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不婚》 楔子 「绮南雁!雇请你得花多少钱?」 几个月前,在秀川,史璇莹突然兴冲冲跑到他跟前,没头没脑地问。 他还清楚记得那一天深夜,漆黑天空降下丝丝细雪,她细嫩的双手拢着斗篷,清丽粉颊泛起一抹醉人的红晕,微启的樱唇娇喘徐徐,白烟袅袅。 他眯起眼,看她直直朝他奔来,活像要奔进他怀里似的,最后却在离他约莫三步的地方停下,他失笑轻叹,摇头挥走那漫无边际的绮想。 孰料她一开口,竟是想花钱雇请他。 「呃?」绮南雁浓眉微扬,低头审视这永远长不大似的丫头,心头有些好奇,又颇感为难。 堂堂右丞相府的二千金,轻轻一呼,便有无数奴婢围上来伺候着,如她这般娇贵的小姑娘,能有什么需要他代劳? 「那……总得看是什么事啊!」肯定不是好事吧!他暗忖。 「我要逃婚。」 小姑娘扬起明媚娇颜,果然一语惊人。 「你也知道,我呢,毕竟是个娇娇弱弱的姑娘家,独自离了家门,如何保得了平安?因此我要找个信得过的人,一个可以保护我安全的男人……」 说及此,她忽而朝他露齿一笑,淘气的眼睛一闪一闪的,雪白皓齿咬着粉色樱唇,笑得连寒冬也暖了。「我呢,想来想去……好像只有你了。」 他是她所认识的男人之中唯一一个懂武的,且又是她姊夫令狐雅鄘的至交好友,至于为人嘛……勉强还算可以啦!虽然粗鲁了些、身形魁梧了些,每每对她说话又不甚客气,但看在姊姊、姊夫面上,总不至于害她吧? 她只需躲起来几个月就够了,好不容易偷攒了些积蓄,雇请他贴身保护两、三个月,应该没问题的。 「行吗?可以吗?」她期待地仰着脸,那单纯热切的天真模样,至今还在他脑海里。 「不要。」他想也没想,直截了当拒绝。 开玩笑,逃婚耶!他才不想惹上这天大的麻烦。 眼看小妮子当场失望地嘟起嘴,泪汪汪地跑开,他皱眉望着她的背影,越想越是不安,回头立刻去找了她姊姊想问清楚。 但史璇翎同样一头雾水,回他道:「莹儿何时出阁?我妹妹连亲事都未谈成,尚不知要许给哪户人家呢!」 「什么?是吗?」一阵诧异之后,他搔搔头,真是摸不着头绪。 呃……既是如此,自然没什么好追究的了。 那丫头搞什么?好端端的,又没有婚约在身,跟他谈什么逃婚? 也罢也罢,他转念又想,右丞相府的二千金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犯不着去惹这麻烦精。 这件事很快便被他抛到脑后,不料辗转过了数月,史璇莹才正式订完亲,没隔几天便失踪了,只在闺房里留下一张字条,从此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第一章 「这麻烦的丫头……」 绮南雁皱眉看着史璇翎的亲笔信函,懊恼地摇头。 早知如此,当初应该接下这门差事的。就当陪她胡闹也好,起码还能保障她平安无虞——一个什么也不懂,娇滴滴、文弱弱的千金小姐,却连个随侍的丫头也没带,如何独自离家生活呢?若遭人拐骗、遇上恶徒,又该如何是好? 负责送信给他的小厮说,二小姐失踪至今已过六天,老爷为了顾全小姐名节,对外封锁消息,并暗中派遣一批家丁秘密搜寻。 初时,底下人议论纷纷,以为二小姐只是一时闹脾气躲起来,要不了几天,等在外头吃苦了、撑不住了,总会乖乖回来向爹娘撒娇求饶的。 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二小姐彷佛自人间消失,大伙儿越来越焦急,这才惊觉不妙。总管和夫人商议后,便派他带讯给已出嫁的大小姐史璇翎,探问二小姐是否来过。 按理,大小姐是持重守礼的姑娘,二小姐若要逃婚,绝不会去投靠出嫁的姊姊,何况大小姐若收留了妹妹,断无不派人回报之理。 可眼下老爷、夫人已无计可施,只好把最后一丝希望放在大小姐身上。她俩毕竟是孪生姊妹,最了解莹儿的,非姊姊莫属,就算不知妹妹下落,或许也能拿出个主意。 大小姐听完来龙去脉,险些没当场昏倒。偏偏此时此刻,姑爷正随侍在皇上身边视察边防,大小姐思量片刻,便立刻派人准备纸笔,修书一封,命他火速送来。 绮南雁思索半晌,又问:「离她婚期只剩两个月,是吗?」 小厮肯定地点头,绮南雁又陷入沉默。 的确,史璇翎信中字字恳切,满是对妹妹的忧心,先自责无力寻回妹妹,再谈及丈夫远在异地,无能为力,随后恭维他是自己所知唯一的高手,是她丈夫最倚赖信任的朋友,末了再强调除了丞相府里的几个家奴之外,唯有他见过璇莹数面,熟悉她的面貌,也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于情于理,他都是唯一能救璇莹回来的最佳人选。 啧,话都被她说到这分上,还能推辞吗?绮南雁不觉苦笑。好吧,可是天大地大,人海茫茫,从何找起呢? 首先,得在婚礼前把她找出来。 其次,必须一切隐匿,不可损了她的名节。 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丞相府,才一下马,秦总管便迎上前。 绮南雁不仅是大姑爷的至交,亦是老爷的座上宾,平时行走江湖居无定所,为了确切掌握他行踪,随时向老爷交代,他们还跟京城里大大小小客栈统统打过招呼,凡是他进京下榻,都得立刻派人回报。 对老爷如此看重之人,秦总管自是不敢怠慢,恭敬做了一揖,解释右相大人仍在宫中处理公务,而丞相夫人碍于礼法,不便接待亲族以外的男子,因此今日由他领着绮南雁到史璇莹的闺房查看。 眼下谁也没工夫客套,匆匆交换数语,两人便穿过朱阁画楼、亭台水榭,直至小姐香闺。 闺门一敞,一股幽香霎时扑鼻而至。 绮南雁略略皱眉,跨过门槛。 「临去时,她手边都带了些什么?」他问。 秦总管躬身回道:「小姐惯穿的衣裙都在,倒是几个丫头的衣服不见了,另外少了些饰品,都是些精巧又贵重的戒指、耳环之类,其他就没有了。」 「确定都查过了吗?」绮南雁环顾四周。 闺房里,仍是她离去那天的摆置,连她压在桌上的纸条也仍在原处,只是纸质略绉,曾被揉烂了又展开,上头龙飞凤舞写着—— 女儿不肖,待婚事废止,择日即归。 莹 顿首百拜 啧!绮南雁不敢恭维地摇头。 「除了贵重饰品,她身上还携了多少银两?」 「这嘛……小姐的例钱,按月是二十两,平常衣食物品都是早早备妥的,没什么用钱的地方,丫头们也不知道小姐身边到底存了多少钱,呃……」 秦总管屈指一算,不敢确定地嗫嚅道:「就照一年的例钱算,至少两百四十两,以此推算下去,总之……应该……不少钱吧!咱翻过小姐所有物品,没注意过银子,我想肯定带在身上了。」 秦总管苦笑着解释。二小姐素来是个敢作敢为的姑娘,无论再怎么荒唐大胆的念头,只要她下了决心,往往是竭力盘算,直到「自认」万无一失,便大胆着手——尽管有时结果无法尽如人意,也是她拚尽全力、竭尽心思去做的。 如她这般的姑娘决心逃婚,不知会闯出什么乱子。 平素总听她嚷着:「嫁人有什么好?等我及笄了,就要跟爹娘说,我呀死活不从。」又说:「我才不嫁呢!何必放着好端端的千金小姐不做,非要嫁给外人受罪去?我不是低头敛脸,给人当小媳妇的料。」 如今想来,二小姐恐怕为此筹谋甚深,连亲事都未定,便开始动歪脑筋了。 随后秦总管把史璇莹的贴身丫头全部唤来,待绮南雁分别查问后,才让她们离开。 嗯……直至目前,还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可一旦走出闺房,恐怕更难找到头绪了。 绮南雁先请秦总管离开,自己留下来仔细搜索。 从她的妆台开始,他逐一翻开每个抽屉、每个胭脂粉盒,小心翼翼地拾起每只珠玉钗饰查看,再归回原处。包括她惯用的薰香、手绢、发带、绣花锦囊、衣箱里所有衣裙、雕花柜台上的瓷器摆饰、她弹过的银筝、桌案前的纸笔、女红所用的绣线针黹……所有能翻的全翻遍了,什么也没有。 他挫败地来到床边,坐下来,仰头一倒—— 好香。 多么细巧精致的女儿闺房,一层又一层纱帘帷幛,他想像她穿梭其间的模样,猜想她最常驻足的地方,同时,那股幽香飘荡弥漫,不断刺激他浑沌的心神,薰得他晕沈欲醉。 怎么没有一丝蛛丝马迹?他费了这么大工夫,难道……真的什么都找不到? 他抬起双手枕在后脑,闭眸思索。 还有什么地方没找过的?到底还错过了些什么? 想着想着,脑海里,忽然浮现第一次遇见她的那天—— 那天,同样是个细雪纷飞的日子,她姊姊与他好友令狐雅鄘的大婚日。 那天,她闯了大祸,误以为自己的姊姊不愿意出嫁,便大胆代替姊姊披上嫁裳。幸好东窗事发,及时将两姊妹换回来。 那天,他点了她穴道,剥光她身上的嫁衣,再用自己身上的斗篷将她密密包裹起来,一把扛在肩上,悄悄从后门溜出去。 她气得不得了,沿途叫骂不断,骂些什么他都忘了,只记得小姑娘嘴巴甚是文雅,骂了好半天也挤不出什么脏字。 送她上了马车,临别前,她气呼呼地拨开颊上乱发,神情是恨不得吃了他似的。 「喂,你叫什么名字?」她怒问。 「问名字做啥?」他斜眼打量她,挑眉低笑。 「今日之仇,本姑娘来日一定要报!」她气得粉颊通红,双眼彷佛喷火。 哈哈哈,小妮子忒天真,看她娇滴滴的,却大言不惭,惹人发噱。 他放声大笑,胸膛傲然一挺。「大爷我名唤『绮、南、雁』,想报仇尽管来,我随时奉陪!」 想来都觉得好笑,那丫头到底是如何教养出来的? 姊妹俩据说是孪生女,明明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出世,脾性却是南辕北辙,连姊姊的美满良缘也险些被她毁了。 从认识她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这丫头绝对不好惹。 可眼下她孤身在外,有人可以投靠吗? 攒了太多钱财,不一定是好事,她可懂得保护自身? 沉吟良久,他翻身而起,顺手拿起床头的牡丹瓷枕轻轻一晃,不料,枕心竟传来一个声响。那声响极是细微,但听在绮南雁耳里,却宛若雷鸣。 有东西?他精神一振,摇了摇,确定里头藏了什么,便把食指伸进镂空的枕心里旋转几下,抽出一张纸片。 迅速浏览一遍,他不禁咧嘴而笑——呵呵呵,这是一张纸据,是她租赁房屋并缴付款项后,对方开给她的收据。太好了、好极了! 「逮着你了,死丫头!」绮南雁心满意足地摺好纸条放入怀里,起身离开,心里不住盘算,该怎么送她回来呢?要不要顺手教训那丫头一顿呢? 哈哈哈哈哈,心情好啊心情好! 阴霾一扫而空,他才惊觉自己终于放松下来。唉,为了这不懂事的小姑娘,害他的心从接到消息就开始七上八下的…… 待会儿就先喝一杯压压惊,再叫盘炒牛肉祭祭五脏庙,其余的,可以慢慢来…… * * 马车沿着长长的黄沙古道奔驰,车夫挥着鞭子吆喝,与哒哒的铁蹄声互相交错。 史璇莹笑咪咪地趴伏在车窗上,望着远方的景致。时候不早了,官道旁遍地碧草青青,穹苍如火,血一般的夕阳既壮烈又苍凉。 真美呀,美得不可思议! 要不是为了逃婚,哪有机会饱览这样的景致呢? 璇莹低头顺了顺裙摆。这套衣裳是她从丫头那里偷来的,质地稍差,尺寸有些过大,她小心翼翼整理着,但愿看起来不会太突兀。 长路漫漫,她双手环抱膝头,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外,一张可恶的嘴脸忽然不请自来地钻入她脑海,她眨眨眼,唇角不禁上扬。 「绮南雁,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能帮本姑娘的人,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哼!」她想起绮南雁,便笑得肩膀一耸一耸。 离家第十天了,一路可说是平平安安、无风无雨。白天她窝在马车上,夜晚则睡在客栈的房间里,雇请两个镖师和一辆马车,也比她想像中便宜很多。 嘿嘿嘿,怎么样啊? 是谁认为千金小姐不济事,身边少了丫鬟就是废人一个?离家撑不了半天,肯定哭爹喊娘地爬回去? 这人实在太过分了,等她平安回到家里,真想把他抓来痛骂一顿。 他这个不长眼、不识货的坏人,她明明说会付他钱,又不是白白让他跑腿,不帮就不帮嘛,做啥这样奚落人呢?气死了! 那家伙,八成还不晓得她离家了吧? 想到这儿,史璇莹吐吐舌头,甜笑渐渐转成了苦笑。 就算知道,也不干他的事,他又不是她什么人…… 不,不对,她像是猛然惊醒般地挺直腰杆儿。他是她的仇人!是仇人!而且还自以为了不起,好像她很稀罕他似的,哼。她摇摇头,甩开那总教她又气又烦的家伙,明明是个不值费心的浑人,怎么总想起他呢? 车帘突然被掀了一半,自外探入一颗头,朝她喊道:「林姑娘,前面不远处有间客栈,咱先歇下来,明儿午时就到秀川了。」 「是,多谢龙镖头。」她点头微笑。 「哪儿的话。」龙七朝她略一颔首,便把帘子放下。 夕阳隐没后,马蹄声逐渐放缓,来到一个连小镇也称不上的村落。几幢不起眼的屋瓦散落在官道旁,最大的建筑便是一间旅舍。入夜后,大门口燃起两盏大灯笼,其后,是依傍着旅舍生存的农家。 龙七让她先行下车,自己则带着伙计去安顿马儿,璇莹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小二入内。 想当初为了掩饰身分,她换上丫鬟的衣裳,而为了合衬丫头这个「身分」,出手自然也不能像当千金小姐那样大方。龙七只收她一点微薄费用,吃住自然都找最简便的,只管送她平安「到家」,不当她是什么娇弱的官家小姐,也不会仔细小心地伺候。 小二领她到干净的客房,简单说明旅舍房价低廉、人手不足云云,但请自己动手,并提醒她饭堂用饭的时间,切莫错过,说完便离开了。 史璇莹稍事梳洗后,依言来到饭堂用膳。饭堂里闹哄哄的,人声鼎沸、龙蛇杂处。她不敢多看,快速扫视一圈后,发现龙七和伙计占了其中一张桌子,便赶紧低头,快步走了过去。 那里一张四人桌,已坐了三个人。 小地方总难免人挨着人,璇莹不以为意,便往最后一个位子落坐,不料才抬起脸,眼珠子却差点掉下来—— 绮……绮……绮南雁?!这……这……怎么可能,莫非她眼花了? 坐在他们桌旁的第三个人,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她永远忘不了,黑漆漆的瞳仁彷佛望不见底处,看着她的时候,总带着几许温柔、几许嘲弄,像无奈地看着自己不懂事的小妹妹,总教她心头莫名燃起一把无名火。 绮南雁斜挑一边浓眉,若有深意的眼神朝她投来,两片薄唇似笑非笑,丝毫不见惊诧。 她脸一僵,心跳霎时咚咚咚如雷鸣鼓响,声音之大,连她耳里也轰隆作响。 这、这未免太……他……他怎么……怎么会到这儿来? 说是偶遇,未免也太巧了吧,难道是奉命来逮她的? 思及此,心弦又是一震——不会吧! 还以为自己计划得天衣无缝,结果……她这么快就要被捉回去了? 「林姑娘,来来来,我来同你介绍——」 龙七见她脸色极差,又盯着绮南雁看,以为她怕生不自在,便热络地当起中间人,筷子指向绮南雁笑说:「这位兄台名唤绮南雁,是我的朋友,跟你一样也是个秀川人,也许……姑娘听过他的名号?」 绮南雁是名满天下的游侠,江湖人只要话匣子一开,多少都会提到他。他们既是同乡人,她应该没有不知道的道理吧?他期待地等着史璇莹反应,想不到她无精打采的,不感兴趣。好吧,深闺丫头见识想必短浅。龙七只好作罢。 「幸会。」绮南雁绽开笑颜,下颔轻轻一点。 「……是。」璇莹来回看了他俩一眼,尤其是绮南雁,见他反应淡漠,不像要拆穿她的模样,只好硬着头皮,跟着点头。 「龙镖头怎么在这儿?」招呼完了,绮南雁目光便转向龙七,似乎没把她看在眼底。 璇莹垂眸望着桌上的饭菜。 这会儿,哪还有什么食欲呢……偏偏不吃又怕招来异样的眼光,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挟了几根菜叶,默默听着他们说话。 「还不就是那回事?只不过,这回护送的是她——」 龙七笑吟吟地瞟她一眼,说道:「林姑娘以前是丞相府的丫鬟,签了三年的卖身契,如今约满到期了,旧主打赏她不少银两,她便雇人送她回家。」 「喔?是吗?」既然又提到她,绮南雁便不客气地盯着她笑。「『林』姑娘,这一路上还好吧?怎么会找上龙威镖局呢?」 不错啊,挺有脑筋,运气也好,就不知她是事先打听过的,还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如今太平之世,天子圣明,京城空前富庶,远从千里而来的商贩自然多不胜数,也聚集了不少跑单帮的刀客、开镖局走镖的江湖人。但真正能撑得起「信誉」二字的金字宝号,恐怕还出不了三两间,龙威镖局便是其一。 他沿着京城到秀川的路程寻寻觅觅,怕她还出不了京城就出事了,想不到一路追踪下来,她行程竟是出乎意料地顺遂,这个深闺姑娘真是勇气可嘉,兼之鸿福齐天! 史璇莹闻言轻叹一声,索性放下筷子,没胃口也懒得掩饰了。 「像她这样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孤身上路多不安全,亏得她还能想到这一层,这不挺好吗?」龙七浑不在意地呵呵直笑。 难得碰上这样「赏心悦目」的差事,有钱可赚,又有美人可赏,他还巴不得今后多接几个这样的优差呢! 绮南雁不置可否地笑笑。「说得也是。」 「你要回老家吗?」龙七随口一问。 「是啊,想回去看看我娘。」他爽快答道。 「这么巧,那明天一块儿上路吧!」龙七开口邀约,虽然只剩半天的路程,但哥俩儿一块儿走,路上总是比较热闹。 「那当然再好不过了……」绮南雁笑意漾深,黑眸一转,见璇莹似乎又在叹息,不觉莞尔。「等明儿到了秀川,我来作东道主,咱们就痛痛快快喝上一场吧!」 「哈哈哈,好啊好啊!不醉不归!」提到酒,龙七顿时喜上眉梢。 璇莹始终闷闷不乐。烦死了,肚子里积了一堆闷气…… 「我去帮马儿刷洗一下。」伙计吃饱了,站起来。 龙七点头应允,想了想,又回头朝绮南雁抱拳一揖。「南雁兄,我得亲自去看看马儿。」刚刚安顿马儿时,看它蹄铁似有松脱的迹象,万一伙计处理不好,明儿可麻烦了。 「去吧!不用管我。」绮南雁摆摆手笑说。 「林姑娘也早点歇息。」龙七对璇莹点点头,这才离去。 饭堂里的哄闹声已少了大半,大家吃饱后,纷纷回到自己的客房歇息。 绮南雁拨着剩下的菜肴,见史璇莹还坐在原处一脸埋怨地瞪他,不禁失笑,只得放下筷子起身。 唉呀呀,累死人! 他伸伸懒腰,穿过饭厅踏上一道狭窄的长廊,往自个儿房里走去。 明月破云而出,温柔月光洒遍中庭。这些天,为了追这小妮子费了不少工夫,现下总算可以安心睡个大觉啦! 璇莹起身,跟在他后头,步伐又急又重,挑衅意味浓厚。 他懒得搭理,她索性旋身绕到他前头,直接将他挡下。 「喂,你……你意欲为何?」她怒气冲冲,眼底冒火。 「嗯?」绮南雁好笑地低头瞧她。 朦胧月色照得她丽颜如梦,朴素的衣装不似从前那般贵气,脂粉未施的容颜反倒更显清纯,她啊,依然是那个神气飞扬的骄纵女子…… 不知如何,胸口陡然一舒——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自己连日来精神始终紧绷,时时刻刻提心吊胆。 「我?意欲为何?我有吗?」他故意装傻。 「刚刚为什么没揭穿我?」璇莹目光不善地斜乜着他。 「我干么揭穿你?」绮南雁好整以暇地负起双臂,一脸笑容可掬。「有好处吗?你是我的谁?」 这儿可是大庭广众,他总得顾虑她的名节,龙镖头以为她是有钱人家的丫鬟,那正好,以现下她的处境,还是别暴露身分为妙。 「你——」璇莹攒起眉头,一时间,倒也不知如何回答。 难道说……他并不是来找她的?只是正巧回乡? 璇莹苦恼得秀眉蹙紧。这……这当然也不无可能啊!秀川是他老家,又没人绑着他,自然是想回就回去了,何况他又不是丞相府的人,爹也不至于请托到他身上来吧? 可即便如此,万一他把消息传回去,不也惨了? 璇莹心虚地润了润唇。既然不是来抓她的,说不定有得商量呢! 「绮……南……雁……」一思及此,她立即放软了语气,伸手拉住他臂膀,好声好气地娇声道:「你在这儿见到我的事,不会跟别人说吧?」 「这个嘛……」 绮南雁面露难色瞅了她一眼,忙不迭地将她的手拨开。「我没必要应承你什么。」他是来带她回去的,实话并不讨喜,他不打算跟她吐实。 「求求你,我也不骗你,其实我是偷偷逃到这儿的……」 璇莹不肯放弃,他躲她,她偏偏愈往他身上赖,几乎将他手臂抱进怀里,又推又拉地娇嚷:「我爹逼我嫁人,我不想,你不肯帮我就算了,好歹装作没见过我,行吗?」 「真是的……来这手!」 绮南雁被她拉着前摇后晃,头都快晕了,她酥酥软软的嗓音仍不断飘来。「好不好嘛,你又不是我的谁,何苦多管闲事呢?我只要你口风紧些,又不是烦劳你什么大事……」那甜腻腻的柔声恳求,大罗天仙也难以抵挡。「好不好?求你啦!」 「我……不知道,再说吧!」绮南雁频频高举手臂,好不容易才挣脱满怀软腻。 「绮、南、雁——」璇莹不禁气馁地跺脚。 枉费她哄了这么久,还是不行吗? 「罢了,你早点儿歇息吧!」绮南雁轻叹。「明儿一到秀川,我先回家看看我娘,之后再去找你,你有什么话,咱到时再商量好了。」 「你会来看我?真的?」璇莹不安地看着他。 那好吧,至少他并未拒绝她——至少到目前还没有——只要他们还有机会见面,她便有机会说服他站在自己这边。 逃到秀川来,是她从去年冬天便计划好的,绝不能被这半途杀出来的程咬金给毁了。况且除了秀川,她也没别的栖身之所了。 「你知道我住哪儿?」 「明天不是一起走吗?」绮南雁提醒她,又耸肩道:「要不就问龙七啊!」 等她到了秀川,就算插翅也难飞了,还怕找不到她人? 第二章 讨厌鬼绮南雁! 说要和他们一块儿走,结果才进入秀川,眨眼就不见踪影。 史璇莹百无聊赖地坐在浓荫下的秋千,双手搭着两边的绳索发愣,一阵风吹来,吹得满树摇曳,裙摆也跟着随风飞扬—— 又热又烦,这五黄六月的烈暑,风儿拂在脸上,仍是热呼呼的。 龙七护送她到小园林,了结差事就走了,临行前还眉飞色舞说着,和绮南雁约好了去喝酒……几个大男人一喝,不知要喝到什么时候呢! 他说会来看她,该不是骗人的吧? 璇莹垮着肩膀,眼睛不时往大门口瞟去。 他只说会来,又没约定时间,这下可得眼巴巴地等多久啊? “姑娘在等人吗?” 屋子里忽地步出一名温婉少妇,手挽提篮向她走来。 这妇人名唤秋蓉,就住在附近,家里还有砍柴营生的丈夫及孩子。去年冬天两人就约好了,等她再度回来时,她会每天过来小园林帮忙煮饭洗衣、整理杂物,做到她离开为止。 璇莹被她突如其来一问,愣了愣,粉颊顿时热辣辣的。 是啊,她不但在等人,等的还是个男人,这话教人如何说得出口? 话说回来,她模样看起来很急切吗? “没……没什么,不是重要的人,我只是……想点事情罢了!”说罢,又情难自禁地摸摸脸,扬扬暑气。 秋蓉朝她浅笑,点头道:“屋里已经没什么事了,我想回家一趟,晚些时候再来。” “好,你去吧!”璇莹立即应允。 望着秋蓉推门离去后,空荡的小园林只剩她一人。 这儿以前据说是有钱人家公子读书的地方,那公子考了一回科举,名落孙山,回家却抱怨家里人多,诱惑也多,读书难以专一,有钱的老爷便在秀川县郊找了块僻静幽雅之地,建造这座小园林供少爷潜心苦读。三年之后,公子果然高中,才迁离此处。 从此,这里也慢慢被遗忘了。 小园林连块门区也没有,依着秀水溪畔而建,四面白墙包围着里间一幢小屋。 小屋当然是费心打造过的,雅致简约,有书卷气,与溪水淙淙、鸟鸣啁啾相伴,独独不闻人声。 去年姐姐怀孕时,姐夫遭遇刺客攻击,险些丢了性命,而后姐夫为了保护姐姐和腹中的胎儿,不得不将她送回秀川老家。 数月后,姐姐在秀川平安产子,她便应了姐夫的请求,来陪伴刚生产完的姐姐。 生平首次离开京城、来到乡剑,她卸下京城里的繁琐束缚,心情极是舒畅。正好姐夫老家养有几匹好马,她一得空闲,就跨上马儿随风呼啸。 某日,她策马来到小园林,正好遇上定期来整理的奴仆,一听说这宅院是空着的,她心头忽然燃起一簇微弱的希望,于是策马绕着这座园子转了一圈又一圈,苦思良久—— 她可以逃。 从十五岁及笄开始,她就不停嚷着“不嫁、不嫁”,爹娘姐姐听了,只当她撒娇胡闹、爱使大小姐脾气,根本没人认真听她说话。 她才不是闹着玩的,是真的不想嫁。 姐姐和自己乃是孪生姐妹,如今姐姐不但嫁了人,连孩子都有了,她知道爹娘正四处为她说亲,无论她怎么说破喉咙,也绝不可能久留闺中。 没办法了,她只得逃,而想顺利逃走,就得及早打算才是。 于是,她便请托小园林的打扫奴仆联系对方家的管事,出了足以买下整座园子的价码,只需租赁三年。 唯一的条件就是对方必须时时派人整顿打理,切莫荒废,好方便她随时过来入住。 一旦爹娘逼她出嫁,她就要逃到这儿藏匿。毕竟秀川离京甚远,爹娘一定想不到她胆敢跑来这儿,而姐夫家的亲族与她关系不密,应该不会听说她逃婚之事,万一遭遇什么急难之事,她也可以厚着脸皮上门求援。 只要小心待在小园林里,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不过千算万算,没料紧要关头竟杀出个绮南雁—— 她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未免太巧了吧?以前同在京城,一年难得打上几次照面,怎么前脚才离开京城,后脚立刻被他逮个正着?害她计划全乱了,万一他回头告诉姐姐,她辛苦策划的一切不就全毁了? 可是,该怎么塞住他的嘴呢? 绮南雁不像用钱就能打发的家伙,若对他动之以情,他肯让步吗? 如此胡思乱想,及至傍晚,才响起叩门声。 总算来了啊! 这其间,她早已离开秋千,起身回房在窗边软榻上睡了好一会儿。眼看黄昏将近,漫天彩霞将满园花草铺上一层金粉,她几乎认命放弃了。 顺了顺头发,她上前拉开厚重的柴门,露出一条细细的门缝。隔着隙缝往外瞧,果见绮南雁单手勾着门环,额头挨贴着门板,一双眼斜睨她。 浓浓的酒气霎时扑鼻而至,她微微蹙眉,又把柴门拉开了些。“你喝了很多吗?酒味好浓……”她轻声道。 “嗯。”