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言十八》 第一章 清晨,紫底描金图腾的豪华马车正不疾不徐地于街道上行驶。 此街道乃重要市集之地,热闹异常,因而大清早路上早已挤满人潮,如此豪华大车欲行经此地恐怕不易,但它一路行来却是出奇顺畅。 无御马者大声叱呼,无卫兵趋前开道,马车所到之处路人争相闪避,并尽其所能地挪出空位好让马车顺利通过。 而当马车自众人眼前经过时,人人皆恭敬地低下头,并将双手交叉贴于胸口,对车内之人献上真诚敬意。 此乃皇甫王朝中人民向皇族请安问候之姿,不需言语上之赞扬,不需五体投地之跪拜,只需以此简单动作代表对王朝与皇族之敬重。 如此简单之礼,乃当今皇上废除旧制的新改革之一。而此新改革的衍生又全因皇上的一句话——免去扰民的繁文缛节。 是啊,民心之所得,不在于排场,而在于心。看来当今皇上深谙此理。 马车平稳地穿过街道,转入一条不起眼的小道。因年久失修,小道上不平整的坑洞令行走的马车摇摇晃晃,自那不算小的晃动力道看来,真怕一个不小心便将里头的人给甩了出去。 与方才热闹街景相较,此地简直荒凉至极。 终于,行走的马车停了,一扇与道路相衬的老旧门楼矗立眼前。 御马随从俐落翻身下马,扫视着门楼宽度与门楼岁月的眼掠过一抹惊讶。 他以为此种旧式门楼早已拆光翻新,怎会…… 于随从发怔之际,涂着金漆的车门已打开。脚一跨,步出一名紫衣男子。 那质地上好的缎子于日光下泛着柔柔丝光,正与男子的一身贵气相得益彰,彷佛唯有如此高贵丝绸方能配得上他。 「皇……」见男子下车,随从赶忙迎过来。 手一抬,男子阻止随从未竟之语。 「总是如此不听话。」男子开口,淡然口吻隐含着对某人的指责。 抬眼望着这彷佛一推便倒的门楼,微瞇的眼中透着一丝困惑。 他下令拨款重建门楼已是多少年前之事? 旧式门楼宽度无法让现行马车通过而必须翻新,此乃人人知晓之事,堂堂「大纳言」是不知此理或是置之不理? 然而,是大纳言不从此门楼进出?抑或是她从不乘马车出门?才教他好奇。 摇了下头,男子扯唇淡笑。随着笑容柔化的五官让他魅人的脸庞更显俊美无俦。 皇甫王朝以来,最令人摸不着头绪的大纳言——他记得他的臣子们是这么说的。以往的他不甚在意,此时思及,竟觉有几分道理而莞尔。 敛下眸,他迈步前行。 想想,当今王朝中能让他亲自「步履」来见的臣子,恐怕也只有这位大纳言了。 「堂玄,你先去通报一声。」男子回眸交代:「还有,别惊扰大纳言,也不需迎驾。」此行乃私人行程,无需多礼。 「属下去去就回。」 环顾宅院,过于「天然」之景令男子忍不住停下步伐。 多年前他来过此地一回,不料多年后此地竟较多年前还原始? 原始。如此字眼确实挺适合形容此时此景。 一株株双手环抱般粗壮之树于庭院间矗立,上头还让恣意生长的藤蔓缠绕,无任何名贵品种之野花野草擅自据地为王,引来蜂蝶嬉戏其间。不仅如此,那清晰可闻的虫鸣鸟叫让人彷佛置身于一片荒野之地。 「果真是特立独行的大纳言。」男子的醇厚嗓音依旧平静,但他溢于眉间的浅笑却泄漏了他的心思。 偌大的皇城周围竟有如此荒野之地,不知情者还真以为皇上亏待了这位堂堂一品官。 睇了眼那悄悄欺上身的紫色斑蝶,男子如黑曜般的眼瞳中幽光一闪。 不动声色地,他任其停留,也任其飞远,短短一瞬间,他即明白了大纳言何以任这片庭园天然至此之理。 「皇上。」堂玄去而复返,那无声无息、来去无踪的本事让他赢得现下之职。 「大纳言呢?」 「在书苑。」 「带路。」他转身随堂玄而行,宛如清潭一般的眸中平静无波。 绕过一棵棵阻碍行走的大树与称不上阶梯的石板后,皇上来到了书苑门口。 「据说大纳言将大部分宅邸全挪作书苑使用。」堂玄解释着眼前一整排全挂着「书苑」两字匾额的原由。「大纳言身分特殊,不能于私宅见客,与其让宅苑闲置,倒不如……」 「倒不如挪作它用。」用不着堂玄说明,他也能猜到。「大纳言可知晓朕到来?」 「不,皇上交代别惊扰大纳言。」 「嗯。」满意地应了声。他承认,他如此交代纯属私心。 不知何故,也不知是何原由,他想私下见见大纳言。 如此行径并不合理,也不合礼,这些他全明白,但仍无法阻止他想见她的心。 也许是他想瞧瞧私底下的大纳言与朝上的大纳言有何不同。 也许是他想听听不在朝上的大纳言之言词是否依旧犀利公正。 也或许……也或许根本毫无理由,只是想见她而已。 「在外头守着。」皇上推门而入,不让任何人打扰。 一入书苑,视线全让里头的藏书给遮住。 好奇地随手一取,他取来一本不知名的稗官野史,随意翻阅之下竟发现了一行行娟秀字迹所下的注解。 那是大纳言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眉一扬,他又取下数本书籍查看。果不其然,这些书籍全让人仔细地阅读与研析过。 「呵。」突然间,他启唇一笑,笑中混着嘲讽、诧异与钦佩。 朝臣们总以为现任大纳言之所以博学多闻,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彷佛无所不知,乃因位居世袭之位,拥有丰富传承经验所致,殊不知大纳言私底下较他人花费了多少倍工夫于上头。 人言可畏。他深知其理,也感佩于大纳言的置之不理。 唇一抿,皇上眸中抹过兴味。他在位期间有如此大纳言相伴,果真是有趣多了。 放回书籍,他遍寻大纳言的身影,终于在搁置于地、那人般高的书堆里发现了衣衫一角。 大纳言蹲在地上阅书不成? 眉一挑,他轻移步伐靠近,眸中映入大纳言身影时,一股莫名的悸动冷不防撞进他的心,令他怔然而立。 眼前,一名侧趴于书册上睡着的女子堪称绝色。 女子白皙透亮的脸庞露出天真无邪的睡颜,随意披散毫不整束的黑发令她精致的五官更显柔媚动人;而她身上那不经意勾勒出的女子曲线,更教人无法将视线自她身上移开。 这是……大纳言? 将女子的容貌看清之后,皇上清眸中染上了复杂之色。 大纳言乃女扮男装的女儿身,这点他一向清楚;他不知晓的是,私下着女装的她竟是如此妩媚动人。 『朕无男尊女卑之分,大纳言无须如此装扮。』 几年前,他曾对她如此说道。 『皇上乃英明之君,唯才是用,当然无此心眼。但有时稍稍改变一下装扮便可让事情顺利许多,何乐而不为?』 自此,他便由着她,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她不施脂粉的男装扮相。 但今日一见,他差点认不出她来,心中涌现的竟是那要不得的庆幸。 庆幸她平日总是着男装出现,庆幸她的美不曾落入别人眼中。 有如此念头的他是否太过卑劣?他自问。 蓦地,他自嘲地笑了。对于此事,他的确乐当卑劣之人。 俯下身,他让自己与她靠得更近一些,近到足以看清她眼下浮现的青影,也看明白了她手上所握书册为何。 「朕又给妳出难题了。」他的嗓音轻如耳语,轻微得不让任何人听见,只除了她。 忍不住,他伸手抚上她细嫩的脸蛋,修长手指轻轻划过她眼下的青影,一股不易显现的怜惜之情悄然而生。 叹了口气,他身躯半跪,轻轻托起她的身子,一把将她抱起。 手上的轻盈令他剑眉蹙拢,神情有异地垂眸望了眼熟睡的她后,不发一语地将她抱至一旁的软榻上。 「妳啊……」取来搁置一旁的薄被为她盖上,皇上倏然顿下言语,将未竟之语隐去。 他坐了下来,坐在软榻边静静地凝视着她,久久不语。 半晌,他起身离开书苑,悄无声息的步伐未惊动她分毫。 「皇上。」于书苑外等候的堂玄随即跟随于侧。 他从不多言,也从不多问,只是尽心地做好分内之事。 「堂玄。」皇上突然停下,流转的心思难以捉摸。「传令下去,朕今日来过之事,别让大纳言知晓。」 ※※※※※ 广言厅,顾名思义就是广听众臣之言的厅堂所在。 如今厅堂里五品以上的官员全到齐了。如此罕见的召集,要研拟的可是一件关系着全官员与百姓福祉的大事啊。 以往呢,任何大事件根本不需要地方官员参与,因地方官员毫无置喙之处。 但今日可不同了。 今日,皇上点名了要地方官参与,听听地方官之见。如此异于常理、荣幸之大事,任谁皆会揣测上意,坐立难安。 环顾四周一眼,一品官大纳言万十八那慧黠的眸中闪过笑意。 这皇上,可真会折磨人啊。 将地方官员找来,却未告知今日议题,令其惶恐不安;将中央官员找来,却欲告知其所不乐见之事,令其寝食难安。 人人皆称当今皇上乃皇甫王朝历代最英明睿智之王,她绝对举双手认同。但不可否认,他也绝对是会让朝臣急得跳脚的皇上。 皇甫皇,皇甫王朝第十九代君王,十五岁即位,至今已过十个年头。 方即位时因年纪尚轻,加上大举废旧制、立新制而遭到许多波折与阻碍,但他仍挺了过来。 这十年,他带领的皇甫王朝不但国泰民安、丰衣足食,而且还深获民心、备受爱戴。 身为大纳言能侍奉这样一位明君,她深感万幸;能得皇上信赖,她深感惶恐。 她只怕自己一时的错谏而毁了皇上英明,毁了皇上所建立的功绩,因而她总是加倍努力学习,恨不得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以助皇上一臂之力。 『大纳言乃朕最倚重之人。』 是啊,只因皇上这句话,她便战战兢兢不敢一日怠惰。 眼眸一转,万十八将目光停驻于那空出的主位上,思绪飘离。 『万十八,妳可喜欢妳之名?』 初次正式拜见皇上时,皇上竟是对她的名感兴趣。 『十八只是个称呼而已,与喜不喜欢无涉。』 『妳可知妳为何名十八?』 『十八乃指第十八代大纳言之意。』 祖有明训,大纳言乃皇上重要之谏臣。既为谏臣,就必须无我;既无我,名便无意。她明白她肩上所扛之责,因而自懂事以来她便明白,她的有名,实为无名。 『那,妳可愿意辅佐朕,无论何时何地皆给予朕最公正之谏言?』 当时,皇上紧盯着她不放的黑眸灿亮如星。 『此乃微臣存在之由。』 多年前与皇上的对话至今她仍清楚记得,只因时至今日她所有的努力全是为了他一人啊。 「参见皇上!」 突来的恭迎声惊醒了万十八,让她的起身显得有些狼狈,令她的拱手显得有些仓卒。 一股臊热不由自主地染上双颊,因她知晓自己的异样全进了皇上的眼。 「众卿请坐。」将万十八的羞赧收进眼里,他不明白她为何事出神,只是突然发觉她脸红的模样煞是动人。「今日邀众卿前来乃为了『借地予民』之事。朕想听听众卿之意。」皇上直接切入正题,毫无赘言。 「啊!」此话一出,果真引起众臣哗然。 地方官没料到是这样的新改革,中央官没料到皇上对此事是如此地坚决且刻不容缓。 「皇上,兹事体大,请皇上千万三思啊。」御史李大川神色凝重。 「就因兹事体大,朕才要众卿一块儿研拟。」皇上眸色一沉。「众卿只需告诉朕该如何落实此新政即可。」 此话一出,又是一阵抽气声,皇上根本摆明了此事非做不可。 沉默,于众大臣间流转;凝重,于众大臣间徘徊。 想想也是。要大臣将皇上赏赐的封地借予百姓耕种,任谁也会不甘、不舍。 「皇上。」大纳言万十八开口了,与平时无异的压低嗓音此时却引来众人的注目。 瞄了眼大臣们的期盼眼神,万十八突然有股想笑的冲动。 她不明白大臣们何以会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她脸上可有写着「万万不可行」的字样? 眸一抬,她望向皇上,于那短暂的目光交会,她发誓她瞧见了皇上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笑意。 皇上知晓了?万十八怔了下。 怎会如此? 她尚未开口,皇上竟已知晓她的心意?皇上有读心术不成? 「大纳言想必已有可行之策,朕洗耳恭听。」皇上略显低沉的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疼惜。 她眼下的青影较几日前又明显许多。 这些日子来她吃不好、睡不稳皆可想而知,但他却无法加以干涉,只因让她如此劳心劳力的罪魁祸首正是他。 「依臣之见,」万十八站起身来,压抑下询问皇上的冲动而面对着众臣百官。「倘若将皇上的『借地予民』解读为『租地予民』,这道理应当不难理解。」 「愿闻其详。」太师徐离的脸色逐渐好转。 「与其花银子请民耕种,收成后又卖粮于民,何不直接将地租借予民,收取租金?」万十八偷偷瞧了皇上一眼,见他神色无异才又接续:「先合计一下王侯大臣每年封地的收入,算出一个合理数目之后订为租地予民之租金。每一块封地也可划分成大小不同的区块,让百姓依其力来承租。」 「那收成的部分怎么算?」陈知县关切地提问。 「若百姓有按时缴纳租金,则所有收成皆归百姓所有;若百姓无法支付租金,则收成后由王侯大臣取得应收之租金,其余采民七官三来分配。」万十八突然反问:「与民共创双赢之局才是你我所乐见,将民逼入死胡同并无半点好处,不是吗?」 大纳言语毕,广言厅里一阵哗然,众臣无不交头接耳热烈商讨。 不愧为朕所信任的大纳言。 皇上单手支颔,神态雍容地望着大纳言,黑黝瞳眸中漾着赞赏之色。 有她在便无后顾之忧,这点他比任何人清楚,因此便日复一日地任性而为。 众臣私下说他标新立异,他承认;说他背离古制,他也认同。 众人皆以为他天生反骨,才会有如此多奇特新政、如此多令人意想不到之创举,殊不知他会如此作为,全是让一个人给「宠」出来的。 直视的眸光正巧与大纳言对个正着,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瞧,而她则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佯装恼着他的吝于夸赞。 此种无言的传递,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突然间,皇上无声扯唇一笑。 让她那扬眉抿唇的邀功模样给逗笑了。 「倘若民七官三的部分能修正为民六官四,那司马翼欣然赞同。」半晌,三王爷司马翼率先表明认同,望着大纳言说话的目光透着温柔。「不知大纳言意下如何?」 怪了?是她错看抑或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三王爷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怪异。 不自觉地稍稍蹙了下眉头,她的困惑已让皇上瞧得一清二楚。 「一切皆由皇上裁夺。」机灵地将此事抛给皇上的她,趁机闪避三王爷那夹杂着太多复杂情绪的目光。 「朕会多加参详。」皇上开了口,隐藏起的不悦无人察觉。 「呵。」皇上的话让众臣欢欣地笑了,因而商讨得更加起劲。 吵杂的声音于广言厅里回荡,不同于众臣的热络,此时的皇上竟是出奇地冷漠,不仅面无表情,连深沉的黑眸中亦泛着冷冷寒芒。 「皇上。」御史李大川欣喜起身禀告众人之意。「臣等已明白皇上之意,接下来各部将于一个月之内研拟出实施方案交由皇上定夺。」 「很好。」皇上的唇微微掀动,声音不大的两个字却清清楚楚传入众臣耳中。「朕拭目以待。」似笑非笑的唇随着他的话声扬起,俊美脸庞为此而显得更加魅人。 稍稍移开注视皇上的眼眸,万十八为了自己内心的浮动而叹息。 怪不得。她了悟一笑。 怪不得王侯大臣的千金们个个千方百计想见皇上一面。 她的皇上啊,堪称害人不浅的妖孽。 不过,这话倘若让皇上给听见了,不知是否会将她拖出去砍了? 「大纳言。」皇上突来的低语让万十八的心高高地提了一下。 「是。」她垂首应得心虚。皇上该不会真有本事连她的心语都听得一清二楚吧? 「随朕来。」语毕,即跨步离开。 「恭送皇上!」众臣连忙起身相送。 唇一咬、气一吸,万十八虽感意外,却也不敢多做耽搁地跟随出去。 不知这比任何人都来得精明的皇上,又要给她出什么难题了。 出难题给她,她倒不怕;她只怕万一哪一日皇上不要她,那她该怎么办? 脚步微顿,万十八为了这扰上心的念头迟疑了下。 倘若真有这一日,那她该如何是好? ※※※※ 皇上的步伐大,她怎么也跟不上,除非她半走半跑。 有时皇上会特意停下来等她,有时会刻意放缓脚步,有时会干脆不走,就这么站着同她说话。 皇上身形修长挺拔,于他身后走着是件赏心悦目之事,但她从不欣赏,只觉担忧。 皇上背对着众臣而行,又无护卫护身,岂不危险?一回万十八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朕不危险,危险的是大纳言。』 『微臣?』皇上十足的肯定语气令她怔然。 『朕的身后有大纳言,而大纳言身后却空无一人。』 『真有什么事,手无缚鸡之力的臣根本护不了皇上。』她是大纳言,可不是武状元。 『真有什么事,大纳言肯定拼死护朕,不让朕受到一丝伤害,不是吗?』 皇上简单的两句话便牢牢地堵住了万十八的嘴,只因皇上所言,该死的正确极了。 只是她不明白,常常让她暴露于危险中的皇上,是想试探她的忠诚?抑或是想害死她? 『原来不需提防背后是否受敌的感觉是如此畅快。』 某日,闻及这话的她懂了,却也因此更加心疼皇上。 『大纳言空有聪明才智却不长心眼。』 这句既是褒又是贬的话,听得万十八又好气又好笑。 『微臣真需要长心眼?』一回,万十八问得认真。 『不需。』良久之后皇上方开口。『大纳言只要当原本的自己即可。』 瞧吧,这便是她的皇上,说起话来令人无法招架的皇上。 「倘若朕非当今皇上,大纳言的日子是否会平静安稳许多?」缓步而行的皇上停下了脚步。 听清楚皇上的问话之后,万十八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眸。 皇上还真的出难题给她? 「这是当然。」不愿说谎,也从不对皇上说谎的她总是直言不讳。 「大纳言的确不懂得讨朕欢心。」皇上嘴里骂着,眼里却笑着。 「讨皇上欢心并非微臣之责。」 「那大纳言之责为何?」皇上转身望她,语气微扬。 「给予皇上最中肯的谏言,全力协助皇上做当做之事。」她一直这么认为。 「这么做,会将朕宠坏的。」 「咦?」皇上的话又吓到她了。 望着她错愕的神情,皇上扬唇微笑。 他的大纳言还是一样,一点都没变,一点心眼也没长。 「『租地予民』之事底定之前,大纳言暂且住在宫里吧。」 又换话题了。 皇上转移话题的功夫,她永远也学不来。 也许是相处久了,也或许早已习惯皇上的说话方式,她总是配合着皇上,谈着皇上想谈之事。 「兹事体大,若能和皇上一起商讨再好不过。」思索了一会儿,她也认同皇上的提议。 「朕会安排大纳言住进『东凤宫』,允许大纳言使用朕的御书房。」御书房后头有一座藏书阁,对她而言应当省事许多。 「臣担心影响皇上批阅奏折。」也担心自己会将御书房弄得一团乱。 「在大纳言眼中,朕是毫无定性的毛头小子?」 「绝非如此!」万十八否认得急切。「是臣使用书房的习性不好,怕影响了皇上。」 「会将御书房给拆了?」 「不。」万十八摇着头,这太严重了。 「那便没问题了。」 「……」万十八无言。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好说歹说不如眼见为凭。倘若皇上亲眼见过她的书苑,便不会说得如此放心了。 「只不过……大纳言得配合朕的作息。」皇上提了一个小小要求。, 「这是当然。」万十八不疑有它。 「那好。」皇上抿起唇,瞳眸中闪过狡诈与宠溺。「事不宜迟,大纳言先回府收拾东西,朕会派车去接妳。」 「不需劳烦,臣可自行处理。」若真派车来接她,恐怕还进不了她家的门呢。 「是吗?」皇上勾起了唇,为了脑海中浮现的那扇老旧门楼。「前些日子,朕听说皇城附近仍有未拆建的老旧门楼阻碍马车通行,不知居住皇城附近的大纳言可曾听闻?」 「……」万十八呆愣了下,一时答不出话来。 「多年前朕已下令拆除旧门楼重建,却不知竟有人将朕的命令当成耳边风而置之不理。」皇上望着脸色微变的万十八。「大纳言可知此人是何居心?」 「臣想,此人应当是忘了……忘了。」完了、完了!她若不替「此人」想法子的话,可惨了。 「忘了?」皇上拉长的语调仿若刑求。「那依大纳言之言,朕该如何『提醒』此人?」 抬一头,万十八与皇上四目相接。 「皇上意下如何?」万十八不答反问。 「这个嘛……」皇上沉吟片刻。「让此人提头来见、如何?」 「啥?提……提……」万十八吃惊得口吃了。 「哈哈哈!」皇上放声笑了。鲜有的开怀大笑,却惹得万十八更加错愕。 她,果然还是他的大纳言。 那集聪明才智与单纯无心机于一身的大纳言,独属于他一人的大纳言啊! 第二章 那一年,下了罕见的大风雪。 厚厚的积雪不仅让人寸步难行,白茫茫的风雪也遮掩了人的视线,伸手不见五指。 「相公,怎么回来了?」一名温婉女子惊讶地望着甫进门的丈夫,秀丽面容上是安心也是担心。 过大的风雪让他的发上、脸上、身上全积了雪,让刺骨寒风所冻僵的手脚显得又红又肿。 「瞧瞧你,都变成冰柱了。」女子急忙将相公拉进门,将冻人的风阻隔于门外。她忙碌的手不断替他拂去身上的雪。「雪下这么大,为何不在宫里待一晚?万一染上风寒该如何是好?」女子心疼地说着,替丈夫搓揉身子的手未曾停歇。 男子微微一笑,进门至今未曾开口,只是拿一双眼注视着为自己焦急的妻子,满心暖意。 「爹回来了?」一声惊呼之后,一个小小身子立即扑进男子怀中撒娇着。「方才娘还念着爹呢,没想到爹就回来了。」 「娘念爹什么?」男子宠溺地抚着女娃的头。 「念爹这么晚了还不回来,也念爹这么晚了不该回来。」女娃的脸上突现困惑之色。「爹爹,您说娘是想爹爹回来得好?还是不回来得好?」 「啐,古灵精怪。」女子佯装恼怒地啐了一声。「ㄚ头快下来,妳爹身上的衣裳还湿着呢。」 「所以我在帮爹暖暖身子嘛,跟娘做的一样。」瞧瞧娘,不也是一直握着爹爹的手不放。 「除此之外,娘还念爹爹什么?」男子温文带笑的脸庞上尽是温柔之色。 望了望爹的笑脸,又望了望娘脸红的模样,女娃桃色的唇也不自觉地漾开。「娘一直在门边走来走去,还不时探头出去望啊望的,嘴里说着『真赶着回来,便是呆子』。」女娃仰头对着男子。「爹爹,娘所说的呆子是谁?」 「万十八,妳该上床睡了。」女子没好气地连名带姓唤着女娃,并一把将女娃从丈夫身上抱下,交给一旁的嬷嬷。「别再让她下床了。」 「等等。」女娃哀求地唤着。「我还有一件事要问爹爹。」 「什么事啊,ㄚ头。」女娃甜美可人的脸庞令男子脸上微笑不减。 「娘说这么大的风雪,爹爹不该回来的。为何爹爹还是回来了?」爹爹今早出门前,她听见了娘的交代,怎么爹爹竟不听话? 「这里有妳跟娘在等着爹,爹当然要赶回来了。」 「娘说要爹爹待在宫里别随意出门的。」女娃重复着娘说过的话,宛如九官鸟。 男子好笑地望了妻子一眼。这未来的大纳言现下已开始管事了。「皇宫不是人住的。」男子有感而发地道,也明白此时的女娃无法理解他所说的,但他仍是这么说了。 「咦?」女娃大感困惑地歪着头。「那皇上不是住在皇宫吗?」 似乎也料到了女娃会这么问,男子莞尔一笑。 他站起身来摸摸女娃稚嫩的脸庞,尔雅脸庞上涌上怜惜之色。 身为代代世袭的大纳言,身为下一任的大纳言,有些事她以后便会懂,也非懂不可。 轻叹口气,男子脸上是难得的严肃神情。「皇上不是人当的。」 皇上不是人当的。 多年后,当上了大纳言的万十八方了解爹爹当年所说的话。只是那一句「皇宫不是人住的」她到今日才领会其中深意。 瞧瞧她眼前这一切。 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窗明几净、纤尘不染,举目所及之处无不精美、无不华丽,却令人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与沉闷。 