笑道:“看来小姐喜欢照着实物描青花,之前我看过窦家窑的婴戏图花瓶,也是出自小姐之手了?” “是不是有个小娃娃追着一只小狗跑?”窦云霓见客人点头,语气变得兴奋。“是呀!那是天球哥他家的小墩子,才刚学走路,离青哥哥跟他玩了一天,我就在旁边摹了几百幅小墩子的姿态,现在画出来的也不过其中几种。” “云霓,不如这样。”窦我陶趁机道:“明天带你白大哥过去作坊,让他瞧瞧你的图样,顺便看你的捏泥活儿。” “好啊!”窦云霓大方应允。爹常常带客人去看她作瓷,顺便自夸几句,她已习以为常。“可不晓得离青哥哥帮我收到哪个抽屉里去了,我得找一找。这位公子你明天晚点再来……咦!你怎么称呼呢?” 窦我陶差点从椅子跌下去,聊了这么久,云霓竟不放在心上! “在下白颢然。天白颢颢,然也。”白颢然从容自在,俊脸带笑。“家住洪城,世代经商。” “啥?”窦云霓听到第二句就呆了。“什么然也?” “颢乃左边一个良辰美景的景,右边一个书本册页的页。” “这样写呀……”窦云霓边听边拿指头在桌上写着。 “老爷,庄管事他们回来了。”阿贵从外头跑进来禀告。 “哇!”窦云霓抬起头来,喜形于色,两只大眼明晃晃的。 “我这里有客人,叫他先回家,有事明天再过来说。”窦我陶道。 “是。”阿贵看到小姐期盼的眼神,立刻会意,又道:“还有,莫少爷在大厅等候老爷,说是有石大爷的礼物……” “去去!”窦我陶不耐烦地摆手。“都说有贵客了,叫他等着。” “离青哥哥回来了!”窦云霓再也坐不住,跳起来就往外跑。 “云霓,还在吃饭啊!” 窦我陶的呼唤哪能阻止女儿的脚步,趴啦趴啦几步,人就不见了。 “呵呵,颢然贤侄不要见怪。”他抹了汗。“云霓她孩子心性,听到有礼物就急着去瞧了。” “白公子,继续吃饭。”窦夫人招呼道。 “窦老爷,窦夫人,请用。”白颢然从善如流。 看来小姑娘天真活泼,很有趣!不过呢,她言必提及的离青哥哥,恐怕是个不可忽视的强劲对手,更是引起他的兴趣了。 “离青哥哥!” 窦云霓冲进大厅,一见到那朝思暮想的身影,想也不想就投了过去。 “啊!”莫离青正低头整理几个盒子,被她撞得措手不及。 “我好想你!”小手伸出,紧紧抱住他,脸蛋也埋进了他的怀里。 “云霓……”莫离青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好一会儿,他才能寻回干涩的声音。“大姑娘了,还找哥哥哄?给人见到会笑话的。” “离青哥哥总是这么暖和。”她哪管会不会让人见到,小脸蛋还是在他陶前蹭着,不肯放开这自幼熟悉的感觉。 “来,云霓,瞧我带什么给你了。”他不着痕迹地按住她的肩膀,轻轻推了开来,再走出两步,打开桌上的一个盒子。 窦云霓一双明眸大眼始终不离他,见他略为慌乱的动作,便打从心底偷偷地笑了。 明明他也是很欢喜见到她的,刚才偎着他的胸膛,就听到好急、好强的心跳,可他就是要装作很冷静的模样,骗她年幼无知呀。 “你给我什么呀?”她跳到他身边,扯了他的袖子。 “这是德化窑的瓷仙,福禄寿三星。” “哇!德化窑的瓷雕是出了名的,我得来参详参详人家的功夫。”她拿起笑呵呵捧桃执杖的白胡子寿星。“要不是爹说做瓷仙不实用,不好卖,我倒喜欢捏泥人,烧瓷仙呢。” “还有,这是仿宋代哥窑的胆瓶。”他打开另一只小盒。 “哇哈!金丝铁线,紫口铁足。”她放下瓷仙,拿起手掌见方的小胆瓶,察看哥窑密布裂纹的烧制特征。“我也来仿仿看,听说烧好后几年,还可以听到炸裂的声音,让这釉面的纹路变得更密、更多呢。” “你可不要半夜听到炸瓶。给吓到了。” “我吓到哭着去找你,你会不会以为是女鬼夜哭,不敢开门呀?” “童言无忌,说浑话!”莫离青终于露出明朗的笑容。 “我不是小孩了啦。”窦云霓虽是噘了嘴,但她好开心,就知道离青哥哥摆不了太久的正经脸色,让她几句话就攻破了。 “这更好的给你。” “哇哈哈!”窦云霓更惊喜了,拿过一只厚棉绒缝就的小玩意儿,只见一双无辜的大黑眼,一条卷得像毛球似的尾巴,配上小巧可爱的身体。“小白狐狸!怎会有这个?” “你烧的这批瓷器,石大爷非常喜欢,碗盘当晚就上了餐桌。那只白狐大碗,他也立刻在大厅摆设起来;还有你另外送的白瓷睡狐狸,他夫人明白你的用心,赶了两夜缝了这只狐狸娃娃当作回礼送你。” “石夫人缝的?我好喜欢!”她爱不释手地翻看。“手工真细!我再拿给娘瞧,不不,我得藏起来,不然娘一定要我学会这手好女红。” “准备嫁人了,当然要学好女红。”莫离青笑意不褪。 “我嫁谁呀!”她朝他吐舌头,转身去玩布狐狸的小脚掌。 “石大爷他大儿子十六岁,聪明有才气,跟着父亲管理家业,石大爷还说,有机会叫他过来吴山镇走走。” “做啥说他儿子呀!我才不嫁年纪比我小的弟弟,我喜欢的是……” 小脸含羞带笑,两朵红云团团燃烧上来,也瞬间烧上莫离青的心。 原是卸了戒备,像以往一样说了玩笑话,岂知却勾出她的心意。 总是直来直往的她接下来会说出什么,他完全不敢听下去。 “对了,你拿了石夫人的礼物,记得写一封信跟她道谢。” “哎呀,还好有离青哥哥提醒。”她抚摸着布狐狸。“我好想见石夫人喔,她一定很温柔、很美丽。离青哥哥,你下次带我去好吗?” 不是说要出门就能出门的……” “好啦,咱不送货,就是去玩。听说江汉城外有一颗天外飞来的、像屋子一样大的大石头,我们去瞧瞧。” “你姑娘家出门不方便,不好找个安全干净的地方住宿。” “跟着离青哥哥,我还怕什么呀?再说我成日玩泥巴,你啥时见我干干净净的?不抹脏别人衣裳就谢天谢地了。” 莫离青哑口无书。什么时候他竟是让她爬到头上来,任她说东往东,说西往西,甚至牵动着他种种最细微的情绪? 这是他当哥哥兼老师的没教好,还是因着宠她、疼她,也就随她任性,直到他再也无法招架? “好嘛,离青哥哥带我去,就咱两个。”她仍扯着他衣袖,软语求着。 “云霓,又想去哪儿玩了?”窦我陶绷着脸,踏进大厅。 “爹啊,我想去江汉。石大爷是大善人,爹也是大大的大善人,造桥铺路,布施白米,盖医堂,办义诊,我去瞧石大爷做得有没有你好。” “人家做善事还要敲锣打鼓叫你去看?”窦我陶被女儿一夸,一脸乐陶陶的。 “我跟石大爷有几回生意往来。”白颢然也跟着翩翩到来,俊容始终挂着微笑。“他可是一位传奇人物,难怪云霓姑娘想见他了。” “是啊。”窦云霓点头道:“听说他年轻时是个很坏的小恶魔,有一天在山里跌伤了,回家后就改了性,变成做善事的小弥勒。咦!弥勃佛圆圆胖胖的,他真长成这样吗?”她说着便望向莫离青。 “这位一定是莫兄了?”白颢然一进门就注意到这个人。 青衣布袍,一身简朴,神态超尘拔俗,有如青空映水,天地清明,而双眼如潭,透出一抹沉静……嗯,确是劲敌。 “请问您是……”莫离青礼貌地问道。 “他是白然也。”宝云霓欣喜介绍。 “云霓,他是白颢然,白公子。”窦我陶脑门充血,说完便不支坐下,以掌抚额,没脸再见白颢然。 “白公子您好。”莫离青抱个揖,已然明白来者的身分和目的。 “莫兄,久仰久仰。这趟出门跟石大爷做买卖了?” “莫某是出门送上石大爷订制的瓷器,不是做买卖。”莫离青说明完毕,便走向前呈上一封信。“老爷,这是石大爷写给您的信,这边两只盒子是他送给您的礼物。” “哎,石大爷怎地这么客气!”窦我陶接过信,没看莫离青,却是向白颢然扯开笑脸。 “我倒好奇了,天下名窑这么多,石大爷怎会找到窦家窑?” 莫离青原以为老爷会回话,却见他忙着拆信,便道:“石大爷见过我们的青花瓶,觉得可以做出他想要的图画,便遣他家人过来询问。我们让他带回几份草图,石大爷看了就下订了。” “石大爷果然豪气、干脆。”白颢然道:“这是因为石大爷识货,窦家窑也就顺利接到一笔生意。可我想问的是,难道窦家窑就只是坐在吴山镇,等着客人上门来买瓷吗?” “爹!石大爷送你药草,这气味好香!”那边窦云霓已经打开石大爷送的礼盒,拿了一枝枯草大呼小叫,立刻吸引窦我陶过去。 莫离青看他们父女俩忙着看礼盒,这才道:“窦家窑做的是一般老百姓生活所需的耐用器物,只要烧出来,就有熟识的商家买去,所以并不需要刻意出去销售。” “却也因此落了个便宜粗货的形象,以致于目前虽有云霓姑娘的好手艺,但除非亲眼所见,否则人家听到吴山瓷,总觉得那是厚重耐摔的白釉碗,或是画了一成不变花鸟的青花瓷,你不出门推销好货,人家又怎知如今吴山瓷的好?” “吴山镇开窑至今,不过短短七十年,比不上数百年的景德镇、龙泉窑。由于是小地方,名匠不来,一直以来做的都是粗瓷,若急着推销,却拿不出更多的好货,很快就会后继无力,反而坏了声誉。” “莫兄的意思是?” “目前小姐做的好瓷已经慢慢流通出去,搭配吴山瓷的新口诀,人们自然会对吴山瓷改观。”在外人面前,莫离青向来称云霓为小姐。“过了三、五年,培养出更多做细瓷的工匠,做出成熟的质、稳定的量,我们再来扩窑生产不迟,这才能奠定窦家窑成为名窑、名瓷的基础。” “天下白瓷在吴山,吴山白瓷在窦家,这句话是你传出去的?” “管事先生送出小姐的瓷器时,莫某便请他们带上这句话。” “莫兄,你做的是长长久久的事业啊!”白颢然惊叹一声。 原想试探莫离青的底,可这一探,竟是探到了一座宝山。 “窦家窑有你这样的管家,不出十年,必然成为名窑。” “莫某不是管家。” “管事,账房?师傅?” “都不是。” “这样啊……”白颢然无限感慨,知道多此一问了。 莫离青在窦家没有身分,只是外面传讲带有嘲弄意味的“奶哥哥”。 “你为什么埋没在小小的吴山镇?”他不禁要问。 莫离青看着他,没有回话,却是不自觉地望着跑过来的云霓。 “你们聊什么呀?”窦云霓看了莫离青,见他不说话,又看向白颢然,兴奋地道:“离青哥哥他教我好多事,我就讲给爹听,爹老以为我很有学问,可哪是呀!我看到书本就想睡了,我连你的名字都不会写。” “在下白颢然,云霓姑娘可不要再记错了。”白颢然微笑道。 “不会,我记得你了。我还得叫离青哥哥找图样给你看。” “颢然贤侄,今夜留宿窦府,当作住自己家里吧。”窦我陶热络地招呼道:“走,我带你去房间。云霓,给爹带路。” “爹在家还会迷路呀!”窦云霓蹦蹦跳跳出了门。 大厅剩下莫离青一人,他默默收拾好几个礼物盒子,小心捧好,走出门外,望向了天际的一轮明月。 东升,西落,总是孤独来去,万古不变;它,寂寞吗? 窑炉烟囱冒出黑烟,柴火和泥土气味交相融和,随风飘来。 窦云霓低头捏泥,一听到外头的脚步声便笑了。 “离青哥哥,你怎么两天不见人影?”她开心地回头。 “我跟庄叔对些账目。”莫离青来到她的桌边。 “我们窦家窑又有什么账目好对的?莫不是白颢然这两天在这里,你就不进来了?” 莫离青浑身一热!明明该是姑娘家害羞的事,她直截了当说了出来,倒显得是他心虚了。 “我忙我的,你跟他说说话,彼此多了解些。”他故作轻松。 “这人话很多呢。他说以后会帮窦家窑卖瓷,不只是送到这边那边而已喔,是上商船卖去扶桑、南洋耶。 “白家家大业大,商行遍及大江南北,我们瓷器交由他贩卖,应该会卖得更好。看得出他相貌佳,人品好,有学问,又有经商赚钱的本事。” “爹想我嫁他,他人是不错啦,可我又不喜欢他。” 一句一惊心,听到最后,莫离青一颗悬起的心终又落了下来。 但他立即道:“父母之命,老爷帮你看的一定没错。他上有兄长,排行十二,既无需直接担起家业重任,也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他以后可以住在吴山镇,全力帮忙……” “吴山镇山明水秀,他搬来很好呀!我们帮他找地盖房子,落成那天我再送他家一对大花瓶!” 鸡同鸭讲。不,是顾左右而言它。莫离青感觉到这个小妹子……唉,真的不小了,他越来越不知道要如何“应付”她了。 “白颢然一直说离青哥哥有眼光,我说,那还用你说!”窦云霓笑意甜美。“有人夸离青哥哥,我就很开心;可石大爷倒埋怨你呢,他写给爹的信,我都看了。” “你就再做一套『吃饭的家伙』卖他吧。”莫离青知道是这桩事,露出笑容。“我讲吴山白瓷的特点,顺便给他瞧瞧,他就想要了。” “你怎不卖他呢?他出价从一百两加到五百两,你发财了。” “我还要拿来吃饭,卖掉就饿肚子了。” “哈哈!”她好乐,一双明眸更显水亮。“我不做了,那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吃饭的家伙』,只给离青哥哥的。” 莫离青又说不出话来了。 “我那天见你回来很欢喜,只顾着看礼物,忘了问你出门累不累。”窦云霓瞧着他不自在的神色,声调转为软腻。 “不累。” “喜欢我缝给你的新被吗?” “旧的还可以用,怎就换新了?” “喜不喜欢嘛?” “盖着很暖和。” “嘻嘻。”窦云霓娇笑如铃,长长的羽睫眨了眨。“你怎不坐呀?我老抬头看你,很累耶。去,去你小桌那边坐。” “云霓,今天我来,是说正经事。”莫离青往桌面放下一个银红色香包。“这个。” “被你发现了!”窦云霓吐了小舌,一副做错事被抓到的模样。 由于她刚出生时哭个不停,是一个师父送了一张符才让她止住啼哭,后来娘亲便用油纸裹好符咒,缝了这个香包给她随身配戴。 她懂事后,将香包放在枕下,夜夜伴她入眠;这回她趁送他“吃饭的家伙”,将香包放在檀木盒底,上面铺了木片隔板和丝绒衬垫,不拿开来根本无从知晓盒底藏了这宝物。 “还你,这我不能拿。”莫离青又道。 “给就给了,这是制伏小儿夜哭的玩意儿,我早不乱哭了,还要这做啥呀。”她拿指头推开香包。 “我也不夜哭啊,云霓你快收起来。”他很无奈。 “才不是制你夜哭,给你就是了。” “这是灵符,保佑你平安长大,怎随便给人了?” “这符不灵了,我都长大了,还保佑什么?” “既然不灵,你怎么拿来给人,没有诚意。” “嘻!那可不一样。和尚的符咒过了十七年,我不哭,也长大了,灵力当然消失;可这回云霓仙姑亲自在佛前祝祷加持,又灵了。” “哎,你呀!”莫离青啼笑皆非,只得再道:“你给了我,要是伯母问起,你怎么说?” “我就说给离青哥哥了呀。而且娘早忘了,她后来求给我的护身符才多呢,一天配上一个,一个月也戴不完。” “我还是不能拿。” 莫离青岂不知她暗藏这件小物的真正涵义。问题不在于这符灵不灵,而是香包曾由她贴身佩戴,又曾夜夜放在她的枕下长达十七年,已是渗进了她的呼息和馨香,然后再来陪伴他! “离青哥哥不好意思拿,那我们以物易物好了,你的彩石给我。” “咦!以前我瞧着喜欢,你老说要给我,怎就不行了?” “不行就是不行。” 她赠香包,他送彩石,这……几乎是交换信物了。莫离青只觉得自己好像在推磨,怎么转都转不开云霓这个圈。 “好凶!”窦云霓不理他,转过身去。“我好忙,离青哥哥,你回去坐好啦,喝口茶,看看书。” “小姐!开窑了!”小学徒在门外喊道:“唐师傅请你过去。” “好,这就去。”窦云霓起身,左手握住莫离青的右腕,右手拿了香包塞进他掌心,笑道:“收好喔,可不能弄丢,当作你帮我保管。” 她都这么说了,他只能望定她慧黠的笑容,握紧了香包。 “你桌子堆了一些东西,快去收拾干净。” 她说完便转身跑开,扬起的裙摆飘呀飘,有如波涛向他袭来。 莫离青摊开手掌,凝看香包片刻,这才无可奈何地收进怀里。 走到他平日写字的桌边,桌面并没有散乱堆放东西,而是由两尊小泥娃娃压住一张纸--这就是她一直要他过来的原因? 一个是他,一个是云霓;他的沉稳,她的美丽,特征明显,维妙维肖,肩并肩,排排站,彼此垂下的左右手几乎碰到一块儿。 他轻按泥娃娃,轻轻抽起纸笺,上头是云霓再怎么练还是显得稚气的笔迹,以致于需在瓷器题字落款时,往往皆由他代劳。 一看文字,他心头猛跳一下,忙扶住桌子,再定下心神,慢慢读了下去;在这秋凉的天气里,他身体热了起来。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元代管道升写给丈夫赵孟俯的我侬词。他曾找来很多有关陶瓷的诗词,教她体会文人描述瓷器的佳句,却刻意忽略这阕简单易懂的小曲。 她还是看到了,还抄给他看,用心再明显不过。 他再也不能当作是小妹子天真直爽,总爱拿有趣的事物向他献宝。 他握住纸笺,坐了下来,目光落到窗台上的一排泥娃娃。 那是云霓随手捏、随手放到他的窗边,干裂了就丢掉,时时替换,什么样的娃娃都有,其中一尊是一个打坐的小沙弥,两手还交迭在腹前,坐姿端正,却转头咧开憨笑,跟停在肩头的一只小雀鸟说话。 本该静心修行,可他的心,为何定不下来了? 第四章 秋凉的午后,窦我陶趁女儿和师傅讨论新瓷的式样,没空找她的离青哥哥,便换他找了莫离青过来。 “离青,我先让你知道,我已经跟洪城的白老爷说好了,明年春天就给云霓和颢然订亲,最迟年底就会成亲。” “这很好。” “你也老大不小了,这几年很多人跟我们夫妻说你的婚事,你既然没打算,我也不勉强,但你总不能就这样打光棍下去吧?” “老爷,离青目前无意婚事,多谢关心。” “云霓耽搁了你这么多年,我很过意不去。”窦我陶坐在上位,没有一丝过意不去的脸色,还是摆足了大老爷派头。“我都要嫁女儿了,你再不成亲,有个自己的家,你知道云霓那性子,八成要你一起陪嫁。” “我会跟她说清楚,改掉她的孩子脾气。” “我看你还是快快成亲,免得她想出什么主意绊住你。你知道隔壁村的王员外吧,我们常常往来,他女儿今年十八,相貌端正,温柔贤淑,我会给你一个宝家窑的管事职份,也不委屈她嫁过来了。” “老爷,我要离开窦家窑。” “什么?!”窦我陶瞪大铜铃眼。“你要去哪里?” “我离乡十几年,想回去看看。” “还会回来吗?” “有空的话,偶尔回来作客吧。” 窦我陶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打从这小子来了以后,他每年都会问他什么时候走。小子是想走,女儿却不给他走,后来他也不问了,只能认命留下这小子;如今他要走,还暗示不回来,他总算可以放心安排云霓的婚事,忧的却是云霓肯让他走吗? “云霓那边你怎么说?” “不说了。” “你不说,叫我怎么跟她说?”窦我陶最怕女儿发脾气了。 “我还是会跟她说我要回乡;至于离开后,我会写信跟她报平安,过几个月后,慢慢就不写了。” 慢慢地,一步步地离开云霓,这是他唯一想到最不伤害她的方式。 人走远了,时空分隔,旧情便淡了,她总会习惯没有他的日子。 “她都准备嫁人了,你一封信一封信慢慢写,要写到什么时候?” “我会说,我已经在家乡娶妻生子。” “很好。”窦我陶点头,头一次赞同他的说法。“我再送你盘缠,给你一点做小生意的本钱,当作是这十二年来的酬劳。” “谢谢老爷。” “你该不会还想出家吧?”那过度安静的神情让窦我陶突感不安。 “随缘。” 窦我陶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莫离青出家与否,不关他的事,最重要的是,这小子踏得出窦家窑一步吗? 莫离青即将离开窦家窑的消息传出,人人提心吊胆,每天偷看小姐的脸色,却见她还是照样笑,照样哼曲,照样蹦蹦跳跳,也照样拉着她的离青哥哥说话,只是…… 青花瓶十支画坏了八支,逼得师傅不得不赶快搬走,不给她画;拉出来的白瓷碗胚像水缸一样厚,师傅看了直摇头,干脆捣烂回胚泥。 作坊的窗台也不再摆上新的泥娃娃,旧的泥娃娃干了,裂了,绷坏了,莫离青默默扫起泥土,丢到外头地里去。 夜里,吟春来找他,说是小姐在院子等他,有事要说。 他保持平常心,一进院子就见云霓站在小池子旁边,见了他照样是绽开她欢喜甜美的笑容。 “离青哥哥,你瞧!”她望向池子,兴奋地道:“池子发光了!” 星光灿烂,密密麻麻布满了夜晚的天空,同时倒映在小池子的水面,而在那双盈盈水眸里,一样有美丽璀灿的星光。 “星光是很亮。”他移不开她眼里的星。 “你看这一池子的星星像不像洒蓝釉?”她拢了裙摆,蹲下来拿手掌拨动水花。“深色的蓝釉为底,上面有细细小小的白釉,就像将星星全洒。” “你烧一支洒蓝釉瓶摆在桌前,这样日夜都能看到星星了。” “好啊--”她望看掬起又滴落的水珠,摇头道:“还是不一样。烧好的洒蓝釉就是一个样子了,可这池里的星星是活的,会动、会变花样。” 她说着又去撩动水面,波浪晃蒙,星光也摇碎成晶莹的珍珠,在水面滚动着、跳跃着,舞出一池碎亮的琉璃。 莫离青蹲到她身边,单手轻轻拨水,为她洒出更多星光。 两人无语,惟有水声清泠,轻轻柔柔地摆荡彼此晃出的水波。 “离青哥哥,你的生辰是三月十八。”她转头看他。“明年你满三十了,人家说三十而立,这可是个大日子,我要为你祝寿。” “年纪轻轻,不必祝寿。”他淡淡地道。 “我比你还小,每年生辰不也摆上家宴,做寿糕分给大家吃?这是爹娘疼我,很高兴跟大家说,云霓又长大一岁了。我也想高兴地跟大家说,我的离青哥哥三十而立,准备成家立业了。” “宝月和吟春呢?”他抬起头,这两个丫环几乎不离开云霓的。 “我叫她们泡茶去了。” 这壶茶可能会泡上很久。莫离青顿觉不安,这院子里只有他和她,他立刻站起身,抹去手上的水渍。 “你就要出门了。”窦云霓站到他面前,微笑道:“到三月十八还有半年,给你回乡,再返回吴山镇,时间绰绰有余,你一定要回来喔。” “好。” “你骗我。”她仍然努力撑着笑容,素来娇软的甜嗓变得沙嗄。“你会越走越远,不回来了,是吗?” 他僵立着,感觉自己完全被她看穿,无所遁形。 “爹不喜欢你,为我找个门当户对的乘龙快婿,顺便帮他赚大钱,你也想成全,可你问过我了吗?” “这不需问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语气重了。“好歹我也是你的老师,你要听我的话,要孝顺父母,顺他们的意思。” “你不是老师。”她仰着脸,甜甜一笑。“老师跟学生睡觉,那可是伤风败俗,不合礼教喔。” “那时你年纪小,好不容易哄你睡了,我一走你又哭,拉着我的手不放,我只好陪你睡……”他急急解说,却是有理说不清。 “嘻!你都跟我睡觉了,离青哥哥,你要负责我的清白喔。” “唉!”他重重一叹,走开一步,仰看星空。“云霓,从小到大,就我陪在你身边,你见过的、熟悉的男子也只有我一个,自然将我当成是心目中的对象,这是因为你见过的男子还不多的缘故。” “哪个正经姑娘家成亲前又看过很多男子了?再说,我看过的男子才多呢,窦家窑上百个工匠师傅,一个人一个性子,我瞧得清清楚楚。还有吴山镇的百姓,来往的客商,长相圆的扁的,脾气好的坏的,我也见识很多了,你还当我不懂事,没见过世面?” “这是你还没遇上合意喜欢的,或是相处时间不够久,若是白颢然多来几回窦家窑,你一定会发现他的优点。” “我早跟他说过,作生意我欢迎,论嫁娶,省省心吧。” “唉!你要让老爷知道,他一定很生气。”他不知要怎么说了。 “万一女儿嫁了不幸福,那时生气也来不及了,不如早点让他看清事实,知道女儿喜欢的是谁。” “你若嫁了好夫婿,自然会幸福……” “离青哥哥,对不起,是云霓动作太慢了。” “什么动作太慢?”他一愣。 “我知道外头笑你是我的『奶哥哥』,也知道爹对你有成见,总是故意忽视你。可你有本事呀,我就将你教我的、告诉我的道理讲给他们听,然后我会说,这是离青哥哥说的,让大家真正见识到你有掌管窦家窑的能力。可是呀,唉……我的婚事又还没成定局,娘还在爹面前帮你说话,我也还在努力让爹开窍,你就说要离开了。” 一声软绵绵的叹息,似幽怨,似责备,更似伪装的哭声,他握紧了拳头,不让自己有一丝动摇。 “其实,是云霓拘了你十二年,也该放你出去走走,透透气了。”她凝视他。“要是我想跟你回乡,你一定不肯的,对吧?” “欸。” “虽说你爹娘有佛寺香火供养,可这么久了,你当儿子的是该亲自回去看看,跟他们说说你的现况。” “是的。” “还有呀,你这一路要是看到别人家的好瓷,记得买回来给我。” “好。” “三月十八之前,你一定要回来,我可是准备帮你作寿喔。” “好。” “你光说好,我不放心,怕你欣赏风景,或是见到美丽姑娘,走到半路忘了。”她揪住他的衣襟。“我得想个法子让你记得回来。” 黑眸水灵灵、亮晶晶,里头灿亮的星光呼之欲出。 “你做什么?”他不敢直视她,却又避不开。 “离青哥哥,我喜欢你。” 她说着便踮起脚尖,衣襟揪得更紧,仰脸朝他亲了下去。 才一碰触,她便贴着他的唇瓣笑了。这么温热软润的唇,怎老是嘴硬,跟她说些硬梆梆、故作疏离的话呢? 她笑着,啄着,小嘴轻缓滑过他的唇瓣,以自己能懂的方式去亲吻他。与男子初次的亲密接触固然令她害羞,可她就是要让自己记得这焚身也似的害羞,做为未来想念他的支撑力量,更要让他记得她给他的印记。 她努力吻着,他越是想抿嘴,她越是调皮地啄了进去;他的鼻息重重地呼在她的脸上,热热的,痒痒的,让她忍不住逸出软腻的笑声,同时一直踮起的脚掌有些无力,紧揪的双手不觉轻颤起来,身子便往他宽阔的胸膛贴去;这可一贴,怎地贴到了他身下一团奇异的东西呢? 馨香袭来,莫离青再也抵挡不住这紧密的熨贴,男性的本能让他拥住她几欲跌倒的娇躯,苦苦防守的唇也转为侵略,含住了那朵娇笑,渴想汲取她更多的甜蜜芳香…… 才吮上她柔软的唇瓣,他蓦地清醒,立即双手一推,分开两人,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大口喘了气。 “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也是退了两步,这才稳住身子,仍是带笑道:“我偷瞧过宝月和高足这样亲嘴,我也想试试。” “你当人家大小姐的,怎能……”他倏然转开脸,握紧拳头,身体肌肉绷得死紧,不再让自己做出逾矩的动作。 “离青哥哥,亲嘴的感觉很好呢。” “云霓!你怎老是不懂!”他以教训的口吻道:“我只当你是妹子,陪你玩耍,教你读书写字,人家喊我奶哥哥,我无所谓,因为我向伯母拿钱,这是我的职责,这回我要返乡,老爷也是送我一笔酬金。” “你不是为了钱陪伴我的!”