绮南雁抬起脸,侧头朝她一笑。和龙七喝酒,不把他灌倒是决计脱不了身的,他可是舍命力拼,才能在日落前赶来的。 他唇形偏薄,扬起笑容便露出一排齐整干净的齿,颊边深陷一个又深又圆的酒窝。 璇莹呼吸略止,凝睇他唇畔的笑意,不悦地抿了抿嘴。 这可恶的讨厌鬼,枉费她等了一整天……既然都喝醉了,干么还来?他满身醉意,眯起的眼几乎成了一条线,往前两步,步伐还有些踉跄。这模样根本没法子好好说话,与其如此,何不直接回家睡觉? 他浓眉蹙紧,似乎很难受的模样,她见状,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心头拧得紧紧的。 该怎么办才好?她不曾照顾过喝醉的男人,万一他醉倒,是该躲开还是不躲? 万一他就这样倒了下来……她真是怕了他,自己毕竟是个深闺姑娘,难道要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整晚吗? “你一个人住这儿?”绮南雁笑容满面地瞅着她,见她眸里似乎蕴着一把火,又气、又烦、又恼,还咬牙切齿的。她生气时,着实艳丽得过火,教他不觉避开目光,往她身后探看。“这房子你什么时候弄来的?去年你姐姐临盆的时候吗?看起来不错啊!” 幽房雅舍,花木扶疏,想不到她连逃家都逃得如此气派,不愧是丞相府家的二千金,行事作风果然与众不同,不输她姐姐。 可惜漂亮的脑袋净打些歪主意,根本是个混世魔女。 “反正就是租来的,细节用不着你管。”她低哼。 “你真的铁了心,是吧?”他无可奈何地勾起轻笑。 夕阳余晖染上她脸庞,在那张精致姣好的五官上更添一层耀眼光辉——她本来就生得极美,此时此刻,越发令人难以逼视。 绮南雁叹了口气,这倒提醒他,时辰不早了,孤男寡女,不宜久处。他只是来瞧瞧她住的地方,确认她真的好好的、给自己觅了处安全的住所。 于是,他毫不客气地绕过她身畔,直接朝院落里走去。 史璇莹见状,低呼:“喂,你做什么?” 绮南雁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地往里头走。 “让我四处瞧瞧有没有需要留意的地方——”他撇下这么一句,踏出的步伐却是颠颠倒倒,跌跌撞撞。 这醉汉到底靠不靠得住啊? 璇莹默默尾随他,眼见他扶着栏杆墙壁到处摸索,好不容易转完整座园子,又进屋查看,出来时,眼帘都快合上了。 “没丫鬟伺候,你要如何照料自己?” 啧啧,还有力气盘问她呢! 璇莹没好气地回道:“我请了一位大娘帮忙打点衣食杂务,生活简朴些,没什么过不了的。” “那就好。”他点点头,摇摇晃晃地往大门走去。 “绮南雁,你会帮我保密吗?”她从他身后唤住他。来都来了,还没说到正经事呢,这样就走啦? “你开玩笑啊?当然不会。”绮南雁背对她,咧开笑。 “你——”可恶!她就知道!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她失望地垮下肩膀。 “唔……可能再过些时日吧!”他偷偷翻了个白眼。 说实话,他自己也是个大男人,押个待嫁闺女上路,终究不大妥当。 虽说这丫头看来不像是个爱惜名节的姑娘,但很抱歉,他可还爱惜自己的呢! 总之现在人是找着了,不妨就在此地静待丞相府的人马赶来,届时再将她平平安安奉上。 “既然还有些时日,就别那么快拒绝我嘛!”璇莹眼巴巴地目送他。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她绝不会就此放弃的。 “求求你,我是真的不想嫁,以我的性子,嫁人只有受苦而已,而你——” 气死人!绮南雁根本听若未闻,丝毫没有缓下脚步的意思。她焦急地扭紧了双手,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绮南雁跨出大门,才回头叮咛:“我要走了,记得把门关好。” “绮南雁,那这样好了——”她退而求其次,先央求他。“若有人问起你,你可以不必撒谎,但若无人闻问,你也别声张,这总行了吧?” 绮南雁闻言掏掏耳朵,回眸睐她一眼,不发一语。 “不行吗?拜托嘛……”璇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满脸哀求地睇着他。 绮南雁仰起头,喉咙深处吐出沉重的叹息。 瞧他不像答应,她好不气馁。到底是什么意思嘛!她都这样求他了,他还是不为所动吗? “可恶的家伙!讨厌鬼!”她跺跺脚,似娇似嗔地咒骂。 绮南雁脸上的笑意忽然浓了,注视她的眼眸骤然生出温柔。 “你孤身一个,晚上小心点,把门关好,注意安全,嗯?”说完,便伸手替她把门带上,侧耳听见门闩横木挂上的声音,才转头离去。 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他不是受人嘱托,看在大家认识一场的分上,也许……他真的会帮她吧! 绮南雁无奈地摇头。可惜他已经应承了她姐姐,绝不可能改变心意。 柴门外,滚滚夕阳正好在他眼前隐没。天与地,瞬间便失色,覆上一层阴暗。 绮南雁往前数步,看看四周天色,脚步一顿,又不走了。 清晨,微凉。 “史姑娘,您醒了吗?” 门外有人呼唤,认出是秋蓉的声音,璇莹披起一件轻薄的斗篷走出卧室,步下台阶,穿过曲折的石子甬道来开门。 “这么早就来,家里都打点好了?孩子也吃过饭了?”她讶然问。天色才刚亮? 当初雇请秋蓉时,就知道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因此她只要求她一天抽点时间过来打扫洗衣,煮些简单的饭菜,做完就可以离开,不需匆忙。 秋蓉微微一笑,点头道:“我没关系,孩子们都醒了,可以互相照顾的。” “那你自己拿主意吧,我这里没什么特别的急事,不勉强就好。”说完,她正要转身进屋,却见秋蓉眼睛频频瞥向外头,似乎有事。 “怎么了?”璇莹好奇问。 秋蓉侧脸转向一边示意。“瞧,外头有人睡着呢!” 什么?有人睡着?睡哪儿? 她探头往外看,果然有个人睡在大门台阶旁,高大的身躯倚靠白墙,双腿盘坐,头颅低垂,发髯乱垂遮住了相貌,右手还紧握着一柄长剑。 “真是……”璇莹不禁发出叹息,三两步走下台阶,站到这“庞然大物”跟前。这是怎么回事?昨儿明明看他能说、能笑、勉强还能走的,没醉得那么厉害啊,为啥不回家睡,偏要倒在这儿?幸好是夏天,要不可冻死人了。 “是姑娘认识的啊?”秋蓉见她又是蹙眉又是瞪眼,嘴巴张了又合,凝立半晌,却说不出话来,不禁莞尔。 璇莹总算回过神,抬头对秋蓉道:“麻烦你帮他煮碗汤什么的,他昨天喝多了。” “要先抬他进来吗?”秋蓉瞥了地上男人一眼。 “不用不用,没瞧他那么大个儿,谁抬得动呢?”璇莹摇摇头,两人目光相接便噗哧笑了。 秋蓉点头道:“那好吧,我先进去了。” 璇莹到绮南雁身边蹲下来,伸手轻推他肩头。“绮南雁,醒醒啊!” 连接好几下,绮南雁总算有了反应——只见他极缓极慢地抬起脸,微眯的眼睛迷迷蒙蒙地望向她,活像惹人怜爱的小狗。 她看他连眨好几次眼,接着忽然浓眉一舒,朝她咧开嘴角,弯起一抹灿笑。 “早啊,这么巧。” 璇莹掩唇轻笑,笑弯了眼。“巧你个头,干么睡在我家门口啊?” 不知好歹的丫头,枉费他有家不归,权充她的便宜护院。绮南雁瞧她一眼,笑而未答,抬起头,扭动脖子。 “脖子好硬……”他喃喃自语。 那是当然,谁要他席地而睡!早知道他醉得那么厉害,她自然会收留他…… 璇莹默默瞅着他。他这人啊,满身风尘,头发也乱得可以,新生的胡髭爬满脸颊,可当晨光映照在那张慵懒的俊颜上,却又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好看,让他浑身看起来野性又狂放。她很难不注意他侧边脸颊的线条,棱角刚毅的下颔,薄纯带笑的形状……呃,嗯…… “快进来吧,我请人帮你煮了汤。”她猛然回过神,起身,别开目光。 “呵呵,那怎么好意思?”绮南雁拄着长剑,一跃而起。 璇莹正打算转身回屋里去,听他这么说,又回眸浅笑。“你愿意的话,可以报答我啊!” “嗯?”绮南雁一愣。 这时,她已一溜烟地消失在门后了。 璇莹原本是在屋里用饭,因突然多了他这“不速之客”,只好把饭食挪到花园小亭里。秋蓉为他们煮了锅肉汤,另外是两碗清粥配上两碟酱菜。 璇莹拿起筷子便吃,绮南雁与她同桌共坐,面对如此简单的菜肴,十分意外。 “光这点东西,你吃得惯?” “我从不挑食。”璇莹含着筷子,朝他笑弯起眼角。“我和我姐姐不一样,她懂养生、懂煮食,吃穿各方面都算讲究,可我素来贪懒惯了,人家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 “是吗?”绮南雁跷起一条腿。 跟他想的不大一样,还以为娇滴滴的大小姐难伺候,想不到她还有随和体贴的一面。 “给什么就吃什么,不觉得委屈?”他试问。 “怎么会?”璇莹顺顺胸前的发丝,自信地扬起下颔,傲然道:“我在家可是很受宠的,能进到我嘴里,不用问肯定都是好东西。” 好!果然是他熟识的二小姐! 绮南雁唇角上扬,端起肉汤往嘴里送。璇莹不再多言,低头品尝自己的清粥,细嚼慢咽,文雅秀气,和他完全是对比。 连吃相都那么赏心悦目…… 绮南雁暗叹,无论她行事风评如何,千金小姐的气韵到底难以掩藏。如她这般纤细的小姑娘,到底从何生出那样不凡的胆识?先是为姐代嫁,现又密谋逃婚,难道说,是因为她久居深闺,不知人心险恶? 她实在太莽撞了,单看她此刻秀丽温文的模样,谁瞧得出骨子里竟是个叛逆大胆的女子,往后谁要娶了她,可要为她折寿好些年了…… 心头不期然地掠过一丝怅然,涩涩苦苦的,仿佛无意间咬下一口黄连。 绮南雁蓦地一惊,赶紧调开目光,不在她身上多做逗留——要不了多久,她马上就要成亲了,在她平安回家之前,他得好好保护她周全。除此之外,他不该多想什么,也绝对不能想。 思量至此,肉汤的滋味顿时减了三分,绮南雁索性放下汤碗,起身准备告辞。 白日有秋蓉姑娘在此,还算有个照应。他还有别的事,速去速返,应不妨事吧! “这就要走了?” 璇莹送他到屋外,走下台阶,仰起秀脸,微风扬起一缕发丝,两丸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殷殷凝睇。 往后这段时日,他们该有机会经常见面吧?看在姐姐面子上,他不会对她不闻不问吧? “你离开秀川前,会来告诉我吧?” 绮南雁眯起眼。“告诉你,好让你逃得远远的?” 又绵又软的嗓音,简直酥人心骨,啧啧,这么跟男人说话,会要人命的……她是故意的吗? 璇莹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或者你答应帮我保密,我就不会离开了。” 这么想是有些不知羞,但,她期盼他常来,希望时常见到他,只要见面次数越多,她就越有机会拉拢他。若他始终不答应,那么只要他动身离开此地,她就得马上逃,逃得远远的。 不宜再多说什么,绮南雁扬手一挥,赶紧离开。 既然回到老家,回头和娘亲坐下来吃顿饭,是身为人子的本分。可惜他此行算是任务在身,凡事仍须以史璇莹的安危为先。 简单和娘亲说明前因后果,回房换上一套洁净衣衫后,绮南雁便向母亲告辞,往小园林赶去。 再过不久送她离开,他便可好好陪伴母亲数日,于此之前,还是小心慎重才是。 不料他才离开一会儿,她居然马上不见踪影。 “她没说上哪儿了?”绮南雁心头一凉。 “只说出去散散心,沿着山径,一直往里头去了。”秋蓉站在门前,伸手指向碧绿苍翠的山路尽头。远处浓绿枝头随风摇曳,发出一阵哗啦声响,仿佛小丫头淘气的笑声。 绮南雁脸色略沉,向秋蓉道了谢,便沿着山路跑去。 这里属秀川县郊,小园林本就刻意建在人烟稀少处,沿着山路而去,只有一片蓊郁山林,和一条依傍着秀水溪、绵延崎岖的险径。 她脑子到底都装些什么?嫌自己身上麻烦不够多? 他头好疼,脖子好酸。绮南雁仰天大叹,妈的,真想抓她回来痛扁一顿!她怎么就不能好好待着呢? 史璇莹很喜欢这地方。 去年冬天,她曾策马走过这片僻静的山径,深深为眼前的美景吸引。如今再回到此处,季节更迭,皑皑白雪变成郁郁青山,不同风情,却是同样引人入胜,反正她手边没别的事做,不如趁此机会好好游览一番。 送走了绮南雁,她便独自往山径而去,悠闲走在深林中,脚下传来踩踏落叶沙沙之声,极是动听,她一路走、一路微笑,心情极是舒畅。 以后姐姐、姐夫老了,加上小姑独处的她,如果他们三个能一块儿搬来秀川养老,那该多好啊! 正想着,身后一群鸟儿突然受惊而起,拍翅飞过身前的林梢,她回头,顺着骚动看去,发现来的竟然是绮南雁。 “刚刚……你不是走了?”她惊讶得张口结舌。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只有一个人。”绮南雁蹙着眉头。 她偏头斜睇。“又如何?” 绮南雁紧盯着她的脸,忍下一阵叹息,涩涩地道:“不安全。” 呵,他关心她吗?为何关心她呢? 璇莹不禁笑开怀,清澈的杏眼眯起,黑眸宛若流光。唉哟唉哟,她是怎么搞的,心脏像要炸开似的,到底穷开心什么呀! “既然跟来了,干么又走得远远的,不能靠近些?”她笑问。 “不恰当。”绮南雁反而后退。 “你真奇怪。”璇莹朝他扮了个鬼脸。 平常看他不像这么拘谨的人呀!姐姐大婚那晚,他不但对她嘻皮笑脸的,甚至还剥光了她身上的嫁衣,紧紧抱着她……过往的景象不经意地飘过脑海,她脸颊忽然红透了,浑身热呼呼的真难为情,她匆匆低下头,结果一闪神,脚下陡然一滑。 “啊——”她惊叫。 突然有人在她背后轻轻一推,然后,一把剑柄突然斜斜插入她手中。 她本能握紧,让自己稳下来。幸好没摔着,没在他跟前丢脸。 “多亏你了。”她回眸微笑,牢牢握着那把剑柄,不放手。 绮南雁无可奈何,只好任她拖着。 这是从她姐姐大婚那晚之后,他和她之间最短的距离。 绮南雁感觉自己呼吸有些紊乱,鼻尖传来的香气,不知是来自她身上,还是山间不知名的花香——他宁可相信是后者——那气味让他有些焦躁,有些紧张,甚至有些晕了,只好竭尽所能笔直平视前方的山路,确保神智清醒。 她似乎没什么影响——虽然没看着她,但她愉悦自在的笑声、轻快的步伐,及叽叽喳喳的话语,在在显示她并未如他那般不适。 为什么,他会感到胸口窒闷呢? 没来得及细想,瀑布倾泻而下的声响便转移了他的注意。 水流哗啦啦地厉声怒吼,经年累月地蚀出一大片深潭,光听那声音,便已浑身清凉。璇莹大喜,快步走上前,岸边散布各种大小的鹅卵石,她踩过一块又一块石子,想到潭边洗把脸。 “小心点,别过去了。”剑柄一顿,扯住她步伐,她回头看,绮南雁不赞同地聚拢眉心。 “为什么?”她睁着杏眼。 天气好热,他不想过去洗洗手、拍拍脸颊吗? “那水看起来静,其实有暗流。” “你怎么知道?” “这里是我家乡。”绮南雁拉下脸。“我小时候曾在这里溺水。” “是吗?”璇莹冲着他笑笑,然后放开剑柄。 他跟来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照顾她?既然身边有他,她还怕出什么差错? 绮南雁见状,翻了翻白眼,俊脸又露出烦躁不耐,却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她后头。 可最后,他不但坐下来洗脸,连上身衣服也泼湿了,还回头朝她不在乎地撇撇嘴,脸上写着:反正凉快嘛! 璇莹笑吟吟地蹲坐在一块鹅卵石上看着他。 她倒没这么大胆子,敢在男人面前解鞋洗脚或是濡湿衣裙什么的,顶多从怀里拿出一方手绢,打湿后拍拍脸颊罢了。 绮南雁见她如此“端庄”,不禁松了口气。 璇莹嗤地一笑,仔细打量着他,一会儿,突然皱眉。“绮南雁,你话好像变少了耶,我看过你和我姐夫说话,可不是这样子的。” 绮南雁抬头横她一眼,意思好像是——跟你这种不懂事的小姑娘,有什么好聊的? 不回答?呵。她笑了笑,也不勉强。 绮南雁起身,道:“走太远了,该回头了吧?” “不要。”她跟着起身,顽皮地扬起脸蛋,笑说:“我又没请你来,你想走就走吧!”谁教他这么神神秘秘不干不脆,她偏不想乖乖顺他的意。 她可没再抓着他的剑柄了,干么不走? 但他确实没有丢下她。 她时时回头,确定他始终跟着,那滋味……唉呀,她也不会形容,好像全身轻飘飘的,既紧张又兴奋,心跳得很快,然后……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女人,呵。 回程时,她忍不住问:“绮南雁,咱们是朋友吧?” “嗄?” 绮南雁一双浓眉扬起,好半天才挤出一丝古怪的笑。“你爱怎么想,我管不着。” “好吧,那我要开始‘想’喽……”她偏头支着手背,一脸深思的模样。 绮南雁瞪着她,想看她玩什么把戏。 “我想咱们俩……是朋友,绝对是朋友。”毫无疑问,不是吗? 她故意笑着叹身挽住他手臂,往他耳边柔声吐息。“所以,你可不能出卖我喔!” 绮南雁脸色一凝,瞥了她一眼。 他明白她有心拉拢自己,甚至故意用江湖人惯常挂在嘴里的词,只是……她口气如此暧昧,倘若今天在她身边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名男子,她也会如此吗? 此刻她一双柔荑还搁在自己臂膀上,耳边的细语仿佛仍留着几许芬芳,教他有些心神不宁,分不清她这举动究竟出自何意?或许是向爹娘撒娇耍赖惯了,便把这伎俩用在他身上,或许她也不知道自己释放了多少魅惑,但…… 绮南雁沉下脸,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 那丫头可以不懂事,自己却不可失了分寸。她出于无知的天真之举,他绝不能随之起舞。 他长吁了一口气,别过头,举步向前。 也许是暑气太盛,夜深时,璇莹依然辗转难眠,忍不住起身。 她推开纱帐,走到屏风后,将略有汗意的衣衫卸下,并换了件细滑冰凉的罗绢,来到窗边的软榻上,凭栏倚卧。 月光皎明,照得庭园中花草迷蒙如梦。她瞥了眼,懒懒地合上眼眸,脑海便浮现一道颀长壮硕的身影—— 绮南雁。 他有一头颓废乱发,一双怒时聚拢、笑时飞扬的浓眉,总是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样,远远地、静静地睨着她。 自从来到小园林,无论何时何地,他总在她身旁,说是不放心她一个人,怕不安全…… 只有这样而已? 他会如她所愿吗?她思忖着,轻轻吐息,又睁开双眼。 他现在在做什么?已经睡了吗? 她心思浮动,翻身离开软榻,索性走进花园散步。薰风拂面,她走到垂吊着秋千的树下,坐下来,轻轻摇晃秋千。 深夜里,一股被人注视的感受油然而生。 是错觉吗?她忽然察觉树枝不寻常的颤动,循声张望—— 然后,她便在树梢叶影间,与他四目相对。 绮南雁…… 她微微张口,却不能呼吸,心房一瞬间烘热,暖意流遍四肢。 他怎么还没走?好端端的家不回,要窝在高墙外的老树上? 难道,他每天每晚都睡在那儿?该不会,他其实从没离开过她…… 绮南雁深深看她一眼,便转头枕向手臂另一面,明知自己已被发现,但似乎不想跟她说话。 璇莹莫名地脸颊发烫,几番欲开口,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题。他平时就绝少主动和她攀谈,夜深人静时,男女之间自然更多顾忌…… 还是去睡吧!她顺顺头发,只得默默回到房里,把门带上。 隔着漏窗,仍能看见他隐蔽的身影。 她叹了口气,倒回床上,皓腕支着脸颊。热啊,身子不知怎么,无端涌起异样,肌肤热烫烫,四肢软绵绵,浑身乏力。 她禁不住隔窗再睐他一眼。夜深沉,风轻暖,枝头摇,不知他安眠否? 她睁着眼睛。人不寐,辗转思,伏枕难,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失眠到天明了吧…… 第三章 思潮起伏,终究抵不过倦意来袭。 璇莹沉沉睡着了。卧榻外的天色随着时刻,从朦胧幽深的月光转至深邃靛紫,再逐次转为淡蓝。 她作了个奇怪的梦,梦里的她策着马,背后有个人揽抱着她,粗壮的手臂横过她腰际,一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掌停在她腰间。眼前是条绵延无尽的道路,那条路看不到终点,亦不知尽头在何处。她仰头倚靠男人的胸膛,心宁意定,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二小姐!”耳边忽然传来呼唤。“史姑娘!” 熟悉的男声令她眼皮微颤,接着有人按住她肩头,试图叫醒她。“史璇莹,快醒醒!” 史璇莹缓缓掀开眼皮,眯眼瞧着床畔的男人,唇角不觉漾开。 “你好大胆,竟敢闯进我的闺房……”她半嗔半骂,手里还抱着被褥,懒懒的,不想起来。 哼,也不想想他的身份,他可是男人啊! 就凭他俩的关系,可以随意出入她香闺吗?若换成别人,她早就不知恼火成什么样了……这粗鲁的莽汉! 绮南雁居高临下,一脸肃严地望着她。 “快起来,大伙儿都在等你。” “嗄?”什么大伙儿? 璇莹秀眉一挑,立刻翻坐起来,茫然凝视他幽深的眼眸。 “什么意思?”她喃喃说着,不祥的预感忽地排山倒海而来。 绮南雁神色淡漠地后退,转身离开。 璇莹目送他的身影直至消失,心没来由地乱跳一通。怎……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好像有个模糊不清的念头逐渐成形,她摇摇头,连忙甩去她最不愿面对的猜想,可一想到绮南雁离去的神情……她五脏六腑不禁又紧揪在一起。 不——她赶快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秋蓉挽着提篮,正和秦总管说话。他们注意到她,秦总管朝她作了一揖,如慈蔼的长辈般向她微笑。“二小姐,我来接您回去。” 璇莹脑中倏地一片空白。 慢慢地,不知过了多久,璇莹终于回过神,缓缓伸手摸摸自己的脸。 此时此刻,她脸色一定很难看吧? 秋蓉不知所措地看看她又望向绮南雁,绮南雁挥手朝她示意,两人便走向大门。 绮南雁出卖她! 璇莹闭上眼眸,咬了咬牙,接着长长吐口气—— 她不应该意外才对,他从一开始就拒绝为她保密……打从一开始……一开始……连串记忆排山倒海而来,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出卖她的? 她忍不住回想,从她抵达秀川到现在,约莫十几天,恰恰足够龙七返回京城,再从京城派人过来。也就是说,绮南雁从抵达秀川的第一天,就拜托龙七把消息传回去了。 这段时间,绮南雁几乎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 一幕幕画面纷纷涌上,他警戒保护的姿势,无可奈何的目光,拘谨疏离的言语,无时无刻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原来,他只是尽责地看守她罢了,只是执行一桩麻烦的小任务。 而她却…… 她缓缓合上眼眸,等待鼻头的酸涩逐渐褪去。她不愿再回想,然而,粉颊却控制不住发热滚烫,她头晕目眩,又羞又气,恨不得一头撞死—— 傻子!蠢蛋!真是蠢得可以! 人家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算计她,她竟还大发痴癫地作着女儿春梦,三不五时缠着他笑,逗着他玩,还以为……还以为…… 老天,她究竟怎么了?到底在想什么啊! 整个人软绵绵地使不上力,她茫然伸出手,好不容易勾到一张扶椅,便挨着它缓缓坐下。 一切仿佛静止,她身子不动,过了许久,绮南雁再度走进房里,看着她麻木虚脱的模样,张了张口,喉咙紧到仿佛窒息。 “需要的物品,马车里都备妥了,只要你人上车就好。”他朝她走近,低头望着她醒来后披垂肩头、往下散落的长发,一缕幽微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在她发上,乌乌亮亮的,看起来又轻又软。 手心蓦地窜过一阵刺痛,他几乎要朝她伸手,最后却是紧捏成拳。 “要让丫鬟进来替你梳头吗?”他试问。 史璇莹缓缓扬起脸,清透的脸庞苍白如雪。“我竟然那么相信你……”她仔细打量他,仿佛不认得他——她原以为是朋友的人,其实不是,全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妄想。既然她妄想的关系并不存在,那么,他也只是不相干的陌生人罢了! “我没要你相信。”绮南雁只得逼着自己迎向她。 璇莹动了动唇瓣,想开口说什么,最后,还是作罢。她苦涩地笑笑,心想,是啊,反正自己就是大傻瓜!他真好心,又提醒她一遍。 “在客栈的时候,我们不是偶遇吧?”她忽问。 现在回想起来,人世间似乎不大可能存在什么奇妙特殊的缘分。 “你追踪我?”她瞧着这个好陌生的男人。是谁派他来的? 绮南雁蹙眉盯着她,只道:“我的任务是要把你平安带回去,而你绝不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所以,你乖乖认命吧。” “可我不想看到你——” 史璇莹眸光忽然转为冷淡。“既然我爹的人马来了,拜托你别再出现。”这段时日她已经受够了,这辈子最好,永远别再遇上这家伙。“当我求你,再也不要跟着我,行吗?” 绮南雁闻言,抬起下颔,最后一次深深凝视她,静默了好一会儿。 “遵命,二小姐。”他允诺,转身离开。 小园林外,还有大批人马等着伺候她回家,她已不再需要他保护。既然她认为他出卖了她,那……那就算是吧! 