早知如此,她便不该答应皇上住进宫里来了。 她站在房里的花厅中央,黑白分明的大眼对着房里的摆设转了一圈又一圈,秀气的眉毛越攒越紧,粉红的唇瓣越噘越高。 摆放于茶几上的瓷杯,是邻国外使献给皇上的价值连城臻品;搁置于窗台边的红珊瑚是前朝太后所收藏;房内摆放的太师椅乃由一代工匠大师花费一年时间所造,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作;更别说那八宝吉祥瓶、富贵如意盘……等等,她实在细数不完。 唉。望了老半天,万十八仍是叹了口气。 她那大剌剌的性子,住在这儿,恐怕花尽她一辈子的俸禄也不够赔吧。 唉。她又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倒卧床上。而这一躺,似乎又太过粗鲁,她不放心地赶忙起身查看,看看是否将床给撞坏了。 这样下去可不成。万十八的眉皱得都快打结了。 她啊,得先去跟皇上约法三章不可。这「不是人住的地方」,她根本负担不起。 打定主意的她,一刻也待不住了。 她赶忙跳下床,胡乱地顺了顺衣袍、整了整官帽,开门便走。 走着走着,她急切的脚步趋缓了,坚定的眸光犹豫了,笃定的心慌了。 她,在哪儿? 怪了,方才女官带她入宫时,有经过这儿吗? 她记得女官说御书房在北院,顺着桃花林直走便到了,那桃花林在哪儿? 糟了。虽不愿承认,但她真的迷路了。 谁会相信咱们王朝那聪明过人的大纳言竟不认得路?为此,娘还取笑过她。 不记得。万十八更正娘的用词。不记得而已,非不认得。 『那ㄚ头哪天会不会不记得回家看爹娘的路?』 『回头我会请管事画幅地图给我背诵于心,就算什么都忘了,也不忘这图。』 她的信誓旦旦如今忆及,仍觉好笑。 「真该让女官画幅图给我的。」万十八垮下了肩膀,一脸惋惜。 「大纳言。」一声恭敬的叫唤让万十八喜上眉梢。 「堂玄?」她发亮的眸带着笑。「御书房该怎么走?」 虽一路上遇见不少宫女,但她可不想随意打乱她们的工作,替她们惹来麻烦,因而始终忍着不问。 「大纳言想见皇上?」堂玄是明知故问。 「有些事想跟皇上商量。」不然她今晚要如何睡? 「皇上已经歇息,不在御书房。」 咦?万十八愣了一下,望望天上月娘所在之处。 确实晚了,但还不至于太晚啊。依她对皇上的了解,皇上几乎是丑时才歇息的。 似乎察觉了大纳言的心意,堂玄转达皇上所说的话。「皇上说,要大纳言配合皇上的作息。」 是,她答应过的。 她并非有意违背,只是不知晓原来皇上歇息的时辰提早了。 那她今晚肯定无眠了。 「堂玄。」她向他提出了小小的请求:「可否领我回我的住所?」 「大纳言请随小的来。」 堂玄毫不迟疑的答应让万十八松了口气,却未发觉本该随侍皇上身边的他,怎会出现于此? 他的步伐很慢,是刻意配合着她而走。 细心的他一路上还不忘「好意」指出易于辨认的特殊景物好让她认得路。 一抹自嘲的笑浮上万十八嘴角,她淘气地吐吐舌瓣,为这样的自己感到好笑。 走着走着,于长廊上迎面碰上一行人。 「见过大纳言、御官长。」侍官福安停步拱手为礼,一行人也皆躬身行礼。 「福侍官多礼了。」万十八注意到侍官身后那一身白袍的如花女子,带笑的脸庞为之一凝。 这一行人走远后,万十八依然伫立原地。 「大纳言?」堂玄回头。 「那是……」万十八用力吸口气。「皇上的侍寝?」皇上未立后与妃,只有侍寝。她一向明白,却是头一回见着。 岂知这一见,她的心竟狠狠地揪了一下,闷慌得不知所措。 怎会如此?不自觉地,她伸手抓住自己的衣衿,为了异常的自己而发怔。 「兰美人是皇上今晚的侍寝。」堂玄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 美人?万十八的心揪得更紧了。 看来,这侍寝将皇上伺候得很好,如今已经晋升为「美人」了。 身为一国之君,至今后位仍空悬、群妃不立,身为大纳言的她不知让群臣拱去当多少回说客,只换得皇上一句──朕自有盘算。 盘算来盘算去,皇上终于纳了侍寝,而侍寝也得宠,这样挺好的不是吗? 但,何以她却高兴不起来? 「大纳言?」堂玄将大纳言的异状看进眼里。 苦涩一笑,万十八挺起了胸膛。「走吧。」 她不明白今日的自己是怎么了,但她知晓如此慌乱的自己已失了分寸。 失了身为皇上的大纳言该守的分寸。 ※※※※※ 寅时,「东凤宫」的青龙苑里灯火通明。 皇上侧卧于绣着龙凤图腾的软榻上,而兰美人正跪坐于软榻旁,巧手温柔地替皇上捶着、揉着,含羞带怯的芙蓉脸庞上满是对皇上的爱慕与倾心。 初识皇上龙颜之时,她的一颗心几乎跳出胸口。 皇上的丰神俊美她早有耳闻,也百般提醒自己千万镇定,不料仍是让皇上的双眸摄去了魂魄、勾去了她的心。 能入选为皇上的侍寝,她欣喜若狂;等待皇上召唤的时日,她心急如焚。即使伺候皇上至今的她已晋升为「美人」,但她仍为处子之事却令她懊恼不已。 『妳的唇与『她』有几分相似。』 一日,皇上无意间的呢喃让她明白了她胜选之由。 即使她是她人的影子又有何妨?即使她是她人的替代品又如何? 毕竟,真真实实待在皇上身边的人是她,不是吗? 终有那一日的。兰美人坚信着。 终有一日,皇上必会要了她、允了她,只要她再听话一些、再温柔一些、再不忮不求地等待一些时日。 「斟酒。」皇上半敛着眸盯着眼前的兰美人,似笑非笑的唇让她神魂颠倒。 「是。」心慌地垂下头,一抹红晕随即染上她的颊。 借着斟酒掩去她的不稳之气。伺候皇上这么多回。她仍会因着皇上的注视而慌了手脚, 「皇上请。」兰美人端着酒杯呈给皇上,纤白的指与那凝脂般的玉杯相得益彰。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皇上随手一抛,玉杯于地上摔个粉碎。 纤躯一震!兰美人受惊地仰首一望,却恰巧迎上皇上俯下的唇、喝下皇上哺入口的酒、吮上皇上搅乱人心的舌。 身躯一软,她倒进皇上宽广的胸膛上,微敞的白袍露出了她的雪白酥胸,发烫的身子让她刻意沾染上的花香蒸腾得更加诱人。 「嗯。」兰美人不由自主逸出口的欢愉呻吟似娇似嗔地引诱着皇上。 今晚,她终要成为皇上的人? 这倏然袭上的念头让兰美人浑身如着火般的渴求与难耐。「皇上……」本能地,她伸手向他,当她的指触及皇上胸膛之际,却被一股力道推跌于地。 「皇上?!」兰美人仓皇一望,方知自己犯下了大错。 「退下。」皇上并未瞧她一眼,冰冷的语调已让她浑身一震。 「……是」兰美人甫站起身,随即又跌回地上,惊慌与自责之情令她微微发颤。 「福侍官。」 皇上话声甫落,福安已进门来。善于察言观色的他无需多问,赶紧让宫女将人带下。 当福侍官轻轻将门带上之际,皇甫皇那清冷眸方稍稍褪去一点寒意。 低下头,望着方才被兰美人触及之处,脸庞上的冷意因思及一物而软化许多。 伸手入衣衿,他勾出了一条红丝线与系在上头的红色小物。 仔细一瞧,那是个褪了色的平安符。寻常歹姓人家去庙里祈求的平安符,却让堂堂一国之君贴身收藏。 解开平安符上的结,小心取出里头早已泛黄的纸,从那短短的几个黑色字迹上,汲取那独属于他的温暖。 那一夜,不知何故,他睡不安稳。 他作梦了,梦见自己掉入一个又黑又深的洞穴里头,迟迟着不了地。 他想挣扎起身,却毫无力气,陷入梦境的他出了一身冷汗,彷佛被一张张黑色的网网得动弹不得。 奋力一挥,他坐起身来,映入眼帘的黑影让他分不清自己是否仍在梦中未醒。 「动手。」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醒来,黑衣人惊慌地催促声让他明白,他遇袭了。 自小习武的他,武功已是不弱,即使他敏捷地挡下黑衣人的第一掌,无奈不听使唤的身子仍是硬生生让黑衣人将第二掌印上了他的胸膛。 碰的一声,他撞翻了桌椅、撞上了梁柱,满口腥红止不住地狂喷而出。 昏迷前,他见着了黑衣人俯身捡拾的令牌,一个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的令牌。 那一掌,几乎令他死去。 断裂的肋骨、受创的腑脏、棘手的毒患让群医束手无策。 或许是天意如此,或许是他命不该绝,他活了,让群医无法置信地活了下来。 自此,他从不让人随意碰他的身,只除了她。 她,随同她爹一道来探望他,或者该说她随同她爹前来晋见皇上,顺道看看他。 他知晓她的身分,她更小时他便见过她几回。 几年不见,她长高了,细致的脸蛋上看得出往后会是美人一个。 她直直朝他走来,水漾明眸紧紧地盯着他的冷眸不放,桃色的唇上带着暖暖笑意。 「二皇子答应过,等我十岁那年要陪我下盘棋。」她望着他身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布条。「我将棋盘带来了。」她的眸光移向他的手。「二皇子伤在胸膛,下棋的手不碍事吧?」 「这么急着想当我的手下败将?」她那自信满满的眼让他觉得好笑。 「我会等二皇子的伤全好。」她眸中的笑意更深了。「我怕胜之不武。」 「大胆。」 「我的大胆可是来自神明的庇佑。」她说得理所当然。「为了公平起见,我也替二皇子求了一个。」 「一个什么?」和她说话能让他提振精神,这点他从以前便知晓了。 突然走上前两步,她迅速地将一样东西挂上他颈项。「求一个符得先向神明磕一百个响头,我的额现下还疼着呢。」她赶忙伸手按住他的手,阻止他扯下平安符。「二皇子如果将它丢了,得先磕一百个响头还我。」 她按着他的手好暖,望着他的眸好柔,尤其是那倔强不肯妥协的神情令他的心怔了一下。 真是个无法无天、胆大妄为的ㄚ头,而他竟也由着她对他动手动脚的放肆起来? 忽然间,他笑了。 低低的浅笑扯疼了他的伤口,他却停不下来,也不愿停不来。 「好等我十日,十日之后我必让妳俯首称臣。。」 十日之后的他以一局险胜。 然,他虽胜了那一局,却只有他自己明白,其实他输了。 他输掉了他的心。 收回飘远的心思,小心翼翼地摊开那仔细折妥的泛黄纸张。那是他无意中的发现,致使他仍将平安符贴身收藏的理由── 祈求神明保佑我的皇哥哥万寿无疆。 ※※※※※※ 「大纳言请留步。」方下朝的万十八,前脚方离开大殿,便让人唤住。 回过头,万十八看清了对方,心中的诧异被她脸上的微笑所掩盖。「三王爷有事?」 「能否耽误大纳言些许时辰?」三王爷来至大纳言身边,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靠她很近。 「不敢。」拱手回礼的她借机退开一步。 这一退,让愠色染上三王爷的眸。「听闻大纳言住进皇宫?」 「是。」她答的直接,这种事没什么好不让人知的。「近来有许多事需要与皇上商议。」 「可有本王爷着力之处?」 「往后还需三王爷多多帮忙。」这么说总不会得罪人吧。 「那现下呢?」三王爷不放弃地再问。 「现下?」 「皇上政务繁忙,有些事或许还无须劳烦皇上,本王爷也可略尽棉薄之力。」 她懂了。原来是要她别拿些鸡毛蒜皮的事去烦皇上。 好歹她也是堂堂的大纳言,有女诸葛之称的一品官,官位虽是世袭,但也得禁得起众臣与皇上的考验才行。 她为人从不骄傲,但她绝对有自信时至今日她仍对得起这世袭之位。 「下官从不拿芝麻绿豆之事去烦皇上。」 「大纳言误会了。」见她微蹙的眉,三王爷解释着:「本王爷的意思是皇宫里不比外头,若大纳言住不惯皇宫,王爷府的大门永远为大纳言而开。」他又道:「许多事情平时咱们可一块儿商议,若真有事求见皇上,王爷府离皇宫最近,倒也方便。」 没料到三王爷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之间她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三王爷的好意下官心领了。」万十八想着该如何回绝才得体。「皇宫内院里头有许多新奇少见的珍宝,下官正想藉此机会开开眼界。再说,皇宫里的藏书阁书量惊人,想必定有下官所需文献,此时能住进皇宫,正合下官之意。」 「大纳言是拒绝了本王爷的邀请?」让大纳言留在皇宫与皇上更亲近绝非他乐见之事。 「下官感谢三王爷的体谅。」先将好话说在前头,三王爷也不好太为难她吧? 她话中之意,他懂。 看来要疏离她与皇上,还得多花费些心思才行。 「不谈这个了,只要大纳言明白本王爷的心意就好。」 「这是当然。」万十八的冷汗已偷偷冒出来了。 「那有件事大纳言可就不能再推辞了。」三王爷另外出招。 「三王爷请说。」语毕,万十八突然发觉自己错了。 她错了,一直以来她皆错怪了皇上。 她总以为伴君如伴虎,于皇上身边的她得战战兢兢、得小心翼翼、得思前顾后、得避免祸从口出,如此的合该她最是累人。 可如今想想,她同皇上说话,何时斟酌过用词?何时修饰过语调?何时不是大剌剌地直言不讳、语不惊人? 但她却未曾因此而受过责罚。 偶尔,她会让皇上气得说不出话来;偶尔,她会让皇上突来的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偶尔,她会同皇上唇枪舌剑争吵不休。 这样的她,不曾矫饰、不曾伪情,她依然是她,皇上口中那就事论事的万十八。 原来,待在皇上身边的她,才是最真实、最自在的她。 「听闻每逢中秋大纳言必上金佛寺烧香祈福。」三王爷问得试探。 「是。」猜不透三王爷的用意,万十八觉得好累。 「今年本王爷与大纳言同行可好?」 「三王爷也信奉金佛?」据说三王爷是不信神佛的。 「本王爷见大纳言拜得诚心,心想或许这金佛果真灵验,那本王爷倒有件事想祈求金佛庇佑。」 三王爷那别有所图的眸瞧得万十八颇不自在。 这样可好? 若让三王爷与她同行,她隐藏多年的秘密可就难保依旧是秘密。但若拒绝三王爷…… 「怎么?大纳言不愿与本王爷同行?」三王爷问得刻意。 「不。」万十八挤出一抹笑。「此乃下官之幸。」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三王爷总算满意地笑了。「不耽误大纳言了,就此告辞。」 「三王爷慢走。」万十八低着头,不让任何人瞧见她的苦恼神情。 中秋礼佛之事她一直小心处理着,并非刻意隐瞒,而是不愿滋生事端、惹人非议。 倘若不信神佛之人也能因她的诚心而好奇地想一窥奥秘,那一直神佛庇佑的「他」何时才会陪她走一遭? 呵。忽然间,她抿唇笑了。 想想,多年前那恨不得立即将平安符自身上扯离的「他」,恐怕是不会有踏进金佛寺之日的。 唉,心下一叹。今日的她,想多了。 第三章 她,坐在御书房里最不起眼的角落,离皇上最远的地方。 整夜,她静静地坐着,对着眼前的白纸发呆。 偶尔她会提笔,犹豫再三、千思万想之后又放下了笔。 「别理我。」一回,不经意地抬眸与皇上的眸对个正着时,万十八丢出了这句话。 一句似恼怒、似无奈、似犹疑也似挫败的语气引起了皇上的好奇。 识得她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回见她如此犹豫不决。 蓦地,她站起身来,娇小的身子踮起脚尖站在窗边朝外头望啊望地,而后似有所悟地坐回书案前落下了笔。 一点黑墨于宣纸上悄悄地晕染开来,万十八见状一惊,提起了笔,不再落下。 「嘘。」她重重地呼了口气,虽不至于唉声叹气,但仍是让皇甫皇开了眼界。 原来这世上除了他之外,还有令她为难之事。 「想画幅宫中地图?」皇上悄悄来至万十八身边,注视着宣纸的眸中带笑。 那一点黑落于宣纸正中央,既非书写之位,便是想绘成图了。而大纳言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唯一能难倒她的只有绘制地图。 倘若照本宣科,她当然也能描绘得维妙维肖;但若需无中生有,那记不得的路怎么想还是记不得啊。 『大纳言似乎不大认得路。』那晚,为万十八带路的堂玄是这么回禀他的。 这点他当然清楚,不然他何需派人去寻她。 「皇上有读心术?」不然怎么猜中了? 「瞧妳皱成一团的脸便知晓了。」皇上的手挥了挥,示意她让出位子。 「真的?」万十八忙将双手抚上脸颊,她当真如此沉不住气地「形于色」? 不理会万十八的反问,皇上提笔沾墨就着纸上的那一点黑开始描绘起整幅图。 他下笔俐落潇洒,笔触简洁流畅,才一会儿工夫,她已在纸上见着了桃花林、御书房、盼莲池、青龙苑、九曲桥等,她皆见过、却无法将各个位置串连起来的地方。 她的皇上,果真是绘图高手。 这么说或许失礼,或许太大材小用,但真该让皇上也参与「国土勘舆绘制」一书之编定的。 「十八。」皇上轻抿的唇中吐出了这两个字来。 「嗯?」万十八答得自然,专心看着皇上绘图的她竟未察觉皇上对她的称呼变了。 大纳言。皇上总是这么唤她。 如同其他众臣称呼她一般,即使只有两人私下独处,他对她的称呼始终未变。 皇上的每一句大纳言皆代表他是君而她是臣,在在提醒着她身为臣之职责与重任,在在隔开了她和他之间的关系。 十八。皇上极少这么唤她。继任大纳言之前如此,继任大纳言后亦如此。 她常想,下回皇上唤她十八之时不知是何年何月?不料今日一唤,她却未加注意。 「朕帮妳绘制的地图应当可以集结成册了吧?」想想,也该有这么多了。 「就差这一幅了。」她明白皇上的取笑,但她从不以为意。 本来嘛,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不耻「上」问,难道有错? 从识得他那一年开始,她便将他当成她的制图者。 要上市集,绘图;要参佛,绘图;要上朝,绘图;要视察酒庄,绘图。说来奇怪,一条路不管带她走几回她仍是记不住,但只要画幅地图让她如同背诗一般地默记起来,她便能过目不忘。 『这一切得归功吾画得好。』他总是自我夸赞,而她则从不吝于给予赞赏,毕竟那是不争的事实。 『我要去的这些地方二皇子皆去过?』一回,她实在纳闷地问出了口。 『妳说呢?』他反问,而她等不到答案。 后来她才明白,为了替她绘图,他总是偷偷出宫,仔细勘查之后再绘制成图。 那年他会染上风寒,确实得归咎于她。 错在她不该于腊月之时问他王朝北境的酒庄该怎么走。 那一回,他困在大风雪中一天一夜,找着他时他的手脚已冻伤。 躺在床上高烧不退又咳个不停的他,竟不顾双手的疼痛,硬是将酒庄的地图绘给了她。 望着那有些僵硬、粗细不一的墨痕,她滴落的泪将墨痕晕染得更加斑斓。 自此之后,她不再问路于他,不再要他绘过任何一幅图。 只因她,舍不得。 「这些年来为何不曾要朕绘图予妳?」他隐藏心中多年的困惑此时方对她问出口。 他这位对「记路」没辙的大纳言,挺让他操心的。 「会去之所皇上皆已绘成图了。」她只说了一半的实话。天知道这些年来她又走丢了几回,幸好她有机灵的婢仆。 「十八。」皇上又唤了她的名。「这几日在宫里可住的习惯?」 万十八的脑子在听见「十八」这两个字时便呆愣住了,至于皇上后头说了什么,她可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十八。皇上这么唤她时,醇厚好听的嗓音总会压得低一些、柔一些,让她的心无法克制地慌了一些。 怎会如此?她也一直弄不明白,她唯一清楚的是她喜欢皇上这么唤她。 「累了?」等不着万十八的回应,皇上支起了她的下颔仔细端详。 指尖的暖度让她清醒了一些,过于贴近的两人,过于亲昵的举止,让她的气息更加混乱。 「不。」心慌地摇头。「皇上方才说了什么?」 她失神的娇羞模样让皇上眸色一深。「住在皇宫还习惯吗?」他,放开了手。 「习惯。」万十八点头。失去指尖的暖度,她的心空了一下。「只是……常常找不着想去之处。」对于皇上,她从不介意说出困窘之事。「今日还差点赶不上早朝。」幸好有位女官帮了她。 听她这么说,皇上轻抿的唇上弯成魅人的弧度。 他记得她今早的狼狈模样。 因一路奔跑而气喘吁吁的她,原本梳理整齐的发束落下了几根青丝,原本白皙无瑕的脸庞晕上一抹红霞,原本端正不移的官帽歪了些许位置。 如此的她令众臣侧目,却令他的眸停驻于她身上久久不离。 「很高兴臣的窘样能博君一笑。」不用问也明白皇上脸上那令人目眩的笑容所未何来。「不过,到此为止了。」她拿起皇上绘好的图,欢喜一笑。「这可是臣的护身符。」 她的目光掠过图上美景,落于题字落款处,熟悉的字样让她的眼眶微微酸涩。 致十八。他总是这么写着,用苍劲有力的字体落下他的名,皇。 登上帝王之座的他之前如此,之后亦是如此,不曾改变。 不着痕迹地,她伸手轻抚过皇上落款的「皇」字上头,心中的感动无人能窥见。 「那确实是妳的护身符。」如愿见着了她脸上的笑容,他将眸中的宠溺辛苦隐藏。「普天之下能将朕当成绘图者,也唯有妳。」 「臣谢过皇上。」万十八躬身行礼。「不如请皇上为这即将集结成册的御笔地图命名如何?」她安抚皇心地提议着。 「哦?」平静俊美的脸庞上闪过一丝促狭。「名为『十八迷图』如何?」 「十八迷图?」万十八的粉唇噘了起来,一脸为难。「皇上真要如此命名?」皇上这书册是命名得有理没错,但…… 见她一脸认真思索的模样,皇上放声笑了。 朗朗笑声难得于严肃的御书房里传了出来,。 果然,这世上能让他真心开怀而笑的,也唯有他的大纳言,他的万十八了。 ※※※※※※ 夜深了。 轻轻敲了门,获得皇上应允的堂玄进了房,一如往常地见了仍安坐于书案批阅奏折的皇上。 大纳言说得没错,皇上确实是丑时才会歇息,而之所以提早离开御书房,全是为了大纳言。 「朕若在御书房待至天亮,大纳言绝不会先朕而离开,这非朕所愿。」 当下,他明白了皇上对大纳言的体贴与怜惜。 「她啊,肯定是我朝以来最难为的大纳言吧。不知这时时给她出难题的朕,是否惹她讨厌了?」 他几曾听过皇上用此种不安的言词与口气说过话?这样的皇上竟令他感到心疼。 自皇上即位以来,尽管新政总是引起轩然大波,但事实总是证明着皇上的方向与策略是对的。 十年了,皇上的一切他皆看在眼里。 尽管于王侯大臣眼中他是「讨好」民心,枉顾皇、贵、官、民阶级的任性皇上,但他心里清楚皇上是不可多得的勤政爱民的好皇上,而皇上的目光总是落在凡人所无法预见的未来上。 所幸,有大纳言能跟上皇上的脚步。 『朕并非你所想的好皇上,朕的所作所为并非全是为了朕的民,不过是好玩罢了。』 『朕是想瞧瞧当人民逐渐壮大富裕,当人民不再为了生存而唯唯诺诺、卑躬屈膝时,那些取自于民、却不屑于民的侯臣的震惊表情,应是有趣极了。』 皇上虽这么说,他堂玄可一个字也不信。若不爱民,何以三更半夜还在批阅奏折? 「对方有动静了?」皇上的头未抬,问出口的话只有堂玄清楚。 「是。」堂玄面无表情地回着。「如同皇上猜测,对方想收拢『她』」 「若连她也背叛朕,朕便毫无招架之力,对吧?」皇上运笔的手停顿了一下。「让她住进宫来,会不会反而害了她?」他放下了笔。 「若放任不管,皇上只会更担心。」 担心?皇上唇畔浮现自嘲的笑。「与其说朕担心,不如说朕卑劣。」 「皇上?」堂玄一惊,为了皇上的用词。 伸手制止了堂玄,皇上起身望向窗外,望向她所待之处。 「明知她已过适婚之龄,却从不问她是否有属意之对象;明知王侯大臣皆有意于她,却从不下旨赐婚;明知女人为官于我朝已非鲜事,却仍任她着男装示人。」皇上闭上了眼。「明知与朕越是亲密,朕便越难保她周全,但朕却不愿放手。」他安置于腿旁的手紧握成拳。「朕,岂不卑劣?」 「大纳言不会这么想的。」 「是吗?」