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出闺阁 上》 第1章 【正文开始】 二月倒春寒,明明日头当空,寒气仍不依不饶地往骨头里钻。 棠梨宫院角,朵朵黄梅迎风柔柔地颤。花下,韶乐高举一碗汤,杵在那瑟瑟地抖。 瓷白小脸叫冷风剐出两团红晕,杏眼横波,鸦羽色浓睫似被寒意定住,怯生生打颤,半晌才终于能眨一下。 宫人们自廊下络绎经过,瞧见也只当没瞧见。毕竟这已不算稀奇,韶乐每日都会在树下罚站,为各种严重理由。 前日是因为七姐姐嫌她熬的汤太咸,昨日是嫌汤太淡,而今日……她嫌汤不咸不淡没什么觉头。 是了,韶乐熬的汤,再好喝也只能是又咸又淡又没觉头。 荣贵妃罚她举碗思过。她思来思去,也只思出一道过错:投错娘胎,没从荣贵妃肚里头出来,而七姐姐投对了。 日头又拔高了些,却还是在诓人,照在身上半点热乎气儿也没。 韶乐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站了多久,枝头已飘下第十一朵黄梅,巡逻的侍卫也换过两拨,连当值的太监都喝上了热粥,只有她还抖着僵麻的腿「坚守岗位」。 肚里灌满冷风,算是帮她挺过了最饿的劲儿,再坚持一会子,等四肢都彻底冻到没知觉的时候,就好捱了。 嗯,她很有经验。 几个洒扫宫人拢起苕帚咬耳朵,一面刻意不看她,一面又忍不住往她身上瞟。 「没个厉害的娘撑腰,托生成公主又如何?也享不了公主的命。」 韶乐假装没听见,使劲盯着梅瓣上的积雪看,默念: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两只青蛙两张嘴……等她数迷糊的时候,她们应该就都散了吧。 不想肚子先咕噜叫出声,把她们全给逗乐。 韶乐小脸红透,眼底的委屈再支持不住,顺着脸颊噼里啪啦砸下。 打从娘胎落地起,她就被扣上「不祥」的帽子,快马加鞭送去城外白云庵寄养。说什么,借佛光洗净她身上的邪祟。 这一洗,就是十五年。 都说回宫就能享福,挨罚也算享福?她一点也不喜欢皇宫,也不想当什么公主,她想回庵子,想窝在师太怀里取暖,听她讲孙悟空打妖精的故事。 这世上哪儿都没白云庵好! 这楚楚可怜的小模样,也叫他人看个完全。 「韶乐回宫多久了?」太后笼手立在月洞门前,一身正蓝交领祥云纹样宫装,面容虽显老态,一双眼却精光湛湛,衬上鬓间凤钗,不怒自威。 「回太后娘娘的话,九公主回宫已一月有余。」小太监小心翼翼地答。 「一直养在棠梨宫?」 他殷情道:「是,皇上领来后,就一直养在贵妃娘娘身边。大家伙都夸九公主孝顺,时常倒腾些新鲜玩意儿给娘娘解馋,还不许奴才们帮忙。娘娘心疼不让她干,她还跟娘娘着急呢,说什么养育之恩无以为报……」 太后似笑非笑:「只怕,这孝顺由不得她吧。」 小太监立时噤声。 「皇上可有来看过?」 「皇上自然是常来的,就算来不了也会遣人送些稀罕宝贝过来,唉哟喂那些宝贝呀,真真……」 一道眼风扫来,他猛一哆嗦,抖着嘴唇立即改口:「皇上是来、是来……来瞧七公主的……」 诡异的寂静,随行的宫人嬷嬷都恭敬侍立在旁。小太监不敢再乱说话,瑟缩着脖子细细打颤。 他曾听总管说起过,太后娘娘是真正的将门虎女。这大魏的江山,就是当年她陪先帝一块在马背上打下来的。即便她现在垂暮宫中,风采依旧不减。如今看来,此言非虚。 太后犹自出神,眉头似叫什么梦魇绞住,良久才叹道:「十五年了,她的火气还没消吗?」 无人敢接话,越是清楚这个「她」指的是谁,就越是缄口不言。能把后宫三千佳丽斗得只剩她一枝独秀,谁敢编排她的不是? 「让韶乐一块进去。」 棠梨宫,正殿。 韶乐哆哆嗦嗦地被簇拥进门,发现里头乌泱跪着一片人,领头的正是荣贵妃和七姐姐。 紫铜熏炉里燃着香,绘出粗粗细细的轻烟。太后端坐在紫檀木坐榻上,虽不着一字,气势却足足压了荣贵妃一头。 她不敢乱看,低头盯着碗里的虾丸,上头已结了层薄薄的冰晶。 一会热热还能吃,可别浪费咯。宫里的人都爱糟践东西,光这碗汤耗掉的银子,都够她和师太好好过上大半年。 「过来,坐这。」 韶乐愣了会才明白,太后是在喊她。抱着碗呆呆上前,不伦不类地行了一个礼:「给、给太后……皇祖母请安。」脸颊还有点僵,话也说不顺溜。 太后直接皱了眉,都回宫这么久了,怎么礼还行不利索?目光冷电般扫过,荣贵妃缩起脖子,鬓上的钗环叮当响了一声。 第2章 「免礼,坐。」太后指着边上的交椅。 韶乐咽咽口水,努力忽视身后扎来的眼刀,硬着头皮坐上去。屋里烧着地龙,暖意自脚底娟娟涌上,慢慢帮她把僵冷的身子搓暖。 头回居高临下地俯视荣贵妃和七姐姐,就连她们钗环上镶了几颗珍珠都能清楚看见。她有些惴惴:荣贵妃和七姐姐都跪着,她能坐下? 「你可知错。」 韶乐一惊,下意识就要跪倒认错,却听七姐姐敦仪先开口:「孙女没错,都是顾先生的错,他就喜欢挑我的刺儿。」 原来不是在说她,韶乐稍稍松气。 面对皇祖母,敦仪心里实则七上八下,偏又梗着脖子像一只高傲的孔雀。 太后拍桌斥道:「书院里那么多学生,顾先生为何单罚你!还不是因为你目无尊长、荒废学业!」 韶乐跟着颤了颤:又是那个顾先生。难怪这几日七姐姐一直寻她茬,原是又撞他手里了。 宫里她不认识几个人,但这位顾先生却常听人提起。 除了七姐姐总抱怨他脾气古怪之外,旁人则多夸他学问好,才二十一岁就已连中六元。说什么「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不登庙堂亦能搅弄风云」。听着就很厉害,虽然她也没听懂。 可是,连七姐姐都敢罚的人,能不厉害吗! 敦仪浑身一抖,话到嘴边,又被太后的眼神吓回去。但她真的冤枉啊! 头先的确是她怠慢功课,挨罚也认。 后来,她把功课补齐,顾先生又嫌她字迹不端,罚她抄五十遍。那时她就有些恼,可念及父皇对他的重视,她咬咬牙也就忍了。 可再然后,她抄完五十遍,顾先生又鸡蛋里挑骨头,责她写字有添笔之嫌,罚她再抄五百遍,这她就忍不了了! 遂愤然掀桌去,留给他一个孤高决绝的背影。 可歌可泣。 僵持半天,荣贵妃按捺不住,笑着打圆场:「母后您也别怪敦仪,您还不知道那顾先生的脾气?有时他连皇上的面子都不给。再说了,他不过是个布衣客卿,而敦仪好歹是公主,就算真有错,也轮不到他来罚不是?」 笑声传来,韶乐浑身起栗。 她虽不喜欢荣贵妃,可不得不承认,她是个美人。风情藏在眼角眉梢,端庄与妖艳共存,难怪父皇喜欢。 但也不得不承认,就皮相而言,七姐姐是真白瞎了这么个娘亲。 「哼,布衣客卿?若没他顾泊如,皇上得多操多少心,哪还有工夫来你这棠梨宫?」 太后捧茶悠悠喝,荣贵妃心里一阵发毛。 「先帝爱才,故于皇城设云麓书院。且定下铁律,凡入学者,即便是天潢贵胄,也得以师为先。皇上承其遗志,选贤举能,这才有了现在国泰民安之象。连天子都礼贤下士,更何况一个公主?」 语气陡转直下:「身为公主,连最起码的尊师重道都做不到,竟还敢当众掀桌子?与那些市井泼妇有何两样?哀家倒想问问,究竟是谁教的!」 白瓷杯砰地砸在荣贵妃面前,她连忙俯首:「是臣妾管教无方,臣妾知错!臣妾该死!」 广袖上的金丝云霞纹被茶水泅成难看的褐色,光彩尽失。 韶乐惊讶不已,这衣裳是父皇赏的,做工极其繁复,荣贵妃一直宝贝似的供着。前日宫人整理衣橱,不小心碰到,还被她罚了二十板,怎么今日她连躲都不躲? 屋里静得出奇,所有人都默然垂首,呼吸都陪着小心,连铜漏壶也识相地压低声音。 「笃厚纯雅为敦,言端行正曰仪,如若做不到,就自请让皇上废黜封号吧。」 太后说得轻飘飘,荣贵妃却如遭雷劈。 废号?那公主的身份不也……她深谙太后的性子,当年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火凤女帅,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臣妾今后一定严加管教,望母后宽恕敦仪这一回!」 敦仪吓得不敢吱声,皇祖母平日深居简出,从不过问这些琐事,怎么今日突然来了?还一来就送上这么大个下马威? 太后冷哼:「然后呢?」 荣贵妃知道敷衍不过,服软道:「臣妾这就带敦仪过去,同先生认错。」 气若游丝,谁听谁怜,可太后不吃她这套:「然后呢?」 玉手在袖底攥成拳,她咬着下唇:「该领的罚也不能少,臣妾会亲自看着敦仪抄书,抄完后臣妾再亲自领她交给顾先生。」 你看着?太后眼中闪过讥笑:「先生罚完了,哀家还没罚。」 敦仪倒吸口气,想反抗又被荣贵妃瞪回去。 「抄完顾先生的五百遍,再抄五百遍《劝学》,送到章华宫,哀家亲自检查。」 敦仪差点撅过去,这、这这这要抄到猴年马月?!望向荣贵妃求助,而荣贵妃只拿眼神催她赶快应承,她只好摁着哭腔回答:「是。」 第3章 韶乐早已目瞪口呆,平日里眼睛长头顶上的荣贵妃和七姐姐,竟然被治得服服帖帖,大气都不敢出,皇祖母真乃神人也! 可是皇祖母为何要叫她来?不会要连她一块罚吧…… 心里正打鼓,就听上头响起一声:「碗里头是什么?」 「虾、虾丸鸡皮汤。」 韶乐匆忙跳下椅子,不慎崴到脚。几颗虾丸从碗里滚出,有一颗正好滚到太后脚边。 屋里瞬时收声,荣贵妃短促一哼,敦仪翻起个大大的白眼,底下的宫人憋笑憋得五官抽搐。 韶乐脸上冒烟,手指不安地抠着碗身上的牡丹花纹。皇祖母刚教训完七姐姐失仪,她就来了这么一出,又要挨罚了。 满屋奇形怪状的表情中,唯太后神色如常:「你做的?」 韶乐抿紧嘴巴点头,眼珠慌乱地左右乱动。敦仪嘴巴一歪,不就是在外头多站了会儿,至于么?装这么可怜给谁看? 太后都看在眼里,对韶乐柔声道:「拿来,哀家尝尝。」 皇祖母要喝这汤? 韶乐傻戳在原地,直到安嬷嬷含笑走到她边上,她才钝钝地把碗递过去。 安嬷嬷瞧见她冻成紫萝卜的十指,眉头一皱。手指快够着碗身时,被突如其来的冷意刺了一下,无意识地缩回。 都进屋这么久了,这碗还冰得扎人,九公主刚刚竟一直举着它吹风?再不受宠也是个金枝玉叶,荣贵妃简直岂有此理! 心不在焉地盛好一小碗,犹豫不前:「太后娘娘,要不老奴先拿去热热?」 「不必。」太后伸手接过,舀出一颗虾丸往嘴里送。 「别!」韶乐惊呼出声,揪着衣角嚅嗫,「……太凉了,对您……不好……」 太后颔首笑笑,若无其事地吃完,拿帕子揩嘴:「好吃,手艺不错。」 好吃?怎么会好吃呢?出锅这么久,面上都浮出一层冷油,瞧着就倒胃口。 可她却坚持说好吃……韶乐的心顷刻间亮堂起来。 回宫的头几日,父皇还记得有她这么个女儿,隔三差五招她来跟前说话,荣贵妃也待她不错,她的吃穿用度皆同七姐姐一样。 那时她还真把这当成自己的家,把她们当做自己的亲人,献宝似的主动给她们做吃食。 后来,父皇召见她的次数变少,她进小厨房的次数却变多,七姐姐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也不再有她的份。其实这也没什么,她本就喜欢做饭,也便没放心上。 可真正令她寒心的是,每次她尽心做好的东西,荣贵妃和七姐姐连尝都不尝就说不好,还嫌弃地拿去喂外头的猫儿狗儿。 心意被人肆意践踏,只有皇祖母肯把她碎成片的自尊拾起,捧在手心仔细呵护,许她一个温暖的笑。 