尽管以长远来看,他认为这并不是出卖,他所作所为是为了她好,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现在的她,太年轻太任性,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再过几年,她儿女成群,过着幸福日子,届时,她自会感谢他,即便,他也没想要她些许的感激…… 这位大胆麻烦的二小姐,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出嫁,从今往后,她是死是活真永远与他无关。很好,很好…… 秦总管见他从房间里出来,脚步飞快,像要赶着去哪儿似的,不禁好奇地迎上前。“绮爷,您不跟我们一道回去吗?” “你好好照顾她吧!”绮南雁扬扬手。 既然任务已了,自然也没什么好留恋。他的马停在门外,他从仆役手中接过缰绳,策马离去。 先到市集里打五斤烧酒,再买半只肥鹅,他一年难得回秀川几天,却几乎不曾陪伴在母亲身旁。 没关系,现在行孝也不晚,他就留在秀川住一阵子吧! 她什么时候嫁人?他皱眉细想,她姐姐好像没特别交代是哪一天,反正差不多就这一、两个月内……他干脆在家住上三个月好了。 想到这儿,马儿渐走渐缓,他也忘了催促。真是莫名其妙,他高兴啥时回京就啥时回京,干么非要避开那丫头的婚礼?就算回去了,她也不会发喜帖给他,请他喝喜酒啊…… 喜酒、喜酒……他忽然忆起,他看过史璇莹穿婚袍的模样。 就在她异想天开、代替姐姐出嫁的那天。那天,他坏了她好事,扛着她离开新房,而她瞪他的愤怒模样像恨不得把他吃了。 那双蕴着火焰的眼眸,至今还清清楚楚地烙印在他脑海里。 从那之后,他不太有机会见到她,偶尔遇上她的孪生姐姐时,他内心深处总会莫名涌起一股自厌与自惭……他怎么能、怎么敢痴痴看着好友的妻子,内心记挂着另一个和她相同面容的姑娘,那再怎么说也高攀不上的凤凰。 他只是个浪子、武夫,因令狐雅鄘而逐渐和史璇翎熟稔之后,他更确信自己配不上。就算他应允某些人的期许,从此不做江湖游人,还是无法匹配她们姐妹那样精雕细琢的玉人儿。 史璇莹,对他而言,是苦的。 偶尔她的身影浮上心头,似乎便让他尝到一丝淡淡的苦涩味。 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一直待在马背上。他失笑,扯动缰绳缓缓往老家前进。 父亲亡故后,他问过母亲,愿不愿意随他迁到京城里,却被母亲一口回绝。 “我留在这儿,你爹爹那块地才有人照顾。”母亲痴情地说。 幸而一家三口都是武人,他娘身体也还硬朗得很。 接近家门时,他跳下马匹,牵着它绕过篱笆,把马儿系在后园的马厩里。他娘闻声,抱着一篮菜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你回来啦?” “娘——” “帮我把晒竿上的衣服收拾起来,我在煮饭。” “是。” 绮南雁先把烧酒、肥鹅拿到桌上放着,接着把衣服收进来,放入房间的柜里。 他娘是个沉默不多话的女人,晚间母子俩一块儿吃饭,即使许久没见了,饭桌上还是一派静默。 以往这种时候,绮南雁总是迳自打开话匝,一股脑儿说个没完,恨不得把京城里所有有趣好玩的事统统挖出来献宝似的。 可这回,他娘挟了块肉到他碗里,反倒率先开口。“你要照顾的那位姑娘呢?” “她回去了。”绮南雁含糊地交代过去,停下筷子,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 他娘颔首温言道:“你辛苦了,今晚好好睡一觉吧!” “好。”绮南雁没说什么,满满一碗烧酒,转眼就空了。 他今晚酒兴特别好。收拾完碗筷,他娘又体贴地张罗几样下酒小菜,送到儿子身边,这才回房睡觉。 绮南雁坐在门前台阶上。夜风沁凉,明月如霜,他倚靠身后的门柱,抬头望着那抹忽隐忽现的月。 不知她今晚睡得好吗?是睡在马车上,还是找了客栈投宿? 脑海翻腾着连日来的画面,在小园林的夜里,她总是难耐盛夏的暑气,每每睡到半夜,便离开床褥起身,迷迷糊糊地推开窗子,仰卧在凭栏旁的软榻上酣睡。然而即便如此,她再度熟睡后,额头上、颈际间,仍是布满细小汗珠。 他常远远看着她,强自捺下偷偷翻墙到她身边的冲动——无论再怎么心疼,也不该由他来拭去那些晶莹的汗水。 她即将为人妇,而他,只是个……不相干的男人罢了。 太接近她,不妥当。 夜风中,忽有马蹄声远远而来,绮南雁浓眉一紧,警觉地瞥向身边的长剑。听这声音,难道是冲着他来的? “绮少爷——绮少爷——”马背上的人远远看见他从台阶上起身,便张嘴呼喊道:“我家二小姐又不见了!” 绮南雁闻言愕然。“不见了?什么意思?” “她……又逃了……”仆役从马背上滑下来,喘息说道。 “又逃了?”去他妈的!这胆大包天的小妮子! 绮南维忍不住仰天暗咒。只怪自己警觉性太低,怎没想到她一早气呼呼地把他支开,或许就是留下这一手? 绮南雁强压下心头纷乱,问道:“是什么时候、怎么发生的?说仔细点——” 仆役大口喘息,一边指手画脚地说明—— 这天晌午,他们一行人走到客栈准备休息吃饭,要请二小姐下车时,她却说自己不愿抛头露面,反正只是吃饭不会久留,派人送吃食上车就好。 等他们一个个进去用餐时,她故意指派留守的丫头和车夫帮她跑腿,自己再偷溜下车,买通路边的女乞,要她换上自己的衣服,顶替她睡在车轿里。 丫头拿着吃食回来,也不知道车里换了人,那女乞闷不吭声接过盘子便在车里吃了,吃完再把空盘丢出来。丫头怕她心情不好,只站在车外伺候,也不敢多问什么。酒足饭饱后,一行人便上路了,直到晚上请她进客栈投宿,才发现二小姐早就跑了—— 绮南雁听了一半,已转身大步走往马厩。 仆役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咱们快马追回客栈,有人看见二小姐穿着丫鬟的装束,买下马匹跑了,不知往什么方向。管事的叫我来通报,大伙儿现在正分头去找。” “那客栈叫什么名字?” “叫做朝兴客栈,位置是在……” “行了,我知道了。”他解下缰绳,身手俐落地跃上马背。“我若找到她,自会跟你们联系。” 说罢,一夹马腹,便飞驰而去。 看来天快亮了,马儿每走几步,便听见附近农舍的鸡鸣。 史璇莹抬头看看靛蓝的天空,忽然一阵晕眩,险些从马背上跌下来。 好累,好想睡啊…… 她使劲揉揉眼,认命地继续往前。从昨天晌午走到傍晚,只停下来吃了碗面,又从晚上走到天明……逃了这么远,应该够了吧?现在可以停下来睡一觉了吧?只要再往前一点点,找间客栈投宿就好,她得撑下去。 她的肩膀还有腰、整个背部和大腿,总之全身上下酸疼得要命,眼睛几乎睁不开,简直快累死了。 都怪绮南雁那混蛋,她好端端地住在小园林里,到底妨碍他什么?为什么老跟她过不去呢? 假若她累坏了病倒了,不幸客死异乡,日后化为冤魂,第一个就要找他报仇! 绮、南、雁!这坏胚!混蛋! 如此一路咒骂,她一边拖着娇弱的身子往前走,过不多时,天色逐渐大亮,总算找着一间客栈,要了客房,扑到床上倒头便睡。 她一辈子不曾如此奔波折腾,现下好像只剩半条命,又累又饿,却连张口吃饭的力气也没有。 唉,睡吧,是死是活,等睡醒了再来盘算—— 不料这一倒下来,当真是体力耗尽,她昏昏沉沉,几次张开眼睛又逐渐合上,整个人虚脱乏力,仿佛永远醒不过来似的…… 一块冰凉的毛巾覆盖上她额头,她舒服地吁了口气。 那毛巾,是谁帮她放上去的? 她努力睁开眼,嘴里轻轻飘出一阵叹息。 “又是你……”绮南雁啊,真是她命中的魔星。 绮南雁拨开她额头上的乱发,极为温柔。“别动,你发烧了。” “怎么找到我的?”她弯起唇角,露出苦笑。 “连你都找不到,那干脆别混了。”他沉声道。 “呃,说得也是……”这就叫做自不量力、自讨苦吃啊! 她缓缓合上眼眸,只觉得累。 “你休息吧,什么都别想,我去替你抓药。”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着,低沉厚实,好听得要命。 她还以为自己会死,结果,他就来了……她的仇家,她的魔星,她的救命恩人,她的……唉,她不觉叹了口气,眼角淌出几滴温热的泪水。 好吧,至少她绝对不会客死异乡了。 心头莫名生出一股暖意,她暗骂了自己一声“没出息”,便沉沉睡去。 召唤她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是一股恐怖的药草味。浓郁的苦味钻入鼻间,教人一闻就皱眉,她眼皮动了动,悄悄翻过身去。 绮南雁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把汤药搁在桌上。 “起来喝药吧!”他隔着薄毯摇晃她肩头,没好气地命令。“快起来,我知道你醒了,少跟我装蒜!” “唔……我不喝……”她跟他撒赖,娇娇软软的嗓音还带着点鼻音,催魂夺魄似的,一听就知是她惯使的把戏。 “不行,你身子很虚弱。”绮南雁不为所动。 “喔……人家不要嘛!我只是累了,睡一觉就好啊!”她仍然背着他,躲在被窝里哀哀恳求。 可惜这招对他一点用处也没有。绮南雁盯着她后脑勺,冷冰冰地沉声道:“我警告你,千、万、别惹我——”顿了顿,又说:“等我亲手帮你灌,保证你生不如死。”这话不是玩笑,行走江湖多年,有什么灌药喂毒、严刑拷打的阵仗没见过? 对付她太简单,他只是不愿用上罢了,趁他心肠还软着,这丫头识趣点。 呜,可恶!史璇莹犹豫半晌,终于无奈地回头,瘪着嘴。“那……没有糖吗?” “嗄?”绮南雁莫名其妙地蹙眉。糖?她说糖?那不是哄小孩的玩意儿?那么大个姑娘,吃药要糖做什么? “我有糖才喝药。” “你——” “我要糖,一定要。” 她可怜兮兮地瞅着他,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媳妇。怎么搞的,她究竟是孩子还是女人?绮南雁仰头翻白眼,只得转头差人帮她买糖。 不多时,小二带着一大包糖包回来,史璇莹立刻如获至宝地接过来,眼里还泪光盈盈的。 “糖来了,喝吧!”绮南雁端起汤药。枉费他熬了半天,都快凉了。 “让我先拿着糖,喝完才好马上吃。”史璇莹说道。 “你是三岁娃娃啊?”绮南雁不禁失笑。 她一见汤药又快哭了,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便急忙把糖送进嘴里。 喝完药,绮南雁扶她躺下来。她脸色仍显苍白,身子十分孱弱。 “我再也不逃跑了……”史璇莹嘴里含着一块糖,却是泪盈于睫,这模样瞧在绮南雁眼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喔?你说真的?”他浓眉一挑。 “反正根本没用啊——” 她没空理会他取笑的眼神,只是自顾自地失意叹息。 从马车里逃走之后,她独身上路,越走越远,初时的胆量不知怎么渐渐虚弱了起来。逃到小园林,是她谋划已久的计策,龙威镖局也是打听再打听,暗使了些小聪明雇来的。总的来说,她自傲的胆识并非全是鲁莽,尤其她久居深闺,自然没有孤身逃家的经验。 像她这样的姑娘,突然间要只身闯荡,她……她承认自己还没有那种能耐,之所以那么做,那是因为……因为…… 嗳,说来说去,还不都是被绮南雁气疯的嘛!否则她也不会被气愤蒙了眼! 现下回头想想,她能逃去哪儿呢?天地茫茫,前程也茫茫,傻蛋才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走,而她真是无可救药的傻蛋!为了不想嫁,竟差点赔上性命,结果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倒霉被这魔星缠上,注定她只能失败。 算了,她认命了! 以她的能耐,这条逃婚路已经走到尽头,也许她命该如此……至少,她已尽过全力了。 “以后我若嫁得不好,就恨你一辈子!”她瞪他,又道:“都是你出卖我,才害我变得这么落魄凄惨。” “你怎么可能嫁不好?” 绮南雁突然扬起别有深意的笑,黑眸沉邃。“像你这样的金枝玉叶,一辈子都会被人捧在手心里的。”他深深凝睇,眼波不经意地透露一抹温柔。 史璇莹屏息望着他伸手碰触她眉心,接着温柔抚过她额头——老天,她快晕倒了,脸颊在发烫,定是赧红了。 她赶紧撇开脸,夸张地啐道:“哼,你又不是女人,你不懂的。” 他不懂? 绮南雁摇头失笑,遇上这样离经叛道的姑娘,他怎么可能懂? “你……你该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或者……”他不怀好意地眯起眼。“或者是……咳咳,或者是喜欢女人的那一种,嗯?” 啊?史璇莹听得一头雾水。喜欢女人?什么跟什么? “我呸,你胡说……” “不是?” 绮南雁难解地摇头。“那你为什么不嫁?姑娘家成亲生子不是天经地义之事?” “好你个天经地义,你知道‘天经地义’这四个字有多可怕?” 她冷嗤,说到这个,她就一肚子火。 “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天经地义,和妓女们逢场作戏,也叫做天经地义。可女人的天经地义又是什么呢?侍奉公婆、生儿育女、以夫为尊,无条件当丈夫的奴仆,一辈子忍气吞声地过日子?就算被冷落、被糟蹋,一声也吭不得,这就是姑娘家的‘天经地义’,不是吗?” 生为女人,就非得那般贱命吗? “我若是无依无靠的可怜女子,得依附夫家生活,那也罢了。可我爹明明家财万贯,够我和姐姐一生享用不尽了,姐姐又已出阁,家里剩我一个,还怕我后半辈子不好过,非要我去过那种苦日子吗?” 啧,这番话听起来,根本似是而非,全都是歪理嘛! 绮南雁思索。可要说是歪理,却似乎又挑不出什么毛病。 唉,他真快被她搞迷糊了,纵观世间,谁不是如此埋头度日?她非得抱持那么多偏见吗? “你现在正值豆蔻年华,青春气盛,话当然这么说。但再过个几年——”他顿了顿,忽然摇头。“不对不对,说正格的,你年纪也不算小,旁人很快就会在背地里说闲话,笑你是嫁不掉的老姑婆了。” “我本来就被取笑惯了,”史璇莹调皮一笑。“凡是认识我的,都说我是百年难觅的麻烦精、淘气鬼,我早就被人笑到金刚不坏啦!” 绮南雁点点头。的确没错。 史璇莹无所谓地耸肩道:“与其离开爹娘,我宁愿阖阁终老,一生自由自在。旁人笑话又如何?日子是我自己过,其他闲人爱碎嘴,我才不在乎。”一口气说太多,她忽然体虚,懒洋洋地趴伏在枕头上。 只可惜,她的话没人理会,大伙儿全当她闹性子、耍脾气。她逃家,爹娘众人也只当她找麻烦—— 她已经无路可走,都被某个人害惨了! 绮南雁的大掌又落到她头上,揉乱了她满头长发。 “你这也算女人吗?” “不当我是,就当不是啊……”她不在乎地咕哝。 “就算一生孤独,无儿无女也无所谓?” “我有姐姐啊,还有她生的小外甥,老了怕寂寞就和姐姐、姐夫一块儿生活,不挺好的?” “你挺潇洒的啊——”绮南雁不禁笑了。 这调皮鬼,总有本事教他大开眼界。既是潇洒,又很天真,像个不知世事的孩子,教人放心不下。 以她这样的性子,真能嫁人吗? “你应该不知道吧?我爹最多曾经同时纳有七名小妾,家族里那些叔伯兄长,和我家经常往来的高官显要,没一个是对妻子忠实的。” 好吧,唯有姐夫例外,可那是现在,将来谁晓得? 史璇莹忽然把脸埋进弯起的手臂里,不让绮南雁瞧见自己脸上的神情。“有过七名小妾的爹爹,居然只生了我和姐姐这对孪生女,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这个嘛……绮南雁眉头一拧,不知如何回答。 她安静了好一会儿,才主动开口。“我娘一生过得很辛苦,盼不到丈夫的专一疼爱,又不甘心其他小妾受宠,所以……背地里做了很多残忍的事……”她轻声道。 绮南雁怔愕不已。话到这里,他总算听懂了……依她意思,难道她曾亲眼目睹过什么吗?否则怎会说出那样的话? 这才是她不愿嫁人的真正心结? “我……只是不愿意落入那样的境地里罢了。”她说完,便背转过身,面着墙壁,默然无语。 她不明白,男人为什么只顾自己风流享乐,却对女人背地里的斗争视若无睹? 爹爹让贤慧的娘亲变得如此可悲可怜,为什么能无动于衷呢? 婚姻之害,对女人尤其残酷,偏偏她又绝非忍气吞声之人,将来或有一天,说不定比娘亲所为更可怕的事,她都干得出来—— 届时,她将变成怎样的女人呢? 绮南雁为她拉高了薄毯,柔声道:“不是所有男人都会像你爹那样。” 史璇莹嗤了声,“平常百姓也许没那个心力,但高官显爵之人?哼,我没见过例外的,除了我姐夫。” 爹爹不会理解她的心思,在他眼底,男人无论三妻四妾或流连风月,都是平常之事,何况满朝文武谁不是如此?真要他尽心找个不贪美色的男人,只怕找到她白发苍苍也遍寻不着吧!爹又不能随便找个卖油郎胡乱把她嫁了,所以,结果都一样。 她又想睡了,伸手揉揉眼睛,准备再睡一场,什么都不想。 绮南雁坐在床畔的椅上,倚着墙边的桌,双腿搁在另一张凳子上。 他思索着她方才的话,心里低叹。他爹和他娘倒是一辈子恩爱得很,自从他爹走了以后,娘还是朝思暮想,连老家也舍不得离开。 “绮南雁……”史璇莹突然转过头来,呢喃道:“为什么……我每次逃跑,总是你来追我呢?” 绮南雁抿抿唇,老实答道:“因为你姐姐嘱咐我带你回去。” “我怎么求你都没用,是因为我姐姐?”她不禁蹙起秀眉,瞪他一眼。“你为什么肯听她的?”她姐姐有那么重要吗? 绮南雁莞尔一笑,猜她八成想歪了。“你姐姐是令狐雅鄘的妻子,而令狐雅鄘,是我的主子。” “你有主子?”她更好奇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瞌睡虫都跑光了。“我以为你只是一名浪荡江湖的游侠,是我姐夫的至交罢了。” 绮南雁轻叹。“我爹从前是令狐家的护卫,雅鄘的爹爹为我们除去奴籍,让我们一家三口恢复自由身,可直到我十几岁时,都还称雅鄘‘少爷’。” “可你现在自由了啊,和我姐夫像亲兄弟似的——”她还是不解。 “在我心里,他永远是少爷。”绮南雁耸耸肩。 喔,她点点头。“所以说,奴才一辈子是奴才?” “是啊。”绮南雁笑了笑。 自雅鄘从地上站起来、学会走路的那一天起,他就时时守护在他身边。他毕生所学的武艺,也是为了保护主子而精进。直到他十几岁时,雅鄘他爹突然叫他过来,要他把雅鄘当作亲兄弟般平起平坐…… 其实那挺方便、挺舒服的,他不得不承认,可以偶尔在小主子不受教时挥拳揍揍他什么的,滋味不赖。但骨子里,雅鄘依然是少爷,他依然跟前跟后地伺候着他,直到某天,他爹一夕猝死,死于莫名其妙的心疾。 那天清晨,他还听见爹正和娘聊天,爹伸手抚着胸口,说那儿有点闷闷的,娘点头,说会去大夫那儿问问。那时他刚从灶房拿了只馒头,急着跑出去和雅鄘会合。 午后回来时,爹爹已经没了气息。 武功高强,方当壮年,连小病小痛都不曾有过的爹,竟然这样毫无预警地走了。 人世如此无常,那么练武到底有什么用?他几欲发狂,不是都说练武强身吗? 武艺绝顶的爹爹为何那么轻易地走了? 因此,父丧丁忧期间,他染上了酒。 雅鄘那时常常不请自来,两人不是喝酒就是打架。他不再对这位世家公子客气,每次都将他打趴了再找人扛回去,可没几天他又会过来。如此过了三年,雅鄘居然也从只会花拳绣腿的公子哥儿变成真正的高手。 而他,服完丧后,便辞别母亲和老主人家,决定独自行走江湖去了。 人生苦短,他只想尽情闯荡。初时什么也不懂,只想到处开开眼界,没想到几次路见不平,无心插手江湖事,就如被卷入漩涡中的落叶般,只能涉入江湖了。 “既然如此,那怎么又回到我姐夫身边呢?”璇莹柔声问。 “他有危险。”绮南雁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主子永远是主子,无论他身在何处,无论他名气再响,始终没忘了雅鄘。 史璇莹顿时肃然,有些欣羡他和姐夫之间的情谊。他们是真真正正的知己相交,才不是他说的什么主子奴才呢! 似乎太过严肃,绮南雁轻咳一声,连忙转开话锋。“你姐姐嫁给令狐雅鄘,便是我的当家主母,我当然听她的——” 史璇莹闻言,不禁大乐。“那这样算起来,我是你当家主母的孪生妹妹,你也该听我的?” “只要不违背你姐姐、姐夫的意思,我就听。”绮南雁微笑。 如果她真那么想使唤他……那当然可以,假若她有办法掌握他行踪的话……那就来试试看啊! 史璇莹闭上眼,舒服地伏在枕上。 好了,这回她真的要睡了,不聊天了。 “绮南雁……”临睡未睡之际,她模糊呢喃着。 “嗯?” “你不要走。哪儿都别去,就陪着我。” 她突然伸出手捉住他的手腕,将他掌心拉到自己枕下贴着。 这举动绝对称得上惊世骇俗。 “你——”绮南雁脸色微变,皱着眉欲抽回手,她却朝他甜甜一笑。 “这是命令,你可得照办喔!”说罢,她便安心隔着一只棉枕,依赖地埋入他的掌心里。 呼,好舒服喔,如果能从姐夫手里把他抢过来,罚他一辈子为她做牛做马,那该多好啊!迷蒙间,她脑中忽然兴起一个有趣的念头,因而甜笑起来。 她的冤家出卖了她,她却没办法真正恨他气他。 因为,只要有他在身边,她的心便宁宁静静的。 她终于入睡,呼吸渐缓,逐渐规律。 “只是命令而已……”绮南雁凝视她熟睡的侧脸,像要对自己确认似的,低声重复道。 绮南雁低头,嘴里不期然地又尝到那股熟悉的味。 史璇莹,好苦呀…… 第四章 绮南雁说,汤药的药性会让她嗜睡,等她醒来,再好好饱餐一顿,身子便恢复了。 这一觉,睡得极是安稳,只是再度睁开眼,绮南雁已经不见。 璇莹手掌贴着床面,缓缓撑起身子。前天随行伺候的丫头,正站在桌旁整理衣装,这时发现她醒了,转过来朝她揖了一礼。 “小姐总算醒了,身子好些了啊?” 璇莹不答,忍不住抑郁长叹——没想到这么快。 她又被绮南雁出卖了,那可恶的家伙,像恨不得早早摆脱她似的。她昨天还发烧呢,就不能缓一缓,等她病愈了再说?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瞅了眼丫头,又转向窗户呆愣着。 窗外透入丝丝光线,刺眼而明亮,映得满室生辉。 看来她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绮南雁肯定趁她熟睡时去报讯了,把她交给管事的照料,自个儿快活逍遥去。 她在他眼里永远只是烫手山芋罢了。 “昨晚秦总管一接到消息,便和姑爷连夜上路,咱们大伙儿都是今天早上才到的。” 丫头为她端来一杯水。璇莹正口干舌燥,才接过来低啜一口,闻言又是一愣。 “姑爷?”她错愕抬起脸。“你说姑爷?” “是啊,正是小姐的未婚夫君,呃……”丫头甜甜地笑眯了眼,顿了顿才道:“听说是姑爷府上接到消息,特地让姑爷出面处理的。” 虽说订过亲的男女,不宜私下会面。但考量二小姐情况特殊,两边府上权衡轻重后,都认为不妨让小俩口婚前试着交手,或许有益于将来。 有这样开明的婆家,自是小姐的福气。也幸亏老爷从一开始说亲时,便与对方赤诚相待,并未刻意隐瞒小姐的脾性,因此对方乍闻小姐逃婚时,反应仅是哈哈一笑,接着便提议由姑爷出马,把小姐这头野马似的姑娘驯服。 “小姐要起床更衣吗?”丫头善解人意地提议。“若需要沐浴,外头也备有热水,是姑爷吩咐准备的。” “好啊。”好好洗个澡,这她倒没有异议。 换作绮南雁,就没有这样的体贴细心。璇莹起身下床,不意瞥见桌上搁着的一包糖。她静静瞅着它。 那是她哭着嚷着不吃药,他才托人买来的。 昨日吃在嘴里,觉得甜,现在只是看着,却觉得苦。 丫头唤人送来沐浴用的水,便待候她入浴,一边梳理着她的长发,嘴里还边说道:“听说姑爷从昨晚就没睡,一直在楼下等着呢!” “喔。”璇莹勉强地挤出一笑。 听起来这丫头比她还心急,不知被谁花大钱买通了,嘴里一个劲地夸赞那位“姑爷”,一会儿赞他体贴细心,一会儿又夸他长得俊俏,体格魁伟没话说,风度翩翩,听得她昏昏欲睡,差点儿没睡死在浴桶里。 打点妥当,走出客房,沿路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不见。这偌大的客栈原该是熙来攘往、嘈嘈嚷嚷才是,难道出了什么事? 沿着楼梯而下,饭厅也是空空如也,只有最中央一桌坐着一名白袍男子,身边站了一名青衣少年,两人皆是面容如玉,光彩照人,尤其那名白袍男子,目光炯炯地迎视她走来,黑眸宛如两丸墨玉,意态飞扬。 传闻她未婚夫——镇远将军府的二公子杨兴岳,素有玉面将军之称,看来便是这人,简直是天生桃花种。 “你终于醒了。”白袍男子漾开一抹灿笑。 璇莹四处探看一圈,眼色一黯。 绮南雁也不在这儿,也许……真的走了……是吗?他怎么能这样……连一声也不吭,随便就把她丢着…… 也许,以后再也见不着面了呢,她即将嫁到将军府,而他……哼,谁知道他以后会怎样?无官无职,神出鬼没,尽干些刀头舔血的活儿,好像嫌命太长似的。说不定没几年就得去他坟头上香了,管那家伙呢…… “不……为免闲杂人等搅扰了姑娘静养,在下只得把整座客栈包下,没先向姑娘请示,还请姑娘莫怪。” 璇莹兀自深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过了好半晌,才悠悠回过神,恍恍惚惚地点头,道:“劳您费心了。” “哪儿的话,这是应该的。”杨兴岳审视她心不在焉的模样,心中闪过一丝不快。“姑娘不嫌弃的话,请允许在下陪同一起用膳吧?” 桌上已布满热腾腾的酒肉饭食,全是为她精心准备的。 换作别的姑娘,见他包下客栈,又如此费心讨好,只怕早就又羞又喜,不敢多瞧他,连眼睛都不晓得往哪儿摆了。 偏偏这姑娘却像行尸走肉,失魂落魄地坐下,低头啜了口热粥,便又呆愣着,满怀心事,根本无视他存在。 想他过去在女人堆里如鱼得水的“盛况”,几乎只要勾一勾唇角,便有无数女子失了魂,这丫头莫非是病瞎了不成,竟对他视若无睹? “没胃口也吃些吧,要吃才有体力啊!”他笑容有些挂不住,还以为自己亲自出马,必有所获,想不到…… 璇莹又喝了两口,便不吃了,姗姗起身往厅外走,仿佛一缕游魂似的。 杨兴岳又恼又错愕,最后种种情绪化为苦笑,他转头对青年道:“怎么办,劲林,她对我一点意思也没有……” 临行前,他爹甚至特意叫他到书房里仔细叮嘱,要他好好抓住这位大胆莽撞的未婚妻。