她失去笑容,声音微颤。 “或许不是。可我是因为你,不得不留在窦家窑,走不掉。” “你要走去哪里?你流浪了两年,终于能在这里安定下来……” “你忘了吗?我并非漫无目的流浪,我是在找寻寺院。” 拉开的距离,严厉的语气,让窦云霓感到心慌,欲像以往一样软语跟他撒娇,一见他背着星光的阴暗脸庞,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而且,她害怕了,难道离青哥哥还在想着出家修行?! “自我母亲过世后,我吃了三年长斋,却因为跟你吃饭而破戒吃荤。你是孩子,有理说不清,我只好顺着你;可现在你长大了,你不能再这样随心所欲,想如何便如何,这是为难别人,知道吗?” “我……我也陪你读佛经啊……” “你哪回念书用上了心?教你背『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你没一回背得完整,现在倒是去抄了淫诗艳词,教老爷知道了,是不是又要来责怪我?” “那不是淫诗艳词……” “说到写字,教你认真练字,专心致志,不要只想着跑出去玩,你偏不听,一个字笔划忽长忽短,该钩该折的地方你偏画圆,简直是在胡闹。一个大小姐写出这样的字,别人岂能不笑话教她写字的先生?!” “我……我再练便是……” “没有教好你『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这是我的错,是我惯坏你了,我再留下去只会让你变本加厉,更不知礼教为何物。”他冷冷说完,走出几步,没有回头,又道:“我离开后,希望你好好想想。” 冷风吹来,呼啸过庭院,打落了所剩无几的几片黄叶。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孤傲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千书万话,说不出来,想拉住他,阻止他离去,却怕他会甩掉她的手。 从来没有!离青哥哥从来没对她说过重话!若她真有不对,或是顽皮了,他顶多是轻声责备,或是耐着性子任她玩闹。从来没有,他从来没有真正板起脸孔骂她,更不曾冷言冷语相待。 是她惹他厌烦了?是她耽误他的修行了?所以他发了狠、铁了心,拂袖而去,不肯让她留下一点点的想念和期望? 可他也吻了她呀,虽只是那么轻轻的一吮,但她确实知道,在那一个片刻,他在亲她,他泄露了他的真情。 无论如何,她是留不住他了,还是让他出去走走吧。到了外面,他若记得她送他的吻,思念她,怀念热闹的窦家窑,他便会回来。 但,他若是执意不回头呢? 她走回池子边,蹲下来,伸手撩动冰凉的池水。 星光氤氲在水里,变得模糊黯淡,也氤氲在她眼里,再也看不见满天璀璨了。 莫离青无从宣泄满腔的躁动和愤怒,只能一直跑,一直跑,跑过夜里的吴山镇,跑向最寒冷、最黑暗的掬翠山里。 冷风刮上他的脸,丝毫不能降低他的火热;汗水冒出,濡湿他的秋衫,发披散了下来,张狂地飘飞在夜色里。 看看他,是狂了?还是疯了?他竟然吻了云霓! 早在她贴上他的唇时,他就该推开她,但他什么也没做,一如以往,放任她玩闹,结果是她玩火,却彻底焚了他的心魂。 她的软香久久难以散去,令他躁动,而他愤怒这样的躁动! 他忘了发愿修行的初衷吗?他来到吴山镇,只是过客;既然云霓长大了,窦老爷也摆明不留他,他就该顺理成章离开,不可再留恋了。 眼前陡然一亮,小略尽头,是反射出满天星光的翠池。 他蹲了下来,猛然掬水,不断地往脸上泼去,试图让那几乎可以结霜的冷冽冰水熄灭他的欲火。 水泼了又泼,脸抹了又抹,头脸都湿了,这样还是无法消除他的火热,他一把扯开衣襟,想让冷风吹凉他狂躁不安的心跳。 手劲猛烈,挂在颈间的红绳应声断裂,他顺手便扯了下来。 望向掌心里的彩石,他想到了云霓形容这颗彩石像宝石、像彩虹…… 云霓是彩虹呀!他又忆及教她名字的意义时,她那娇嗲的童嗓,还有圆睁黑眸、稚气可爱的惊奇模样,不觉缓了神色,勾起嘴角。 可恶!不能再想了!他再度皱紧眉头,用力摇头。 无情…… 谁?他一惊,站起身,抬头四望,寻找声音来源。 沙哑低幽的女声,如泣,如诉。短短两个字,却是绵绵缈缈地钻入他的耳际,久久回荡不去。 还是他听讹了瀑布水声?深秋的瀑布已变得细小,水声潺潺,他再侧耳倾听,还是潺潺水声,规律单调。 他再瞟过周遭景物,黑夜、暗林、瀑布、清池,寺僧早巳安歇,游人也不会深夜到此一游,无人在他身边说话。 见鬼了!他是无情又如何?!不用藏在暗处的妖魔鬼怪告诉他! 他用力握住拳头,触及掌心的彩石,忽地明白了。 彩石是见鬼的黑师傅给他的,说是有益修行,可他莫名其妙戴了十二年,却是一步步陷入了人间泥淖,他又修到了什么鬼? 有生以来,从未如此激动混乱过,他举臂,使尽全身力气奋力一掷,噗通一声,彩石没入了黑暗的翠池里。 河岸码头,冷风猎猎,船夫系牢缆绳,又躲进舱里去了。 窦云霓痴痴眺向河的那一端,几座苍茫青山,挡住了去向。 宝月和吟春摩擦双手取暖,互看一眼,终于开口道: “小姐,这船都走七天了,你在这里也看不见船开到哪儿了。” “说的也是。”窦云霓低下头,看了河水一会儿,这才离开。 两个丫环紧跟着她,以防脚步略显虚浮的她跌跤,后面还跟有随行保护的阿富和阿贵。 “去觉净寺吧。”她吩咐道。 四人交换眼色。夫人有交代,小姐出外散心,就随她的意思,小心看好便是;现在小姐想上觉净寺,应该就是为远行的莫少爷祈福吧。 来到觉净寺,上过香,拜过佛,小姐却又往后头的山径走去。 “小姐,天气冷,咱回去了。”吟春劝道。 “我去翠池走走,那是我和离青哥哥初次见面的地方。” 四个人四颗心又提到喉头,只得跟上小姐的脚步 “阿贵哥,你记得我为什么会自己跑到翠池吗?”窦云霓问道。 “那时小姐还不太会说话,事后也问不出来。”阿贵回忆道:“应该是一早小姐起了床,自己走出门,因为天色暗,小姐个头又小,所以没人发现。小姐完全记不得了?” “我忘了。” 年幼的她,不识路,不懂事,竟能从窦府的院子穿过吴山镇的街道,走上觉净寺,还能找到这条小山路,独自来到翠池,见到了离青哥哥,这若不是老天刻意指引,还能如何解释? 四人见小姐又变得恍惚,忙由宝月起了头,大声道:“听说小姐小时候一出门哪,那可是公主出巡,十来个丫环,两个奶娘,八个壮丁,一路随行,好不热闹。” “哇,我有听说过。怎需要这么多人?”吟春也夸大了声音。 “老爷夫人疼小姐,要丫环提了篮子,放上小姐吃的、用的、穿的事物,随时都能服侍。”阿富笑道:“我们当壮丁的除了保护小姐,也得提泥巴桶子,再将小姐捏好的泥娃娃带回去。” “小姐最爱捏泥巴了,见到人就捏,你们谁没被捏过啊。” “大家都被捏过了,可小姐捏最多的还是……”阿贵说到一半,赶紧转个弯。“只要咱窦家窑有人成亲,小姐就依新郎新娘模样,烧了瓷娃娃当作贺礼,我家那对娃娃现在可是供了起来,准备当传家宝了。” “对了,阿富嫂和阿贵嫂以前都是小姐的丫环,你们成天陪小姐,眉来眼去,就看对眼了,好像咱窦家窑不少夫妻都是小姐这边牵成的。” “呵,我算算,到小姐十三岁,身边只留两个丫环之前,至少牵成了七、八对。” “哇!小姐你成就很多姻缘,你不是月下老人,是月下大娘娘!” 四个人很卖力地“聊天”,驱走不少深秋的萧瑟,窦云霓仍是带着淡淡的微笑,静静听着。 不管再怎么刻意避掉,他们的言谈里还是藏着一个人。 她幼年时,陪伴她的庞大阵仗里,有他;照顾她的哥哥姐姐要成亲了,教她烧瓷送礼表达谢意的,是他;这条小径,春夏秋冬,陪她来来往往,十二年没有离开过的,也是他。 抬头望天,秋阳惨淡澹的,风起云涌,快入冬了。 后头传来刷刷沙沙的声音,众人回头,原来是人称傻和尚的行智和尚抓支竹帚,一路从后面跑了过来。 “傻和尚你不去扫大殿,怎么跟来了?”阿富疑道。 “阿弥陀佛。”这是行智永远不变的回答,他笑嘻嘻地抢到前面去,左右扫去落叶,为一行人开出一条路。 “谢谢傻师父。”窦云霓微笑道。 听说傻师父四、五十岁了,她初次知晓时吓了一跳,瞧他红光满面,笑容可掬,神情憨真,还以为他只有二十来岁。 无忧无虑的人,不皱眉,不生气,才能常保孩子般的面容吧。 来到翠池,她捡了块石头坐下,凝望幽沉的池水。 宝月他们还在高声谈笑,但她听不见了。这是离青哥哥最喜欢来的地方,坐在这里,好像可以看见他背着手,看天,看水,看她捏泥娃娃,朝她露出温煦的微笑,然后她会开心地举起她捏出来的他…… “阿弥陀佛。”行智笑嘻嘻跑了过来,递给她一件东西。 “啊!”她吃惊地接了过来。 这是离青哥哥的彩石项练啊!怎会丢在这里? 抚上红线绳参差不齐的断裂处,显然是被用力扯断的,她无法想象总是斯文有礼的离青哥哥会粗鲁地扯下项练,那时他是怎样的心情呢? 一定是她惹恼他了。她握住彩石,眼睛便觉酸热了。 行智又拿了竹帚,将翠池边的落叶扫到林子去,堆在树根处。 等叶子枯烂了,便化做泥土,滋养曾经让它成长的母树,来年又冒出茂密的绿叶,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有生,便有死;有聚,便有散。悲欢离合,本是人之常情,她得学会勇敢面对;他的离去,也算是他教她的一门功课吧。 她轻轻地笑了,又看到傻师父笑呵呵地扫地,管它刮风下雨,管它香客拥挤,他就是每天从觉净寺的前头扫到后头,不会因为谁来了、谁走了,仍是笑脸常开,欢喜做他的扫地活儿。 “傻师父最聪明了。” 她泪水夺眶而出,流呀流,像夏日的雨瀑,再也止不住了。 第五章 京城近郊,严冬一场大雪后,天寒地冻,四野白茫。 莫离青仰看道旁的一株大柏树,听村人说,宋徽宗被掳到金国上都,路过此处,想到昔日贵为皇帝,今日沦为阶下囚,便抱着大树痛哭,眼泪洒在树干上,斑驳可见。 道听途说,真假难辨。莫离青轻抚树皮的斑斑白痕,不论这棵树是否见过亡国皇帝,三百多年了,它站了这么久,累吗? 树枝抖动,一团白雪掉落他头上,好似笑他问了一个无聊问题。 他淡然一笑,拂去发肩的雪块,走回村里姜老伯破旧的小瓦屋,他已经在这里住上五天了。 五日前,他在京城市集找瓷,一条街走完,再走回来,就看到姜老伯收拾摊位,将带来的瓷器装进木盒里,再用一块大包袱巾兜起六、七个盒子,却是怎样也背不动,他遂帮他背了近两个时辰的路途回来。 天降大雪,老人着了风寒,他也留了下来。 “莫兄弟,这些日子多谢你了。”回到屋里,老人已经起身。 “好说。我左右无事,正巧被雪困住,还得谢谢老伯的收留。” “唉,你帮我背货,找大夫,熬汤药,这医药费……” “老伯别想这个,当作是我在这儿吃住的花用。” “你这年轻人忒是心肠良善。”老人深深看他,又是长叹一声。“莫兄弟你做的甚至比我那不肖子还多啊。” “多虑伤身。老伯你病刚好,还是多休息,晚些我喊你吃饭。” “我没什么好回报你,这屋里瓷器你有喜欢的,就拿去吧。” 莫离青略为踌躇。当初经过老人摊位时,便已知是一般货色,所以也不甚留心,况且这是老人赖以为生的货物,他不能遽然取之。 “你别光看盒子里的,墙那边还有几件,尽管瞧。” 莫离青不忍拂逆老人的好意,便走到墙边,看木架上的几件瓷器。 仍是一般粗瓷,不是足以让云霓惊艳、喜欢、然后拿来欣赏、研究人家功夫的好工艺…… 云霓现在好吗?他拿起一只碗,一颗心就揪紧了。 原该要好好道别的,却因她的亲近让他乱了方寸,硬起心肠说狠话,事后回想,仍是令他懊悔不已。 他答应买好瓷给她,于是,他忘了寻访寺院,一头栽进了人文苍萃的京城,在店铺和巷弄里寻找,三个月来,托送了一件菊瓣青花碗、一件洒蓝釉钵回吴山镇,不知她收到时,又会是怎样惊奇欢喜的神色呢? 再送回一、两件,算是有始有终,承兑了诺言,然后他会写一封信告诉她,他不回去了。 可他也答应要回去啊……不,白颢然是个很好的对象。她毕竟是孩子心性,不懂父亲为她安排婚事的苦心;他还是得按照原来的计划,彻底断了她无谓的绮想,绝不能坏了她的终身幸福。 然后,他终于可以放心去寻求悟道之路? 心乱如麻,始终难以平静,忽地眼角边闪出一道青光。 他诧异地往供桌看去,原来是外头雪霁天晴,阳光照射雪地,闪出大片刺眼的光芒,从大门照进了屋子里,也照到了供桌上一只不知是布满香灰还是灰尘的陈旧香炉。 那道青光正是由香炉一角折射出来的。他放下手里的碗,好奇地走过去察看,显然那里让人以指抹去厚厚的一层灰尘,露出里面的颜色;他也拿手指抹掉陈年的旧灰,这才发现它不是一般的香炉,而是一只瓷做的笔洗,这颜色……他突然震愣住了。 老人见他注视那只笔洗,便讲起自家的故事:“很久以前,我曾祖爷爷在田地里掘出几箱瓷器,拿去给人看,说是宋代的,才卖两件就发财了;到我爹那时卖得差不多了,开始拿西贝货当古董,本来还留下几件当老本,却是让不肖子偷去卖了。” “老伯,我可以拿起来看吗?” “你拿吧,摆着几十年没上香,祖先早不保佑了。” 莫离青双手捧住笔洗,小心翼翼端到门外,抓起雪块擦拭,再以融于掌心的雪水不断洗涤,洗到他双手通红僵硬,他仍紧紧抓牢笔洗,也不管仍然湿冷,再谨慎地以袖子抹净。 一只青色笔洗完整呈现出来,阳光照映,薄薄的洗面透出淡亮的青色,他以手指轻叩,便听到了悦耳好听的清音。 这是景德镇的影青吗?记载于书上的柴窑“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特征,早在宋代工艺进步时,就已经做得出来了,现在能做的比比皆是,尤以景德镇的影青最为著名。但他见过影青,那是淡淡的青白色,青里藏白,白里映青,跟眼前这只笔洗的颜色还是有些出入。 他没见过这种青色,青中透亮,亮中带蓝,青蓝相映,清朗,净亮,有如雨过天青…… 他再度战栗了,又喜,又惊,又疑。后周和北宋的都城皆在开封,靖康之难时,宫里宝物被金人搜括一空,运往北方,难道当年金兵真的路过此地,不小心遗下了几箱宫中的宝物? “这件是真货假货,我也不明白了。”老人来到他身后,又道:“上回不肖子带人过来,说是想看家里的古董,到处乱碰乱摸,那人手指头一抹上这只陶香炉,就让我拿棍子赶出门了。” “这不是陶香炉……” “你看中了,就送你啦,不要客气。” “老伯,我跟你买下这个只笔洗了。” 向来干冷的冬日突然下了一场大雨,大雨过后,乌云散去,天空透出冰凉的蓝色。 “原来不同的季节,也有不同的雨过天青啊。” 窦云霓双手捧住了下巴,望着窗外的天空喃喃自语。 屋檐滴水,滴答有声,她视线转回桌上的一只花瓶,拿指头轻按上面的醉罗汉,笑问道:“你现在哪儿去了呀?” 宝月和吟春坐在她后面,捏了一把冷汗。 她们本来无须待在作坊陪伴小姐,但老爷夫人担心,她们也担心,早晚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小姐。 但她们似乎又担心过头了。小姐除了爱自说自话外,并没有异样。她照样吃好、睡好,烧制出来的瓷器也一样人人夸赞,要真说哪边不对劲,那就是小姐笑起来时,向来灵动的大眼好像变成了冬日铺满落叶的翠池,暗沉沉地映不出天光,失去了以往的光采。 “来练字吧。”窦云霓拿起毛笔,抓来一张纸,低头写字。 写了一会儿,她拿起纸,看了看,摇摇头,拿指头去戳上头的字。 “笔划圆圆的不是更好看吗?月圆人圆,圆满又如意,谁跟你方方正正的不拐弯呀?大牛脾气。” 窦我陶和窦夫人正好踏进门来,宝月和吟春赶忙起身问好。 “爹,娘。”窦云霓跳起来,过去扶娘亲坐下,笑道:“你们最近怎老过来看我忙活儿呢,我可以嫌宝月和吟春烦,倒不能嫌娘和爹。” “我坐坐,让你烦了便走。”窦夫人爱怜地摸摸她的手。“云霓,你今天忙什么活儿? “哎呀,我只顾着玩,正经活儿摆到一边去了。”窦云霓俯身指向桌上的一只青花碗,还有旁边尚未作成的泥胚。“我在想着,人家捏出菊瓣碗,我就来捏个莲瓣碗,好给娘拿来供在佛前。” 那是离青送回来的菊瓣青花碗。窦夫人心知肚明,笑看道:“莲瓣碗?果然像朵莲花呢,那也是里里外外画上青花了?” “不,就是一朵白莲花。离青哥哥说过,釉色越是单一,越是不能见瑕疵,价值也会越高。既然我可以烧出胎薄透光的细白瓷,那就要彰显咱吴山白瓷的特色。我们不只要做寻常吃饭的青花碗,更要做出让人看了想收藏的好白瓷,那才是真正赚大钱的门道。” “你只管玩你的泥巴,赚钱的事让爹来操心就好。”窦我陶开了口。 “我知道爹疼云霓,但我长大了,不能只顾着玩,也得开始想想咱窦家窑该如何变得更好,要有更好的师傅,烧出更好的瓷器,将来还要像景德镇一样,兴旺几百年、几千年下去呢。” “离青教你明白很多事理。”窦夫人道。 “是呀,他不只教我读书,也帮我留心窦家窑的一切。他虽然不会做瓷,但他会去看、去了解,每个月娘给他的月钱,他全拿去县城买书、买瓷、托人四处买青料,他对窦家窑这么用心,可爹就不明白。” “凡是待窦家窑的,哪个不用心了?”窦我陶板起脸孔。 “人家用心,你也得用心待他啊。”窦夫人数落起丈夫:“你事事依我,唯独讲到离青,就好像堵住耳朵,怎样也听不进去,真是的!” 窦我陶继续板着脸孔,装作若无其事地看桌上的几件事物。 “嘻!”窦云霓吐了舌头,又笑问:“娘,你和爹是青梅竹马?” “嗯。小时候就玩在一块了。” “娘一直没有身孕,爷爷奶奶要爹娶妾,甚至你也叫爹娶妾,爹怎样也不肯,心里只有娘一个人,爹如此情深义重,我好喜欢这样的爹啊。” “云霓你做啥说这个?” 窦我陶胀红了一张老脸,不自在地走到窗边,不经意看见摆在小桌上的泥娃娃,一个莫离青,两个莫离青,三个莫离青……满桌的莫离青,看得他头昏眼花。人都走了,还阴魂不散纠缠着他家云霓? “本来我和你爹还想,”窦夫人跟女儿聊道:“再生不出来,就收养一个儿子来传宗接代,幸好菩萨保佑,送了云霓你过来。” “嘻,娘本来还可以多个儿子的。以前你想认离青哥哥当义子,是爹不同意,还好爹不同意,我和离青哥哥才不会变成兄妹,这样我们就是青梅竹马,以后也可以像爹娘一样……” “云霓,爹已经帮你说好白家的婚事。”窦我陶脸色不悦。“离青回乡去,说不定亲戚就留他下来了。” “我叫他明年三月十八日以前回来。” “什么?” “他回乡祭拜完父母,就该回来了,爹怎知他家亲戚会留下他呀?他舅舅还怕他回去抢房子呢。”窦云霓拿指头顶着脸蛋,歪了头。“咦!难不成是爹赶他走,叫他不要回来?” “是他自己要走,我哪赶他了?!”窦我陶不敢再看女儿。 “爹不喜欢离青哥哥,那是因为离青哥哥是我第一个说话的人,爹喝离青哥哥的醋。” “我是长辈,我吃那小子什么醋!” “是呀,爹是长辈,即使娘是以老师的名义留他下来,可你叫他打杂、运土、装货、送货,他二话不说就去做了,他一直很尊重爹。” 小子是尊重他没错,但窦我陶不想在女儿面前承认这个事实。 “我也尊重爹。爹为了我开口说话,到觉净寺佛前磕一百个响头还愿,光凭爹的这份疼爱,我就该听爹的话。”窦云霓带着浅浅的微笑。 “可爹呀,唯独你要我嫁白颢然,我没办法听话。” 窦我陶感到有些害怕。这些日子来,云霓不跟他吵闹,却总在父女碰面时,就跟他开玩笑似地讲道理,讲得他都不敢来了。 “呃,你……你这回听爹的话准没错。” “爹心里只有娘一人,我可是遗传了爹的执着脾气喔。”窦云霓笑意更加甜美。“我心里只有离青哥哥一个人,我要嫁他。” “胡来!”窦我陶越听越心惊,一时情急,用力拍下桌子。 这一拍,却是震动了小桌上几个离青娃娃,一个个坠落地面 “啊!离青哥哥!” 窦云霓大叫,赶紧跑去捡拾,再站起来放好泥娃娃时,一股冷风从窗户吹了进来,她猛地打了个寒颤,随即扶住桌沿,弯下了身子。 “云霓,你怎么了?”窦夫人急忙过去,忧心地问。 “痛!”窦云霓按住肚子,低下了头,紧皱眉头,声音也略为颤抖。“娘,我肚子疼……” “怎会肚子疼?吃坏了什么?”窦我陶急忙拨开上前搀扶的宝月和吟春,扶住了女儿,急道:“宝月,快去找大夫!” “好像……好像有鬼在绞我的肚子……”窦云霓冒出冷汗,已经直不起身,歪到娘亲的怀里。“好痛!要绞死我了!痛死了……呜哇!” 她再也抑制不住,惊天动地,放声大哭。 莫离青在京城度过了他一个人的新年。 元宵过后,百业开市,街道上又是人潮熙来攘往,为生活忙碌奔波,而他也该想想下一步该往哪儿去了。 一边吃着晚饭,一边思索着;吃到一半,心烦了,干脆放下筷子,取出藏在棉被里的小盒,仔细欣赏他以五十两银子换来的雨过天青笔洗。 他没买卖过古董,也没鉴定过实物,只能从赏瓷经验和书本记载判别,这只笔洗可能是柴窑的雨过天青瓷。他本想拿去古物铺子给老师傅鉴定,但又怕果真是正品,会引起行家的注意,追着他出价要买。 他不想卖,他不要发财,他只想送给云霓,就算不是真品古董,她必然不会介意,光是这难以形容的亮青颜色就足以让她大开眼界了。 他逸出微笑,才收好盒子,却又踌躇了。他该如何送回吴山镇呢?此物珍贵,他不放心托给不熟识的货行,或者,他亲自回去一趟? 外头传来敲门声,他以为是屋主人娘,开了门,竟见是白颢然。 “莫兄啊莫兄,我找你找得好苦哇!”白颢然喊苦,却是笑意盎然。 “白公子怎知道我住这里?”外头天冷,他还是延客进门。 “呵呵,生意人就是要机灵,脑筋得多拐几个弯。”白颢然一眼看完这个家徒四壁的小房间。“我来,是做善事。” “做善事?”莫离青请客人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凳,自己坐到床边。 “你的云霓妹妹最近玉体违和,病了。” “什么?”莫离青倏地站起,随即想到这个举动太过突兀,站了片刻,握住了拳头,又缓缓地坐了下来。 白颢然颇有兴味地看他。“你怎不问她生什么病?” “她向来身体强健,可能偶感风寒。” “这个偶感风寒持续了一个多月,倒不知足怎样的恶寒了。” 一个多月?莫离青担心了。云霓自幼活蹦乱眺,偶尔流个鼻水,发个小烧,隔夜就好,如今竟然病了一个多月? “到底是怎样的病况?诊治的结果如何?”他急急问道。 “是什么病,我问她,她不肯说。我偷问窦府仆人,他们也说不知道。她是会说会笑啦,可就是一脸病恹恹,愁云惨雾的。” “如此一个多月?” “嘿,为了得到云霓姑娘的青睐,我可是很勤快地跑吴山镇喔。”白颢然注视着不再沉静自持的莫离青,笑道:“我怕过年前事情多,赶着腊月上旬就给窦老爷送上几条大火腿,那时她就病着;过年时,我带堂兄弟去吴山镇玩,她还是病着,屋子里都是药汤味道。” 莫离青已是心急如焚,但又想到她有父母照顾,必定会为她寻找高明的大夫悉心诊治,他回去又能做什么呢? “八成是相思病啊。”白颢然又道。 “白公子可以带她出外踏青,她自然不再胡思乱想。” “可我每回跟她说话,她左一句离青哥哥,右一句离青哥哥,听得我耳朵长茧。我怕了,我不想将来成亲,还天天听她离青哥哥长离青哥哥短的……嗟,说得我舌头也打结了。” “她只是孩子脾性,不必当真。”莫离青淡淡一笑。 “我也想当她孩子心性,毕竟窦家窑是头大肥羊,白家窦家结成姻缘,对大家都有好处。”白颢然嘿嘿两声,却摇了摇头,大叹道:“可我想了又想,我要娶的是温柔婉约又能将丈夫服侍得妥妥贴贴的妻子,不是娶一个小妹子成天在我耳边唠叨她的哥哥啊。” “她长大了,慢慢懂事,总会改掉这脾气。” “是吗?她要真变得乖巧听话、温柔婉约,那也不是她了。” 面对白颢然似询问又似肯定的语气,莫离青只能保持沉默。 “莫兄啊,我冒着寒风过来,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你就不送上一杯茶?”白颢然说完,自己举起桌上的茶壶,准备往杯子倒下。 “这茶凉了。”莫离青跨步上前,拿手掩住茶杯。“请白兄先等着,我去请张大娘准备热茶。” “不用了。云霓姑娘亲手做的杯子,不想让外人用吧?”白颢然放下精致小巧的白瓷茶壶,浏览起桌上的饭菜。“咦!人家帮你做好饭菜,用大陶碗装着,你还费工夫一一盛到这小碗小碟来啊?冬天洗那么多碗盘,可是会冻坏手的。” 莫离青忍耐地看他到处乱摸云霓给的“吃饭的家伙”,不好发作。 “我看你用这碗盛饭,用这匙舀汤,吃起来格外入胃吧?” “是云霓要你找我?” “她说不用找,她相信你三月十八之前一定会回去,还叫我那天到窦家窑作客,喝你的生辰酒。” “窦老爷不是准备为你们订亲?” “过完年大家忙着谈新生意,我爹没空,我也没空。再说呢,云霓姑娘既然不想嫁我,我也不会自讨没趣;但我没办法阻止窦老爷再帮她找对象,在你回去之前,我能帮你们撑得一时便是一时。” “白兄为什么……” “为什么帮你们?呵,前世欠你的吧。”白颢然笑得更开心了。“别忘了我是唯利是图的商人,我这样奔波,图的还不是窦家窑的好处?将来窦家窑给你当家了,上等的吴山瓷可得交由白家商行贩卖,我保证帮窦家好瓷销到海内外,大发利市,有钱大家赚,嘿,就这么说定了。” “白兄……” “也不知窦老爷是不是跟你前世有仇,好好一个帮他兴旺家业的人才摆在家里,硬是给赶了出去。” “是我自己离开的。” “哦?”白颢然抬了眉。“脚是长在你身上啦。我明天回洪城,你要不要跟着我们商行的车队一起走?” “这……” “反正三月十八还久,你还可以在京城蹓跶蹓跶,多帮云霓姑娘找几件瓷器,只是这会儿不知道她病好了没?” 一句话又将莫离青的心给提得老高,但他不再形于言表。 “白家商行车队守卫可严密?”他问道。 “这个当然。” “我有一件瓷器烦请白兄送回去给云霓。” 莫离青取出雨过天青瓷的小盒,仔细以巾子扎妥,再交给白颢然。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莫兄请放心。”白颢然接过小盒。“可云霓姑娘最想见到的还是……” “多谢白兄。” 