皇上睁开了眼,深奥难测的眸中隐现一丝温柔。他那没长心眼的万十八的确不会这么想他。 就因为如此,他才更舍不得放开她啊。 「对方打算怎么做?」 「三王爷对大纳言颇有好感。」堂玄说得委婉。 皇上的眼微瞇。他见过三王爷注视大纳言的眼神,那种彷佛眼前的女人是他囊中物般的占有眼神,令皇上大感不悦。「所以呢?」 「所以三王爷邀大纳言中秋一同上金佛寺参佛。」 「她同意了?」而她却未曾向他提及此事? 「大纳言无拒绝之理。」 是啊,金佛寺人人可去,一同前往礼佛有何不可?但……他心里头那满满的妒意从何而来? 忽然间,他无声笑了。孤寂的浅笑没让任何人瞧见,只除了他自己。 皇甫皇啊,皇甫皇,堂堂一国之君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不料却比任何人还饱尝嫉妒之苦。 倘若此乃身为一国之君的代价,那他宁不为君。 宁不为君?这四个字让他的孤寂浅笑染上了血腥之气。 身为二皇子的他,不曾想过要走上君王之路。当年的他率性不羁、逍遥快活,岂知那一晚将一切都打乱了。 『十八是二皇子的大纳言,真是太好了。』 得知他愿继任为王的万十八,那真心的笑容是即将为王的他唯一感到开心之事。 敛下眉,他回想着她那一日的笑。 那随意闯进他的生活、将他的心思搞得一团乱的ㄚ头,何时才会察觉他对她的心意? 倘若哪一天她察觉了,她会怎么做?逃离他?抑或是接受他? 而他呢?他又该怎么做? 「继续让堂红暗中守着她。」心下一叹,未免打草惊蛇,现下的他竟仅能为她这么做。 若能拿王位换得与她厮守,他甘愿如此。 只是,他万般无奈地身不由己。他竭尽所能地想守护她的心,她可明白? ※※※※※※ 深夜,一匹黑色良驹奔出皇宫大门疾驰而去。 马匹健壮高大,黑得发亮的毛皮于月娘的照映下泛着柔美光泽。 仔细一瞧,这御马者的身躯纤细娇小但骑术精湛,一身的黑衣黑笠与黑马几乎融于夜色之中,快得宛如一道黑色炫风。 不一会儿,黑马奔出了皇城转往郊外,达达的马蹄声于宁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然,当这一人一骑行至路旁两侧皆有灯笼引路的大道时,御马者放松持缰的手,并缓下了马儿的步伐。 如此缓步行走了一段路之后,御马者停下了马,并忍不住仰首注视着这于夜晚依旧熠熠生辉的金佛寺。 「施主一路辛苦了。」寺庙住持空云大师迎面而来,垂至胸口的白髯于夜色下隐约闪着金光。 「深夜打扰住持清修,深感歉疚。」御马者取下黑笠,拱手躬身为礼。 「阿弥陀佛。」住持佛号一宣。「我佛跟前无早晚之分,只要施主有心,金佛寺的大门永远为施主而开。」 「多谢住持。」御马者抬起头,如同男子般的束发让她那巴掌大的脸蛋一览无遗。「住持的身体依旧健朗如昔。」她的口气突然一变,少了先前的客套、多了一份关怀。 「施主命令老纳要好好活着,老纳怎敢不从。」空云大师望着眼前男子装扮的女子,胡须下的笑容多了份慈爱。 「您记得就好。」女子撒娇地伸手搀着住持一同往寺内走去。「待会儿我会叩谢金佛对您的保佑,并帮您诵经回向。」 「施主只要替那位『大人』祈求即可,老纳的生死并不重要。」 「重要。」女子反驳地开口。「您和爹娘都是我最亲爱的亲人,怎么会不重要。」 「可有比那位大人重要?」问出这话的住持卸去了住持的身分,成为一位单纯关心孙女的老者。 「爷爷怎么变得跟娘一样!」女子有些羞赧地跺了下脚。「都说了,我只是尽人臣之责罢了。」 「只是『人臣之责』岂需十二年从不间断?」住持的语气依旧和蔼。「只尽人臣之责的话,上香祈求即可,何需磕头诵经并长年供奉光明灯?」 「我……」女子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说。 「十八ㄚ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住持拍了拍万十八的肩膀。「这么多年了,有些事情妳得开始去面对而不是继续逃避。」 「爷爷。」万十八的眸中有些惊慌。「他是君,我是臣。不好吗?」 「好不好由妳自己决定,但妳必须要有接受事实的决心与勇气。」 「何种事实?」她不安地悄悄握紧了手。 「皇上迟早要立后,妳能否坦然面对?」住持望着眼前的孙女问着。 立后?万十八的心抽了一下。 那晚,乍见受到钦点的兰美人时,那万般娇羞与难掩的兴奋之色,已让她的心闷了好久。 倘若皇上立了后…… 「或者说皇上想替妳主婚呢?妳嫁或不嫁?」 「不嫁。」她的回答来得飞快。 「为何不嫁?」住持笑了,早已看破红尘的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十八无属意之人。」 「是无属意之人或是心有所属?」 「啊……」万十八以手掩口,爷爷的话如同掉落湖里的石子,激起了阵阵涟漪。 伸手摸了摸万十八的头,他这聪明过人的孙女也有走入死胡同转不出来之时呀。「慢慢想吧,终有一日妳的心会告诉妳答案。」 「爷爷……」万十八眉头深锁。 「施主,子时将过了。」住持改变了称呼。「施主若不快些,天亮之前恐怕无法诵完该诵的经,也无法如时赶赴三王爷之约。」 听着爷爷的提醒,她咬了咬唇,压抑下满心的混乱。「是,十八立即准备梳洗更衣。」她向住持道谢。「不敢打扰住持歇息,十八自行前往正殿即可。」 「阿弥陀佛,施主请便。」住持退开了,白眉下的眼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祥和。 情字一关,任谁也无法替谁作主的。 ※※※※※※ 难不成习俗有误? 据说于金佛寺诵经礼佛需以最真诚的「面相」站在佛的跟前,不是吗? 那么,眼前的大纳言是怎么回事? 虽未着朝服、未戴官帽,一身织工讲究的月牙白袍子穿在她身上也挺合适,但她依旧束起的发与不施胭脂的净白模样,怎么瞧都还是男装扮相呀。 原以为答应邀约的她,可让他窥见她的另外一面;原以为答应邀约的她,认定他是与众不同之人;原以为……他会是王朝中头一个见着她回复女儿身打扮的幸运之人,岂知…… 亏他方才还满心期待,亏他之前还向其他朝臣夸下豪语必亲手绘下大纳言的娇美模样供众人赏阅。 这下该如何是好? 「大纳言久候了。」三王爷掩下心中的失望趋前问候。 「不,下官刚到不久。」隐忍住到口的哈欠,万十八回礼。 果真让爷爷说中了,她的耽搁让她险些诵不完经、赴不了约,若非她一路快马加鞭,否则还真是迟了。 「大纳言骑马而来?」三王爷对此有些诧异。她身旁无马车、无随从,只有匹高大骏马。 「这样方便些。」万十八伸手抚了抚马颈,今日辛苦牠了。「前往金佛寺上香者众,为求方便,三王爷最好乘坐小一点的马车,由下官在前头帮您开路。」 她的意思是不与他共乘一车? 「既然骑马方便,咱们便骑马吧。」他转身向随从交代几声:「能与大纳言骑乘共游倒也雅致。」 淡淡一笑,一股窜过心房的失望让万十八隐藏起。 一路上,三王爷不是直直地盯着她瞧,便是询问一些较私密的话,不擅长说谎的她,回避得辛苦。 今日,真不该来的。 「十八。」三王爷突然横过手来拉住了她的缰绳。「不在朝上、不谈公事时我可以这样唤妳吗?」他不但唤了万十八的名,连自称也改了。 敛下眸,她避开他热切的目光,心中为了他的那一句「十八」怔忡了下。 自小到大,除了亲人之外,无人唤她十八,而「他」是唯一的例外。 不同于「他」唤她时的醇厚低沉嗓音,三王爷的声音显得清亮许多,但她却不爱。 她喜欢「他」唤她时那低沉得近似呢喃的语调,彷佛她是他亲人般的自然神情。 「他」这么唤她时,她的心总是慌着、乱着、雀跃着。 然,三王爷的称唤却让她颇不自在,甚至感到些许的厌恶。 怎会如此? 不明白地,她摇了下头。「人人都称下官大纳言惯了,大纳言对下官而言彷佛已成为下官之名而非官位,而下官也习惯了这样的称呼。倘若三王爷改口,下官难免反应迟钝,为免失礼,三王爷还是称下官大纳言吧。」 他碰了软钉子?错愕的人换成了他。 唇一扯,三王爷那势在必得的决心烧得火旺。 「既然大纳言坚持,我也不好勉强。不过……」他顿下语气。「我愿意等。」他这类似告白的言词吓了万十八一跳。「等到大纳言愿意接受我的那一日为止。」 「三王爷……」 「若毫不考虑便拒绝,对本王爷可是莫大的侮辱。」三王爷巧妙地用话堵住了万十八。 「……」她今日确实不该来的。 「正殿就在前头了,大纳言是否要前往礼佛?」不想让气氛僵凝,三王爷岔开话题。 「不,下官想至前殿替爹娘求平安符。」今早方离开正殿的她,膝盖、额头与浑身的筋骨都还酸着呢。「下官与王爷就在此分别。」 「求平安符应当也挺有趣的,本王爷随大纳言一道去吧。」 「是。」强撑起精神的她,笑得勉强。「请往这儿走。」 「嘿,妳们方才可瞧见了?」一旁,几位妇人正聚集在一块儿三姑六婆。 并非刻意偷听,然那不算小的音量就这么钻进了万十八耳里,想不听都难。 「妳是说方才站在大殿上那位美男子吗?」其中一名少妇的语调扬高不少。 「是啊,妳可瞧仔细了?若非亲眼目睹,我还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俊逸尔雅之人。」 「不仅如此,他那高大挺拔的身躯穿起紫色长袍竟是如此地高贵不凡。」少妇难乙兴奋。 「我啊,一进正殿便注意到那位公子了,他站在金佛旁望着那一排排点亮的光明灯,神情专注得任谁见了都会为他痴迷吧。」 「妳可有听说今日哪位高官贵族的公子会前来礼佛?」 「这种事咱们老百姓怎么可能会知晓。不过,我方才听见有人唤他一个『皇』字之后便没了下文,妳们想他会不会是当今皇上?」 妇人最后这句话拉走了万十八全部的心思。 她不着痕迹地举目四望,明知不可能却又矛盾地期待能寻着他的身影。 「别作梦了,皇上是何等尊贵的身分。倘若皇上要到金佛寺来,咱们还进得来吗?早让护卫与侍卫层层阻挡了……」 是啊,连百姓都明白的道理她竟心存妄想? 依据妇人们的形容,那位公子可能是任何人,而她却只想到「他」。 好想见「他」。 万十八不自觉地又望向正殿。才一日未见着他、未同他说话,她竟开始想他了? 今日与三王爷一同前来金佛寺之事,他若知晓,不知会做何反应? 不长心眼。不用猜也知晓他的反应肯定会是这四个字吧。 「大纳言想什么,如此出神?」三王爷将她唇边的笑意看进眼底。 印象中,他不曾见她对任何人露出如此会心的笑,只除了一人。 如今,在他身边的人是他而非「那个人」,而她的心思却依旧只在「那个人」身上。 「抱歉,下官失礼了。」她的抱歉表明了她确实心不在焉。 倏然涌上心头的怒气让三王爷失控地握住了万十八双肩。「本王爷哪里比不上『他』了?!」 「三王爷?」万十八脸色一变,让他紧抓的肩膀传来阵阵疼痛。「下官不明白三王爷之意。」 四目相对,万十八略带困惑的眸映着三王爷阴晴不定的神色。 「王爷。」三王爷的随从见情况不妙,赶紧出言缓颊。 操之过急可是会坏事的。 「哼。」随手将万十八一推,三王爷恼怒地偏过头去。 没料到三王爷会推开她的万十八踉跄了下,身子不稳地往后撞去…… 糟了! 这念头方在万十八脑中闪过,一道身影已及时横了过来,托住了她的身子,并用双臂稳稳地环住她。 熟悉的熏香气味一下窜进她的鼻息,令她怔然。 「皇……」慌张抬眸的她甫张开的嘴只说了一个字,便让男人修长的指给按住了…… 第四章 金佛寺旁,通往后山的清幽之地,一身着紫色长袍的伟岸男子缓步而行。 身后,身着月牙白长袍的纤细身影亦步亦趋地随行着,沉默不语。 「生气了?」男子双手负于后,深邃的眸望着远处枫红,一派悠然。「怪了,朕好心地让大纳言免去跌跤之苦,换不着一个谢字便罢,怎会换得大纳言一张坏脸色?」 「皇上应明白臣的顾忌。」万十八盯着皇上的背影,心中复杂的情绪让她分不清自己是喜是忧。 没料到那些妇人口中的高贵公子真的是皇上,一个她作梦也想不到会踏进金佛寺之人。 他,真是太乱来了。 「何需顾虑?」皇上那不甚在意的口吻,彷佛此时谈论的是别人家的事。 「何需顾虑?」万十八瞪大了眼,一把火在心里头烧得旺。「堂堂一国之君只身出宫,毫无顾忌地来至众人聚集之处,岂不危险?!」 「朕非只身出宫,朕带了堂玄。」 皇上的话让万十八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臣这么说或许对堂大人失礼,但堂大人只有一人,双拳难敌四手,万一真有什么事,岂不是陷堂大人于不义?」 背对着万十八的他,冷漠的神情柔和不少。 他果然没猜错,这趟出门肯定会挨她骂的。 但她可注意到了,普天之下敢用此种语气同他说话的,唯她而已。 「大纳言认为会出什么事?」他想知晓她知道多少。 「臣是说『万一』。」万十八气得脸都红了。「皇上怎可如此轻忽自身的安危!」 「大纳言很担心朕?」 「当然!您是臣的君,臣怎会不担心。」 「只因朕是君?」他淡然的语调藏着失落。 「……」万十八顿时无言。 皇上的反问,让万十八想起了稍早之前爷爷的话。 对她而言,他真的只是她的君?她真的甘愿只守着君臣的份际而无其它?她真的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立后?看着他宠爱其他女子? 她,无答案。 多年前,满心欢喜地成为他的大纳言的她,一心只想好好守着她的王;多年后,早已成为皇上倚重之人的她发觉,她似乎不愿只想好好守着他而已。 那,她的奢求为何?她的渴望为何?她不敢想。 爷爷说得对,她一直在逃避,懦弱地只想维持现状,胆小地不敢跨出画好的界线。 「朕为难妳了。」她的沉默让他明白,他逼她太甚。「走吧。」皇上往堂玄所在的马车走去。 虽明白这一趟不该来,他还是来了;虽明白方才不该现身,他仍是现身了。 明知如此一来必将自己推向险境,他却认为值得。 这一来,亲眼见着了佛前供着的光明灯上那娟秀字迹写下的「皇哥哥」,值得。 这一来,亲自将她带离虎视眈眈的「他」身边,暂时抚慰了他不宁的身心,值得。 只是,为难了堂玄。 「坐进来。」坐上马车的皇上命令着万十八。 「臣待会儿骑马跟在皇上后头。」虽明白她的殿后发挥不了多大的效用,但至少可帮忙注意四周状况。 「朕还有话对大纳言说。」 皇上都这么说了,她岂敢不从? 上了马车,她半跪于皇上跟前。「皇上为何来金佛寺?」皇上未开口,她倒先问起话来了。 她质问他的模样,可有将他当成皇上? 「金佛寺的香火鼎盛一直让朕好奇,恰好今日政务不忙便来了。」她一定不知晓,如此坦率直接的她,让他对她一再地纵容着。 「金佛寺可让皇上的好奇有了答案?」她真想知道,皇上是否发现了什么。 「不全然。」看着她略显慌张的神情,他莞尔一笑。「但朕今日才明白,原来要在佛前供奉一盏光明灯竟是如此地费时费力。」 他知晓了?万十八心虚地垂下眸。 他可也见着了那过于放肆的属名「皇哥哥」? 望着眼前的白皙面容,皇上突然伸手解去她的发束,让她无人得以窥见的娇美模样只在他眼前展现。 「皇上?」他眸中的柔情让万十八脸上一热。 「妳累了。」他修长的指插入她丝缎般的发间,贴上了她的颈项。「靠在朕的腿上睡一会儿吧。」 「不──」 「从这儿离开回至宫里恐怕得耗时不少。」皇上打断了她的话。「正好可让妳养养精神。」据报,她已一天一夜未阖眼,这样的她令他心疼。 「臣不可以如此放肆。」皇上的手好暖,让她的身子放松不少。 「违抗朕岂非更放肆?」 望着皇上唇边的浅笑,万十八心中一暖。「皇上为何对臣如此厚爱?」 「为了妳是朕所倚重之人,为了妳是朕的大纳言。」为了不逼迫她,他提醒自己,言止于此。 「皇上的厚爱臣无以为报。」她好喜欢见他微笑的模样。 「答应朕一件事当作回报,如何?」 「皇上请说。」 「除了朕与妳亲人之外,绝不让他人见着妳这副模样。」他还是说出了他内心的渴望,不合理的卑劣想望。 「那皇上也要答应臣一个请求。」她大胆地提出了交换条件。 眉一挑,皇上没说话,只是等着她开口。 「再唤一次臣的名。」有件事她想再次确认。 虽不明白她的意图,但只要是她的请求,他几乎从不拒绝,也拒绝不了。 「十八。」 当皇上那熟悉的低喃语调落入她耳中时,她满足地笑了。 果然还是只有皇上唤她时,才会有心跳失序的悸动与一种说不出的温暖感受。 「臣放肆了。」倾下身,她放肆地容自己伏靠在皇上的腿上安睡。 或许是真的累了,或许是待在皇上身边令她感到心安。她闭上了眼,安稳入睡…… 拂上她睡穴的手流连地抚着她的发。「堂玄,辛苦你了。」皇上的声音透过马车清楚地传入堂玄耳中。 「臣职责所在。」堂玄的眼冷冷地环视着周遭一切,眸中杀意隐现。「皇上小心了。」 「哼。」皇上冷哼一声。「朕虽认为时机未至,对方不至于如此沉不住气,但偶尔也会冒出莽撞之人,对吧?」 「或许对方会在此动手。」堂玄的手已按在随身的剑上。 「引蛇出洞也是朕此行的目的之一。」皇上倒不意外。「真动起手,你有几成胜算?」 「六成。」他,再加上暗中部署的人马,的确有胜算。 「倘若只需顾及大纳言的安危,便有八成胜算,对吧?」 堂玄闻言,脸部肌肉抽了一下。「是。」 堂玄的回答让皇上扬唇笑了。 他的手轻抚着万十八白皙光滑的脸蛋,眼眸深深地凝视着她平静柔美的睡颜。俊美的脸庞上不见其它,只剩款款深情。 「这样便够了。」 ※※※※※※※ 「你要当吾之护卫?」二皇子皇甫皇望着蹲跪眼前的少年,因受伤而显得苍白的脸庞上带着一抹兴味的浅笑。 「是。」无情绪波动的沉稳嗓音与少年的年纪不相称。 「何故?」 「奉命而为。」少年有话直说。 好一个奉命而为。 二皇子英气十足的剑眉一扬。「兵部尚书虽有权指派吾之护卫人选,但你也有权拒绝,你可明白?」 他皇甫皇从不勉强任何一人待在他身边。 「小的愿意奉命而为。」 「哦?」左一句奉命而为,右一句奉命而为,让皇甫皇抿起了唇。「只是奉命而为,担当不了吾之护卫。」 「小的誓以性命护二皇子周全。」明白皇甫皇言下之意,少年立誓着。 「何需如此?」皇甫皇猜测着少年的心思。 这看似随遇而安却又特别固执的少年,让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身为二皇子的护卫便能让亲人过好一点的日子。」 挺诚实的。皇甫皇脸上似笑非笑。 说实话,少年的诚实赢得他的好感,只可惜……「诚实之人不适合待在宫里。」皇宫并非单纯之人能存活之地,这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诚实只对二皇子。」少年说得诚恳。 是吗?皇甫皇不置可否。「千万别让任何人看清你的底,也不可相信任何人,此乃宫里的生存之道,你可清楚?」 少年闻言,忍不住抬头望向皇甫皇。 他不明白,为何年纪比他小的二皇子却拥有较任何人都洞悉一切的眸与深沉难测的心思? 尤其是他那双孤寂的清冷眼神,竟让少年有一种想好好守护他的念头。 「小的可以信任二皇子吗?」 「不能。」少年的问话让皇甫皇笑了。「但身为吾之护卫只能唯命是从,别无选择。」他望着少年微蹙的眉。「打消你的念头吧。」 「既然得唯命是从,小的选择相信二皇子。」少年自有他的想法。「唯有相信主子才能替主子卖命。」 「名字?」皇甫皇突然问道。 少年愣了一下。 「如此不听劝的护卫,你说吾是否该好好记住他的名字?」 「堂玄。」少年心下一喜,拱手报上自己的名。虽未明说,却已知晓二皇子已认了他。 「堂玄。」皇甫皇唤着他的名,一脸深意。「若你能做到一件事,从今尔后,你便是吾的贴身护卫。」 「二皇子请说。」 望着少年冷静的眸,皇甫皇开口了,似话家常一般平淡的语气却说着令人费解的话语。 「不许先吾而死。」 ※※※※※※※ 万十八站在御书房门口,站在御书房的门槛前,怎么也不愿再迈开一步踏进御书房。 房里的皇椅上依旧空悬,摆放整齐的文房四宝依旧静静地搁着,似乎未曾被动过。 怎么回事儿? 万十八困惑的脸庞上拢着忧虑,这些天来皱起的眉头怎么也抚平不了。 「皇上今日也不到御书房?」 「回大纳言,属下不知情。」守在御书房门口的侍卫恭敬地回答。 是啊,万十八苦笑了下,点点头。 连身为大纳言的她都不清楚皇上的行踪,守门的侍卫又怎么会清楚。 三天了。除了上朝之外,她根本见不着皇上,彷佛有意躲着她似的,让她越来越担心。 那日醒来时她已躺在自己房里,不但妥贴地盖好被子,连身上的衣裳也让宫女给换去。 宫女做这些事原属稀松平常,但她却在自己的发上闻到了血腥味。 干涸的血和她的发色几乎相近,她会察觉纯属意外,而这意外让她惶惶不安。 她并未受伤,那这血……是谁的? 那一日,皇上出现得突然;那一日,堂玄神情特别冷厉;那一日,金佛寺的后山冷清得令人意外;那一日,她睡得格外深沉。 想想,自她放肆地趴上皇上的腿时,她似乎便失去了知觉,不但沿途未曾苏醒,连怎么被送进房她皆毫无所觉。 那一日的她的确累了、困了,却不至于如此贪睡。 蓦地,万十八脸色刷地惨白。 一旋身,她离开了御书房直往青龙苑而去。无论如何,她今晚非见皇上一面不可。 「大纳言。」她疾行的脚步让一女官唤住。 「妳要阻止我?」看清了眼前女官的面容后,万十八认出了她,一个曾为她指过路的女官。 「不,下官想替大纳言带路。」 眼前的女官和堂玄一样拥有清冷的眼眸。「宫里的路我都记得了。」皇上的图画得很仔细。「皇上出事了,对吧?」她总觉得女官知道些什么。 「下官不能多言。」 「走吧。」万十八迈开步伐不再多问,焦急的她紧咬着唇瓣,袖袍下的手隐隐发颤。 「大纳言?」守在青龙苑的堂玄脸色稍变。 「我要见皇上,请通报一声。」她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透着灯光的门扉,怦怦跳的心撞疼了她胸口。 「皇上已歇息,大纳言请回吧。」堂玄躬身回复。皇上的交代他不得不从。 「是吗?」 从不拒绝见她的皇上,竟下令不见她?从不曾让她找不着的皇上,竟处处避着她? 倘若她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她岂配当皇上的大纳言。 「堂大人。」她突然唤了声。 「大纳言请吩咐。」堂玄垂首等候。 不料万十八竟趁堂玄俯身时越过他,大胆地闯进了皇上寝宫。 「大……」堂玄欲阻挡的身躯让人给绊住。「堂红,妳……」 「让大纳言进去吧。」堂红的语气与平时的淡漠不同。「皇上不会怪罪的。」 她的这一句「不会怪罪」包含的意思太多,多到让堂玄的身躯震了一下。「妳不明白。」 「我不明白?」堂红不以为然。「不明白的人是你吧?」她的眸盯着他不放。「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如此了解皇上的你,竟违背了皇上对你的信任。」 「我没有。」堂玄脸色铁青。 「没有?」堂红哼了声。「你是没有。」她的话说得有些矛盾。「皇上要你只顾及大纳言的安危,结果你没有;皇上要你先带大纳言离开,结果你没有。」 「我……」堂玄胀红了脸,哑口无言。如此看来,他的确不是听话的臣子与值得信任的护卫。 将他的自责看进眼里,堂红放缓了语气。「皇上只想让你保有对他的承诺。」 「什么?」一时听不明白的堂玄,神情有些茫然。 堂红一见,悄悄地叹口气。一向冷静、机敏过人的堂玄竟会如此失常。 「当年当皇上贴身护卫的条件为何,你难道忘了?」 那一年,当堂玄告诉她这件事时,她深深怀疑那只是皇上的试探。天底下怎会有主子对自己的护卫说出这样的条件。