「哀家喜欢吃你做的菜,你可愿意搬去章华宫,与哀家同住?」 韶乐眼眶滚热,除了一个劲点头,什么也不会。 到了章华宫,韶乐被安排住进东跨院。 因太后喜欢清静,宫里的下人较之棠梨宫要少许多,摆设也相对简朴。 宫人们先伺候她沐浴,把身子泡暖,换身干净衣裳,才引她去见太后。 暖榻上,太后换了身素色常服,正支头养神,看见韶乐,招手让她过来。不似方才那般盛气凌人,同寻常人家的祖母一样和蔼。 因刚才的事,韶乐已生亲近之心,恭恭敬敬地行礼:「给皇祖母请安。」动作虽还拘谨,但看得出已进步不少。 太后笑着把她拉上暖榻,温声问:「在宫里住得可还习惯?」 韶乐轻轻点头,不敢看人。长睫乖巧垂下,在眼睑上打出柔色阴影,一颊堆雪砌粉,跟玉娃娃似的。 太后心头一动:都说荣贵妃是天下第一美人,只怕她风华最盛的那几年也不及这丫头。性子也温顺,跟她母亲一样,就是太小家子气。 这也怨不得她,自小就没爹娘疼爱,庵堂里也接触不到多少人,刚进宫又在荣贵妃那受了委屈,胆怯也在情理之中。 目光滑过她红肿的手指,微滞。 「疼吗?」太后捧起她的小爪子,轻轻吹。 韶乐大摇其头:「不疼了。就是……有点痒。」——其实还是很疼的,她不敢说。 太后遣人去寻药膏,眼珠子一转,又把人叫住。 「再忍一晚上,明儿再上药,可忍得住?」 韶乐不解其意,还是乖乖应承。 太后也不解释,对着窗外叹气:「哀家不会叫你白忍的。」 很快,韶乐就明白她的用意。因为第二日晚上,父皇来了。 镀金铜炉上隐隐约约浮起几缕烟雾,氤氲在那角杏黄衣袍上。延熙帝拿茶盖轻轻拨弄茶叶,几次想开口都闭了嘴。 第4章 太后转着手里的佛珠,极有耐心地陪他耗。 茶叶泛白,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听说母后罚敦仪抄书了?那丫头品行不端,的确该罚,不过……这里外里加起来要抄一千遍,是不是罚得重了些?」 太后勾起嘴角,她猜得没错,依荣贵妃的性子定不会心甘情愿领罚,左不过先服软把她打发走,事后再给皇上吹枕风,把这事揭过去。 「重吗?哀家还觉着轻呢。」 她使个眼色,安嬷嬷会意,转到屏风后头招手。韶乐低着头出来,战战兢兢上前行礼。 延熙帝心下奇怪:「母后把韶乐接来了?」 太后冷笑:「再不把她接来,皇上恐怕就再见不着这个女儿了!」 「这、这……」延熙帝大惊,更加惶然,「母后此言何意?」 太后微微一笑,命安嬷嬷把昨日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延熙帝脸色渐渐黑下,听到最后,拳头重重锤在扶手上:「太不像话了!」 韶乐肩头一抖,头埋得更低。十五年不在父亲身边,她本就生分,又隔了层皇帝的身份,生分中又添几分畏惧。 延熙帝见她这般害怕自己,心里不由抽疼,想起她的生母,目光更是一涩。 怨他,都怨他。 佛珠停止转动,太后微抬眼皮,扫了他一眼,合眸继续念佛。 「过来。」延熙帝试着柔下声音。 韶乐木头人般一钝一钝上前,垂头站好。 他笑着去摸她的小脸,一摸之下立马皱了眉。怎么一点肉都拧不出来,荣贵妃到底是怎么照顾的?难怪总拦着不让见,原是怕露馅。 又瞥见她肿得跟萝卜一样的手,眉心的川字更深几分。 太后这才开口:「皇上还觉得哀家罚重了吗?」 延熙帝脸上红晕一闪而过,颔首道:「儿子知道该怎么做了。」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昨日她忍住不罚荣贵妃,等的就是这句话。 荣贵妃一定要罚,但不能由她来罚,必须让皇上来。否则他永远认不清他那心肝宝贝究竟藏了怎样的蛇蝎心肠,也永远记不住他还有韶乐这么个女儿。 「手还疼吗?」延熙帝轻轻碰了碰,韶乐疼得瑟缩了一下。 宫人取来药膏,想帮韶乐上药,却被他抢去。 「来,父皇帮你上药。」他目光温暖,小心翼翼地挑出膏子抹匀。 九五至尊,素来只有被照顾的份,第一次放下身段照顾别人,动作虽笨拙了些,神情却尤为专注。 药膏冰冰凉凉地涂在指上,温温暖暖地流进韶乐心里。原来有父亲疼爱,是件比冬天晒到太阳还幸福的事。 延熙帝动作极快,前脚刚出章华宫,后脚就气势汹汹来了棠梨宫。 据宫人回忆,这晚皇上的火气不是一般的大,寝殿里瓷器玉器稀里哗啦碎了一地,还让荣贵妃母女顶碗在屋外罚站。整整一个时辰,无论她们哭得如何凄惨,他都不为所动。 接下来两日,整个棠梨宫都浸泡在一股浓郁的墨香中。 顾先生和太后都认得敦仪的字迹,她想让人代笔都不成,只能衣不解带地奋笔疾书。第三日顶着两青黛色眼圈,灰溜溜地跟在荣贵妃后头到章华宫交差。 还给韶乐送来好些补品,光人参就好几箱,一根比一根粗,根根赛萝卜。 韶乐隔着屏风偷偷打量,只觉通体舒畅。进宫这么久,她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好解恨啊! 为照顾韶乐生活,太后特地指给她几个得力宫人。 领头的叫小喜鹊,头一日她还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做事。跟韶乐混熟后,她跳脱的本性就暴露无遗。也是由她之口,韶乐才知道那日皇祖母为何会去棠梨宫「寻衅」。 原来几月前,大魏要与西凉开战,原定的主帅是李如海。荣贵妃极力向皇上引荐自己的二哥裴从光,皇上耳根子一软就应下了。 上月两军于智木河鏖战,裴从光本就无帅才,又错判局势,害魏军落入陷阱,损兵不说,还差点折去李副帅的命。 战报传来,太后气得牙根痒痒,这才决心重新出山,打扫后宫。 「那日不过是太后娘娘下的战书,好戏且在后头呢。」中宫无皇后,但还有太后,如何也轮不到一只麻雀在凤枝上蹦跶。 韶乐觉得,小喜鹊说这话时的表情,就跟集市上看杂耍的人一样。 她私心把这话想成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父皇是那没主见的唐僧,荣贵妃是那变化多端的白骨精,她说什么父皇就信什么。 而皇祖母就是那降妖伏魔的大圣爷,且还是唐僧不敢教训的大圣爷!吹根毫毛,白骨精就原形毕露了。 「还顺手把公主您给捡来了。」小喜鹊忙着检查内廷司新送来的衣裙,随口一说。 第5章 「……」 嗯,大圣爷收完妖,顺带脚救了个误入白骨洞的小娃娃。 「妥了!公主快试试新衣裳,看合不合身,眼瞅就到杏芳宴了,要是不合身可得赶紧改。」 「什么杏芳宴?」 「公主您忘啦?」小喜鹊眨巴眼睛,「太后娘娘不是说,让您开春就去云麓书院念书吗?要去那念书,就得先去参加那杏芳宴。」 韶乐倒吸口凉气。她还真忘了! 云麓书院,七姐姐,还有那顾先生……天呐! 韶乐不想去书院,理由很简单,那里有七姐姐,和一个连七姐姐都敢罚的顾先生。 可太后非要让她去书院,理由更简单,就是为了让她多见世面,好扳正她身上的这股小家子气。堂堂一国公主,说几句话就脸红,像什么样? 韶乐越是抗拒,太后就越认为这决定深明大义,坚决不松口。 是以在第一百七十八次以美食诱惑皇祖母失败后,韶乐终于含泪接下那身书院统一的牙白色衣裳。 三月,一夜春风催开满城桃李,杏芳宴开始了。 小喜鹊特地起了个大早,算好韶乐起床的时辰,熏好要穿的衣裙,备好出门用的轿辇,一切都顺顺利利,却单单算漏一点。 她家公主竟然迷路了。 云麓书院建在皇城后头的小香山上,不仅传道受业,还要求学生勤修四体。遂于山脚立下驻马碑,凡见此碑者皆需下马落轿,步行上山。 韶乐就是在这驻马碑下轿后,跟小喜鹊走散的。 山上林深叶茂,她来回转了约莫有七八小十圈。花还是那些花,石头还是那些石头,可人怎么就不是那些人了呢?事实上,这周围除了她,压根就没人! 那会不会有蛇?她小时候被蛇咬过,高烧不退,吓得师太在佛祖面前求了好几天,才把她从阎罗手中抢回。自那以后,她见着井绳都绕开十丈远。 腿肚子累到打颤,肚子也闹起空城计。韶乐觉得自己现在跟游荡的孤魂没两样,晃着晃着,就晃到了小溪边上。 溪水叮咚,清澈见底。一枚鱼钩在水中悠悠沉浮,漾起圈圈水纹。鱼竿则架在茸茸青草地上,旁边还仰躺着一个人。 同样一身牙白色衣袍,双手枕在脑后,脸上倒扣着一本书,慵懒地曲立起左膝,像是在小憩。 微风轻翻书页,沙沙作响,合着淙淙水声,像极了小时候常听的歌谣。 韶乐的心没来由地颤了颤,脑子里断断续续闪过许多画面,连不成串。眼前的景物开始浮动,昏暗袭来,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跌去。 在她意识彻底模糊前,那人终于掀起半边书,皱眉瞪来。 很好看的侧脸。 云麓书院的一处静室内。 「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一个大活人,怎么还能不见?」延熙帝推案而起,山眉细目间皆是厉色。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喜鹊肩头微颤,努力不让自己结巴,「刚刚上山时九公主还、还在,就一眨眼的功夫,人、人就……就不见了。」 「废物!」 玉杯砰声断成两截,宫人们齐齐跪倒,缩起脖子不敢乱看,屋里一时鸦雀无声。 再有一个时辰,延熙帝就要同书院院首一道上高台祭酒,宣布开席。 书院于时间上要求一向严苛,但凡迟到片刻都不准入席。若韶乐不能及时赶到,那便要错失今年的入学资格。 「皇上消消气。」荣贵妃款款步来,罩纱宫裙翩然,髻上的点翠白玉响铃簪叮咚轻响,「韶乐到底还是个孩子,又是第一次来,贪玩些也是有的,兴许一会就回来了。臣妾刚刚已叫谦儿带人去寻,一定能及时把她带回。」 延熙帝微讶:「你让老六去了?他一会还要同朕一块去祭酒,赶不回来可怎么好?」 荣贵妃笑着贴上他的胸膛:「不打紧,若他赶不回来,还可换别人,祭酒再重要,哪有妹妹重要。要是韶乐有个三长两短,臣妾日后哪里还有颜面去见母后?」 眉心欲蹙不蹙,眼波流转,勾得延熙帝心头荡漾,不觉抬手环住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 「只有你最懂朕的心思。」 「臣妾惶恐。」荣贵妃含羞低头,双颊泛起酡红,「臣妾只想为皇上分忧,韶乐毕竟是从臣妾宫里出去的,虽说几日前因一些小误会闹过不愉快,但臣妾的确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希望她平安喜乐。」 延熙帝眉目温柔,在她手上落下一吻:「朕知道。母后当时也是在气头上,你日后多多去章华宫拜见,她总能看见你的好。」 荣贵妃娇羞地点头,忽又想起什么:「对了,韶乐初来书院,想必很多规矩都还不懂,不如让敦仪教她,也算有个伴不是?」 第6章 「还是你想得最周到。」延熙帝笑着勾了勾她的鼻子,揽着她的腰往里头去。 小喜鹊胃里一阵泛酸水,这才冷了几日,她就东山再起了?这么上赶子献殷勤,典型的黄鼠狼给鸡拜年! 气愤完又忧心起来:这山统共就这么点地方,公主能去哪儿?