送走白颢然,他坐回桌前,吃起已是冰冷无味的饭菜。 心意已决,离开就是离开了,再无回头;云霓只是小病,否则白颢然也不会说说笑笑,说是什么相思病。 一时想念,人之常情,有聚必有散,她总会明白,他无需挂心。 扒着饭,想到云霓的小手曾细细抚转碗缘,此刻他的唇也贴触着这只碗,好似正在亲吻她那柔软的手…… 他放下白瓷碗,以拳重重地抵住了桌面。 他吃不下,睡不着,辗转反侧一夜,隔天在京城街上晃荡了一日。 市集逛了又逛,古玩铺子看了又看,甚至寻常店里的瓷杯、花瓶,饭馆里的碗盘、茶壶,他皆不放过。 他在找什么?盘缠几已用尽,他还能买到什么好瓷带给云霓? 日暮时分,他走到皇城门外,夕阳已落,独剩天边一抹红霞,一列巡守的禁卫军士持火炬走过去,在高耸的宫墙映上一个个幽暗的影子。 金、元建都于此,永乐帝又迁都过来,多少帝王将相过去了,多少英雄美人消逝了,今日楼起,它日楼塌,起起落落,看尽沧桑;人来了,人去了,生生死死,悲欢离合,一代又一代。 他看不到城楼过去的兴衰更替,也无法预知未来谁将取而代之,他唯一知道的是:此时,此刻,他站在这里。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但,恒常放在他心底、始终盈满他心的,是云霓;即使离开她几个月了,所思,所做,皆是为她;他的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都是云霓。 困惑多年不得解的问题,豁然开朗。 莫离青辗转换了几艘南行的货船,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吴山镇。眼见只剩下一天的水路,却是找不到船只;他不想再等下去,便背了包袱,转往山路。 走山路是费力些,但他忧心云霓的病情,只想赶快见到她。 山里没有客栈,也没看到人家,入夜后,寒风阵阵,刺骨冰冷,他不得不加快脚步,以自己散发出来的体热取暖。 他估算着,待会儿走累了,停下来吃块饼,找个避风处小寐片刻后,再继续赶路,以他的脚程,约莫明晚就到了。 他按住心口,逸出温柔的微笑;他日夜为她祈福,希望她平安。 乌云密布,遮蔽了照路的星光,冷风呼啸,有如猛兽出柙,又如鬼哭神嚎;他并不害怕,小心辨识山径,以稳定快速的脚步继续赶路。 突地火光一亮,有人从旁边山坡窜下,两脚一跨,挡住了他的去路,同时亮出一把大刀,他还没来得及往回跑,后头即有人逼近,一样也是横出大刀阻断他的后路。 “留下买路财!”两个男人粗嗓呼喝道。 山里没猛鬼,没大虫,倒来了山大王了。 莫离青不想节外生枝,直接掏出荷包。“这里是我所有的银子,你们拿去,我还要赶路。” 前面的男人抢过荷包,用力一捏,大刀又比划了出去。 “这个瘦荷包能有几文钱!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统统拿出来!” “嘿,这包袱鼓鼓的,放了什么啊?”后面的男人拿刀背敲了敲他的包袱,不料竟发出叩叩坚实的木头声音。 叩叩两声,震动了莫离青,他立即侧身后退,左右防卫着两个山贼。 “哟!还真是宝物了。”后头男人阴恻恻地道。 “你乖乖拿出来,我们兄弟放你一条生路,否则……嘿嘿!” 插在山边的火把虽然微弱,仍将前头男人的刀光映得森亮,莫离青忖度地形,猛然冲出,那人未料他胆敢冲撞过来,右手大刀不及砍出,左手倒是一攫,扯住了他的袖子。 莫离青用力扯拽,一拳顺势往那人脸上打去,那人怒吼一声,立刻松手,他得了空便发足狂奔,突地腰间一痛,他顿失重心,一跤跌倒。 “还往哪里跑!”后头男人伸手拉扯他背部的包袱。 “不准拿!”他抓紧包袱巾,大声叫道。 “老子要的东西,不必你恩准!”后头男人拿刀劈向木盒。 莫离青拚着一口气,忍痛撑起身子,既然无力反击,他还能跑,他一定要跑,他绝不能让恶人夺走他的包袱! “可恶!敢打你祖宗?”前头男人的怒骂声由头顶传来。“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他以为自己跑掉了,也以为自己奔向了黑暗中的山路,可是背部传来更尖锐的刺痛,一瞬间便抽光他的力气,再也无法迈开一步,但他仍紧拽包袱巾,想将包袱转到胸前,只要抱住了,他们就无法抢走了。 剧痛持续传来,他欲挥手抵挡,触到的却是干硬的泥土,鼻间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有什么东西不断从身体涌出,一下子便濡湿了他的手掌。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倒下,眼睛似乎还能看到微弱的火光,但也只是那么一点豆大的火光,孤独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闪动着。 风声咆哮过他的耳边,还有那两个男人的讲话声。 “他就是那个姓莫的吗?” “错不了。我们一路追来,船家都说是他了。” “对!就是他!这盒子里是瓷器!” “我瞧瞧。还好放得牢靠,没破掉,可以跟老大拿钱喽!” “快,这血用土抹了,火掩了,人丢了。” “唉,叫你乖乖送上买路财,何苦逼我们动刀?你那么爱下地狱,老子就送你下去! 他不能动,不能说,不能感知,但还能听,也还能看,蓦地声音消失,火光熄灭,他立刻陷入了一个无声、无光、也无任何感觉的世界里。 怎么?是星星不亮了,北风不吹了,还是……他昏倒了? 不行!他不能死在这里!只是流点血罢了,他再怎样也得醒过来,只要扎好伤口,打起精神,就能撑着回去。 一想到云霓见到他时的甜美笑靥,他也笑了。 他有很多很多话要告诉云霓,那是十几年来慢慢累积、酝酿、成熟的感情,他一定要让她知道! 他要回去,他一定要回去,拚了命都要回去! 第六章 夜深入静,霜寒露重。 窦云霓裹着厚厚的红棉袄,独自坐在作坊大桌前,在纸上草拟青花瓶的图形,画了又画,改了又改,末了丢下笔,打个大哈欠。 她拿左手撑住了快磕落桌面的脸蛋,眯起眼睛,拿右手指头轻轻抚摸桌上的洒蓝釉钵。 看着,摸着,她再也撑不住沉重的眼皮,肘尖一滑,半边脸蛋就睡到了手臂上。 梦里,深蓝釉底化做天幕,洒上亮白的点点星光,那是离青哥哥送她的满天星星,陪她度过无数个黑暗的夜晚。 “云霓,云霓?” 熟悉的温柔呼唤响在耳畔,她先是轻逸微笑,这才睁开眼睛。 这是一个好梦,美妙到不可思议,离青哥哥回来了,他一如往常,穿着青色棉袍,坐在他的小桌前,静静地看她。 “怎在这里睡了?这么晚还不回房?”也是一如往常的轻声责备。 “我睡不着才来这里呀。可我来了,又想睡了。” “云霓,你生病了?” “没有呀。”看到他的愁容,她心头热热的。“谁跟你说的?我可不会故意装病骗你回来喔。” “白颢然说你从腊月一直病到过年,一个多月都还没好。” “一个多月。”她想了片刻,眼睛一亮,吃吃笑道:“哈,是姑娘家的病啦,月事来一回,就痛上一回,他什么时候不好来,偏偏赶着我的日期来,可这种事干嘛跟人家大声嚷嚷呀。” 他神情忽然不自在了,转过了脸,一看到桌上排排站了跟他同样脸孔的泥娃娃,更是不自在,端凝片刻,目光最后还是回到她的脸蛋。 “伯母一直有帮你调养,你以前不是好好的吗?”他问道。 “自从离青哥哥出门后,我便有了这毛病。” “怎会如此?” “沈大夫说呀,这叫肝气郁结,身体气血不通,堵住了,又吹了冷风,便成寒凝血瘀。这么拗口的话,沈大夫每个月说一次,我也会说了。” “四个月了……”他轻拢了眉头,忧心地看她。 窦云霓亦是痴痴回望。有多久离青哥哥不曾如此凝视她了 这一两年来总是避开的目光,今夜,直直凝望,切切关心,她心头的那股热一下子冲进眼睫,她慌地抹抹脸,朝他绽开最无忧无虑的笑容。 别担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沈大夫很高明,他开药给我调养,也就没那么痛了。娘又听说葫芦山的美人草很管用,专门调养女人氧皿,也叫人去江汉城买来,给我平常泡茶喝。” “哎,我上回去江汉,应该帮你带回来的,是我疏忽了。” “那时我人还好好的呀,怎知我会冒出这种毛病。” “肝气郁结……是因为思虑多,有心事,所以积了郁气。”他看一眼桌上的泥娃娃,又转过来看她。“云霓,你想我?” “是呀,我好想离青哥哥……” 原是如平常妹子跟哥哥撒娇似的语气,也是说惯了的话,岂料一说出口,心头一紧,眼泪就掉了下来。 “云霓,我也想你。” “啊?”她惊讶地抬眼看他,他还在疑视地,眸光深黝黝地,彷佛就永远胶着在她脸上,再也不会避开了。 “我想你。”他轻逸微笑,神情好温柔。“每天用你给我的『吃饭的家伙』,我就想你;去逛陶瓷市集,我也想你,想着如果带你过来看,一定得拉住你才行,免得你蹦蹦跳跳的,摔坏了人家的瓷器。” “我哪会蹦到去撞坏人家的东西呀,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儿。” “是小孩儿也好,是大姑娘也好,我都要握住你的手,不会放开。” 泪水持续模糊她的视线,离青哥哥在她的水雾里荡漾,幻灭不清。 “云霓怎么哭了?你小时候爱哭,长大后几乎不会哭了。” “我不哭。”她抹掉泪水,再绽甜笑,也再将他看个清楚。 “我找了一件很特别的瓷给你,收到了吗?” “是这个洒蓝釉钵吗?还是先前的菊瓣碗?我都喜欢!” “还有一件,保证你从来没见过。” “这么神秘!从小你帮我搜集来各家瓷器,仿唐、仿宋的古董,就算图册也看了不少,还有什么稀奇古怪没见过的瓷?” “试问人间真颜色,遍历四方皆不得……”他笑着轻声唱了起来。 好久没听离青哥哥唱曲了,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初教她这支小曲时,他唱一句,她也跟着唱一句。她问在唱什么呀,他抱起了她,指向蔚蓝的晴空,说是比这更好看的颜色。 她没看天空,而是瞧着他,好惊讶地发现,她被他收藏在瞳眸底。 为什么将云霓藏到离青哥哥的眼睛里呀?童稚的她,有问不完的问题。他没有回答,只是露出微笑,拿大掌摸摸她的头。 此时,他仍带着那熟悉的温煦笑容,深深地凝望她,她也移不开视线,就痴痴地与他四目相对,与他一起唱和。 “请君莫要强追求,抬头一看便知有,云开了,雾散了--”她突然瞠大圆眸,惊喜叫道:“雨过天青!该不会是雨过天青?怎么可能找得到!是真的吗?” “是不是雨过天青,给云霓你鉴定吧。”他又笑。 “在哪里?” “我元宵后托了白颢然送回来。” “嗳,怎么你都回来了,他还没来呀!会不会他藏起来了?” “不会。白兄不是这样的人。他们商行车队一路要进城做生意,我还迟了一天离开,日夜赶了水路,倒是比他快了。” “那你怎不自己带回来呀?”她噘了嘴。 “其实那时……”他低头看着自己面貌的娃娃,停顿片刻,这才道:“那时我并没打算回来。” “即使三月十八日也不会回来?” “是的,不会回来。” “那……那怎么回来了?”她声音微颤,双手用力按住膝头。 “因为,我想云霓。”他注视她,语气更是柔和,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道:“我回来告诉你,我要娶云霓为妻,再也不会离开云霓。” “离青哥哥……”她泪如泉涌,十指捏进了大腿里。 好痛!隔着冬日厚厚的袄裙棉裤,她还是可以感觉指头捏压肤肉的痛感,可这痛令她清醒,令她欢喜,令她差点要跳起来欢呼大笑。 这不是作梦!是真的!离青哥哥回来了!回来告诉她,他要娶她! “原先我是待你如妹子,可云霓一天天长大了,一天天变美了,我却感到害怕,我问自己:我不是等着云霓长大了,就该离开吗?” “你害怕,是因为你已经很喜欢、很喜欢我了。她含泪娇笑。 “是的,很喜欢很喜欢。云霓活泼可爱,冰雪聪明,虽然跟你在一起,常常被你欺负……”他眼里也有泪光,见她欲言又止的娇嗔神色,又笑道:“但我就是喜欢看着你、陪伴着你,就算无所事事,只要见你好好的、开开心心的做自己喜欢的捏泥巴,我也感到平安欢喜。” 他说着很平常的话,她却有着前所未有的悸动,泪水更是难止。 “打从第一回在翠池见了云霓,我便感觉很熟悉,那种熟悉不是在路上见到像你一样扎了辫子穿红衣裳的小娃娃,而是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云霓,你相信缘分吗?也许我们前世早已相识,今生注定重逢,所以我搭错船来到吴山镇,你也寻到翠池见我。” “我想信。” “我离开的前一晚,说了很多混账话,对不起。” 她绽开甜笑,轻轻地摇了头,泪眼迷蒙里,见到总是端坐在小桌前的他站了起来,一步步往她走来。 不必再刻意隔着距离,也不必再刻意冷淡以对,她仰起头,痴痴望向他,期待着她最熟悉的温暖接触。 “云霓……”他伸指抚上她的脸颊。 “啊!”极度冰冷的触感令她惊呼出声,立即抓住他没有温度的大掌。“离青哥哥,你只穿秋天的衣裳啊,一定很冷。” “我不冷。” “我找件厚外袍给你。”她站起身,就怕他冻着了。 “莫离青,快跟我们走!” 门边平空出现两个人,一黑衣,一白衣,神情严肃,口气急促。 “你们是谁?”莫离青吓一跳,立刻将云霓护在身后。 “啊……”冰冷的手掌再度让她低声惊叫,但面对突如其来的两人,她还是先喊道:“喂!你们半夜闯进窦家窑,不怕被抓起来打一顿?!” “她看得到我们?”黑白两人面面相觑。“对了,她待的时间比谁都久,阴气底子可重了。可都是凡人了,按理是见不到的。” “就是底子重,又跟他断断续续牵扯了那么久,这一碰上了,感应更强,瞧他俩不就在卿卿我我了吗?唉,这样可不太好啊。” “你们要做什么?”窦云霓其实有些害怕,毕竟来人来意不明,手上又拿着沉重的粗铁链,她很怕他们会做出伤人的举动。 “云霓别怕。”莫离青警戒地看着两人。“你们找我?” “莫离青,走了。”黑衣人命令道。 “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时候到了,就该走了。”白衣人也转为冰冷口气,举起铁链。 “喂!你们还有没有王法,竟敢胡乱拘人!”窦云霓大惊,也不管是否有危险,大叫道:“来人啊!快来人啊!有贼!快抓贼啊!” “你让开,我们只要莫离青。”黑衣人挥手示意。 “云霓快走!”莫离青见状,立刻将她推向大门,随即回身跳上椅子,两手推开窗户的同时,双脚已蹬上小桌,往外跳了出去。 “莫离青!你往哪儿逃?!”黑白两人追过去。 窦云霓震骇不已,那两人怎么好像一下子就没入墙壁不见了? “离青哥哥!离青哥哥!”她更感害怕,不住地呼唤。 碰!大门被撞开,吟春和宝月跑进来,上前抱住剧烈颤抖的她。 “贼?贼在哪?”吟春拚命摇她。“小姐!小姐!你作梦了?” “我没作梦!”她大哭道:“离青哥哥有危险!有人在追他!” “小姐,你半夜不在床上,吓死我们了。”宝月喘着气道:“你想莫少爷,想到做噩梦了。没事的,你每天帮莫少爷祈福,他一定没事。” “不!离青哥哥刚刚还在这里,还有两个……”她望向了窗户。 窗扇紧掩,还上了闩,窗旁小桌上的泥娃娃咀是排列整齐,未曾被践踏掉落,哪有离青哥哥破窗离去的痕迹? 怎会这样?!难道真是作梦了? “离青哥哥!”她不愿相信,奔去打开窗户,外头是黑漆漆的窦家窑,今夜不烧窑炉,没有映上夜空和屋墙的火光,是以格外阗黑,格外死寂,好像用一块黑布将这天地包覆起来,再也不见天光。 “小姐?”宝月和吟春担心地看她。 窦云霓让她们扶着坐了下来,她垂下了眼,颤抖着手,拿起一个桌上的泥娃娃,端看那熟悉的面容。 抖动的手掌握不住,泥娃娃摔落在地,登时裂成好几块。 谁来告诉她,是作梦了?还是离青哥哥确实来过? 他在狂奔,后头有人在追他。他一定得逃走,再不逃就没命了。 原野黑暗,他不知要奔向何处,也不知尽头在哪里,寒风凄号,冷雨急骤,他欲伸手抹去渗入眼里的雨水,赫然发现手上有一把带血的短剑。 他慌忙抛下短剑,心头一震,这血……是泥泥儿的血啊! 他惊骇地看着雨水洗去血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想以双掌去承接血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雨水血水泥水和成了一团他无法抓住的烂泥。 天哪!他是急疯了,当他胡乱划下这一剑时,她有多痛?! 后面又传来追赶的声音,他用力咬牙,从泥泞里拾起短剑,再度狂奔,只要活下去,他还有机会见到泥泥儿,他一定要回去找她…… 泥泥儿?!谁是泥泥儿?!他望着前面的黑暗,顿觉茫然。 “娘,那个人还在跑。”一个少年声音传入他耳际。“他不累,我都看累了。” “别看他,看了你就有麻烦了。”这个娘的声音很好听。 “怪可怜的。为什么人都死了,还是这么执着尘世呢?” “那是因为尘世有他放不下的事情。” 放不下?他猛然醒悟,是云霓,他心里放不下的就是云霓啊。 不对!他们在说什么?人死了?谁死了?他死了?! 他震骇地停下脚步,眼前逐渐亮了起来。原来他不是身处荒野,而是在幽静的山里。 晴朗的蓝天,青翠的峰峦,舒适的微风,群山围绕中,有一块依地势起伏的广阔农圃,种满了绿中带紫的叶草,漫溢出好闻的清香。 一个父亲模样的男子正蹲在地上教两个十来岁的小孩拿小药锄掘草,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则在药圃间穿梭嬉戏,不时停下来抓只蝴蝶瞧瞧,或是扑到那男子背上撒娇;而在靠近他这边的山路旁,坐着一个正在哺乳的妇人,以及一个走向药圃的十五、六岁少年。 “请问大娘,这是什么地方?”他赶紧过去询问。 那妇人置若罔闻,背对着他,轻哼小曲,低头奶她的娃娃。 少年听到他说话,回过头看他,又走了回来。 “裴家一,不要理他,你没办法帮他的。”妇人说话了。 “小兄弟,请你告诉我这是哪里?”莫离青急道。 “葫芦山。”裴家一看娘一眼,还是回答了。 “葫芦山?”莫离青惊喜不已,望向整片的药圃。“这就是美人草?” “是啊。” “小兄弟,这美人草能不能卖给我?越多越好。” “他有银子吗?”那妇人还是没看他。 “大娘,我手上是没银子。”莫离青摸了口袋。“我给大娘写借据,送药草回吴山镇后,立刻托人送上款子,顺便再买上更多的美人草。” 裴家一看着他,年少的脸孔带着老成的怜悯。 “裴家七,吃饱了哦?”妇人抚摸娃娃的脸颊,轻轻拨开了小嘴。“吃饱了就别咬娘的奶子啦,乖乖的,咱去找爹和哥哥姊姊玩耍。” “大娘”莫离青见她不理人,又唤了一声,再望向裴家一。 “你叫她大娘,她才不理你,你得喊她一声大姐才行。” “裴家一,你多嘴!” 那妇人拢起衣襟,抱起娃娃,这才转过脸,正眼看莫离青。 丹凤眼一扬,流盼之间便生妩媚风情;莫离青不好意思再看她,不过是二十来岁的美艳少,怎就生出裴家一这么大的孩子来了? “你不知道你已经死了吗?”美丽脸孔说出却是最冰冷的话。 “不可能!”莫离青心大震,直觉就是大声否认。 “你已经没有形体,如何写借据?又要如何背一大篓美人草回去?” “我怎会没形体?!”莫离青张开五指,又跺了脚,气急败坏地道:“我才见过云霓,跟她说过话,摸了她的脸,你们也见得到我……” “你摸过人?怎么可能?!”少妇微微一惊,但很快就恢复淡然神情。“我告诉你吧,人有三魂七魄,你的二魂七魄都散了,就剩你这一条魂还在这里晃,黑白无常两位好兄弟应该找过你了吧?” “不可能!”一想到追他的黑白两人,莫离青浑身发冷,却还是激动否认,不愿相信少妇的话。 “我弟弟妹妹在那边。”裴家一插嘴道:“这位大哥你喊他们,从裴家二到裴家六,看他们听不听得到。” “裴家二!裴家三!裴家四!裴家五!裴家六!裴大爷!”莫离青一口气大声喊完,甚至连那位父亲都唤上了,再紧紧盯住他们的动静。 五个孩子有的掘起一把药草,开心地拿给爹看,有的抱着爹的腿攀爬,身材魁梧的爹左支右绌,应付不来,干脆坐下了地。大手将五个孩子一块儿抱到怀里,陪他们一起玩闹嬉笑。 没人听到他的叫喊。 怎会这样?莫离青情急之下,将所有的希望放在胖娃娃身上。 “你是裴家七?” “七!七!”胖娃娃笑呵呵,伸了胖手想去抓莫离青。 “糟!”少妇急忙一步跳开,叨念道:“裴家一净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我已经很烦恼了,裴家七,拜托你行行好,当个正常人好?” “咕。”胖娃娃趴在娘亲的肩头,开心地打个奶嗝。 “娘,我们不帮他吗?”裴家一望向“失了魂”的莫离青。 “不帮!生死两界,他的命运已定,你活人帮不了死人。” “为善最乐,功德无量啊。”山路那头突然出现一个官服男子,声音响亮,笑道:“胡大姐,别来无恙?” “去去!我早就不做善事了。”名唤胡灵灵的美丽少妇垮了脸,举起手掌拚命挥,像是赶苍蝇似地。“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倒霉了,突然来了这只鬼,满山乱跑,现在你也来?黑脸判官,你来干什么?” “我不是找你,我找的是他。” “快将他带走!不要打扰我们一家子。” “你有七个孩子了啊,时间过得真快。”黑脸判官眺望药圃间玩乐的父亲和孩子,再望向身边的老大。“最大的都长这么高了。你几岁?” “十六。”裴家一很兴奋,见鬼不稀奇,今天还是第一回遇上官。 “不要跟我儿子套交情。”胡灵灵拉走裴家一,顺便叮嘱道:“他是地府的黑脸判官,一肚子鬼经,没事别跟他打交道,准没好事。” “黑无终!”莫离青突然脱口而出。 “原来你叫黑无终?”胡灵灵停下脚步,反而好奇了。“喂,新鬼,你怎会认识他?我前前后后见了他五百年,还不知道他有名字呢。” 莫离青不知自己为何会喊出这个名字,意念升起,便喊了出来。 可这是什么情况呢?新鬼?地府判官?还有活了五百年的胡大姐?唯一还像是正常人的,只有想帮他却是爱莫能助的裴家一了。 茫然,恐惧,无助,慌张,焦急,可笑……是的,可笑!难道他们掇弄几句,他便相信自己死了吗? 他转身就走,才踏出一步,黑无终便伸手拦住他的去路。 “莫离青。”黑无终正色道:“你的二魂六魄已收归地府,你再游荡下去只是减损修行的日子,且随我走吧。” “我不跟你走!我要回去找云霓!她一定吓坏了。”他焦急大吼,可无论他如何推开那手臂,或是闪身而过,黑无终始终站在前头挡他。 再定睛一看,黝黑脸孔,似曾相识,爽朗而不失威严。 “你是给我彩石项练的黑师傅?” “没错。你千年修行即将功德圆满,莫让这一世功亏一篑。” “哇!他修得比我还久?”胡灵灵圆瞪美眸,更是好奇,不走了。 “我管什么功德圆不圆满,我从来没真正修行过!”莫离青挥手打去,却还是让黑无终给格住,他又急怒道:“你做什么不让我走?是鬼差就能挡路?就能拆散有情人吗?我要回吴山镇去!你快滚开!” “很久没见你如此激动了,很好,很好。”黑无终竟然笑了。 “什么?” “有了七情六欲,方能为人啊。喜、怒、忧、惧、爱、憎、欲,你都有了,这是一个好的起步,不过--就等下一世再来了。” “他修的不是仙道,是世间道?”胡灵灵恍然大晤。 “他世世不想为人,投了胎就想回地府守候那人,每世皆短命而死,是我花了一千年的时间,想尽办法让他息了执着心,他才能一世比一世活得长寿。近五百年来,他转为潜心修习佛法,也是一世比一世悟道;若非地府不留心,将他执着的那人丢上来,他今生必能大彻大悟,成为得道高僧,从此解脱执着罣碍,再也不会和那人有任何干系。” “你们怎么随便丢人上来?害他当不成高僧。”胡灵灵笑问。 “唉!”黑无终无奈笑道:“一在北,一在南。一为即将遁入空门的游子,一为窦家窑的千金小姐,年纪又差了十二岁,怎知他们感应太强,还是碰到一块了,我只好找上他,以彩石封住他再度生起的执念,阻挡他们更进一步的牵扯,毕竟修一千年了,不容易啊。谁知他拿下彩石,已经遗忘的记忆一发不可收拾,也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请问……”很认真听讲的裴家一问道:“成就姻缘是一件美事,他们有缘见面,就算不为前世缘分,今生日久生情也是人之常情,判官大人为何要阻挡呢?” “生死簿早已写定,这辈子不该见面的两人见面了,结果如何?”黑脸判官脸色转为肃穆。“结果还是没有结果,而且更糟糕,他断了修行,意外横死,那小姐也添了一件伤心事。” “这样啊。” 莫离青恍隐地听着“他”的过往,灵识渐开,有些事情渐渐明白了。 身子轻飘飘的,他好似蹲到药圃边,伸手去采美人草,拂了又拂,明明可以看到随风盈盈轻晃的小草,却是怎样也抓不到草茎。 再摸向湿润的泥土,抬手细看,也未曾沾上一点泥尘。 阳光转暗,暖风不再。这里是地府,幽冥之地,终年昏暗,云雾缥缈,不见天日,却有一人宁愿永世待在此处,不再为人。 而他两千来,来来去去,只为守候那一人。 泥泥儿?! 不!他在雾气里搜寻,灵识瞬间明白,泥泥儿不在这里。 那个扎着小辫子、身穿红衣红裤,总是绽开欢喜笑容捏泥娃娃的小女娃已经不在地府了,她被扔了上来;十八年后,窦家有女初长成,老爱蹦蹦跳跳,唱着“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云霓!”他战栗了。 一世又一世,总得等到死后短短七七四十九天,方能再度守候她;如今终能一世相守,又为何老天作弄,让他惨遭横祸? “如果我为鬼差……”他喃喃自语,重复着一千七百年前的问话。 “日日奔波,看尽生死,过个两、三百年:心冷了,硬了,便忘记她了。”黑无终的声音传来。 “因为不想忘记她,所以我不愿留在地府当鬼差,宁可世世轮回,再回来看她。”他顿觉心口抽紧。“即使她已经不认得我了……” “是的,她忘了。” 她忘记痛苦,忘记伤害她的他,成日窝在地府,欢喜捏泥巴,而他只要见到这般开心过活的她,唯愿足矣,然后再去投胎;数十年后,再来一次,周而复始,一世又一世,永远没有结束之时…… “莫离青,跟我走吧,不管你们今生是否相见,你跟她已经结束。” “结束?再也见不到云霓?再也没办法守候她?”他急问。 “她已经为人,自有她自己的命运和轮回;而你过了奈河桥,对世间再有爱恋不舍,也得放下。” 放下?不!他都守了两千年了,如今好不容易两人同时再世为人,这才是一个真正相守的开始,怎会是结束?! 更何况云霓一片痴心,看似活泼稚气,实则心思纤细婉转,他若就这样不见了,她该是多么悲伤,又要教他怎能放下?! “云霓!”魂随意走,回去吴山镇的意念更加强烈了。 阳光依旧温暖,满山草树闪动翠绿光泽,万物欣欣向荣。 “他好像还有一魄留着,难怪你收不走他。”胡灵灵道。 “就算留有一魄,也撑不了多久,不如先带走他,跟他讲讲道理,免得这条魂游荡久了,兜拢不回来,那就叫做魂飞魄散喽。”黑无终道。 “你们当鬼官的真的很无情,亏你笑得出来!”胡灵灵想到过去自己也曾经入鬼门关抢人,不禁皱起眉头,嫌恶地瞪黑脸判官。 “胡大姐啊,你这么爱漂亮,小心多条皱纹。” “我娘天天吃美人草,不会长皱纹的。”裴家一总算找到讲话的机会。“她一站出去,就是葫芦山裴家药庄美人草的活招牌,可她不爱抛头露面,只爱跟我爹躲在山里养娃娃。” “裴家一,这么快就跟人家混熟了?” “娘!大哥!”裴家二带着弟弟妹妹跑了过来,高兴嚷着。 “我们回去了。”胡灵灵抱好睡着了的裴家七,疼爱地亲亲小胖脸。“你爹一定要说,你这胖小子就爱霸占娘吃奶,一吃就是大半个时辰。”再低声道:“裴家一,回去别跟你爹说这事。” “喔。”裴家一牵起弟妹的手,他们只管笑嚷着拉他回家,看不到跑掉的莫离青,也看不到仍站在旁边笑吟吟的黑脸判官。 看不到真好!这才不会有不属于人世的烦恼。谁叫娘的灵力太强,生给他一对不寻常的眼睛,害他少年不识愁滋味,却老是要为别人说愁了。 第七章 莫离青回到窦家窑三天了,再怎么不愿相信,也得接受事实。 只要有了意念,想去哪就去哪,所以他可以在成为鬼的那一夜见到云霓,也可以为她去找美人草,然后,又回到了最想念的窦家窑。 但,他能去见云霓吗?他又要以什么身分和姿态去找她?现在的他只是一缕游魂,没人见得到他,甚至还从他身体穿梭而过。他们没有感觉,他也没有知觉,不冷,不热,不痛,下痒…… 可为何他的心还是会痛呢? “天球,我离青啊,你真看不见我?”他企图再问。 唐天球正将放了瓷碗胚的匣钵送进窑里,完全没听到他的问话,而是边忙边问道:“高足,你跟宝月的婚事谈得如阿?” “两家爹娘本想五月办喜事,可小姐这样,宝月也没心情成亲,她说要多陪陪小姐,所以暂时搁下了。”高足推来一个匣钵,说罢叹了口气。 “小姐是想莫少爷想到疯了。”唐天球也轻叹一声。 云霓怎样了?莫离青一急,瞬间便来到云霓的作坊屋前。 “大娘,这泥娃娃你喜欢就拿去呀。”屋里传来云霓平日谈笑的软腻嗓音,他顿时放下心,但他不敢从窗子看进去,怕云霓看得到他。 “这小沙弥,还有这小老虎……我可以拿?” “娘,小姐要给你,我帮你收起来,再多拿几个回去给弟弟玩。” “哎呀,吟春,别拿了,小姐又没说可以拿。哎哟!还拿!” 原来是吟春的娘来看女儿了。里头的人说说笑笑,气氛热络愉快。 他站在墙外,听着云霓的笑声,便觉安心。 就在这里守候她吧。如今黑无终和黑白无常不再找他,他能多守得一时便是一时。 “大娘,别担心。”窦云霓送了大娘出来,笑道:“这就叫吟春带您在窦家窑转一圈,您中意哪一个哥儿,尽管来说,我帮吟春说媒去。” “小姐啊!”吟春胀红了脸。 “大娘,我就不送了。宝月,你再去厨房拿条火腿给大娘带回家。” “小姐,我去去就回。”宝月神色稍显紧张。 “顺便再提一壶热茶回来。”窦云霓笑着嘱咐。 送走大娘,难得吟春和宝月不在身边,始终洋溢笑容的她望向日头,圆眸却是映不上亮丽的阳光,嘴角也缓缓地垂了下来。 大家刻意让她忙,让她笑,她都明白,也全力配合,不愿让爹娘和所有关心她的人担心;但一旦独处,那股挥之不去的孤寂便会再度袭来。 春天就快来了,离青哥哥也同她一起晒着暖融融的太阳吗? 她低了头,轻步踅回屋内,却教一袭熟悉的青衫给攫住了目光。 “离青哥哥?!”她满心狂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莫离青僵立原地,既喜且忧,她果然看得见他! 他原是趁她们离开作坊,便藏进了屋内,再来也是想知道云霓最近在忙些什么,可一看到小桌上站满了离青娃娃,他便无法移开目光了。 一桌的他,当她细细捏塑出他的容貌时,是倾注了多少思念啊。 此刻,他无可躲藏,更不能平空穿墙而出,只能迎向她的注视。 “关上门。”他怕突然有人进来,会撞见云霓自言自语。 窦云霓红了眼眶,依言转身关上大门。 “关窗。”他又道。 她双手抖动,脚步出几乎不稳,啪地一声阖上窗扇后,再也抑遏不住地冲上前用力抱住他,泪流不止。 “离青哥哥!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啊!” “嘘,云霓,别哭啊……”他怕惊动大家,忙低声哄着。 “他们说我作梦了,我也以为我作梦了,可你告诉我,那是真的,那天晚上你真的来了,而且你跟我说你要娶我……” “云霓,不哭,不要哭啊……”他心痛难抑,感觉自己也流下了眼泪。千不该、万不该,竟不知自己已死,还跟她表明了心意。 怀里的人儿哭得颤动不止,他是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她的心跳、呼吸和热度,他怎可能是不具形体的鬼魂呢?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说不定自始至终只是他被鬼蒙了而已。 “云霓,好乖,听话,不哭了。”他轻抬起她的下巴,再次柔声哄劝。“听离青哥哥的话,不哭了。” “好,我不哭。离青哥哥,你平安便好……”她抽噎着,一双泪眸紧紧凝视不放。“那晚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坏人要追你?” “我好担心……”珠泪又滴滴落下。“你不会再走了吧?” 泪水温热,濡湿了他的指头,他不禁伸指为她拭泪。如她年幼时,只要她一哭,他便想尽办法哄她,直到她安睡了,或是重绽笑颜,他才能逸出安心的微笑,再温柔地摸摸她的头脸。 岁月流转,不知不觉中,她的哭,她的笑,都已是他的一部分。 云霓长大了,一双水盈盈的圆瞳还是脱不了稚气,可那深切凝望的眸子里,满溢着不容忽视的坚定,那是她对他从未改变的情意。 不舍她略显消瘦的苍白脸蛋,他手掌轻抚而过,一再摩挲,感受着她的温软美好,再将她的脸颊完全包覆在手心里,轻柔捧起。 一朵微笑轻轻在他掌边绽开,彷佛春风吹来,沉睡的花木全苏醒了。 他想吻上那朵笑,却见她突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一惊,他在做什么?人鬼殊途,因着他的执着,一再出现,使得云霓心存希望,无法放下,甚至让他人以为她发疯,他这是害她啊。 他倏忽放开了手,推离她的拥抱,退开一步。 “我的手很冷,是吗?” “不,不冷。”她即便惊讶于他异于平常的冰冷身体,但她只想珍惜他的抚触,所以强自忍住,此时更急忙扯紧他的衣袖。“离青哥哥,我一点都不冷,你冷的话,你先披着我的大氅。” “我自离开吴山镇后,今天还是第一次回来。” “怎……怎么可能?” “你说那天晚上我来了,没有这回事,你一定是作梦了。” “可是……明明还有坏人……” “我在家乡订亲了。” “什么?!”她松开了他的衣袖,脸色已是白了又白。 “我在家乡遇上合意的女子,经家族长辈撮合,已经订亲,今天我特地回吴山镇,就是亲自跟你说一声,然后马上走。” “不会的……” 她太过震惊,反而哭不出来,泪水像是瞬间被最严寒的冰封住。 她原以为他要她关门窗,就是想在屋子里好好拥抱她、亲吻她,怎知就在他几乎要吻她时,竟丢给她这个难以置信的晴天霹雳。 她想开口,可要问什么?难道要问那是怎样的一个好姑娘吗? 屋内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紧掩的门窗透不进阳光,更显阴暗。 “小姐!小姐在里面吗?”门板传来叩叩声。 窦云霓吸吸鼻子,抹掉泪痕,看了神色沉郁的他一眼,便打开了门。 “唐师傅,有事?” “我给小姐看这只碗,今早窑里出来的,你看阿四的画工如何?”唐山踩拿着一只青花饭碗,转着给她看。“可以给他当画匠了?” “用色均匀,线条稳定,进步很多了。唐师傅,这事你决定就好。” 她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宝月那丫头不放心暂时离开她,半路逮了唐师傅,要他故意找件小事来看她。 她没事,她本来就神识清楚,没有相思成疾产生幻觉,正待回头进屋,抬眼却看到唐师傅身后跟着一个浑身脏污的乞丐。 “给我碗!呜,给我碗啊!”那乞丐不住地朝唐山踩喊着。 “唐师傅,你后面怎来了一个叫化子呀?”她疑道。 “什么叫化子?”唐山踩回头一看,只见空旷的泥土地冒出新生的绿草,更远处才有人。“没有哇!那边走过去的是阿松。” “不是阿松,就在你后面两步。”窦云霓不解唐师傅的神色,直接喊那个乞丐。“喂!你要做什么?” “呜,我要碗,他答应给我一只新碗。”乞丐哀怨地道。 “小姐?!”唐山踩惊异莫名,又往后看小姐到底在跟谁说话。 “唐师傅,你什么时候答应给人家一只新碗?现在他讨着要了。” “什么新碗?”唐山踩觉得不是小姐疯了,就是自己疯了,握着手里的新碗,蓦然惊觉。“啊!我记起来了。半个月前我去县城找表弟,路上舍了一个叫化子几文钱,看他破碗快裂了,便跟他说,回头给你一只新碗讨钱,后来我从表弟家拿了一个碗去找他,却见他让人盖了草席,听说是天气太冷发了心疾死掉,我碗没送出去,便还给了表弟。” 他越说,神色越是惊恐,窦云霓亦是听到全身寒毛倒竖。 “他死掉了?!他就在这里呀!”她明明看得到。 莫离青从门缝里看到这一切,已然明白自己的回来,重启云霓过去在地府的阴气底子,不只看得见他,也一样能见到其他的鬼。 乞丐对碗的执着,等同他对云霓的执着,皆让他们滞留尘世,不愿离开他们所执守不放的人事物,却也给人带来困扰。 黑无终说得对,执着这玩意,一定得烧坏掉。 来,为了云霓;去,也是为了云霓。是时候离开了。 “云霓你不要回头,不要跟唐师傅说我回来。”他来到她身后道:“你跟他说,叫他找一只新碗,烧炷香供上,请那位叫化子拿去。再不放心的话,就上觉净寺请师父做一场超渡法会,那个叫化子就会走。” “这……”窦云霓还是回了头,不知所措地看他。 “听我话,快跟唐师傅说。” 窦云霓只得转述,唐山踩频频往后看去,吓得喷出老泪。 “呜呜哇!这只碗可以吧?才刚烧出来的吴山好瓷,又新又牢靠,画的是公鸡报晓。呜!给你讨个吉利啊。”唐山踩捧牢新碗,朝后头空地说了一堆话,两腿簌簌发抖,差点跌倒。 “唐师傅小心。”窦云霓赶紧上前扶他。 “小姐,我这就去觉净寺。”唐山踩连滚带爬地走了。 光天化日下,窦云霓看那乞丐亦步亦趋,尾随唐师傅离去,犹不敢相信自己到底看到的是人还是鬼,扶住门框的手轻轻地颤抖了。 “唐师傅怎么了?”宝月正好提了一壶茶回来,不解地问道。 “我……我也不明白。我来问离青哥哥。” “莫少爷回来了?”宝月惊喜道。 “宝月你先倒杯热茶,再去找天球哥,叫他陪他爹上觉净寺。” “好!”宝月一脚跨进了门,却是愣住不动了。“小姐!” 窦云霓也是回身进门,同时想到离青哥哥订亲之事,一颗心陡地沉落,竟不知如何再去面对他,听到宝月唤她,这才抬起头来。 空无一人。 她刚才站在门边,窗户仍是关着,就这么一间屋子,有桌,有椅,有柜子,有木架,他既没出去,里头也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不见了!她浑身颤抖,跟上回一样,离青哥哥就这样……不见了! 窦云霓急急奔进窦府大厅,宝月和吟春跟在后头追着。 “云霓你不在房里休息,怎跑来了?”窦我陶见到她,担忧地道。 “爹,我很好。”窦云霓转向今天来的客人,急道:“白颢然,离青哥哥有一件瓷器给我?” “你怎会知道?!”白颢然惊讶极了,他才刚问候完窦老爷,坐下来还没喝上茶,什么话都没说。 “他亲口跟我说的。” “云霓啊!”窦我陶还是一脸忧愁。 “爹,我确定,离青哥哥回来过,而且有两次。”窦云霓口气笃定,微微喘着气。“一次是二月五日半夜,再一次就是前天二月十二。” “他既然回来过,窦家窑怎没人见到他?也不见他出来见人?”窦我陶这话已经说了又说,未了直接命令道:“宝月,吟春,你们扶小姐回房去。” “他回来过?怎么可能?”白颢然却是越听越惊奇,作手势请两位丫环稍等,问道:“云霓姑娘,一月下旬北方下了大雪,寸步难行,我也因此耽搁了回家的行程,莫兄不可能二月五日就回来。” “他说,他晚你们车队一天出发,赶了水路回来。” “我算算日期……”白颢然想了一下,点头道:“若水路赶得快,应该能避过大雪,可再怎么快,约莫也要二月七、八日才回得到吴山镇。” “所以,云霓你五日半夜是作梦了。”窦我陶赶紧道:“还喊抓贼?我叫人将整个窦家窑翻过一遍,连个贼影也没有。” “就算我五日作梦,我十二日还是见到离青哥哥啊。” “好,见到他又如何?!”窦我陶见女儿执迷不悟,又恼又急。“他跑来跟你说他在家乡订了亲,说完就走人,摆明了就是不想再跟你、再跟窦家窑有任何牵扯,他这般绝情,你又何必天天惦记着他!” 窦云霓失去血色,一双大眼垂了下来,变得黯淡。 “你还吓唬唐师傅有鬼跟着他,我看不是他撞鬼,是你撞邪了!”窦我陶硬着心肠继续数落。 “不可能!”白颢然突然站起来。“窦老爷,绝无可能!莫离青根本就没有回去家乡,何来订亲之说!” “他没回乡?”窦我陶惊问。 “不瞒窦老爷,上回过来拜访,见到莫兄送云霓姑娘的好瓷,一时好奇,便去问了托送的商家,一路查回去,发现他最早是十月底从京城寄送。白家商行京城的人查过了,他哪儿都没去,早在十月上旬便已在京城租了一间小屋,成日找瓷,陶瓷大街那里的人都认得他了。” “他找瓷,是我要他去找的……”窦云霓恍惚自语着,蓦地记起了最重的事,着急问道:“他给我的瓷呢?” “在这里。”白颢然指向桌上一个青布扎起的盒子。 窦云霓走过去,细抚小小的布结,再抬起头来,向父亲轻露微笑。 “如果我说,离青哥哥跟我说,这是一件青瓷,那么爹,你信不信他真的来过了?” “青瓷到处都有,你八成会猜对。” “豆青、粉青、冬青、梅子青、仿汝釉、仿官釉……”她一一道来青瓷的颜色,同时解开了巾子。“爹见过许多青瓷,古董、仿占、现今成品,各种颜色都有,可这件青瓷颜色爹一定没见过。” 窦我陶又感到害怕了。虽说一切如他所愿,终于赶走莫离青那小子,可却害得女儿闹相思,成天说着见到那小子的鬼话,他可该怎么办啊。 唉,果真他的顽固害惨了云霓。 窦云霓打开木盒盖子,只见里头塞满了棉布、棉絮、干草,以防止瓷器遭受震动而破裂。她小心揭去了,不只窦我陶和白颢然屏息以待,连宝月、吟春、窦府家仆、白颢然的随从也伸长脖子看去。 “啊!” 在一堆棉絮和白布里,出现了一方小小的蓝天,好似拨开云朵,见到亮丽的天空,顿时让所有的人眼睛一亮。 窦云霓小心捧起,她要十指紧紧扣牢笔洗,才能稳住手势。 真的是雨过天青! 好美!好美!她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颜色。那蓝,干净稳重,好似离青哥哥凝视她的眼神;那青,清透明亮,又似离青哥哥的笑容。在这似蓝带青的美丽颜色里,她只看到最想念的他。 一滴泪水掉进笔洗里,滴溜溜地打个转,雨未止,那青也黯了。 “老爷!”一个家丁跑进来。“外头有一个小伙子说是要给小姐送美人草。” “夫人不是才订了十篓?有人知道我们想买,来骗钱的吧,赶他走!”窦我陶不耐烦地道。 “呃……他说是莫少爷托他送的。” “快叫他进来!”窦云霓慌忙抹去泪水,再将笔洗放回盒子里。 一会儿,空气中飘来清新的药草气味,一个少年背着竹篓走进大厅。 “窦老爷您好,我是葫芦山裴家药庄的裴家一,主人裴迁是我爹。”裴家一放下了竹篓,说明来意:“前不久莫大哥到我们山里,请我送一篓新摘的美人草给贵府窦小姐。” “他在哪里?”宝云霓急问道。 “他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裴家一回答。 “请教裴小哥。”白显然问道:“裴家药庄的美人草远近驰名,向来交由江汉城的石家制作、贩运,怎会由你送来了?” “是这样的。我舅舅会按时遣人来收美人草,运回江汉烘晒,制成可以长久贮藏的干药材。可众人所不知的是,新摘的美人草可以入菜,清炒川烫煮汤皆可,或是和入面团做成馒头,吃丁气血畅通,健脾养肝,男女老少皆宜,我这美人草还带有泥土,可以多撑几天。 “莫兄怎会跑去葫芦山买美人草了?” “我跟离青哥哥说过,我吃美人草。”窦云霓神色黯然。 “吓!”窦我陶碰地坐上椅子。他胡涂了,难道那小子真来过? “不对,日期不对。”白颢然脑筋转得快。“除非他有一日千里的本事,否则以云霓姑娘五日才见到莫兄,怎有可能七日之内来回葫芦山和吴山镇?那葫芦山可是江汉再过去几十里的深山,光拉马车就得费上一天,更别说吴山镇到江汉城的路程了。裴小哥,你是哪天见到莫兄?” “呃……”裴家一突然红了脸,搔搔头。“我忘了。” “你确定他姓莫?” “是啊,他叫莫离青,莫大哥这么高。”裴家一往头顶比上去。“穿青色袍子,长相跟这位大哥一样英俊,可他斯文些,你就……” “一脸奸诈相?”白颢然一笑,却见大家没有跟着笑,忙回到正题。“不对不对!就算莫兄直接从京城到江汉,日期还是兜不来。” “还是……”窦云霓没有心情去算日朝,一心只担忧着离青哥哥的去向,无助地道:“他偷偷出家去了?” “不会。”白颢然一口否定。“凭我行商练就的察言观色本领,莫兄一听到云霓姑娘生病,那神情简直是想立刻飞回来。” “是的,是你跟他说我从腊月病到过年,他担心了。” “我是这样说没错。”说到这里,相互印证,白颢然瞠大眼,彻底相信了。“他真的来过!可现在人呢?说不见就不见了?” “爹,离青哥哥会不会出事了?”窦云霓慌了。 “他那么大个人会照顾好自己,不会出事的。”窦我陶道。 “三泰你回京城去。”白颢然转头吩咐他的两个随从。“去他住处问他哪里去了,再去商行找人手,循着他的路线找下来。六顺你从吴山镇的水路往北找,一路问个仔细。” “是的,少爷!”两个忠心随从立即离去。 “爹!”窦云霓又急道:“白颢然都在帮我们找离青哥哥了,你怎还不叫人去找呢?” “你要我去哪里找人?”窦我陶苦恼地按住额头。 “阿贵哥,请你召集所有家丁。”窦云霓不理会父亲了,直接喊人,镇定地道:“请大家分头到吴山镇四处找莫少爷,码头、觉净寺、翠池也要去,窑里那边暂时没事的,也请他们帮忙。” “好,我这就去!”阿贵得令,急忙去了。 窦我陶瞠目结舌,他几乎不认得自己的女儿,那一瞬间从无助变成坚定的面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本事,也有她自己所喜爱的男子…… 兵荒马乱中,裴家一觉得自己好像是多余的,好不容易等到大厅终于安静下来,他才呐呐地开了口:“请问,窦姐姐要美人草吗?” 窦家小姐的院子里,裴家一栽妥七株美人草,拢好土堆,轻泼点水,再拿指头压实泥土。 “窦姐姐,”他站起来说明:“美人草不需多水,像我刚才拿手掌泼水在根部就行,等长到一尺来高,便可采来吃。” “不需多水?下大雨怎么办?”窦云霓问道。 “美人草原是野生草种,根茎强韧,本就不怕风雨,雨水多了,流到泥土里,它也不会去吸取,一切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窦云霓蹲了下来,凝望重新舒展叶片的美人草。 “哇,小姐,这叶子带点紫色呢,不像拿来泡茶的是枯的。”宝月和吟春也蹲下来,随时陪她聊天说话。 厚脸皮跟进院子的白颢然站在一边,看着裴家一洗好手。 “裴弟弟啊,我听说美人草就葫芦山原产地的最好,即使有人试着在江汉城栽种,那气味和药效就差了一截,这应是土壤水质的关系,你今天种在吴山镇,恐怕也种不出效果吧?” “白大哥懂好多事。”裴家一满佩服这个“一脸奸诈相”的商人。“就是顺其自然,种下去,它就会活了;如果窦姐姐想要有药效的,便从江汉我舅舅那边买来,这儿长出来的可以观赏,也可以拿来炒菜。” “顺其自然,真是好说法。”白颢然微笑道:“可你之所以会来吴山镇,一点都不自然。” “呃……”山里长大的老实孩子词穷了。 “你好像知道一些事?” “我不知道。” 裴家一直冒冷汗。他这回到来,不知是否多事了。 那天瞧莫大哥那么心急于找美人草,他后来还是偷偷告诉爹此事,爹说,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于是他瞒着娘,背起一篓新摘的美人草,半夜出门,一路来到莫大哥心所执着的吴山镇窦家窑。 唉,谁教他爹曾是铲奸除恶的正义大侠,娘曾是终日行善做功德的狐仙,他也就遗传了他们那么一点侠义心肠、一点爱管闲事的天性。 但,他无法逆天行事,莫大哥的生死只能让老天去“顺其自然”。 “啊,难得到吴山镇,我想四处看看。”他打算出去走一走,说不定有机会碰到莫大哥,顺便逃离好似会看穿他的白大哥。 “吴山镇我很熟了,且让我识途老马带你一游。”白颢然笑咪咪的。 “家一,谢谢你。”窦云霓起身,淡淡笑道:“留下来多玩几天。白颢然,家人都忙去了,不好意思请你招待客人。” “哪儿的话。裴家一是石大爷认的干甥儿,我当然要打点好关系了。”白颢然说着便勾肩搭背过去,搂紧逃不掉的少年。“裴弟弟啊,晚上我也留在这里作客,咱俩正好可以秉烛夜谈。” “呃,这个白大哥,我在家排行老大,不习惯人家叫我弟弟……”裴家一被挟持住,只好跟着他走了。 “嘻。”吟春见状笑道:“裴小哥好像很怕白少爷会吃了他。” “糟!白少爷会不会追不到咱小姐,转而喜欢男色?”宝月也惊呼。 窦云霓仍挂着那抹浅笑,随两个丫环去乱猜说笑。 其实她还想问裴家一,有关离青哥哥去葫芦山的事,但裴家一翻来覆去的回答只有:他给了银子,说送给吴山镇窦家窑的小姐,就走了。 再问下去,徒然让裴小哥见笑了。她又想到种种不合常理的情事,更是思绪紊乱、焦急难耐,可偏偏家人才出去寻人,她只能静心等候。 “我们去娘那儿,跟菩萨求离青哥哥平安。” “小姐!”一个家丁跑进院子。“老爷请你过去大厅。” 是有离青哥哥的消息了吗?窦云霓急忙奔去,进到大厅,原来是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大爷,身后还跟了两个随从。 “云霓。”窦老爷介绍道:“这位是京城来的张同张大爷,他拿一套瓷来鉴定是否为吴山瓷。张大爷,这就是小女。” “张大爷您好……” 窦云霓一句问候还没说完,忽地全身僵冷,目光死死盯住桌上的盒子,盒盖已打开,露出来的正是那套她亲手做的“吃饭的家伙”! 白瓷依旧莹润,却折出了森白的清光,令她眼睛刺痛不已。 “怎会……”她跑上前,再看一次,声音已然颤抖。 “云霓,这真是你做的?”窦我陶走过来。“难怪我瞧着像是你的手工,可我没见过。” “爹,这是……”窦云霓颤声道:“这是我特地烧给离青哥哥的,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在京城跟一位莫公子买来的。”张同说道。 “他卖给你?!”窦云霓极力抑住眼泪,原先的极度担忧转为直落谷底的失望。“他为什么卖给你?” “没有为什么,他拿去市集叫卖,让我八十两买下了。” “八十两?”窦云霓拿手紧紧掩住嘴,这才不会痛哭失声。 石大爷出五百两他不肯卖,如今八十两就贱卖了? 他离开后,她去寻了他的房间,发现他带走了“吃饭的家伙”,那时她便存着希望,毕竟他是顾念旧情才会带上她做的瓷;而后来他又回来告诉她,他每天用“吃饭的家伙”,她听了更是欢喜。 卖掉了,这意味着什么?真正断绝他和她的关系?! 如果现在摆在眼前的“吃饭的家伙”是真的,那么,那夜说要娶她为妻的离青哥哥就是作梦了?一切都是她平空构筑出来的? 窦我陶见女儿神色激动,忙示意丫环过来,自己也赶忙招呼客人。 “张爷,这边坐,这套确是吴山瓷,错不了了。” “原来我买到了上等货色。”张同神色甚是满意。“莫公子是府上的人?我瞧他很懂瓷,也在瓷市买了不少好货。” “你知道他哪里去了吗?”窦云霓急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四处行商,只在京城跟他有一面之缘。原先我还怕是假货,刚好路过洪城,顺道过来吴山镇瞧瞧,求个鉴定。” “他绝不会卖人假货!”窦云霓好矛盾,既不舍他卖了这套瓷,却又为他辩解。 “是,小姐说的对。”张同点头道:“我看莫兄是正人君子,又是行家,看来是他帮窦家窑到京城搜集名瓷了?” “呵呵。”窦我陶干笑带过。 窦云霓呆愣站着,目光无神,仍是胶着在那套“吃饭的家伙”上。 “小姐,既然没事了。”宝月和吟春见老爷拚命使眼色,早已扶在两侧。“我们看是要回去赏美人草,还是去忙活儿?” 