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一切并非如此。皇上是认真的。 「护卫的条件?」堂玄拧眉细思,却让几个钻出脑海的字惊得发颤。 不许先吾而死。 他并非忘了皇上说过的话,也并非忘了对皇上的承诺,他只是一个劲地认定,只要他武功够高,只要他够机警,这事终不可能发生,岂知…… 「皇上……」堂玄跪了下来,心中又悔又痛。 他握紧的双拳让指甲陷入肉里却浑然不觉得痛,一滴滴沿着手指边缘滴落于地的鲜血代替了他不能轻弹的泪。 就让他跪着吧,就让他受点皮肉之苦吧,否则他满心的自责与愧疚会将他逼疯的。 伸出手,堂红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是安抚,也是支持。 唉。 但愿皇上能早日康复才好。 ※※※※※ 她,头一回见着他睡着的模样。 习武的他、敏锐的他、浅眠的他,从未曾让她见着他毫无防备的模样。 今日,是个例外。 今日的他,轻抿的唇少了那似笑非笑的惑人神态,合上的眸少了那似有若无的魅人情意。此时的他看似无异、看似无害,却让她揪紧的心隐隐泛疼。 每回见他,他总是目光炯然、神采飞扬。明知他国事繁忙,明知他经常彻夜未眠,却未曾见他显露疲态。 『朕有不可告人的养生术。』一回,皇上那半说笑、半认真的话令她哭笑不得。 或许皇上真有不传养生术,也或许是皇上习武有成,他的身子不曾有恙,不曾有病痛,只除了那一年。 那年,听闻他命在旦夕,她的泪便忍不住溃堤。 她连夜赶至金佛寺跪在佛前声声祝祷、句句膜拜,只求金佛显灵保佑她的皇哥哥否极泰来。 当他清醒的消息传来,体力不支的她边跪边爬地央求爷爷转告爹爹,要爹爹无论如何都要想法子带她进宫见他一见。 他,她终是见着了。 那一刻,年纪小的她恍然明白,高高在上、随性不羁的二皇子也如同凡人一般,会生病、会受伤、会死。 她不要他生病、不要他受伤,更不要他死。 她好想让皇哥哥向她起誓,这辈子他皆会健健康康、无病无痛。 但这誓言,她终究没能说出口。 『挂上我向金佛求来的平安符,下回二皇子便不会再病了。』 她深信,她的皇哥哥能脱离险境全靠她的金佛保佑。 『吾绝不再犯相同的错,从今尔后妳绝见不着吾的虚弱模样。』 这样也好,当时的她是这么想的。 即使二皇子立誓般的言词与她希冀有稍许的偏差,但至少这代表着他会好好地活着。 只为了谨守当年的誓言,故多年来从不让我见着你的脆弱、你的无助、你的孤寂,甚至是你的伤吗? 望着眼前躺在床上的皇上,她动人水眸中漾着责备、心酸、疼惜与谅解。 皇上不是人当的。 她一向清楚这点,也明白身为皇上的他肩上担负的担子有多重,更明白这条路会是多么的艰辛与孤寂。 因而,她发誓将永远陪伴他身边,至死方离。但事实上,眼前的男人似乎不愿让她分担他的苦与愁,这该如何是好? 你依旧把我当成需要呵护之人而非可并肩作战之人,对吧?望着他的睡颜,她无声询问。 而当她似嗔带怨的眸从他脸庞移至胸前缠绕的白布上时,那渗出白布的点点腥红令她的呼吸一窒。 好疼! 按着疼得发颤的胸口,她喘着气,一步步走得辛苦。 当她半跪于床畔、他的身前时,垂落于他胸前的一老旧饰物恰巧映入了她的眼,令她怔然的眼眶瞬间泛红。 原来,他一直…… 『这丑东西怎能挂在吾身上?』当年,他眸中的嫌恶与不愿,至今她仍记得一清二楚。 那时,她只对他说这符是她用一百个响头求来的,却一直未曾告诉过他,在这之前她已在佛前跪了三天三夜。 她甘心为他这么做,不求回报,只求他能平安,这是为何? 他虽百般不愿,却仍是瞒着她一直贴身收藏,又是为何? 『十八ㄚ头,皇上对妳而言是什么?』一年,她返家,娘将她拉进房说些体已话。 『是十八效忠的王。』 「倘若皇上并不这么想望呢?」 娘那带笑的眸让她知晓娘话中有话,但她却无法领会。 『顺其自然吧,这种事只有自己才清楚。』娘笑了笑,不再多问。 『倘若十八一直不清楚呢?那该怎么办?』 『那便表示十八就只能是皇上的大纳言。』 只能是皇上的大纳言?她岂真只愿当皇上的大纳言? 望着他血色淡薄的唇,她纠结的心终是管不住盈眶的泪。 原来,她至今才明白,她是如此地喜欢着他。 原来,若只是大纳言,不会为了他的一句话而彻夜无眠,不会为了他的一个笑而开心不已,不会为了他的一句「十八」而脸红心跳,更不会为了他的一个侍寝而闷闷不乐。 爷爷说得对,她一直在逃避。 逃避察觉对他的心意,逃避知晓他是否也对她动情,逃避他的拒绝,亦逃避破坏两人此时的关系。 她,好自私。 自私地只想永远这么守在他身边而不改变。 颤颤地,她伸手向他,轻柔地、不敢施力地贴上他渗血的布巾上。 泪,终究止不住地扑簌簌而下。 她,鲜少流泪,但每回流泪却都是为了他一人。 当她的第一滴泪落在缠起的布巾上时,她的手已让人紧紧握住。 瞧清了眼前之人,瞧清了她长睫上沾着的泪,那突然刺进心中的疼竟比他的伤还痛。 「十……」甫唤出口的思念让皇甫皇惊觉地顿下口,硬是将「八」这个字隐去。「出去。」没有询问,也毫不迟疑,他说出口的话如同刀子般割人。 「不要。」他板起脸庞的淡漠语气吓得了别人,却吓不走她。 「自认受朕倚重的大纳言,已胆敢放肆地无视于朕的命令?」他明明交代过,别让她知晓,也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让她察觉,怎么…… 「待皇上康复,皇上要怎么罚臣都行。」她的口气坚决,毫不妥协。 这高傲的男人总是一再拒绝让她瞧见他的脆弱。她清楚他不愿她担心的心意,但他却不明白她所要的是与他祸福与共,而非被细心呵护。 「皮肉之伤,不劳大纳言费心。」他敛下眸避开她带泪的水眸,不让自己心软。 「只是皮肉之伤岂会让皇上下不了床?」万十八已有些恼了。 「谁说朕下不了床,朕……」皇上欲撑身而起,不是逞强,而是不愿她担心。 「皇上是成熟的大人,怎会如同小孩一般胡闹?」他甫动的身躯已让心急的她按住了双肩,不让他乱动。「这便是皇上想要的?每日勉强起身、勉强走动、勉强上朝,而后让伤势加重?」 「大纳言如此放肆的口气可是对朕说?」 「对皇上谏言乃臣之责。」万十八眨了眨眼,隐去眼底水气。「而忠言总是逆耳。」 身为大纳言,她当然明白皇上坚持上朝的用意,也明白为了不引起臣民的恐慌非得如此隐瞒不可。 但,她就是舍不得啊。 抬眸望着大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难得如此失礼、难得如此焦急的大纳言,他的心暖了又暖。 暖了的心再也说不出冷情赶人的话,而她略显红肿的眼与那滴湿胸膛上的泪,竟化成火苗般在他身上恣意蔓延。 不曾见过她的泪的他,心陷落得更深了。 这,便是他所担心的。 担心受伤的自己变得软弱,变得需要依靠,变得不顾她的安危强留她于身边,让她再也无法自这残酷的杀戮中逃开。 这,又岂是他所想望? 若为她好,若为她着想,他不该让她留下,不该让她一步步贴近他而无力反抗。 她是他唯一的弱点,他唯一想守护的弱点,会让有心人士利用威胁的弱点,而他必须狠下心才行。 「堂玄、堂红。」皇上的声音冷下几分,强迫自己敛下的眸不再瞧她一眼。 「皇上。」堂玄、堂红同时进门,诧异地见着了以奇怪之姿压在皇上身上的大纳言。 「堂红带大纳言回房休息。」皇上冷冷开口。「堂玄在外头好好守着,不许再让任何人擅闯,就算是大纳言也一样。」 「皇上?」皇上的命令让万十八的心痛了一下。 「怎么?没听见朕的命令?」他搁置于腿旁的手不着痕迹地握紧,不让自己伸手扶上她那隐隐发颤的身子。 「皇上,让臣留下来照顾皇上,臣不放心。」万十八央求着,紧咬的唇渗出斑斑血迹。 「不放心什么?」她唇上的血令皇上怒气陡升,气她,也气自己。「朕自有兰美人伺候。」气恼的他说了气话。 啊!万十八急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掩下那到口的痛呼,也掩下那几乎脱口而出的嫉妒话语。 不要!不要兰美人! 她不想让兰美人待在皇上身边,她不要兰美人碰着皇上的身,可是…… 可是,那却是兰美人的职责所在,而她,踰越了。 低下头,她掩藏起苍白容颜,退离了床,退离了皇上身边。 头一回,她讨厌起自己大纳言的身分,而羡慕着兰美人;头一回,她察觉了不能待在皇上身边的痛苦。 『为何如此喜欢当大纳言?』接任大纳言之前,爹爹曾这么问过她。 『为了能待在皇上身边,替皇上做事。』她答得理所当然,毫不犹豫。 如今思及,她方了悟,替皇上做事只是她冠冕堂皇的理由,能待在皇上身边才是她心之所向。 可如今……可如今她才明白,真正能待在皇上身边的,并非「大纳言」啊。 心一痛,万十八不稳地朝后退了一步,失去血色的容颜,我见犹怜。 颤颤地朝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直至她的背脊抵上寝宫大门,直至皇上看不清她脸上的凄恻,直至她哽咽的声音被她辛苦隐藏起。 「臣告退。」 第五章 密室里聚集了几个人,虽有老有少,但脸上全是同一个表情──懊恼。 「这回狙杀不成,下回便更难了。」左脸颊上有颗痣的中年男子首先开口。 「这回的突袭确实草率了些,三王爷下回得沉住气才好。」另一名蓄着八字胡的男子附合着。 「哼。」三王爷哼了一声,事到如今,他的气仍未消。「若本王爷得不到万十八,别人也休想得到。」 只要有皇上在,万十八的眼光便只会追随皇上一人。 当皇上当着他的面带走万十八时,他便于心中起誓,今日之辱他将加倍奉还。 金佛寺一战没能杀了皇上,算他好运。 「没想到皇上真为了大纳言而跟去金佛寺。话说红颜祸水,倘若能掌控这女人便胜利在望了。」长相斯文、有着一双凤眼的男子也开口了。 「三王爷得再加把劲才行。」有痣的男子话中带着调侃。 「得不到她,便拿她当人质,如何?」斯文男子建议着。 「这岂非公然反叛?」男子脸上的八字胡抖了一下。 「都敢弒王夺位,国舅爷还在乎反叛之名?」三王爷说得狂妄。 「我只担心以咱们现下的势力,公然反叛肯定一点胜算也没有。」八字胡的国舅爷着实担心啊。「倘若那些被抓去的杀手露了点口风,咱们全都完了。」 「弒王的是花钱买的杀手,就算被抓,无法继续服解药的他们根本活不过一天,况且被毒哑嗓子什么也招不出来。」三王爷冷笑着,这点他早有防范。 「哈哈,还是三王爷想得周全。」有痣的男子松口气地笑了。 「先别高兴得太早。你们认为皇上为何能逃过这次的伏击?」三王爷问得直接。「那些突然冒出的救兵,你真以为只是巧合?」 「这……」国舅爷不安地回望着三王爷。 「皇上只是将计就计罢了。」三王爷说得肯定。 「三王爷的意思是……」 「皇上早就在防范了。」三王爷的眸中透着杀意。「而这防范恐怕早在十二年前便开始了。」 「啊?!」其他人闻言皆忍不住惊呼出口,他们全明白十二年前发生的事。 「当今皇上的智谋与心机有谁能比得上?」三王爷反问着。「十二年前从鬼门关回来的他,又岂会让自己重蹈覆辙?」 「那……那……」 「国舅爷该不会天真的认为皇上不知晓您是幕后主使者吧?」三王爷语含嘲讽。 「当年的主使者并非只有我一人。」 「国舅爷现下说这话意义何在?」 「这……」国舅爷困窘得说不出话来。「那皇上为何迟迟不采取行动?就连这次遇袭之事也封锁了消息。」 「或许是证据不足。」三王爷顿了顿口。「或许是想一网打尽。」 「什么?!」国舅爷与其他人皆心下一凛。 「既然早已是皇上防范之人,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嫌疑了,聪明人当然是先下手为强。您说是吗?」 「……」沉默半晌,国舅爷吶吶开口:「……那接下来该怎么做?」 「时机成熟时,您会知道的。」三王爷眼中杀意迸现。「只要我在,便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他扬唇带起了嗜血的笑。「直到他死去为止。」 ※※※※※※ 万十八站在御书房门口,怀中捧着一大迭册子,沉沉的重量压得她的手都酸了,她仍舍不得放下,也舍不得交由其他人拿着。 这些天来,她耗费心神整理审阅了大臣们上交「租地予民」的实施方案,并盼望着一切准备就绪后能和皇上「当面」研拟是否有疏漏或欠缺之处,就如同往常一般。 因而她虽疲惫万分,却仍期盼能立即上呈皇上;她虽虚弱得挺不直腰,却仍坚持捧着册子等着,以便能随时出发面圣。 她,好想见皇上。 除了上朝之外,她依旧见不着皇上。尽管她每晚于寝宫外候着,他仍是不肯见她一面,甚至连一句话也没亲口对她说过。 「大纳言请回吧,皇上说要歇息了。」 「大纳言,皇上说不想见您。」 「皇上说身子好多了,要大纳言安心。」 「皇上说,夜深了您回房歇息吧。」 「皇上说……」 皇上说,又是皇上说。 天知道她根本不想听「皇上说」,她想听的只是「朕说」。 眸一抬,她的目光又自然而然地望向「青龙苑」。她总是期望能在不经意间望见那熟悉的伟岸身影,能瞧见那似笑非笑的俊美脸庞,岂知她的盼望总是一再落空。 「大纳言。」福安迎面而来,拱手行礼。 「福侍官。」万十八急忙迎上去,失序的心跳无法控管。 「皇上要福安将整理好的册子呈上,并要福安对大纳言说句『辛苦了』。」 辛苦了。万十八于心中念着这三个字,笑容凝结于唇畔。 她耐心的等候与守候,为的绝非这三个字。「皇上的意思是……」 「皇上说,大纳言辛苦了,请早些安歇,免得累坏了身子。」福安上前一步。「这些册子放心交给福安吧。」 不自觉地,万十八手一紧,并朝后退开一步。「我有许多事需当面向皇上说明,能不能……」她突然顿住了口,为了福安摇头的为难模样。 是吗?万十八失望地苦笑了下。 原来皇上仍是不愿见她,她还以为这一回…… 腿一软,她整个人无力地朝地上坐了下去,册子撒了满地。 「大纳言!」堂红忧心地蹲在她身前,盯着她消瘦苍白的脸颊。「堂红扶您回房休息。」 这些日子跟在大纳言身边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大纳言的苦。 忧心的苦、相思的苦、繁忙的苦、压抑的苦、希冀的苦,以及那见不着面、说不着话的苦。 这些苦,令她一日日苍白、一天天消瘦,几乎站不稳的身子彷佛风一吹便会倒下。 这些天来大纳言吃下肚的东西寥寥无几,躺在床上歇息的时辰也屈指可数。常常,她只是静静地望着青龙苑,一瞬不瞬地望着出神。 『我吃不下也睡不着,但奇怪的是只要望着皇上所在之处,我的心便能平静一些。』 得知皇上受伤的当晚,万十八窝在窗前的太师椅上,吹了一整晚的风、看了一整晚的晕黄灯光,彻夜未眠。 「福侍官。」万十八让堂红搀扶起后开了口:「今晚仍是兰美人伺候着皇上吗?」明知自己不该问,但她仍是忍不住。 「是。」不明白大纳言的心思,福安照实回答。「不知何故,皇上几乎每晚都召兰美人伺候呢。」 闻言,万十八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那就好。」她的胸口闷得好疼,说出口的话彷佛化作一把剑刺进自己心口。 「大纳言?」万十八那憔悴的模样让福安有些担心。 「这些册子麻烦福侍官了。」现下的她突然觉得好累。她挪动身子走了几步,想暂时远离御书房、远离青龙苑,也远离皇上。「堂红,别跟来。」她的语气中有命令也有请求意味。「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望着大纳言强自挺起的背脊,望着她孤寂纤细的背影,堂红仍是举步远远地跟着。 守护好大纳言,是她职责所在,也是她不得不从的皇命。 ※※※※※※※ 那晚,下起了滂沱大雨。 她静静站立在雨中,不躲、不闪,任雨水打疼她的身,任雨水冰冷着她心,也任雨水带走她脸上的泪,不让任何人瞧见。 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回神之际,映满眼眸的莲花让她的心扯得发疼。 「原来我们竟是如此的相像。」她这话竟是对满池的莲花而说。 蹲下身,她望着凝水的莲花,洁白花瓣上的雨水如同她白皙脸庞上的泪水,令人爱,也令人怜。 凝望半晌,她俯下身将这清香摘满怀…… ※※※※※※ 「朕要立妃。」 大殿上顿时鸦雀无声,为了皇上这句话,为了皇上这惊人的决定。 自皇上十五岁继位至今,后宫便一直空悬。 这些年来,不论朝臣如何上奏,如何说之以情、动之以理,皆无法改变皇上不设后宫的心意,顶多纳一名侍寝。 『朕非纵欲之人,也厌恶女子间的争宠。』 皇上不设后宫的心意,众臣能理解,却不合王朝历代的规矩。 『朕从来不是循规蹈矩的皇上。』 『皇上说得是,但……无子嗣,王朝何以为继?』 『朕自有安排。』 就因皇上的这一句自有安排,从此无人提起选妃立后之事。如今…… 如今皇上这句话让原本对攀龙附凤之念死了心的朝臣又再度萌生希望。 有的庆幸自家闺女尚未有婚配对象,有的正开始盘算如何将方订下的婚事给退了。 放眼望去,众臣个个眉飞色舞,欣喜得不得了,只除了大纳言。 「朕要立妃」这四个字甫出皇上之口,万十八便听不进任何话语,只剩这四个字不断于脑海中盘旋,占据了她所有的心思,也毁去了她所有的想望。 她无法形容此刻的感受,她只是恍然明白,原来「痛彻心肺」的痛,竟是如此难忍。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以为此时此刻的自己会因心痛、心碎而死去。 皇上终于肯立妃,王朝未来终将后继有人,她该高兴,该为皇上、为王朝感到万幸,但她却笑不出来。 连扬起唇,挂上一抹虚假的浅笑也做不到。 她只是给自己一抹又苦又涩、像哭一般的笑容,并抬眸一瞬不瞬地瞅着至今未曾正眼瞧过她一眼的皇上。 突然间,她好想当场不顾一切、不顾身分礼教对他大吼大叫。 吼他为何如此对她、为何不看她一眼、为何不对她说话?为何要……如此伤她的心? 倘若未曾察觉自己对皇上的心意就好了。 那么,她还会是那正直、忠诚、有话直说的大纳言,而非现下这愁苦、嫉妒,贪婪地想索求更多、想得到更多的大纳言。 低下头,她不让任何人瞧见她的哀戚与自责。 面对皇上,她失了格;面对皇甫皇,她失了质。现下的她,连自己都觉得厌恶。 「何事让皇上改变了心意?」三王爷打从心底怀疑皇上这突来的决定。 「人总是善变的。」皇上轻描淡写带过。「三王爷认为朕不该立妃」 「不。」三王爷心生一念。「臣只是想了解皇上选妃的条件。」 「是啊。」三王爷这一问,可是问出了众臣的心事,大伙无不拉长耳朵听着。 「只要朕看上眼。」皇上开的条件,有说跟没说似乎没什么两样。 「啊。」众臣闻言,不禁发出失望的叹息。 「任何人皆可将闺女的画像送至后宫给大女官。」皇上望了众臣一眼,除了大纳言。「朕会仔细挑选。」 「是。」皇上的话又给了众臣希望。「恭送皇上。」见皇上已站起身来,众臣赶忙俯首恭送。 趁着众臣俯首之际,皇上仍是放纵自己偷偷瞄了大纳言一眼。 时至今日他方了悟,想见而见不着竟比想见却不能见容易得多了。这些需一直小心避开她视线的日子,压抑得他好苦、好苦。 她的脸色为何苍白如此?这一眼,令皇上的心刺痛了一下。 是累了?倦了?还是病了? 不由自主朝她跨出的步伐猛然顿住,欲询问她的话亦猛然止住。 他转过身去,逼迫自己离开她,将她推得远远的,远到受他牵连的范围之外。 「皇上!」方出大殿,万十八已追上来。 「大纳言有事?」他背着她未回头,衣袖下的手已握成拳。 天知道他好想回头问她为何瘦了?为何不好好照顾自己?为何不爱惜自己?又为何要让他为她担心、为她心疼? 但他没有。 他只是直挺挺地站着,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几分冷淡与疏离。 望着皇上宽阔的背影,听着皇上冷漠的询问,万十八心中一拧。 若她离皇上远远的、久久的,那么皇上该会轻松一些、自在一些,至少不用如此辛苦地躲着她,是吧? 她勉强自己依靠胭脂点红的唇上扬起浅浅弧线,并从干哑疼痛的喉间硬挤出声音来。「臣已将『租地予民』之策整理提交皇上,理当搬回纳言府去了。」 皇上闻言,眸色一变,却无人察觉。「朕会派人送大纳言回府。」 「不。」万十八咬着唇拒绝。「怎么来便怎么去,臣谢过皇上。」皇上那毫不迟疑的应允让她唇上的浅笑渗入了浓浓苦涩。「臣另有一事相求。」 「朕听着。」不知何故,她说话的语气让他的心不安地骚动。 「臣想告假一段时日。」 「多久?」她的要求令他的心慌了一下。 多久?万十八也如此问过自己。 或许待皇上立了妃之后,或许待她舍下了对他的情之后,也或许……没有或许。 「皇上需要臣时,臣便回来。」 『朕随时需要妳,朕根本不能失去妳。』 他心中的吶喊无人能听闻,但他说出的违心之语,却让她听得明明白白。「朕知晓了,让堂红跟着吧。」 「谢皇上。」看着皇上那毫不停留的步伐,注视着那逐渐在她眼前消失的熟悉背影,滞于胸口的剧痛与到口的腥甜却再怎么也压抑不了。 当鲜红的血溢出她的唇,一滴滴染红她雪白衣衿之际,她于他身后张口说了句无声话语── 『倘若臣一去不回,皇上可会挂心?』 ※※※※※※ 皇甫皇坐于御书房龙椅上,曜黑的眸望着远远一角,一个之前空无一物、如今却堆满书籍之处。 她阅读的习惯依旧未变,即使在他的御书房,她仍将它当成自己的书苑一般,一样地席地而坐,一样地让一本本厚重的书籍将她包围起来。 他不让任何人动这角落,也不让任何人整理。 他总觉得似乎只要走近眼前那堆积成山的书堆中,便能瞧见趴在书上熟睡的大纳言;彷佛她一直陪在他身边,未曾离开一步。 见状,堂玄无表情的脸上闪现担忧。 跟在皇上身边多年,他岂会不明白皇上的心思。只是,这么做,真的好吗? 为了不让大纳言陷入诡谲的争战,皇上刻意疏离了她;为了不让有心人士再度利用大纳言,皇上竟破例立妃。 他清楚皇上非如此不可的用意,但被蒙在鼓里的大纳言岂会明了? 大纳言的消瘦与失落,他和堂红皆看在眼里,也担心着如此纤细的她是否会撑不住而倒下。 她求见皇上时,凝聚于眼底的忧愁与深情,连冷情的他也为之憾动;她见不着皇上时,隐忍于眼中的伤痛与落寞,连不该受影响的他也为之心痛。 皇上错了。 皇上一直都错了。错在误以为大纳言只当他是皇上而非男人,错在误以为大纳言只对他尽忠而无寄情。 但,知晓了大纳言对皇上的情意又如何? 依皇上想守护大纳言的性子,恐怕只会将大纳言推得更远,伤得更深吧。 『送大纳言出宫吧。』那日堂红的话犹言在耳。再继续待在见不着皇上的宫里,她会倒下的。 他正欲找个适当之机向皇上说明,不料大纳言竟先提出了要求。 「有话想对朕说?」堂玄若有所思的神情让皇上问出了口。 大纳言已出宫,现下说什么似乎都已迟了。「堂玄认为皇上不该瞒着大纳言。」 「何事不该瞒她?」皇上又望回大纳言常待的书案处。「逆谋之事或是朕钟情于她之事?」 「堂玄僭越了。」皇上那充满无奈的口吻让堂玄明白皇上的情非得已。 「她肯定讨厌朕了。」皇上收回目光。「你记忆所及,大纳言可曾一日不上朝?」 「不曾。」 「是啊。」她那过分苍白的神色不断浮现脑海。「即使受了风寒,即使需要人抬也要上朝的她竟向朕告了假。」一思及此,他心便阵阵生疼。「朕肯定让她气极、恼极也恨极了吧。」 「大纳言终会知晓皇上对她的心意。」他衷心期盼。 「是吗?」伤她至深的他,该如何被谅解? 「皇上,小的福安。」门外,福安带着宫女候着。 获得皇上的同意,堂玄让福安进入书房。 