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世音菩萨,求求你们一定要保佑公主平安无事。 韶乐微微转醒……饿醒的。 脑袋晕乎乎,嘴里还有种淡淡的甜味,她又砸吧了两口。 上头传来轻笑,她猛一激灵:旁边有人! 霍地睁开眼,一片浓密的树荫罩在她眼前,阳光被层层过滤,变得不再刺眼。 一位清瘦的白衣男子正闲闲地倚着树看书,边上鱼竿尚在。 「我……」 「气血亏,昏倒了。」他翻过一页书,并不看她。 「气血亏!」韶乐大惊失色。 栖在枝头的飞鸟扑腾下几片羽毛,抛下两句不满的咕咕声,全跑没了影。 那人也被她吓到,翻书时差点手抖把书页撕了。侧眸睨她,见她呆在原地,眼神发直,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有这么吓人吗?他有些不解。 袖子被人拽了一拽,力道轻得可以忽略不计。 他转下眼珠,瞧见一只白嫩嫩的小爪子正揪着他的袖角,细细发抖。袖口的银竹暗纹被捏得没了形状,跟着小爪子一起颤。 「气血亏……什么意思?」 她是不是得病了?很严重很严重的病,否则怎会昏倒呢? 说着韶乐的眼眶就要泛红,长睫扑扇,脆生生的,几乎兜不住内里的泪珠。 「……」他无言以对。 不知道什么意思还叫这么大声?中气十足,倒瞧不出哪里亏了。 翻了个白眼,想撂下狠话,直接甩开她的手。可当那双清灵灵的大眼睛对上来的时候,他又哑巴了。 「不是什么大病,不必大惊小怪,平日多注意饮食即可。」他把袖子往回扯,朝另一头挪去。 韶乐如蒙大赦,紧绷的小身板忽地松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人一放松,羞耻心就活泛起来。想到自己刚刚的失态,她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脖子。 那人的余光正好瞥见她这小动作,眉心微蹙。在她抬头的瞬间,又不留痕迹地把视线收回。 韶乐其实还想问他路,毕竟她走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碰见一个活人,看衣服应当是书院的人,自然就把他当做救命稻草。 可这稻草看上去并不怎么友善。 她假装摆弄帕子,偷偷打量。他的眉眼生得不错,深邃俊朗,天生一种出尘气质,如远岚初云般清雅。手扣在书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优雅得恍若在捻一朵花。 这人是神仙吗…… 她呆了片刻,低头瞅瞅自己,顿觉羞愧难当,明明都是白衣,为何她穿着就没人家好看。 「书院在东边。」 「啊?」 白衣人停下翻书的手,斜眼看她。 韶乐歪头同他对视片刻才后知后觉,原来他在给自己指路呀! 心事被人轻易戳穿,她脸更红,丢下一句「谢谢」起身跑开。 看着她狼狈逃开的背影,白衣人默然叹气:那边不是东。 韶乐也知这边不是东,可那又怎样?左右她也分不清哪边才是东。况且,她的神经还没坚强到足以支撑她再去问这个愚蠢的问题,只能硬着头皮跑开。 不就是东吗,跟着日头走准没错。 然后她又转回到溪边,同那儒雅的稻草大眼瞪大眼。 「我……」韶乐脸上烧着,摸着脖子讪讪一笑,「我、我就是想回来再谢你一次。」 话音未落,又跑了。 白衣人摇摇头,自她出现后他就没再看进去几个字。 心已经乱了。 索性合上书,起身面朝她离去的方向站定。果不其然,她又绕了回来。 不过这次,韶乐的脸皮多少比之前厚了许多,估计人家早就看穿她不识路的本性,所以连借口都懒得找。 到底哪边才是东! 白衣人将书拢进宽袖中,老神在在地看她垂丧着头,拿脚尖在地上画圈,下摆和鞋袜上都沾满泥土。 他不由皱眉,肚里暗自盘算,是时候新增一条院规:衣装不洁者,不准入堂。目光滑过她脸上的绯云,蓦地柔软几分:这次就算了吧。 拂袖上前,停在韶乐身边:「跟我来。」不等她回应,转身就走。 韶乐抬眸的一瞬,那角牙白色衣袍正从她眼前翩然飘过,带起一阵清爽的青荇味。像是烈酒流淌过新疤,顷刻间在她脑子里抽疼起来。 第7章 她鬼使神差地攥住他的手,瞪大眼睛问:「我们……可曾在哪见过?」 细嫩如玉的皮肤上青筋隐约可见,被捏皱的袖口随着她的手一块微颤。 她从来没在陌生人面前这样大胆过,可就在刚刚那一瞬,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催她上前。 此时此刻,她只想知道,他是谁? 溪流边上,有鱼咬钩,震得鱼竿猛烈晃动。 那人驻足回身,身量比韶乐高出好些,覆下的身影将她娇小的身子完全笼住。眼眸里思绪纷繁,看她时仿佛隔着层纱:「我……」 韶乐瞪大眼睛凑近,殷切地等待下文。 他却一下收了目光,后撤一步,冷冷地抽回自己的手:「在你昏倒前,我们见过。」 说完,转身走了。 树荫山石间,一角黛色屋檐斜飞入云。檐角参差垂下五个玉铃铛,代表宫商角徵羽五种声律,微风随意晃过便是一曲天籁。 韶乐歪头,对着匾额上「云麓书院」四个大字出神:这就是天下第一书院啊。 白衣人侧眸打量她,像在希冀什么。可她杏眼里干净得不藏任何心事,他眼里的光一下湮灭:「你走吧。」 然后就真赌气走了。 韶乐不懂他为何突然甩脸子,明明路上还好好的。茫然四望,匆匆跟上。 杏芳宴,说是雅集,实则是书院的入学仪典。赴宴的宾客要么是从书院学成的门生,要么是尚在求学或即将入学的门生,且清一色都着白衣。 敦仪最烦这些哼哼唧唧的书呆子,踮着脚尖四下张望,寻见那人身影后立即眉开眼笑。 「表哥!表哥!」 她边跑边朝观鱼台招手,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瞧见本尊后又把火气憋回肚里。 算了算了,这个惹不起。 敦仪从来不屑搭理旁人的目光,几步跳上石阶。 观鱼台四面门窗洞开,杨柳风荡起鲛纱帘。她舅家的几个表兄妹正在里头,和书院的药草大夫岑懋闲谈。 被她唤做表哥的裴泽没她这般心宽,闻声,本就冷峻的眸子又沉下几分。 前几日二叔在智木河败北的消息传来后,他身为英国公世子、裴家的长房嫡孙,自然免不了遭人指点。眉头拧巴了好几天,若不是被那对孪生堂弟硬拉来,他真不想来这杏芳宴。 「公主。」他从席上起身一揖。俊容上青涩之气未褪尽,眉心却已镌上三道浅纹。 敦仪的兴致立时拂了大半:「表哥,这是书院,又不是宫里,干嘛那么拘谨。」说着就要上去挽他的手。 虽说大魏民风开放,有太后这一巾帼女帅为表率,女子更是敢同男儿一样出闺阁入学堂,但到底男女有别,即使是表兄妹,到一定年岁也该避讳。 可敦仪心知,父皇和母妃早有意将她许给表哥,便从来不把这些俗礼挂心上。 「礼不可废。」裴泽后退一步,自然避开她的手。 敦仪面露尴尬,说不气是假,可又不敢对他发作。 屋里的气氛顿时古怪起来。岑懋忙岔开话题,探身问对桌双生子:「不是说要献宝吗?宝贝呢?莫非又在拿为师开涮?」 弟弟裴淳连连摆手:「徒儿哪敢?宝贝啊,这就上来。」――他对歧黄术兴趣颇浓,遂拜岑懋为师。 朝哥哥裴润使眼色,一个颠颠下去取宝,一个撅腚去抬小高几。很快,宝贝就摆到正中。 原来是一株花,一株耷拉在花盆里,半死不活的花。 「美人面!」岑懋沾一眼就报出花名。 裴淳满眼佩服:「没错!正是美人面!前几日父亲刚从西凉八百里加急给我送来的。」 裴泽心里冷笑:二叔没工夫钻研打仗,倒有工夫侍弄这些花草。 「西凉的花?难怪取这么个肤浅的名儿。」敦仪正同表妹裴蓉说话,闻言瞥眼那枯花,越发嫌恶。 「公主有所不知。」岑懋拖长音,故弄玄虚,「这花只长在西凉,还不是年年都开,只有在碰见真正的美人时,才会一绽芳颜同她斗艳,因此才取了这么个名儿。」 敦仪和裴蓉心头皆一动,想上前试试,又都扭捏着不敢。 裴润看穿她们的心思,捧着花跑来玩笑:「两位妹妹国色天香,不试岂不可惜?」边说边把花盆往她们脸上凑。 裴蓉心下慌张,避瘟神似的往后躲。 敦仪假意推了两下,挑好角度嫣然一笑。脸都笑僵还不见花开,假推就成了真推。 「起开起开,什么破花,都是唬人的!」 敦仪这回是真恼了,起身就要走。她堂堂一个公主,千人疼万人爱的,竟被一朵花给嫌了,岂有此理! 岑懋急忙开口:「我仔细一瞧吧,这花好像又不是美人面,保不齐是裴大人弄错了。」 第8章 双生子帮忙递台阶:「天下花色千万,这西凉的花哪里认得出我们中原的美人,表妹何必跟一朵没眼力的花过不去?」 「就是就是,昨儿我还抱着这花上街溜达,碰见那么多美人也就没见它开过,肯定是假的!假的!」 敦仪脚步微滞,偷瞄向裴泽,所有人都在留她,只有他无动于衷,她的心倏地跌至谷底。 岑懋拿折扇敲额角,头疼该如何收场,眼神晃过窗外,陡然一亮。 他怎么来了! 急忙扒着窗户挥手:「简远!简远!这儿!嘿,这儿!」 人群中,白衣人听见自己的名字,眼皮不抬,扭头就走。 「嘿!你别跑呀!嘿!我在喊你呐!听见没有啊!喂――」 四周睇来古怪目光,白衣人重重一叹,拂袖朝观鱼台大步而去。 岑懋得逞一笑,亲到门口迎他。 这家伙平生最讨厌热闹,尤其是这种别有深意的雅集,没想到今日竟来了!晚上且得留意一下,这日头到底是打哪儿落下的。 「院首今年到底拜对哪路神仙了,竟把你这尊大佛拜来了。」岑懋笑着打趣,头一偏,笑容瞬间僵住。 今儿这风吹得,绝对有古怪! 「这位是……」 白衣人止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头还没来得及转,后心就被撞了一下,紧接着就是一声软软的呼痛。 「噢。」韶乐没料到他会突然停下,直接撞了上去,捂着额头踉跄后退。 白衣人板起脸,不是让她走了吗?怎么还跟着? 他气势太足,韶乐低头不敢看他。 她真不是有意的,跟他来这杏芳宴,她找不到小喜鹊,其他人她又不认识,怕再走丢,就只好跟在他后头,边走边找人。 岑懋拢起手,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几个眨眼间已在脑子里编排出无数个的故事:千年老僧红鸾星动了! 「既然是简远带来的,那就是朋友,来来来,里边请,咱们坐下聊。」 韶乐稀里糊涂地被他推进门,瞧见屋里众人跟老鼠见着猫一样,匆忙起身行礼:「顾先生好。」 她更懵了:顾先生? 杏眼左瞄右瞄,旁人她不认识,可敦仪却是化成灰也识得的。 那么身边这个人就是……那个顾先生!连七姐姐都敢罚的顾先生! 她一下傻了。 顾泊如惶然地看她,眉头紧锁。为何他感觉,她突然变得比刚才还要怕他了?他有这么吓人吗? 吓人,很吓人,韶乐腿都吓软了。 七姐姐怠慢功课被罚抄五百遍,那她刚刚给他添了那么多麻烦,岂不是……她突然有些喘不上气。 被吓到的不止韶乐。 因抄书的事,敦仪心有余悸,蹭着脚往裴蓉身后缩。裴蓉则心如鹿撞,耳根发热,不得不埋头遮掩。裴泽收敛傲慢,将恭敬全摆在脸上。双生子低头互觑,皆从彼此的眼中瞧出忐忑。 静默中,裴润突然大叫:「花、花花花……」 循声看去,只见那原本奄奄一息的花竟然动了。 翠碧色花茎悠悠立起,撑开胭脂色的花瓣,嫩黄的蕊心轻吐流丝,如美人春睡未足,慵懒地对镜梳妆,千娇百媚。 