“女人好比千里驹,越是名血名种,越是野性难驯。”他爹的话语言犹在耳。“一旦驯服了,她将一辈子是你的助力。” 说穿了,就是娶了她,将为他在日后的官场打开一条笔直的康庄大道。 他要得到她的心,让她死心塌地臣服于他,至于往后……杨兴岳唇畔扬起一丝微笑。不得不说,对于爹爹的打算,他原是有些意兴阑珊,但亲眼见过史璇莹,他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笔不错的交易。 客栈外风尘滚滚,除了往来的旅人客商,门前还驻着一列声势浩大的队伍。除了原本要接她回去的秦总管、丫头、几个随行的护卫和马夫,其余都是人高马大的壮汉,整齐划一地分成两队,虽然穿着便服,可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军旅。 璇莹见状,蹙紧了秀眉。 这些人全是来押她回京的?为她这个不懂武功的姑娘,排场可真不小。 “丫鬟已将你随身包袱拿到马车上了。”杨兴岳来到她身畔,笑容可掬地伸手一摆。“只待姑娘上车,立刻便能启程,姑娘请——” 都到这地步了,反抗只是徒然。史璇莹只好硬着头皮走出客栈,走向马车。孰料杨兴岳扶她上车后,自己也不客气地坐下,笑嘻嘻说道:“咱们一块儿坐吧!” “请你下车。”璇莹冷冰冰地注视他。“孤男寡女,不可同处一室,不可同舆共乘,你不知道吗?” “原来姑娘是谨守礼教的小姐?” 杨兴岳斜睨着她,唇畔扬起一抹笑。“啧啧,这话出自你嘴里,我怎么老觉得想笑……你该不是针对我吧?” 猜对了,的确是针对他。“请你下去。”她眉目如霜,正色道。 “啊,反正下个月就要成亲了,不用如此拘礼吧?” “那你慢慢坐好了。”她懒得和他拌嘴,索性起身。 “倔丫头,你这是自讨苦吃——”杨兴岳忽然伸长腿,阻绝她的去路。 璇莹回眸冷睇,便迎上杨兴岳意味深长的眼光。“我呢,是绝对不会下车的,你若选择离开,只好凭自己的双脚走回京城喽……你考虑清楚。”他说着,唇角笑意依旧,阻挡她的长腿慢慢收了回来。 璇莹冷笑,返身下车。 她宁愿走断腿,也不想多看他一眼。说什么是爹爹千挑万选的夫君,结果只是只傲慢无礼的孔雀,仗恃自己是将军,有几个臭钱,便摆起排场了,又是包下客栈,又指使这些军官将士陪他东奔西跑,到底想跟谁耍威风?难道不晓得她爹爹贵为当今的右丞相吗?她还稀罕啊! 丫鬟见她忽然从车里出来,一头雾水,赶紧上前搀扶。璇莹下了马车,最后一次往客栈瞧去——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留恋,明明只是间客栈,只投宿过一晚—— 看完最后一眼,她就得走了。 疾风呼啸,隔着一道黄土漫漫的道路,这座矗立在旅道上的客栈,看来老旧而残破,可它却为往来的旅人,提供安全舒适的遮蔽。 啊,找到了—— 她鼻头一酸,一颗心几乎跳到喉咙。 以为他不告而别,害她遍寻不着,几乎要死心了,没想到他还在那儿,懒洋洋地闲倚在客栈门外的土墙边,像个没事人的模样……这浑蛋,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她就要走了,他没瞧见吗? 她要跟未婚夫离开了,他……难道一点知觉也没有? 顾不得旁人异样的眼光,也管不了丫鬟呼唤,多少人马等着她出发,马车里还有她未婚夫盯着她瞧。 她好像着了魔,身不由己地走向他。 绮南雁注视着她走来,冷淡的目光不带丝毫情绪。 她失魂地低喃道:“你就那么巴不得我嫁人?” “你爱嫁不嫁,与我何干?”绮南雁动了动脖子,仿佛事不关己。“有什么不满,回去同你爹娘商量,别再搞这种小把戏,知道吗?” “呵。”她不知自己为什么想笑,嘴角硬是往脸颊扯开,心却像被撕成了两半。 他能对她说的,只有这样? 心里像有根弦啪地一声断掉了,眼眶涌起一股热烫,她知道,自己必是眼红了,却道:“恭喜你,终于摆脱我了,高兴了吧!” 绮南雁别过目光,沉默不语。 “好,以后我再也不见你!”她决绝转身,赶在泪珠滑落前离开他身边,回到等待她的队伍里去。 只要不去看他,泪就不会落下。 幸好她记性一向很差,很快很快,她就会忘掉这个人了…… 杨兴岳掀开车窗上的布帘,沉声道:“可以走了吗?” 璇莹点头,默默和丫鬟站在一块儿,显然没打算上车。 杨兴岳不禁冷笑,大手一扬,召来刚刚在客栈中、站在他身边的青衣少年。 “劲林,你上来和我同坐!” 青衣少年讶异地张口,杨兴岳将视线自史璇莹身上移开,对着青衣少年眨眨眼,接着又回到她身上,继续对少年吩咐。“把你的马儿留给史姑娘,人家脚酸了,才好歇歇腿呢!” “是,将军。”青衣少年脸色有些赧红,赶紧滑下马背,把缰绳交给仆役,便跃上马车,俐落地隐没在车厢里。 杨兴岳同时放下布帘,喝道:“走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启程出发。 璇莹虽没喊苦,也不醒目,但毕竟是千金之躯,领头将军深怕她累坏了,总不时回头查看,并刻意放缓行进速度,于是,原本要不了半天就走完的行程,花了比平常多出一倍的时间,黄昏一到,他立刻安排客栈歇息。 杨兴岳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挡住她去路,眼神复杂地盯着她不放,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声音。“你辛苦了,晚上好好歇息吧!”说这话时,他低头注视她的脸,俊美的秀眉拢成一处。 他是否做错了?杨兴岳有些懊恼。 昨晚才发过烧,还以为凭她的体力,熬不了半个时辰定会开口向他讨饶,结果折磨不了倔强的她,反教他一路上坐立难安—— 这倔丫头,脾气还真是名不虚传! 璇莹别开脸不搭腔,丫鬟搀扶她到客房,鞋袜脱下,她足趾及后跟都肿了。 “小姐啊,您就非得和姑爷斗气吗?”丫鬟瞧得于心不忍,替她洗脚,又仔细涂上药膏,还没敢告诉她,这药可是姑爷特别给的。 “我好得很。” 璇莹倒入床铺,便累得一动也不动,立刻沉入梦乡。翌日出发时,杨兴岳忽然态度陡变,先是认错赔不是,再恭请她上车。 “我怕你了,二小姐,请上马车吧,我会乖乖待在外头的,嗯?”他语气带着一丝无可奈何,凝视她的模样,像是饱受折磨的情人。 变得真快,他们才认识多久啊?璇莹没好气地想。多情容易,无情必也决绝。 今日愈是爱深情烈,明天愈是翻脸无常。 像他这样的风流子,她所见所闻多矣,比如她元哲表哥,迷恋上某个头牌小姐只需一天,可抛弃她的时间,恐怕不需半个时辰。 “脚还疼吗?”杨兴岳单手拉着缰绳,控制马匹的行进,尽量紧贴在马车车窗旁。“听丫头说,你脚肿起来了?” 璇莹无奈地瞥了眼车窗上排的挂钩,昨儿明明还有块窗帘的,可惜被人拆了,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主意,唉。 “不理我?” 杨兴岳见她冷冷淡淡的,始终视他如无物,也不甘心就这样一路被她冷落到底,既然她软也不吃,硬也不吃,巴结她或折磨她都不管用,他索性单刀直问。 “喂,我说这位小姐,你知道我有多抢手?多少名门淑女巴不得以身相许,上门说亲的媒婆还差点儿没把门槛踏破,你以为我是没人要才死缠着你吗?” 史璇莹闻言双眼一翻,没好气地撇嘴。 杨兴岳伏低身子,才能从车窗里看见她的表情,却见她低头把玩一缯头发,眼睫垂得低低的,粉唇宛若樱花,妍媚不可方物,他瞧得呼吸不稳,略一失神,马儿便闹起脾气,他只得直起身拉稳马儿,再凑到窗边,设法逗她说话。 “喂,你到底看我哪一点不顺眼,竟闹到要逃婚,好歹也给我个交代吧!” 璇莹无聊地支起手肘,偏着头,思索好半天,终于淘气地回眸一笑。 “你……是男人。” “这不废话嘛!”杨兴岳看得失神,回醒过后,才讪讪地大骂。 “这……就是理由。”她挤出一抹苦笑。 “难道你想嫁女人?”杨兴岳脸色古怪。 璇莹笑而未语。女人啊?如果可以,也不错啊,她只盼自己不嫁人,一辈子闺阁终老,如果非要找个伴儿,同是女人最好喽! “听着,你别想胡乱搪塞我——” “不信就算了。”她轻声道。 没必要费心解释,反正,将来就算成了亲,她也不会把半点心思浪费在他身上。女人又不是没了男人不能活,她就自过自己的日子,省得落到娘亲那般可怜的境地。 哼,杨兴岳不气馁地吐了口气,罢了,反正他有的是时间,不仅仅是这段路程而已,等她过了门,他定要抓牢她的心。 护送她的将士们,平时显然训练有素,行程计算得十分精准,速度更是快上许多。除了杨兴岳不分日夜、毫不避忌地纠缠她,其余人均是纪律严明,一丝不苟。 连日赶路,总算回到家。一进家门,连片刻休息也没有,她便被丫鬟请到书房,说是老爷有令,让她就算盘跪着,等候爹爹下朝回府。 这一跪,足足跪了两个时辰,夫人只派人给她送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如此直到天色昏黄,房门才被推开。 “你知错吗?”史己礼缓缓走到小女儿面前,垂眸而视。 璇莹眼眶发红,却仍是倔强。“爹,我真的不想嫁人。”就算罚她跪一个月,她也只有这句话,为什么爹爹就是不肯听呢! “来人,送二小姐回房——”史己礼闭眸叹了口气。一见到女儿,他便开始心软,听说她在路上病过一回,身子果真都消瘦了。 可女大当婚,自古皆然,他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更不需和女儿争辩什么。幸而经过此番波折,兴岳似乎已对莹儿动了心,倒是因祸得福。 “直到成亲为止,一天十二个时辰,天天派人守着她。” 史己礼一下令,立刻便有丫鬟过来搀扶着她慢慢走回房里。 她倚倒在床上,丫鬃们拉起裙摆一看,倒抽了口凉气。 “小姐,您的腿……都出血啦!” 丫鬟们忙着替她冷敷、上药,而她躺在床上,呆愣愣地望着,有那么一瞬间,神魂似乎飘远了,丝毫痛觉也没有。 兜兜转转的,一切终究还是回到原点。 “这什么黏呼呼的,是糖吗?”丫鬟打开她的包袱,摸了一手黏腻。“二小姐,这些糖全化开不能吃了,我拿去丢喽!” 璇莹看着丫鬟把糖拿到屋外,掀唇欲语,却没了声音。 早知就不逃了,什么都没改变,徒然丢了心—— 她啊,还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惹祸精,遗失的东西,恐怕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想亲手拿这个给你,才麻烦你过来一趟。” 史璇翎捧着一纸大红喜帖,喜帖外皮包裹着质地上佳的缎布,字面使用金色的绣线绣成,甚至淡淡散发香气,一打开,更是金光夺目,极尽奢巧之能事。 多亏绮南雁四处奔走,才能及时把莹儿找回来,这份恩情,她永志难忘。 “不敢当。”绮南雁接过喜帖,沉甸甸的分量几乎令他拿不住。 一方乃右丞相之女,一方乃镇远将军之子,这婚礼单从小小的婚帖,便能略窥气势。 “有什么地方不妥吗?”史璇翎注意到绮南雁神色凝重,直爽地开口道:“你我不是外人,有话直说不妨。” “不,那倒不是——” 绮南雁沉吟良久,最后才道:“我只是有些疑惑,二小姐对成亲如此抗拒,却要硬逼她出阁,这对她究竟是好是坏,您从来没有犹疑过吗?” 一路上,他偷偷尾随着车阵,送她直到丞相府才离开。 依他看,璇莹不婚不嫁的信念似乎十分坚决,无论杨将军怎么献殷勤,施软施硬,她完全不为所动。 “我看她那德行,勉强嫁了人,恐怕也是祸患无穷——” 才说到这儿,史璇翎突然低头浅笑,眯了绮南雁一眼。“你还不了解我爹爹吗?”她反问。 绮南雁对她爹爹应不陌生。 去年,宫内发生谋反一事之前,多赖绮南雁秘密奔走,取得证据。大事抵定后,皇上原本期待他统领禁军,却被他回绝,连她爹爹屡次出面也没能改变他的心意。雅鄘曾说南雁孤绝啸傲,不与人亲,金钱名声皆不看重,唯有动之以情——眼见可用之材,却不肯为朝廷所用,她爹爹私下不知如何埋怨呢! “我爹乃思虑周密之人,莹儿这门亲事,必是他斟酌良久,最后才敲定的——” 回想自己当初嫁给雅鄘,不也是万般不愿?事后却证明爹爹确实是用心良苦,而以莹儿的性情,爹爹想必更加慎重才是。 璇翎沉吟片刻,抬头道:“杨家世代均是武人,久战沙场,世出良将,门风原就开阔豪迈,镇远将军的长公子甚至娶了一名山寨女贼为妻。咱们莹儿性情直爽,大胆敢为,在杨家人眼里反而是优点呢!” “原来如此。”绮南雁把玩着手中的喜帖,思虑良久,才点头道。 男女一旦成了亲,日久自然生情。 以她的身份,想必她婆家也不敢如何为难她,至于她未来夫君……他脑海中霎时闪过好几个画面。 那家伙对璇莹的那股劲儿,真是百年罕见,甚至不惜当着底下数百将士面前,依然想尽办法与璇莹调情,即便连连踢着铁板也毫不脸红。 现下只要璇莹伸出手,他八成就会像条小狗似地摇着尾巴飞奔过来,乖乖舔她的指尖吧? “看来是我多虑了——”绮南雁唇角一撇,涩然苦笑。 这神通广大的丫头向来有本事让身边的人全都服服贴贴,为她奔走,卖力讨好…… 罢了,只要她日后过得幸福,他便无憾。 拜别了史璇翎,拿着喜帖走在热闹的京城街头,一时间,却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绮南雁皱眉瞪着帖子。 啧,要他踏进镇远将军府去喝她的喜酒,他才不干!要把它随手扔在街上嘛……万一被什么莫名其妙的人捡去,丞相府面子恐怕挂不住。偏这帖子又大又厚,想摺起来藏怀里也不方便……真他奶奶的,没事叫他大老远来拿这帖子,他又不缺什么垫桌脚的纸板…… 想来想去,他只得暂时将帖子挟在腋下,待会儿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它烧了,然后顺道打几斤酒回去—— 酒啊酒,唯有好酒是良友。 再往前一条街,便是玉露楼,在京城里素以美酒闻名,他迈步而行,忽见史丞相府的轿子停在街边,抬头一看,金织坊的招牌闪闪发亮着。 婚事在即,大概是出来采办布料吧! 绮南雁随即避入旁边一条小巷,省得教不想见的人遇上,不料小巷里突然窜出一抹娇小人影,束着男子发髻,穿着一袭小厮的服装,两人差点迎面撞上。 “又是你?”绮南雁张口结舌地倒退一步。 史璇莹美眸瞠然,也倒抽一口凉气。 “跟我走——”下一瞬,她立即攫住他手腕,不由分说地扯着他往小巷子里跑去。 “去哪儿?”绮南雁摸不着头绪地跟着她,却见史璇莹匆忙间还转过脸来,嫣然一笑。 “走就对了啦!”她笑眯眯地说道。 第五章 啧,怎么想都不大对劲啊! 绮南雁惴惴不安地由她拉着,一路七拐八绕,逐渐远离金织坊正门的大街,往另一条街道穿出。京城繁华,无处不是人声鼎沸,顷刻间,他俩已混入闹哄哄的人群中。 “你该不会还想逃吧?”绮南雁蹙起浓眉,沉声道。 “我早说过不逃啦,凭我这点能耐,还能逃到哪儿?” 史璇莹说着,忽然哀怨地偏头一睐,满腹怨气皆是因他而起——若不是他,她也不会沦落至此,偏她又无法认真气他恼他,毕竟他只是遵从姐姐之命罢了。况且,况且……她还、还…… 她咬咬牙,黯然道:“反正忙半天还不是一下子就被抓回来,我懒得浪费工夫啦!” 怪了,既然如此,何必打扮成这模样?一身乌漆抹黑的男孩装束,头发束起来扎着,活像个不起眼的小僮。 绮南雁默默打量她,视线最后落在她攫着他臂膀不放的玉手上。 “啦,可以放手了吧?”他以眼示意。 “才不要,每次我一不留神,你马上就出卖我——”史璇莹皱皱鼻子,一哼。 “你以为我吃饱撑着?” 不提还好,被他这一说,史璇莹反而欺身过来,双手并用牢牢抓紧他臂膀不放,绮南雁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放手!” “不放——” 她固执地摇头,又气又苦,紧瞅着他。 “你呀,根本就不是我朋友,只是我姐姐、姐夫的奴才罢了,你……你这坏胚,这辈子永远都部会站在我这边!” 喔喔,说得真好。绮南雁耸耸肩,仿佛不痛不痒,只伸手掏了掏耳朵,掀唇一撇。“既然如此,你干么还抓着我?” “不然呢?又让你去通风报信吗?”她噘起粉唇,不自觉地提高音量说道:“我已经吃过太多亏啦!” 不等绮南雁有机会开口,她话锋一转,忽又放缓了语调,可怜兮兮地嚷;“我再过几天就真的要嫁人了,你就不能对我好些?”她可是好不容易才说服奶娘和丫头放行,才能跑出来,再过几天,她嫁了人,以后……以后的事谁晓得?也许老死不相见了呢…… 史璇莹眼巴巴地瞅往他不放,水灵的眼眸布满了雾气,眼看就要凝成泪珠滴落。“我只想透透气而已,真的,这是最后一次了。” 啊,这丫头真是……不得不服了她! 绮南雁被她搞得心烦意乱,欲言又止,才开口说道:“我凭什么——” “走啦——我快饿扁啦,陪我吃饭,嗯?”璇莹又拉又扯地拖着他走,那张既能哭又能笑,风流婉转的俏脸,只怕阎王老子也抵抗不了。 “快来,我请你吃好吃的。” 实在拿她没辙,绮南雁长叹一声,还是心软了。“那也得先放手啊,男女授受不亲,你——” “唉呀,不要嘛!”璇莹近乎耍赖般,娇滴滴地回眸灿笑。“我穿成了这样,谁知道我是女的?” 绮南雁垂眸看了下她勾住他不放的手臂。光天化日之下,即便是两个大男人,这样也不好看吧! “拿着。”他把挟在腋下的帖子交给她。 “这什么?”璇莹腾出一只手接过,看见上头的字样,垮下脸——是她的喜帖啊! 绮南雁突然伸出一只大掌靠近她耳朵,璇莹愣了愣,屏住气息,只觉他食指碰了她耳垂一下,接着是拇指……莫名的骚动霎时热烘烘地传遍四肢百骸,由耳垂扩散至全脸——接近那只耳垂的半边脸全麻了——再荡漾到狂跳的心口上,然后,连她的指尖都刺痛了,包覆在靴子里的足趾也紧张地蜷曲着。 他从她耳垂取下一只珍珠耳环,递到她眼前。 “你还戴着这个。”穿了男装,却漏了这个,教人怎么看怎么怪。 “呃喔……”璇莹脑中一片空白,胡乱点头,只觉耳朵好烫,想必红透了吧? “你、你先帮我拿着吧!”她支吾说着,羞到几乎窒息。 “嗄?”绮南雁皱眉,捻着手里的耳环,沉吟后,将它揣入怀中。 这样也好,她没什么东西能送得出手,这个就留在他身边罢了……璇莹心里乱得慌,赶紧扯住他手臂往前走,不敢多看他一眼。热啊热啊,要等什么时候,迎面而来的风,才能吹散她脸上的热气呢? 绮南雁也任她拖着。 见她步伐走得又快又急,生怕她在人群里绊着了,想叫她慢点,但见她粉颊上的红潮如醉如醺,明艳不可方物,不知怎么,便开不了口。 此刻他最怕的,就是两人停下脚步,安安静静看着对方说话。他没把握自己的心思藏得够深,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最后,两人来到一间临河而设的茶楼。她突然喊饿,便强拉着他进去,跟着小二的指引来到二楼窗畔的位子,简单点了碗面,等面上来了,她硬拿起筷子呼噜噜地吃了起来。 绮南雁也向小二要了壶酒。右手手腕仍被史璇莹的左手牢牢紧握着,他没办法,只得用左手举杯。 “丞相府都没东西吃吗?”他打趣说道。瞧她低头大啖的模样,不知情的外人还以为她亲爹娘虐了她。 “你什么都不知道……”璇莹忽然抬头,抛给他一记白眼。“被抓进笼里的鸟儿,哪还吃得下饲料?” “是吗?”他闻言又失笑。 杯里的酒液摇晃着,他有一口没一口地仰头喝酒,右手手腕不期然传来丝丝疼痛——她力气挺大的,抓他的力道越来越紧。 他仰头,抑住一阵叹息。他若想跑,早就跑了,单凭她这点能耐,真以为能困住他吗?可……自己为什么不跑呢?和这丫头厮混在一块儿,对彼此百害而无一利啊! 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怎么老做些没用的事……他无奈思索,酒一杯接着一杯,不一会儿,便把整壶喝个精光。 “吃完了,待会儿还想做什么?”他摇摇壶,确定没有了,只得抬头问。 “陪我到处走走吧,然后再送我回金织坊……” 璇莹忽然低垂着秀脸,仿佛梗了什么在喉咙里,顿了一会儿,才搁下筷子,抬头道:“我家奶娘和丫鬟都在里头等我呢!”见绮南雁诧异地瞪着她,好像以为自己听错了,颊畔不禁漾起苦笑。 “瞧什么?就说我没要逃,只是出来透透气罢了。我爹下令要我哪里都别去,还派人整天守着我,都快闷死啦!” 给了钱,她拖着绮南雁再往街上走。街道两侧各式各样的摊商裨贩,两人默默走了一阵,璇莹忽然在饰品铺了前停下,左挑右拣选了两条发带,一条是白色的,光滑缎面滚了一圈粉色的绣线;一条是鹅黄色的,布面上绣着几朵碎花。 “喂,你买东西给我吧!”她忽然回眸,手肘顶了绮南雁一下。 “为什么?”他挑眉。 “我就要嫁人啦,你不送贺礼吗?”她轻笑。 他嗤道。“关我屁事!” “哪一个好看?白的?黄的?”璇莹仍然兴冲冲把玩着手里的发带,这种小玩意儿,值不了几个钱的,她只是……只是有些懊恼把那包糖给丢了,再说糖也不能久放,所以……至少她可以留一件他送的东西吧?对他是无足轻重,可她这辈子却只能拥有这些了。 “这个要多少钱?”绮南雁突然拣起一把翡翠做的圆梳,向店家询问。小贩连忙报上价钱,他想也不想便从怀里掏出银两。 “喏。” 璇莹抿唇看着他和小贩交易。只见小贩笑得合不拢嘴,忙不迭从别处拿出一只绣花锦囊,细心地把玉梳妥善收好,再毕恭毕敬地奉上。 他身边已有可以送梳子的姑娘了吗?璇莹脸色一变,心里顿时沉甸甸的。 “到底……觉得哪条好看?” “这两条发带呢?”绮南雁瞧了瞧她,便翻了个白眼,又向店家问道。 “客倌,您看得上就送您吧!当作您买这把玉梳帮我开市,我也还您个好价钱!” 小贩眉开眼笑的,通常买这样高价的物品,从没见过不讨价的,难得遇上爽快的客倌,他也乐得给点小甜头。 “那就多谢了。”绮南雁手臂一振,便把璇莹扯走。 她暂时放开他,将发带仔细收进荷包里,头垂得低低的。这会儿,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的心,真的好奇怪呀! 原本只想选一条,结果,两条都在她手上。明明……她想要的都要到了,那为什么……还觉得难过呢?喉间老觉得梗着什么,明明什么也没有,为什么那么不舒服? 早知道就不买了!史璇莹很是懊恼,觉得又干又渴。他买了梳子,想送给谁呢?满脑子胡思乱想,她都快烦死了—— “怎么?不是都给你了,还不满意?”绮南雁侧头打量她半晌,忽从怀里摸出那把包裹好的梳子,递到她眼前。“啦,给你。” 璇莹脚步一顿,不解地抬头凝睇。 “这个……要给我?”她按着胸口,脸上尽是疑惑。他是真心的吗?原本就是要买给她的?还是见她不开心,只好转送给她呢? “堂堂丞相府的二小姐开口向我要贺礼,怎能只买条发带打发?” 绮南雁淡淡扯了扯嘴,注视她的眼神,难得地透露些许温柔,教她看得目不转睛。 他宠溺地摸摸她头发,她脸颊逐渐赧红。可是,现在她不在乎了,不再在乎被看穿,她不想躲藏,只想紧紧盯着他双眼。 绮南雁把玉梳送到她手里,合上她的指尖,要她紧握。 “这个,就当我送你最后一个礼物,往后你的幸福……跟我再也没有关系了。”这番话其实说得不太恰当,仿佛情人间依依诀别。他有什么资格这样说呢? 绮南雁暗自苦笑,他说得暧昧不清,听的人也糊里糊涂,史璇莹瞧上去失魂落魄的,好像还真听得懂似的,她…… 他心弦一震,连忙把目光投向远处,不愿再深究下去。 “嗯。”璇莹低下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翻腾着一阵苦涩、一阵甜蜜。 这柄梳子,就是她唯一能得到的一切了,是吗? 说的没错,以后他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是吧? “走太远了,该回头了吧?”绮南雁放手,退开一步。 璇莹愣住了。 这句话,他以前也对她说过——那时他们还在秀川,她每天沿着山路小径漫步,而他总是远远地、静静地守在她身边,无论何时转身,他也不曾离开。 他呼唤她回头,说是怕她走太远了,不安全。 那时她有多傻呀!傻傻地以为绮南雁会站在她这边,傻傻地以为他只是单纯守护,然后傻傻地掏心掏肺,连心也…… 早知道要伤心,当初就不该走太远呀…… “不要,我自己知道怎么回去,你想走就走吧!” 她故意回他一模一样的话。在小园林里,那么短暂的一个月,他们交谈过的每一句,她都深烙在脑海。 “那我走喽?”绮南雁神色一变,也忆起了在小园林里一同散步,一块儿说笑的种种。她那明艳的笑容和清脆的笑语,如今仍像蛊毒般侵蚀他的心…… 他猛然一震。他奶奶的,今儿怎么又干了傻事?到底要学几次乖,才能彻底抛开她,离她远一点! “你走啊……”她细如蚊蚋地低声回应。 而这回,他真的走了。 不再留连于她身畔,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回到金织坊,已经接近黄昏。奶娘和丫鬟们都急死了,好不容易盼到她回来,便赶紧替她换回原本的装扮,带着选好的布料回丞相府。 璇莹累坏了,回房鞋袜一脱,便睡倒在寝室里。 奶娘跟过来,见她身边连条被子也没有,坐到床沿上,殷殷勤勤地为她覆上薄被,温柔地拍抚她的背,顺顺她长发。 “有见到想见的人吗?”迟疑了会儿,奶娘终究还是问起。 自逃婚回来后,二小姐镇日哭哭啼啼,说自己有个非见不可的人。好不容易找了借口去金织坊选布料,其实是想溜出去找人——说真格的,这样莽莽撞撞、不顾一切地飞奔出去,真能找得到人吗?她也劝了,二小姐却说她不管,总要溜出家门才有机会试试。可让人担心、让人烦恼还不够似的,一个人孤单单地回来,却又三魂不见七魄,仿佛搞丢了半条命。 “当然见着了,我运气一向很好。”璇莹又捏了捏喉咙,明明没东西却梗得很,闹得她整天不舒服。她转头把脸埋入枕头,不欲多说。 “那就好,那就好……该说的都说完,就不会有遗憾了。”奶娘喃喃吁叹,挪动老迈的身躯,吹熄桌案的烛火,好留她独自安静。 房门咿呀地合上,璇莹终于得以放心地转身平躺,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腹部,感觉自己就像一具冰冷的尸。