「皇上,大纳言已出宫了。」他是来向皇上复命的。「大纳言将皇上赏赐的绫罗绸缎与珍宝玉器全数退回了。」他斟酌着用词。「大纳言说谢皇上恩宠,但这些东西不是她所要的。」 「大纳言要什么?」其实他也知晓这些东西她不会收,他只是……只是自私地想弥补他伤她的心罢了。 福安犹豫了一下。「大纳言说,她要的皇上给不起。」 心一怔,皇上敛下了眸,瞧不出端倪的平静神情反倒教人不安。 「大纳言要福安将一件东西送给皇上。」福安回过头将门外的宫女唤进来。 一束盛开的洁白莲花让宫女捧了进来。 皇上一见、倏然起身,闇黑的瞳里尽是惊、是喜、是恼、是愁。 他抿着唇不发一语,俊美无俦的脸庞上涌现复杂神色。 「大纳言还说了什么?」堂玄不明白一束白莲何以会让皇上震惊至此,但他知晓皇上必定明白大纳言送花之意。 福安偷偷瞄了眼不语的皇上,吸了口气壮大胆子。「大纳言说皇上若仍不明白,从今尔后,皇甫王朝便不再有大纳言万十八。」 此话一出,不只堂玄变了脸色,皇上的神情更是难看至极。 「该死的万十八!」 突来的怒吼惊呆了福安与宫女,待两人回神后,偌大的御书房中,皇上与堂玄早已失去踪影。 第六章 碰!一声巨响,通往金佛寺那环山而开的官道上,突然滚下了大小石块阻碍了去路。 猛然勒住急奔的马,于愠色染上皇甫皇眼眉之前,沿着坡道滚至身前的车轮已映红了他的眸。 「皇上。」堂玄先一步御马挡在皇上面前。「堂玄先去查看,皇上于此静候。」 皇甫王朝中以马车颜色区分官阶。紫底金边的皇族,红底黑边的一品官,蓝底黑边的二品官以及绿底黑边的三品官。 据闻大纳言正往此处而来,这滚落至眼前的车轮,也恰巧只有红黑两色……他深知皇上为何变了脸色,只是…… 「一起走。」皇上绕过堂玄,驱马前行。 他不能在此静候,一刻也不能等,因他不宁的心思根本无法静下来。 他想见她,想立即见着她一面,刻不容缓。 他当然清楚她送花之意,也于那一刻倏然惊觉,这辈子他与她恐怕是纠缠不清了。 如此可好? 确认了她对他的情意之后,要他如何再对她放手?再将她自身边推开? 万十八啊,他于心中唤着她的名。总是为难妳的朕,终将为妳所为难了。 一路上,碎石与残破的木屑不断滚落,皇上等人避得小心,心里却更添焦急。 当一横躺于官道上的毁坏车门纳入皇上眼眸之际,他震愕地停下马。 『这马车全都一个样,很容易认错的。』当年,她望着皇城外一排候着的马车皱眉。 『怎么?大纳言认不得路便罢,现下连自己的马车也认不得?』当时他的调侃话语,气鼓了她的双颊。 『谁说得!下回臣一定认得。』 下回一见,皇上不觉莞尔。 别说大纳言了,如此马车连三岁孩童也绝不会错认。 『倘若这样还错认,那臣也认了。』座车车门上她亲手描绘的十八个「卍」字,醒目且别致。 如今,这绘着「卍」字的车门却大大地刺痛了他的心。 「万十八!」一声嘶吼,皇上已飞身而去,他发了狂似地将撞毁于路旁那不成形的马车一片片掀起。 「皇上,让堂玄来。」堂玄紧紧抓着皇上的手臂。「您刚愈合的伤口会裂开的。」 「让开。」他一把推开堂玄,发白的脸庞上只剩下令人发颤的冷凝。「谁也不许动手。」 当他掀起一片木片,望见那熟悉的月牙白丝袍时,手顿住了、身体僵住了,心也凝结成冰。 他僵直地站着,不敢动、不敢看、不敢想,只觉心痛如绞。 他,失去她了?! 不及接受她的情意,不及诉说他的爱意,不及留下她要她别走,也不及好好地宠她、待她,甚至爱她。 「皇上,只是衣袍而已,大纳言不在里头。」堂玄代皇上搬开了木片确认。 闻言,皇上的身躯不稳地朝后退开一步。他深吸口气,闭眼蹲跪了下来。「那就好。」 短短的「那就好」三个字,几乎耗尽他浑身之力。他握紧的拳在抖,他绷紧的身躯无比僵硬,他紧闭的眸难忍一阵灼热。 他一直明白她对他的重要,却于现下才了悟,失去她的他,绝不会是原本的他。 她,果真是他皇甫皇今生唯一的弱点。 「皇上,前头似乎有人。」眼尖的卫兵指出了方向。 心一震、眸一睁,皇上如箭般飞去的身影快如闪电。 那,是名有着一头乌黑长发、身着合身长袍、身影纤细娇小的女子。 女子背对着皇上席地而坐,单薄的身子彷佛随时会让风吹走,令人望而生怜。 脚步一跨,皇上已转至女子身前,手一伸,将女子从地上拉了起来。 「皇上,小心大纳言的手,她……」堂红未竟的话语让堂玄止住,并将她拉至一旁。 「皇上?」万十八仰首望着眼前的男子,无血色的脸庞上惊魂未定。「皇上。」她再次唤了声,是确认,也是对自己的安抚。 她这两声皇上,她那苍白失色的脸蛋,她那泫然欲泣的模样,让皇上不自觉地放软了手劲,也放缓了那颗仓皇不安的心。 「大纳言,妳该死。」他满腔的忧虑与惊慌经由这几个字宣泄而出。 「是。」不反驳,万十八认了罪。「臣确实该死。」 她是该死。该死的大胆逼迫皇上、大胆地在向皇上表明了她的心意之后,逃之夭夭。 她是该死。该死的想要皇上爱她,想要当皇上的妾、皇上的妃、皇上的后,而非只是皇上倚重的大纳言。 她是该死。该死的让自己陷入这不该发生的危险中,让皇上为了她而担惊受怕。 她该死,但她却笑了。 柔柔浅浅的笑浮上她的唇、漾上她的眼。 他,终于来见她了;他,终于肯见她了。 尽管刚捡回一条命的她浑身疼痛不已,尽管多日来为他形销骨立的她已虚弱得几乎站不住,她仍是深深凝望着眼前的他,一瞬不瞬,就怕漏看了一眼,就怕一个眨眼,他便会消失不见。 他气恼地瞪着她,但搂上她的腰、稳住她摇摇欲坠身子的手劲却无比温柔。他理当好好地责骂她一顿,但想将她紧拥入怀的念头却萦绕不去。 眼前的她,衣裳脏了、冠帽散了、发带散了,披散的及腰长发圈住了她纤细的身躯与那巴掌大的脸蛋。 此时的她,堪称狼狈,却奇妙地让他移不开视线。 「朕说过,除了朕与妳的亲人之外,绝不让他人见着妳这副模样。」皇上的指插入她如绢的黑发中。 皇上的话,令她微笑的唇线加深不少。「对不住。」她确实答应过皇上,而这回是她未守住诺言。 「妳可明白,朕对妳总是特别纵容?」他幽闇的眸里映着她的清丽容颜。 点点头。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因而才会让自己深爱上他,无法自拔。「皇上。」她情不自禁地唤出了口。 「妳可明白,朕多么小心翼翼地不想让妳受到丝毫伤害?」 「皇──」 皇上伸指按住她的唇,不让她说话。 「不,妳不明白。」他稍哑的嗓中凝聚着责备、无措、惊慌、欣喜。以及那不易察觉的无奈与怜惜「妳若明白朕的用心,便不会不顾朕的意愿,如同飞娥扑火般地豁出一切。」 皇上。万十八于心中唤了声,盈眶的泪,只为了他话语中的愁苦与疼惜。 「告诉朕。」他捧着她的颊,对上她的眼。「朕该拿妳如何是好?」 「皇上……」她的泪滚落了,为了皇上那一句乱了心的「如何是好」。 她无法回答皇上,也不知如何回答。若这辈子不能爱他,她宁愿就此死去。 踮起脚尖,她仰起唇,再一次未经皇上应允,再一次仗着皇上对她的纵容,将柔软的唇瓣印上皇上那微凉的唇…… ※※※※※※ 「点了睡穴了?」坐落床沿凝望大纳言的皇上语气平静。 「是。」照顾大纳言睡下的堂红轻声应着。 「伤得如何?」 「全是瘀伤与擦伤,都已上药,皇上请宽心。」她仔细检查过了,也因而松了口气。 只是瘀伤与擦伤?那她这病恹恹的模样是……「可让御医诊过脉了?」她的身子鲜少有病痛,会如此恐怕全是为了他。 「大纳言不让堂红找御医。」 「为了不让朕知晓?」。 「为了不让皇上担忧。」 「而妳竟由着她?」皇上瞪视的眸不再平静。 「堂红该死。」堂红跪了下来。「大纳言呕血时已通报御医前来,但大纳言坚持不让御医诊治,直说出了宫再医治。」 呕血?皇上脸色一变,他竟伤她如此之重?! 「傻瓜。」叹口气,他疼着的心更加无法痊愈了。「越是气朕,便越要活得好好的才有机会反将一军,这道理妳怎会不明白?」 「大纳言现下身子状况如何?」堂玄低声询问着。 「堂红每日皆替大纳言运气,大纳言的身子已好了许多,再好好修养数日便无大碍。」 「下回,别由着她如此任性。」皇上的无奈与宠溺虽未明言,却让人听得明明白白。「她的处境与朕相同,若无法时时提防,下回也许会要了她的命。」 「未事先检查好马匹与马车,是堂红的疏失。」堂红自责不已。 「锯过的车輹不容易被发现,但快速奔驰时却极易断裂,对方心思歹毒,千万要小心。」堂玄检查过断裂的车輹,也找着了受伤的马夫,却找不着那匹失控的马。 「这回,或许是对方在做最后的试探。」皇上望着睡着的大纳言,伸手抚平她于梦中蹙起的眉头,神情柔和不少。 「皇上的意思是……」堂红脸色一冷。 「对方在试探皇上对大纳言是否已真的无心也无情。」堂玄代皇上说明。「若大纳言出了事,而皇上伤心欲绝,正好让对方有机可乘;反之,若皇上无动于衷,对方也毫无损失,反而庆幸趁机拔除了皇上的左右手。」 「朕以为立妃一事能让对方放过大纳言。」皇上似笑非笑的唇蓦然扬起。「看来只是让他们的计画也跟着变而已。」 「皇上有何打算?」堂红担忧地望着床上的大纳言。 「待大纳言养好身子,带大纳言进宫来吧。」望着万十八的睡颜,皇上的语气已平静无波。「朕要她替朕选妃。」 「啊?」堂红与堂玄对望一眼。「堂红斗胆问皇上,皇上可明白大纳言送花之意?」 「朕明白。」他岂会不明白那代表「默恋」以及「将吾之一切奉献给你」的心意。「正因如此,选妃之事非由大纳言来做不可。」他将她的身影恋入眼眸。「只有大纳言清楚朕要什么样的女人。」他的指轻轻抚过她微凉的唇,指尖的柔软触感让他的心骚动着。 他不明白她那蜻蜓点水般生涩的吻何以会让他留恋、悸动不已,也不明白她那与一般女子无异的唇瓣何以能让他爱怜、迷惑再三。 或许是为了再度确认她带给他的奇妙感受,也或许只是单纯地受她吸引而情不自禁,他缓缓俯下身,极尽温柔地吻上她微张的唇…… 四片唇贴合的当下,皇上的心便陷落了。 舍不得离开的吻落下了第二个、第三个……直至最后一个吻,落在她光洁的额上。 他该离开了。 明知再不离开便赶不上明日早朝,再不离开只会让人更加起疑,他却不想、也不愿离开。 眷恋地凝望她半晌,心下一叹,他悄然起身。 「皇上。」堂红跟出了房门。「堂红该如何向大纳言说明?」 闻言,皇上停下脚步,神祇般的俊容仰望天上满月,任月光于他脸上镀上一层柔亮光晕,神圣,也神秘。 不一会儿,他开口了,低缓的语调如醇酒般醉人。「妳告诉大纳言,朕相信、也接受她所做的任何决定。」 ※※※※※※ 一晚,大纳言入宫了。 不去谒见皇上,不去她的住所,而是直往后宫大女官所在之处。 她浑身上下让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与斗帽包得密不透风,露出的只是一张白净脸庞。 「大纳言。」于门口静候的大女官恭敬地福了福身。 「打扰了。」大纳言微微颔首,压低的语调带着一丝歉意。「今晚前来,有一事请托。」语毕,她已带着堂红进入花厅。 「大纳言但说无妨。」细心地关上门,回过头来的大女官让眼前这脂粉未施的清丽女子吸去了目光。 平时总是以男装示人的大纳言是货真价实的女人,这点她早已知晓;只是头一回如此近看大纳言的她方知晓,大纳言的美令人屏息。 万十八微微一笑,纤白素手自斗篷下伸手,递给大女官的卷轴上系着一条紫底金边的缎带。 「这是……」见着卷轴与那别具意义的缎带,大女官愣了下,一时间未能伸手接下。 「请大女官择视可否。」大纳言低声说道,望着大女官的眸虽未稍移,但白皙的面颊上已染上芙蓉色。 「下官斗胆问大纳言可明白『择视』之意?」大女官端庄的面容上透着看透红尘的世故。 「明白。」 「大纳言是想清楚了才来此的?」大女官再问。 「是。」单单一个字已表明她的决心。 望着大纳言坚定的神情,大女官微微一笑。「大纳言请随小的进来。」她转身进入内房。 以眼神示意堂红留守于外的万十八,外表虽镇定,内心却是万分紧张。 她跟着进入内房,依着大女官的指示脱下斗篷,除去外衣、中衣,当身上只剩下单薄单衣时,停留于单衣上的纤白手指开始有些发颤,指尖也跟着泛凉。 从大纳言手上接过卷轴的大女官,熟练地将之摊开平置于桌案上,细长的凤眼半敛着,淡点胭脂的唇轻抿着,她静静站立一旁,不催促、不急躁,只是候着、等着。 咬了下唇,深吸口气,万十八鼓起勇气褪去了身上仅存的衣裳,一丝不挂地立于大女官面前。 「可以了。」万十八的声音有些飘摇。 闻言抬眸的大女官端庄面容上多了分谨慎与严厉。 她先将大纳言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地瞧过一遍,而后又绕着她的身看了一圈。 「请大纳言将头发撩起。」她站于大纳言身后,看着大纳言撩起长发后露出的颈项与耳根,而后回至桌案前提笔写下「无黑子,目波鲜澄,朱口皓齿,修耳悬鼻,辅靥颐颔,位置均适。」 而后大女官取来量尺由肩广、指长、掌宽、足长……等等,一一度量与记载,无一遗漏,无一造假。 自懂事以来,万十八的身子便不曾让任何人瞧过。 虽一再告诉自己同为女人无须害臊,但那消退不了的红晕与烧热仍是爬上了她的颊,乃至于最后几项更私密的触检时,她已羞得连呼吸都困难了。 「可以了。」大女官这一句可以了,让万十八喘了口气。「大纳言着衣后,请于花厅稍候。」语毕,福了身又回至桌案前提笔书写。 抓起衣裳,万十八红着脸、低下头欲将衣衫穿上,却瞧见自己羞赧的红晕竟从面颊染至颈项、胸口,甚至蔓延至偾起的丰盈上…… 如此可好?万十八有些懊恼,有些自责。 她理该更镇静、更平心静气、更落落大方,如此羞窘的模样,怕是要让大女官见笑了。 「十八失态了。」理好衣裳后,万十八道歉着。 「大纳言乃未出阁闺女,此乃人之常情,无须挂怀。」放下笔,大女官小心翼翼地卷起卷轴交还大纳言。 接过卷轴,万十八握卷的手紧了紧。「接下来还需劳烦大女官。」 「此乃下官职责所在,不言辛劳。」 点点头,万十八不再多言,她让堂红替她罩上斗篷,如同来时一般包得一身黑。「告辞了。」 「大纳言慢走。」她陪着大纳言步出花厅。 前脚甫跨出门槛,万十八突然转过身来。「大女官,今晚之事……」 「下官必守口如瓶。」待在宫里多年,她深切明白言所该言、噤所该噤乃保身之道。 柔柔一笑,万十八信了她。 戴上斗帽,她刻意压低了下巴,藏于斗帽下那巴掌大的脸蛋几乎无人能瞧见。 跨出步伐,她与堂红一同离开,与来时一般悄然无声,不让任何人发觉。 包括皇上在内。 ※※※※※※※ 「皇上执意要臣选妃?」 望着急急向他追来、不顾君臣之礼拦下他的大纳言,皇上眼中闪过的先是微怔的诧异,而后是理当如此的释怀。 此时,带着疏离与冷淡神情,脸上不见一丝笑容的她,他懂;几乎抿成一直线、将气怒拦在两片唇瓣中的她,他懂;握得死紧而使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与打颤的她,他懂。 关于她的一切他都懂,就因如此,他才会下了那道旨。 「大纳言怒气冲冲而来,莫非是想抗旨?」多日不见,他更加思念她了。 一接获圣旨便往他这儿冲来的她,身子可好些了? 深知她性子的他,还为此刻延缓了下旨之日,刻意让她能安心地多养病几日,即使只是多几个时辰,他也会尽其所能地为她保留。 可惜,就算他的好意奏效了,此时也全让他的旨意给毁了。 眼前的她,虽极力隐忍着怒气,仍是控制不了到口的怨气;虽让怒火晕红了她苍白的脸,仍是难以遮掩她眼下的青影。 他想,倘若他非当今皇上,他的大纳言恐怕早已气得拳脚相向了。 「臣无法担此重任。」她并不想抗旨,只是不愿意接旨。「臣无挑选女人的眼光。」 「大纳言无须担责,只需挑选出适合朕的女人即可。」 说得倒是简单!万十八气恼地扬起了眉。「何谓适合皇上的女人?」她的问话直接且无礼,被皇上气昏头的她已顾不得礼仪。 「深知朕的大纳言,不该不清楚。」皇上推得干净。 他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何种女人,也清楚适合自已的是怎样的女人,但他却不能对她明说。 朕想要妳。 朕只要妳。 如此简单两句话、八个字,却如同千斤重的石压在他心口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万十八让皇上堵得哑口。 长年伴于皇上身边的她是该知晓皇上喜好,深为谏臣的她是该拥有识人之能。 放眼望去,能为皇上代劳选妃者,非她莫属,但她不愿啊! 她不愿依皇上喜好挑选出适合皇上的女人,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她千挑万选后看中的女人获得皇上宠爱。 她虽是大纳言,却也是女人。 既身为女人,便会嫉妒、会吃醋,无关胸襟度量,也无关公平正义。 她,只是个深爱皇上的女人而已,皇上错看她了。 「皇上是在为难臣吧?」语气一变,万十八脸上的苦笑令人心疼。「对皇上而言,臣是什么?」 「是朕倚重的大纳言。」皇上脱口而出之词让万十八难过得呼吸一窒。 虽早料到皇上会这么说,但当亲耳听见,心仍旧痛了一下。 她,想多了。 原以为向皇上表明心意的她,一切会有所不同;原以为已知晓她心意的皇上,会让她与其他女子公平竞争,岂知…… 她带着光彩的眸色黯淡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那日与马车一同坠亡,一了百了。 那么,她便只会记着皇上震惊的眸、无措的言词、猛烈的心跳以及她偷得的醉人之吻,而非落得此时这心如刀割之局。 「皇上倚重的大纳言?」她自嘲一笑,说话的语调轻之又轻,几乎无法让人听闻。「人心,果真是善变难测。」她握着圣旨的手紧了又紧。「以往,听见皇上对臣说这话时,臣总会欣喜若狂、沾沾自喜。如今,同样一句话,臣听来却只觉刺耳而已。」 「妳……」她愁苦的模样让皇上拧痛了心,却说不出一句安慰之语。 「皇上就当臣病体未愈,胡言乱语吧。」转过身,她偷偷抹去眼角的泪。「皇上的旨意,臣不敢不从,但有些事得请皇上应允才行。」再回过身时,她脸上挂着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皇上看着她故作坚强的脸庞,等着。 「三个月后臣才能替皇上选出妃子。」她需要一些时日好让自己想清楚,也替皇上想清楚。 「可以。」要她选妃的原因之一也是想保她几个月的安全无虞。这点,也只有堂玄知晓。 「三个月内臣不上朝、不议事、只办选妃一事。」届时的她恐已心力交瘁。 「可以。」 「不论臣选中哪家的闺女,皇上皆概括承受。」最后,她的眸直直地盯着皇上不放。 「当然。」他说过,他相信、也接受她所做的任何决定。 收拾起纷乱的心思,朝后退开一步,万十八端起手中圣旨,淡然开口:「臣,谨遵圣旨。」 臣,谨遵圣旨。 两个多月来,皇上心中不断萦绕着的总是他与大纳言交谈的最后一句话。 每思及这句话一回,他的心便伤一回、疼一回,却又莫可奈何。 大纳言要他给她三个月的期限,他给了;而这段时日中他最常做之事竟是对着窗边摆放的莲花望得出神。 那已非大纳言所送之花,却也是大纳言所送之花。为仿真花而做的假花,出自工匠巧手,几可乱真。 身为一国之君,位高权重,坐拥荣华富贵,看似无物不可得,却只有他自己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他想得到的不曾得到,想拥有的也不敢拥有。有时,他甚至厌恶自己的身分、厌恶自己的地位,厌恶周遭的危机四伏、虎视眈眈,也厌恶长伴的孤寂空虚、寂寞难耐。 这莲花是他想拥有之物,因而他想尽办法让它变成可保有之物。 他想保有的从来不是莲花那纤白傲然的美姿,而是送花者之心意。 她的心意,他懂,却不索求也不争求,只是静静地守着、护着,在一旁望着、想着。 他爱她,却不敢拥有她。 深怕一旦拥她入怀只会伤了她、累了她,甚至害了她。这便是他的踌躇与悲哀。 但他真爱她啊! 初见她时,他好奇她的人、她的身分;识得她时,他惊讶于她的聪明、她的慧黠;懂得她时,他震慑于她的择善固执、她的善体人意。 如此不同的她攫住了他的目光与他的心,因而开始招惹她。 起初的招惹是试探、是挑衅,而后是刻意的为难与任性,最终竟是舍不得放开她的宠溺。 为何如此?夜深人静之际,他总会问着自己。 尽管多年来他已为自己找过千百个理由,却无一能说服为她倾倒的心。 「朕该拿妳如何是好?」修长的指抚过如同她脸颊般的柔细花瓣,他问得无助。 「一再为难妳的朕,这回又逼迫妳做出决定。」皇上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感伤。「妳还敢说朕不坏?」 『皇上不坏,只是心肠太软。』有时她异于常人的看法总会让他琢磨再三。 『何以见得?』 『皇上对于珍视之人或物总会不由自主地推让,而后用看似残忍的手段逼迫对方先做出抉择,其实受伤最深之人却是皇上。』 『朕何需如此?』他不置可否。 『因皇上是仁慈的好皇上。』 她说的话总是一针见血,让他无从辩驳。 但这回,他的残忍只对她,他的逼迫也只对她,她是否还能如同以往一般地将他的心思看得彻底? 「堂玄。」他放下抚花的手,隐隐刺痛的心跳得低缓。 「皇上。」皇上倚窗的挺拔身影,莫名地令人同感孤寂。 「明日告诉福安,替兰美人寻个好归宿送出宫。」皇上说话的语调平淡如常。 「皇上?」 「大纳言替朕选的妃子就快送进宫来了。」他很清楚,三个月的期限即将到来。 「皇上的后宫只有兰美人一人,倘若再将兰美人送出宫,这……」 「你很朕清楚为何留下她。」当年会纳了她,除了她某些地方与「她」相似之外,也是为了堵众人悠悠之口,他根本无心于她。「告诉她,朕不会拥有三妻四妾,朕的心也无法一分为二。」 「皇上真要纳大纳言选出的女子为妃?」堂玄一直以为这只是皇上为保大纳言周全的缓兵之计。 只要让大纳言担起替皇上选妃之事,于此事落幕前,「那帮人」不但不会动她,甚至还会想办法笼络她、巴结她,而皇上与他正可乘机做些部署。 可如今…… 「朕说过,朕接受大纳言的决定。」只要是大纳言替他选的,他便接受。 毕竟,这是她对他的心意。只要是她的意愿,他便替她实现。 「皇上何苦?」堂玄困惑了。 「爱一个人,并非真要得到她不可。」皇上伸手按于胸口,按于万十八替他挂上的平安符上头。「倘若朕的放手反而能让她免于灾祸、免于争斗、免于生死劫难……」他停住了口,哀戚神伤之色不让任何人瞧见。「朕就必须放手。」 第七章 被送入宫的女子身着一袭蚕丝织成的白袍,绣着富贵牡丹花样的白纱自女子头顶遮盖而下,隐约间只能见着她模糊的轮廓,朦胧间只能望见她桃红的唇色,其余无一可窥见。 此时的她,跪坐于铺着长绒丝毯的地上,纤细的背脊挺得笔直,修剪整齐、圆润白皙的指平贴于腿上,罩着白纱的头微微低垂。 教养良好她不敢动、不敢言,一呼一吸之间尽是小心翼翼、谨慎万分。 「叩」的一个声响,是酒杯敲上桌面的声音,也是酒壶放回桌面的声音。 这声音不间断地响了一整晚,无人制止、无人敢言,就这么任一身紫衣的雍容男子为所欲为。 这酒,好苦。 古人云:借酒浇愁,愁更愁。以往的他半信半疑,今晚,他却深信不疑。 这一杯杯下肚的酒不但未让他消愁,反而越喝越清醒,越喝越残酷地醒悟着自己的自欺欺人。 堂玄说得对,除了「她」之外,他心里根本容不下任何人。 先别说只是有名无实的装模作样,他连与大纳言替他选出的妃子共处一室都觉得厌烦,遑论其他。 他,高估了自己。 自以为潇洒,自以为放得下,自以为能全盘接受她所做的决定,自以为能说服自己不再羁绊着她。 