从西凉到京城,从宫外到宫里,辗转过东街西市、南亭北桥,这美人面一直吝啬自己的真容,诚如那目无下尘的美人,谁也瞧不上。 可韶乐一来,它就开花了。 众人的目光由花移向人。这美人分很多种,有的娇艳妩媚,只一个眼神就能把人的魂勾走;有的则如出水芙蓉,叫人心里喜欢又舍不得沾染。 韶乐就属于后者。蒲柳姿芙蓉面,盈盈一立,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 岑懋扬眉,暗赞顾泊如的眼光。裴淳拿袖子做掩,朝裴润竖拇指。就连素来冷漠的裴泽也不由多看两眼。 谁说西凉的花不识中原的美人? 韶乐被盯得不自在,垂下脑袋,脸颊热得能烤番薯。 敦仪气得直扯帕子。她承认自己这个妹妹是个美人,且几日不见,好像比刚进宫那会更漂亮了些。瞧那小脸蛋,娇滴滴的都能掐出水来,皇祖母可真会养姑娘! 「九妹妹玩累了?舍得回来了?」她朝门口的小太监挥手,「去知会六哥一声,人回来了,不用找了。 「一点儿忙帮不上,就会添麻烦。」甩下白眼兀自坐回席上。 韶乐捏着衣角努力不让自己在意,顾泊如的脸色也随之垮下。 裴润舍不得新妹妹难过,忙哄道:「玩怎么了?爱玩多好!古今多少文人异士,那都是玩出名的!」 岑懋笑啐:「又在胡诌。」 第9章 「怎就胡诌了?」裴润不依,抖开袖子,凑到他跟前掰指头细算,「太白的诗、霞客的游记,哪个不是玩出来的?连我的祖师爷公输般,不也是随手造个云梯出来玩的?」――他醉心木艺。 裴淳双手环胸,跟他抬杠:「只怕又是你杜撰的吧。」 裴润挺起胸脯:「怎的?鸿儒们说的就是至理,偏我一出口就成了杜撰?我就不能正儿八经讲一回道理?」 「人家讲的是道理,而你……」裴淳狡黠一笑,「是道听途说的歪理!」 「嘿,你个小王八蛋,没大没小!」裴润撸袖。 「你还倚老卖老呢!」裴淳叉腰。 兄弟俩梗着脖子叫嚣,跟照镜子似的。大伙皆被逗笑,韶乐也扑哧笑弯了眼,心中郁气冲淡不少。 双生子趁热打铁,一左一右撺掇她喊表哥。她红着脸乖乖喊完,他们又忙不迭继续逗,又呆又水灵的妹妹,谁不喜欢? 敦仪受不了被冷落,碍于裴泽警告的眼神,又不得不把气咽回去,愤愤地嘟嘴:凭什么都护着这野丫头!明明她才是他们的亲表妹! 唯有顾泊如眼神复杂,只在韶乐身上停留片刻就收回。默默坐到最角落的席上,偏头看窗外风景。心里滚过两字:笨蛋。 一通寒暄完,大家各回各位,剩韶乐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屋里只五席,敦仪和裴蓉并坐,双生子同席,剩下三人都自占一席。 她坐哪? 环顾一圈,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看向顾泊如,毕竟这屋里除了敦仪外,她只认得他。 左右已经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不差这一次。大不了,抄五百遍! 顾泊如回头刚好撞上她的视线,烟水空蒙的杏眼怯懦又期待,把他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回嘴里。 他在心里踢自己一脚,冷着脸淡淡点头。 韶乐松下口气,慢慢蹭到他边上坐好。 紫檀案上,两人的手相隔甚远,可金丝褥毯上,自然逶地的宽袖却在不经意间交叠到一块。 众人险些惊掉下巴,谁不知道他顾泊如一向独来独往,就算赴宴也只独坐,今日是怎么了? 事有异,必有因。 他们正抓耳挠腮,那厢祭酒礼已毕,有人含笑入内。十八岁的少年,面若冠玉,笑意温和,通身贵气,真正天之骄子才有的气度,正是六皇子萧谦。 「听闻顾先生到宴,父皇因政务繁忙脱不开身,遂命我来拜会。」 他以学生之身向顾泊如行礼。 一个风光正盛的皇子对一介布衣行礼,搁哪个朝代都是一桩佳话。 顾泊如只微微颔首,惜字如金。 如此怠慢,偏偏萧谦不往心里去,一是早已习惯,二则为结交。 这顾泊如虽不入仕,奈何才华摆在那,连皇上都爱寻他商讨时政,他哪敢摆皇子威风? 韶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说话,低头摆弄手指打发时间。 这人呀,打从娘胎起就在拼运气,皇家尤是。韶乐的运气就不怎样,故而腰杆没敦仪硬。可是以萧谦的运气,他合该笑得灿烂。 因排他前头的哥哥,病的病死的死。就算没病,也要装病,譬如三哥;至于那耿直到连病都不屑装的,譬如四哥,因不受父皇待见,连京城都不让待,常年被扔去戍边。 「阿九?阿九?」 韶乐一下收回思绪:「啊?」 萧谦见她呆呆的模样,忍俊不禁:「阿九以后出去玩可得提前打招呼,可不能再说没影儿就没影儿。」 韶乐脸上一讪,只有这种时候,她的小脑袋瓜才会转得飞快。大家都不知道她迷路,这很好,至少名声能好听些。 遂乖乖点头:「晓得了。」 边上响起一声轻笑,别人听不见,她听得真真。反应过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骗住。这个顾先生……但愿他能一辈子惜字如金。 萧谦头回见韶乐,见惯了敦仪的任性骄纵,觉得有她这么个乖巧可人的妹妹也不错。 解下腰间的羊脂玉佩予她,也算为母亲对她的苛待赔不是:「阿九回宫这么久,我这做哥哥的一点表示都没有怎么说得过去?」 暖玉生温,韶乐虽不懂玉石,但也瞧得出这玉价值不菲。 敦仪不答应:「六哥偏心!从来就没送过我宝贝!」 萧谦笑着去摸她的头:「我的不就是你的?改日你来我宫里,喜欢什么只管拿去,我绝不拦着。」 敦仪得意地扬起下巴:「还是六哥最疼我。」 这话虽是对萧谦说的,却不是说给他听的。可惜裴泽只一味装聋,至始至终眼皮都不抬,反堵得敦仪不痛快。 因顾泊如在场,大家都自觉收敛性子,尤其是裴润和裴淳,闷得都快长蘑菇。 第10章 萧谦与裴泽同桌,想缓和气氛:「父皇刚赐下几坛临江春,难得今日人来得齐,不如开一局曲水流觞?」 「好主意!」岑懋一拍即合,「既是春天,不如就以红绿为题,每句需得有一红一绿。作得不好,罚酒三杯!」 敦仪抱住裴蓉的胳膊呼应:「我跟表妹一组,不然你们就太欺负人!」 她素日里看书都犯困,要她对诗还不如让顾泊如再罚她抄书。又幸灾乐祸地看向韶乐,那野丫头可没帮手,待会肯定出丑。 裴蓉没意见,反而有点小期待。她不过是裴家长房的小庶女,鲜有机会展现自己,可得好好把握,更何况,今日他也在…… 「好,那我就抛砖引玉了。」萧谦斟满一杯酒,放入设好的沟渠中,「碧玉杯中醴酒香。」 裴泽不紧不慢地接上:「山寺门前桃夭红。」 玉杯未到,敦仪就抢来抿了一口:「这酒真香,六哥还有吗?」 萧谦笑瞪了她一眼:「有,一会遣人给你送去。」 裴蓉几次要开口对诗,声音都被盖过,看着玉杯飘远,心里的火苗随之浇灭。 晶莹剔透的玉杯随水而下,韶乐的脸跟着发白。她哪里会对什么诗,至多也就爱看些话本子,一会说不出来铁定要被笑话。她都开始奇怪自己头先是怎么来得这? 顾泊如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 今日书院开杏芳宴,没人会上门拿政事扰他清闲。他本想在溪边看会书,然后舒舒服服地歇个晌,怎么最后就到这来了?还要跟一群无聊的人对一些无聊的诗。 都怪她。 他垂眸,看见那个罪魁祸首面白如纸,偷偷探出一只小爪,在裙上蹭了一下,像是在擦汗。不禁莞尔:胆子可真小,还是别怪她了吧。 玉杯终于漂到韶乐面前。 敦仪手肘撑在案上,笑得像个贼:「妹妹加把劲。」 韶乐更慌了,脑子咕嘟咕嘟熬粥,脸上涨红一片。纠结着要不要认输,边上突然传来敲桌子声。 余光扫去,顾泊如正托腮眺望窗外,右手却蘸着酒水在铺桌用的石青色绒缎上写字。因前头有杯盘做掩,其他人看不到,可旁边的韶乐看得一清二楚。 萧谦见她半天不说话,以为她遇到麻烦,正欲开口解围,却听细细软软的声音响起:「青、青岚溪畔、枕风眠。」 「什么?」萧谦没听清。 韶乐鼓足气:「青岚溪畔枕风眠!」 大家头一次听她这么大声说话,有些意外,细想她说的诗后,更加意外。竟然对得还不错,有「绿」,也有意境,渐渐对她另眼相看:合着她不呆呀。 敦仪不太高兴:「对上就对上,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想吓死谁?」 「敦仪,休得无礼。」萧谦沉声告诫,转头向韶乐赔礼,「她就这脾气,你别放心上。诗对得不错,没准以后阿九还能做个女诗人。」 「而且还是个女诗人中最漂亮的那个。」裴润逮着机会就耍嘴皮。 韶乐心虚地低下头,庆幸逃过一劫。不敢看顾泊如的脸,只盯着他的衣角低声道:「谢谢。」 顾泊如没回应。一片花瓣随风飘来,落入他面前的酒杯,荡漾了他的倒影,和倒影中他略略勾起的嘴角。 几局后各有胜负,韶乐有顾泊如的帮忙,竟一次没输过。越战越勇,说话的底气也比头先足。 最后一局,韶乐熟练地拿余光瞟顾泊如的手。可他写得太快,韶乐没看清,又盯了会,酒水淡去,字迹更加看不清。顾泊如背对着没发现,也便没有重写。 韶乐小声提醒:「干了。」 他没听到。 韶乐急了:「干了,干了呀!」 「什么干了?」萧谦一脸奇怪,探头往她桌上看。 韶乐赶紧坐好,慌乱下抓起酒杯:「我、我是说,干了……这杯。」想也不想就喝了。 头回喝酒,没料到这么香的酒,竟这么难喝。辣得她眼泪哗哗,直吐舌头。 屋里顿时笑作一团,连顾泊如也抖了三抖。 「原来女诗人不会喝酒,这可糟了。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咱们的女诗人将来没法子名垂青史,这可如何是好?」岑懋揉着肚子打趣。 他这话本无心,敦仪听了却烧心:「哼,庵堂里出来的,能成什么大事?还女诗人?别成女笑话就好。」 「敦仪!」萧谦声色俱厉,紧张地看向顾泊如。 敦仪嘲笑韶乐的过往,却忘了,这屋里还有个出身更低贱的人。 云麓书院向来只对皇室勋贵开放,极少数情况下会特许一些才华非常出众的寒门子弟入学。 而他顾泊如,就是那个唯一的「极少数」。 第11章 一个山沟沟里的穷小子,连最普通的私塾都念不起,只能在外头偷听。却因天资聪颖、悟性过人,被前任院首带回书院栽培。后来果不负众望,科举连中六元,声名鹊起。 真正是寒门子弟凭自己的努力一朝跃龙门,被普天学子奉为神明楷模。 屋里一瞬的寂静,韶乐再笑不出来,低头摆弄手指,眼里的灵动渐渐失色。顾泊如只静静喝酒,神色寡淡,一言不发。 大家的心都提起来。顾泊如他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 「年前,皇上命人在书院正门立下影壁,要求所有学生每日诵读,以示勉励。公主可还记得上头刻着什么?」顾泊如冷眸睨来,隐隐蓬着怒意。 屋里愈发安静,只听得见沟渠里叮咚水流声。 萧谦和裴泽低头默默喝酒,双生子互对一眼,偏头假装看风景。敦仪不解其意,经裴蓉提醒才回过味,气得胸口发闷但不敢说话。 岑懋支头假寐,心里窃笑:真够损的! 那影壁上镌刻着的,正是先帝发迹于草莽,筚路蓝缕创大魏朝的事迹。 