张同目送窦云霓离去,勾起了半边嘴角,眼睛冷冷看着,再转回头,又是一张做生意的热络笑脸。 “窦老爷,如今鉴定是窦家窑的真品,我一定是要好好收藏了。既然都来这一趟,又见识到知名的吴山瓷,我想跟你们进一批货。” 窦我陶打起精神。“来,张爷请,我们过去作坊那边瞧。” 第八章 莫离青回到窦家窑三天了,再怎么不愿相信,也得接受事实。 只要有了意念,想去哪就去哪,所以他可以在成为鬼的那一夜见到云霓,也可以为她去找美人草,然后,又回到了最想念的窦家窑。 但,他能去见云霓吗?他又要以什么身分和姿态去找她?现在的他只是一缕游魂,没人见得到他,甚至还从他身体穿梭而过。他们没有感觉,他也没有知觉,不冷,不热,不痛,下痒…… 可为何他的心还是会痛呢? “天球,我离青啊,你真看不见我?”他企图再问。 唐天球正将放了瓷碗胚的匣钵送进窑里,完全没听到他的问话,而是边忙边问道:“高足,你跟宝月的婚事谈得如阿?” “两家爹娘本想五月办喜事,可小姐这样,宝月也没心情成亲,她说要多陪陪小姐,所以暂时搁下了。”高足推来一个匣钵,说罢叹了口气。 “小姐是想莫少爷想到疯了。”唐天球也轻叹一声。 云霓怎样了?莫离青一急,瞬间便来到云霓的作坊屋前。 “大娘,这泥娃娃你喜欢就拿去呀。”屋里传来云霓平日谈笑的软腻嗓音,他顿时放下心,但他不敢从窗子看进去,怕云霓看得到他。 “这小沙弥,还有这小老虎……我可以拿?” “娘,小姐要给你,我帮你收起来,再多拿几个回去给弟弟玩。” “哎呀,吟春,别拿了,小姐又没说可以拿。哎哟!还拿!” 原来是吟春的娘来看女儿了。里头的人说说笑笑,气氛热络愉快。 他站在墙外,听着云霓的笑声,便觉安心。 就在这里守候她吧。如今黑无终和黑白无常不再找他,他能多守得一时便是一时。 “大娘,别担心。”窦云霓送了大娘出来,笑道:“这就叫吟春带您在窦家窑转一圈,您中意哪一个哥儿,尽管来说,我帮吟春说媒去。” “小姐啊!”吟春胀红了脸。 “大娘,我就不送了。宝月,你再去厨房拿条火腿给大娘带回家。” “小姐,我去去就回。”宝月神色稍显紧张。 “顺便再提一壶热茶回来。”窦云霓笑着嘱咐。 送走大娘,难得吟春和宝月不在身边,始终洋溢笑容的她望向日头,圆眸却是映不上亮丽的阳光,嘴角也缓缓地垂了下来。 大家刻意让她忙,让她笑,她都明白,也全力配合,不愿让爹娘和所有关心她的人担心;但一旦独处,那股挥之不去的孤寂便会再度袭来。 春天就快来了,离青哥哥也同她一起晒着暖融融的太阳吗? 她低了头,轻步踅回屋内,却教一袭熟悉的青衫给攫住了目光。 “离青哥哥?!”她满心狂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莫离青僵立原地,既喜且忧,她果然看得见他! 他原是趁她们离开作坊,便藏进了屋内,再来也是想知道云霓最近在忙些什么,可一看到小桌上站满了离青娃娃,他便无法移开目光了。 一桌的他,当她细细捏塑出他的容貌时,是倾注了多少思念啊。 此刻,他无可躲藏,更不能平空穿墙而出,只能迎向她的注视。 “关上门。”他怕突然有人进来,会撞见云霓自言自语。 窦云霓红了眼眶,依言转身关上大门。 “关窗。”他又道。 她双手抖动,脚步出几乎不稳,啪地一声阖上窗扇后,再也抑遏不住地冲上前用力抱住他,泪流不止。 “离青哥哥!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啊!” “嘘,云霓,别哭啊……”他怕惊动大家,忙低声哄着。 “他们说我作梦了,我也以为我作梦了,可你告诉我,那是真的,那天晚上你真的来了,而且你跟我说你要娶我……” “云霓,不哭,不要哭啊……”他心痛难抑,感觉自己也流下了眼泪。千不该、万不该,竟不知自己已死,还跟她表明了心意。 怀里的人儿哭得颤动不止,他是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她的心跳、呼吸和热度,他怎可能是不具形体的鬼魂呢?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说不定自始至终只是他被鬼蒙了而已。 “云霓,好乖,听话,不哭了。”他轻抬起她的下巴,再次柔声哄劝。“听离青哥哥的话,不哭了。” “好,我不哭。离青哥哥,你平安便好……”她抽噎着,一双泪眸紧紧凝视不放。“那晚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坏人要追你?” “我好担心……”珠泪又滴滴落下。“你不会再走了吧?” 泪水温热,濡湿了他的指头,他不禁伸指为她拭泪。如她年幼时,只要她一哭,他便想尽办法哄她,直到她安睡了,或是重绽笑颜,他才能逸出安心的微笑,再温柔地摸摸她的头脸。 岁月流转,不知不觉中,她的哭,她的笑,都已是他的一部分。 云霓长大了,一双水盈盈的圆瞳还是脱不了稚气,可那深切凝望的眸子里,满溢着不容忽视的坚定,那是她对他从未改变的情意。 不舍她略显消瘦的苍白脸蛋,他手掌轻抚而过,一再摩挲,感受着她的温软美好,再将她的脸颊完全包覆在手心里,轻柔捧起。 一朵微笑轻轻在他掌边绽开,彷佛春风吹来,沉睡的花木全苏醒了。 他想吻上那朵笑,却见她突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一惊,他在做什么?人鬼殊途,因着他的执着,一再出现,使得云霓心存希望,无法放下,甚至让他人以为她发疯,他这是害她啊。 他倏忽放开了手,推离她的拥抱,退开一步。 “我的手很冷,是吗?” “不,不冷。”她即便惊讶于他异于平常的冰冷身体,但她只想珍惜他的抚触,所以强自忍住,此时更急忙扯紧他的衣袖。“离青哥哥,我一点都不冷,你冷的话,你先披着我的大氅。” “我自离开吴山镇后,今天还是第一次回来。” “怎……怎么可能?” “你说那天晚上我来了,没有这回事,你一定是作梦了。” “可是……明明还有坏人……” “我在家乡订亲了。” “什么?!”她松开了他的衣袖,脸色已是白了又白。 “我在家乡遇上合意的女子,经家族长辈撮合,已经订亲,今天我特地回吴山镇,就是亲自跟你说一声,然后马上走。” “不会的……” 她太过震惊,反而哭不出来,泪水像是瞬间被最严寒的冰封住。 她原以为他要她关门窗,就是想在屋子里好好拥抱她、亲吻她,怎知就在他几乎要吻她时,竟丢给她这个难以置信的晴天霹雳。 她想开口,可要问什么?难道要问那是怎样的一个好姑娘吗? 屋内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紧掩的门窗透不进阳光,更显阴暗。 “小姐!小姐在里面吗?”门板传来叩叩声。 窦云霓吸吸鼻子,抹掉泪痕,看了神色沉郁的他一眼,便打开了门。 “唐师傅,有事?” “我给小姐看这只碗,今早窑里出来的,你看阿四的画工如何?”唐山踩拿着一只青花饭碗,转着给她看。“可以给他当画匠了?” “用色均匀,线条稳定,进步很多了。唐师傅,这事你决定就好。” 她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宝月那丫头不放心暂时离开她,半路逮了唐师傅,要他故意找件小事来看她。 她没事,她本来就神识清楚,没有相思成疾产生幻觉,正待回头进屋,抬眼却看到唐师傅身后跟着一个浑身脏污的乞丐。 “给我碗!呜,给我碗啊!”那乞丐不住地朝唐山踩喊着。 “唐师傅,你后面怎来了一个叫化子呀?”她疑道。 “什么叫化子?”唐山踩回头一看,只见空旷的泥土地冒出新生的绿草,更远处才有人。“没有哇!那边走过去的是阿松。” “不是阿松,就在你后面两步。”窦云霓不解唐师傅的神色,直接喊那个乞丐。“喂!你要做什么?” “呜,我要碗,他答应给我一只新碗。”乞丐哀怨地道。 “小姐?!”唐山踩惊异莫名,又往后看小姐到底在跟谁说话。 “唐师傅,你什么时候答应给人家一只新碗?现在他讨着要了。” “什么新碗?”唐山踩觉得不是小姐疯了,就是自己疯了,握着手里的新碗,蓦然惊觉。“啊!我记起来了。半个月前我去县城找表弟,路上舍了一个叫化子几文钱,看他破碗快裂了,便跟他说,回头给你一只新碗讨钱,后来我从表弟家拿了一个碗去找他,却见他让人盖了草席,听说是天气太冷发了心疾死掉,我碗没送出去,便还给了表弟。” 他越说,神色越是惊恐,窦云霓亦是听到全身寒毛倒竖。 “他死掉了?!他就在这里呀!”她明明看得到。 莫离青从门缝里看到这一切,已然明白自己的回来,重启云霓过去在地府的阴气底子,不只看得见他,也一样能见到其他的鬼。 乞丐对碗的执着,等同他对云霓的执着,皆让他们滞留尘世,不愿离开他们所执守不放的人事物,却也给人带来困扰。 黑无终说得对,执着这玩意,一定得烧坏掉。 来,为了云霓;去,也是为了云霓。是时候离开了。 “云霓你不要回头,不要跟唐师傅说我回来。”他来到她身后道:“你跟他说,叫他找一只新碗,烧炷香供上,请那位叫化子拿去。再不放心的话,就上觉净寺请师父做一场超渡法会,那个叫化子就会走。” “这……”窦云霓还是回了头,不知所措地看他。 “听我话,快跟唐师傅说。” 窦云霓只得转述,唐山踩频频往后看去,吓得喷出老泪。 “呜呜哇!这只碗可以吧?才刚烧出来的吴山好瓷,又新又牢靠,画的是公鸡报晓。呜!给你讨个吉利啊。”唐山踩捧牢新碗,朝后头空地说了一堆话,两腿簌簌发抖,差点跌倒。 “唐师傅小心。”窦云霓赶紧上前扶他。 “小姐,我这就去觉净寺。”唐山踩连滚带爬地走了。 光天化日下,窦云霓看那乞丐亦步亦趋,尾随唐师傅离去,犹不敢相信自己到底看到的是人还是鬼,扶住门框的手轻轻地颤抖了。 “唐师傅怎么了?”宝月正好提了一壶茶回来,不解地问道。 “我……我也不明白。我来问离青哥哥。” “莫少爷回来了?”宝月惊喜道。 “宝月你先倒杯热茶,再去找天球哥,叫他陪他爹上觉净寺。” “好!”宝月一脚跨进了门,却是愣住不动了。“小姐!” 窦云霓也是回身进门,同时想到离青哥哥订亲之事,一颗心陡地沉落,竟不知如何再去面对他,听到宝月唤她,这才抬起头来。 空无一人。 她刚才站在门边,窗户仍是关着,就这么一间屋子,有桌,有椅,有柜子,有木架,他既没出去,里头也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不见了!她浑身颤抖,跟上回一样,离青哥哥就这样……不见了! 窦云霓急急奔进窦府大厅,宝月和吟春跟在后头追着。 “云霓你不在房里休息,怎跑来了?”窦我陶见到她,担忧地道。 “爹,我很好。”窦云霓转向今天来的客人,急道:“白颢然,离青哥哥有一件瓷器给我?” “你怎会知道?!”白颢然惊讶极了,他才刚问候完窦老爷,坐下来还没喝上茶,什么话都没说。 “他亲口跟我说的。” “云霓啊!”窦我陶还是一脸忧愁。 “爹,我确定,离青哥哥回来过,而且有两次。”窦云霓口气笃定,微微喘着气。“一次是二月五日半夜,再一次就是前天二月十二。” “他既然回来过,窦家窑怎没人见到他?也不见他出来见人?”窦我陶这话已经说了又说,未了直接命令道:“宝月,吟春,你们扶小姐回房去。” “他回来过?怎么可能?”白颢然却是越听越惊奇,作手势请两位丫环稍等,问道:“云霓姑娘,一月下旬北方下了大雪,寸步难行,我也因此耽搁了回家的行程,莫兄不可能二月五日就回来。” “他说,他晚你们车队一天出发,赶了水路回来。” “我算算日期……”白颢然想了一下,点头道:“若水路赶得快,应该能避过大雪,可再怎么快,约莫也要二月七、八日才回得到吴山镇。” “所以,云霓你五日半夜是作梦了。”窦我陶赶紧道:“还喊抓贼?我叫人将整个窦家窑翻过一遍,连个贼影也没有。” “就算我五日作梦,我十二日还是见到离青哥哥啊。” “好,见到他又如何?!”窦我陶见女儿执迷不悟,又恼又急。“他跑来跟你说他在家乡订了亲,说完就走人,摆明了就是不想再跟你、再跟窦家窑有任何牵扯,他这般绝情,你又何必天天惦记着他!” 窦云霓失去血色,一双大眼垂了下来,变得黯淡。 “你还吓唬唐师傅有鬼跟着他,我看不是他撞鬼,是你撞邪了!”窦我陶硬着心肠继续数落。 “不可能!”白颢然突然站起来。“窦老爷,绝无可能!莫离青根本就没有回去家乡,何来订亲之说!” “他没回乡?”窦我陶惊问。 “不瞒窦老爷,上回过来拜访,见到莫兄送云霓姑娘的好瓷,一时好奇,便去问了托送的商家,一路查回去,发现他最早是十月底从京城寄送。白家商行京城的人查过了,他哪儿都没去,早在十月上旬便已在京城租了一间小屋,成日找瓷,陶瓷大街那里的人都认得他了。” “他找瓷,是我要他去找的……”窦云霓恍惚自语着,蓦地记起了最重的事,着急问道:“他给我的瓷呢?” “在这里。”白颢然指向桌上一个青布扎起的盒子。 窦云霓走过去,细抚小小的布结,再抬起头来,向父亲轻露微笑。 “如果我说,离青哥哥跟我说,这是一件青瓷,那么爹,你信不信他真的来过了?” “青瓷到处都有,你八成会猜对。” “豆青、粉青、冬青、梅子青、仿汝釉、仿官釉……”她一一道来青瓷的颜色,同时解开了巾子。“爹见过许多青瓷,古董、仿占、现今成品,各种颜色都有,可这件青瓷颜色爹一定没见过。” 窦我陶又感到害怕了。虽说一切如他所愿,终于赶走莫离青那小子,可却害得女儿闹相思,成天说着见到那小子的鬼话,他可该怎么办啊。 唉,果真他的顽固害惨了云霓。 窦云霓打开木盒盖子,只见里头塞满了棉布、棉絮、干草,以防止瓷器遭受震动而破裂。她小心揭去了,不只窦我陶和白颢然屏息以待,连宝月、吟春、窦府家仆、白颢然的随从也伸长脖子看去。 “啊!” 在一堆棉絮和白布里,出现了一方小小的蓝天,好似拨开云朵,见到亮丽的天空,顿时让所有的人眼睛一亮。 窦云霓小心捧起,她要十指紧紧扣牢笔洗,才能稳住手势。 真的是雨过天青! 好美!好美!她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颜色。那蓝,干净稳重,好似离青哥哥凝视她的眼神;那青,清透明亮,又似离青哥哥的笑容。在这似蓝带青的美丽颜色里,她只看到最想念的他。 一滴泪水掉进笔洗里,滴溜溜地打个转,雨未止,那青也黯了。 “老爷!”一个家丁跑进来。“外头有一个小伙子说是要给小姐送美人草。” “夫人不是才订了十篓?有人知道我们想买,来骗钱的吧,赶他走!”窦我陶不耐烦地道。 “呃……他说是莫少爷托他送的。” “快叫他进来!”窦云霓慌忙抹去泪水,再将笔洗放回盒子里。 一会儿,空气中飘来清新的药草气味,一个少年背着竹篓走进大厅。 “窦老爷您好,我是葫芦山裴家药庄的裴家一,主人裴迁是我爹。”裴家一放下了竹篓,说明来意:“前不久莫大哥到我们山里,请我送一篓新摘的美人草给贵府窦小姐。” “他在哪里?”宝云霓急问道。 “他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裴家一回答。 “请教裴小哥。”白显然问道:“裴家药庄的美人草远近驰名,向来交由江汉城的石家制作、贩运,怎会由你送来了?” “是这样的。我舅舅会按时遣人来收美人草,运回江汉烘晒,制成可以长久贮藏的干药材。可众人所不知的是,新摘的美人草可以入菜,清炒川烫煮汤皆可,或是和入面团做成馒头,吃丁气血畅通,健脾养肝,男女老少皆宜,我这美人草还带有泥土,可以多撑几天。 “莫兄怎会跑去葫芦山买美人草了?” “我跟离青哥哥说过,我吃美人草。”窦云霓神色黯然。 “吓!”窦我陶碰地坐上椅子。他胡涂了,难道那小子真来过? “不对,日期不对。”白颢然脑筋转得快。“除非他有一日千里的本事,否则以云霓姑娘五日才见到莫兄,怎有可能七日之内来回葫芦山和吴山镇?那葫芦山可是江汉再过去几十里的深山,光拉马车就得费上一天,更别说吴山镇到江汉城的路程了。裴小哥,你是哪天见到莫兄?” “呃……”裴家一突然红了脸,搔搔头。“我忘了。” “你确定他姓莫?” “是啊,他叫莫离青,莫大哥这么高。”裴家一往头顶比上去。“穿青色袍子,长相跟这位大哥一样英俊,可他斯文些,你就……” “一脸奸诈相?”白颢然一笑,却见大家没有跟着笑,忙回到正题。“不对不对!就算莫兄直接从京城到江汉,日期还是兜不来。” “还是……”窦云霓没有心情去算日朝,一心只担忧着离青哥哥的去向,无助地道:“他偷偷出家去了?” “不会。”白颢然一口否定。“凭我行商练就的察言观色本领,莫兄一听到云霓姑娘生病,那神情简直是想立刻飞回来。” “是的,是你跟他说我从腊月病到过年,他担心了。” “我是这样说没错。”说到这里,相互印证,白颢然瞠大眼,彻底相信了。“他真的来过!可现在人呢?说不见就不见了?” “爹,离青哥哥会不会出事了?”窦云霓慌了。 “他那么大个人会照顾好自己,不会出事的。”窦我陶道。 “三泰你回京城去。”白颢然转头吩咐他的两个随从。“去他住处问他哪里去了,再去商行找人手,循着他的路线找下来。六顺你从吴山镇的水路往北找,一路问个仔细。” “是的,少爷!”两个忠心随从立即离去。 “爹!”窦云霓又急道:“白颢然都在帮我们找离青哥哥了,你怎还不叫人去找呢?” “你要我去哪里找人?”窦我陶苦恼地按住额头。 “阿贵哥,请你召集所有家丁。”窦云霓不理会父亲了,直接喊人,镇定地道:“请大家分头到吴山镇四处找莫少爷,码头、觉净寺、翠池也要去,窑里那边暂时没事的,也请他们帮忙。” “好,我这就去!”阿贵得令,急忙去了。 窦我陶瞠目结舌,他几乎不认得自己的女儿,那一瞬间从无助变成坚定的面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本事,也有她自己所喜爱的男子…… 兵荒马乱中,裴家一觉得自己好像是多余的,好不容易等到大厅终于安静下来,他才呐呐地开了口:“请问,窦姐姐要美人草吗?” 窦家小姐的院子里,裴家一栽妥七株美人草,拢好土堆,轻泼点水,再拿指头压实泥土。 “窦姐姐,”他站起来说明:“美人草不需多水,像我刚才拿手掌泼水在根部就行,等长到一尺来高,便可采来吃。” “不需多水?下大雨怎么办?”窦云霓问道。 “美人草原是野生草种,根茎强韧,本就不怕风雨,雨水多了,流到泥土里,它也不会去吸取,一切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窦云霓蹲了下来,凝望重新舒展叶片的美人草。 “哇,小姐,这叶子带点紫色呢,不像拿来泡茶的是枯的。”宝月和吟春也蹲下来,随时陪她聊天说话。 厚脸皮跟进院子的白颢然站在一边,看着裴家一洗好手。 “裴弟弟啊,我听说美人草就葫芦山原产地的最好,即使有人试着在江汉城栽种,那气味和药效就差了一截,这应是土壤水质的关系,你今天种在吴山镇,恐怕也种不出效果吧?” “白大哥懂好多事。”裴家一满佩服这个“一脸奸诈相”的商人。“就是顺其自然,种下去,它就会活了;如果窦姐姐想要有药效的,便从江汉我舅舅那边买来,这儿长出来的可以观赏,也可以拿来炒菜。” “顺其自然,真是好说法。”白颢然微笑道:“可你之所以会来吴山镇,一点都不自然。” “呃……”山里长大的老实孩子词穷了。 “你好像知道一些事?” “我不知道。” 裴家一直冒冷汗。他这回到来,不知是否多事了。 那天瞧莫大哥那么心急于找美人草,他后来还是偷偷告诉爹此事,爹说,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于是他瞒着娘,背起一篓新摘的美人草,半夜出门,一路来到莫大哥心所执着的吴山镇窦家窑。 唉,谁教他爹曾是铲奸除恶的正义大侠,娘曾是终日行善做功德的狐仙,他也就遗传了他们那么一点侠义心肠、一点爱管闲事的天性。 但,他无法逆天行事,莫大哥的生死只能让老天去“顺其自然”。 “啊,难得到吴山镇,我想四处看看。”他打算出去走一走,说不定有机会碰到莫大哥,顺便逃离好似会看穿他的白大哥。 “吴山镇我很熟了,且让我识途老马带你一游。”白颢然笑咪咪的。 “家一,谢谢你。”窦云霓起身,淡淡笑道:“留下来多玩几天。白颢然,家人都忙去了,不好意思请你招待客人。” “哪儿的话。裴家一是石大爷认的干甥儿,我当然要打点好关系了。”白颢然说着便勾肩搭背过去,搂紧逃不掉的少年。“裴弟弟啊,晚上我也留在这里作客,咱俩正好可以秉烛夜谈。” “呃,这个白大哥,我在家排行老大,不习惯人家叫我弟弟……”裴家一被挟持住,只好跟着他走了。 “嘻。”吟春见状笑道:“裴小哥好像很怕白少爷会吃了他。” “糟!白少爷会不会追不到咱小姐,转而喜欢男色?”宝月也惊呼。 窦云霓仍挂着那抹浅笑,随两个丫环去乱猜说笑。 其实她还想问裴家一,有关离青哥哥去葫芦山的事,但裴家一翻来覆去的回答只有:他给了银子,说送给吴山镇窦家窑的小姐,就走了。 再问下去,徒然让裴小哥见笑了。她又想到种种不合常理的情事,更是思绪紊乱、焦急难耐,可偏偏家人才出去寻人,她只能静心等候。 “我们去娘那儿,跟菩萨求离青哥哥平安。” “小姐!”一个家丁跑进院子。“老爷请你过去大厅。” 是有离青哥哥的消息了吗?窦云霓急忙奔去,进到大厅,原来是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大爷,身后还跟了两个随从。 “云霓。”窦老爷介绍道:“这位是京城来的张同张大爷,他拿一套瓷来鉴定是否为吴山瓷。张大爷,这就是小女。” “张大爷您好……” 窦云霓一句问候还没说完,忽地全身僵冷,目光死死盯住桌上的盒子,盒盖已打开,露出来的正是那套她亲手做的“吃饭的家伙”! 白瓷依旧莹润,却折出了森白的清光,令她眼睛刺痛不已。 “怎会……”她跑上前,再看一次,声音已然颤抖。 “云霓,这真是你做的?”窦我陶走过来。“难怪我瞧着像是你的手工,可我没见过。” “爹,这是……”窦云霓颤声道:“这是我特地烧给离青哥哥的,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在京城跟一位莫公子买来的。”张同说道。 “他卖给你?!”窦云霓极力抑住眼泪,原先的极度担忧转为直落谷底的失望。“他为什么卖给你?” “没有为什么,他拿去市集叫卖,让我八十两买下了。” “八十两?”窦云霓拿手紧紧掩住嘴,这才不会痛哭失声。 石大爷出五百两他不肯卖,如今八十两就贱卖了? 他离开后,她去寻了他的房间,发现他带走了“吃饭的家伙”,那时她便存着希望,毕竟他是顾念旧情才会带上她做的瓷;而后来他又回来告诉她,他每天用“吃饭的家伙”,她听了更是欢喜。 卖掉了,这意味着什么?真正断绝他和她的关系?! 如果现在摆在眼前的“吃饭的家伙”是真的,那么,那夜说要娶她为妻的离青哥哥就是作梦了?一切都是她平空构筑出来的? 窦我陶见女儿神色激动,忙示意丫环过来,自己也赶忙招呼客人。 “张爷,这边坐,这套确是吴山瓷,错不了了。” “原来我买到了上等货色。”张同神色甚是满意。“莫公子是府上的人?我瞧他很懂瓷,也在瓷市买了不少好货。” “你知道他哪里去了吗?”窦云霓急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四处行商,只在京城跟他有一面之缘。原先我还怕是假货,刚好路过洪城,顺道过来吴山镇瞧瞧,求个鉴定。” “他绝不会卖人假货!”窦云霓好矛盾,既不舍他卖了这套瓷,却又为他辩解。 “是,小姐说的对。”张同点头道:“我看莫兄是正人君子,又是行家,看来是他帮窦家窑到京城搜集名瓷了?” “呵呵。”窦我陶干笑带过。 窦云霓呆愣站着,目光无神,仍是胶着在那套“吃饭的家伙”上。 “小姐,既然没事了。”宝月和吟春见老爷拚命使眼色,早已扶在两侧。“我们看是要回去赏美人草,还是去忙活儿?” 张同目送窦云霓离去,勾起了半边嘴角,眼睛冷冷看着,再转回头,又是一张做生意的热络笑脸。 “窦老爷,如今鉴定是窦家窑的真品,我一定是要好好收藏了。既然都来这一趟,又见识到知名的吴山瓷,我想跟你们进一批货。” 窦我陶打起精神。“来,张爷请,我们过去作坊那边瞧。” 第九章 周朝,春秋未年,鲁国,曲阜城郊。 河水滔滔,往太阳升起的方向奔流而去;河畔绿草青青,野花摇曳。 一个姑娘坐在草地上,双手正在捏塑一团泥巴,指掌之间沾满了湿黏的陶土,她挪举右臂,以肩头抹开飘飞到脸颊上的发丝,同时转头望向了东方初升的朝阳。 她喜欢在无人的清晨来到水边,捏她最喜欢、也最擅长的陶碗、陶盆或陶俑;更喜欢仰起脸,让阳光晒着她清亮的眉眼,晒着她微扬的小嘴,也晒着她右颊一大片醒目的深褐带黑斑块。 那斑块几乎占据了她右颊的一半,还往下蔓延到她的颈子,伸入了衣领之内;那颜色,晦暗灰败;那形状,丑陋狰狞,像是一只盘踞下去的怪兽,以它庞大的阴影夺走了年轻姑娘的娇颜。 唯独太阳公公不怕她丑,总是正视她,晒得她脸蛋热乎乎的,身体也暖融融地十分舒服。 “泥泥儿,丑妖怪,没人爱!”对岸传来了嘻笑叫嚷。 她顿时失去笑容,赶紧低下头,将脸蛋压得低低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双手不住地团捏一只已然成型的泥壶。 “泥泥儿,捏泥巴,捏出脸上一块疤,嘎嘎一只大乌鸦。” 对岸两个孩子背了竹篮,叫闹不休,还捡了石头往这边丢过来,水面宽广,有的石头噗通落了水,溅出水花,也有石头直直往她砸来。 她并不闪避,头仍是压得低低的。她很习惯让人丢石头了,这么远的距离,石头扔来已失去了力道,即使砸到也不会痛的。 “泥泥儿,烂泥巴,鬼也怕,不长苗,不开花!”顽童又嚷着。 “走啦!”