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微偏头,窗外月光蒙蒙,凄凉地洒在她脸上,豆大的泪珠忽然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仿佛永无止境。 那样千辛万苦地跑出去,好不容易见了他……结果,到底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明明有满肚子的话,为什么说不出口?她怎么笨得连句话都说不好呢! “我……”万般艰涩,她才吐出一个字,停下来咳了几回,又模糊不清地低喃:“我……喜欢……你……”要她怎么说呢?过几天就要出阁了,再怎么心仪一个男人,自己终究是个闺阁姑娘啊! “我……爱上……你了……”这话只能说给自己听吧!她只能在空荡荡的房里,独自倾诉。“你……可以……不可以……也对我……对我……带我走吧……” 转眼间,泪便满颊。 翌日。 奶娘进房来,一揭帘,便瞧见璇莹那张泪痕斑斑、哭倦了的脸,心下叹了口气,便要丫鬟们统统别进来打扰。 从此之后,璇莹便迅速消瘦,无论多么珍贵的山珍海味送到她眼前,她吃没几口就脸色苍白,转身便呕光了。直到大婚前夕,她只能勉强喝下少量汤药。大夫瞧过了,只说是心病而起。 众人听了,均是无可奈何——说到底,璇莹就是固执不想嫁嘛!可为人父母者,岂能任由女儿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吵闹胡来? 无论她是存心反抗,抑或心情郁结,婚礼仍得照办。 璇莹食不下咽,终日把玩着那柄得来不易的翡翠玉梳,有时似乎梦见绮南雁闯进婚礼强行把她带走,有时辗转难眠,气恼自己何必如此单相思。 明知绮南雁对她没有那样深刻的感情——他对她是不错,在小园林,在客栈里,还有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但他意思已经够清楚了,她的幸福,与他无关,一切到此为止,他不会再为她做任何事了。 一日煎熬如三秋,终于到她出阁的这一日。丞相府内外热热闹闹,处处喜气洋洋,璇莹闺房里的丫头来来回回,忙着张罗打点。 该她更衣时,两个丫头把婚袍捧过来,仔细摊开,大红色的锦缎上密密绣着金彩凤纹,灿烂得教人睁不开眼。 璇莹绝望地看着它,眼泪便扑簌簌地掉,当着众人的面,禁不住掩面大哭—— 非得这样嫁人吗?这张天罗地网,眼看就要朝她罩下,可……可是她真的没办法嫁,如果这辈子没能和绮南雁,那……那就算了!可她真的不能嫁啊…… “二小姐,”奶娘怜惜地坐到她身畔,这从小偎在自己身边,吸着她奶水的小娃儿,如今已是亭亭玉立了。“你这样,教人怎么放心呢……” 明明是办喜事,偌大闺房里,却是人人含着眼泪,谁也不忍多看小姐一眼。如此婚姻,还值得贺喜吗? 天空忽然落了一场雨,雨声淅淅沥沥,扰人不得好梦。 绮南雁醉眼惺忪地睁开眼,看了下窗外的雨,继续倒头大睡。 昨儿实在喝得够多了,还以为可以就此人事不知,一觉睡它个三天,不料竟给雨声吵醒……他奶奶的。 房门咿呀开了又关,醉眼朦胧中,只见模模糊糊的人影飘动。八成是店小二进来收拾酒瓶吧?他不假思索朝那人喊道:“喂,再多来几斤酒——” 小二没搭腔,轻手轻脚地来到床畔,坐了下来,垂头叹息。 这场面未免古怪,绮南雁皱眉撑起身子,眯眼想看个仔细,那人忽然倾身,越来越近,在他迷蒙眼中,宛如云散之后明月露出脸来一般,他不禁屏住气息,无法相信自己所见。 真正的她,现在该在花轿上,眼前只是幻觉吧? 他朝她伸出手,拇指触到冰凉的脸颊,她泪眼相对,极是埋怨,温热的泪珠顿时沾湿他掌心。 她怎么哭了?谁胆敢惹哭了她? 即便是梦境,她泪眼婆娑的模样仍是在他心上割出一道伤,令他椎心刺骨,疼痛不堪。 向来只见她笑,她笑起来的模样,连冰雪也跟着融化,生气发怒时,灿亮的黑眸宛若喷火,红扑扑的粉颊娇艳妍丽,如盛放的牡丹。总之,她不适合哭。 大手穿越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发丝,伸至她光滑的后颈,轻轻一勾,她便宛如一朵粉红色的云,软绵绵地迎面而来—— 他低头攫住她的唇,如饮鸩酒,如噬蜜糖,炽烈又致命的吸吮她唇齿舌尖美好的芬芳。他双手捧住她的脸,拇指揉去脸颊湿润的泪痕,他想安慰她,别哭、别哭……慢慢会好的,过一段时日,她终究会忘记他,再过一段时日,她会发现唯有守护在她身边的人才是最真实的。她会有疼爱她的丈夫及家人,在她熟悉的贵族丈夫家,过悠游自在的生活,彻底忘了他这江湖过客。 他从来不是不喜爱她,故作冷淡、无视她的心意,只是心疼她这般珠玉娇贵,何必跟着一无所有的他……不值啊! 婉蜒地吻着她的脸,抹去那教人心痛的水痕,指尖穿入丰厚的秀发,她身上弥漫的香气、轻柔压抑的喘息,那么真实的温度…… 他微微蹙眉,有些不可置信,缥缈的神智忽然归位,他一颤,心在渴望继续拥她入怀和必须立即推开她的两难之间拉扯,一股强烈的酸楚狂袭而来。 “你干什么!” 最后,理智赢了,他愤然推开她,力道之大,竟让她硬生生跌落床下。 “喔……”璇莹摸着被撞疼的手肘,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泪眼朦胧,声音破碎地低泣。“我……我不能嫁,我有喜欢的人了。” 绮南雁脸色一变,厉声咆哮道:“那就去找那个人啊!找我干什么?”她不是应该好好待在闺房里等人来迎娶吗? 璇莹悲伤地凝视他,一时无言以对。她是多么不容易才能来到这里啊!奶娘和丫鬟们护着她,不顾将来东窗事发,自身也要遭殃,还千方百计从秦总管那里探出他的下落,她一路哭着走出后门,奶娘还殷殷问她钱带够了没有……她已经跑出来了,没有退路了啊! “你给我走!快走!”他暴怒不已,下床一把揪住她胳膊,迅速将她推出房门。再晚,只怕来不及了——他心急如焚,若错过吉时,众人发现她又逃婚,她真的会一辈子嫁不了人的! 璇莹慌得又哭了,她的心好痛,像千万把利刃同时割划她的身体。她都已经在这里,是拼尽了全力、所能走到的最后一步了,她没办法再独自撑下去了,他到底明不明白? “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呢?”真的那么不喜欢她吗?连她不顾羞耻的追逐他到这里,他还是不接受吗? 她泪盈盈的,恳求似地凝视他。要真如此,那就说服她吧,给她断了念的理由,她就再也不会纠缠他不放了…… 绮南雁脸色一白,五官几乎因挣扎而扭曲。 他从来没有不喜欢,从来没有,但…… “你认为嫁人很辛苦是吧?只能当男人的奴才,无声无息过一辈子,受气、受委屈、被糟蹋、半点好处也没有……你说女人干么那么贱,放着逍遥的日子不过是吧?”她那么想要一个答案,好,若她能因此寻回平静,他可以给! 璇莹眨着泪眼,一时还听不明白,下一瞬,他的话却像鞭子鞭在身上似的,鞭得她好痛。 “像小媳妇那般看人脸色,听命办事……那种事却是我自小就会做的。实话说,奴才和媳妇是没什么分别,都只看受不受主子宠爱罢了!” 他扯开黯淡的苦笑,轻声道:“你那么看不起的、不屑为之的那种仰人鼻息的奴才……不正是我?我就是你口中的那种无声无息,一辈子闷不吭声为人卖命的人,你干么喜欢我这种贱命?” 跟了他这种人,等于抛弃千金小姐的身份,她会被看轻的,不就是既要受为人媳妇的罪,又要受身为奴才的苦? “我这贱命,又怎敢高攀像你这样高高在上的小姐呢?”他说到尽头,已近乎是不客气的挖苦了。 璇莹咬着牙,脑中一片空白。 不是的,不是……她张口,却不知如何辩驳。 那时……她只是说……她的意思是……当然她不愿嫁人受罪,不过……她不知道他会这么想,她绝对没有鄙夷他的意思……从来没有啊! 她抛下了一切,站在他眼前,结果,全完了…… 她茫然地朝他点点头,虚脱似地扶着墙壁,拖着蹒珊的步伐,艰难地离开。 看来,他是不会接受她了。 人家对她没意思,自然没理由陪她私奔了,是不? 她俏脸发白,却想发笑。呵呵,笑死了,明明人家从来没表示过一点喜欢的意思,她怎么就那么笨,不肯死心又不肯相信呢?还以为只要跑出来就好,只要找到他就好,等她表明心迹,他会立刻带她走…… 呵,看来她真的被爹娘姐姐宠坏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万人迷呢…… 走出客栈,迎面是冰凉的雨水,模糊了满脸泪痕。 往后该去哪里?该怎么办?要依靠谁、依靠什么继续过日子呢?要回爹娘身边吗?像个死人一样任凭摆布,嫁给爹娘要她嫁的人,了无生趣地过一辈子吗?还是沿着眼前这条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撑不住了,没有路了…… “史璇莹,你真以为你逃得了?” 在她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冰冷的低笑。 她身子一震,本能地从怀里摸出防身的利刃。这刀,是为她开门的小厮从裤管里摸出来送给她的。 不要,她宁死也不回去—— 她哆嗦着,徐徐转过身,迎面对上她那暴怒不已的未婚夫。 杨兴岳发现她双手紧握利刃,威胁似地指向他,娇弱的身躯不住颤抖,一向俊美的脸上不禁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容。 “来,别傻了,跟我回去吧,吉时将至,宾客们都等着呢!”他朝她伸出手,逐步走向她。 眼看吉时将过,还迟迟不见她踪影,他就猜到她一定出事了,不顾一切闯进她闺房,只见丫鬟们跪满一地,还哭着求他离抬贵手。 她到底想去哪里?一瞬间,他想起她在客栈外迎向某个男人走去的模样,难道是和情郎私奔吗?想到这儿,他几乎愤怒地失去控制…… 为什么?从逃婚到如今,他已经竭尽所能地讨好她,为什么她就不能多注视他一眼,多给他些机会?只要她待在他身边,不管她要什么他都可以为她办到,可她竟然……竟胆敢如此羞辱他!好,现在就算将她五花大绑或用迷药将她迷晕了硬逼她上轿,她都是非嫁他不可! 雨,纷落不停,湿透了她的衣裳,也模糊了她的眼睛。 璇莹无法伸手抹去,只好不断眨眼。怎么办?她能感觉到杨兴岳正在逐渐接近自己,她的手很抖,身子很冷,短短几个眨眼,心里已是百转千回。怎么办?她根本不可能赢得了他,她逃不了了,与其如此……与其如此……不如倒转刀锋,往自己脖子上抹呢?反正如今的处境,活着也没滋味,若她死不了……反正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下一瞬,他忽然诡异地朝她伸出双手,整个人迎面扑来,神情古怪而扭曲,正好对上她惊骇不已的眼神。接着,沉重的身躯缓缓倒下,伴随着一股温热的血液…… “啊——” 史璇莹不可置信地瞳大美眸,凄厉的尖叫霎时从喉头涌出。 第六章 “掌柜的,结算房钱。” “是是,客倌,您……要退房啊?”掌柜的连忙从柜子后头起身,瞥见他身上带着长剑行囊,一脸失望。啊,过去这大半年来,不是一向在他们这儿住得挺好的?店里只要有好酒,他还都特地留下来给他啦! “嗯。”绮南雁眼里还泛着血丝,点点头,满脸困顿。 不走也不行,都怪他贪懒,在同一个地方落脚太久了,才老是如此轻易被找着。为免后患,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付完钱,掌柜的指了指门前一张桌子,道:“客倌,麻烦您前头坐坐。我这就叫人把您的马儿拉出来,您等等啊——” “多谢。”绮南雁转头看看天色,外头的雨势已渐渐和缓。 那丫头来时,身上看来干干爽爽,手边应该还带着油伞吧? 不知她后来还赶得及上花轿吗? 正自心烦,外头不知又发生什么事,街头围聚着一堆人,议论纷纷,还有几个女人拉着孩子尖叫跑走的,接着,两、三个人踏进店家里,旁若无人地大声议论—— “瞧那姑娘没有,哭成那副德行,真是我见犹怜啦,连这么一个娇悄悄的可人儿,居然也会拿刀杀人,到底是什么世道!” “那丫头吓得都傻了,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嗤,她能爬到哪儿去?被那样团团围住,再说捕快马上就到啦!” “还有,倒在地上那个,肯定不是等闲之辈,我瞧那身行头……啧啧啧,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我敢说一定是个世家公子。” “可怜啊,可怜……” 绮南雁心神不宁地瞥了他们一眼。 他们提及一个娇俏女子,还有什么世家公子,什么拿刀、杀人云云的,不用猜也知道外头肯定出事了,不知惹事的是谁……是……是谁? 凭着某种直觉,他喉咙突然干涩,莫名地感到心慌,再也顾不得等掌柜的回来,转身便飞纵至门外,往群众围聚的方向急奔而去。 不会的,她此刻应该在花轿上,绝不可能……他不敢再想,心头默念不下数十遍,一边急切地推开人墙。他不知是谁,但他必须亲眼确认。 重重人墙之后,他首先看到一头秀丽的长发,女子跪坐在血泊里,低低地呜咽着。聚集的人实在太多、太吵,不行,他还不能确定,可心却跳得更急更猛,额头爬满了一颗颗汗粒。接着,他看见杨兴岳颓死的脸孔,他枕在女子的膝头上,看来已经气绝。 当女子终于朝他抬脸,刹那间,尖锐的痛楚便贯穿他全身,痛得他无法呼吸。 是她,居然是她。她低垂着脸庞,双手颤抖地压在杨兴岳胸口,却阻挡不了汩汩流出的鲜血。死者的脸色早已呈现灰败,她只好茫然地跪坐于地,悲伤地哭着,不停哭着,任双手沾满鲜血,血水染红裙摆。 怎么会……怎么会…… 他到底在干什么,怎么会让这种事发生在她的身上? 绮南雁上前攫住璇莹臂膀,她恍惚地抬头,眼对眼地看着他,早已哭肿的眼眶又滚落一行泪水。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走,给我起来,走啊!”绮南雁强拉她起身,她站也站不稳,他索性拦腰抱起她,斥喝人群,打开一条路。 “客倌,您的马——”小二正好拉着马过来,他顺手接过缰绳,首先将她放到马背上,自己跟着上去,并解开身上的披风,将她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 “喂,你想带杀人犯去哪儿啊?” 众人纷纷围聚上来,指指点点地说道:“捕快就来啦——” “干什么?难道想带着这丫头跑掉?” “统统给我滚!”绮南雁忽然抽出长剑,吓得大伙儿纷纷退散,谁也不愿多管闲事。 “驾——”他一夹马腹,便如箭矢离弦般奔向城门。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杨兴岳身上穿着便袍,他是来抓璇莹回去吗?为什么只有他?杨、史两家人呢? 不管了,他必须送她走,无论发生任何事,绝不能再让她受伤害。眼下唯有先离开京城,先保她平安无虞,其他一切再说。 随着风声呼号,他感觉怀里的人正在颤抖。她淋了一身雨,他臂膀更加缩紧,恨不得将她揉入体内。 璇莹冰冷的额头抵着他下颔,他听见她微弱的声音,如风中柳絮般无力。 “我杀人了……”她无助地哽咽。“都是血,我身上都是血……” 她每说一句,他的心便又碎了一遍,不断的凝结再碎裂,仿佛无止尽。可再不走快点,追兵就赶过来了。 “忍耐一下,我马上替你想办法。” 出城之后,绮南雁立刻转往山径小路,朝连绵深山而去。 沿途穿过蓊郁苍林,沿着溪流溯洄而上,最后来到一幢简陋的草舍木屋。这屋子是他亲手盖的,至今只有雅鄘来过,以往需要静心练功时,他便躲到这片山林里。 此地离京不远,却少有人迹,应该没人会找到这儿来。 水,她听见水声。 绮南雁抱着她滑下马背,安顿马儿,璇莹立刻四处寻找水声的来源。她需要水,很多很多水……好多血干涸在她手里,得赶紧洗掉才行。 她发现不远处的溪水,跌跌撞撞地飞奔而去。她迫不及待地脱下披风,里头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真的好多血,她快窒息了。她的衣服、她的裙摆、她的头发,怎么……怎么到处都是血、都是血…… 她吓得连忙脱掉衣裳,解开裙子上的细绳,不顾一切地走进溪水里。冰凉的水挟带着泥沙,让她的脚有些刺痛,但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得洗干净、得把血水冲掉才行—— “你想干什么!”绮南雁突然暴喝一声,冲上来抓住她臂膀。 她?她……怎么了?璇萤低头看看自己,楚楚可怜地抬头道:“我满身都是血……到处都是血……” 绮南雁怒道:“山里刚下过雨,溪水暴涨,随时会把你冲走的!” 冲走?那又怎样?她一点都不在乎了! “那……那我怎么办?”璇莹苍白着脸,无论怎么挣扎,还是教绮南雁硬拖上岸。 “我说会帮你想办法!还听不懂吗?”绮南雁恼怒地横抱起她,转头想捡回她的衣裳,却发现它们全落入溪里被冲走了。 也罢,就算捡回来,她八成也不肯穿。他抱着她大步返回小屋,先将她安置在灶窝旁的小石椅上,接着便生火在炉灶上烧起热水。趁着煮水的时候,又把角落里的木桶翻出来,好好刷洗一番,注入些许清水。 璇莹抱着赤裸的身子蜷缩着,冰冷的抹胸几乎什么都掩盖不住,她把脸颊埋入膝盖里,双手紧紧拢着曲起的腿,脑海一片空白。 这狭小厨房里,唯一的光线来自炉灶底下的火光。绮南雁在她跟前来回走动着,她听到他提水走过的声音、锅具碰撞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又回到她身边。 “来——”他搀起她的臂膀,带着她走到热气氤氲的浴桶旁。 她手脚都是泥沙,头发沾着雨和血。他让她转过身去,拆下她的发髻,接着拿起水瓢为她冲洗头发,温热的清水沿着发丝倾泄而下,突如其来的暖意几乎令她晕眩。 她不在乎他解开后颈上的细绳,也不在乎在他面前全然赤裸,他来到她身前,在她眼前单膝跪下,仔细清洗她的足趾、足踝、她的腿,而后是她的手指和臂膀。 她不禁合上眼眸,虚弱地扶着木桶的桶缘,以免自己倒入他怀里。 最后他抱起她,让她缓缓沉入温暖的热水中。 她感觉他的手要从她腰间抽离了,连忙伸手攀住他臂膀。“你不要走……”拜托,不要留她一个人。 绮南雁凝视她脆弱的眼神,伸手摸摸她额头。 “我就在旁边。”他嗓音有些暗哑,说完,便转身走到炉灶旁,挽起袖子从大瓮里提出一袋面粉,利用炉子里剩下的滚水做起面团。 璇莹默默凝视他忙碌的背影。他背影真好看,她心想,那么高大,又厚实,粗壮的臂膀充满力量……她伸手轻触自己的脚趾,忆起他方才的举动。她的脚可以完全包覆在他掌心里,他的手臂比她的小腿还粗,滑过她腿弯时,她几乎软倒…… 她感觉身体似乎有什么被唤醒了,焦躁不已。浸泡在热水中,似乎使她更加放肆大胆,她轻抚过他刚为她擦拭过的身体,仿佛是他的手再度回到自己身上,她脸红了,垂头梳理头发。长发也有他曾抚弄过的记忆——而他仍在这里。 他已经擀出一个面团,重新在炉灶里加水。她注视他提着一只水壶走过来,将热水注入逐渐变凉的浴桶里。 “舒服点了吗?”他没看她,刻意别开目光。 她点点头,紧抱着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绮南雁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应,便带着水壶回到炉灶旁搁下,从旁边的小门出去,带着一条布巾和一套男子衣衫回来,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他拿起面团和菜刀,一刀一刀把面条削进热锅里,璇莹赶忙利用这个空档起身,匆匆套上衣袍。没想到这件袍子长度几乎垂至她膝盖,穿上长裤只怕要拖地了。她努力摺了好几摺,绑妥了腰间系带,这时,一碗面也烫熟了。 “走吧!”绮南雁匆匆回头瞥她一眼,便端起汤碗。 穿过炉灶旁的小门,便是简单的桌椅床铺。他把面食搁在桌上,示意她坐下来。“吃点东西,然后就先歇息吧!” 璇莹依言拾起筷子,小口小口吃着。 人生际遇果真是变幻莫测。白天她还哭倒在奶娘怀里,身上披着珠红翠绿的嫁衣,而后换装在丫头掩护下逃走,又从客栈里被轰了出来……好像只是转瞬间,到了夜里,却已身在杳无人烟的山林,吃着绮南雁亲手为她做的清汤拌面。 如果……不是杨兴岳死了…… “怎么了?”见她又开始掉泪,绮南雁蹙起眉头。吃不惯吗? “很好吃……”璇莹哽咽着,又吃了一口。有人因她而死,她却依然活得好好的,吃着心上人煮的面食,还觉得很美味,她应该吃吗?她可以吃吗?还是应该放下一切死掉算了? 随后,绮南雁抱她到床上,怕她头发湿了,容易受寒,便找来布巾一遍又一遍擦拭,又从炉灶那儿装了盆火炭,一边烘、一边梳理她的长发,直到完全干燥为止。 她真是累坏了,趴伏在枕头上,不知怎么竟睡着了。 仿佛坠入一张挣不开的网,入睡后,恶梦便紧紧捉住她不放。 她身上又满是血,最初是由脚底开始,逐渐蔓延至她的大腿,继而包裹了她腰身,最后竟漫过她的颈项。她惊骇地睁大眼眸,低头瞧去,她的手已化为白骨,掬起一泓腥味扑鼻的鲜血,从骨缝间流泄而下。她尖叫,拼命尖叫,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我在这里。”温柔醇厚的呼唤随着深深的拥抱,终于将她拉出恶梦。 璇莹倏地睁开眼,才发现绮南雁早已拉起她,将她揉入怀里。她靠在他胸前,低低喘息。 “我作恶梦了……”她蹙眉呢喃,额头爬满了汗。 绮南雁将她抱得更紧,低头埋入她颈间的发瀑。她连睡梦中的神情也充满惊惧。向来无忧无虑、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该如何承担一条人命的重担? 全该怪他,都是他的错。 心痛、懊悔、自责,盘据他所有知觉,不断撕扯他。 他明明可以帮她的,在秀川时,为什么不单纯守着她就好?或是干脆不顾一切带着她私奔?起码,也该在她来客栈找他时亲自送她回去。他能为她做的明明那么多,却什么也没做,让她承受这种折磨…… “来。”他拉开被褥,卧倒在她身畔,伸臂将她圈在怀里。“不是非要你睡着,但至少要好好休息……” 他让她侧身抱着他,头枕在他臂上,两具身躯亲昵地交缠。“我会陪着你,到你醒来之前都不会走。” “好温暖……”璇莹吁了口气,伸手揽上他胸膛。作梦也没想到,现在抱着她的、温柔得不像话的,真是向来拒她于千里之外,那个只对她冷漠、只对她无情的绮南雁吗? “睡吧,什么都别想。”他轻抚着她的发。 “我听到心跳声呢……”她不可思议地摸着他心房,忽然笑了。 “安心睡吧!”他亲吻她的头发,也跟着她笑。 只要能让她笑,笑得像从前一样,取走他性命也可以,要他上山下海,做什么都行。这是他欠她的。 风日晴和。 前些天还在那儿狂奔怒吼的滚滚黄涛,现又恢复成清净澄激的小溪,婉蜒伏卧于山间,如银河清浅,闪烁流光。 璇莹脱了鞋子,卷起裤管和衣袖,兴冲冲地踩进水里,踏过溪底一块又一块圆石,逗着水里悠游而过的小鱼。 绮南雁待在溪畔,静静陪着她。 看她踢溅而起的水花,不时低头绽露笑颜,身上穿着宽大的粗布长袍,披散长发。如此简素粗陋,她似乎不以为意,单纯天真之中,却添了些惹人怜惜的柔弱。 他沉吟着,神情掠过一丝苦恼。 短暂歇息几天,她总算恢复了点精神,惊惧的容颜不再苍白,夜里也不再痛苦地呓语连连,只是向来无忧的笑容,似乎少了那么点……光彩。 璇莹赤着两条光裸小腿走向他。 “钦,要是每天都这样就好了……”多凉快啊! “要不了三天,你很快就玩腻了吧!”绮南雁凝视她。 “谁说的?”璇莹皱皱鼻子,朝他扬起灿笑。她这辈子最快活的,就是这几天和他在一起了,以后……以后也不晓得会变成怎样呢! 绮南雁一语不发地看着她。不知是否他多心,总觉得她那抹笑一点都不像打从内心发出来的,有些空洞、虚假。 他不愿拆穿,沉默地起身。璇莹也放下裤管,穿上鞋袜。 “绮南雁……”她忽然拉住他手臂,不待他反应,使投入他怀里。“我不能永远躲在这儿……” 感觉到他身躯倏地一僵,她抱得更紧。 “我逃婚、离家、杀了人然后消失不见,我爹娘一定很烦恼……”对方又是镇远将军的二公子,弄得不好,说不定还演变成朝廷纷争呢!她再怎么任性顽劣,也不能不孝至此。“我不能一走了之。” “你想回去?”绮南雁垂眸瞧她,淡漠的眼神口吻,仿佛又回到从前那事不关己的模样。 “嗯。”璇莹有些忐忑地望着他。 “回去之后,你也许会被关进大牢。”他沉声道。 “我……会死吗?”她脸色一白。 “应该不至于。” 绮南雁面如寒霜。按理,她是权臣之女,贵族犯法,自有一套摆平事端的规矩,丞相若是有心护女,她连根小指头都伤不了。 只怕,史丞相若是无心。 皇上近年摆平了外戚之患,便把野心放在边防外塞。史丞相欲与镇远将军府联姻,不正是为了拉拢彼此?偏偏亲没结成,反倒成了冤家,史丞相若想平息镇远将军的愤怒……该怎么做才好? 史己礼是会为了宝贝女儿,与镇远将军反目的人吗?绮南雁沉思。 过去,他总为了令狐雅鄘四处奔走,不仅经常深夜入宫面圣,也认识这位老奸巨猾、深沉如海的史丞相——这老家伙眼里只有朝廷,他把皇上的霸业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若说牺牲一个女儿就能握住一位将才…… 他怀疑史己礼能不犹豫。 两人各怀心事离开溪畔,绮南雁有意避开她回家的话题,走进厨房煮食去,璇莹心情烦闷地梳着胸前的头发。 家,最终当然是要回去,可现在,她却贪恋和绮南雁短暂相依的时光,舍不得立刻与他分离,是以绮南雁反对,她也没坚持什么。 只是……他真当她是小婴儿了,是不? 璇莹叹了口气。除了待在这张床上,无论上哪儿都不能离开他视线,才赤脚沾了一下地面,就立刻被他抱起来,脚底彻底抹过一遍。想去厨房帮忙,他居然把她扛进浴桶里,要她乖乖待在里头。 “喂,我又不是你养的狗——”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处境,哭笑不得。 “给我待在里头,不准动!”他怕她无聊,又塞给她一块刚出炉的馒头。 馒头呢!刚蒸好的!他到底还有什么变不出来? 总之,他对她的态度全变了。 以前总隔着一道墙,多靠近她一些,就像要了他的命,如今却是无时无刻呵护她,生怕她受一点点伤,仿佛对待未足岁的女儿般。 可,为什么偏偏是女儿,不是情人呢? 璇莹狐疑地摸摸自己的脸,可恨手边没有镜子,难道她变憔悴了?抑或她原本就不吸引他?是吗?她真猜不透那家伙,若是不喜欢她,当初何必管她死活,若说喜欢她嘛……他可是男人,真有办法一再和心仪的女子相拥而眠,仍然坐怀不乱吗? “在想什么?落落寡欢的。”绮南雁不知何时负手倚着门槛,头微偏,好奇地瞅着她。 “不用你管。”璇莹回眸横他一眼。 绮南雁只得摇头,表示对她忽喜忽怒的脾气莫可奈何。 她忽然问道:“你要帮我洗头吗?” “嗯?咳——”绮南雁愣住,脸色又窘又红,不自在地撇开脸。 她哼了声。“算了。”随即抱着衣物消失在厨房里。 她究竟怎么了?他猜不透,整晚心神不宁地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她似乎刻意在身边筑起一堵墙,连就寝时也离他远远的。 “应该不会再作恶梦了吧!”她背过身之前,忽然说道。 是夜,怀里突然空荡荡的。 微茫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轻洒在她过臀的长发上,满头乌亮,散发极其柔媚的旖旎风情。他瞧得怅然若失,朝她伸出手,却停在半空……万一惊扰了她……他缩回那只手。 若她不再需要自己陪伴,他就不该厚颜无耻地占她便宜。 绮南雁浓眉一拧,翻身坐起,才要下床,她却又翻身过来,抱住他手臂不放。 “不准走!”熠熠生辉的美眸,眼波流转,固执地瞅紧他。 她要他回来,回到她身边,于是拉紧了他臂膀,模样又怨又恼。 绮南雁只得重新躺下,感觉身边的女人朝他贴近了些,手臂与手臂摩挲着,她浑圆的胸部挤压向他。他闭了闭眼,忍下一阵叹息。 “绮南雁……” 璇莹转身凑过来,下巴抵着他肩头,近得他毫不费力就能嗅到她气息。她似乎太高估他的人品,未免太相信他的自制力。 “嗯?”绮南雁屏住气息,模糊地应了声。 “你还能把我推给谁呢?” 她凑近他耳畔,温热的唇几乎贴上他,吐气如兰,悠悠低语。 “还不懂吗?不管你要不要我,我都是你的人了……”她说得大胆露骨,可也羞涩甜蜜。 她垂下浓长的眼睫,放开他的手,侧过身躺平。 脸发热,心狂跳,浑身虚软滚烫。她知道自己耳根子胀红了,却不觉得后悔。 毕竟她说的不是虚话啊,他已将她全身看遍了,难道……难道还想将她往外推? 黑暗中,传来骚动。 她听见他的鼻息,由远而近,热呼呼地吹拂在自己脸颊上。接着,他手指轻触她眉心,如羽絮般温柔,沿着眉形滑至她脸庞,然后是下颔,又回到她鼻梁,缓缓向下,最后拇指徐徐拂过她干涩的唇瓣,就此停住。 她呼吸不稳,心脏揪紧,眼帘紧闭,不敢睁眼看。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的脸俯近她的,声音低低哑哑,鼻尖几乎和她碰在一块儿。 她抿唇不答,显然是知道。 他指腹碰触到的肌肤,烫得让他几乎怀疑她就快晕厥了。 “你以为我不想要你?”悠长的叹息吹拂在她唇上,她仍坚持闭着眼,微微拢着眉头。 绮南雁不禁微笑,大手来回摩挲她披散的长发,一遍一遍,丝丝发瀑穿过他指尖细缝,激起一股热辣,刺刺麻麻地布满他皮肤。 许久以前,他就很想这么做。想静静地、尽情地、好好端详她的脸,想好好摸一摸这把光泽柔润的长发。她实在太低估自己的魅力,不知他连正眼看她也觉得万般艰难,总怕自己太忘情,怕迷失在她澄澈眼眸里,便再也放下了手。 从未见过像她这样不害臊的姑娘,去年冬天,她翩然来到秀川,陪伴刚生产的姐姐,那时,她就三番四次跑到他面前,他快被烦死了,又被她勾引得魂不守舍,为了抗拒她,为了逃避她,痛苦得醉生梦死,结果她真当他是仙胎圣骨转世,生来不具凡心?竟胆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诱惑…… 既然如此,那他就……如她所愿吧! 他缓缓地低头吻她,温热而粗糙的唇,熨贴上她的丰润柔软。 璇莹觉得自己的唇好像要烧起来了。她眼皮颤动,因为始终小心屏着呼吸,结果这一刻几乎吸不到气,她只好匆匆别开脸,奋力喘息。 他的吻转而落到她颈际,吮着她跳动的脉搏吻至耳垂,沿途烙下一串难以磨灭的火热印记。 “我怕吓着你……”他舔着她耳朵,略略抬起脸,粗哑的热气就拂在她耳膜,害她差点没晕了过去。 璇莹迷迷茫茫地睁开眼,望向他深沉含欲的眼眸。 “为什——”没想到才张口,随即被他落下的唇掳获。他以自己的舌尖追逐她的,与之嬉戏,反覆试探、碰撞、邀请,湿润地舔吮而后纠缠,直到两片舌尖完全熟悉,亲昵而依恋地依附着彼此。 身上的衣带不知何时被解开了。过去几天,她一直穿着绮南雁留在屋里的宽松大袍,此刻它们早已敞露,在幽微月光下,映出半截羊脂香肩。 他近乎痴迷地凝视眼前这一幕,热切的吮吻随之而来,从她修长而柔美的颈项开始,沿着削瘦细致的锁骨,一路来到她高耸的双峰。 隔着一片薄薄的抹胸,他低下头,便听见她张狂的心跳。 她伸出手,大胆而生涩地抱住他后颈,指尖揉入他的发根里,他呻吟一声,咬牙扯开她身上最后的细带,推开最后的遮掩,深深吮住她高耸的双峰,享受她娇弱的轻喘,逐渐转变成破碎的呻吟。 喔,她再也不认识原来的自己了。身体仿佛坠入某种迷离幻境,浑身胀满了狂乱的快意,她扭摆着纤腰,努力对抗体内汹涌贲张的热,他的手却无处不在,恣意撩拨她太过脆弱而敏感的身体。 她不住剧烈喘息,娇躯因他的索求而绽放各种放肆放浪的姿态。 这简直太过分!他的手迫入她双腿之间,她不禁羞耻地掩面低泣,双手抓着身边的衣料,却又放浪地分张玉腿,浑身震颤地夹紧他的进犯。 “南雁……”源源不绝的痛苦和快乐眩惑了她的意志,她的喘息越来越浓烈,汗湿蹙额,喉咙深处不断逸出娇吟。 他仿佛入魔一般,含欲的黑眸浓浊邪魅,看了她一眼,两只大掌再度捧起她的后颈,深深深吻着她,含着她舌尖,宛如竭力要吸纳她的灵魂。 半悬在她裸体上的身子逐渐压降而下,身躯缓缓地合而为一,撕裂的痛楚让她脸色发白,他额头抵着她的,彼此汗水混杂,喘息着,心跳着,却静止下来。 “痛吗?”他轻声问。在他闱然的黑眸里,有忍耐,有压抑。 她眨眨眼,从他充满欲望的瞳眸,望见同样迷乱的自己。她摇摇头,唇在发干,便舔嘴润润唇。 他眯起眼,立刻彻底封住她的嘴,揉磨、啃吮,恣纵激情。 仿佛坠入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迷离幻境,他紧拥着她,两人双双挣扎,幻化为原始而饥渴的兽。 没有矜持、不再羞怯,连她都为自己感到惊骇而陌生。 她用力抓向他的背,火热地伸手摩挲他奋起的身躯,一再摆弄腰身,热切地挺胸渴求他放肆的揉搓含吮。她配合他转换各种放浪的姿态,迷离的眼波失神涣散,仿佛无尽的虚空笼罩了一层浓雾,透出微弱的星芒。 她已经不是她了…… 艳红的樱唇不断低吟出难以置信的浪声,彻底沉溺在生平首次的放纵,如临暴雨,如经摧折,如沾满雨露的芬芳花蕾。 心悦君兮,心悦君兮,宛转承欢。 第七章 “若你一走了之,你爹自然得面临一场麻烦,但就凭你爹的身份及本事,杨家终究只能咽下这口气罢了。等这件事风头过了,你依然做你的大小姐,将来回到家里,顶多忍忍背后的闲言闲语。”绮南雁沉吟后说道。 如果她不在,史己礼必须另想他法修补和镇远将军的关系,而史已礼处事素来明快,不会悬宕太久。 因此,在风暴止息之前,她走得越远越好,这是唯一可以保证她不受伤害的最好办法。 窗外迷蒙地泛起一抹近乎黑色的靛青,看来快天亮了,他俩却没有半点睡意。 璇莹舒适地抱着绮南雁的手臂,背对着他,满头乌丝像上好的绸缎披挂了一身。 绮南雁怕她冷,收拢臂膀让她完全倚靠在自己胸膛。 “你若坚持现在回去,此事自然会有一番处置。你或许不会死,却免不了被审讯。镇远将军不是等闲之辈,多的是令你身心俱疲的手段,所以你……”绮南雁烦躁地仰起脸,顿了顿,才涩声道:“你爹也不乐见吧?” 两人视线交缠,他显得阴郁而紧绷,她却不禁笑容漾深,满满的柔情满溢。 他爱她,他一定很爱她。那么为她担忧,连脸色都白了。 她心头暖暖的,顿时胀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 若能早些明白他的心意,该有多好啊! 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为什么喜欢上她?喜欢她哪一点呢?为什么每每见到她,就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明明对她好,却矢口不认,连她逃婚奔向他,也照样面不改色,要不是杨兴岳突然死了,他恐怕就这样瞒她一辈子了。 这可恶的家伙,她真想好好骂他,这么不干不脆,当什么男人呢! “我要回去,南雁……”一时间,她想哭又想笑。 想想她是怎么被呵护长大的,从以前到现在,她不知给爹娘添过多少麻烦,凡是她闯的祸,总有人飞奔过来为她收拾,她实在幸福过了头,才会如此骄纵任性,不知节制,而今算是遭到报应—— “这是人命,不是什么可以蒙混过去的芝麻小事,无论我爹娘怎么想,我……我该在杨兴岳的爹娘跟前磕头谢罪才对。” 她是她爹娘的心头肉,杨兴岳何尝不是呢?她虽不爱那个人,却在他身上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气质脾性——他们都是在好人家出生、都是被珍捧在手心里的天之骄子。他死了,他爹娘该有多痛呢! “就算他们要我偿命,我也不怨。” 事情总要有个解决。璇莹虚弱地笑笑,说完,心也冷静下来,感到无比宁静。 在她最后这段时光,有绮南雁相陪,也得到她梦寐以求的情爱,她已没有任何遗憾了。 “你打算偿命?”绮南雁侧着脸,黝合的眸光霎时变得遥远。 半晌未语,许久,他才轻声道:“那我呢?” 在床上勾引他时,都没替他设想过吗?哼,果然是骄纵任性的千金小姐,眼里只有自己。她回去是个轰轰烈烈、忠孝两全,那他呢?她究竟将他置于何地?口口声声喜欢他,甚至不惜逃婚只求与他私奔,现在却不想想失去她之后,他将承受何样的痛苦? “如果我没有死,以后什么都听你的。”璇莹眼眶泛红,双手用力抱了他一下。“如果我死了,来世,我——” “算了,”绮南雁后退一步,打断她的话。“你想走我也没辙!” 什么来世,那种虚无缥缈的承诺他不需要,早知道这种女人碰不得,算他活该倒霉。 他冷哼一声,翻身而起,迅速走下昨夜温存过的床褥,瞬间不见踪影。 “绮南雁?”璇莹徒劳地呼唤,心知唤不回,只得拢着不整的衣衫,任凭泪意沾湿枕头。 她明白他想带她走,走得越远越好,可这是行不通的。 身上的血迹可以洗去,杀人的印记却永远烙印在她脑海。无论走到哪里,她永远得不到平静。既是她闯的祸,本应由她收拾。 孰料天色一亮,绮南雁便把马儿从屋后拉出来。 璇莹无力地站在门前,不禁呆住了。她没料到绮南雁说走就走,她……他们昨夜才……才……难道他都…… 她低头咬了咬牙,闭紧了嘴巴。是她自己缠着绮南雁要回家,人家只是顺应她的要求而已,再怎么留恋不舍,终会有这一天啊! 等一切准备妥当,绮南雁跃上马背,朝她伸出手,“上来吧!” “现在就带我回去?”她惊愕地双眸圆睁。这么快? “你不是赶着送死吗?”绮南雁嗤了声。既然她不顾他的感受,执意任性为之,那他也有他的打算。 璇莹兀自怔愕,他便握住她的手,弯身将她拉上马背,接着夹紧马腹,呼喝下山。 “好了,现在我要你原原本本地说清楚,那天你离开客栈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绮南雁正色道。 凭她一个弱质女流,究竟是如何杀死一名惯战沙场的英年少将? 那是个荒谬的失误。 吉时到了,新娘却不见人影。她投奔绮南雁的事,不只丫鬟奶娘知情,秦总管应该也猜得到,由他那儿,不难推敲出她的下落。或许爹娘和杨兴岳商议后,决定由他出面,赶在事情闹大前来抓她回去吧! 她不肯,于是从怀里掏出防身的小刀,握在胸前。 那时,正是雨势最大的时候。她还记得他轻蔑的低笑,然后一步步朝她欺近,没想到接下来,却在快接近她的时候突然扑向她。她放声尖叫,只觉手里刀子好像刺入什么,他就往她身上倒下来了。 “就这样?”绮南雁耸起两道浓眉。 璇莹认真地点头,却见他眉心越挑越高,甚至翻了翻白眼。 “你在跟我开玩笑?” “什么?”璇莹气愤地捶他胸膛,她可是很认真的!“刀剑无眼嘛!雨那么大,他或许是被什么绊着了,或者以为我手里不是真刀,不管怎样,他就是硬生生被我刺死了呀!” “哼哼……”绮南雁越想越是滑稽。 堂堂镇远将军的二公子,战功显赫的花将军,居然因为绊跤在一把小刀上,就这么死了,说出去怕不笑掉人家大牙? “不要笑,这有什么好笑的。”史璇莹恼火地捶打他,绮南雁还是肩膀一耸一耸的。 这也算旷古绝今的逸闻一桩,可绮南雁眼底却没有真正的笑意。杨兴岳之死……并不合理,先前怎么没注意到呢?他仰头思索着,这事得跟令狐雅鄘好好说一说,看他有什么计较。 沿途,他反覆盘问许多细节,及至京城时,天色已近黄昏。 史璇莹原本的外衣大半都被暴涨溪水冲走了,一直穿着他的袍服,梳着男孩的发髻,应该不会被人认出。绮南雁简单为自己改装一番,便隐密地带她进城,并将她安顿在一间不起眼的小客栈里。 “我们不是回来投案吗?”璇莹大感不解。 他亲昵地捏捏她脸颊,笑说:“这里的掌柜是我信任之人,你暂时留在这里,待会儿他会帮你张罗适合的衣裙,你吃点东西,等我回来。” “你要上哪儿去?”璇莹蹙眉。 “我嘛……”绮南雁实在懒得逐一解释,便随意回答她。“只是先打探一下,看看事态闹到什么地步了,先别轻举妄动,乖乖等我回来,嗯?” 瞧他神秘兮兮的,似乎另有计划。璇莹只得纳闷地点头,眼巴巴地目送他离去。 客房里少了他,一时变得清冷。 简简单单的床铺桌椅,一盏油灯左右摇曳,映得满室昏黄。 她摸摸床被,质地不佳的被褥尚称洁净,其余就没什么可称道的了。 “南雁!”伴随着一阵喳呼,房门突然被撞开,一个妙龄姑娘陡地站在房前,吓了她一跳。 “他走啦?这么快——”那年轻姑娘垮下脸,将手里抱着的衣裙摆到桌上,自言道:“我是掌柜的女儿,我爹让我给你送衣服来。” 璇莹连忙起身称谢,说道:“他出去打探消息了。” “你们走就走罢,干么要回来?”这丫头显然是个直肠子姑娘,不客气地噘嘴道:“京城里风风雨雨,什么样的风声揣测都有,不仅是你,甚至有人传言杨将军是绮南雁杀的呢!” “嗄?”璇莹一听,呆愕得说不出话。 黑色的身影静静盘坐于飞檐一隅,俯视底下的灵堂。时值寅正,两盏奠字灯笼下,庄严的诵声绵绵不断。随着天色渐明,往来走动的人逐渐变多了,灵堂里不时传出哀泣。 棺木就在灵堂后头。 绮南雁双手抱胸,踌躇良久,始终难以抉择。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偷偷潜到灵堂里,打开棺木,拉起尸身验尸,事后再偷偷帮他把寿衣穿回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离开。 只是如此之举,日后该如何向杨家人交代呢?对死者不敬,等同于蔑视杨家人。可不开棺嘛,又难以印证他的猜测…… 思索间,丧家已开始一天祭奠的仪式。 念诵经文的法师道士、前来悼念的文武官员,纷纷出入灵堂,场面哀感之至。 镇远将军杨晋之穿着一身素服,木然地立于廊檐下。直至下人来报,才振起精神,匆匆迎出门去。 原来是令狐雅鄘带着皇上的恩诏来了,杨晋之率同家人跪接圣旨,随后便请雅鄘入内到灵堂前焚香致意。 绮南雁不禁立身而起,望向正在和杨晋之交头接耳的令狐雅鄘。啧,原本还想去他府邸,没想到却在这里碰头,这倒省事。 他应机立断,即刻纵身跃下。 “杨老将军,晚辈绮南雁拜见——” 他朗声报上名号,顿时引起一阵骚乱,文武官员惊诧愕然,杨家各部将更是纷纷抽如刀剑,团团将他围住。雅鄘站在杨晋之身侧,展开摺扇,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你胆量不小。” 杨晋之目光如炬,定睛注视绮南雁,尽管须髯花白,满面风霜,仍是不减其威武。“传闻我儿是你所杀,并且是你带走了丞相府的千金。” 绮南雁抱拳回礼,并释道:“不是我杀的,客栈里的掌柜、小二皆可作证,杨老将军想必派人详查过了。” “史小姐人在何处?”杨晋之问。 “她很安全。”绮南雁一语带过,直接转入正题。“晚辈贸然来此,是有几个疑惑之处,特来请教。” “请指教。” “衙门并没有仵作相验的纪录,料想是案情单纯,人证俱足,提刑官怕冒犯了杨公子的遗体,因此直接送回府上。不知贵府在帮杨公子更换寿衣时,可有发现异状?” “应当有何发现?” 绮南雁从容说道:“杨公子背上,至少该有受到重击的痕迹或掌印才是。” 杨晋之不动声色,审度片刻,才开口道:“你想为史小姐脱罪?” “不,我是怕杨公子死得不明不白,反令杨老将军与史丞相结仇,以致亲痛仇快,朝廷不安。”绮南雁正色道。 此言顿时引来一阵哗然。众所皆知,杨兴岳的确切死因便是正中他心脏的那把利刃,怎又牵扯出什么掌印?纵然他背后有伤,那也不可能是致命的关键吧! 杨晋之佛然变色,不禁冷哼。 “你恐怕要失望了,我儿背后并无你所言的异状。” “是老将军亲眼目睹吗?”绮南雁上前一步,仍不死心。“可否请出为公子更衣之人,细查一番?” 立刻有人耐不住性子叫嚣道:“少废话!我劝你立刻交出史璇莹,否则休想走出将军府!”众部将亦是连声呼喝:“对对,马上交出史璇莹——” 眼见群情激愤,绮南雁仍毫无惧色,面向杨晋之。 “怕死我就不会来了。”他傲然睥睨,扬眉正色道:“杨老将军,令公子的死因,难道您一点也不在乎?” 杨晋之默然无语,也不接话。 “若杨将军是死在我手里也就罢了,可人不是我杀的!” 绮南雁索性转头面向众人,朗声驳斥道:“难道你们全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只知绣花弹琴的官家小姐,有本事杀死一名身经百战的将军吗?啊?” 众人被他如此一喝,倒也愣住了。事发当场,尚有许多人围观,人人指证历历,说杨兴岳是死于史璇莹之手。那刀子明明是史姑娘的,她又声泪俱下地喃喃念着“她杀人了”,那么,人当然是她所杀,难道还有别的可能? “就凭她手里握着小刀?你们真信吗?”绮南雁环顾四周,厉声喝问:“大名鼎鼎的杨兴岳,原来只有这点能耐?连个女人都制伏不了?” 呃,这个嘛…… 大伙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个个面面相觑,一时也搭不上腔。 “是挺奇怪的。”令狐雅鄘从刚刚便不断把玩着摺扇,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直到此时,终于顺口搭上一句。 看来,此事只有杨老将军能够定夺,众人便将目光放在老将军身上。 杨晋之反覆沉吟良久,才道:“倘若查证之后,确认凶手便是史小姐无误,该当如何?”说罢,炯然目光直视着绮南雁,沉声反问:“你会把她交出来?” 绮南雁正要开口,孰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有人高声呼喝:“将军,抓到那丫头了,咱逮着凶手了——” 外头的人群纷纷往两侧排开,紧接着,一名部将拽着一名貌美姑娘的臂膀入内。 史璇莹居然被抓?怎么可能! 绮南雁不敢置信地回头,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拖进来。怎么搞的!他不是叫她好好在客栈里待着吗? 史璇莹一见绮南雁,花容惨白,心冷了半截。“人是我杀的!与绮南雁无关,不要为难他了!”她急着为他开脱,生怕他受牵连。 “啊——”令狐雅鄘忍俊不禁,掩扇笑了。 绮南雁面色铁青,捏紧了手中长剑,朝部将暴喝。“放开她!” “你嚣张什——”部将连句话都没能说完,突然感觉手心一空,紧接着被一股猛力推开,摔出三丈之外。 顷刻间,史璇莹已被护在绮南雁身边。 “你搞什么鬼?”他忍不住低头骂人。 璇莹咬紧了牙,几乎失声哭了出来。 昨晚听了小青一席话,她急都急死了,左等右等了一夜,始终没见他回来,都不知道她等得多心焦。 如果他被抓了呢?如果他被用刑了呢?他又不是皇亲国戚,人家下手不会对他客气的。与其让他置身险境,不如由她亲自出面。好歹她爹爹是当朝丞相,绮南雁也说她死不了的,不是吗? 结果才离开客栈没多久,就被将军府秘密派出的人马捕获,并带到此处。 就在小俩口目光相接的当下,其余围观的部将们纷纷捉刀上前,眼看双方一触即发,杨晋之终于挺身出面,喝问:“绮少侠,若确认凶手是史小姐无误,该当如何?” 咦?这话是什么意思? 面对眼前这庞大阵仗及杨晋之的话语,史璇莹被搞得晕头转向……确认什么凶手无误?她就是凶手啊?她正想问个清楚,孰料颈间突然传来剧痛,接着眼前一黑,从此失去意识。 绮南雁点了她昏穴,并拦腰将她抱起。 要面对杨晋之,他来此之前,心头早有计较。 “若凶手真是史姑娘,那也是因我而起。”他将史璇莹逃婚的来龙去脉简述一遍,并垂首请罪。 “璇莹不懂武功,若真是失手误杀公子,不过是场意外罢了。她逃婚,是为了与我私奔,若将军执意报仇,倒不如杀了我,一命抵一命,以报公子夺爱之恨,亦足以令她悔恨一生。” 这不是比直接杀了她还痛快?且把深仇发泄在他身上,反正他是身无一物的浪人,死了不痛不痒。 在场者,闻之无不动容。 杨晋之听他如此一言,不禁仰头长叹。这倒不失为顾全大局的办法,既可为子报仇,又不必得罪史己礼,朝廷上下亦不必为此案生波。 “记住你今日的承诺,若你俩逃出京城,老夫即便是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抓回来碎尸万段——”言罢,他扬手一挥,喝令:“退开,让他们走。” 万幸! 绮南雁抱着史璇莹走出灵堂,一路毫无阻碍。看来杨晋之乃是明理之人,也对杨兴岳之死起了疑心。 令狐雅鄘随后跟上,并命人牵来两匹骏马。两人各乘一匹,离开将军府后,缓缓沿着京城要道而行。 “凶手必是死者极为亲近之人,也许刚刚正看着你俩呢!”令狐雅鄘看着绮南雁怀里昏睡的可人儿,微微一笑。“所以,何不把璇莹留下,说不定能引凶手现身……” “休想。”绮南雁冷冷地横他一眼。 “你打算带她上哪儿?”令狐雅鄘笑说。 “不知道。”他耸肩。 “不回她家,也不去我那儿?”令狐雅鄘试问。 “不要。”绮南雁一口回绝。 “没想到你们是这种关系……”令狐雅鄘忽然仰头长叹。 天下丽女何其多,他谁不好招惹,怎么偏偏看上这举世无双的“混世魔女”,他真是……真是感触良深啦! 绮南雁解开她穴道,不多时,璇莹使幽幽转醒,发现自己和绮南雁骑在一匹马上,令狐雅鄘也在旁边,霎时一阵错愕。 “姐夫?”她脸一红,嗫嚅道。 令狐雅鄘温暖地看着她。 可惜他还要回头看看杨晋之怎么检视杨兴岳的尸身,不能多送了。 “莹儿,你得好好待在南雁身边,你姐姐才安心。”最后临去前,他特意叮嘱。 “南雁就算死一万次,也不会让你受一点点伤,你得乖一点,嗯?” “姐夫……”她点点头,眼眶发红。 “快滚!”绮南雁翻起白眼。又不是他娘子,没事献什么殷勤。 “哈哈哈——”令狐雅鄘畅然大笑,这才掉转马头离去。 从她被捉至将军府,听了段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失去意识再转醒……恍如隔世般的虚幻之感,真教人如坠五里雾中。 “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努力端正姿态,想问个明白。“你干么点我穴道?是故意让我晕过去的?” “你不必知道。” 绮南雁一句话就想打发她,只是让她更加不安。 “你答应杨将军什么了?”她质问他。肯定是有什么,否则他们哪有那么容易离开? “那是我的事。”绮南雁不在意地扔下这句,依然故我。 “绮南雁!”璇莹也急了。“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 她不说还好,一脱口,绮南雁顿时也火了。 “你说要偿命的时候想过我吗?”他呸了声,不客气地骂道:“是你吵着要回来的,现在又穷嚷嚷什么劲?还有,我不是叫你待在客栈别出来吗?你到底都在干什么,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吗?” 那是因为……因为…… 璇莹瞪着他,满腹委屈却无处可说,瞪得眼眶都发红了,而后豆大的泪珠便夺眶而出。真是好心没好报!她为他着想,他还骂她呢…… “算了算了,”绮南雁一看到她掉泪,什么火气都没了,口气软了,求饶地哄她道:“不要烦恼了,人不是你杀的,你不用偿命我也不会死。” “这又是什么意思?”璇莹眨眨眼,美眸净是迷惑。 “找地方歇歇腿吧,我慢慢跟你解释——”绮南雁揉揉她头发,说道。 第八章 那时,一见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血泊中,嘴里又喃喃着她杀人了,连他也以为是她失手杀了杨兴岳。为了安抚受惊过度的她,又怕官兵将她逮捕,他只想立刻带她离开—— 如今看来,真相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璇莹只是双手持刀罢了,根本没有真的刺杀的行动,说杨兴岳是自己绊倒了,才突然挺身倒向利刃,也不合常理。 “若说刀剑无眼,这世上最‘刀剑无眼’的地方,自然莫过于沙场。”绮南雁仔细推敲,又道:“在战场上,敌人四面八方而来,随时皆是枪剑四射,飞矢如云。而杨兴岳是何许人物?他十二、三岁就随父从军,说他躲不过你手里的小刀,说得过去吗?” 史璇莹偏头。“可事实就是发生了呀!” “我猜,可能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并且准确地将他推向刀锋。” 绮南雁在脑中推演当时的情景。璇莹曾说当时雨势很大,想必街上的人行色匆忙,没什么人会特地逗留。何况滂沱大雨有利于遮蔽视线,不必多厉害的高手,也能找到下手的时机。 当刀锋穿透身躯,杨必岳倒下,接着史璇莹尖叫引来注目之时,那人早已从容脱身。 “这个人,或许是内力深厚,又或许是杨兴岳熟识之人,因此,杨兴岳才完全没有防备——也就是说,你只是人家的替罪羔羊。”他结论至此。 璇莹听得一片迷惘。“到底谁会这么做呢?” “很难说……”不见得是针对璇莹而来,又或许嫁祸给璇莹,正合对方的心意。总之,要他相信杨兴岳身亡是出于璇莹之手,绝无可能。 “反正呢,动脑的事就交给雅鄘吧,他比我强得多。”他耸耸肩。 因她身份特殊,京城里,似乎没有缉捕她归案的肖像。自他俩踏出将军府后,那些还在大街小巷秘密追查他们下落的人马也撤走了。绮南雁在一处茶楼下马,和史璇莹悠闲地喝茶聊天,仿佛事情已经落幕一般。 璇莹可没能那么乐观,但忧心归忧心,也别无他法,只好一切依他行事。 “那,为什么不让我回家?”她爹娘都不晓得烦恼成什么样子了。 呃。绮南雁一愣。“你想回去?”他放下酒杯,黑眸沉遂如海,瞅紧了她眼瞳。“回去就不能跟我在一块了,你真的想回去?” 这个……璇莹粉颊飞红,支支吾吾道:“那……那可以去找我姐呀,她这些天肯定担心死了。” “不要,我这辈子没脸见她了——”绮南雁拉下脸,断然拒绝。 “为什么?”璇莹不明所以地问。 “她只叫我平安把你带回来,我却把你拐跑。”绮南雁无奈咕哝着,有些恼怒地横她一眼。还不是她胡乱勾引他害的? 璇莹甜甜一笑,只好作罢。 “那该怎么办?”她问。 “等。”缔南雁双手拖胸,往后倒向椅背。 杨晋之既已起疑,事情便好办。且雅鄘带着圣旨去杨家慰问,正巧撞见了方才那场风波,以他的机智及口舌,若想从中插进去搅和一番,杨家人无论如何是赶他不走的。 他俩算是戴罪之身,自己去查,反而落人口实,无论再怎么说破嘴,都像是为了脱罪狡辩,不如静观其变,等水落石出再作打算。 璇莹举起茶杯,秀气地低头啜饮。 此时此刻,她身上穿着掌柜女儿的旧衣裙,满头乌丝随意绾了个髻。几经变故后,她脸上惯施的脂粉早已褪尽,朱唇淡淡薄薄,瓜子脸比初时消瘦许多,眼皮下则因烦忧失眠,多了抹黯然阴影…… 他喉头一紧,又仰头喝了一杯,热辣辣的酒液顿时穿过咽喉,最后沉入腹中。 “咱俩……就一直待在客栈里吗?” 璇莹坐立难安地瞥了四周一眼。明知是不认识的人,却总觉得许多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人来人往的,你和我……”她咬咬唇瓣,便没了下话。 这意思也够明显了。毕竟她又不是他的妻,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且自家就在京城里,却还执意和男人同住在客栈……厮混。 这行径未免太过放荡,有多少只眼睛正看着呀! “我在京城里没有置产。”绮南雁明白她的意思,思索半晌后,提议道:“和我回山里如何?” “嗯?”璇莹愣了下,抬起脸。 因绮南雁的话,他俩便骑着原来的马儿,重新回到当初栖身的山林里。 这回自然比前次从容许多。首先买了几套轻便的女装、一些米粮用品、姑娘家的随身之物。绮南雁特地为她买了盒胭脂,却被璇莹取笑道:“山中无人,难道要我搽脂涂粉,看鱼儿沉不沉,鸟雁落不落?” “我想看。”绮南雁看着她,漆黑的眼眸落在她朱唇,略带沙哑地道。 璇莹愣愣地望着他,一时傻住,粉颊霎时热烘烘的。在他深刻的注视下,身子忽然虚软,丝毫力气也没了。 她垂下眼睑,看着手里揽着的物品。“真要放下这里不管吗?” “你爹和雅鄘可说是天下无双的老狐狸,杨老将军也不像省油的灯,有那么多厉害角色出面,哪轮得到咱们费心?”绮南雁的声音里透着笑意。 她可笑不出来。“万一真相不如你猜想的那样呢?” 绮南雁没答应,只拉着她的手走出店家,先安顿好行装,再抱她上马,自己也跟着跳到马背上。 “若有变故,雅鄘会通知我的,我已托掌柜的帮忙传话了。” “什么?又是掌柜的?” 璇莹哭笑不得,回眸睐了他一眼。 “好奇怪,你跟全京城的掌柜都很要好吗?” “那是当然!”绮南雁闻言仰头大笑。“本大爷不但入住时间长,好酒喝得凶,为人爽快好伺候,给房钱又特别豪爽大方……跟京城里各酒楼、客栈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偶尔差他们跑跑腿、传传话,有什么困难?” “为什么老窝在客栈啊?”她十分好奇。 长住在京城里的男人,没个自己的“家”,甚至连固定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衣食住行样样随便,如此乏人照料却还不改其乐?再说饭钱酒钱加上住宿,也应该所费不赀吧! “钱嘛……钱不是问题。”绮南雁神秘地笑了笑。现下回想起来,他除了初入江湖时手头偶尔拮据之外,好像再也没遇过钱的问题。一个人只要本事在身,自然有人捧着银两上门。当跑单帮的刀客、富贵人家的保镖,或是猎猎官府追缉的逃犯,不管什么事他都插过几次手。 手里的钱流来流去,他从来不太在意,不过上回为皇上办事,事后皇上要加官授爵,他不买帐,只叫公公回话:“我是江湖人,要打赏烦请按着江湖规矩来,给钱实在。”他其实是说笑,想不到皇上十分干脆,一次出手就足够他封刀养老了,哈! “我姐夫那儿不好吗?”她越想越是不明白。想不到姐夫官拜左丞相,自己高阁华楼,却让亲手足般的兄弟落拓江湖? “交情归交情,我受不了他们官家少爷的气派,规矩多如牛毛,随便吃顿饭也有一堆排场……反正我孤家寡人,有地方睡就行了,在客栈里只要花点银两,衣食三餐都能打点,不是挺好?” 说到底,他就是个道道地地的老江湖,要他呼奴使婢,他做不来,要他规规矩矩地行走官场,也办不到。 璇莹听他这么说,又想起借她这身衣服的年轻姑娘,不禁嗤了声。“你当然好啦——无行浪子,哼!” 绮南雁莫名其妙地望了她一眼。 无行浪子?在说他?怎么听起来酸溜溜的? 璇莹没瞧见他的异样,马儿缓缓出城,一路走到人烟稀少处,她忽然吁了口气,返身抱紧他的腰,挺直的腰杆儿瞬间化为软泥,倒是把绮南雁逗乐了。 “啧啧啧,本性终于露出来了?”他忍笑说。 “好舒服……”璇莹满足地偎进他怀里,娇嚷道:“我好困了。”昨晚为了等他,根本一夜无眠。 绮南雁摸摸她头发,温柔道:“能睡就睡会儿吧!”马背颠簸,他尽力让她舒适地睡倒在他怀里,也没把握她能否安眠。 “嗯……”璇莹迷迷糊糊地放软了身子,不多时便沉入梦乡。 走入山径后,满山幽静,霎时将两人的身影吞没。绮南雁怕寒气逼人,便取出斗篷包覆在她身上,缓缓随着曲折山势,回到他隐居栖身的木屋。 璇莹果真睡熟了,连他抱她入屋,将她安置在床上,也未能惊醒她。绮南雁小心收拾了采买物品,便去灶房生了把火,带着炭盆回到屋里。 烛火昏黄,照映在她脸上,抹不去的憔悴依然未离她姣好的面容。 不知如何,他脑子里突然闪过去年冬天,她满身贵气,拢着一件貂毛斗篷奔向他的那一幕—— “绮南雁!雇请你得花多少钱?” 她兴冲冲地来到他跟前,意气飞扬的俏脸笑得天真无忧,又极其妩媚。 他低叹,伸手拂开她酣眠中微乱的鬓发,食指轻轻抚过她脸庞。 这般娇贵的金枝玉叶,跟着他这种行踪无定的浮浪人,到底有什么好的?难道不觉得辛苦吗? 璇莹眼皮颤动,缓缓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望向他,半梦半醒的。 “吵醒你了?”绮南雁歉然放开手,粗哑地低哝。 “南雁……”璇莹眯起眼,迷蒙地朝他漾起一朵甜蜜的微笑,从被窝里伸出藕臂,皓腕勾住他颈项,将他拉向自己。 没有一个男人抗拒得了如此诱惑…… 绮南雁沉溺地想着,俯身吻上她颈际。璇莹发出一串难耐的嘤咛,仰头弓起背脊,更紧紧贴向他。 如此热情,激起了他的欲望。 他翻转她的脸,沿着脖子吻向她耳朵,湿润的舌尖深入她左耳,反覆地舔吮厮磨。须臾,她脸颊已泛满桃红,樱唇如丹,气息微微地转头迎上他的唇。 “莹儿……”他压抑着猛烈的欲望,粗哑地低喃。 他爱她,多心疼她,舍不得她被糟蹋在他这样的人手里,曾经那么拼命推拒她,如今,炽烈的情潮几乎将他的心焚烧殆尽。 他珍惜地吻着她的唇,双手怜惜地抚遍她逐渐赤裸的诱人胴体,这般冰肌玉骨的女子,原本不该在他怀里的…… 他辗转吻上她高耸的双峰,粗糙的掌心徐徐摩挲她婀娜柔媚的身子,逐次滑落到凝脂纤腰。 如今,他已回不了头了。 “嗯。”难以形容的快意顿时传遍每一寸肌肤,璇莹低垂眼睫,柔顺地承受情人对她施以的温柔,轻轻咬着下唇,酣然羞涩地低切轻吟。 她爱他,倾慕他,也许从第一眼见到这落拓不羁的男子,便悄悄地将他藏入胸怀。他是她幽闭闺阁里不可妄想的一片浮云,只能仰望、不可追逐的迷梦。可现下,她却在他眼前罗衫褪尽,浓烈的欢爱回荡在两人之间。 他敞开她柔波万顷的雪肌腻玉,埋首于凝滴玉露般的雨泽里,耳里听见她破碎的娇吟喘息,更是万分珍爱地深吮其间。 璇莹香汗淋漓,朦胧美眸染上一层异彩。 “唔啊。”她不禁仰首呻吟。这是她难以想像的激越高亢,如雷电般的快感,击碎了她最后一丝理智。她失神恍惚,摇摆腰肢如颤柳,娇吟低回,吁喘休休,白嫩肌肤透出醉人的樱红,绵软无力的腿则被他牢牢箝制于掌中。她已深深沉入一片激情,唇发干,眼迷离,再也支持不住。 他终于昂首起身,吻着她纤细的足踝,进入她娇艳狂野的身体。一再填满,再填满,绵密细致的爱抚无所不在,直到她体内传来一阵阵紧缩,被满足过的欲望不断地被撩起,直到她濒临崩溃的娇躯已无法承受更多,极致的阳刚终于释放—— 往后在一起的这段时光,可说是既宁静又甜蜜。 林间的生活单纯惬意,加上绮南雁无微不至的照料,让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整天吃喝玩耍,自由自在,顺心如意。 本来嘛,叫她砍柴打猎无异是缘木求鱼,生火煮饭她也不会,简单的针线活儿她懂,不过山里只有他们俩,哪来什么针线活儿好做?绮南雁也不奢望她什么,只要她好好乖乖的,别在深山里走失或受伤即可。 两人多半是腻在一起的,自然而然就能吵起嘴来,难得宁静时,依偎着彼此悄然不语,心头也觉甜蜜。 “枫叶都红了。”璇莹坐在台阶前,仰头看着枝头红叶,伸出手,便接住一片飘落于地的红枫。 绮南雁原本正在一旁砍柴,这时忽然放下斧头,皱眉盯着山路的尽头。“有人来了。”他抹了抹前额的汗水,转头对璇莹道:“你先进屋,我过去看看。” 璇莹起身,不安地问道:“是来抓我的吗?”有人来?可她什么人影都没瞧见,一点声响也没有啊! “不知道。”他朝她摆摆手,随口应声,又叮咛她道:“你好好待着。”说完,他便沿着山路往外走去。 璇莹赶紧退回屋里,怏怏不安地坐在窗边,留意外头动静。 绮南雁去了许久,没消没息,一切仿佛凝滞不动,等候变得漫长难耐。 终于,她听见马儿嘶鸣声,探头一看,绮南雁和令狐雅鄘一边交谈,一边往木屋走来,两人身后还跟着一列行伍。 见是令狐雅鄘,璇莹顿时吁了口气,开门而出,喊着:“姐夫!” “莹儿。”令狐雅鄘朝她颔首微笑,一袭月白便袍,手里把玩着摺扇,姿态显得从容优雅。 绮南雁插腰看了她一眼,转头对好友道:“外头风凉,你们在里面谈吧!” 璇莹狐疑地瞧了绮南雁一眼,却见他踱到一旁去,再度拾起斧头,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令狐雅鄘笑吟吟地走向她,身后众人则凝立在后方不动—— 这副山雨欲来的模样,教璇莹一颗心不禁吊得半天高。 进屋就坐后,她立刻迫不及待问起:“如何?杀害杨兴岳的凶手,真的是别人吗?” 令狐雅鄘回道:“凶手已当众在杨兴岳灵堂前自刎了。” “凶手到底是何人?” “这人你应该也见过,他是杨兴岳身边的副将,名叫吕劲林。” “……劲林?”璇莹陷入沉思,脑海依稀浮起一张俊美逸丽的脸孔。 她想起来了,杨兴岳身边是有一名少年部将。第一次在客栈见到杨兴岳时,他也随侍在旁。“我记得他,可是……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杨兴岳和吕劲林,彼此有暧昧的关系。”他苦笑。 璇莹却是一脸惊愕。“什么?” 雅鄘语气谦和,仿佛谈论着平常之事,娓娓向她解释—— 据他所得的消息,杨兴岳除了在边关戍守的期间外,回到京师,常在声色欢场中度过,而只要有杨兴岳的地方,吕劲林总是亦步亦趋地跟随他,几名妓女常言,吕劲林对她们多半不假辞色,对杨兴岳倒是近乎痴迷地专注执着。 “事实上,他们关系远不止于此。”雅鄘叹息道:“杨兴岳在订亲之初,似乎还好言宽慰过他,说他迎娶你过门,只是给父母做做样子,再者,他总需要一个子嗣传宗,再三保证对你绝无丝毫感情。可到头来,杨兴岳却逐渐对你倾心,不但百般追求、百般讨好,甚至怕婚后被你得知他和部属间不寻常的关系,打算和吕劲林断绝关系——” 当日,绮南雁和璇莹离开将军府后,杨晋之便下令当场开棺验尸。而剥开层层寿衣后,杨兴岳背后确实有个掌痕。按理,这道掌痕绝对会被发现才是,但竟能瞒过众人耳目。 循线往下追查,当初第一个接近尸体的便是吕劲林,是他伏在杨兴岳身上哭号悲泣,阻挡官府的仵作验尸,坚持将尸身直接送回将军府。 随后,也是他负责为杨兴岳更换寿衣。念在过去他们的交情,众人不觉有何不妥,没想到那只是他刻意为自己脱罪的手段。 璇莹逃婚当日,与杨兴岳在街头发生争执,其实一切全被尾随而至的吕劲林看在眼里。吕劲林才被狠心抛弃,看到眼前景象,恨意顿时凌驾理性,于是伺机杀了情人,再嫁祸给情敌。 “这不是你的错。”见璇莹脸色苍白,令狐雅鄘出言安慰。 他轻转摺扇,等着她慢慢消化事实,直到她从呆愕中渐渐回神,才往下接续。 “杨将军已亲至丞相府向你爹爹赔罪,并谈了几件事——”话到此处,便停了下来。 “与我有关吗?”璇莹已从心绪起伏中逐渐稳定,深吸一口气。 “是,念在死者为大,杨将军恳求你爹爹,求他对杨兴岳的死因及他与部属之事,绝对保密。” 令狐雅鄘神色沉重地凝睇着她,一字一句说道:“如此一来,将军府将不会为你澄清什么。在世人眼中,你就是一再逃婚,最后‘意外’害死自己未婚夫,并仗恃着父亲权势免于获罪的刁蛮女子……”顿了顿,他才道:“今后,恐怕再也没有任何一户好人家肯接纳你了。” 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至此—— 璇莹静默片刻,才轻声问:“我爹已应允此事?” “是。”令狐雅鄘点头。 那……那也没什么不好,她损失的,只是一点点虚名罢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嗫嚅了会儿,便垂下脸,幽幽地喟然叹息。 “能为他尽点心力,这样我心里也会好过些的。”何况,她早说过自己不想嫁人,如此也好,再也不会有媒人上门说亲,爹娘也不会责怪她了。 可……究竟为什么,她心里却是沉甸甸的,一点也不好受? “明年……或最迟后年,朝廷将有战事。”令狐雅鄘忽道:“据我所知,皇上有意派太子出战,而将军府又是太子的嫡系人马,将来太子若是捷报传来,杨将军的地位必将凌驾在你爹爹之上。因此,你爹必须修补和将军府之间的关系。”结不成亲,好歹互相留个余地,以免在朝廷中多树立一个敌人。这是官场上常见之事。 令狐雅鄘知她心意,不禁心疼。尽管她本身不愿出嫁,但毕竟是一向疼爱自己的爹爹亲手埋葬她的幸福,内心想必是五味杂陈吧! “我没关系,真的,反正我早说过不下千百次,我就是不想嫁人嘛!如此正好,我并没有损失什么,姐夫不必为我难过。”璇莹勉强挤了个笑。 爹爹的考量,她全明白,如此处理甚是周全,也遂了她的心愿。 令狐雅鄘放眼张望四周,忽然笑了起来。“说了这么久,连杯茶都不请我喝吗?” “啊。”璇莹立即起身,慌慌张张地寻找茶壶。“姐夫您稍等。” 说着,便一溜烟地往灶房奔去。 令狐雅鄘趁着这空档,仔细看了下四周。一张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木床,一张桌、一把椅,几件衣服挂在墙上,角落堆着一个随意搭配的柜子。屋顶是茅毛铺成的,墙壁也是几片木板拼接,给像绮南雁这样的汉子暂住是不觉得有何不足,但要他这个娇滴滴的小姨子窝在这儿,未免太过简陋了吧! 这小子,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璇莹直接提着茶壶、水杯过来,为他倒一杯。 清净透明的水液注入杯中,令狐雅鄘拿起来轻啜一口。“这是水?”连片茶叶也没有吗?他朝她一笑。“真难为你了。” 璇莹满脸疑惑地睐他一眼。“山里的泉水特别清澈可口,哪里难为呢?”这是京城里也很难喝到的水呀! 令狐雅鄘笑而未语,接着突然啊了声,想起一件要事。 “对了,岳父叮嘱我务必带你回去——” 见璇莹咬唇不答,他好言哄劝。“一切都处置妥当了,你回去,依然是史家的好小姐、你爹爹的心头肉。岳父说,既然你嫁不成,以后就不愁没人陪他下棋了,他会好好补偿你,确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璇莹忍不住嗤地一笑,点头道:“好啊!”她也实在够不孝了,惹了这么大的麻烦,累得爹爹不知白了多少头发。 无论如何,家是一定得回去的,总不能让爹娘一直悬念着吧? 只是……那绮南雁怎么办?她转头面向窗外,只见他依然持着斧头,一动也不动,维持原来的姿势,怕是呆住了吧!到底在想什么呢? “杨兴岳的死因,他全都知道了?” “碰面后边走边聊,该知道的他全都知道。” “那,他怎么说?”璇莹低声问。 如果她回爹爹身边,他……有什么打算呢? 令狐雅鄘顺着她的视线,也看着绮南雁,沉呤一会儿,忽道:“杨兴岳之死,固然非你所愿,但你终究是得到你想要的了。” 史璇莹闻言,眉心一蹙,咬了咬唇。 是啊,她从十五岁及笄开始,就一直吵着不嫁,史家上上下下从未有人当她一回事,然而闹出这许多风波,如今算是得偿夙愿了,她心中却没有喜悦。 “他现在肯定天人交战,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吧!”令狐雅鄘摇着手中的摺扇,回眸朝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第九章 “……我的好小姐,头发都整理好了。”奶娘满意地放下梳子,顺了顺璇莹的长发,笑意慈蔼,宛如看待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 璇莹望向镜子,摸摸头上精巧的发髻。 头皮有点儿痛呢!梳理这么一头长发,要它们规规矩矩地盘在脑袋上可不容易,在家做闺女,不比和绮南雁在一起时自由放纵,可以三天五天不梳头,衣带随意一扎就成了。 从村姑变回小姐,穿了质地上好的罗裙,金钗翠玉仍按从前那样配戴,却不知怎么回事,竟有些不自在…… 璇莹自嘲地笑笑。她啊,就是太好命了,闯了那么大的祸回来,照样被人捧在手心里。 休息了几天,昨晚爹娘特地设了筵席为她接风,姐姐、姐夫也一起过来,全家人吃了顿团圆宴。娘亲整晚沉默不语,爹爹则是难得温情地为她挟了几口菜肴,连句责备的话也没说。 她的事,想必姐夫都跟姐姐说过了。姐姐仅是握了她的手,捏捏她脸颊,心疼地说:“瘦了。”隔天便差人送来许多她平时爱吃的糕点,堆满了桌案。 璇莹走过去掀开盒子,瞧了瞧,便和奶娘说:“都分派去给丫头们吃吧!” “这、这可是大小姐特意送来的……” “有什么关系?我只有一张嘴,哪吃得了这么多?与其放坏了,不如叫她们都来尝尝。” 璇莹说到此处,忽然噗哧一笑。“我成亲那天,你们大伙儿肯定都受罚了吧?再不讨好丫头们,只怕将来没人肯伺候我啦!” 奶娘听她这么说,不觉露出笑意,便唤丫头们来把糕点端出去分食。“看来小姐真个懂事了,还会体恤人。” 璇莹闻言只是伸伸舌头。奶娘啊,到底是疼她入骨,平时“作恶多端”都不算,偏偏记得这些小乖小巧。 没一会儿,奶娘挽着几件刚换下的衣服出去,外头忽有哄笑声传来。 她踱到窗边,就见丫头们围在吃食前有说有笑。秋风凉意起,还有人体贴地提着热茶分派给众人,一干丫头热热闹闹的,好不开怀。 璇莹也笑了。这是她孰悉的景象,总算有点儿回家的感觉了…… 是真的,她是衷心这么想的…… 只是短暂的喜悦无法延续,笑着笑着,嘴角不知怎么便无力了。 她别过脸,失神地挨着窗边的椅子坐下,总觉得浑身乏力,心里空空荡荡的,就是没办法像从前那样开怀畅笑。 还以为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一辈子不出嫁,侍奉爹娘终老,和这帮贴心的丫鬟成天胡闹,怎么……明明是如愿以偿了,却不快乐呢? 不知道绮南雁现在在做什么…… 璇莹倏地回过神,不觉苦笑。 怎么老挥不去他的影子?才分开几天而已,却像隔了好几辈子似的…… “我得和姐夫一块回家,所以……不能再待在这儿了。”她小心翼翼地垂着眼睑,对着绮南雁,轻声道。 那日,和姐夫说了一会儿话,事情都解释清楚了,他们势必得分开一段时间。 绮南雁听完,半天没答应,未了,只点点头。“好。” 璇莹忽然没来由地心一沉,抬头迎上他漆黑的眼眸。原以为他或许会说些体己话,或者……无论什么都可以,说他很快就来找她,有空时会来看看她,或是……其他别的,什么都好…… 冗长的沉默持续回荡着,良久,她清清干涩的喉咙。 “那你……你要跟我们回去吗?” “你们先走吧!”绮南雁想也不想便回答她。 璇莹的心一冷。 只有这样?没有别的话?她还以为,他俩关系已经不一样了……明明就不一样了呀! “那我……就走了?”她最后说道。 “走吧!”绮南雁下颔往旁边一努,自己反倒先走了。他和令狐雅鄘说完几句话,便回头等着送她离开。 又来了,又是这副不痛不痒的模样,这混蛋!璇莹几乎被他气哭。 他还不知道吗?她最受不了他这样待她,到底她史璇莹是哪里不如人了,难道非得一辈子死缠着他,非得永远在他面前低声下气吗?难道非要她死皮赖脸地挽着他的手臂,求他跟她回去才可以? 这……这坏人!她再也不想追着他屁股后头跑了,真的—— 于是,她气呼呼地转头就走。 哼,有什么了不起! 她越想越气,策马奔驰了一阵,离他越远,心中失落也跟着越深。想不到临别最后一刻,竟是如此不欢而散…… “莹儿,等等我。”令狐雅鄘随后追上来,身后跟着一列行伍。 “你还是先别理我吧!”璇莹拉起缰绳。 “别动气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嘛,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令狐雅鄘仍是追到她身侧,与她并肩共骑。 “可是……”璇莹懊恼地皱眉,她就是不痛快嘛! “你若对他有所期盼,不妨直说,否则我看他啊……啧啧!”他缓缓摇头,不再往下说。 “你不知道,向来都是我苦苦追求他……”璇莹双眸含怨地望着姐夫。“从来都是我跟他示好,我主动勾引他。如果我什么也不做,他早就掉头走了,看都不看我一眼……” “啊,好深的怨气。”雅鄘失笑道。 “不是吗?”璇莹眼眶泛起些许泪意。“但,我可是姑娘家呀!” “你想让他回头追求你一次?”令狐雅鄘偏头瞅她一眼。 “唔?”璇莹怔怔的,俏脸蓦地发红。 山路崎岖狭窄,两匹马儿并行似乎太勉强了,令狐雅鄘只得率先走到前头。 两人一前一后,行进片刻后,他忽又提起。“或许,你能做到我和岳父都做不到的事呢!” “什么事呀?”璇莹困惑地朝前方的令狐雅鄘喊着。 “让南雁出任官职。” 嗄?“南雁……不是你的人吗?”她睁大眼。 “我的人?”令狐雅鄘似乎在品味着这个美妙的字眼,有些啼笑皆非。 “你别以为他真那么听话,除非事关我生死,他才肯乖乖待在我身边,我要他任官,他就跑得比谁都快了……连你爹也拿他没辙。” “那怎么扯上我呢?”璇莹莫名其妙地横他一眼。 “难道他要两手空空的上门提亲吗?”令狐雅鄘失笑。“至少也该过点儿像样的日子,才好娶妻成家吧!” “嗄?若他不甘束缚,索性连我也抛弃了,怎么办?”她牙一咬,黯然道。 “他绝对抛不了。”令狐雅鄘说得笃定。 她挑眉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令狐雅鄘耸耸肩,不欲解释,反而侧身低笑。“他若敢跑,我便向朝廷请调一支禁军,抓他回来任你宰割,如何?” “呸,没个正经!”她听了,便朝姐夫啐了一口,羞恼不已。 对绮南雁,她没有那么大的自信。 因为从以前到现在,她碰钉子已经碰得怕了。 而后几天,她失眠得厉害,大白天昏昏欲睡,而夜深人静时,梗在胸口的那根刺,便不断刺痛她。 当初和姐夫闲聊时,她并未多想什么,直到回家,平平静静过了数日,某天,她才从床上惊坐起,额头满是冷汗。 “杨兴岳之死,固然非你所愿,但你终究是得到你想要的了。” “他现在肯定天人交战,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吧!” 她怎么这么傻?姐夫明明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明白了呀! 绮南雁对她的身份有顾忌。 往昔的回忆如潮水涌来,她到现在才后知后觉,明白了。 