别看现在皇室萧家和英国公裴家眼下多少风光,往上倒三代,那也不过是个种地的!真要掰扯起来,没准他们还曾为半袋玉米面红过脸呢! 敦仪嘲笑别人身世贫寒,成不了大器。顾泊如就偏要提醒她,她已经把自己的皇爷爷和外祖父都笑话进去了! 「看来是不记得了,那就烦请公主抄上千遍,以表对先帝的敬爱。」 顾泊如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气得敦仪肝疼,偏又无法反驳,驳了就是在打皇爷爷和外祖父的嘴。要不是萧谦和裴泽同时瞪来,她估计又要掀桌。 岑懋看足热闹,笑着打圆场,双生子帮忙插科打诨,这才把这话题揭过去。 只有韶乐还云里雾里,她没细看过那影壁,不懂顾泊如话里的玄妙,只知他三言两语就把七姐姐的嘴给堵死,罚她抄千遍也不敢反抗。 真厉害啊! 杏眼晶晶亮,满脸敬佩地仰望他,忽觉他光芒万丈,并没想象中那么可怕。 顾泊如受不住这眼神,局促地把头扭到另一侧,耳廓撩过一丝极淡的绯色。 这么点小事,至于崇拜成这样?笨蛋。 神情虽不耐,嘴角却不受控地上扬。 日薄西山,众人闲聊几句后便各自散去。 裴淳想把美人面送给韶乐,反正带回去也不开花,却被裴泽拦住。 「你难道不知九公主现在与太后同住?叫她老人家看见,问起这花的来头,你让二叔怎么解释?嫌局面还不够乱吗!」 吃败战不过是能力和运数的问题,还有机会将功补过,若是被发现二叔四处搜集花草,无心战事,这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依太后的性子怎会轻饶?到时兴许整个英国公府都要跟着遭殃。 裴淳恹恹地听他说教。大哥这世子当得真累,浑身都是心眼,十岁后就没见他笑过。 裴泽重重呵气,恨铁不成钢。 在外人眼里,裴家外有英国公爵位,内有荣贵妃依仗,可谓风光无限。可他清楚,这风光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许多大家族的没落都始于子辈不肖。二房庸碌,国公府的门楣全靠父亲支撑,父亲又只有他这一个嫡出子,若他再不上进,裴家的气数就真到头了。 旁人昏聩不打紧,他必须时刻警醒着。 只可惜这花,恐怕再无开放之日。 那厢韶乐已下台阶,本想再同顾泊如道谢,却被炸毛的小喜鹊直接「押」上回宫的路。身后还跟着十来个身强体健的太监嬷嬷,眼睛瞪成铜铃,专盯她一个。 暮风萧瑟,残阳西挂,这场面倒像戏文里犯人被拖去菜市口斩首。 韶乐踮脚望向顾泊如,见他正同旁人说话,侧面淡漠,并没注意到自己。心里落寞几分,瘪嘴同小喜鹊走了。 见她已不再看自己,顾泊如这才同说话人告辞,抄手深深凝望她离去的背影,星眸里有火花闪动,一瞬又平静如水。 回到章华宫,锦霞已烂漫大半片天。 晚膳后,太后侧躺在暖榻上,眼皮微合,嘴边笑意浅浅。韶乐窝在下头,笑着帮她捶腿,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杏芳宴上发生的事。 「光听你夸别人好了,就没有不顺心的?你姐姐没给你穿小鞋?」太后含笑搂她入怀。 杏芳宴上敦仪有意刁难的事,她已经知道。以为这丫头会直接找她告状,结果等了半天,等她把满屋子的人都夸了个遍,也不见她提这事,还得自己主动问。 没坏心眼是好事,可完全没心眼,这问题就大了。 韶乐吐吐舌头,知道瞒不住便老实招道:「有……不过顾先生已经罚她了,罚得还挺重,所以就没提。」 第12章 其实她是怕皇祖母担心,这几日荣贵妃没少给父皇上眼药,把皇祖母气得够呛,好几晚都没睡好觉,她不想皇祖母再为她的事上火。 「你就不生气?」太后又问。 韶乐点点头,又摇摇头,把她逗乐:「到底气不气?」 「气!肚子都快气炸了。」韶乐小眉头一皱,摆出气愤的模样,落在太后眼里,却像一只鼓着两腮的小胖松鼠,娇憨可爱得紧。 「可是后来一想,七姐姐之所以为难我,是因为今日我抢了她风头。那么只要我以后过得比她好,她就会越来越气,越来越气,最后把自己的肚子给气炸,那我不就把什么气都出了?这么一想,就不怎么气了。」 小丫头清澈的杏眼里闪过一丝调皮,心里笃定:她一定要过得很好很好!比荣贵妃和七姐姐都好! 太后不禁愕然。嫉妒是把双刃剑,斗到最后只会两败俱伤,多少人一辈子都想不明白的道理,竟叫她想通了。 如妃生的女儿,果然像她,只愿她以后能过得比她母亲顺遂。 「婉婉以后嫁人,且得找个老实的,否则非叫人欺负死咯!」太后温柔地点了点她的俏鼻子,「太老实了也不成,还得机灵些,不能让外人欺负了去,最好能护婉婉一辈子天真。」 ——婉婉是她的乳名,可惜这世上只有皇祖母和师太这样唤过她。 韶乐眨巴两下眼,嫁人?她从没想过这个,皇祖母竟然已经开始为她打算。 「皇祖母,我……不想嫁人,我就想永远陪在您身边,外头的人……都不好。」韶乐枕着她的肩,渐渐起了困意。 太后笑着拍她的背,哄她睡觉:「傻丫头,皇祖母没法子护你一辈子,以后的路,没人护着你,皇祖母如何放心?」 视线渐渐飘远,她轻轻叹口气,声音染上悲伤:「别学皇祖母,要强了一辈子,最后也只是孤家寡人。」 夜风夹着月光悠悠沉浮,稀疏星子闪烁。 韶乐今日真累坏了,闻着皇祖母身上清淡的檀香,很快就睡过去。隐约中感觉脸上有水珠滑过,冰冰的,咸咸的。 第二日,韶乐就领着小喜鹊被扫地出门。 其实是书院规定所有学生入学念书都要统一吃住在书院,她才不得不搬走。 「真是不巧,赶上大雨把南侧几间上好的院落给浇毁了,只好委屈公主暂住在这东侧。」引路的管事哈腰赔了一路的罪。 韶乐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真不介意。落几滴雨就能毁掉的小院,谁敢住? 管事见她好说话,略略松口气,腰杆直起几分:「其实这云麓书院最好的景致都在东侧,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清风冬有雪,就是、呃、就是没人愿意住。」 「为什么?」韶乐见他表情比刚才还愧疚,疑道。 「没什么没什么。」管事连忙换上笑脸,「公主您好好住,缺什么尽管吩咐,小的我还有事,先告退,告退。」 话音未落,人已没影,生怕她反悔似的。 怎么这书院的人都怪怪的? 小喜鹊听说是把一间没人愿意住的小院分给公主,一下就不乐意了。想找那管事理论,偏偏自家主子又半点不介意,反倒害她没了理由,只得闷闷跟在后头,暗骂那些势利小人。 可等看到院子后,她又突然骂不出口。 青砖黛瓦粉墙,三间大屋,一明两暗,仿的是江南小院形制。院子阔大,就算辟出几块做菜地都还绰绰有余。来的路上她匆匆瞥见过南侧的院落,跟这间比起来,别说装饰了,就连大小都完全比不过。 但……为什么没人愿意住呢? 韶乐肠子比她直,见小院超乎意料的好,辞别皇祖母时的伤感一下散去好多。 书院只准每个学生带一位伴读服侍,眼下这宽阔的大院就只有她们主仆两人住。行李箱笼是昨日提前搬来的,她们只需把里头的书籍和摆设抹干净摆好。 韶乐的东西其实很简单,除了一箱衣物和几样她喜欢的摆件外,就是她喜欢看的话本子,甚至还有菜谱。 小喜鹊边收拾边感慨,原先七公主要搬来书院的时候,光衣裳首饰就塞了好几马车,这还不算后来皇上另赏的珠宝。 轮到自家公主头上,就只有这孤零零的几箱,装一辆马车还有富裕。太后娘娘倒是想给她添几箱,又全都被她给拒了。 唉,都是自己的骨肉,待遇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的心,还真都是偏的。 东西虽不多,收拾起来也费力气,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韶乐伸了个懒腰,拿苕帚准备收拾屋外院子,被小喜鹊抢去。她拗不过,又不乐意闷在屋里,洗了个苹果到外头透气。 东侧虽偏僻,可风景确实不错,花木繁茂,又值花期,姹紫嫣红点缀在茸茸草地间,仿佛斑斓宝石叮咚滚在翠碧色锦缎上。 第13章 她掰着指头数了数,这里统共三间大院,由高墙隔开。她住中间,右边是空的,只有左边有人住,正门上还题了字:坐忘斋。 暮风送爽,隔壁院子里,几丛浓翠修竹从黛瓦高墙上探头,迎风簌簌作响。 明明东侧有人嘛,那管事作何说得那么吓人。 会是什么样的邻居呢?在院子里种竹子,应是个高雅之士。 她扒在门口悄悄往里张望,没瞧见人影。转身想走,抬手正要啃苹果,嘴张到最大时,一下傻眼了。 一人正拎着竹篓就站在离她五步开外的地方,竹篓里插着一根鱼竿,还塞了本书。白衣翩然,袖口的银竹暗纹随风舞动,像是在窃笑。 「顾、顾、顾先生!」 顾泊如也愣在原地,瞳孔微缩,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才确信,是她。 瞥了眼中间小院里忙活的身影,明白了其中的源委。很快收拾好表情,藏起惊讶,拿他一贯疏离的眼神淡淡看她。 不看她不行,她就挡在门口,他进不去。 韶乐没他这么好的控制力,仍旧保持着张嘴的模样,满眼不可思议。 他越是盯着自己看,她就越不知所措,耳朵都快烧着。她这下总算明白,为什么没人敢住这了。 顾泊如完整地瞧见她一双雪白的耳朵是如何一点一点飞上红霞,就像往雪团子上涂胭脂,嫣红慢慢浸透雪白一样。 他心里一下柔软,难得起了玩兴,突然就不着急回去了。 微微偏头,眉毛挑起一抹狡黠,更加肆无忌惮地看她,好奇她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反应。 韶乐不懂他在看什么,以为自己又给他添麻烦了。局促地低下头,拇指不安地抠着食指指节。 过一会,抬眸偷瞄,发现他还在看!心砰地大跳,急忙收回视线,眼珠子左右乱窜。 他到底在看什么!而且还、还笑着看! 如果前头有个深坑,她没准就真跳下去了。最后实在没法子,递出苹果支吾道:「吃、吃吗?」 白嫩嫩的小爪子裹着大红苹果,指尖透粉。手臂因紧张而绷得笔直,一截白皙小巧的手腕从绣有山茶花暗纹的牙白色袖口露出。近乎半透明的皮肤下,几根稚嫩孱弱的淡青色血管柔柔跳动。 顾泊如刹那失神,顿了片刻才去接。 为什么是苹果?他想不通。 果皮滑腻,还沾着她手心的汗。对比一看,她那红彤彤的小脸可比苹果诱人多了。 果然是看上苹果了。 韶乐吁气,庆幸自己逃过抄书一劫,眼里闪起小得意。 这个顾先生可真奇怪,饿了就直说嘛,一直盯着她看有什么用,她又不能吃。好在她机灵猜出来了,否则他不得饿死? 清风卷来,夹着清爽的果子香,和浅浅的青荇味。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无限拉长,最后渐渐融为一点。 韶乐入住书院的第一天,他们彼此都有了新邻居。 许是管事觉得,安排她同这么个脾气古怪的先生做邻居,良心上过不去,故而想将功补过,对韶乐有求必应。 韶乐想稍稍修缮一下厨房,当天瓦匠工就来了。 韶乐想在院子里搭一个葡萄藤架,不出半日,架子就立在了她指定的地方。 韶乐还想在院子里开一片花圃菜地,没等开口,各色种子就送到她手上。 