然,当妃子人选送到他眼前之际,他的心却慌了、乱了、痛了。 「后悔莫及」这四个字毫不留情地鞭笞着他血淋淋的心,他说不出口的苦,只能和着一杯杯酒吞下肚。 「退下吧。」皇上仰首又饮下一杯酒,烧喉的辛辣却无法麻醉他创痛的心。 退下吧。这三个字令跪坐于地的女子握起了纤白玉手。 等待整晚的她,等不着皇上一眼,等不着皇上温柔的抚触,好不容易等着了皇上开口,这一开口却是伤人的三个字。 悄悄地、缓缓地,女子稍稍抬起了头,当她的眸光触及呈在桌案上依旧系着紫底金边绸带的卷轴时,困惑的眸光一转为了然。 那有着大女官对她的择视与评笔的卷轴被谅在一旁,那有着她的身世与身分的记载被随意置之。 眼前的皇上根本对她不闻不问、毫不在意,更别说多瞧她一眼或同她说句话了。 既然如此,何需选妃?何需大费周章绕这一圈?何需故意伤她的心? 「小女子退下了。」不同于平时刻意压低的嗓音,她清亮的声音听来令人舒服极了。 既然皇上要她退下,她便退下,是赌气,也是试探。 不料跪麻的腿不听使唤,一时间她根本站不起来。 她向前倾着身子将双手按在地上时,一双绣着精致龙纹的厚靴已来至她面前。 「抬起头来。」 这是今晚皇上对她说的第二句话,虽非赶人之语,但那隐藏着风暴的冷冽嗓音,依旧伤人。 还是让他听出来了?为此,她点着胭脂的朱唇柔化了许多。 直起身子的她依旧跪于地,缓缓抬起的螓首滑动了白纱,翩然落地。 霎时,四周寂静无声,似乎连呼吸也莫名地暂止。 「万十八!」一声怒斥惊天动地,震得楼宇隐隐晃动。 「臣在。」她不避不闪地凝望着他,深情无限。 「妳……」他的怒气梗在喉间,他的喜悦跃上眉间,满腔的气恼与压抑不下的情意互相冲击,撞得他的胸口热血翻腾。 她怎能如此自作主张地成为他的妃?! 如此心平气和地立于他身前?! 如此深情款款地锁着他不放?! 又如此……娇美动人地诱惑着他! 眼前的她,不是以往那男子装扮的大纳言,不是胭脂未施的素净脸庞,而是朱唇轻点的人面桃花。 「退下吧,妳不该在此。」尽管震惊、尽管心动,恢复理智的他仍是执意将她推离身边。 似乎早已料到皇上会这么说,万十八坚定地望着他,动也不动。「小女子是皇上的妃,是该在此。」 「胡闹。」背过身去,他逼自己狠下心来,因他明白若不这么做,下一刻他必将她紧拥入怀。 「十八从不胡闹。」她起身来至他身后。「十八只是遵照皇上旨意选出适合皇上之人。」 「但妳却选了妳自己?」他命自己冷下的心不带丝毫情感。「妳怎可如此辜负朕的心意?」她可知将自己推向他只会招来不幸? 「皇上当真认为十八不顾皇命、贪职务之便、图荣华富贵而献上自己?」她大睁的眸里是不被信任的伤痛。 绝非如此。皇上心中的吶喊无人能听闻。「选他人吧,朕的妃不能是妳。」 「是吗?」她自问着。头一回,皇上任她如此误解而不辩驳。 为了选妃,她不顾内心的挣扎与纠结,不眠不休一一约访大女官呈上的佳丽,一心一意欲选出适合皇上之人。 她既想找着比她更适合之人,却也害怕真找着此人。无人明了她的苦,她从不在意,只要他懂她。 只要他懂她,就算全天下的人皆误解她,她也快活自在。 岂知……于皇上眼中,她是如此的失败与不够资格。 可恶!她的王怎可如此待她?! 即使如此又如何?突然间她笑了,跃然于心的坚决念头不容她退却。 莲步轻移的她绕至皇上面前,仰起的面容绝美动人。「明日,皇上的妃可以是其他人,但今晚是十八。」 皇上不愿纳她为妃,可以,但她得成为他的人,即使一晚也好,这是她应得的。 抓着衣衿的手动了一下,她暗自吸口气,大胆地、不顾一切地解开了衣袍…… 当柔软的衣衫滑开,当她的凝脂玉肌映入皇上眼之际,他的气息一乱、闭眸转身。 「退下。」皇上再次命令着。一再被挑起的强烈欲望几乎将他逼疯。 「皇上。」张手一抱,她紧紧地从身后搂上皇上的腰。要「十八一回吧,一回就好,求您……」哀求的语调破碎得令人不舍。 此时的她,玲珑有致的身躯贴伏着他挺直的背脊,羞热火烫的体温熨着他炽热的心,纤白细长的手臂牢牢地扣着他的腰,彷佛只要一松手便会失去他地颤抖着。 真是无可救药的傻女人。 陪伴他身边多年的她,怎会误以为他的推拒是为了不要她?怎会误以为她的求爱憾动不了他? 她难道未察觉他跨出的步伐只为她驻足?他僵硬不敢乱动的身只因怕会不顾一切地要了她、不让她离开? 她啊……总是占满他的眼、扰乱他的心思,甚至早已夺走他的心的女人,他该拿她如何是好? 垂下眸,他凝视着缠在他腰上的手,覆上她手背的指于拉开她的手之际却又让她的抽气声诱动了心。 微怔的剎那,她已绕过他腋下,将几近全裸的身子依偎入他的怀、攀住他的身、吻上他不及防备的唇…… 我爱你。 拱身向他时,她于心中狂喊着对他的爱。 声声句句的誓言没让人听见,却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窝,烙印成字,一生一世。 ※※※※※※ 侧身撑起身躯的皇上,深情的眸直盯着身下的万十八不放。 他,终究顺应了自己的真心,不顾一切地要了她、爱了她。 他不后悔,只是启恼、怨恨着自己。 气自己羽翼不够宽大,无法护她滴水不漏;怨自己羽翼不够丰厚,无法保她高枕无忧。 「傻瓜。」他张口的骂沾上了蜜,熟睡的她并未听闻。 修长手指轻拨开她覆面的发,莹白面容上的微启朱唇又诱得他俯身夺走一吻。 意犹未尽地舔沾着她味道的唇,轻柔万分地抚了抚她粉嫩的颊,即使此时的他累了、倦了,却不容自己睡去,只怕苏醒时只是梦一场。 取来搁在床头的药膏,他沾取了些并小心翼翼地抹上她颈上的青紫,而后是她的锁骨间、胸口上,甚至是……丰盈上;至于她腰间的一枚吻痕,是他对她的惩罚。 『上哪去?』 深夜,他搂住她细不盈握的腰肢问着。 今晚的他方明了,拥着她入眠竟是一件如此令人安心之事。让她伏在自己身上而睡,竟是一件如此令人感觉温暖之事。 她,令他上了瘾。 『十八不能在此待至天明。』他灼热的呼吸吹拂过她的颈,令她的脸又红了。 幸好,此时的她背对着皇上。 『谁说的?』 『这是后宫的规矩。为了皇上的安危,也为了事后皇上能好好歇息,此乃身为皇上的女人必须警惕遵守之事。』 『规矩是人定的。』他扳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着他。『朕要妳留,妳便不能走。』他说得霸道,只因他是皇上,而她是他的女人。 『不可以的。十八会干扰皇上的睡眠。』天知晓她有多想一辈子赖在他的身边不离开。 『妳干扰朕?』皇上勾起了一抹邪媚笑容。确实。他承认着。『有妳在身边,朕的确想要妳一整晚。』 『皇上!』她惊呼一声,急忙伸手捂上皇上的唇。自她脸上、身上散出的娇羞热气,拂热了皇上的心。 『害羞了?』皇上刻意逗着她。『方才求朕要妳时的妳,可比现下勇敢多了。』 『呃……』她张口吸了口气,火辣辣的颊几乎烫手。 羞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她,只好转过身去,不去看他唇边那迷惑人心的笑;而他的吻便于此时落上她的腰。 她怕痒,尤其是她的腰。 发现这点的他如获至宝般地笑开怀,也于此时惩罚着她想离开他的念头,即使她只是遵守宫里的规矩而已。 落在腰上的吻在万十八喘着讨饶之际换了地方。 一路烧灼而上的吻在封住她娇媚的喘息时,他再度覆上了身,深深地再要了她一回…… 「累坏了吧。」拉起丝被盖上她惹人心动的娇躯。「好好睡吧。」他俯身于她耳畔说得温柔。 下了床,他拉起层层布幔将属于他的春光尽数隐藏。 罩上龙纹衣袍,他步出屏风行至前厅,如他所料地见着了跪落于地的堂玄、堂红以及那不知何时牵扯进来的福安。 「只有朕一人被蒙在鼓里?」此种可能性令皇上俊美的脸庞上不见一丝笑容。 「请皇上恕罪。」。 恕罪?这两字让皇上觉得好笑。 将他思思念念的女人送进宫当他的妃,他们又何罪之有?只是…… 「朕不明白,你们不阻止大纳言便罢,怎会帮着她一同胡闹?」 「选妃一事大纳言办得尽心尽力、毫无私心,只是评选之后无人比大纳言更适合皇上,如此而已。」堂红替大纳言澄清。「大纳言的资格也获得大女官的认定,皇上可自选妃卷轴上得到证实。」 证实?皇上的眸光顿时温和许多。已亲眼目睹、亲手抚触过她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万十八的美。 「朕便是担心会有如此结果,方下令大纳言朕替选妃,岂知仍是如此。」千思万算的他仍是无法违逆既定的命运是吗? 「或许大纳言和皇上是真的有缘,皇上就……」就如何呢?皇上突然瞧来的一眼令福安将到口的话缩了回去。 「朕绝不会再推开她。」当他吻上她的唇之际,他便明白这辈子他已不能无她。「堂玄,从现下起严密加强宫廷的巡守与护卫,无朕同意,不许任何人入宫一步。」 为了她,他不得不加强防卫,不得不将摆放心中多年的秘密提早作个了结。 「堂玄遵旨。」 「堂红与福安待会儿将大纳言的东西搬到朕的寝宫来,今日起大纳言将与朕同住。」这样,他的心方能稍安。 「皇上?」福安让皇上的决定吓到了。昨晚,大纳言一整晚未退出皇上寝宫,他已急得冒汗,倘若再这么办……「皇上,这可是违反宫廷礼教的大事啊。」 「哦?」皇上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那你瞧朕可是乖乖守礼的皇上?」 「这……」福安为难地胀红了脸。谁不知晓当今皇上是推翻旧制旧仪的高手。 「福侍官别说了,咱们只需依命行事即可。」堂红淡漠的脸庞上有着不易见的笑容闪现。「快走吧,稍后福侍官还需伺候皇上上朝呢。」可惜无法亲眼目睹众臣知晓皇上妃子人选时那呆若木鸡的模样。 「等等。」这事儿,福安算是遵旨了,但有一件事他可不能不问。「皇上,留或不留?」 这似无人听懂的哑谜,皇上却听得明明白白。 留或不留?皇上自嘲一笑,此时的他可有选择之机? 长长一叹,他回眸望向屏风,深邃的目光彷佛穿透层层屏障落在那婀娜的美人身上。 她,会体谅朕吧? 痛苦地,皇上闭上了眸。「不留」 ※※※※※※※ 望着端至眼前的深褐色药汁,万十八失神良久。 一夜欢爱的酸疼还留在身上,激情的烙印在身上,此时的她满脑子全是独属于两人的甜蜜爱恋。乍见这碗药汁,一时间她真的无法反应过来。 她忘了此时的她已是皇上的妃而非大纳言,她忘了与皇上共度春宵后的女子所该遵守的宫里规矩。 「大纳言,福安很抱歉。」对万十八的称呼福安一时还改不过来。「皇上说了,不留。所以……」 「我明白。」万十八露出安抚的笑容。「此乃福侍官职责所在,无须道歉。」她抚向那平坦依旧的腹部。「是我的迟疑让福侍官为难了。」 「不。」福安摇头解释着:「福安只是想让大纳言知晓,做这决定的皇上心里也不好受。」 当时,什么也没多说的皇上,还是如同往常一般将苦往心里藏。 福安当然明白多嘴地替皇上说这些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但他仍是想让大纳言知晓,皇上对待她是多么的与众不同。 闻言,万十八脸色一变。 是啊,她是怎么了?她怎会忘了下此决定的皇上的感受?她怎能忘了皇上不想拥有子嗣的用意? 「是我辜负皇上的心意了。」万十八惭愧地低下头来。 她啊,真是愧对皇上的信赖,也枉称皇上的知己,更遑论她是皇上所倚重之人与交付身心的对象,竟然连这种事都还要福侍官来点醒她。 端起碗,她仰首喝下。自责中的她根本尝不出这药汁是苦是甜,只觉遗憾。 「太后驾到。」门外的宣呼让万十八与福安吓了一跳,对望着的两人脸上满是疑惑。 「怎么会?」虽然心里纳闷,福安仍是抬起手臂让万十八扶着一同往外迎接去。 怪了,今早皇上明明下令,无皇上应允不许任何人进宫的,而这「任何人」应当是包括太后在内吧? 怎么这么多年不曾见过一次的太后偏偏于此时到访? 是恰巧?抑或是刻意的安排?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的福安急得冒汗。 为了保住他这小小的脑袋,他还是赶紧想个法子派人通知皇上才行。 「万十八见过太后,太后吉祥。」她未曾亲眼见过太后,只听说太后的双眉间有颗如血般鲜红的痣。 此时那光洁额上的一点红,正彰显了她的身分。 「福安见过太后,太后千千岁。」福安将身子伏得好低,想掩藏起着急难看的脸色。 「哀家听说皇上纳妃了。」似乎是刻意地,太后漠视着蹲跪于地的两人,不让他们起身。「不知是怎么了?前来向皇上道贺的哀家竟处处受到拦阻?」她带怒的眸终于落到万十八身上。「若非哀家手上有先皇御赐令牌,恐怕还走不到这儿呢。」瞪视万十八的目光蓄满仇恨。「大白天的还能赖在此处不走的妳,想必就是皇上新纳的妃了?」 那充满嘲讽的刻薄字眼,让万十八怔住了。 「启禀太后。」福安低头说着:「是皇上要大纳言留在此处的。」他可不能让皇上宠爱的大纳言受辱。 「住口!」太后气得拍了一下桌面。「哀家可不是在问你!」 「太后……」福安仍不怕死地想开口。 「退下,通通退下!除了她之外。」太后伸手指着万十八。 被赶的福安却望着万十八,动也不动。 他并非未听见太后之命,也非被吓得腿软起不了身,他是不能离开啊。 堂玄陪皇上上朝去了,堂红去整理大纳言的随身物品,只剩他一人陪着大纳言,他怎敢随意离开她身边。 「大胆福安!」太后的语气更加严厉了。「别以为有皇上替你撑腰,哀家便动不了你。」 万十八暗自用手肘顶了顶福安,要他退下。 今日前来的太后意图不明、口气不善,能减少一人受害是一人,犯不着全为了她而受累。 偷偷觑了一脸镇定的万十八一眼,福安妥协了。「福安不敢,福安这就退下。」他愿意退下全是为了找人通报皇上去,绝非屈服于太后之威呀。 寝宫里只剩下太后与万十八时,太后特地起身绕着跪于地的万十八看了一圈。 「论身形样貌,妳确实有迷惑人心的本钱,但皇上并非普通男子。」她站在万十八身前低头望她。「说,妳耍了什么卑鄙手段,让皇上如此迷恋于你?」 「十八不敢耍手段。」她不明白眼前的太后为何如此咄咄逼人,她理当与太后无冤无仇才是。「十八只是一心爱着皇上而已。」 「贱人!」随着这一声贱人之后是「啪」的巴掌声,不及防备的万十八被打得跌坐于地,脸上那火辣辣的疼胜过咬破的唇。 「太后?」一抬眼,一阵烟雾当头罩下,鼻端嗅入的过浓花香味让万十八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这是妳自找的。」太后的声音变了,不再是方才那略带沙哑的嗓音,而是清脆的女音。「平时受尽皇上宠信的妳,为何不乖乖当妳的大纳言?为何要来抢走我的皇上?为何要害我被赶出宫去?」她咬牙说着,脸上的恨意扭曲了她的五官。 「我绝不原谅妳。」待在皇上身边多年的她,到头来得到的竟是一场空。「我要让皇上后悔选了妳,我要让妳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悔恨一辈子。」她取出怀中所藏的小木盒,将里头黑黑的一团东西塞进万十八嘴里,口中念念有词。 突然间,万十八蹙起眉头,看似痛苦地呻吟着。 太后见状,忙取出巴掌大的手铃,铃铃地用力摇着。「别抵抗,贱人。妳斗不过我的。」若这把戏真如同教她的「那个人」所说那般厉害的话,她这仇是报定了。 伸手按压着有些浮起的假面皮,太后唇边的笑显得恐怖且阴狠。 「我说过了,这是妳自找的。」她将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放入万十八怀里,笑得得意。「要怪,就怪成为皇上的妃、皇上的人的妳自己吧。」 第八章 「十八。」自大殿冲回「青龙苑」的皇上,唤得急切。 福侍官派人前来通报之事让他返回青龙苑的步伐不断地加快,最后甚至施展轻功与堂玄两人于宫内飞窜,吓坏了宫里的女官与侍官。 甫跨进门,皇上匆忙的身影未让人看清,有着修长手指的手已握上万十八的肩。 「皇上。」皇上的急切让万十八心中一暖,她伸手覆上他的手。「十八没事。」她望进他瞳眸的眼蓄满柔情。 他对她的珍视,她懂。 倘若今日的她未先见过太后,她不会明白皇上怎会将太后软禁于偏远的「西霞宫」,不仅不让太后出宫一步,亦几乎不曾去探望太后。 但现下的她,明白了。 那纠结于太后眼底的恨,任谁见了皆会感到害怕吧。 「太后说了什么?」见她安然无恙,皇上松了口气,但太后进宫的意图令他挂心。 『无朕允许,母后不许踏出西霞宫一步。』十多年前他对她如此下令。 『皇上要软禁哀家?』太后望着皇上不敢相信耳中所闻。 『是。』 「倘若哀家不从呢?」太后试探着。 『儿臣将下旨,斩立决。』皇上答得毫不迟疑。 『皇上以为哀家怕死?』 『不怕。但母后娘家一百五十人口会怕。』皇上唇边挂着的是嗜血般的笑容。 『皇上在威胁哀家?』太后让他唇边的笑骇住。即使嘴上这么说,但她明白这一仗,她输了。 『不,儿臣只是提醒母后,即使双手沾满鲜血,儿臣也绝不让悲剧重演。』 「太后恭贺皇上纳了妃。」 万十八望着隐忍怒气的皇上,时至今日,她仍不敢相信自己已是皇上的人。尽管太后的恭贺只是辱骂而已,但她并不在意,只觉幸福。 「还有呢?」他绝不相信手持着令牌硬闯、放着一百五十条人命不顾也要入宫的太后只为了恭贺他。 况且,还特地选他上朝、不在寝宫之时。 「没了。」扣除那些难听的话之外,太后的确没再说什么。只是…… 只是她不明白,每当她回想与太后间的对话时,总觉得似乎漏了什么、忘了什么,却偏偏记不起来。 「真的没了?」他没漏看她美丽脸庞上的困惑。 万十八蹙拢娥眉。「十八似乎有件重要的事要对皇上说。却记不起来」为此,她已懊恼许久。 伸手抚上她的额。「既然记不得,便不是什么重要之事,无须烦心。记起时再告诉朕即可。」 皇上这一个「朕」字甫听进万十八耳中,一阵冷寒立即从她脚底窜至脑门,脑中一片空白。 她仰首望着皇上,水灵的瞳眸不再,反而呈现死寂之色,看得皇上脸色大变。 「十八?」他晃了晃她的肩。「怎么了?」 皇上的呼唤并未得到她的回应,只见她缓缓举手探入怀中,握上了那柄藏在怀里的匕首。 不!万十八用力大喊着,却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怎会如此?! 她惊慌地想朝后退离皇上,不料身子却动不了,她的脚根本移不了一分一毫。 不可以!她对自己命令着。 命令自己不可握紧匕首、不可抽出匕首、不可对皇上挥刀相向。无奈,她对自己的身子竟然一点也作不了主! 「离……开……走……」她扯破嗓子的奋力嘶吼竟只换来断断续续蚊蚋般的声音。 「妳说什么?」忧心的皇上将她拉向自己,想听得清楚些。 「不要!」一声尖叫后,万十八的双手动了。 她的左手抵上了皇上胸膛,将皇上推开;她的右手自怀里抽了出来,向皇上刺去。 嘶一声,匕首划过皇上的衣袖,划出一道裂痕。 嗯一声,摔跌于地的万十八浑身抖得不象话。 「十八!」 「皇上。」堂玄跨一步挡在皇上身前。「不可靠近。」大纳言出事了。 「怎么回……」皇上的话未完,坐在地上的万十八突然跳了起来,冲向皇上。 「杀了……」她双手握着匕首,乱无章法地向皇上砍去。「杀了你!」 她空洞的眼神依旧,却不断淌下泪来;她握着匕首的右手挥得用力,左手也挡得吃力。 此时她的四肢如同让人绑上绳索般地操控着,却仍固执地想反抗,不愿屈服。 急忙拉着皇上往旁一跃,堂玄看向堂红,以眼神示意。 「别动。」皇上开口制止,双眸紧紧地锁着她。「会伤了她的。」他明白堂玄与堂红想擒下她。 「皇上,再这样下去大纳言会伤了自己的。」堂红观察着大纳言,那胡乱挥舞的匕首吓得她都冒汗了。 不料堂红的话声方落,那以怪异的姿态握着匕首的万十八突然将匕首往自己的胸口刺下……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也不清楚在她身上究竟出了什么事,要她伤害皇上,她做不到! 皇上不能死,绝对不可以,但她可以。 如此不听使唤的身子留着,只会伤了皇上、害了皇上,并陷她于万劫不复之地,永世难安。 永别了。她倏然望向皇上的眸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动人的凄楚与浓浓的不舍。 倘若有来生,皇上可愿让十八再当一回臣子、再当一晚妃子?她的诀别之语说不出口,也没能让皇上听见。 她想过,终有一日她必会离开皇上,却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离开,这样地含恨且眷恋。 「十八!」 「大纳言!」 皇上、堂玄、堂红三人几乎同时冲向万十八。 鲜红的血答答地滴落一地,看着沾满鲜血的手皇上与堂玄竟会心地笑了。 「皇上!」抱扶着已昏厥过去的万十八,堂红口气失去了以往的冷静。 血,自堂玄握着匕首的手掌往下流,与刺进皇上手背的刀刃处汇集成一片红。 原来,在这惊险的剎那,皇上竟伸手护住万十八的胸口,而堂玄责赤手握住锋利的刀刃,晚一步的堂红只来得及扶住倒下的万十八。 「皇上?」堂玄取走沾血的匕首,问得担忧。 「朕没事。」皮肉之伤,他并不在意。「你先去让太医瞧瞧,并让太医到这来一趟。」吁口气,他伸指抚去万十八脸上的泪。 该死的她,几乎吓去他半条命了。 皇上的抚触让万十八的眼皮动了动,却未转醒,呓语般的话微弱地、断断续续地自她口中说出。 「杀了……他……杀了……自称『朕』的男子……杀了……杀了……」 原来如此。皇上轻抿的唇竟露出了一抹笑? 而不断在皇上身上聚集的寒意,令一旁的堂玄与堂红冷得头皮发麻。 「是某种蛊术或巫术吧。」皇上将万十八揽在自己身上,沾血的手晕红了她的衣。「为了除去朕,他们确实用心良苦。」他收拢手臂,让她紧紧地偎着他。「朕不好。说好要守护妳,不再让妳受到牵连与伤害的。」 皇上的话,让堂玄有了不好的预感。 「对不住。」皇上对着昏迷的她说得温柔,却听得堂玄与堂红心中大喊不妙。 皇上,要大开杀戒了。 ※※※※※ 「皇后,快来瞧瞧朕的儿。」皇上皇甫西进喜孜孜地望着怀中婴孩,笑得开怀。 皇上的儿? 甫入殿堂的皇后司马甄闻言顿下了脚、睁大了眼。后宫近期无人怀有龙子,怎会…… 「好俊的娃儿。」即使心中疑问满腹,皇后仍是驱前望了望婴孩,并让婴孩那漂亮的五官与黑量的瞳眸所吸引。 「朕的儿当然俊逸不凡了。」皇上那毫不掩饰的笑中多了几分骄傲。 「皇上,这婴孩……」 「皇后,妳将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何?」皇上收起脸上的笑意。 司马甄望着一脸严肃的皇上,眸中那说不出的恳求与希冀让她明白,她根本无法拒绝。 四年了。前任皇后产下大皇子却因身子过于病弱而骤世,由她接任皇后至今已四年。 四年来,皇上不曾冷落她,偏偏她的肚子无法替她争一口气。 「这婴孩的亲娘呢?皇上何不召她入宫,纳她为妃?」后宫的管理与皇室血脉的留存亦是皇后之职。 她知晓自己并非心胸宽大不知嫉妒、吃醋为何的女子,她只是尽量做好皇后之责以报皇上封她为后之恩。 「她不愿入宫。」皇上望着婴孩的脸庞。说也奇怪,这婴孩既像他,也像「她」。 「不愿入宫?」皇后愣了下。 民间女子能得皇上宠幸并产下龙子,这是何等光耀之事,不但家门生辉,身分也不可同日而语,怎么会…… 「她说,她只是平凡的乡野女子,过不惯宫里的生活。」似乎看出了皇后的困惑,皇上开口了。「能为朕产下皇子,今生足已。