为什么他老是离她远远的,宁愿静默无声地守护她,宁愿她嫁为人妇,从来不肯表露自己的心意,就因她是富贵人家的娇娇女,所以他才拒绝她。 如今,她身份并未改变,她仍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啊! 那……那……若她已平安无事,也得到自己最初想要的…… 他还会回来吗? 璇莹摸摸自己的脸,又冰又冷。 丫鬟们还在花园里嬉笑着,仿佛不知忧,不知愁。 这曾是最令她开怀的景象,她期待能一直保有,直到终老的。 他还会回来吗? 这几天,她问了自己不下百次。他还会回来吗? 璇莹突然掩住耳朵。好烦,不想去听外面喧闹,偏偏有一道清明的声音悄悄钻入她脑海,似是上苍对她的警告—— 若他不回来,她这辈子……或许就是这样了。 冬。小雪。 天空黑沉沉的。昨夜才降下初雪,今早雪势稍停,说不得入夜后又要再下了。 璇莹皱眉踱着步,往园子四处探看。 梳子、梳子、梳子……她究竟把梳子放哪儿了?花圃也瞧遍了,凉亭台阶都没有,今天还去过什么地方呢? 她想破了头,似乎到处都找过了,难道有人偷了它? 不。她飞快摇头,自行否决这念头。不会的,她房里多的是值钱的小玩意儿,要这把梳子做啥?这把梳子只有她当宝,虽然是块翡翠,质地却不算出众,卖也卖不了好价钱。 到底丢在哪儿呢? 她懊恼皱眉,身后忽然有人呼唤。“小姐,在找东西啊?” 她回头,一名丫头正哆嗦地搓着手,朝她喊道;“好冷啊,小姐不多加件斗篷吗?要的话,小的这就去取。” “不用了,我不冷。”璇莹朝她摆摆手。东西都找不及了,还穿那什么累赘的东西呢。 “您在找什么啊?”丫头见她魂不守舍的,好奇问。 “我常玩的那把梳子,不见了。”璇莹仍不死心地左顾右盼,丫头立刻提着裙子跑来。 “那我也来帮忙……” 一主一婢窝在花园里东翻西找。下午她还在亭子里把玩着,想来想去,应该只会落在这附近,偏偏怎么找就是找不着。 “算了,你去休息吧!”璇莹终于气馁。 丫头瞧她失意的模样,瘪瘪嘴儿,又问:“要不,再多叫些人手过来?” 她摇摇头,道:“不必,让明儿负责洒扫的下人注意些就行了,不过一把梳子,又不会自己长脚,横竖是会找着的,你去吧!” “是。”丫头福了福身子,便领命退下。 可能被落叶掩没了吧……她心想,反正人都不在了,执着于一把梳子有什么用呢?她忧伤地叹口气,扶着冰冷的栏杆,缓缓步上台阶。 须臾,日暮尽而明月起,浓雾一下子便弥漫聚集,将整座园子烘托得缥缈如梦。稀薄的月光忽明忽掩,宛如覆上一层纱。 她终于觉得冷了,双手环抱着自己,不时搓搓臂膀,转身正要离开,忽然瞥见栏杆上挂着她的貂毛斗篷。 咦?刚刚好像没有这件斗篷啊?真奇怪…… 璇莹过去摸了摸,确认的确是自己的,不禁狐疑。 这件原本该放在她房里吧?谁那么大胆子,敢随意取走她的衣物,又随手扔弃在此? 细想起来,近来这样的怪事还真不少。璇莹低头沉吟。 比如她搁在一旁已经冷却的手炉,一摸突然又热了,问是谁添的火炭,丫鬟们却面面相觑,有时,推开的窗子自己会关上…… 是谁做的? 璇莹瞪了那斗篷一眼,一瞬间,头脑竟有些晕眩……难道是他吗?想到还有这种可能,双腿便不自禁地虚软……混蛋! 她才不稀罕这种来历不明又暧昧不清的关怀,她偏不要! 低哼一声,她故意别开脸,往旁边站得远远的。 寒风持续拂动她的发,她冻得十指僵住,天上却偏偏降起细雪。皑皑雪花飘飞而来,逐次吻在她脸上、头上,她躲也不躲。 斗篷像是自己有生命似的,不但自行展开,甚至主动披上她肩头。 身子才一暖,她立刻将它甩掉。 它不死心又回来,她就再一次甩开。 终于,身后的人开口了,粗哑的声嗓伴随着炽热的气息,几乎烧灼她耳朵。 “别跟身子过不去——” “你甭管!” 他执意要她穿,她偏不领情,回头便把斗篷从他手里夺过来,狠狠抛到亭外。 真不敢相信! 她瞪着发红的眼牢牢盯住他,若眼神能杀人,他现在必定死透了。 “干脆抛弃我算了,这是做什么?”她冷漠地开口,不复温柔。“这样看着我、折磨我,你很痛快吗?” 这个人怎么还好意思站在她眼前?怎么还好意思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连月来不闻不问,也没有只字片语,好像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女子……既是如此,反正该玩都玩过了,要抛弃就抛弃吧!他到底还想做什么? 知道她有多害怕吗?知道她每天是怎么过日子的吗?怕他就此不回头,发狂似地日日夜夜想着他、等着他,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结果,他居然站在她的地狱外头悄悄看她? 绮南雁苍白着脸。他往前一步,高大的身躯霎时掩去最后一丝月光,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影子下。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压抑紧绷的神情。 “我错了。”他伸手拥住她,深深搂进怀里,并在她耳畔艰涩地低语。 “你走、你马上走!”她使劲推他,却挣不开他的怀抱。 “我错了,对不起……”他抱得更紧。 “我不是非你不可,你少臭美了——”她气得捶打他胸膛,泪水却不争气地滑落。不,他休想再这样,忽冷忽热害她一再煎熬,不要,她已经受够了! “对不起……”他还是只有这句话。 “放开我,你走啊,还不放开我?”怎么扭也挣脱不了,她气恼,声音却不争气地哽咽。 “我打算离开京城,暂时不回来了。”他在她耳畔轻声说。 此话一出,璇莹顿时忘了挣扎,眼前似乎天旋地转……肯定是受到太多惊吓所致。没错,她只是……只是吓到了而已,绝对不是因为失望,绝对不是因为最后一丝希望完全幻灭,才突然变软弱。 “是吗?”她眼神空洞地望着他,神情麻木。 所以说,他是来话别的?“那走啊!”她使劲推着他,很好,一刀两断,各不相干,她已不知该说什么了,最好永远不见—— 但他下一句话又令她错愕不已。 “你要不要跟我走?”他说。 低如蚊蚋的话语,在她耳里听来宛若石破天惊,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要她……怎么样?她没听错吧? 绮南雁凝视她泪湿的眼眶,伸手拂去她颊上的泪水。 “一起走,怎么样?”他再说一次。 “为什么?” 璇莹听了他的话,呆若木鸡,许久才回过神来,狠狠地推开他。 “你不是都看见了?我爹爹是什么人,我住的又是什么样的地方?吃的、穿的、用的……无论是什么,只要我开心,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你以为我稀罕你啊,你没那么了不起——”她刻意提高音量,然而脸上豆大的泪珠却不断滚落。 气死了,她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真没用! 明明是想大声嘲笑,笑他的自不量力,笑他的自以为是,可到头来,却是她嚎啕大哭,哭得凄凉又可怜。 “莹儿……”绮南雁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 “我何必跟你走……我何必……”璇莹仍捶着他胸膛泣道。 她真的恨死他了,每次都对她忽冷忽热,每次都轻易抛下她,她多想让他尝尝后悔的滋味,多想让他也承受一次被拒绝的折磨看看! 可恨她手上的筹码实在太少,若当真把他逼走了……一思及此,璇莹又是一阵大哭。要是他再走,她真的不想活着受折磨了……呜……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错了……”他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哄她,继而低头吻她的额,接着是她泪痕斑斑的脸庞,最后落到她唇上,热烈地贴熨,逐渐加深这个吻。 璇莹终于停止啜泣,柔顺地偎在他胸膛。 “跟我走吧?”绮南雁额头抵着她的,嗄声道。 “你现在是要我抛弃自己的爹娘,和你一块儿私奔?”璇莹抹抹眼泪,仍觉得一切好像作梦似的。 “是。” “你打算照顾我一辈子?” “是。” “那……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来?”可知她是如何椎心刺骨地盼望他! 绮南雁无言地望着她,眼中盛满的情意,温柔得教人心碎。 因为心疼她,因为他把她的幸福,看得比自身还重,因为他终究是个江湖人,他怕她……有一天会后悔跟了他这样的浪子。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从她离去后,他始终徘徊在走与留之间,反覆思量,迟迟难以抉择。 他走,她自然会难过一阵子,可也许挨过这阵子就会好了。 毕竟,他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她到底看上他什么?他始终不明白。 这段时日,他时常默默隐身看她,期待她逐渐忘了他,恢复以往的模样,可等着等着,却只见她眼神变得黯淡,活泼的神采逐渐变得幽静,最后成了一个槁木死灰的女人。 她的眼神,让他想起失去爹爹的娘亲。他娘一辈子都守在秀川,固执地陪伴那三尺黄土,无论四时寒暑如何更迭,他娘眼中的时光,仿佛完全凝结。 她让他走不开,难以言喻的甜蜜与痛苦同时折磨他。他终于明白自己究竟伤她多深,若她从此失去笑颜,他还能说自己的作为只是为了她好吗? 但,如果她要的只有他,只能是他,那就这样吧! 或许,他无法给她富贵的生活——这一、两年在雅鄘身边,他已看够了朝廷里的藏污纳垢、虚伪和算计,很清楚自己不是捧这碗饭的料,也无意在宫廷里对任何人卑躬屈膝——但他想带她一起走,让她试试他的生活,若她愿意一直陪着他,那就一辈子这样走下去—— “原谅我最后一次,我再也不会放手了,嗯?” 是,他确实是个自以为是的混帐,让她独自承受那么多痛苦,真的,他再也不会这样了。 璇莹总算破涕为笑,伸手揽上他脖子,大喊:“绮南雁,带我走吧!”这是她一直想说,却说不出口的,现下终于痛快地喊出来了。 啊,真痛快!痛快极了!她开怀大笑,模样神采飞扬,仿佛世间的美好全都掌握在她手里。 绮南雁定睛凝视她,也看得痴了。 翌日。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啦——”丫头跌跌撞撞地冲进正厅,双手发颤地递上一封书信。“二小姐她又不见了!她又留书出走了——” 史己礼闻言,猛然抬头,迅速接过书信,展信细看。 下人们的议论纷纷响起。 “什么?又不见了?” “为什么不见,又跑到哪儿了……” “昨儿不是好好的……” “小姐是自己一个人吗?” 管事的尤其急得满头汗。苦命啊他!怎么偏遇上这么难伺候的小姐,十几年来闯祸闯个没完,简直“混世魔女”转世来的,他究竟得为这丫头折多少寿才行啊? “老爷,小的这就派人去找——” “不用了,不准去!”史己礼沉声一喝,众人顿时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完了,这下老爷气疯了,打算和二小姐断绝关系不成? “祸福由天,这丫头我再也管不了了,你们统统不准去找!”史己礼说完,便把书信纳入怀里。 没人敢多吭一句,人人浑身绷紧,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反正……小姐逃家是逃成了精,人说煞星难死,小姐应是福大命大的吧!等过些时日,老爷气消了,仍会派人把她找回来的。 稍晚,史己礼独自进入书房,燃起烛火,并取出书信细看。 女儿不肖,已与绮君私订终身,望爹爹成全。勿忧。 莹顿首百拜 这不肖女。 日前,杨晋之前来恳求他掩盖真相,他还迟疑未决,特地把令狐雅鄘找来商量。 “岳父就依了杨老将军的心愿吧……”他听了,却纵声大笑,十分爽快地点头。“反正对莹儿无伤。” “无伤?此言何意?”史己礼疑道。 令狐雅鄘便把绮南雁在将军府的情况说了一回。 “南雁已当众许诺,愿意交付自己来抵莹儿一命,且莹儿也认定他了,岳父何不顺势成全?” 说实话,像莹儿这样独一无二、万中选一的魔星,放眼朝廷,有几人消受得起呢?错过了绮南雁,将来谁肯要她? 当日,他便认定这个女婿了。 “莹儿……”史己礼不禁惋惜,将书信放到烛花上,看着纸头一点一滴焚烧成烬。 终章 两年后 秋风起兮,明月如昼,史丞相府自从少了两位小姐,难得喧闹。 住在钱塘江的亲人送来一批秋蟹,欲送往令狐家,史璇翎得知,便道:“莫要送来送去的,就在娘家办一场小宴吧,请兄弟姐妹都来尝尝,也好让家里热闹热闹,添些人味。” 上回家中设宴,已经是几年前元彬、元哲两位表兄中举的事了。当时她和璇莹仍是未出阁的姑娘,孰料转瞬间沧海桑田,两位表兄皆已成家,她也从少女成为人母,而莹儿…… “这儿还空着一个位子。”元彬瞅了眼璇翎身边的位子。 “是留给莹儿的。”璇翎笑说。 “莹儿啊……” 提到史璇莹,自然又勾起众人阵阵吁叹。 从她消失无踪后,各种是非传闻在京城里从未少过。一说她和自己的情郎私奔,又有人说她害死了杨兴岳,不堪恶鬼缠身,便选择离开家门自我了结,也有说她自认罪孽深重,遁入空门。 自家知道内情的,皆闭口不谈,然而即便过了两年,史家两位姐妹仍是京城里人人乐道的话题。 “唉,这惹祸精……姨丈还没气消吗?都过了两年,当真不想把她找回来了?”一名远房表姐忍不住问道。 “找她回来做啥?”元哲将手里的酒杯重重放下,不悦冷哼。“千年祸害精,从小就知道惹麻烦,从没见过这样刁蛮的姑娘,不回来才省事!” “元哲!”元彬闻言皱眉,一干兄弟姐妹纷纷沉默不语。 “可不是吗?一而再地逃婚,累得众人为她东奔西跑,好不容易才把人逮回来,孰料她一不做二不休,大婚日竟把未婚夫害死,自己却和情郎躲起来逍遥……要不是仗恃着姨丈的权势,她早该被砍头啦!” “那只是意外罢了!”史璇翎呐呐地细声道。 “好,就当她失手误杀,并非出于歹意,但总也是条人命吧!”元哲低啐一口,又愤然道:“好不容易替她摆平这桩大事,还以为她能安分点儿,谁晓得平静不到三个月,居然学人家私奔——我要是姨丈,见了不打断她狗腿才怪。” “你——”史璇翎闻言,顿时恼了,秀眉不悦地蹙成一块儿。 元彬见弟弟越说越火,连忙出言阻止。 “够了吧,人都失踪那么久,到现在还生死未卜,何必净说这些风凉话?”顿了顿,他又道:“难道莹儿是外人吗?闯了祸,就不是你妹妹了?” 元哲神色微变,忽然别开脸,过了半晌,才放软口气叹道:“那叫绮南雁的家伙,听说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莹儿跟了他,不可能出事的……”其实众表亲里,就数他和璇莹私交最好,言语间,他总是骂最凶的,心坎儿里,却也是最心疼的。 “总算还有点儿良心。”史璇翎模糊地咕哝了两句。 “翎儿,听说你又有孕了?”元彬突然转开话题。 “啊?是……是啊!”史璇翎吓了一跳,连忙点头。 “雅鄘怎么没跟你一道过来呢?”元彬又问。 “他……他公务繁忙嘛,呵呵……”史璇翎朝他咧嘴微笑。 元彬看得出神,一时间竟愣住了。那模样,真有股说不出的古怪…… 瞧她眼底眉梢那股活泼淘气,无疑是璇莹的眼神,可瞧她的打扮装束,又不见任何异状,这…… 难道是自己眼花? 他兀自狐疑,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悦耳的女声—— “莹……莹儿?是……是莹儿吗?” 元彬惊诧回头,却见丫鬟们正簇拥着一名和史璇翎相貌一模一样的姑娘进来,而且一路娇呼。“莹儿!” 不仅是他,众人皆是错愕。 接着,原本自称“史璇翎”、和他们同桌说笑的姑娘却抚桌大笑。 “姐,你总算来了,怎么这么晚啊!” “真的是你!” 姐妹俩相拥而泣,元哲却吓得从椅子上跌下来,狼狈地爬起身,指着璇莹的鼻子惊道:“你……你才是莹儿?” “好久不见啊,表哥——”璇莹笑得秋波盈盈,暂且放开姐姐,朝众人亭亭揖了一礼。“我这‘千年祸害’平安回来啦!” 中秋月,团圆夜,连璇莹都回来了,庭园内顿时喜气洋洋,秋黄蟹肥正当时,把酒谈笑,宾主无不尽欢。 当晚史己礼、令狐雅鄘和绮南雁皆未现身。璇莹解释,他们是接到姐夫的书信回来的,好像有什么要事商量去了,细节还得等他们谈完了才晓得。 她白天回来,听闻晚上府里设了宴,一时玩心大起,便要人把她扮成姐姐的模样。而娘亲已叨念她一整天,怕晚间搅扰了小辈们的兴致,便推说头痛,提早回房歇息,众人一直聚到深夜,才依依不舍地打道回府。 两姐妹回到闺房,璇翎迫不及待地问:“你和南雁要留下来长住吗?” “嗯呃……我……我有孕了。”璇莹羞涩地粉颊酥红,垂头说道:“因为不大适合东奔西跑,所以……应该是会住下吧,至少住到孩子出世,身子将养好了再走。”他们把秀川的小园林买下了,打算将来在那儿定居。 璇莹笑吟吟地说:“姐也怀了第二胎,明年正好一块儿待产。” “好,那太好了。”璇翎闻言大喜。 璇莹接着便把自己两年来的遭遇说上一回。她和绮南雁离开后,几乎大江南北都走遍了,她总算见识到天下之广,以及那些从前待在闺阁里,无法想像的极致美景。绮南雁人面极广,四海皆有朋友,有时难免遇上一些江湖风波,也有惊心动魄的时候。 “江湖是非之多,和我这点小淘气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璇莹格格笑说。 连番经历冒险,连璇翎也感到羡慕,从前那不懂世事的小姑娘,仿佛脱胎换骨似的,一身光彩夺目,她总算放下心。原来这丫头,本就不该乖乖绑在闺房里的,多亏绮南雁这样的男子,才是她求之不得的伴侣。 说得再多也不嫌累,偏偏门外却响起叩门声。“可以进来吗?”是绮南雁的声音。 璇翎只好依依不舍地放开妹妹。“晚了,以后再说吧!” 两姐妹难分难舍,绮南雁不禁有些自责。 “我回来早了?”早知道就拉雅鄘在外头多喝两杯,干脆让她们同睡一起才是。 “不妨碍,总是来日方长嘛!”送走了姐姐,璇莹笑着拉丈夫回房,第一件事,便是要他帮忙把发髻拆卸下来。“疼死我啦,丫头梳得我头皮好痛。”她哇哇叫道。 绮南雁从妆台取了一柄梳子,失笑道:“你怎么不吭声?” 璇莹微笑地眯起眼,吐舌道:“以前是这样,都怪跟着你,时日一长,性情便越发懒散,受不了丫头们这样折腾。” “如此说来,到底多久没见你这副尊贵模样了,来,让我好好瞧瞧。” 夫妻俩挪到床边坐下,绮南雁双手扶着她臂膀,仔仔细细打量她。 昏黄烛火下,丫鬟们精描细绘,果然将她妆点得婀娜多姿,妍丽动人。绮南雁不觉屏息,抬起手,食指徐徐拂过她的脸。 若不是跟了他,如今她仍是锦衣玉食,梳头化妆样样都有丫鬟伺候。他心头掠过一丝淡淡的愧疚。 璇莹受不住那样深邃的凝视,粉颊顿时火烧似地飞红,扭头背过娇躯,低声道:“帮我拆掉吧!” “嗯。”绮南雁漫声应着,执起她一缯发丝,小心梳理,仔细拆除丫鬟在她头上留下的折磨。 他手势极轻,不疾不徐,指腹偶尔滑过她纤细的颈,或擦过她敏感的耳垂,璇莹不禁叹息着垂下眼睑,身子如春雪般融化在他臂弯里。绮南雁也就顺势将她转过来,伏卧在自己大腿上,温柔地摸摸她的头,继续仔细为她打理。 梳子穿过发瀑,仿佛微风拂过柳枝,就怕不小心碰坏了她一根头发。璇莹舒服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像只满足的猫儿腻在他身上。 谁能料想得到呢? 原以为自己跟了个江湖浪子,自个儿少不得辛苦些,没想到这粗汉关上了房门,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模样。他简直当她是一尊易碎的瓷器娃娃,怕她痛了、怕她碎了,伺候得比昔日丫鬟们还周到。 不久,绮南雁放下梳子,弯腰为她脱去鞋袜。她等他放下床幔,一起睡到床上来,伸手揽着他的腰。 他今晚有些沉静,几乎什么话都没说。 璇莹敏感地发现了,不禁悄声低问:“在想什么?” 绮南雁笑了笑,低头亲吻娇妻的额头,将她抱紧了些。“我在想,若是没有你,我现在不知还在哪个客栈里倒头烂醉吧!” 璇莹一听,格格地笑骂。“我耽误你烂醉了吗?” “当然不是。”绮南雁莞尔,随后敛起了笑意。 也许是再度回到京城,勾起他一些回忆。如果当初杨兴岳不死,如果当初璇莹没逃婚……他忽然感到心惊。他和璇莹能结为夫妻,完全归功于她的执着,若当初她再软弱一些,再认命一些……此时此刻陪伴在她身旁的,便不可能是自己了。 “我已经不能想像没有你的日子了。”绮南雁低声道。 璇莹才是两人之中勇敢的那一个,如今,他领悟得更深。 璇莹对自己所执着、所追求的,一次也没有退让过。她令他汗颜,自两人相识以来,说不定他心动的时机比她还早,可他什么也没做,眼睁睁看着她痛苦,一次又一次让她失望,然后绝望……但她对他的爱恋,依然炽烈如火。 “不能想像没有我啊?”璇莹笑眯眯地支着皓腕,眼眸水灵灵,满脸甜蜜。 “还有没有?再多说一点啊——” “傻姑娘。”他揉乱她的发,迎来璇莹倾身一吻,甜笑道:“我傻嘛?不是吧,我瞧你想说的,分明是另外三个字——” 说着,她凑到他耳边悄声喃喃。 绮南雁笑意更深,瞥了她一眼,直笑。“果然是傻姑娘——” 以及,他要一辈子捧在手心里珍藏的姑娘。 后记 农历年前,家里出了件大事——我们一家三口全部一氧化碳中毒,小年夜是在大医院急诊室的留观室,戴着氧气罩度过。 活着真好哇!(哭哭) 这本稿子在当时还在修稿中,险些无法问世。(哭哭) 事出的原因,跟一般电视新闻描述的一模一样,在密闭的空间开热水器洗澡,结果瓦斯燃烧不完全,一氧化碳很快在室内聚集。 是我女儿先出现不对劲的状况。她只有七岁,当时正在玩最近很夯的xbox游戏。老公洗完澡后,我接着去洗,浑然不知死亡的气息正悄悄笼罩。 我洗到一半,小女儿忽然放下游戏,晕晕软软地跑向她爸比,撒娇说:“我玩可爱动物玩到头好晕喔!那个游戏一直叫我和美洲虎转圈圈……” 她爸比把她抱到床上,还不觉得情况严重。不久,我湿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女儿的情况已经越来越严重,趴在床上动也不动,微微喘息。 “她怎么这样?” “说玩可爱动物玩到头晕。” “会晕这么久吗?血糖过低唔?”我自己有贫血的毛病,会晕成这样,莫非是贫血?我转身拿了块巧克力喂她。如果是血糖太低,吃这个应该会好些吧? 但女儿看来很虚弱,我硬把巧克力塞进她嘴里,没想到她连咬都咬不动,一道溶化的巧克力从她嘴角流下来,像极了黑色的血液什么的。我赶紧拿毛巾擦,同时头脑忽然一阵昏眩。 我也晕了,是因为被女儿吓着了,情绪太紧张吗?还是我刚从浴室出来,贫血的老毛病又犯了?我那时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接着女儿开始胡乱踢着双腿,嘴巴发出无意义的嘶喊。现在回想起来,她可能连呼吸都很困难。 总之,我们夫妻俩都被她的模样彻底吓坏。 “你去穿衣服,准备送妞子到医院去!”我急忙推着老公,同时头部也是一阵一阵的晕。“我也有点晕……” “有必要吗?”老公还有点迟疑。 “不要拿小孩来赌,快点去!”我一边推着他,脑袋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你都没有异样吗?会不会是一氧化碳中毒。”否则没道理我和妞子都出现差不多的症状。 老公不确定地摇头。“我只是有点累。” 累个头,就是中毒!我呼吸越来越困难,妞爸一边忙着穿衣服,一边半信半疑地打开家中所有窗户,关掉瓦斯。 差不多只过了两、三分钟,我们冲出家门时,已经没办法直着身子走路了。老公这才相信我们有可能是中毒了,他跌跌撞撞地抱着妞子,我则是扶着墙壁,半蹲半爬地走向电梯口。 开车上路又是另一波惊险。老公脸色苍白,我从照后镜看他大口呼吸,小声背着九九乘法,一路不要命地飞车,并且狂按喇叭。这趟路肯定要吃不少红单吧! 我有点无可奈何地想。老公拒绝我叫救护车的要求,说救护车来也要时间,他不想等,多等一分钟都危险。不过在我看来,像他这种拍电影式的不要命冲锋还比较危险吧!这就是我老公啊,喜欢冲锋陷阵的火爆牡羊! 车子在急诊室门口停下,我们几乎是用爬的爬进去,急诊室的护理人员一看到我们,转关朝里头大叫:“拉三张病床过来!快!”然后,我们统统装上了氧气罩。女儿一个人会害怕,和我同睡一张床,老公自己躺一张。我们抽血检验确定中毒后,就被推到留观室去吸氧气,借着氧气把体内的一氧化碳洗干净。 鬼门关前走一遭,我忍不住想起妞子出门前还哭嚷着说:“我不要生病,呜……我也不要中毒,呜……我好爱我爸比,我也爱我妈咪……” 这是小家伙的遗言吗?我忍不住想笑。 老公事后摸摸女儿,温暖地说:“妞子,这次你救了我们全家人喔!因为你先不舒服,痛得在床上哭,妈妈不放心才叫爸比开车送你去医院的。”如果再犹豫十分钟,可能我们全都倒地不起了。 妞子听完,大感骄傲。她第一次在医院过夜,第一次戴氧气罩,恐惧过后取而代之的是好奇与新鲜感。我们整晚没睡,大半是被她连珠炮的问题炸得无法合眼。 除夕夜,回婆家吃晚餐,大家举杯庆祝我们“大难不死”,来年盼望“必有后福”。老公是我们当中最后一个发现自己呼吸不过来的,他到院测量的一氧化碳浓度高达二十八,医生说这考验病人的耐受度,有人浓度二十几已经昏倒了,而我和妞子比老公还严重,只是一进医院就先接上氧气,所以测出来的数值低一点。 当晚,新闻播报又有一家人因一氧化碳中毒不幸酿成悲剧,我们一家人吃着团圆饭,特别有体会。 活着真好!过稿真开心!能活跳跳地为自己的新书写后记,实在太有福气啦! 在此,也祝福大家新的一年健康快乐,平安且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