她甚至都开始怀疑,如果她说想要郭院首吃饭用的银筷子,管事是不是也能给她偷来。 自打进了章华宫,韶乐已鲜有能亲自掌勺的机会,手早痒痒得不行。小厨房一修缮好,她就抱着她的宝贝菜谱,一头扎进去。 「好吃吗?」韶乐紧张地抿起嘴。 小喜鹊两腮鼓鼓涨涨,灌下半碗茶才空出嘴巴:「太好吃了!」两眼对着盘里的枣泥馅山药糕发光:「奴婢能、能再尝一个吗?就一个,绝不多吃。」 韶乐眉开眼笑,把整盘推过去:「尽管吃,不够我再做。」 小喜鹊便不再客气,有粮下肚,早忘了自己刚才还在痛惜公主受油烟之苦一事。 吃着吃着,动作慢下来:「不成,不成不成。」 「怎么了?」韶乐心头一紧。 「奴婢听说,住在隔壁的顾先生,是这书院里顶顶不好对付的人。公主日后想在他眼皮子底下过顺当,且得尽早做打算。」 小喜鹊拂掉嘴角的糕屑:「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奴婢这就把这些点心给他送去,以后他就算想为难公主,也不好意思下手。」说着她就去取食盒装裹。 韶乐歪在藤椅上琢磨她的话。 那顾先生其实也没她说得那么坏,就是不大爱理人。那样神仙似的人物,能瞧上这些点心吗?说来那日杏芳宴后,她都还没好好谢过人家。 第14章 小喜鹊正纠结用哪个食盒合适,没留意她已出神。 烛火跳动,在屋里镀上一层金芒。韶乐忽记起昨日黄昏,夕阳也是这颜色,他就傻傻地站在自己面前,肚子饿了也不说,一直盯着她的苹果看。 他今天该不会也在饿肚子吧…… 「公主在屋里等着,奴婢去去就回。」 韶乐跳下藤椅,几步上前抱住食盒:「还是我去吧,毕竟他是我师长,合该我亲自去拜见。」――顺便跟他道谢。 话音未落就颠颠跑出门。 小喜鹊看了眼空荡荡的手,又狐疑地打量她蹦跳的背影:这还是她那个怕见生人的公主吗? 坐忘斋。 院门大敞,屋里的灯光被窗棂切割成整齐的光斑,斜斜打在青石地上。 韶乐揉捏着食盒柄,几次想敲门,手举到一半又松下。 见面后该说什么?她完全没有头绪,总不能跟昨天一样傻站着让他看吧。 正犹豫间,门竟自己开了。黑糊糊的身影罩下,伴着大咧咧的叫嚷:「好好好,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才会……」 风卷起一片落叶,打着转穿过他们中间。 「九……公主?」岑懋嘴巴没来得及合上,嘶嘶漏风。 韶乐也吓了一跳,愣在原地木讷点头。 饶是岑懋脑袋转得快,看她拎着食盒,眨眼的工夫就理清思绪,顺便还帮忙编排好后续。 「哎哟,原来是九公主殿下大驾光临。」他眼带狡猾,阴阳怪气地朝里头嚎一嗓子,殷情地把韶乐推进屋,「您们慢聊,慢聊,在下还有事,失陪了。」 不等韶乐反应过来,他已从屋外关上门。 顾泊如正坐在案前看书,一手支额。顶上玉冠已去,墨发自然披散,肩头随意搭着件月白色外衫,一抬手,上头的如意回云纹随之流动。案上的青瓷灯盏淌出橘黄色的光,暖暖地卧在他身上。 听见动静,他轻抬眼皮,看清来人后,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 她怎么来了? 他……该不会是准备睡了吧? 韶乐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抠着食盒上的雕花浮纹遮掩心中的忐忑。 顾泊如心尖忍不住窜起无名火。 他到底把她怎么着了?让她怕成这样?他们之间,明明最该生气的是他才对…… 视线下移,瞧见那双白玉般的小爪子紧紧护着怀里的食盒,眉头略略一松:「又是苹果?」 韶乐对着他斜来的眼神反应了会才明白,忙不迭摇头:「不,不是苹果。」 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上前,小心翼翼地把食盒放到桌角,尽量不碰到他的书:「枣、枣泥馅山药糕,我做的,先生……您尝尝。」 顾泊如凝眸看着她轻手轻脚地打开食盒,盒盖不小心撞到旁边的青花笔洗,她慌忙扶住,见没磕坏还小小地吁了口气。 他被她谨慎的小模样逗乐,团聚在胸口的郁气一下烟消云散。搁下书卷,从食盒里拿出一块点心细细端详。 乳白色山药糕被雕刻成山茶花的模样,惟妙惟肖,几可乱真。 只是,他不喜甜食。 顾泊如拿余光打量她,小丫头收着下巴,不敢看却又忍不住偷瞄,手指不安地绞着,乌黑的眸子里盛满期待。 他不由莞尔,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小口。山药做的糕皮入口即化,枣泥甜而不腻,隐隐还有栀子的清香,确实好吃。 韶乐见他吃得认真,嘴角挂笑,悬着的心终于回归原地。 笑得这么开心,应该是喜欢吃。 「那天……谢谢。」她也还他一笑,眉眼弯弯似天上的皎月,嘴边缀出两颗小巧的梨涡,真诚坦然。 顾泊如的心猛然一颤,对着她的笑颜怔怔出神,眼里有种隔世的酸楚。舌尖仍缠绕着甜味,偏脸上的笑意开始变苦。 还真是个,狠心的小丫头。 韶乐离开后,岑懋又绕回来。围着食盒来回转悠,咋舌道:「不得了不得了。」 顾泊如懒得抬眼,自顾自看书,可当岑懋伸手要拿山药糕时,他立即飞去一记眼刀。 「好好好,我不动我不动,」岑懋高举双手,「都给你留着。」眉毛一挑,笑得别有深意。 顾泊如知道这人轻易轰不走,索性把书往桌上一丢:「有话直说。」 「那我就直说了。」岑懋不再客气,下摆一撩,坐到他对面的小杌子上,「这个这个,其实呢,我本来也没打算来,可院首他非要我跑一趟,说这事如今也就我稍稍还有点希望能办成,我推辞过,可惜没推掉……」 瞥见顾泊如的脸沉下来,岑懋赶紧单刀直入:「院首他希望你重新考虑请辞一事。」 第15章 顾泊如白了他一眼,重新拣起书:「你知道我的答案。」 「刚刚是知道的,不过……」岑懋嘴巴一歪,对着食盒坏笑,「现在嘛,我就不清楚了。」 顾比如顺着他的目光淡淡看去,又淡淡收回,至始至终一言不发。 岑懋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别装了,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把书一撇,比出三根指头晃在他面前:「三次,那天她让你笑了三次。」 三个月都不一定会笑一次的人,杏芳宴那天竟笑了三次,说是偶然,谁信? 顾泊如并不搭理,从边上重新拿出一本书刷刷翻动。其实,不止三次。 岑懋知道他根本没看进去一个字,也不急着戳穿。 「我虽不知你们俩之间到底有什么,但既是朋友,我还是得劝一句,凡事不要总闷在心里,迟早会憋出毛病。」 踱步至窗边,收起玩笑模样肃然道:「我知道,你于仕途、于教书、于世上许多人事都兴趣寥寥,答应留在书院,也不过是因为当初跟老院首的两年之约。如今两年之期已到,你大可一走了之。」 忽地转身,拿折扇对着他点道:「可你真想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了吗?」 灯油渐渐燃尽,火苗晕出的光圈随之缩小,屋里的气氛并着灯光一道沉下。最后一问终于吹皱顾泊如的心。 他到底想要什么?两年前,老院首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而他除了沉默外,再无其他回应。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小时候想读书,拼了命地想往上爬,想攒钱供养母亲,却奈何子欲养而亲不待。 天宽地广尤显他孑然一身。只有自己一人,想要什么还重要吗? 灯光打在他脸上,昏沉无力,墨黑的双眼也如枯潭一般死寂。 岑懋知道他此时在琢磨事情,便从怀中掏出那封请辞书搁在桌上,推到他面前轻敲两下:「我言尽于此,今后如何打算,随你。」转身出门去。 路过隔壁小院时,他忍不住驻足张望。 院子里凌乱地摆着杂物,新搬来的主人还没来得及收拾。刚架起来的葡萄架孤零零立在院中,安静地守着窗子里的那朵橘黄灯光。 就算我朝民风再开放,书院里男女间的住处也不会挨这么近,这是唯一一对比邻而居的男女。 大概是管事觉得,以顾泊如不近女色的脾性,住在他旁边比住在和尚庙旁边还安全,所以才放心把九公主安排到这里来的吧。 岑懋目光来回在两院间徘徊,露出一抹看好戏的笑。 坐忘斋里,顾泊如仍对着案上的青玉笔山出神。寂寂黑夜中,老院首的话犹在耳边,搅得他心烦。 留下来,真能找到答案吗? 视线无意间掠过食盒,灯光在大漆面上氤氲出薄光,他的目光也随之变得温柔。伸手要摸点心,却揪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笺,浸着浅淡的栀子香。 署名落款俱无,只简单两个字:谢谢。 顾泊如顺着字迹轻轻抚下,不由笑出声:「字可真丑。」 不过人长得倒是越来越好看了。 天边刚刚泛起蟹壳青,小喜鹊就孔武有力地把韶乐从被窝里扒拉出来。 今日是书院开课的第一天,万万迟到不得。 韶乐犹在梦中,捧着碗热腾腾的粳米粥,坐在绣墩上打盹。点着脑袋,脸上的软肉一荡一荡,跟小鸡啄米似的,还时不时打两个哈欠。 小喜鹊刚替她收拾完书包袋子,又去往竹篮盒子里填装笔墨纸砚。瞥见她脸色恹恹,红唇高高嘟着,无奈地摇摇头。 昨晚整整一宿,韶乐都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想到马上就要和七姐姐在同一屋檐下念书,她就心慌慌。 没睡饱又早起,精神更不佳,迷迷瞪瞪地跟在小喜鹊身后,走个路都一步三晃。 「公主,这书院分经史和军武两大课,另也有琴艺丹青礼仪等修习课,今日咱们只修上午的经史课,下午的军武课因只对哥儿们开放,您就不必去了。」 韶乐点头敷衍,嘴巴张圆,又是一个哈欠。视线里突然闯进一熟悉的身影,她瞬间清醒大半。 是顾先生! 今天有他的课,可他却并不与她同路,反而顺着回廊拐走,离书堂越来越远。 「公主?」见韶乐停下,小喜鹊也止步。 「那儿是什么地方?」韶乐努努嘴。 小喜鹊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好像是郭院首的书房。」 韶乐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大清早的,顾先生不去讲课,找院首做什么? 因书院规矩大,不许服侍的人进书堂。小喜鹊只能把书包袋子和竹篮盒递给她,见时辰不早,忙催道:「公主快先进去吧,迟了可是要挨罚的。」 第16章 韶乐最后看了眼拐角,接过东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每走一步都要重新为自己鼓劲。 没问题的,只要不主动招惹七姐姐,离她远远的,她就没法子寻衅。既然已经答应皇祖母,就一定要好好念书,不能叫她老人家失望。 接连深吸几口大气,才稳住颤抖的手去推门。 原以为,云麓书院能被称为天下第一书院,其门下就读的学生怎么说也该过百人,不想推门一看,十个不到。 且除去一肤色偏黑的姑娘外,其余人则都在杏芳宴上打过照面。