他同伴扔完石头,拖着他就走,嫌恶地道:“有泥泥儿的地方,只有泥巴,哪能采到荇菜!别在这儿找了,我们走!” “滚回你的山洞,不要出来害人!”顽童不甘心,又扔出一颗石子。 “哎哟!”突然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吓了好大一跳!她不怕顽童丢她石头,倒是惊惶地看着身边左侧约十步之处,缓缓从草丛里坐起来的年轻男子。 “谁大清早的扰人清梦?”声音懒洋洋的,似醒未醒。 男子举起手搭在眉毛上方,眼睛眯眯地望向曰头;他长发散落,凌乱地披在肩头,衣襟微掀,衣裳的袖口和肩背有朝露濡湿的水痕。 水边芦苇长褶很高,偶尔会藏有水鸟或狐狸小启,天还没亮她就来到河边,捏那么久的时间了,竟没发现这里藏着一个活生尘的男人! 她受到惊吓的心脏还在怦怦乱跳,却很快地低下了头一一男人固然吓到了她,但她也不愿意吓人。 “好像被什么砸到?”男子狐疑地摸摸头,望向河的对岸。只看到两个跑掉的孩童背影,又转头四处张望,这才看到近在咫尺的姑娘家。 “咦!姑娘你见到了吗?”男子站起身,拍拍微湿的衣袍。“是那两个孩子砸的吗?好像在唱什么泥巴的?” 她没有答话,只是将头压得更低、更偏向右边,手指出了力,将手里的陶壶开口边缘捏得变形了。 “你在捏陶?好有趣的泥人。”男子说着便走了过来。 她的视线移到眼前两个捏好的泥人,一男一女,眼睛笑得弯弯的,嘴巴也笑得弯弯的,快乐地看着她,她却是更加惊恐而不知所措。 男子踩踏青草,一步步走来,震动着坐在地上的她。 “前面就是曲阜城吧?还要走多……” 他话未说完,她丢了手上的陶壶,起身就跑。 越是想逃,越是跑不快,加上她久坐压得小腿发麻,才跑了两步,便整个人趴跌在地。 “姑娘!姑娘!你要不要紧?”男子急忙追上,扶起了她。 男子的碰触让她簌簌颤抖,只怕下一刻他就要摔开她、咒骂她。 “我不是坏人,你别怕。”男子因她的颤抖而急急解释。 她欲挣脱他的扶持,无奈力不从心,还是像团泥似地摊着。 “你脸上沾了泥巴?”男子反倒靠了过来。 她立刻用力压下右脸颊,然而男子的手掌已经伸了过来。 “啊?”男子本想帮她拂掉脸上的“泥巴”,凝目看去,愣了一下,又问道:“你的脸受伤了?” 她使劲摇头。 “是天生的胎记?”他又问。 她仍然低着头,必须用力绞紧双手指头,这才不会止自己持续发抖。 她不敢看他的目光。有人会怜悯,有人会害怕,但更多人是嫌恶鄙视,当她是妖魔鬼怪,朝她吐一口水,踢她一脚,再丢她一把泥沙或石头,待完成了“避邪仪式”,这才会快快跑掉,或是赶她离开。 男子终于放开了她。她恐惧得不知如何是好,全身肌肉紧绷着,已经准备承受任何踢打或辱骂。 “你听过盘古开天辟地吗?”男子忽然说了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她低着头,目光只及自己微颤的沾泥双手和灰扑扑的衫裙,心绪仍是混乱惊恐,无法回应他的问话。 “盘古分开了天地之后,女娲觉得大地空荡荡的。有点无聊,便取了泥土,捏成我们人的样子。”男子自顾自地道:“她捏了千千万万的人,放他们到人间去,到了最后一个女娃娃,她看着很喜欢,很疼惜,很舍不得将这个可爱的女娃娃送出去,于是她摸了摸女娃娃的脸,祝祷女娃娃一辈子幸福快乐。可她没留心,将指头上的泥上给抹到女娃娃的脸上,所以,这个女娃娃就带着女娲送给她的祝福印记来到了人间。” 他讲话带着奇异的口音,软软的,柔柔的、好似天上一团云,又似平静时候的河水,缓慢地流着,水浪轻涌,耀动出点点柔光。 她看到自己绞紧的双手松了开来,平放在裙布上,低垂的视野也渐渐地开展,由小而大,由近而远,她看到了眼前的红花绿草,晶莹朝露,以及更远处像条白练似的婉蜒河水,还有头顶的晴朗蓝天。 右颊温热的感觉回来了。太阳公公依然绽放热力,大方地给予她阳光和温暖;男子坐在她的左侧,并没有挡住她的阳光。 她怯怯地转头看他,仍不敢和他目光接触,只看到他带笑的嘴角。 “你还想听夸父逐日的故事吗?” 他说他叫吴青。她摇头。他拿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字,她还是摇头。 他笑说,他是吴国人,从南方来北边找生路。 那是很多个日出以前的事了。那天,水边初遇,他又讲了夸父、蚩尤、上古洪水的神话。她听得着迷,直到他肚子咕噜一声,她这才惊觉他饿了,便收拾好她的捏陶篮子,起身频频回头,示意他跟她走。他提了包袱,跟她回去小山头的山洞住处,她煮了一盆野菜,放进她珍藏的一条干肉,烤了山薯,看到他大口大口满足地吃着,她也轻轻地绽开一抹微笑。 吃饱了,他向她道别,往曲皋而去。 他有一双很亮的眼睛,就像此时亮丽的晴空,天青,云白,初夏暖风吹过荒郊山头,远方的曲阜城隐约可见。 她蹲在山洞边的小土窑,拨开冷掉的土堆,小心翼翼地从窑里拿出一件件烧好的陶器,再拿着细竹小别,仔细地刷掉上头残留的泥尘。 “这不是你那天捏的壶吗?”身边突然蹲来一个身子,那个奇异又好听的吴地口音同时响在她耳畔。 她被吓到了,抱着陶壶一跤坐倒在地,呆愣地着着他。 “我老是吓到你。”吴青扶起她,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她摇头,心脏跳得很快,比上回初次被他吓到还要惊慌失措。 他又来了,带着他如朝阳般的笑容来到她身边,灼得她不知要往哪里跑,不自觉就偏过右脸,想藏起那块令人嫌恶的胎记。 “我给你带来刚煮好的新鲜猪肉,谢谢你那天请我吃一顿。”吴青举起他手上的皮袋,随即就要去拿她地上刚烧好的陶碗,喜孜孜地道:“新碗装新肉,正好。” “不……”她忘了躲脸上的疤,立刻掇起陶碗,不让他碰。 “原来你会说话!”吴青惊喜地看她。 她慌忙站起,将烧好的陶器搬到山洞里,来来回回地忙碌着。 “城里的人说你叫泥泥儿?”吴青也跟着她忙进忙出,又问道。 她摇头,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白己叫什么名字,可能有人问她名字,她握着手里的泥巴,半天才蹦出一个泥字;也可能是他们见她满身泥巴,又会捏泥巴,终日与泥为伍,便喊了她泥泥儿。 她不会表达,只能默默地接过客人带来的皮袋,取来她平时盛菜的陶盆,将一块足足有七、八个拳头大的肉块倒了进去。 “来,我帮你切成小块,你快趁热吃。”吴青从腰间取下一柄带鞘短剑,切割好猪肉,肉汁沿着切口流下,在盆底积成一汪肉汤。 她抬眼看他,不同于那日懒睡河畔、衣衫不整、好像走了很远的路、略显倦意的他;今天他束起发髻,穿上干净的衣袍,神采飞扬,笑意明朗,也依旧是那浓黑的眉、星亮的眼、微笑的唇…… 她脸蛋热热的,身体热热的,好似太阳公公晒着她的感觉。 她忙转过头,朝右侧压下了脸蛋,捧起陶盆走进山洞,放在一块她用芦苇编成的坐垫上,又拿来一个小陶碗,用筷子夹出一小块肉,先搁到一边,再去外头窑边挖出两颗焖着的山薯,刷洗去泥土,另外倒下一碗煮过的干净清水,也一并送到芦苇垫上。 她忙碌做她的事,始终不敢抬眼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她的一举一动,也在看她栖身的这个小山洞。 山洞很小,但她一个人住已经很舒适了。最靠里边的山壁边,铺叠厚厚的芦苇和干草,权充她的睡床;除了贮放食物外,山洞地面几乎让她烧好的各式陶器占满了,一件件整齐地摆放着。 “坐。”她指了干草床,又指了芦苇垫上的食物。 “你不用请我,全给你吃的呀。”他笑道。 她又指了一遍,拿起放着小块肉的碗,迳自走到洞口坐了下来。 垂下眼帘,肉香扑鼻而来,她咽了下口水,以两根指头捏起肉块,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好美的滋味!这肉不只以盐调味,还有其它说不出来的香料,又软,又甜,又香,跟她将干肉放进水里煮过的口感味道完全不一样。 她不知道要如何形容她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了大雨过后的彩虹,也像是等待远方天际跳出来的红红日头,或是听到一群鸟儿在树上啁啾啼鸣,是一种喜悦的、惊奇的、能让她绽开笑容的欢喜感觉。 “你的陶器做得很好。”身后传来吴青的赞叹声。“这云纹刻得这么细致,好像白云在天上飞。” 她转头看去,他蹲在地上,左手拿着吃了一半的山薯,歪下脖子,斜眼瞧一只陶壶,像个好奇的孩子拿指头去抚摸上头的云彩纹饰。 她擦了手,拿来另一件陶碗仔细擦拭,再递给他,递一件,他就看一件,里里外外仔细瞧过,啧啧称奇。 “狐狸跑起来了!”他盘腿坐下,将一个盆放在腿间,不住地转动着,惊喜地看上头维妙维肖的狐狸图纹。 “你烧的红色好看,图案生动,这不单是盛物的陶器,也是可以赏玩传家的宝贝了。” “上好。” “上好,也要技巧高超,你在哪里学的……” “泥泥儿!”外头传来一个粗嘎嗓子。“泥泥儿在不在?” 她知道是谁。那是在吴青之前,唯一会来小山头找她的人。 她走出洞口,便见远处站了一个中年胖爷,后头有四个家奴拉了四辆牛车,家奴一见到她,有志一同地皱了眉,转过脸往地上吐口水。 “我要的陶,好了没?”中年胖爷不耐烦地高声叫嚷,随即看到山洞走出来的吴青,惊讶地道:“咦!你这里竟然有人?” “你来买陶?”吴青问道。 “我没事来这儿见鬼吗?”来人没好气地道:“你谁啊?” “在下吴青。” “吴青?这名字挺响亮的,最近常听到……”中年胖爷失声大叫,直瞪着他道:“你就是阳虎大人新收的家臣吴青?吴王的儿子?” “正是在下。可我不是吴王的儿子,是侄儿。请问先生你是?” “我、我、我、我是卖陶的季孙陶。”胖爷慌张回道。 “你姓季孙?‘三桓’其中的季孙家?” “没啦,那是远亲,很远的远亲。”季孙陶完全失去气焰,胖脸冒出汗珠。“季孙家几千个子孙,现在遇到同姓的都不认识了。” “一百年前,鲁桓公三个儿子分出仲孙、叔孙、季孙三家,号称三桓,原来先生你乃鲁国名门之后,失敬失敬。”吴青拱手致意。 “不敢不敢。”季孙陶拱手回礼,腰弯得都快折成一半了,咧出一张笑脸道:“吴公子不是在阳大人那边忙着,怎有空到这里来?” “我初到鲁国,承蒙泥泥儿姑娘赠饭,今天特地过来答谢。” “吴公子受恩不忘,是有义气的好男儿。”季孙陶满嘴好话,一双眼骨碌碌转着。 “此地瘴疠污秽,不宜久留,吴公子若不嫌弃,不如一起坐我的牛车回曲阜。” “要说瘴疠,吴国多沼泽,那湿热一蒸腾上来,瘴气才薰人呢。”吴青伸展双臂,有如掬风,微笑道:“这里山高,风凉,清爽,好!” “是是是!这里的风很好。”季孙陶简直不知所云。 在他们说话的同时,泥泥儿已经来回山洞和牛车之间,将陶器一件件搬上牛车,而那四个家奴只是看她独自搬运,并不去帮她。 “我帮你。”吴青见她忙,走过去想帮忙。 她摇摇头,又进洞去取陶器。 “给她自己来,她知道怎么放,才不会颠坏陶器。”季孙陶道。 她并没有什么特殊技巧,只知道往牛车填塞更多的稻草保护陶器;就像寒冷的冬夜,她会紧紧地抱住自己以抑下发抖,不发抖,就不会倒下去。 摆满一辆牛车后,季孙陶过来亲自检视,再由家奴叠上更多的稻草,铺上一层草席,以绳子将一车稻草包填的陶器扎扎实实缚车了。 待四辆牛车装备妥当,她搬出一个陶盆放在地上,一个家奴走上前,往里头倒下两碗粗麦,一小碟拇指粗的盐,再摆上两条细瘪干肉。 “你下次多烧十个陶碗,知道吗?”季孙陶命令道。 她点头。 “我说季孙公啊。”吴青脸色严肃,目光从陶盆里的食物转了过来。 “你四辆牛车少说也装了二十几件陶器,怎就这一点点酬劳?” “唉,呆公子你就不知道了。”季孙陶一脸哀怨。“这年头陶器不值钱啊,我小老儿要开店,要缴赋税,要养奴隶,要给儿女吃饭,还要喂牛吃草,万一不小心摔坏了陶器,那碎掉的可是血!是汗啊!” “喔。”吴青淡淡回应。 “这会儿忙完了,吴公子一起走吧。”季孙陶又涎着笑脸邀约。 “不急。我既为阳大人的家臣,应该花些工夫熟悉鲁国的山川,我这里瞧瞧再走。” “呵呵,阳虎大人有吴公子襄助,真是我鲁国之福啊。” 季孙陶又是哈腰鞠躬,又是满口好话,这才呼喝家奴,一行人拉着牛车慢吞吞地走了。 她以为吴青也要走了,拿起陶盆进洞,却见他也一起进来。 “天黑。”她蹲下来收藏她的新食物。 “天黑没关系,我认得路回去。这边还有剩下的肉,你快吃。” 她摇头。觉得这样表达还不够,又道:“肚子小。” “你不是肚子小,是吃得太少。”吴青很坚持,自己坐到干草床上,拿起吃了一半的山薯继续啃着。“我看着你吃完再走。” 她拿来她的小碗,还是只拣了一块肉。他见了,立刻仰手取过她的筷子,夹了三块肉堆满小碗,再将筷子塞回她的手里。 她捧着变得沉重的碗,抓着筷子,愣愣地看着他,心里想讲的话就来到了嘴边。“好吃,你吃。” “我住城里,常常有机会吃新煮的肉,这给你吃,别放太久,最迟明天一定要吃完,不然味道变了、坏了,就可惜了。” 她痴痴看着他的笑脸,那眼眸明亮如星……不,那不是星子,是太阳,是她不敢逼视却又喜欢晒着的太阳。 她慌地低下头,眼热热的,脸热热的,身热热的;她想到了送进窑里烧制的陶俑,大火焚身后,便是脱胎换骨,从泥巴变成栩栩如生的人俑;但,也可能烧制不成,崩裂毁坏,连泥巴都不是了。 每过一个日出,她就在山洞外壁上刻一条线,四条直线,再划一横,这样就过了五天,待划满六个五天后,季孙陶如期来了。 他的脸色臭得可怕,那样子像是有人往他那张胖脸涂了一层粪,憋得他眉眼鼻嘴都挤成一团。 “我看在吴青的面子,这次多给你几条干肉,吃撑你了!” 她这才发现有一辆牛车不是空的,家奴正搬下几个陶瓮和陶钵,有满满的米,满满的盐,满满的干肉,还有满满的干果和面饼。 “什么吴国公子!还不是被吴王和伍子胥赶出来的流浪汉!”季孙陶的火气很大,唠叨个不停。“南蛮野人!粗鄙不文!不懂礼乐!听说吴国人成天光着身子跑来跑去,光天化日之下就男女交媾……天啦!这还像话吗!鲁国是有教化的礼义国度,也只有阳虎那个天诛地灭的叛徒才会收留吴青这样的野人!” 她听得出他很不高兴,似乎是在骂吴青,她忽然觉得他很吵。 “吓!”季孙陶终于发现走来走去搬陶的她,忙喝道:“泥泥儿,你站住!你该不会学了我的话,再说给吴青听吧?” 她摇头,她根本学不来那么多复杂的话。 “不能说啊。”季孙陶紧张地道:“我今天说的,你一句也不准跟吴青说,你要敢说,我以后就不跟你买陶了。快!跟我说,你不说。” “不说。” “绝对不能说,说了你脸上的黑斑会越长越大,最后会丑死喔。”季孙陶恐吓够了,稍微安了心,又转为倨傲脸色,丢下一块布。“仲孙家死了个老叔叔,一个月后,我要六十个陶俑,男三十,女三十,就照你以前捏的一样奴隶衣色,背部要刻有这个家纹。” 她捡起布,点点头。她擅捏陶俑,六十个可以如期交出。 “呜!”一转身,季孙陶看到那几瓮食物,又是槌胸顿足。 “我的堂哥哥,你快回来啊,我们季孙家活在阳虎脚下,好比蝼蚁苟且偷生,抬不起头来呀。”甚至他的南蛮家臣都爬到我头上来了,想我季孙陶是谁,五代以前还姓姬,我可是周天子、鲁桓公一脉相传的正统王室子孙啊!” 季孙陶在嚷些什么,她不懂,那些贵族和政事不关她的事,他们在城里怎么杀伐、怎么吵闹,她这个小山头依然日出日落,平静安好。 季孙陶拉了牛车离开,山头恢复安静,她将食物陶瓮搬进山洞,再坐到干草床上发呆。 山洞又空了,只留下几尊陶俑,扯开微笑看她。 除了不说话的陶俑,只有一个人会对她笑,她想他。 想了又如何?她最后还是摇摇头,提起两只木桶,走下山去打水。 昨晚下过雨,小路泥泞,她刻意踩下最多泥水的洼坑,感受那湿润软泥的完全亿覆;后来索性脱下草鞋,光着脚丫子,一路趴跶趴跶踩着泥泞,辟着泥土清香,像只奔跑的小鹿,轻快地来到了河边。 她扔开木桶,直接走下水,稳稳踩住河底软泥,让流动的清水冲洗她的一双泥脚。 水草款款舞动,河岸芦苇苍苍,原野一望无际,满眼生绿。 “怎地站在水里,衣裳都湿了。”吴地口音响起,有如绵绵白云。 他来了!她心脏奇异地怦怦跳动起来,转头看去,他站在那里,笑脸迎着阳光,她顿觉天空更蓝,原野更绿了。 “风吹,干。”她望向远方,那是风吹来的方向。 “是南风,夏天了。”吴青也望了那个方向,眸光似乎黯了下,随即用力晃了晃头,绽开笑脸道:“啊!我也来玩水吧。” 他卷起裤管,踢掉布鞋,一脚猛地踩进水里,溅起好高的一朵水花。 “哇,好凉快!”他惊喜地笑道。 风吹舒爽,流水沁凉,她看着他的笑,心怦怦跳着,脸又热了。 “我总想过来看你,偏偏府里忙。你这个月来可好?” 她好吗?她不知如何回答,日子照样过,只是会常常想起他。 “季孙陶今天来过了吧?”他抬起脚,踢了踢水花。 她点头。 “我吩咐他,一定要给你应得的工钱。你可知道,上回你烧的狐狸盆,他摆在店里开价二十刀币。二十刀币啊,鲁国没几个人买得起!” 她摇摇头。她不懂二十刀币有多少,对季孙陶也无好恶,此人固然鄙夷她,讲话傲慢不客气,但他会来买她的陶,给她活儿做,她就不必再走很远的路到城里卖陶,还被顽童丢石子,伤痕累累地回来。 至于他给多少干肉和盐米,她都接受,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季孙,他好。”她试图表达。 “他待你好,也是利用你赚钱。贱价收你的陶,再高价卖出。”吴青皱起眉头。“他还跟客人说,狐狸盆是他陶坊工匠做的,他不诚实。” “泥泥儿,人不要。”她很努力地说明。 别人当她肮脏不祥,连带也怕她碰过的东西。过去她独自卖陶时,会戴竹笠遮住脸蛋,有一回不小心让风给吹掀了,客人一看到她的脸,吓得摔下陶器,不住地抹手、吐口水,就怕染上她脸上的怪疤。 她还想找些字词让吴青了解她的意思,却看到他一双眼睛深深地凝视她,里头闪动着星光,也晃漾着一个愣愣看他的她。 “我明白了。就让季孙陶卖你的陶,我再帮你留心工钱。” 他懂了?他似乎总能理解她简短的话,此时他脸上的笑容有一点点不一样,好似脚下的水草柔柔地触摸她的脚踩,微痒,却很舒服。 她低下头,水草流晃,摸过了她,又从这边摇到了他那边。他的脚好大,毛好多,小腿上还有一道长长扭曲的疤痕…… “脚?”她语气里有了惊惶。 “喔,那是旧伤。以前跟楚国打仗,我跟一个前锋大战好几回合,本以为他倒在地上死了,不留神又被他砍一刀。”他轻松道。 “痛!”他还没说完,她已蹲了下去,摸上他小腿的伤疤。 她懂得伤疤,她手脚身体上就有很多。伤口越深,越是疼痛,新长的肉疤也越难看;而他的伤疤扭得肤肉变形,当初一定将肉都翻出来了。 好痛!她的心好像也被砍了一刀,忙掬起水,将掌心里的一捧水抹上他的伤疤,欲借清凉的河水消除他撕裂的痛楚。 水珠晶莹,掬起,滚落,再掬起,再滚落,指头也一再轻抚他的伤疤,柔柔地按压,仿佛这样做就能将那疤痕按回肉里消失。 “泥泥儿……”他嘎声呼唤她。 她抬起头,从下而上看他,那双有星光的眼里,有河水,也有她。 “我伤口已经愈合,不痛了。”他握住她的臂膀,将她扶起,柔声道:“别蹲在水里,这会儿衣裳全湿了。” “湿,会干。伤,不好。”她看着他,急急地说明。 “我现在不打仗,不会再受伤了。”他也是凝望她,目光好柔、好柔,有如从南方吹来的暖风,告诉她,天气暖和了,夜里不再寒冷了。 风轻吹,水流动,两人站在河里相望,她的长发扬起,拂上了脸颊,他轻逸微笑,伸手为她拨开乱发,顺到耳后,衣袖便滑落了下来。 “啊!”她瞧见他手臂上的血痕,再度惊心。 “哎呀,我倒忘了这道新伤,让你瞧着了。”他刻意举高手臂,上上下下抬了几回,笑道:“皮肉伤而已……” “痛!” 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爬满他的右臂,有的结了细细的血痂,有的犹有未收拢的裂口,正在渗出点点鲜红的血珠。 她惊疑地瞪住伤口,又抬眼看他,想问怎么伤成了这样。 “他们说我吴国人不会驾车。”他还是笑得轻松,语声愉快。“我说,怎不会呢,我还驾车打赢楚国,我这就驾给你们看。嗳,我是会驾车,却忘了已经好几年没站上战车,北方的马又壮又肥,我初上手,不懂习性,驾驭不来,翻了车,又让他们笑了好久。” 他们是谁,她不知道。但她看过平原上跑过的马车,四匹马儿拉着站了神气军士的车辆,跑得好快好快,扬起好高好高的灰尘,轰轰隆隆地不知要去哪儿打仗。她站在小山头遥遥观看,差点就让那气势给震得站不稳脚,而他从那么快的马车上掉下来,应该就像她从山坡摔落,一路滚到了谷底,擦了满身血痕,痛得她几乎爬不起来。 “这里的青铜车身打造得很坚固,幸亏没被压到,我没事。” 受伤就是受伤,怎会没事?她不再迟疑,低头便吮上他的伤口。 她常常受伤,白日忙活儿还不觉得痛,到了夜晚,当她安安静静躺在干草床时,伤口便一阵阵地发疼;那疼,不只在伤口,也疼入了心底,往往疼得她掉下眼泪,不知如何是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缩起身子,以唇含住自己的伤口,吸走脓血,再细细舔舐,直到不再流血。 此肘,此地,她也同样吮着他的伤口。她知道刚吸吮时,伤口会痛,所以她尽可能放轻动作,唇办轻轻含着,舌头柔柔舔着,将那腥味一口口舔走,再以唇熨压,拢合剥裂的皮肉,只盼能稍稍减少他的疼痛。 他整条手臂都是伤,她一处处慢慢吮舔过去,唇舌始终轻柔。 感觉有一只大掌在抚摸她的头发,也是慢慢的,轻柔的,温温热热的,她愣了下,抬起头看他,再一次看到他眼里的水波、星光,还有她。 风依然轻吹,水依然流动,站在水里的两人,心情已经不一样了。 吴青常常来看她,带来好吃的熟肉,帮她打水,看她捏陶,跟她说话,通常是过了正午来,黄昏就走。 这天,他却是快近黄昏才来,她在陶盆里多放了一把米。 他站在山壁边,跳望远方,沉默不语,看了很久,这才转过身。 “你每天打水,来回走很远的路,没想在水边盖间小屋吗?” 她摇头。她从来没想过另外盖屋,这里很好。 “这山头的确好风景,附近没人走动,很平静,不像城里乌烟瘴气。”他终于吐出了心事。 “今天跟‘三桓’辩论。我说他们过去不该为求自家的利益,挟鲁君以自重;他们却说我不是鲁国人,别管他们的家务事。我说,我既为鲁国臣,就是鲁国人,想的、做的也是为鲁国百姓;他们又说,他们才是正统的鲁国人,这里没有吴国人说话的余地。” 他累了。她取来为他新编的芦苇垫,示意他坐下来休息。 “很远很远看不到的那一头,是我吴国的家乡。”他盘腿坐下,又望向日暮暗红的南方,语气黯然。“谁不想为自己的国家效力?可只要伍子胥一天在吴国,我就一天没有立足之地。” 她也坐在自己的芦苇垫上,盯住冒出滚水泡泡的陶盆。 “伍子胥是楚国人,楚公杀死他的父亲和哥哥,他逃亡到吴国,鼓动我王伯对楚国用兵。我可以理解他报仇的心志。吴国赢了,他也挖出楚公的尸体鞭尸,可这样还不够吗?他还要继续出兵,欲借吴国的力量消灭楚国;他要报仇,我王伯要扩张领土,可他们有没有想过,吴国立国不到百年,却是连年征战,疲于奔命,能不能喘口气让种出来的稻米给老百姓吃,让男人留在家园陪伴妻儿,也让孩子学点诗书?” 她怔忡听着,他说的不是遥不可及的神话,而是他的亲身经历。 “我王伯不听我的劝,叫我回家守我爹的墓,我不愿当作是被放逐,便出来看这世面;到蔡国、郑国、宋国,见过几个国君和公子,盘桓几个月,又走了。原来,到哪里都一一样,在上位者只想要自己的好处。” 他轻叹一声,她绞着的指头不觉用了力,指甲掐进了肉里。 “总算在鲁国遇上阳虎。他是非常人,得用非常人的手段赶走自私专断的季孙斯,这才能为鲁国百姓做事。我们谈得来,有相同的治国看法,我愿意帮他,大概就永远待在鲁国,再也不会回去了。” 应是实现抱负了,但为何他的语气还是忧伤呢? “可我想家。出来三年了,怎会不想家?”他垂下头,脸庞不见笑容,只有黑夜到来的沉沉暗影。“泥泥儿,你懂吗?” 她懂。但没她点头,也没摇头,看到陶盆里的野菜汤滚沸了,她举瓢为他盛上满满的一碗热汤。 他捧起碗,慢慢啜饮;她又去盛了两碗白饭,挖来两颗山薯,两个人守在炉边,默默地吃完这顿饭。 “回去?”她指向隐没在黑暗里的曲阜城。 “我今晚不想回去,反正那也不是我的家。”他依旧语气低沉。 他在曲阜很辛苦吧。她望向他显得疲惫的神色,她是可以吮他的伤口,但她又要如何吮走他看不见的满腔心事? 她焦急四望,只见夜幕低垂,星光点点,太阳公公早回家困了。 天黑了,人累了,也该是好好睡觉的时候了。 她起身走进山洞,推出她的干草床到洞外空地,拿手掌拍了拍,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也拍出了清新芬芳的野草气息。 “咦!”他惊讶地问道:“你将床搬出来?” “热。”她收拢散落的干草,理了理床面。“外面。” “你夏天都睡外头吗?” 她点头,开口问道:“吴国,北斗七星?” “有。吴国也有北斗七星。”他抬头仰望夜空。“不管你走到哪里,头顶都是这片苍天,同样的日月星。” “天。”她比了一个大圆圈,顿了下右手道:“鲁国。”再顿了下左手。“吴国。” “哈哈!”他笑了,伸手揉揉她的头顶。“没错!你说的对,既然都在这片天底下,鲁国的北斗,也是吴国的北斗,男儿豪情,四海为家,这片天就是我的家啊。” 听到他恢复开朗的语气,她也笑了,又拍拍干草床,微倾身子,示意他躺下,再抬起眼,指向夜空。 “躺下能看见什么?”他不解,但仍伸展手臂,往后仰躺在干草床上,当身体哗哗挤压干草的同时,他不可思议地长长吁出一口气。 “好舒服!筋骨全松了。”他满足地道。 她掩掉炉火,四野再无亮光,夜空原已星光闪烁,此时一颗颗星子更如引燃了火种,轰地绽出光芒,热热闹闹地在天上竞相时动星辉。 “好亮!好美!”他语气兴奋,惊叹不已,伸长手似要抓下一把星星。“原来躺着看和坐着看不一样,像你说的,星星就在头上。呵,天为被,地为床,我这条被子还镶了珍珠宝石,任谁也没有的!” 她拿来放泥巴的陶盆,坐在他脚边,抬眼看星,想要捏星。 捏出星星,给他带回城里去,无论晴天雨天,他都能瞧着星星,既在鲁国,也在吴国,他就不会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吧。 可该怎么捏呢?泥巴不会发光,即使烧成了陶,那光泽也不像星星;她想了又想,索性撑起下巴,痴望星空,也恍惚坠入了满天星海里。 繁星点点,无声移转,天际更远处,有一条起了轻雾的茫茫天河,她不知那儿是否有潺潺水声,但她听到了身畔如河水呜咽般的吟唱声。 她侧耳倾听,那是她不懂的方言,想必是他吴国的歌谣吧;然而,她却听得懂那幽凄的曲调,就像暗夜的旷野里,受了伤被同伴抛弃的狼所发出的悲鸣,沉重,哀伤,无助,随着夜风绵绵缈缈地钻入她的耳际,揪住了她的心,令她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星光黯淡了,黑暗席卷而来,他唱着唱着,声音渐微弱,渐哽咽,曲不再是曲,而是转为低低的抽泣;原是仰躺吟曲的他,侧过身子蜷曲起手脚,将头脸深深埋入,压抑住那断断续续、不愿号出的哭泣声。 她忧伤地看他,他是受伤了,他的伤口在很深很深的身体里面,她舔舐不到,但她可以像抱住受伤或畏寒的自己,去拥抱也是轻轻颤动的他。 她躺到干草床上,伸手从他背后环住他,握住他紧捏成拳的手掌,脸颊偎上他的后颈,胸口亦紧紧贴住他的背。 夜风轻抚而过,如水清凉,洗涤他曾有过的伤口,水掬起,滚落,洗了一遍又一遍,带走他的男儿泪。 两人静静偎依,终于沉沉睡去,满天星光灿烂。 她,无名无姓,不知多大年纪,也不知从何而来。 她只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生长在陶窑边,她有饭吃,有一个小角落可以睡觉,也似乎有爹娘,但就是没人理她;陶窑的人看到她就绕过去,不然就转过脸,当作没看见。 她一天天长大,学人说话,也看烧陶师傅捏陶,跟着一起听如何辨识黏土、调和水分、刻划图纹、烧制陶器,她恍惚听着,似懂非懂,却也捏出了好多碗盆和泥娃娃,以及她所看到的牛、羊、猪、鸡各种牲口。 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她缩着身子睡觉,忽然被人用力扯了起来。 “走!这里你待不下去了!”一个女人拖着她走。 “娘!娘!”她记得喊过她娘,仍是惊惶地喊着娘。 “我不是你娘!我不会生出你这个怪胎!”女人很凶,拖着她一直走,走得好快好急,嘴里也没停过:“你什么不好捏,去捏那牛啊羊啊?巫师说,你捏泥牛,使妖法害死村里耕作的牛只牲畜,只有将你献祭,这才能阻止牲口继续死下去!” 她脚步小,完全跟不上女人奔跑的步伐,跌跌撞撞的,好几次都要仆倒在地,又让女人猛拉了起来。 “还不快走!再不走,他们要扔你到窑里烧死啊!” 她吓得流出眼泪。窑很热,她才碰了下,就烫出一个好痛的水泡。 “走!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来!” 她被女人扔进一艘小船,她哭喊着想爬出来,又让女人推跌进去。 小船飘了起来,河水湍急,一下子将她带离岸边,她吓得大哭,也听到女人凄绝的嚎哭,她伸出小手,想抓住那哭声回去,哭声却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她的哭声和呼啸风声…… 她哭累了睡,醒了又哭,如此哭哭睡睡,迷迷糊糊地过了许多白天和黑夜,直到她的小船搁浅在岸边泥滩,她才摇摇晃晃地爬出小船。 饿了,捡野果,嚼青草;累了,蜷缩起小身子,靠在树边睡;她走了又走,哭了又哭,也不知道渡过几条河流,穿过几个城镇。有人拿石头丢她,也有人丢给她硬饽饽,渐渐地,她不哭了,因为哭红了眼,号干了喉,她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见不到她的娘。 她团起地上的泥巴,捏了泥人陪她;她的泥人是不哭的,她看着泥人笑,也傻乎乎地跟着笑了。 她笑,可人们不想看到她笑,他们怒声骂她,拿棍棒赶她,孩童拍着手,高唱道:泥泥儿,丑妖怪,没人爱。泥泥儿,烂泥巴,鬼也怕。 生为人,死为鬼,人不爱她,鬼也怕她,她还能去哪里呢? 她只能躲起来,想办法过每一天的日子,即使饥寒交迫,或是受伤生病,她都不怕,因为她可以对着水里的自己笑,对着太阳公公笑,也对着走进她生命的他笑…… 她睁开眼,眼前有好近好近的星光,触手可及。 “为什么哭了?”他为她拭泪,声音很柔。“你梦见什么?” 她摇头。梦太长,太乱,她讲不出。 “不哭。”他仍轻轻地揩拭她的泪痕。 指腹温热,轻柔地滑过她的脸颊,可越是抚拭,她越是掉泪,好像心底深处下了大雨,哗啦啦地落进眼睛;眼睛小小的,容纳不下那么多水,便涨溢了出来,流呀流,在她脸庞汇成了许多小河流。 “唉!”他轻声叹息,伸臂拥住她,同时以唇贴上她的泪痕。 好软好热的唇啊!她闭上眼,感觉他的唇柔柔缓缓地游移着,每个吮舔,每个停留,皆深刻地从脸上肌肤熨入身体,明明是那么轻柔的吸吮,却是重重地敲击她的心脏,怦怦怦怦,像击鼓似地剧烈跳动了。 他的舌头亦是一舔再舔,热热的,湿湿的,经过她的眼,也经过她的唇,温热气息所过之处,她的心伤愈合了,泪水干了,眼睛亮了,她再度睁眼,痴痴凝望他眼里熟悉的星光。 犹记得入睡前,她抱着他的背,怎么他现在转过来与她面对面呢? 她从没跟人一起睡过,但她喜欢这种互拥的感觉,那么温暖,那么舒服,令她毫不迟疑地伸出手臂抱住他,渴望将自己更贴向他。 “啊……”他让她一挤,低低吼了一声,随即更加用力拥紧了她。 他的唇又回到她脸上,这次不再轻怜蜜爱,而是激狂地烙下一个又一个热吻,在彼此唇办相叠的那一瞬间,他翻身压上了他,同时他的舌也迅速探入,一寻到她的,便猛烈地交缠起来。 他喘着气,双手在她身上游移,亲吻也密密地落到她的脸颊。她忽然意识到他的唇移到右颊,心头一慌,立刻转头,竭力偏过右颊,欲将那块黑斑往干草里压去,扭得脖子隐隐生疼,就是不愿他瞧见她的丑陋。 他的手掌移到她的颈间,五指张开,完完全全包覆住她的右半边脸蛋,再轻轻地将她的脸转正,让她得以面对他。 “天空有时出大太阳,有时也会飘来乌云。”他轻柔地以拇指抚摸她的胎记,声音也如云絮般轻柔。 “这朵云飞了好远的路,累了,停在你脸上,不肯走了。” 他以前说,那是女娲给的印记;现在,又变成赖着不走的云;但她没有怀疑,脸上的黑斑块怎么来的,已不再重要了。 她朝他绽开笑容,他凝望她,以指头描绘她扬起的唇,手掌再往下揉抚,掀开她的衣襟,亲吻也来到这里深深地印了上去。 身颤动,心迷乱,两人再度紧密相贴,她承受着他的重量,听到了压折干草的脆响,哗哗簌簌,曦唏沙沙,很快地,草扯乱了,发披散了,他不住地探寻,终于深深地陷入了她的柔软里。 结合的疼痛令她咬紧了唇办,他亲吻不竭,柔声轻哄,在长长的唇舌缠绵后,他以柔缓的律动往她体内沉坠进去、再进去…… 仰躺的她,迷蒙睁眼,看到他眼里的星,也看到他背后的星,星光交织,辉映夜空,她徜洋在这片星海里,欢喜地笑了。 那夜过后,往往她才划了两、三道刻线,吴青就来小山头找她。 星月下,山洞里,绿树边,河岸畔,他的热情比窑火还灼烫。他笑,她也笑;他喘息,她也喘息。肌肤相亲,汗水相融,分不出是谁的气息、谁的汗水;直到最后,他像一团熊熊烈火爆燃开来,倾注全力进入她的深处,两人同时战栗,烧烫了彼此的身与心。 仍是一个欢畅累极的夜晚,两人互拥沉睡;当东方略现鱼肚白时,她起身为他煮食。 他原先卧在干草床上看地,突然跳了起来,蹲到她身边。 “泥泥儿,我已当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她困惑地眨眼,她不懂。 “妻子就是和我作伴的女子,我们要一起生养儿女。” “作伴?泥娃娃,给。”她有泥娃娃,他也有,这不是很好吗? “唉呀!”他苦恼地搔搔颈子,瞧见装了黏土的陶盆,眼睛一亮,便坐下地,以掌铲起一把泥。“先来捏个我。” 他两手抓抓捏捏,很快团出两个泥球,再安上四只肥短的手脚。 她笑了出来,摇摇头,这一点也不像他。 “我技不如你,让你笑话了。”他也笑了,又团起泥巴,捏了一个较小的泥人。“这是你。” 一大一小两个娃娃躺在地上,没眼没嘴,她想取来重新捏塑,却见他将两个泥娃娃面对面叠放一起,就像他们夜里互拥相合的姿势,她的脸蛋陡地燥热起来,轻轻惊呼一声。 “本来是两个泥娃娃,可你瞧了一一” 他指掌用了力,将两个泥娃娃往对方压挤进去,两块泥变成了一块。 “咦?”好好的娃娃,为什么要压坏呢? “我是丈夫,你是妻子,我们结合在一起。”他望定疑惑的她,目光灼灼,语声笃定:“就像这团泥巴,我在你里面,你在我里面,我们生也守,死也守,永远不分开。” 她亦是痴塑着他,每当他很认真说话的时候,眼里就会有星光。 她努力弄懂他的话:生也守,就像他们此刻并坐偎依;但,死也守,是什么意思呢? 死了,就不再吃饭,也不再呼息,变成了鬼,到了那时,他仍然和她在一起?像河水永远滔滔奔流,也像太阳永远在东方升起,不会突然水不流了,太阳不出来了? 她痴痴地凝望他,因深刻体会到永恒而震撼不已。 “将来,我们一起回吴国,我要将我所学到的典章制度和诗书礼乐带回去,再带你去看那雾水茫茫、神仙天界一般的太湖。当然了,还要在有山有水的地方结一间小屋,我们的孩子在那里奔跑玩耍……” 她偎进他的怀里,帮他剥拿指掌间的泥巴,听他昂扬的话声。 他伸掌与她交握,两人十指紧密相连,已是相和的一团泥了。 北风刮来枯萎的落叶,她呆坐山壁边,细数上头的刻痕,距离他上回来,已经过了二十天。 入秋后,他来的次数渐少,话也少了,常常皱着眉头,一下子看天空,一下子拿树枝乱划地面。看着烦心的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渐凉的夜晚里,与他紧紧相拥,为他取暖;然后,他的鼻息又会变得浊重,在她身上的轻柔抚触也会转为猛烈的冲击,直到彼此汗水淋漓,累极睡去。 她轻抚胸口,那里的吻痕已经淡去不见了。没有他的日子,她变得容易疲倦,烤了山薯也吃不下。 脚边立着两个憨笑的泥娃娃,那是她依照彼此的相貌捏就的,一个他,一个她,准备等他来时,再让他那双大手压合成一团泥。 季孙陶来过,她试着问他,支吾了半天说不出话,却是红了脸。 “你去找他啊。”季孙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冷笑。 又等了好几天,她寝食难安,担心他可能生病还是受伤,于是拾起许久未戴的竹笠,快步往曲阜而去。 进城时已是黄昏,她稍微放了心,戴着竹笠在城里游走。 他住哪儿呢?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都往一个方向走去。 “吴公子这场婚礼真是盛大,三桓有头有脸的大人都来了。” “还不是看在阳虎的面子,不得不来,还得装笑脸恭贺呢。” “嘘,现在阳虎当权,谁有兵,谁就赢,大家都要活命啊。” “那谁啊?都天黑了还戴竹笠,莫不是见不得人的逃跑奴隶?” 她跟着人群走,听他们说话,来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宅第前,正挤在人群间不知所措,突然有人掀了她的竹笠。 “这不是丑死人的泥泥儿吗?我呸!”一个宾客立刻吐了口水。 “呸呸呸!我来赴喜宴,倒是撞上妖怪了,快滚!” 有人踢她,她跟枪了好几步,有人赶快避开,也有人拿石头丢她。 “吴公子,这丑妖怪不祥,她会秽了你的昏礼啊。” “抓下去关了。”熟悉却变得冰冷的声音传来。 被踢跌在地的她抬起头,惊愕地望向吴青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孔。 “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才完成净邪祭礼,又给她给污秽了。”吴青口气显得很不高兴。“来人啊!泼水,扫街,我的新妇就快来了。” “这地我先帮吴公子抹了。恭喜吴公子,贺喜吴公子,人逢喜事,大吉大利,您的婚礼有神灵庇佑,妖怪见了都要远远避开啊。” “快走!”满地的灰尘里,有人拿木棍顶她,示意她起身。 她不明白什么是婚礼,更不明白吴青怎么变了一个样,她张了嘴,却是问不出话来,只能让人不断地戳顶她的背部,被迫进到一间屋子里。 房门猛地关上。这是一间小石屋,没有点灯,只有墙上高处开了一个小洞,透出几不可见的星光。她不喜欢待在黑暗的屋子里,顿时慌了。 她推木门,拍石墙,双手都敲疼了,脚也站酸了,却没人理她。 她颓然坐倒,又饿,又累,又冷,只好缩到墙角抱紧双臂取暖。 想着变得奇怪的吴青,她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外头突然变得很吵,好像很多人跑过去,也有很多人在叫喊,还有铁器相击声音,忽地小洞外亮起红光,她闻到了大火燃烧的味道。 外头有人撞门,传来了季孙陶亢奋的叫声。 “我堂哥哥打回来了!这会儿阳虎完蛋了,我这就放你出来!” 谁回来了?谁又完蛋?她不知道,她只担心吴青。 “可恨的吴青竟然囚了你,哼!他是怕被人家知道睡过你吗?” 木门被砍破一个洞,她立刻钻了出去,推开季孙陶就跑。 火光熊熊,猛烈燃烧屋宇,有人奔跑号叫,有人刀剑厮杀,她找到路就跑,军士见是一个姑娘,也不管她,她就穿梭在混乱的杀伐阵仗里,四处寻觅吴青。 陆续有军队进城,她朝人少的地方找,大街尽头,她看到了吴青。 他新衣残破,浑身血污,手上拿着短剑,瞪视着倒在地上的士兵。 她的跑步声惊动了他,扬臂举剑,一见是她,顿时凝住不动。 大滴大滴的血流下他的手臂,她惊慌地上前,伸掌捂住,又见他脸上也有血迹,正想再拿手去拭,他蓦地握牢了她的手腕。 四目相对,他眼里的火光不断窜燃,好似要将她给彻底烧了。 “你走!”他猛力推开她,转身就跑。 她慌了,他去哪里?他们不是结合的一团泥土,永远不分开吗? 他跑得好快,天上的乌云挡住北斗七星,她辨认不出方向,但她不怕,她唯一的方向,就是前面他那模糊不清的黑影。 跑出了城,黑夜无边,北风狂扫,风里夹带冰凉的冷雨,吹得她脸颊发疼,久未进食的她上气不接下气,仍是紧紧追随着。 野地凹凸不平,她不是磕了石头,就是踩进土坑。她头好晕,气好乱,双脚止不住地痉挛着,每踩下一步就麻痛不堪,蓦地左腿筋绷紧,再也迈不出脚步,碰地一声重重跌落,栽进了一滩泥水里。 她不敢稍停,忍着脚痛,用力按住泥地,想要撑起身子,才稍微支起寸许,又不支趴落,让泥水溅了一头一脸。 远远地似乎听到吵嘈人声和脚步声,那些坏人追过来了。 “你快回去!跟来做什么?”急促的吼叫声从头上传来。 她慌张地抬起头,他那么高,天那么黑,她看不到他的脸孔。 “吴国……”她想跟他呀,跟他一起回吴国。 “你没听到他们追来了吗?我命都没了,怎么回吴国?” 那是她没听过的凶恶口气,冷似冰,硬似石,令她心寒。 她慌乱惊恐,伸长手就想去抓他的袍摆。 “滚!”不料他一脚踢了过来,那强劲的力道不但踢开她的手,也踢跌她的身子,他暴雷似地吼道:“你这样死缠不放,我一下子就会让人追上,你是害死我啊!” 她被踢倒在泥坑,全身剧烈颤抖。她懂,他跟她解释,她就懂了。 趴趴趴!他的靴子踩过泥水,唰唰唰!他的衣袍擦过野草;她惊惶地听他快步离去的声音,明白了耗尽力气的自己,是绝对不能跟着他的。 可她想告诉他,尽量跑吧,逃离了后面坏人的追杀,她会循着他的足迹慢慢找到他;再不然,她也可以往南边走,一直走,一直走,一定会走到他的吴国家乡,然后再去有山有水的小屋寻他…… 这么长的话,教她如何一口气说出来?她能做的,就是忍住全身崩裂似的疼痛,使尽全力站起来,拖着跛行的腿,跌跌撞撞地跑向前。 至少,她要看清楚他离去的方向。 “你还来?”他陡然停下脚步,随着他的暴吼,黑暗中银光一闪,她身上某个部分顿时撕裂了开来。 她闷哼一声,仍是全身疼痛,根本不知伤在何处。 那是他随身携带的短剑!闪亮,锋利,他拿来帮她割肉,切碎野菜,削整木柴,也在她的泥胚上刻划出简单的流水纹。 她捏陶,他刻纹;他是一块泥,她也是一块泥,他们在彼此的里面,生也守,死也守…… “丑妖怪!叫你滚就滚!不要像块烂泥巴黏住我不放!” 他穷凶恶极地狂吼,双手用力一挥,毫不留悄地将她推跌倒地。 好痛!这是总是温和微笑的他吗?莫不是天色太黑,她认错人了? “吴青?”她虚弱地仰起脸,头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他没有回头,急促的脚步践踏着她的心,杂沓而去。 她再度爬起来,踉跄走了两步,却见夜色墨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早已隐没在暗夜里,她看不到他离去的方向,也寻不回小山头的方向。 大地黑暗,她浑身泥污,只身孤立,好渺小,好卑微;寒风如刀,穿透她的肌肤,直直刺入了骨肉深处,淌出了血…… 兵丁抓到了她,却嫌她污秽,不敢碰她。他们做了一个绳圈,套到她脖子上,像拉牲口一样地扯曳,一路将她拖进了曲阜。 “说!阳虎往哪儿逃了?”一个威严的男人凶恶地问她。 她摇了摇头。她根本不认识阳虎。 “吴青呢?” 她也摇头。他们要杀他,他不逃怎么行? “什么都问不出来,给我杀了!” “请问大人,该怎么杀她?任谁碰了她都会倒霉长疮啊。” “笨!不会射箭吗?拖去外头,别污了我的宅院!” “堂哥哥!杀不得!杀不得啊!”一个胖胖的身形跑了进来。 “咦!这不是咱季孙家最不长进的卖陶阿陶吗?” “是,就是阿陶弟弟我。”季孙陶拿手背抹泪。“堂哥哥啊,你去国三年,教我好生想你。老天有眼,你总算回来赶走阳虎逆贼了。” “你好像不是来看我的吧?”季孙斯凉凉地问道。 “这个……呃,她是我陶坊的女奴……”季孙陶哈腰陪笑。 “你怎养了这个丑八怪?看了就想吐!” “哥哥啊,你别看她又丑又脏,那手……吓吓,真是一双神鬼也赞叹的巧手,捏出的陶可是上等名器,还有陶俑……” “好啦好啦,不就是被吴青玩腻的贱奴!杀她还秽了我的兵器,你带回去关好,别让她出来吓人。”季孙斯不耐烦地挥挥手。 她脖子一紧,脚步不由得跟着往前走,前头的季孙陶一边快步走,将她扯出了门。一边迭声问候季孙斯,说要再带好酒过来看哥哥。 天色仍早,雨雾绵绵,乱了一夜,曲阜已恢复平静,烧毁的屋子笼罩在灰暗朦胧之中,几个早起的行人惊疑地看着他们。 “我不拉你了,你不会自己拿掉绳子吗?”季孙陶没好气地道。 她摸向脖子的绳圈,才刚碰触就生疼,原来已被扯擦出伤痕。 “你这傻瓜,以为吴青喜欢你呀?错了!他怕人家说他野蛮没教养,碰也不敢碰我们送过去的歌妓,只好去找你泄火。再说他跟阳虎……吓吓吓!我都不敢说了,太肮脏了。听说两个躲进房里就好几个时辰不出来,天啦!礼教崩坏!礼教崩坏啊,鲁国都教这群人给玩坏了。” 她扔掉绳圈,跟着前头肥胖抖动的身子,蹒跚前行。 “而且呀,他是吴国公子。公子是什么你懂不懂?是贵族的儿子!对啦,我是瞧不起吴国那个蛮荒部落,可王族就是王族。吴王是他伯父,在我堂哥哥回来前,阳虎帮他说好媒,昨天就是他迎娶叔孙家女儿的好日子。还好、还好,赶走了他,咱姑娘还可以嫁给其他世家。” 她竟忘了,曲阜城里有很多美丽的女子,她们有身份,会说话,懂礼乐,还有一张白皙无瑕的脸孔。 “哼,你泥泥儿算什么啊!又笨又丑!给我当奴都不配!瞧瞧你那张丑脸,是抹了老鼠屎还是牛粪啊……咦!你的脸怎么了?” 不就那块丑黑斑吗?她微抬起脸,迎上季孙陶审视的眼睛。 “哇吓!”季孙陶惊叫,猛指着她,“你你你……你的脸!那不是泥巴,是刀伤啊!老天!是吴青砍的吗?还在流血啊!” 他砍在脸上吗?她甚至没力气抚摸伤口,反正都丑到天怒人怨了,也不差这一刀。 “吓!看不出他如此狠心!可那是你自找的,他都忙着逃亡了,你还抱住人家大腿不放,他当然一刀砍死你,免得被你拖累!” 她好累,眼皮好沉重,步伐也很沉重,好像踩进很深的烂泥里,难以拔出脚,还慢慢地被底下看不见的怪手给拖了进去。 她一跤跪倒,抱住绞痛的肚子,人也蜷缩成一团。 “血啊!哪里来那么多血?来人啊!救命啊!” 季孙陶惊恐的呼叫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很远,很远,那是他奔去的方向,是天涯,也是海角,她永远也到不了…… 她流掉一个尚未成形的死胎。 耳边还是季孙陶滔滔不绝的唠叨,但不再骂她,而是不住地叹气。 “唉!你傻!傻不愣登的笨丫头啊,流掉了也好。他既然狠心砍你一刀,又不知逃哪儿去了,你就忘了他,以后自个儿好好活下去。你就是这样的命,没爹没娘,无夫无子,注定孤苦一生,不要怨!” 她是笨,竟不知他可以找她欢爱,也可以另外娶妻,一旦她拖累了他,就踢她砍她,横竖她是烂泥巴,他能塑她成型,也能将她摔掷在地。 “呼呼,好冷!这山洞真不是人住的地方,我找人帮你打造一扇挡风的木门,给你食水和药草,至于能不能捱过去,就看你的造化……不行、不行,你千万不能给我死掉,没你的陶,我还做啥生意啊!” 大把大把冷风灌进山洞,尖锐的刮擦声刺得她耳朵发疼,她睁开眼。季孙陶已经离去,又是一个黑暗寒冷的夜晚。 她抓来更多的干草,想为自己御寒,突然惊觉这是他曾躺过的床,心头顿时紧绞,痛得她翻身滚了一圈,跌落冷硬的地面。 浑身疼痛不已,她分不清那是摔的、跌的、踢的、打的、还是被刀划的,随着泪水滑落,曾经让他柔情吻过的脸颊更是刺痛难耐。 她蜷缩起身子,却是舔不到脸上的伤口,只能一缩再缩,紧紧咬住唇办,忍住那持续撕咬般的剧烈痛楚。 痛到底了,会死吗?虽说死后和生前一样过活,但有谁看过?又有谁经历过?生都不能守了,遑论那虚无缥缈的死后相守? 没人想死,活着还是好的。没有她的拖累,他终于逃走了。好,这样很好,也许他已经回到吴国,去帮助他的伯父,她好为他高兴。 眼泪不断地流呀流,浸蚀伤口,渗入泥地,终将像那深秋的河水,渐流,渐竭,草枯黄,泥干裂,再也滋润不了大地了。 她熬过了这个最寒冷的冬天。 她一小口一小口啃下硬饼,身子也一天天好转。冬天过去,她不再需要那道木门遮风挡雪,但她没有搬开,向来最爱晒太阳的她躺在幽暗的洞穴里,痴望木门和洞口间隙透进来的亮光,才看片刻便觉得刺眼,又转过身,缩起身子,面向阴暗的山壁。 日子恢复以往,她仍去河边挖泥、打水、捏陶、烧陶,季孙陶也照样过来拿陶,给她食物,似乎从来就没有吴青这个人存在过。 但曾经单纯过活的她已经不一样了。从前,她会悲伤,会疼痛,会哭泣,但她也会笑,会看云,会晒日。她不知道什么叫做孤苦,也不懂得怨,没爹没娘无夫无子一样可以过活,只要能每天看见日出,挖到山薯,她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可如今,她左脸颊多了一道刀疤,也懂得了贵贱、美丑、好坏、爱恨……以及孤独所带来的那种揪心蚀骨的苦楚。 她还是不会怨。谁肯听她怨?是跟她一样不会说话的老天吗? “你的盆啊壶啊怎么没有鸟兽花草?这样价钱差很多耶。”季孙陶又来唠叨了。 “罢了罢了!等你想刻花草,再来刻吧,现在你就捏泥人,越多越好,那是要送进坟墓里去的,工匠嫌晦气,没几个人愿意捏,就你跟那死人陶俑一样晦气,命忒硬,死也死不了!” 她听他话,只捏泥人,不知捏过了几千几百个陶俑,看过几千几百个日出日落,季孙陶的胡子白了,讲话不再大声,也没力气唠叨了。有一天,他儿子季孙涂拉了牛车过来,要她为他爹捏陪葬的陶俑。 “这四个老家奴跟了我爹一辈子,就让他们进去服侍吧。” 四个家奴坐在她前面,让她可以照着他们的脸孔特微捏塑陶俑。 什么时候他们也老了?昔日乌发,今日白霜;健壮的背驼了,明亮的眼也垂了,脸上一道道有如刀斧劈开的纹路,拉下了他们干瘪的嘴角。 她为季孙陶烧了三十个陶俑,也默默放进一个有黑斑特徵的自己。 “呸呸呸!丑泥妖!你怎么连我也捏下去了?” 季孙涂来取陶,一看到站在最前头的华服陶俑,两眼一瞪,立即破口大骂,拿起陶俑用力损落。 轰!那尊有着孝子季孙涂脸孔的陶俑四分五裂,破碎在地。 她捡起碎片,丢下山谷,顺便扫下弃置山壁边烧坏的陶俑,忽然见到两个尚未烧制的泥娃娃,断手断脚躺在一起。 她记得,那是等待相和成团的他和她。 但她只是看着,不愿去拾,便拿树枝去拨,才一碰触,干燥的黏土立即碎裂成块,模糊的脸孔也化为泥尘,随风飞逝。 讨厌她的,就走了。季孙涂不再找她,却来了更多人找她捏陶俑,他们带来婢妾、家奴、乐工、舞伎……所有亡者生前所喜爱的、不舍的活人,都由她重新塑造一个栩栩如真的替身,跟着亡者进到坟墓里。 每个被捏面貌的,或惊吓,或忿怒,没人愿意一模一样的自己跟着陪葬,他们全部板着脸孔,她也捏出一个又一个表情平板肃穆的陶俑。 她这才发现,很久很久以前,她的陶俑早就不笑了。 北边山头有人抬来棺木,挖了坟坑,一个,两个,十数个,坟头日渐多了起来,她不以为意,她本来就是住在死后的世界。 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头发白了,曾经像流水般滑顺的秀发变成了稀疏银丝,而握住头发的同时,她也看到了自己细瘦的干枯手掌。 