她别无所求,只求皇子能平安长大,为国家社稷尽心尽力。」 世间真有此等女子?皇后感佩一笑。 倘若平凡的乡野女子都能有如此胸襟,那贵为皇后的她可不能被比下去。 「皇上替婴孩命名了?」皇后伸手接过婴孩,温柔地哄着。 「皇。」皇上说了一个字。「单名皇。」他望着皇后。「朕相信在皇后的照料养育之下,此儿必为人中之皇。」 「皇甫皇……」皇后轻声念着婴孩的名,不料婴孩似乎听得懂似地咯咯笑了,那天真无邪的模样激起了皇后的母爱,让她不由得跟着漾开笑容。「从今而后,你便是本宫之子,皇甫王朝的二皇子。」 「皇上说的没错,皇儿的确是人中之皇,是不可多得的治世人才。」司马甄望着眼前的神主牌位,将思绪自回忆中抽回。「皇上的错在于封了臣妾为后,让臣妾有了皇儿之后又有了逸儿。」她将目光移自一旁写着皇甫逸的牌位上,笑得凄恻。 这是上天给她的惩罚吧。 让她以代罪之身活在人间,受尽良心的谴责与愧疚的鞭笞。 「太后娘娘!」一名服侍宫女在门外唤得急切。 「何事如此慌张?」从跪坐的蒲团上起身,司马甄收起佛经,摆放回供奉的神桌上。 「皇上来了。」 「皇上?」司马甄脸色一变。「在哪?」十多年了,这十多年来,他不曾踏入「西霞宫」一步,如今怎会亲自到此? 「恐怕已至──」宫女的声音戛然中断,因她身旁不知何时已站着一名一身紫衣的男子。 男子没开口,只以眼神示意宫女将门推开。那如同冰刃般的眸,吓得宫女几乎软脚。 「说话啊,皇上在哪?」司马甄自佛堂走出,脚步有些急促。 「母后如此匆忙,是思念儿臣,急着想见儿臣?还是急着逃离儿臣?」皇甫皇双手负于后,眸中所现尽是冷寒。 十多年不见,如今的他已是一国之君,那慑人的威仪、傲然的气度更胜前朝皇上。 她仰首望他,明知会于他眼中瞧见理所当然的恨意与鄙夷,她仍是坚强地抬头。 「逃?」皇上的用字让她觉得好笑。「天下之大,却全是皇上的天下,哀家要逃去哪?哀家又何需逃?」 「母后可忘了儿臣的『提醒』?」她眸中的坦然让皇甫皇心中起疑。 「皇上十多年来不曾闻问,哀家老了,记忆差了,不明白皇上所指。」曾经身为一国之母的骄傲不容她矮下身段,即使她曾犯下足以祸连九族之罪。 「看来十多年后,母后的铁石心肠已变成蛇蝎心肠了,一百五十条人命对母后而言已经如蝼蚁。」 「不曾踏出西霞宫一步的哀家,不明白皇上之意。」她死不足惜,但她不愿家族之人受她牵连,因而才茍延残喘地活着。 哼的一声,皇甫皇笑得冷酷。「不曾踏出西霞宫一步的母后,怎会出现在儿臣寝宫?怎会前来恭贺儿臣纳了妃?又怎会用如此卑鄙的手段陷害儿臣的妃?」 「皇上若要哀家死,根本不需要另外替哀家找罪名。」她早已万死不足以弥补她的罪。「西霞宫里全是皇上安排的人,就算哀家找死地想出去,也难以办到吧。」 确实是如此。皇甫皇瞪视着太后的眼,眨也不眨一下。 但福安与宫廷护卫所见之人确实是太后,所见之令牌也确实为太后所有,怎么回事? 心中念头一闪,他问:「先皇赐给母后随意进出宫的令牌呢?」 「那种用不着的东西早就不知道搁哪去了。」出宫即死的她,要令牌何用? 「是吗?」皇甫皇勾起了唇。「儿臣劝母后,为了母后的家族,母后最好想起那令牌给谁了。」他望了设置于屋内的佛堂一眼。「做尽伤天害理之事,却想得到神佛庇佑,岂不可笑?」 「哀家烧香拜佛并非为了自己。」她只是单纯的希望死去之人能获得佛祖的福荫。 「那是为了因母后而忧愤成疾的父皇?或是因母后之命而惨死于刺客手中的皇兄?还是意外落马、却让母后拿来当杀人借口的皇弟?」当年命大活下来的他,绝不会忘了自刺客怀中掉落的令牌模样。 一个黑檀木上刻着「后」字的令牌、为了让母后可以随意进入「东凤宫」探望他与逸弟的令牌。 「都是。」司马甄无法否认,惨白的脸上有强忍的泪。「哀家便是如此可怕之人,留着哀家不死,将是皇上的祸患。」 「母后罪孽深重。死对母后而言,太痛快了,儿臣可不想让母后如愿。」皇上走进佛堂,望着里头供奉的神佛与神主牌位,眼神复杂难测。「明日,儿臣会派人送母后出西霞宫。」 她诧异地望向他,因他眸中的狠绝而大惊。 「出了这儿,母后想去哪都成,不过记得帮儿臣传话。」 「传话给谁?」她心中的不安不断扩大,大到连她自己都感到害怕。 「三日。三日内于大殿广场前负荆请罪之叛臣,儿臣可从轻发落。」他看着眼前佛像,神情含笑。「三日后,儿臣将亲自领兵将叛国者一网打尽、赶尽杀绝。」 「皇上?!」司马甄的心大大地震了一下,眼前皇上是说真的! 衣袖一甩,皇甫皇步出佛堂。「至于母后该传话给谁,母后心里比谁都清楚。」 皇上离开了,徒留下满室的肃杀之气。 她软下脚呆坐于地,尽管已用尽力气环抱着自己,都无法止…… ※※※※※※ 「皇上!」万十八自床上惊坐而起,仓皇的脸上冷汗涔涔。 「没事了。」在她尚分不清身在何处时,皇上已将她紧拥入怀。「妳作恶梦了。」 鼻端嗅闻着那熟悉的熏香气息,身躯依偎着宽厚的温暖胸膛,她的心渐渐沉淀,也渐渐清明了许多。 「皇上。」她倏然伸手环上他的腰背,深深汲取独属于她的温柔。 是梦吗?皇上安抚她的话令她感到困惑。 若是梦,真是一场可怕的恶梦。但若非梦呢? 她松开环抱他的手,仰首望着眼前的他。眼前的他,俊美依旧、惑人依旧,平静一如往常的悠然神态,让她瞧不出端倪。 「皇上。」她轻声唤着,放软的嗓音较平时多了分柔媚。「皇上可知梦中的十八对皇上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他不动声色地回应着她,心中所思却是该如何才能瞒过她。 「梦中,十八握着匕首追杀皇上。」她凝神望他,不敢漏看一眼。 皇上闻言低声轻笑。「这果真是一场恶梦,不是吗?」他伸手捏捏她的颊。「会痛吗?」 「嗯。」点了下头,她着迷于他脸上的宠溺神情。 「这表示妳已从恶梦中惊醒了。」就着衣袖,他替她拭着额际冷汗。「妳的衣裳汗湿了,吾让堂红进来帮妳更衣。」时序已入冬,不换下衣裳会着凉的。 皇上的关怀体贴让她娇羞地垂下眸,因而见着了他缠着白布条的手,也听清楚了他方才说的话。 手一动,她握上他受伤的手,不敢太过用力,却也让皇上无法及时藏起。 「与堂玄练剑时不小心划伤的,别担心。」皇上拍拍她的手,说得轻描淡写。 是吗?她自问着。 尽管不愿,她仍是仔细回想着被皇上称之为梦的所有细节,并诧异着皇上方才的自称。 「吾」这个字,自从皇上登基为王之后便不曾如此自称过,为何此时又如此称呼自己? 「杀了自称为『朕』的男子。」 突然跃出脑海的话让她惊慌得伸手掩口。她记得这句话!梦中的她确实如此说过。 不是梦!不是梦! 原来,她真的想杀了皇上,她真的是那该死之人! 「十八,怎……」 「不!」万十八大喊一声,不但推开皇上伸向她的手,还迅速自床上一跃而下,躲到最边远的角落。「皇上骗十八。」她将手藏在身后,紧紧交握。 「何事骗妳?」皇上走下床来,力持镇定。 还是让她察觉了吗? 「那根本不是梦。」她不断往后退,直到身子贴靠上墙壁。 她想起来了,皇上那受伤的手全是为了她,只为了替她挡下她刺向自己心窝的匕首。 「那又如何?」皇上霸道地开口。「吾仍是好端端地在妳面前。」 「十八罪该万死。」她颤抖的说着自己的罪过。 这样的她,怎可待在皇上身边?怎可厚颜无耻地继续留下? 「是吗?」皇上闻言,怒气于眉间闪现而后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竟是一抹嘲讽的浅笑。「原来妳之前对吾之承诺全是假的。」 他的话令她怔忡。「十八对皇上的承诺?」 「是。」皇上说着又向她靠近几步,。「妳不是答应过,除非吾不要妳,否则妳绝不离开吾身边?」 啊!万十八心下一震,似有所悟地回想着之前自己对皇上的承诺,一抹含泪的微笑终于浮上她的颊。「十八不是这么说的。」 『当朕的大纳言绝非轻松差事,大纳言可得想清楚了。』登基一年后的某日,他突如其来的询问令万十八蹙起双眉。 『臣继任第十八代的大纳言可不是为了轻松度日。』她从不曾如此想过,也不愿如此过日子。 『那是为何?』 『为了辅佐皇上成为一位人人称颂的名君,为了督谏皇上成就大业之后仍能以民为本,时时体恤民心。』她振振有辞的言谈说得皇上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这可是一条漫长又艰辛的道路。 『一路上有臣相伴,皇上必不寂寞。』。 『朕怎知晓大纳言不会中途弃朕而逃?』他清楚身为一国之君,只能是孤独的王,却仍私心地想要她的承诺。 『除非皇上不要臣,否则臣死也要待在皇上身边。』 「『除非皇上不要臣,否则臣死也要待在皇上身边。』当年,十八是这么说的。」她伸袖拭去滚落的泪。「十八错了。」 皇上心中一喜,为了她的自觉。 「十八不该这般软弱地想用如此消极之法来保护皇上。」她仰首凝望着皇上,水漾明眸中,意念坚决。「请皇上将十八关进大牢吧。」 她不愿离开他,也万万不能再次伤了他,大牢里既有士兵看守,更无法私藏任何兵器于身,对此时的她而言,是最佳的安身之所。 「妳……」一晃眼,皇上已站在她面前,并握紧了她的手。「妳说什么?」他气一向聪明绝顶的她这回怎会如此冥顽不灵。 「皇上应抓紧十八的双手以防万一。」她将另外一只手也伸给他。「为了皇上着想,皇上不该再靠近十八的。」她语气中的担忧与关怀让皇上又气又怜。 「不会再有万一的,吾只要避开那个字。」他并未抓她另外一只手,只是将她的双肩紧紧搂住,将她困在他的天地之间。 「倘若十八被操控的指令不止一个呢?」仔细想一遍之后,她大致明白了自己的状况。「皇上真想陷十八于不义?皇上真以为失去皇上的十八还能独活?」 望着她那誓死相随的坚决,反而让他心惊地退让了。只因他清楚,只要她想做之事,无人能拦阻。 叹口气,他闭上眼,低垂下的额与她相抵,久久不语。 如此可好?放任娇弱的她待在暗无天日的大牢中? 但若想将她排除于三日后的杀戮之外,大牢不啻为安全之地…… 「皇上。」她抬了抬下巴,将唇印上皇上唇。「答应十八吧。」她刻意贴着他的唇说话,柔软的触感煽动着他的心。「十八保证会与太医研拟出解决之道的。」她读过类似书籍,应当有法可解的,只是需要一些时日。 刻意对她的引诱不为所动的皇上,半敛的眸里所燃起的情欲让他隐忍得辛苦。 成为他的妃之后的她,已懂得如何诱惑他,也懂得如何向他撒娇了。 一向纵容她的他,往后该如何是好? 明知他的心已被说动,明知她的话有道理,明知他的大纳言万十八不曾被难倒过,但……他仍是舍不得啊。 「皇……」她欲游说的唇甫动,便让皇上趁机探入的舌给纠缠住。 他不再让她说话,只是用一个又一个深吻堵住她,让她用一个又一个无助的喘息与呻吟代替她说话。 他会答应她的,但绝非今晚。 今晚的她,只能属于他皇甫皇一人。 第九章 连日来,大批军队不断涌入皇城,驻守于皇城近郊。 「听说皇上要亲自领兵征讨叛国贼呢。」 「听说叛国贼的家门全让人做上了记号,就等皇上下令抓人呢。」 「听说叛国贼加上九族的名单可是厚厚的一迭。」 「听说皇上这回是铁了心要一举扫除『有心』人士,永除后患。」 「听说……」 随着军队的抵达,「听说」的传言也如同蝗虫散开来。有人惊讶好奇,有人胆战心惊,甚至有人已吓得魂飞魄散了。 皇城与皇城近郊的百姓,顿时陷入谁是祸国殃民的叛国贼的猜测之中,甚至为此争论不休…… ※※※※※※ 「可恶!」三王爷一掌拍上镶嵌着大理石的桌面,愤怒的怒容胀得通红。「他竟然将大军调回城!该死的皇甫皇!」 「要调动边防的军队,一来一往少说也要两个越,为何咱们不曾察觉?」国舅爷苦着脸,说出口的话是质疑,也是责备。 「立妃。」三王爷恍然大悟。「他用立妃一事成功地骗了咱们,让咱们上当了。」 结果,不但将大纳言送进了皇上的后宫,还让皇上部署了大军,来个瓮中捉鳖。 他失算了。 「明日是皇上给的最后期限,负荆请罪去吧。」一直静坐一旁沉默不语的太后开口了。「你们斗不过皇上的。」 她明白皇上让她出西霞宫的用意,因而她的心情特别沉重。 「妹妹,事到如今,妳怎么还是这么说话?难不成皇上让妳出西霞宫是要妳来当说客?。」国舅爷受到打击似地沉下了脸。 「不。」太后苦笑一声。「皇上只是给哀家挽救司马家族免于灭绝的最后之机而已。」 「好歹司马家也是他的亲戚,妳是他的母后,他真敢动手?」 「十多年前咱们密谋暗杀大皇子与二皇子时,哥哥可有顾及过这层关系?」太后突然觉得可笑。 「妳这是在怪我?」国舅爷睁大了眼。「别忘了当年妳也是主谋之一。」 「当年的我疯了。」当她抱着意外坠马的皇甫逸的冰冷尸体时,她便疯了。「而清醒的你竟任着哀家做错事。」 她的儿,她好不容意怀了他、生下他,爱他、护他如命的儿,冷冰冰的躺在她面前时,她只想到要让她的儿所崇拜的大皇子与二皇子一同到黄泉路上与他相伴,让他不感孤单。 她知错了,却为时已晚。 「这事,妳不说、我不说,有谁会知晓?」这么多年来皇上不曾动司马家任何一人,可见皇上并未握有证据。 「是吗?」她的哥哥太天真了。「先皇赐给哀家的令牌,在哪?」 闻言,国舅爷与三王爷对望一眼,神情一变。 「在小女子这。」此时走进密室的竟是那被送出宫的兰美人。「小女子见过太后。」她走至太后身前,将令牌双手奉还。「太后这令牌真是无往不利呢。」 「原来是妳。」太后终于明白皇上对她的指控。「原来是妳冒充哀家进了皇宫,伤了皇上的妃。」 「小女子只是施了小把戏而已,太后言重了。」 「是啊,兰美人不过是易了容,进宫见了皇上的妃一面,对她对了点手脚,如此而已。」国舅爷说的敷衍。 「如此而已?」太后叹息似地笑了。「你们太不了解皇上了。倘若有人能让你们免去死罪,这人必是皇上的妃。」 『皇儿心中可有未来的妻妾人选?』皇甫皇十岁时,太后便与他谈过这话题。只因相貌俊美的他,自小便是众人目光凝聚之处。 『吾只要妻,不要妾。』年纪尚轻的他,早有自己的坚持。 『三妻四妾乃人之常情。』 『这世间能只爱一人,也只让一人所爱,是何等专一、独有的幸福。』他自小便是如此地不同。 『何种女子会让皇儿动心?』当年的太后好奇一问。 『倘若有女子不贪于吾之位、不惧吾之权、不屈吾之意,仍据理力争、择善固执,即使相貌无盐,吾亦为之心动。今生今世,吾只爱她一人。』 「皇上的妃?」兰美人歹毒一笑。「恐怕会比咱们更早走上黄泉路呢。」就算得宠的大纳言未因行刺皇上不成而揽上死罪,也终究逃不了一死。 这是她对皇上的报复。 报复皇上纳了她却不曾爱过她,甚至为了另一名女子而不惜送她出宫。 她从不曾想过要完全独占皇上一人,却也没料到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玉石俱焚虽非明智之举,甚至是一种悲哀,但却令此时的她感到痛快。 一时未听明白的太后,仍是不死心地劝着:「向皇上请罪吧,当皇上给出三日期限时,你们便输了。」 「道理何在?」国舅爷不服气。 「期限一至,必有游移之人因恐惧而认罪,有人认罪便有了人证,随之而来的物证与参予名单也呼之欲出了。」这么多年来,她很清楚聪颖过人的皇上所走的每一步棋皆暗藏玄机。 「那咱们便派人先将畏罪者给杀了。」兰美人出着主意。 「满城皆是皇上的军队,如何动手?」太后又叹了口气。「若真动得了手,又岂能杀光所有畏罪者而不被察觉?」她看似平静神情染上淡淡忧伤。「再说,私自诛杀王朝之臣,也是死罪一条。」 「既然皇上如此赶尽杀绝,咱们便和他谈个条件吧。」三王爷心中这一计可是最后的手段了。 「怎么个谈法?」国舅爷的精神一振。 「拿大纳言的命换咱们的命。」 「怎么换?」国舅爷提高了语调。「大纳言被兰美人施了『金蝉蛊』,三十日内若未由养蛊者取出体内的蛊,则死亡的蛊所带的剧毒将让人浑身剧痛溃烂而亡。」他突然瞪着三王爷。「教兰美人施蛊的养蛊之人已让你给杀了,谁来取出大纳言体内的蛊?」 什么?! 太后无法置信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如此歹毒之计,竟用在一名无辜的女子身上?一名皇上所深爱的女子身上? 「此事皇上可知情?」三王爷反问着。 呆愣之后,国舅爷与兰美人笑了。 「哈哈哈!高招啊。」国舅爷抚手叫好。「待皇上察觉不对劲时,咱们早已离开王朝边境,远走高飞了。」 「姨母该不会出卖咱们吧?」三王爷对着太后说着,紧盯着她的锐利眼眸是试探,也是威胁。 悲伤地扯唇一笑,太后毫无所惧地开口:「倘若外甥不放心,此时便可将哀家给杀了。」 ※※※※※※ 才两三天光景,眼前这不大的牢房几乎已让书册所塞满,俨然是一座小巧的藏书阁了。 绕过一迭迭堆置于地的书册,果然如他所料,她仍是趴伏于书堆上睡着了。 她熟睡的模样牵动了皇上的好奇心。他学她席地而坐,学她趴伏于书堆上的姿态睡着,似乎想弄明白趴在书堆上当真如此好眠? 过没多久,皇上的眉渐渐蹙拢,浮上唇际的笑似乎是在嘲笑着他的自讨苦吃。 毅然决然地起身,自然地将她一并抱起,双双于一旁的软榻上躺下。 瞧瞧这间牢房,书册、文房四宝、桌椅、软榻、被褥一应俱全,若非床太占位置,皇上还真会下令将床也一块儿搬进牢房里。 『这简直比十八的卧房还舒适了,哪像牢房了?』她望着一堆不该出现在牢房里的东西,眼中的笑怎么也藏不住。 『将妳送进大牢乃是权宜之计,又非真要妳入狱受苦。』况且,这一切也是为了他自己。 每晚必至此处拥她入眠的他,又岂能睡在地上? 「皇上有心事?」于他怀中抬起头来,万十八自他冷情的脸上嗅出一丝不对劲。 「吾吵醒妳了?」收回飘远的思绪,皇上侧首望她。 「没这回事。是十八睡饱了。」当皇上抱起她时,她便已清醒了。「在为了明日该如何处置叛臣而伤神?」双手平贴于皇上胸前,撑起上半身的她将眼前的他瞧得仔细。 「妳听说了?」对于她总能轻易猜中他心事一事,他已渐渐视为理所当然。 「这么大的阵仗,连百姓都知晓原由了,身为大纳言的十八怎能不清楚?」 「妳说,吾该如何处置?」数百条人命全在他一念之间。 「皇上已给过他们机会了。」三日期限虽不算长,却也不算短。 「吾可是昏庸残暴之王?」 明白皇上为何如此一问的她,心中疼惜着。「皇上是十八见过最英明睿智的皇上。」 「那……」 伸指按压上皇上的唇,万十八摇了下头。「贪婪本是人的劣根性。贫穷时,渴求荣华富贵;名利双收时,渴求位高权重。被欲望所主宰之人,任何事皆做得出来。」 「吾从不渴求此位。」他所渴求者,唯她而已。 「十八明白,皇上是身不由己。」身为王朝的二皇子,皇上有他应尽之责。「皇上不是人当的,只有皇上明白个中滋味。」 「皇上不是人当的?」她的话逗笑了他。「说得好。」忍不住地,他亲吻了下她的额。唯有和她在一块儿时,他才能如此安心自在。 「这话是第十七代大纳言说的,十八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那被皇上吻过的额心,温热着。 是吗? 望着她唇边浅笑,他心中却兴起了一股歉疚。 万十七会说出「皇上不是人当的」这句话,表示他深知宫廷争斗与人心狡诈。这样的他岂会愿意自己的亲生女儿身陷其中? 身为大纳言是不容推拒的宿命,但入宫为妃却是可选择的。而她,仍是飞蛾扑火般地迎来。 「万十七可有对妳说,妳是王朝以来最傻的大纳言?」突然间,皇上环紧了她的身,于她耳边低喃。 摇了摇头,万十八说得得意。「家父说,十八是最得宠的大纳言,而皇上是仁慈的好皇上。」 仁慈的好皇上?这是她第二回这么说他了。「何以见得?」 「将十八这嫁不出去的女子纳为自己的妃,此等善心义举岂不堪称仁慈?」 「妳可知晓妳的未及出嫁源自于吾的私心?」他身指抚着她微笑的唇。「吾不愿见妳嫁与他人为妻。」 「皇上私心的好。」他坦承的妒忌让她开心不已。「倘若皇上赐婚才是真正为难十八。」 「那妳会怎么做?」 「到金佛寺出家为尼。」她说的认真。 「无吾应允,佛祖怎敢收妳?」她的认真令他板起了脸。 「倘若佛祖不收,十八只好使出最后一招。」她的手抚上了他的颊。「求皇上要了十八。」她的唇落下,落在他略带清冷的唇上。「就像那晚一样,求皇上要了十八为止。」 「狡猾。」皇上回吻着她的唇瓣,骂得怜爱。「妳明明知晓,吾根本不能无妳相伴。」 「皇上不说,十八怎会知晓。」皇上的话宛如蜜一般沾上她的心。 唇一扯,皇上魅惑地笑了。「待一切底定之后,吾会让妳彻底知晓吾之意。」 他压下她,于她张口轻呼之际,深深地、密密地、无限眷恋地深吻了她一回,直至她喘不过气为止。 「皇上。」万十八主动拥搂着皇上的腰,在他离开她的唇之时。「千万小心。」她知晓他将前往大殿,因今晚子时一过,皇上的大军将奉命而行。 「吾有大军守护,别担心。」他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倒是妳,可别为了不知名的巫术或蛊术而累坏了身。」她那不眠不休的冲劲总是让他放心不下。 「别担心,十八和御医研究之后已有了大致的方向。说不定皇上敉平叛臣时,十八也找出了解决之道。」 「那样甚好。」望着她动人的脸庞,皇上忍不住俯下身来于她耳畔轻声说道:「吾可不想在牢房的软榻上要了妳。」 「……」 她的皇上啊……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万十八忙将双手摀上那布满红嘲的脸颊,跳乱的心久久无法平息…… ※※※※※※ 王朝的大军行动了,早已密密布下的天罗地网如今只是等着收网而已。 天未亮,叛臣名单中的罪人一一被押入天牢,无一幸免、无一逃脱,鞠势全掌控于皇上之手,侥幸不得。 「你要同朕谈条件?」皇甫皇说话的对象虽是三王爷,但他望的却是与叛臣站在一块儿的兰美人。 最毒妇人心,他早该料想到了。 能得地利之便,用最短的时间易容冒充太后入宫的,除了熟知宫里一切的她之外,谁能办得到? 他早该防着她了,只是没料到他一时的心软竟害惨了他的十八。 「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皇上放我等一条生路。」三王爷说得轻松。 「拿什么换你们的命?」 「大纳言的命,皇上觉得值不值得?」三王爷的脸颊稍稍抽动。 皇上没有开口,停驻于三王爷身上的目光泛起腥红血色。 「皇上肯定察觉到了吧,大纳言对某些字眼特别『厌恶』,厌恶到想杀人。」他这样的说法应当没错吧。「将这样的大纳言放在身边,岂不是将自己的命交在她手中?」他不怀好意地提醒着。「我知道皇上根本不在意,但众臣若知晓了,来自各方的反对声浪恐怕会要皇上废了大纳言吧。」 「这还轮不到你费心。」 「身为皇甫王朝的三王爷,替皇上分忧解劳乃臣之责,不容推卸。因而臣替皇上准备了解药。」三王爷的手肘撞了撞一直默不吭声的国舅爷。 解药?这两个字沉入了皇上的心,令他深黑的眸隐见波动。 「大纳言中了蛊,一种金蝉蛊。」国舅爷帮腔着。「此蛊能控制人的心神,让人做出意想不到之事。幸好此蛊只能于人体内存活三十日,只不过……」 「朕无多大耐性。」 国舅爷颈子一缩,为了皇上语气中的杀意。「只不过蛊虫死时,蛊毒亦跟着爆发,若无解药,则神仙难救。」他们的命能不能保住就看这一回了。 他的话都说完了,而他积满手心的冷汗则是让他的谎话给逼出来的。 「如何证明解药为真?」皇上盯着三王爷手上的白玉瓷瓶。 「解药只有一枚,无人能证明。」三王爷摇着手中瓷瓶。「皇上只能选择信或不信。」这是一场赌注,他豁出性命的赌注,而且非赢不可。 垂下眸,皇上冷酷的唇线松动。 他输了。 从三王爷提起「解药」二字时他便知晓,这一仗,他输了。 