六哥哥、七姐姐、外加裴家四兄妹。 韶乐眼皮不禁抽了一下,终于明白为什么小喜鹊把这戏称为「裴家的后花园」。 堂内摆设虽不比宫里金碧辉煌,却胜在雅致。桌椅案台为红木所制,四面垂着茶白纱幔,檐下还挂着玉铃铛。风一吹,纱幔和着叮咚声翩舞。 窗外湘妃竹环绕,屋里有玉兰散出幽香,书声朗朗,墨香淡淡,无需刻意在墙上装点字画,亦有书卷气扑面而来。 韶乐环顾一圈,又遇上那个千古难题:她坐哪? 萧谦和裴泽坐在最前面一排,正提笔认真写字。两位皆是眉目俊逸,身姿挺拔,只不过萧谦更温和,裴泽则偏冷峻。 双生子裴润和裴淳坐在最末,两人交头嬉笑,也不知在说什么。 中间坐着三位姑娘。从左到右依次为敦仪、裴蓉、李静姝。 敦仪和裴蓉聊得正欢,李静姝则刻意跳过一个席位,靠窗而坐,背对她们,自顾自捧脸看窗外风景,似乎心情不大好。 韶乐吞了口唾沫,慢腾腾地朝李静姝身边的空位蹭去。 屁股刚坐下就有人戳她后背,回身一看,正对上裴淳贼兮兮的笑脸:「九妹妹早啊。」 韶乐分不清他们俩谁是谁,便囫囵喊道:「表哥早。」 软软糯糯的声音听得裴淳心里舒坦,一旁的裴润急了,凑过来怪她偏心,非要她重新喊自己一遍。 越嚷越大声,裴泽几次咳嗽提醒,他都不知收敛。韶乐被闹得没法子,只好赧然地又唤了声表哥。 「瞧九妹妹眼下这两团青,莫非昨夜睡得不好?」裴淳双手交叠在桌上,抿嘴细想。 忽而灵机一动,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小瓷瓶;「这是我翻遍医书,呕心沥血多年才制成的药丸,甭管日后有什么天大的烦心事,只消一粒下肚,准保你能睡得死死的。」 裴润掩嘴哂笑:「对,保准能睡着,但不保准能不能睡醒。」 「啧!」裴淳拿胳膊肘捅他。 韶乐两眼弯弯,又不敢笑出声。 「等回头药效稳固了,我再拿给妹妹试。」裴淳把瓶子一丢,又掏出一瓶,扬起下巴贱兮兮道,「这才是我真正得意之作,名儿还没起好,暂且叫它雪肤花貌美颜膏!」 裴润伸手要摸,被他打回去。 「妹妹你别看它黑糊糊的一团,你只消日日睡前敷在脸上,一刻钟后拿清水洗净,不出一月,保准小脸比现在还水灵!」 裴淳双眼放光,殷切地盯着韶乐,好像她不要,他就会把她生吞了。 韶乐将信将疑地接下:「谢谢……表哥。」 裴淳大手一扬:「没事儿!以后妹妹的事,那就是我的事,妹妹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这小到风寒热症,大到跌打损伤,都有良药!」 眉毛挑高,仗义道:「有病,尽管找我。」 「……」 韶乐摇摇瓶子,揭开瓷盖小心嗅了一嗅,立马皱鼻。 嗯,还是留到夏天赶蚊子好了,应该很有用。 看着两位表哥讨好韶乐,而韶乐也被逗得眉开眼笑,敦仪跟吃了黄连一样不是滋味。 大表哥虽对她不冷不热,但至少在那野丫头来之前,那对孪生表哥一向只围着她转,现在他们俩竟连正眼都不看她,简直岂有此理! 再看韶乐,敦仪心里更生嫌恶:哼,一个庵堂里来的野丫头,她也配! 目光落在她摆在桌上的书包袋上,突然起了心思,忙招呼裴蓉俯耳过来。 「这、这样……不好吧。」裴蓉听完,跳虾一般弹开。 「有什么不好。」敦仪不悦,朝那头努嘴,「放心,没人看见。再说了,你真就甘心那没人要的野丫头爬到你头上去?」 裴蓉揪着帕子惴惴不安,匆匆瞥了眼韶乐,见她只简单梳了个双髻,不施粉黛,却已美得叫人挪不开眼,立马自惭形秽地低下头。 难怪那日他会默许与她同席,果然男人都好色。 怨气如疯草般生长,裴蓉心一横,点头答应。 又过了一刻钟,韶乐很想转回身,可双生子偏还拉着她扯东扯西。直到裴泽重重咳嗽一声:「先生来了。」他们才乖乖坐好,放韶乐回去。 第17章 一阵脚步声后,顾泊如从屏风后头绕进来。 韶乐见众人都肃容坐好,她也跟着直起腰板,伸手往书包袋子里摸书。一摸之下,整个人陡然激灵。 没书? 另一只手也伸进去,拎着书包袋子内角从里到外翻出来,还是没有。她慌了,又去翻竹篮子,里头除笔墨纸砚外什么也没有。 她没带书!书院开学的第一日,顾先生的课上,她竟然没带书! 翻腾东西的声音太大,引得周围古怪的目光渐渐聚拢过来,韶乐脸皮薄受不住,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李静姝凝眉,抬眸觑向韶乐身后。 那边裴蓉也正往这边偷瞄,两人视线撞上后,裴蓉慌忙摆正头,径直看向前方故作镇定,攥在手心里的帕子却湿了大半。 敦仪扶正鬓上的发簪,嘴角勾起轻嘲,从桌上随意抽出一张白纸,不慌不忙地揉成团。纤纤素手一扬,纸团正中韶乐头顶。 韶乐下意识惊呼出声,声音虽轻,还是在屋内传开。顾泊如本在翻书,闻声抬眸看去。 「顾先生,九妹妹好像遇到难事了。」敦仪秀眉一耷,假惺惺道,「瞧着像是……忘带书了。」 越说越兴奋,几乎要越过裴蓉,贴到韶乐身上。被顾泊如瞪视一眼才嘟嘴坐好,扬起脖子幸灾乐祸。 顾先生什么脾气,她最清楚。敢在他的课上丢三落四,铁定没好果子吃。更何况这野丫头第一天上课就敢如此怠慢,罪加一等! 裴蓉心跳如鼓点,直觉李静姝还在睨自己,慌里慌张地抱紧自己的书包袋,垂首不语。 韶乐低头不敢看人,热意从脸颊直烧到脖子,拇指不安地抠着食指第二节。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顾先生靠近的步子,和他蓬着愠怒的气场,就像刀子悬在头顶,每近一步,架刀的绳索就坠下一寸。便是他身上那清爽的青荇味,也跟着渗出丝丝寒意。 萧谦看不过去,做兄长的责任推他站起:「顾先生,阿九她初入学堂,很多规矩都还不懂。所谓不知者无罪,先生您就……」 话才说到一半就被顾泊如横来的冷眼堵回去。 裴泽淡淡扫了眼,漠然摇头。双生子见连萧谦都没法子劝说,只能坐在后头干着急,默默为韶乐祈祷。 毕竟,顾先生的规矩,破不得。 高高瘦瘦的阴影罩下,衬得韶乐的身子越发娇小,大家的心都跟着提起来。 顾泊如眼神不带丝毫温度,在韶乐身上来回逡巡,良久才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扬起右手。 韶乐一下缩起脖子,屏息闭眼,等待惩罚降临。 啪―― 韶乐小脸紧绷,五官揉成一团。宽袖带起的风刮过脸颊,可预想的疼痛却没落到脸上。 「下不为例。」 清朗低沉的四个字响在上头,韶乐茫然睁开眼睛,却见一本书端端正正地摆在自己面前。因年头太久,书页已隐隐泛黄,边角也有磨损。 是顾先生的书。 她心尖一颤,愕然抬头看他。顾泊如也在看她,四目相对。一个惊恐疑惑,一个冷淡疏离。 视线相交后的一瞬,两人又都极有默契地错开。一个仍旧惊魂未定,一个眼里已染上失望。 「上课。」两个字落下,不咸不淡。 顾泊如拂袖上前继续讲课,却还有一屋子脑筋没转过弯来的人。 什么意思?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萧谦暗吁一口气,裴泽挑眉不置可否,双生子互相拍揉心窝以示宽慰,仿佛刚从鬼门关溜达回来。 裴蓉惊出一身汗,余光瞥见李静姝已不再看她,这才敢拿帕子抹汗。心里几分侥幸,也有几分失落,顾先生为什么不罚她? 凭什么不罚那野丫头!敦仪牙都快咬碎,恶狠狠地瞪向韶乐,恨不得一口吞了她。 不罚那野丫头也就算了,为何罚她时,就不见那姓顾的手软过一回!好你丫个顾泊如,竟敢看人下菜碟! 那厢韶乐并没留意她睇来的不善,对着书上的红字批注,心中涩涩。 字如其人,俊逸清雅,随便挑出几个都能给这旧书增添不少亮色。想起自己昨日写下的两个谢字,羞耻感顿生。 偷偷瞄去,顾泊如正抄手立在前方,无需书本也可流畅自如、一字不差地讲课,甚至还能清楚地点拨出书本上未写明的要点。 韶乐已无法用言语形容对他的敬佩。 可他转身前露出的失色,却成了她心头的一根刺。才第一天,她竟就叫顾先生失望透了……杏眼里的光渐次消失,一整堂课她都心不在焉。 顾泊如虽没正眼细看她,每每转身,目光总会在她周围打转。见她恹恹地垂着头,对他讲的东西完全不上心,郁气渐起。 第18章 留在书院到底能不能找到答案,他不清楚。可现在看来,那丫头是真的什么也不记得,如此凉薄,那他为何还要为她留下? 一堂课结束,大家各怀心事。 见顾泊如走远,几个哥哥也不在,敦仪压了整一节课的怒火终于有机会发泄:「九妹妹还真是好手段,竟能把顾先生搞定,坏了规矩也惩罚不得。」 韶乐手一僵,假装不知周围砸来的古怪目光,埋头自顾自收拾东西。 她也奇怪为什么顾先生没罚她,没准真像小喜鹊说的那样,吃人的嘴软。顾先生吃了她做的点心,所以对她网开一面?嗯,一定是的。 但这事毕竟不光彩,不好摆到明面上炫耀,她索性装聋作哑,糊弄了事。 敦仪以为她心虚,推开裴蓉大步走到她跟前,抢过书包袋子扔到窗外:「装哪门子傻?你就跟你那贱婢母亲一个样,除了会勾引男人,还会什么?」 韶乐咬着下唇忍住,心里不断告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她骂够出完气就好了。 可事与愿违,敦仪见她好欺负,出口的话更加难听。嚷得正兴起,眼前突然一黑,一书包袋子朝她飞来。 敦仪尖叫一声,抱头躲开。 「栽赃嫁祸,陷害妹妹,贵妃娘娘就是这么教导公主的?」李静姝将韶乐拽到自己身后,昂起下巴替她打抱不平。 她乃是护国石柱崇威将军李如海之女,真正的将门之后,最好打抱不平。尤其是上月智木河战报传来,父亲因裴将军之失而身受重伤,她就更看不惯荣贵妃和英国公府的人,是以连那杏芳宴都没去凑热闹。 她本以为韶乐也是公主,应当同荣贵妃他们同穿一条裤子,便不愿多管闲事。现在看来,倒是她先入为主了。 误会解除,她心头正义的小火苗被催旺:「别以为所有人都不晓得,她的书,不就是你们藏起来的么?」 裴蓉闻声一抖,搂紧书包袋拼命摇头。在李静姝视线威逼下,后衫湿了大半,风一吹全粘在背上,抖着嘴唇:「不,我、我没有……我、我不是有意的……」 敦仪见势不妙,忙调转枪头。凤眼斜出一缕嘲意,阴阳怪气道:「怎么?连李家姐姐也被这扫把星迷惑了?她可是一生下来就把自己的亲娘给克死了,你就不怕哪天,自己也被她克死?」 韶乐猛然抬头,对着李静姝连连摇头。 李静姝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抚,转头继续打口舌机锋:「公主好大的忘性,子不语怪力乱神,顾先生才教过的话,公主怎么就是记不住?」 敦仪眉角抽搐,恼道:「什么怪力?什么乱神?要不是因为她,我的八弟弟怎么会没!不就是被她给克死的!同一天产子,凭什么她还活着,我的八弟弟就死了!」 韶乐怔在原地,只觉所有血液都在往顶上冲。什么八弟弟?什么克死?她在说什么? 「你还不知道吧。」敦仪眼神阴鸷,双手环胸,「我母亲都告诉我了,十五年前,你那贱婢母亲和我母亲同时胎动,我八弟弟先落地,你母亲却难产。恰好那时白虎星闪耀,你就出生了。你母亲血崩而亡,八弟弟没哭上两声,也走了。钦天监断言,你就是个不祥的祸害!」 「不!我、我、我不是!」