当她脸上肌肤渐枯槁,皱纹渐深刻,右脸的黑斑块和左脸的刀疤似乎也不那么可怖了;人们不再怕她,越来越多人要她捏更多的陶俑。 她却没力气了。她老了,看不清天上的星,捏不稳手中的泥,往往提了水桶或捏泥篮子,从早上走到黄昏,才能走到水边去。她累得走不回来,便躺在草地睡觉,隔天再拖着佝凄的身子,慢慢走回小山头。 这天,太阳已爬上中天,炙热地烤晒大地,她仍窝在阴凉的水边芦苇丛里,隐约听到很多人说话走动的声音,她还是疲累得爬不起身。 “宰我,你别睡了,小心又让夫子骂。”耳畔传来低声警告。 “唔喔……”那是将醒未醒的黏糊声。 “你课堂睡,郊游也睡,莫不是昨夜跟你家娘子……嘿!” “别胡说!我去洗把脸。”那个叫宰我的终于醒来,来到水边,不料一跤绊到她,跌了个狗吃屎。 “哇吓!这里有一个死老太婆啊!”宰我一爬起就惊声尖叫。 她终于睁眼,费力地抬起手,揉揉被踩痛的腰。 “她会动,没死啦。”一群男人围拢过来,有人好心扶起她。“老婆婆,你还好吗……吓哇,妖怪婆子啊!” 扶她的人吓得放手,她摇摇摆摆片刻,倒也坐稳了身子。 “怪力乱神!大白天哪来的妖怪!”一个白胡子老翁走过来,才斥责一句,也是瞪了眼,吃惊地看她。 “吓!竟有如此貌丑老妪!” “夫子!我认得她。”一个学生忙道:“她是山上的泥婆婆,上回我祖父过世,就跟她买了十个殉葬陶俑。” “殉葬?”胡子老翁显得很不高兴。 “啊!那是我爹的主意啦,他说泥婆婆以前是阳虎的奴隶……” “你别再让夫子生气。”有人扯着那学生,不要他提阳虎。 她依稀听到一个名字,随即心底又跃出另一个名字,许久不曾波动的心竟然重重揪了一下,她抚向心口,用力摇了摇头。 这群人很吵,噜哩噜嗦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们不走,就她走吧,于是她收拾搁在身边的两尊捏好泥俑,放回篮子,准备带回小山头烧制。 胡子老翁始终不发一语,就皱着眉头注视她那两尊泥俑。 “太像、太像了!简直像活人一样。”他不是赞叹,而是带着愠怒指责的口气,随之转为尖锐严厉:“不仁啊,失德呀,你将这活人似的泥俑送进坟墓,等同推着活人去殉死。在你手上到底害死过多少人?你摸摸良心,你做这种杀人勾当,不怕断子绝孙吗?” 她自幼捏泥人,从来没一个泥人活过来跟她说话玩耍,胡子老翁凭什么说它们是活人?打从它们成了型,就是死人了。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小子们,切记、切记,引以为戒啊。” 这群看起来很有学问的人走了,她呆坐原地,想要辩说,已经多年不再开口说话的她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她闷头捏泥,个管人间是非,却有人咒她断子绝孙;诚如她好好地晒太阳,却来了一个男子,先给她更强的光与热,接着夺走她所有的阳光。 她做什么都不对,是否打从一开始,她就不该被生下来? 她不祥,她晦气,她本不该存在,既然存在了,便注定孤苦一生,怀了胎,又流掉。胡子老翁说得没错,这就是断子绝孙。 她颤危危地站起,吃力提起捏泥篮子,颤危危地走回她的小山头。 直到天色全黑,她才回到山洞口,篮子掉落地,泥俑滚出来,砸坏了头身,她也倒了下来。 她再无力气起身,但仍能睁开眼睛,望向天空,那里雾茫茫一片,应是星光璀灿,耀眼生辉,但她看不清、抓不到,只能颓然闭上眼,回到她的黑暗世界里。 飘飘渺渺,似梦似醒,依稀仿佛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倾诉着:泥泥儿,我是丈夫,你是妻子,我们生也守,死也守;永远不分开…… 干涸数十载的泪水涌了出来,流进了嘴里,苦涩无比。 她为谁守?谁又为她守?有人,便有伤害;有情,更是锥心痛苦。不如这样吧,她生是一个人,死为一只鬼,在那个未知的鬼界里,她愿独自来去,自生自灭,不知悲喜,不解忧欢,依然捏她的泥巴,晒她的太阳,就这么混沌过活,再也不要尝那苦涩至极的孤苦了。 夜空里,一道流光划过,微乎其微亮了一瞬,随即灭寂不见。 星子殡落了,一缕破碎的魂魄也坠进了大地深处。 第十章 “泥泥儿!” 谁在唤她?那声音彷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缈、迷离,却又显得急切、激动,不绝如缕地钻入她的耳孔,一再地呼唤她,想要她回头…… 不!她明明是窦云霓,生于明朝永乐二十年,经洪熙、宣德,到了如今正统五年,怎么会变成了孔夫子时候的泥泥儿呢? 可脸上不断滚落的泪,还有胸口锥心的痛,又是从何而来? 泥泥儿死了,死得孤寂,死得卑微,却也得到了解脱,从此不必再面对人世的苦楚。 愿永世不再为人。她听到自己这么说着。 “好,本王成全你。”阎王如此答应她。 “泥泥儿……”那声音更远了,原是焦急的呼唤,转为微渺的低喃。 吴青?他在哪里?她极目望去,寻索这片晦暗的幽冥世界,试图找出呼唤她的男子;她知道,那是她消失不见了的离青哥哥…… 不对、不对!她感到十分混乱。吴青曾经伤她至深,又怎会是一心守护她的离青哥哥呢?不,还是不对,她是大小姐窦云霓,不是被吴青砍一刀的苦命泥泥儿啊。 影像和思绪重重迭迭,分不清是过去还是现在。 “离青哥哥,你在哪里?”她慌了,往四周掩来的雾气大叫。 雾气像来时一般突然,倏忽散去,她看到了离青哥哥。 他静静地站在小山头上,任凭风吹日晒,雨雪纷飞;他寸步不离,日复一日,安静且坚定地守在逐渐老去的泥泥儿身边。 吴青回来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为何不知道他回来了? 他并没有变老,但脸上已添了风霜,眼里也多了沧桑,他始终注视着她,神情时而疼惜,时而苦涩,更多时候是一抹难以言喻的忧伤。 他为何不说话?她望进了他的瞳眸深处,那里波涛滚滚,并不如他神色般安静--刹那间,她读到了他的思绪,明白了他是怎么回来的。 阳虎希望他娶三桓之女为妻,好能真正植基于鲁国;他几经挣扎,为了巩固地位,报答阳虎的知遇之恩,终于决定舍弃泥泥儿。 然而在昏礼那夜,他骤然见到她,他慌了,心虚了,他以为她过来质问为何另娶,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不愿让她看到这场婚礼。 宴席上他喝得酩酊大醉,突然战鼓声起,季孙斯带兵攻城,阳虎这方不敌,而他是鲁国正统人士眼中的“逆贼”,他只能逃。 再遇泥泥儿,就在她为他抚上伤口的那一瞬间,他彻底后悔了。 原以为他可以娶妻又纳妾,但他做不到。他爱的人是她,他辜负不了单纯真心的她;但他背弃她在先,如今又准备逃亡,生死难料,他只能狠心抛下她,谁知她竟是一路紧随在后;他听到她的脚步声,也听到她的喘气声,最后那一声撞地跌倒,令他再也无法克制地回过了头。 回头,却是绝情的决裂。她要跟,但他若顾及她,势必会被抓而牵累她,情急慌乱之余,他口不择言,无情咒骂踢打,终于以剑挡住了她。 他砍伤她后,一路怆惶,躲躲藏藏,费尽千辛万苦,逃回了吴国境内。他重回吴国朝廷,力劝堂兄夫差不要姑息越王勾践,却又再度遭到贬斥。他失意之余,冒险穿过楚国,绕道巴蜀,意欲从秦国、晋国回到鲁国,却误入与秦为敌的西戎旧部,成了西戎王的俘虏。 西戎王知他身分,便要他教他们文字和兵法。他成了王的军师好友,跟随西戎王带兵攻打秦国,在一场战役里,他身受重伤,临死前请求西戎王将他葬到鲁国曲阜城外的小山头。 西戎王遵他遗愿,重金买通几个商人,请他们护送棺木到鲁国,寻到小山头安葬;商人不负所托,终于将他安葬在他所希冀的归处。 千里迢迢,穿山越岭,他的魂魄寻到了归路,回到她的身边。 离青哥哥,何苦!何苦来哉?她泪流满面,心脏已是绞了又绞,痛了又痛,但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心痛地往下看去。 泪眼模糊里,他还是站在小山头上,看着人们将死去的泥泥儿抬进山洞里,将她和她所捏塑的陶俑放在一起,然后用石块和泥土牢牢封死洞口,嫌恶地吐口水,拍掉双手脏污的泥土,头也不回地快步下山离去。 他痴痴地伫立风中,痴痴地凝望新筑成的坟,痴痴地守护…… 日落,月升,周而复始,斗转星移,坟边青草丛生,快速地爬满了山头的坟荧。天下群雄竞逐,战事起,战事息;但在这里,没有时间,也不知世事,他依然痴痴地凝望那座早已掩没不见的孤坟。 “你该走了。”有个声音告诉他。 “泥泥儿在这里,我不走。” “她已经不在这里,我带你去看她。” 他茫茫然地跟着前面那袭黑衣,好似走了许久,又好似只过了片刻,雾气渺渺,没有天,没有地,无过往,也无未来,白雾飘移不定,现出了一身喜气洋洋的小红衫。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娃坐在地上,衣裳是红色的,发带是红色的,绣鞋是红色的,脸颊透着红晕,绽开稚气欢喜的小嘴唇也是红润润的。 泥泥儿?! 他一眼就认出她来了。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泥泥儿,不再晦暗,不再低头,而是以夺目的大红色妆点自己,扬起笑容,抬起眉眼,开开心心地做她最喜欢的捏泥活儿。 感应到了有人到来,她抬起头来,圆睁双眸,好奇地看他,小小的头颅先歪左边,再歪向右边,最后摇摇头,冲天辫晃呀晃,再张开小小的嘴儿,朝他挥手。 “咦!你是谁呀?” 甜嗓稚嫩,却在瞬间揪痛了他三百年来未曾波动的心。 为了不再承受人世的痛苦,她如愿成了小鬼。阎王说不用一百年就能忘记过去,她嫌太久,连灌三碗孟婆汤,立刻忘记前世,也忘记了他。 “她不认得我了。”他语气悲伤。 “她何必认得你?”黑脸判官道:“她已是地府小鬼。” “为何她变成了这样?” “她选择了她想要的外貌形体,成了天真无邪的小女童,不必长大,不管世事,只需捏泥娃娃,也没有人会再伤害她。” “黑无终?”他认出来了,黑脸判官正是西戎王,虽晚于他过世,然因封为判官,早已在地府待上近两百七十年了。 “我该怎么办?她因我受伤这么深,我该如何还她?” “不必还,她永世为鬼,你自去投胎,不再有牵连。” “不!我不去!我也要留在这里当鬼,我要守着她。” “凡在地府当鬼差的,最慢三百年便会忘记人间种种--” “我不要忘记她!”他猛然打断。 “不当鬼差,就去投胎吧,地府也留不得你。经历世世轮回,你总会忘记她,了结这段缘分。” “我绝不会忘记!我欠她太多,我都还没还她,又要如何了结?!”他激狂地揪住黑无终问道:“纵使我去投胎,我还是要回来看她,直到她愿意原谅我的那一天。” “你何必如此?”黑无终直视他道:“她都忘记了,又要如何原谅你?更何况再叫她想起,不是再让她痛苦一次吗?” “是的,不能再让她痛了。”他望向泥泥儿,浮起一抹苦笑。“她这般开心捏泥,很好,很好啊。”他突然跪下。“黑无终,我求你,就让我每一世回来看她,只要能看着她、守着她便好,我拜托你!” “起来。”黑无终扶起就要拜伏下去的他。“我只能跟你说,不是回来时都能记得前一世。你若记得,便有七七四十九天的时间守候她,但时间一到,仍得往下一个轮回而去。” 他赌了,赌上结束一世再回地府时,他仍会记得去看心所悬念的她。 于是,一世又一世,他总是急着回来,不是早夭便是报完父母生养之恩后离世,然后执着地为她守上七七四十九天。 七百年过去,黑无终看不下去了,开始跟他说道理;第一个七七四十九天他听不进去,第二个、第三个……慢慢地,讲了五百年之后,他转世开始修习佛法,或为居士,或为僧人,世世苦修,寿命也渐渐延长。 即便如此,在尚未彻底晤道之前,他依然世世回来守候她;而小鬼犯了错,终究要回到人间,重新学会承受为人应有的悲欢离合。 他们碰上了。所以,这世的莫离青离魂之后,一如两千年来约心愿,他仍记得回去看她--前世今生都爱的云霓。 看尽两千年的岁月,窦云霓泪水难禁,抬头四处寻觅。 “离青哥哥,你在哪里?” 即使她曾在此地待了两千年,现在才发现这是一个飘绕云雾、不见天日的鬼地方。老天!她怎么待得下去?! 她当然不愿待下去,而且在离开之前,她还要找回离青哥哥! “离青哥哥!你在哪里?应我一声啊!” 她喊了又喊,找了又找,却只见云雾来来去去,一会儿几缕幽魂过去了,一会儿牛头马面疑惑地看她,远处照样是新亡者的哭喊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却又令她想赶快逃离这个晦暗的鬼界。 “云霓?”雾气的那头传来最最熟悉的声音。 “离青哥哥……”她循声而去,已是哽咽难语。 “云霓!云霓!”那边也寻索她的声音而来,越来越近。 “离青哥哥!”她直接投进他的怀抱,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大哭道:“总算……总算让我找到了你。我好想你,好想你啊!” “云霓……”他轻抚她的发,温柔地唤她,未了还是轻叹一声,展臂将她拥入怀里,紧紧贴上他的心坎。 “离青哥哥变暖和了。”她好高兴,脸蛋更往他胸膛蹭去。 “云霓怎么来了?” “我也不明白,就突然进来了。” “云霓快回去,你阳寿未尽,合该回去过你的日子。” “你跟我一起回去。”她抬起脸,坚定地看他。 “我想回去,也试着回去,但我回不去了。”他想笑,却只能勉强牵动嘴角。“我挡坏人时,已经用尽最后一魂的精神,如今就等最后一魄,一个时辰后回归地府。” “一个时辰?!”她大惊,泪珠就掉了下来。 “云霓,时候到了,能挣得此刻和你相聚,我已满足。” “我不满足!”她猛摇头,哭喊道:“你离开以后,才跑来说喜欢我,想要娶我,现在又要离开我,我不依!我不依啊!” “对不起,云霓,对不起。”他眼中亦有泪,以掌轻抬起她的脸庞,不住摩挲。“那时我不知道我已经……唉,是我不该。” “说话要算数,离青哥哥答应云霓的事,从来一定做到的。” “云霓任性了。” “是呀,我就是任性,我还要跟你任性一辈子、两辈子、一百辈子、一千辈子!过去两千年浪费的时间要补回来,将来生生世世的时间也要拿过来,我只要离青哥哥啊……”原是激烈哭喊,转为低声饮泣。 “云霓老爱哭。”他疼怜地为她拭泪。 “我两千年没哭了,你要让我哭个够。再说我当着好多人面前喂药给你,一亲嘴就是好几个时辰,羞都羞死了,除了你,我还能嫁谁呀?” “云霓!”莫离青心口一紧,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云霓这么努力救他,为他哭泣流泪,甚至以阳气之身跑进地府,难道他就只能在这里等死,害她再也嫁不出去,得不到幸福吗?! “黑无终,出来!”他朝四周大喊:“我要回去!” 雾气流动来又流动去,仍将他们层层包围,不见任何鬼影出现。 “黑无终!可恶!躲哪里去了?!” “离青哥哥越来越有脾气了。”她笑着摸他的脸。“以前你老淡着一张脸,很难知道你的想法,好像随时就能放掉一切出家去。是离魂之后,感情啦脾气啦就出来了,我喜欢这样的离青哥哥。” 她说着便搂上他的脖子,踮起脚尖朝他吻去。他不再躲避,而是主动迎接她的小嘴,吻住那柔软美好的唇瓣,细吮轻舔,再探入寻索,那温柔的缠绵令她全身摊软,亦是极力回吻他完好丰润的唇。 彼此的心魂灼热,前世今生的柔情蜜意尽以这个吻诉说了。 黑夜不再,两千年来,星空依然灿烂。 长吻方歇,她轻喘着气,迷蒙睁眼,唇瓣红滟滟得像滴水樱桃。 “为什么吴青会爱上泥泥儿?她是个丑姑娘啊。” “吴青战场上什么样的残缺没见过?官场上什么样的丑样没见过?”他亲吻她的脸颊。“泥泥儿不丑,她的心很善良,很美丽。” “那吴青也不必守候她呀,走了就走了,他也是不想连累她,那是泥泥儿的命。” “野心算什么?权位算什么?富贵荣华,终是浮云,生时苦苦追求,死了又能带走吗?不如等候一个真心待我的女子。” “可是泥泥儿忘了呀,吴青这样守着又得到什么?” “她开心便好。吴青在旁边看着她,也开心。” 她静静凝望他,眼里笼上蒙蒙水雾,睫毛轻眨,滴落泪珠。 “吴青不是无情人,泥泥儿明白了。” 雾散,云开,望着那泪水洗净的明亮大眼,他的心大受震荡。 “原来……原来我世世悟道的关键不在书本,不在佛法,是在你这句话!” 他懂了!原以为暗夜划过那一剑,泥泥儿控诉吴青无情,其实她是在喊吴青的名字,那是她对他最后的眷恋。 吴青非无情,魂梦亦归来;累世守候,终得原谅。吴青和泥泥儿延续了两千年的这一本前世,总算可以掩卷了。 彼此的心境有如雨过天青般,万里无云,净朗,明敌。 “傻哥哥,不必再去守泥泥儿了,因为从今生起,是你我的开始。” “是的,就是莫离青和窦云霓新的一辈子。” 两人相视而笑,再度深深拥吻,印记他们的新誓言。 “嘻嘻……呼啊……嘿哈……哎呵呵!” 身边传来嘻笑声,他们惊讶地分了开来,只见四周雾气里探出七、八个鬼差,每个都笑咪咪的。 “笑啥呀,有什么好看的?”窦云霓恼了,红着脸嚷道:“你们在世时不出跟家里的抱着亲嘴?!” “好像是吧,都忘了。”一个鬼差搔搔头。“我只记得那只母夜叉,比咱地府真正的夜叉还要凶悍。 “我在世是男是女都忘了。奇怪了,当人有什么好?每次去带魂就是哭哭啼啼的不想走。” 见鬼了!窦云霓赶紧拉了莫离青走开,挥手道:“你们忙去!我们也要赶快去找阎王了。对了,森罗殿在哪儿?” 众鬼一哄而散,没鬼为他们指点迷津,雾气里,隐约出现一条道路。 “认得路吗?”莫离青握牢她的手。 “这里我熟,绝不会迷路。”窦云霓记取教训,不能再犯错。 哎,若非指错路,又怎能再世为人?其中因缘巧妙,一言难尽啊。 弯弯曲曲,避过往孟婆亭的岔路,前头隐约出现一座殿宇,雾气散去,黑脸判官站在森罗殿前,翘首张望,看样子正在等候他们。 “小鬼,你来了?”他招呼道。 “我不能来吗?”窦云霓很不客气,往四周看了看。“住了两千年的地方,偶尔回来瞧瞧不为过吧?” “尽管瞧。”黑无终笑道:“不过呢,前世记亿和地府封符碰到一块,也只能让你回来一次了。” “谁想常来呀……咦!什么封符?难道是制我夜哭的符?” “当年捏胎鬼不愿转世,存心哭死自己,我只得化为晴空和尚,登门拜访,写一道符封住你和地府的灵识通道。” “原来你就是那个给符的和尚!”窦云霓惊讶道。 “然后我带云霓人世,你又用彩石封住我的前世记忆?”莫离青恍然大悟。“难怪我拿掉彩石就有奇怪的事,可我已经丢了……云霓?” “我捡到了。你将放符的香包贴身戴着,我也有你的彩石,没想到放在一起便开启通道,带我进来,也看到了前世。” “正是如此。”黑无终点头。 “哇哼!”窦云霓充分发挥她的大小姐脾气。“黑脸判官,都是你在装神弄鬼,害得我们想爱又不敢爱,闹出这么多事来!” “装神弄鬼的结果不好吗?” “目前为止--不好!我们要见阎王。” “阎王正在忙,窦云霓回去,莫离青留下。” “才不理你!”窦云霓说完便直闯森罗殿。 她握紧莫离青的手,热门熟路地大叫道:“阎罗王!阎罗王!我记得了,你说我这辈子会很好命,好命在哪呀?你倒是跟我说清楚!” “何人吵闹?!”殿内鬼差喝道。 “我,窦云霓。我来问阎王,我离青哥哥只是受了伤,怎么就不让他回去?”她大声质问。 “窦云霓,这么快就见到你?”高坐堂上的阎王捋了胡子,露出久别重逢的笑容,翻了一本簿子。“你是很好命没错,嫁富商白颢然,富贵安乐,高寿九十。回去,回去,七十二年后再来。” “我要嫁的是莫离青!不是白颢然!” “富贵安乐不好吗?生在有钱人家,长大后嫁有钱人,不愁吃穿,安逸度日,没有烦恼,成天快快乐乐的,这就是本王给你安排的好命。” “是人生,就该有起伏高低;有苦,才知乐;有离别,才会珍惜相聚的时候。”窦云霓转头微笑道:“是离青哥哥让我明白这些道理的。” “你俩本不该碰面,莫离青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我先谢谢阎王给我安排的好命,但这是一个闲散甚至醉生梦死的好命,一世过了,仍是迷迷糊糊的,没有长进。泥泥儿都比别人少了两千年的历练,也是时候让她凭自己的力量创造好命了。” “如何创造?” “既然泥泥儿孤苦一世,就该由吴青补偿回去,圆满前世的遗憾;就让他们这一世一起成长,共同体验人生。分别了,再相聚;从前苦,今日甘,这才是苦尽甘来、难能可贵的好命。” “说得有理,但生死簿已经写定……” “生死簿给我!我要改写。”窦云霓伸手讨。 “谁说生死簿能改写?狐小弟?”阎王沉下了脸。 “是一位胡大姐。” “这两只,就是会捣乱!”阎王啪地一声阖上簿子,脸色更是难看,厉声道:“不能改!” “我离青哥哥的生死簿总能给我瞧瞧吧?”窦云霓大胆走上前。 “莫离青,出家为僧,修行得道,享寿一百零二而终。”阎王取过另一本簿子,念完后又问:“这样明白了吗?” “一百零二耶!”窦云霓扬高声音,人已经走到桌前,趴下去瞧着,一只食指用力指向那岁数。“怎么现在就叫他来了?” “这其中缘由--” 阎王尚未说完,窦云霓突然手指一戳,指甲抠下,便将纸张撕破。 “窦云霓,你做什么?”黑无终急忙冲上前拉她。 “『出家为僧』不见了。”窦云霓看了纸片,迅速撕碎,笑意甜美。“离青哥哥不会去当和尚了,剩下的岁数要活完才行喔。” “窦云霓还是和小鬼泥泥儿一样顽皮啊。”阎王没被她的举动激怒,反而笑了。“但你如此做也没用,莫离青已经命终。” “一百零二,还很久啊,我算算。”窦云霓开始扳指头。 “正因为不该相见而相见,造成莫离青提早离世,至于没活完的……嗯,正好地府需要一名文吏,莫离青你就来填这个缺吧。” “喂!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想要人就不放?!”窦云霓惊道。 “地府用人唯才,就像当年的泥泥儿,亦为本王所重用。” “哼,我就傻傻地给你们做了两千年的苦工!” “有工就有报偿。莫离青若为文吏,时候一到,便能投生好人家,或是得功名。莫离青,你想要什么报偿,可以跟本王要求。” “离青不愿为文吏,更不求将来的报偿。”莫离青神色沉着,语气坚定,望向了云霓。“既然生死簿上还是一百零二岁,我就要回去。” “你回去也是修行,跟窦云霓没有结果。”黑无终道。 “不!云霓已经去掉『出家为僧』,为我改了生死簿;况且不是出家或出世才能修行,身处人间凡尘,更需要修行的功夫,像是修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之道,或是修经商、处世、交友之道,若能琢磨出一套安身立命的道理,这也是修行得道。” “离青哥哥……”窦云霓握牢他的大掌,心头雀跃。 “启禀阎王,”黑无终上前道:“莫离青若无意愿,地府确实无法强留,我们只能放他回去。” “呵,幸好我来了,不然离青哥哥就让你们骗走了。” “就算如此,你们也无法成就姻缘。”阎王道。 “怎不能呢?”窦云霓很有信心。“泥泥儿虽在地府混了两千年,但耳朵眼睛也是长在这颗头上,知道生死簿因着一个人的作为,时时变动,这会儿我的生死簿应该是变为『嫁青梅竹马莫离青』了吧!” “你这两千年果然不是白混的。”阎王嘿嘿笑道:“且让本王来瞧瞧你的生死簿,是否如你所说的改变了。” 看着阎王摊开簿子,窦云霓其实十分紧张。来到这里,一切由鬼操弄,她只能鼓起勇气,努力争取她和离青哥哥的命运。 感觉他牢握的大掌捏她一下,她也回捏,彼此的手掌都冒出汗了。 突然刮起一阵阴风,纸页啪啪翻过,阎王伸手去按,却没按住,强烈阴风再起,狂扫而过,将簿子给吹落地,滚了几滚 后记 焚风吹啊,野火烧呀,他的热气薰得她无法睁眼,攀在他背上的指头无助地捏压着,她的嘴全然地任他摆弄,让他一再地以舌相濡,轻咬着,舔吻着,时而温柔,时而狂躁,她的心仿佛被挑到了云端,欢喜地随他飘浮玩耍,却又害怕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拥紧了他,感受着他男人身体的奇异变化。 哇,这只小鬼藏了十年,终于写出来了。 《忘愁合欢》里,吉利落水,随合欢到地府,阎王提到有一只害合欢提早出世的小鬼,这就是泥泥儿;吉利返回阳世、合欢投胎之后,便接到了《雨过天青》的楔子,也就是阎王审问泥泥儿犯错的场景,然后泥泥儿被扔了上来,地府便缺一只小鬼,《狐狸相公》里的曲柔被害身亡,允诺接替为小鬼,但最后还是让她的狐狸相公带回家了。 以上简单说明这三个故事的时间关联性。没看过也没关系啦,《忘愁合欢》和《年年有鱼》是一套师徒故事,《狐狸相公》和《灵灵正传》又是一套姊弟故事,《雨过天青》就是外传,大家彼此互有关连,串场出现,到此这系列画下一个句点,所有的人呀狐啊神啦鬼的齐齐站上舞台,手拉手排成一列,鞠个躬,谢谢各位朋友的支持爱护,咱们有缘再相会啦。 等等!默雨还没说完。这回请了胡灵灵全家友情演出,为什么要让她生七个孩子呢,因为我总觉得她天性强壮,生小孩应该像下鸡蛋一样容易,因此也给裴家小孩以数字取名,要生多少都不用发愁。 至于“做掉”了白颢然,默雨对他有点不好意思。但他是个聪明的商人,将来一定能凭他的智慧和本事找到一个最速配的姑娘,祝福他。 到底有没有柴窑的雨过天青瓷呢?至今没人见过,甚至是否存在仍是一个谜--哦,不,其实是让窦云霓和莫离青藏起来了,等到哪天出现了,应该能拍卖到史上天价吧。 最后,祝大家天天都有雨过天青的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