这世间无一人、无一事物能赢过万十八在他心中的地位。他视她如命、爱她如命,深知他的三王爷抓住了他此生唯一的弱点。 「取药。」皇上平淡却威严的语调震慑了众人的心。 「皇上,谁知这解药是否……」堂玄满心怀疑。 「即使为假,此时朕也宁愿相信它为真。」只要有任何一丝解救万十八的机会,他绝不错放。 「皇上英明。」三王爷放声笑了。「这解药换我等人平安离开王朝国境。」他索取着皇上的承诺。 「若再踏入王朝一步,人人得而诛之。」皇上眸中的杀意不减。 「成。」三王爷抬手将瓷瓶交给了堂玄。「我等告辞,后会无期。他盯着皇上,得意的笑容藏不住。 皇上伸手一挥,包围着王爷府的大军立即让开一条路来。 「驾」一声,三王爷、国舅爷、兰美人以及随侍的兵仆等全都快马加鞭地逃离此地。 而兰美人回眸一瞥时的阴狠笑容,令皇甫皇心中的不安倏然加剧。 「找出太后。」皇上一声令下,搜查的侍卫已窜入王爷府。「堂玄,让他们找出意室。」 堂玄闻言,心下一惊,飞纵的身影眨眼不见。 得知皇上动气的太后,刻意让皇上放出宫的太后,不管是劝降或是通风报信,必会到此,如今人呢? 皇上负于后的手握成了拳。 「皇上。」堂玄回来了,背上背着一人。 此人掺着银丝的长发披散,搁置于身侧的双手随意摆动,似乎无法控制,未着履的双脚皮肤光滑却胀满血色。 蹲下身子,皇上拨开眼前女人覆面的发,心下一沉。 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眼前女人隐泛泪光的眼,听她张着口却无法辨别的嘎哑难听声音,看她奋力甩动肩膀却仍举不起的手,一股闪入脑中的念头令他双目暴睁。 「太后被毒哑了嗓子,废了四肢。」堂玄查看后据实以告。 「拿纸笔来。」如同冰山撞击的声响,凝结了四周之气。「嗓子哑了,手废了,嘴巴总还能动吧。」 「太后请。」堂玄忙将取来的笔递向太后,让太后张口咬着。 太后闭了闭眸,俯首于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两个字──药、假。 「是否下蛊?」皇上那紧抿的唇已成一直线。 太后点了下头。 「如何解?」 无解。养蛊者已死。 「不可能!」皇上一声暴吼,惊天动地。「御医呢?天下的大夫呢?朕不信无人能治!」 太后垂下头来,不忍见他隐藏于盛怒之下的哀凄。 「堂玄,立即召集御医与地方大夫,谁能治好大纳言,封侯进爵。」他下了旨,心中的惶恐却未稍减。 他不能放弃!他对着自己吶喊着,为了他的万十八,他死也不能放弃啊。 他还未带她去瞧瞧租地予民的实施成效,还未与她共同拟定来年的赋税与农作物的栽种种类,还未拟出河川疏洪与堤防建造方案,还未……太多太多,有太多太多的事他还未和她一同完成。 失去她的他,如何独活? 「皇上。」堂玄趋前将皇上扶起,他那冰冷的手指让堂玄的心也跟着一凉。「皇上?」他不轻易外露的担忧此时却无法隐藏。 「别让大纳言知晓。」他抓着堂玄的手臂,叮咛万千。 他不想见她明明伤心欲绝却又得对他强颜欢笑的模样,更不想见她为了让他好过而做出什么傻事。 为什么?他仰首望天。 十多年来,他从不枉死一人,从不残暴无道。他心之所向从来只有与她好好共度一生,难道连这小小的奢望上天也不愿给他? 亏他贵为一国之君,亏他枉为一国之君,岂知这在人间彷若神明的君王却连自己心爱的女子也保不住。 如此君权要来何用?如此君王要来何用? 「哈哈哈!」突然间,皇甫皇纵声大笑,夹杂无限哀伤的笑声令人闻之心疼。 天若有意亡他,尽管冲着他来吧。 『二皇子为何不愿为王?』 『吾性野不羁,常为惊世骇俗之事,以吾为王,岂不天下大乱?』人贵自知,这点认知他从不避讳。 『胡说。』万十八驳斥着,语带焦急。『二皇子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胸怀泱泱大器,如此将才不为王,枉为皇甫之姓。』 『吾头一回听妳如此赞许吾。』他眸中异彩无人窥见。 『不只是臣,几乎所有人都如此认为。』 逼吾为王,对妳有何好处? 『明君能让臣不会太辛苦。』她的含意可真是深远。 『大纳言说得倒轻松。』他嗤之以鼻。『大纳言乃世袭官位,倘若不顺心,随时可罢官求去,吾一旦为王,岂可随意离去?』 『二皇子意欲为何?』他瞬息万变的心思,有时她也无法跟上。 『不论任何原由,妳离开吾那一日,吾便不再是本朝之王。』 『二皇子岂可如此任性?』 『吾之本性,大纳言本心知肚明。』她的责难对他起不了任何作用。『为了王朝,大纳言责任重大。』 『届时,二皇子欲何去何从?』不为王的他,又当如何? 『当然是追随吾所爱之人而去。』他笑了,潇洒的笑容却有着费解的哀伤神色。『有所爱之人相伴,即使黄泉之路也比成王之路来得有趣多了。』 ※※※※※※ 牢里,万十八呆坐于地。 一本古书册摊放于她腿上,泛黄的纸上字迹已模糊不易辨识,但若字字细瞧,终可窥其全貌,解得其文。 不知呆坐了多久后,万十八动了。 她拿起腿上的书,眨着眼、揉着脸,不置信地将纸上的字确认再三,将自义思亮再三,方颓然放手,任书册掉落于地。 不久前,她方沾沾自喜地向皇上说她将有解决之道;不久前,她还自以为是地认为不论是巫术或蛊术总有解决之道。如今方知,她错了。 下蛊者真正想杀害的并非皇上,而是她啊。 她并不怕死,只怕独留皇上一人于世;她死不足惜,只怕从此无人陪皇上谈心,徒留一世孤寂。 鲜少对人谈及自己的皇上,总是将所有的愁苦埋入他心底最深的角落。他不曾嫌烦,亦不曾喊苦,即使是面对她也未曾松过口。 『伤心之事说出口,只会更伤心;伤人之事说出口,只会更伤人。我朝大纳言,绝非听人诉苦之人。此非大纳言之责,亦非朕所愿。』 这便是她的王,她唯一的皇。 如此事事一肩扛,事事一心藏的王,教她如何放得下手?如何走得开身? 失去了她的皇上,谁来让他为难?谁来同他争辩?谁来帮他说服朝臣?谁来让他费心呼呵护……谁来让他的心得到安歇? 『二皇子愿意登基为王,多亏有妳。』 『十八不明白。』爹爹话让她一头雾水。 『因妳是王朝的大纳言,所以他只能是王朝的王。』 『十八仍是不明白。』 『往后妳便懂了。』万十七那别具深意的笑至今她仍清楚记得。 现下的她懂了,也明白了,却已与他行至终途,即将生死两茫。 「皇上……」万十八抓着胸口衣襟,泪已潸然。「十八这一生要辜负您了。」 ※※※※※※ 中蛊者,先闻奇香而后失神。 清醒后仍不知身已中蛊,而深陷施蛊者之计谋。 中蛊者于不知不觉中执行施蛊者之命,或杀人、或偷窃、或自残等,令人防不胜防。 唯蛊虫入人体必亡,或十日或三十,端看养蛊者之能耐。 尸蛊含剧毒,蛊死前由养蛊者取出,人方可活命;蛊死后则人亦药石罔效,神仙难救。 下蛊如同下毒,皆欲致人于死,唯下蛊者心思之歹毒更胜后者,十之八九不留活路,。 坊间谣传蛊毒可治,唯笔者无缘亲见活命之人。 ───怪老叟江湖毒史随记之一百三十二篇. 第十章 今夜,万十八的妆容精致,扮相绝美,连带端着酒杯的纤纤玉手也引人不住回眸再三。 「皇上。」万十八高举酒杯向他。「这一杯,十八恭贺皇上一举扫除叛臣,换得日后长治久安。」 她脸庞上自始至终挂着柔媚的巧笑,这笑令皇上无法拒绝。 取走万十八手中酒杯,皇上仰首一口饮下,酒杯尚未放落,唇倒先封上了她的唇,为她注入些许琼浆玉露。 「嗯。」入喉的辛辣让万十八喘了口气,溢出口的酒顺喉而下,而皇上的唇也随酒而落下。「皇……」她身子一缩,避开那即将落上胸口的吻。 「吾凯旋归来,此乃吾应得之奖赏。」他的索求理所当然。 柔柔一笑,万十八举起第二杯酒。「这杯酒,祝贺皇上日后一切平安顺逐、万寿无疆。」 皇上凝望着她,未取过酒。「这话留待日后吾每年生辰再祝贺也不迟。」 那便太迟了。万十八于心中喊着,脸上表情依旧绝美动人。 不待皇上取酒,她径自仰首饮尽,而后学着皇上对她那般将酒哺入皇上口中。 入口的酒令皇上觉得特别香甜,他吸吮着她的唇舌,饮尽她口中酒。 「这杯酒。」万十八端起第三杯酒。 「毫无酒量的妳会醉的。」他伸手覆于酒杯上头。 「无妨。」她将手覆于皇上手上。「最后这杯酒愿皇上能永远记得十八。」 这类似诀别的话语令皇上的心刺痛着。 他翻掌握着她的手按向心窝处。「已住在里头的人,该如何才能忘掉?」 闻言,万十八展颜一笑。「最后这杯酒,十八可否与皇上交杯?」她想与皇上喝交杯酒,此乃她最终之愿。 二话不说,皇上端起另一杯酒与她手相交,同饮而尽。「万十八妳可记住了。」他抛开酒杯,捧着她的脸说得专注。「今生今世,吾只要妳一人,只娶妳一人为妻。天涯海角,吾必相随。」 他话语说得真切,其中深意万十八可听明白了? 「皇上。」心一恸,万十八趁自己落泪之前迎上了她的唇、献上了她的身,传递着对他倾诉不尽的绵绵情意。 她的王啊,她这辈子所深爱的男人,她真的好爱好爱他,只可惜……只可惜…… ※※※※※※ 「这一世是十八对不住皇上。」她的手来回抚着皇上陷入昏迷的俊颜。「下一世,十八绝对会补偿皇上的。」她眼角的泪珠晶莹剔透。「届时,皇上可别不要十八。」她索求的承诺得不到回应,俯首吻上他的她,以吻封缄。 深深凝望他好一会儿之后,纤白的手取出早已写好的书信放置于床头枕旁。 她无法当面与他道别,因深怕自己走不开;她无法任自己死在他怀里,因深怕自己不愿阖眼。 她在酒里下了迷药,在蜡烛里放了迷香,只怕他一个眼神、一句挽留、一个拥抱,甚至一个亲吻便会拖住她的身,让她离不开。 她知晓皇上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治愈她之机,但她也心疼皇上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亏欠与痛责。 以往的她高估了自己。 她说过「除非皇上不要臣,否则臣死也要待在皇上身边。」现下她才明白待在皇上身边而死,对她而言是何等的为难,对皇上而言又是何等的残忍。 她不忍见他为她伤心、伤神也伤身。只要他活得好好的,只要他平安无忧,那么九泉之下即使孤寂一人,她也感心欢。 「永别了,我的王,我的皇。」她怜惜地替他将锦被拉拢,不让凉夜侵袭上他赤裸的胸膛。「我爱你。」她于他唇上又印下了一吻,到口的咸味让她佯装坚强的笑容变了色。 紧咬的唇渗出了血,她借着疼痛压抑着即将决堤的泪与那几乎停止跳动的心。 人生无别离,谁知恩爱重? 蓦然窜过脑海中的辞句令她背对他的身子,一阵踉跄。 如此的别离……好苦! 待房门一阖,皇甫皇的眼已睁得雪亮。 仰身一坐,锦被顺势滑下他的身,露出他肌理分明的精瘦胸膛,上头仍隐约可见与她欢爱时留下的红痕。 「堂玄。」 一声低唤,堂玄已推门而入。他替皇上披上织锦缁衣并取来床头书信, 「堂红跟上了吗?」他系妥腰带,顺手抚着腰带上那让人刻意绣上的「卍」字,一个代表着「她」的所有物象征。 「是。」 「一切都安排好了?」 「是。」堂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书信上的娟秀字迹。 与他同时望向书信的皇上,黑潭似的眸中,沉着、静着,将信纳入怀中贴身收着,看也不看一眼。 「皇上?」倘若里头有什么重要之事…… 「任何要给朕的话,她必须亲口对朕说。」 皇上的心思,他懂。但……「此时任大纳言随意离宫可好?」 现下全王朝的御医与民间大夫,都在绞尽脑汁寻找治蛊之方,甚至也派出密探去寻找邻国奇人,万一找着了人或法子,大纳言却不在宫里…… 「倘若能留下,她绝不会离开。」她那隐忍不住的啜泣,啃噬着他的心。 好一个万十八,竟如此不顾他意愿的离开他,而他却恨不了她,甚至更加心疼她。 他到底是着了什么魔? 衣袖一甩,他大步跨出寝宫,尾随她而去。 她不愿死在他身边,可以;她不愿见他为她揪心难过,可以;但谁说他不可以跟着她、守着她、陪伴她至终了? 他想做之事无人能阻止,唯有她万十八。而他,正等着。 等着她亲口告诉他,她不会死,会好好活着,会与他携手相伴,百首偕老。 等着她亲手阻止他,要他好好活着,与她一同好好活着,谁也不许先离开对方。 ※※※※※※ 皇甫王朝 皇号十二 腊月初三 此处,乃无意间发觉而暂留之居所。 此处踞高远望,朝扬夕照皆令盘踞于东凤宫上之金碧凤凰闪耀生辉,如同皇上龙颜,令人心醉眷恋。 他日,皇上务必到此一游。 十八记不得路,但此行幸有堂红随侧,日后可为皇上指路。 此处,名浮云。 若皇上亦喜此地,可否再为十八制图,纳入「十八迷图」一册。 皇甫王朝 皇号十二 腊月初四 方与皇上分别三日,十八思念皇上之情益加浓烈。 日后,无皇上相伴之无尽日,该如何是好? 皇甫王朝 皇号十二 腊月初六 此地种有邻国传入之新作物,既耐严寒亦耐干旱,属根茎类,水煮可食,味甘美,日晒后可经年保存。 皇上择日可与工部尚书到此勘查,以解粮缺之苦。 此回,十八不克与皇上同行,甚憾。 皇甫王朝 皇号十二 腊月初九 昨夜,十八又梦见皇上一如往昔拥十八而眠。 十八手脚冰冷,皇上的身子却彷如暖炉,有皇上在,即使冬天亦是暖冬。 倘若…… 万十八握笔的手突然一斜,「若」字这一撇写坏了,失去握力的笔「咚」一声滚落于地。 「大纳言。」低唤一声,堂红眼明手快地抱扶住晕厥过去的她。 门,让人自外头推开了,进门的缁衣男子熟练地接过万十八,将她抱往床上,注视着她俊眸彷若一池黑潭,深不见底。 收拾好掉落的笔,堂红将万十八书写之信折妥,放入一旁精致的黑檀木盒中。 盒中,全是摆放整齐的书信。 她,总是提笔写个不停。除了写给爹、娘与金佛寺住持之外,其余全是留给皇上的。 再不写,日后便无机会再提笔。她远眺远处凤凰,眼底全是依恋。我仍有好多好多话未对他说。倘若此时一一记下,它日他想起十八时,就如同十八对他说话一般。 「大纳言昏厥的时辰越来越长,身子也越来越虚弱了。」堂红来至床畔,替万十八除下发簪,手上玉梳让人接了过去。 「她可有任何不适?」缁衣男子让手中玉梳轻轻滑过万十八的发,一回、两回……,手劲温柔,动作熟练。 摇了下头,堂红说得艰涩。「今日,大纳言相求堂红一事。」 「朕听着。」肯定是极为难之事,否则堂红不会显露如此神情。 「蛊毒发作时,杀了大纳言。」 持玉梳的手一顿,眼睛微瞇,将玉梳交还给堂红。「怕朕为她伤心难过?」 「是。」皇上的一语道破令堂红讶然。大纳言确实担心死时的痛苦挣扎神态会令皇上痛心万分。 「这事儿,交给朕。」 如此回答令堂红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如何做才对?她也无解。 探了探万十八的额心温度,皇上突然开口:「尚未有消息?」话虽是对其他人说,眸却不曾稍瞬。 「是。」这一声是,令回答的堂玄脸颊一动。 「退下吧。」他的十八要歇息了,而他要进入她梦中与她相会。 「皇上。」眼望将万十八拥入怀里、神情温柔但脸颊却明显消瘦的皇上,堂玄咬一咬。「大纳言不会希望见皇上如此折磨自己。」 「是啊。」皇上认同这点。「朕等着她亲口责骂朕的不是。」俯下的唇轻印上她失色缺水的唇瓣。 「密探必会将人找到。」 传说那唯一能治蛊毒的邻国奇人,可得快快出现才好,要不然…… 「朕累了。」闭上眼,皇上的额头轻靠着万十八,一同躺下,不再多言。 放下床幔,堂红拉着堂玄往外走去,将这珍贵的宁静时刻留给相爱的两人。 「说吧。」走出屋外,堂红的逼问来得突然。「皇上在想什么?」 手一握紧,堂玄抿紧的唇不肯透露只字片语。 「别用沉默这一招来对付我。」堂红难得失控地伸手戳着堂玄胸膛。「我是你亲妹妹,别人瞧不出你那冷硬脸庞上的些微变化,我也察觉不了?」实在是太瞧不起她了。 「时机未到。」 「废话!时机若至,可还来得及挽救?!」她想,肯定要出大事了。 沉重一叹,堂玄呼吸化成团团白烟。「皇上拟好了遗诏。」 「什……么?!」 「不只是遗诏,连太后的疗养安置、叛臣的审理刑罚,三王爷等人的驱逐,甚至新政的实行方针与监督等等,全下妥了旨意与安排。」堂玄喉头一哽。「皇上盖上皇印那一刻,竟释怀地笑了。」那笑,令他呼吸一窒。 皇上心中的盘算,令他慌了心神。 顿时他方明了,皇甫王朝将失去的并非大纳言而已。 「太乱来了。」堂红无法置信。「而你竟任着皇上胡来?」 眸一阖,堂玄的声音中有泪。「妳可知晓身为二皇子的皇上何以为王?」 「为了大皇子让人暗杀了。」那是一出悲剧。据闻大皇子与二皇子感情甚笃。 「原本皇上并不愿继任为王,妳可明白是何原由?」 「皇上不愿以大皇子之死换得此位。」 「后来皇上又为何愿为王?」其实这些全是皇上问他话,他只是依样画葫芦问着堂红。 堂红不语,依稀知晓了些什么却又捉不住。 「皇上说:『朕为王,只因大纳言要朕为王。既为王,便要当个能符合大纳言期待的王。朕与大纳言就如同毛与皮一般。』」堂玄睁眼看向堂红。「妳可明白皇上话中之意?」 堂红的错愕来自于对于话中之意的了悟,一抹管不住的哀伤随即沾染眼睫。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 他,根本下不了手。 明明知晓握在她颈背上的手只需稍加施力,她便不再感到痛楚;明明清楚为了她好,他必须当机立断痛下杀手,但他却任她血喷了一脸一身,无计可施。 「皇……皇……」断断续续的呓语自她冒血的口中不断传出,似不舍的呼唤,也似诀别之语。 他,竟害她受苦至此,伤痛至此。 「对不住……对不住……」一声声一句句的对不住,是他对她的怜惜不舍,也是对她无止尽的愧责。 要他亲手杀了她,他宁愿杀了自己。 「啊!」受蛊毒侵蚀内脏的万十八即使处于昏迷中,仍逃不过痛楚折磨。 「皇上……」不忍见大纳言如此受苦的堂红不由自主地唤出口,不忍见皇上如此伤痛为难的她也同时顿住了口。 皇上之伤、皇上之哀,又岂少于大纳言身躯之痛? 身躯一震,皇上闭上的眸淌下两行泪。 环于她肩上的手缓缓移回她颈背上,抖动得不成样的手无法抑扼。 「十八。」他睁眼望她,让酸楚堵住的喉异常沙哑难辨。「朕先送妳一程,但妳可别走远了。」 「皇上!」堂玄的叫唤难掩悲痛。 「吾不好。」他拿着巾帕不断拭着她唇畔的血。他的十八不会愿意让他见着如此悲惨模样。「留在原地等朕,吾随后就到。」吻上她满是腥味的唇,他的吻深情温柔得令人动容。「吾爱妳。」他抚着她温度渐失的颊。「此时对妳说一回,日后妳若仍想听,别忘了等吾一块儿走,妳可记住了。」 「皇上,千万不可!」指一点,堂玄制住了皇上的穴,不让皇上对大纳言下手,也皇上对自己下手。 他怎能眼睁睁见两人死于眼前。倘若大纳言保不住,至少皇上得活着啊…… 「堂玄,你──」 「哼,总算还有个人是清醒的。」清脆却带着冷意的嗓音随着被踹开的传入房里。 「放肆!」一声低叱,堂红的剑已出鞘。 当一声,剑与一柄黄铜骨扇撞个正着,发出嗡嗡声响。 不知何时窜入的黑衣男子已挡在方才先进门的红衣女子身前,手上的黄铜骨扇泛着金黄色泽。 「放下她,其余全都出去。」红衣女子面纱下的唇微微掀动,神情不耐。 「若想保住床上那位姑娘的命,我等还是先出去吧。」黑衣男子缓颊开口,让一只白瓷面具覆去半张脸的脸庞上,神态从容。「容在下稍后解释。」 彷佛仍未自这一场混乱中醒悟,红衣女子不待他人动作,宽袖下的纤指一弹,如红豆般大小的粉末已不偏不倚地沾上万十八额心,随即消散无踪。 粉末方沾身,万十八皱紧的眉便舒缓了,皇上惊讶抬头,望进一双融入薄怒的美眸。 「出去。」女子无礼地解开皇甫皇受制之穴并推开他,涂着红色丹蔻的指已按上万十八的腕。 「公子,请。」相较于女子的无礼,黑衣男子显得有礼多了。「倘若她无法解此蛊毒,大概全天下再也找不着可解之人了。」他话说得够明白了吧。 难不成她便是密探所寻找的邻国奇人?皇上神色大喜,盯着女子的眸中满是感激之情。 「别高兴得太早,我可没说她一定活。」背后似乎长了眼睛似,女子的冷言冷语落的好快。 「至少,别让她走得太痛苦。」皇上低哑的声音难掩沉痛心伤。 眉一拧,女子眸色稍暖,点上万十八周身大穴的手不曾稍顿。 「出去。」她再开口,仍是那赶人二字。 深深凝望奄奄一息的万十八一眼,皇上对着红衣女子福了身,表达他十二万分的谢意之后,与其他人一同退离了房。 ※※※※※※ 她,似乎睡了好久。 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之间,一直有人在呼唤着她,她却睁不开眼。 有时,她的身子如铁般沉重,有时却轻如云毛,彷佛随时会随风而逝、消散无踪。 风一吹,她的身子如同纸鸢般迎风而起,眼看几乎扯断的线倏然收紧,将她一点一点拉回地面。 足尖点地之际,黑压压的天际落下一束光,光束中似乎走人影在窜动。 那是……皇上? 她追向前去,追着那袭紫色身影,却于伸手可及之处,失去了他踪影。 「皇上!」 她惊喊,眼前突变的场景令她茫茫然。 「醒了?」 尔畔的熟悉嗓音与那拥着她的温暖让她唇颤着。「皇……上?」现下的她到底身在何处? 「时候还早,妳再歇一会儿。鬼差来时,吾会唤醒妳。」皇甫皇伸掌轻按上她的眼,无法扼抑地轻颤,一如他的心。 鬼差?她听错了?还是…… 拿开皇上的手,握着。惊慌的她未察觉他的掌心暖度。「这是哪儿?」 「浮云居。」他回握她的手,不放。 皇上果然还是追来了。 明知不该见他,明知不该心喜,她的心仍是因他的到来而狂乱。 她真的好想好想见他一面啊。 即使只是一面,是那最后一面,她仍感欢欣。 「吾请阎王宽限些时辰让妳好好歇息,毕竟待会儿有好长一段路要走。」他用温和的语调说着骇人之事。 「什……么?」万十八望着他带笑的眸,鼻头一酸。「皇上也……」死这个字硬生生地卡在喉间,泪却已先落下。 怎会如此?她的眸直直凝望着他不敢稍瞬。 死,她早已做好准备,但皇上……怎可与她一块儿? 不可以,万万不可! 她的王,是万民的皇;她的王,是万寿无疆的皇。这人间的王怎能来至地府与阎王抢位? 「走!」万十八激动地推着皇上。「快走!趁鬼差未至之前,快快离开!」过大的动作令她喘着、虚弱着,她却只顾着要皇上离开。 「妳好狠的心。」他这一叹,含意太深。「妳忍心舍吾而去,吾却不舍留妳孤单一人。」 「不是的。」万十八悲凄一笑。「天上人间,十八绝对奉陪,唯独地府……」 「就算是地府,有十八相伴,对吾而言便是天上人间。」他搂过她的腰,支撑着摇摇欲坠她。「妳还不明白?」黑曜瞳眸里的情意烧得猛烈。「无妳万十八,生不如死。」 「皇……」让皇上按压住的唇,沾着晶莹水光。 「告诉吾。」他的指端着她下巴。「要吾死,还是要吾活?」 他那不容她独自离开的霸道与隐藏不住的深切爱意,灭绝了她所有离他而去的勇气。 「一同死,一同活。」勾住他的颈项,她踮脚吻上他微凉的唇瓣。下定的决心,令她笑得美艳定人。 纠缠在一块儿的舌让这吻一时半刻无法止息,此等缠绵火热之景恐怕连鬼差见了也会脸红地躲开吧。 无数细吻之后,对视的两人笑得甜蜜。 「妳累了。」他抱起她一同仰卧床上。「再睡一会。」鬼门关前走一遭她,虚弱得令人心疼。「有吾守着,谁也带不走妳。」 至于她的救命恩人,日后他有太多时日可以慢慢说予她听;届时,要他说几回都成。 心一定,她抬眸望他半晌,而后娇羞地支起身将唇凑近他的耳,悄悄地说了三个字。 这三个字又为她赢得一个喘不过气来的深吻,以及盈眶的热泪。 因他也回报了她三个字。 而这三个字,深信日后他仍会常常说予她听,只要她听不腻、听不烦……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