韶乐小脸通红,豆大的泪珠滚在眶里,欲坠不坠,衣角被她捏得皱皱巴巴,擀也擀不平。 敦仪双手叉腰,强撑起气势。裴蓉在一旁扯她袖子,低声劝她不要把事情闹大。可她怒火中烧,哪来还顾得上旁的。 「怎么就不是了?你母亲不是被你克死的?我的八弟弟不是被你克死的?如此,你还不承认自己就是个扫把星!」 韶乐也急了:「既然八哥哥也是那天生的,那、那为什么不能是他克死的?他先落地,克死了我娘,天上神仙看不过去,就、就把他当祸害给收了。这样,也说得通啊!」 李静姝扬眉,对她的反抗颇为惊讶,且这想法还挺……别致? 果然,兔子急了是真会咬人的。 敦仪舌头打结,脸上红白交加,磨着牙骂骂嚷嚷地上前推搡。李静姝反应快,赶在韶乐被推倒前,抢先把敦仪的手拍开。啪的一声,敦仪还没怎么着,裴蓉先吓白脸,急着上前拉架,四人就这么扭到了一块。 一时间发簪与耳铛齐飞,吵闹得连栖在枝头的雀鸟都甘拜下风。 「咳!」 咳嗽声起,带着愠气。四人瞬间噤声,心里同时咯噔。 韶乐滚了滚喉咙,木木地转过身来。却见一轻袍缓带的白衣男人正立在屏风前头,衣袂飘举,恍如从顾恺之的魏晋风雅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然而,画中的人物是不会拎着一个书包袋生气的,可他会。 「顾……先生。」裴蓉以最快的速度拾掇好仪容,恭敬福礼。 第19章 李静姝跟着行礼,见韶乐还在发呆,忙抬手摁住她的头。 敦仪拍去嘴角叼着的发丝,冷哼一声,扭头赌气。裴蓉扯她衣袖提醒,她只愤愤甩开,还回瞪一眼。 顾泊如面无表情,目光冷冷地扫过四人,如数九寒冬的风雪般锐利,转到敦仪身上时,她终于受不住,心虚地垂下头。 视线落到韶乐身上,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眼睛微微眯起,怒意更甚。四人脸上多少都挂了彩,独她瞧着最严重。 因她的皮肤生得白嫩又脆弱,稍用力一碰就容易留下红痕。现在手腕、脖子,甚至脸颊上,有掐的有拧的,痕迹清清楚楚,着实招人心疼。 偏她还一副不服气的模样,粉唇撅得老高,同之前唯唯诺诺的鹌鹑模样截然相反。 顾泊如眉心微蹙,不动声色地捏紧拳,肚里暗骂:笨蛋。 萧谦和裴泽得到消息时,二人正在商讨西凉战事。 庆幸顾泊如只派人通知了他们,而不是直接上御前吆喝,让皇上亲自来领人。毕竟……这事,他真干得出来。 火急火燎赶来,屋里狼藉已打扫妥当,四个呆头鹅正悬腕抄书。 嗯,还好只有五十遍 ……的《资治通鉴》?! 敦仪已抄得手臂发麻,头昏脑胀。瞥见两位哥哥,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般顿时笑开花,不断朝他们打眼色。被顾泊如寒冽的目光一瞪,又悻悻缩回去。 萧谦和裴泽互视一眼,齐齐上前行礼:「见过顾先生。」 顾泊如淡淡点头,却没有要搭理的意思,自顾自看书。 铜漏壶趁人不注意,又悄悄滴答下几珠。 敦仪写两个字意思一下,不断抬眸偷瞄;裴蓉则垂头无声地哭,浑身都在颤;李静姝写几个字就搁笔舒展一下僵麻的五指;只有韶乐一直憋着股劲写得飞快,把气全撒在笔墨上。 来的路上,萧谦已听小厮讲过来龙去脉。腹内盘算好言辞,便硬着头皮求情道:「今日之过皆由敦仪而起,实在无理由牵连三位妹妹一块受罚,不如就先让三位妹妹回去歇息,留敦仪一人在此受过。」 敦仪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毛病了。 凭什么把所有错都归到她身上?他真是自己的亲哥哥吗? 裴泽见敦仪要开口,抢白:「四位妹妹都是姑娘家,传出去难免累及名声,恳请先生就在此发落,莫要惊动圣驾。」 敦仪一听父皇的名头,瞬间蔫巴了。想起之前顶碗罚站的事,不禁抖三抖。 顾泊如扫了他们两眼,不由好笑,还真是护短又机灵的哥哥。 知道他吃软不吃硬,便主动把错都揽过去,以进为退,然后再服个软,讨个饶,只要不惊动皇上,就什么都好说。 「四人都有错,无论轻重,要罚便一块罚。既有缘在一处念书,便要懂得荣辱与共。倘若今日单饶了谁,又或是轻饶了谁,岂不纵容她们日后遇事推脱,袖手旁观?」他合上书,从桌案下头抽出一柄戒尺。 老竹厚重柔韧,轻轻一晃,呼呼带风。 敦仪吓软一半,裴蓉面如纸色,摇头直哭,李静姝吞了口唾沫自认倒霉,韶乐细细打颤,明明害怕极了,却硬是不服气地把背挺直。 萧谦和裴泽知道,顾先生肯答应在皇上面前隐瞒此事已是仁慈,便不再讨价还价,静立在旁看着。 顾泊如抄手走到敦仪面前,眼神冰凉:「七公主可知错?」 敦仪最是欺软怕硬,适才的气焰早去了九霄云外,结巴道:「学、学生知、知错。」 「错在何处?」 「不该、不该挑事打、打架。」说完便没了下文。 顾泊如不吭声,耐心侯着。 敦仪扯着衣角,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又道:「不该、不该嘲笑九妹妹的出身。」 见顾泊如还没有动的意思,她咬牙:「不该……偷拿九妹妹的书,捉弄陷害她。」 三条罪状一出,顾泊如这才开口替她总结:「七公主之错,归根结底缘于一个妒字。妒虽不在七情之中,却为七情所化之外象,乃万恶之源,若不能控此邪念,终有一日会遭其反噬。害人终害己,今日罚你十下手板,望你今后切记要戒妒。」 十下手板?! 敦仪刷地把手藏到背后,央求地看向他,不住摇头。 顾泊如也不催她,不紧不慢道:「若公主不肯领这板子,在下就只好去叨扰皇上。」 这话立竿见影,敦仪一下就老实了,心不甘情不愿地伸手,结结实实地挨了十下。捂着左手哀叫,哭成泪人。 萧谦心疼又不好阻拦,攥紧拳头,把头偏向一边。 下一个是裴蓉。她早已吓呆滞,耳边只有戒尺舞动的声音。 第20章 「裴姑娘可知错?」 裴蓉不敢看他,垂头直哭。 身为庶女,能入书院念书已是不易。一直以来她都过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是就叫人撵出去。可今日,她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而且,还是在他面前。 「学生……知错。学生明知公主行为有失,非但不出言相劝,还、还跟着一块铸错……」她哽咽了。 顾泊如知她素来老实,便不再为难:「裴姑娘之错,错在不辨是非,助纣为虐。闺阁女子治学,多以修身养性、明理晓事为主,而裴姑娘今日之所为委实有愧于致学所得。要知道大多世家大族的败落都是由内宅烂起,便是为了自家,裴姑娘也当谨记今日教训,万不可再为虎作伥。」 这十下板子,打得裴蓉差点哭断气。 轮到李静姝,她倒是爽快,不等顾泊如发问就主动伸出左手:「学生明知七公主性子火爆,还故意煽风点火,酿成最后这般局势。学生甘愿受罚。」 指桑骂槐!敦仪恨不得上去撕烂她的嘴。 顾泊如扬眉,简单判道:「李姑娘乃将门之后,好打抱不平也是情有可原,但要注意方式方法,骄躁乃行军第一大忌。」 李静姝眼睛一亮:「多谢先生指教。」竟笑着接下这十板。 一旁的裴泽眉头越皱越紧,乍看之下,顾先生是把三人都训了,不偏不倚,可细细一想意思却相去甚远。 对敦仪和裴蓉,他训斥起来毫不留情,可谓字字诛心;可对李静姝却是似抑实扬,赞许她打抱不平,劝她戒骄戒躁,日后定有大作为,下手的力道也轻许多。 说是要求公允才把四人都罚了,实际上心早偏到京城外头去了。 最后是韶乐。 从方才到现在,她一直不言不语,眼眶湿红,强忍着不肯掉金豆。 萧谦细想这事情始末,韶乐始终是受害者,却被连累要一同受罚,于心不忍,便上前求道:「顾先生,阿九她毕竟没错,还乖乖抄了这么多书,训几句便算了吧。」 顾泊如冷眼扫去:「方才我已说过,要罚就一块罚,不能偏颇。」转头看向韶乐,眼神不带丝毫温度:「九公主可知错?」 韶乐突然倔起头,恨恨盯着他,压下哭腔,铿声道:「我没错。」 此言一出,众人皆愕然。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多说几句话都能脸红,现在竟这般硬气,看来是真委屈坏了。 屋里一瞬的寂静,李静姝见顾泊如脸色变黑,连忙扯韶乐的衣角劝她服软。 韶乐咬紧牙关抵死不从。她没错,凭什么要认错!她母亲不是贱婢,她也不是扫把星,她没错! 顾泊如捏紧戒尺,目光隐忍又气愤。 他当然知道她没错,本也没打算训她,为了公允,只需装装样子打十板子糊弄了事便可。况且,打板子的是他,他大可以减轻力道。可现在…… 「如何没错?九公主有三错。」他微眯起眼,拂然道,「第一、打架一事,你虽不是挑事者却也参与其中,这不是错?第二、有错不认,还顶撞师长,乃错上加错!第三……」 话到嘴边,马上要脱口而出,还好他及时忍住。举起戒尺,冷冷道:「手来。」 灯火下,竹面泛起淡红的光。韶乐吓白了嘴,仍旧直着腰板,抬手。 戒尺上下飞舞,每一下都像在手心烧火。韶乐泪水涟涟,拳头都快捏红,硬是不肯叫一声。 「九公主可知错。」十下打完,顾泊如沉下声音又问。 李静姝着急,直朝她使眼色,睫毛都快飞出去。大丈夫能屈能伸,认个怂不会少块肉,不认才会! 韶乐气都捋不顺,呜咽道:「我没错。」 好好好,你好……顾泊如冷笑,抬手再打。 韶乐疼得只会抽凉气,死咬下唇,不吱一声。 敦仪兴奋不已,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突然就不觉得手疼了。 其他人则十分揪心,却也奇怪,总觉得今日的顾先生,有点不像顾先生。他的冷静都去哪了? 打到第六下,韶乐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他。明媚的小脸被泪水打湿,泪眼婆娑,多少委屈都欲诉还休地括在里头,像一朵饱经风雨欺凌的白玉兰,花萎香熄,楚楚可怜。 顾泊如的心叫人狠揉了一下,手滞在半空。这一眼,好似把所有的板子都打还在他心尖。心烦意乱下,他索性把戒尺一丢,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每人回去抄五十遍院规,谁抄不完,明日就不必来书堂了!」拂袖离去,留下一屋子没头苍蝇。 顾先生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天边慢慢染上墨蓝。 离开书堂后,顾泊如仍旧心躁,想去溪边钓鱼散心,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拎着竹篓在书院里四处闲逛。 第21章 洒扫的小厮丫鬟大老远就瞧见他这张大黑脸,溜得比兔子还快。 只有岑懋着急忙慌地迎上:「可算找着你了,听说你一早就跑去找院首了?你跟他说什么了?是走还是留?」 顾泊如没理他,自顾自往前走。他的确找过院首,可院首不在。 「嘿,你倒是说句话呀,可急死我了。」岑懋紧几步追上。 顾泊如横他一眼,冷冷道:「走。」反正也没人希望他留下。 岑懋气不打一处来,叉腰啐道:「你怎么就不听人劝呢!难道连那丫头也留不住你?」 脚步停下,顾泊如狠狠瞪去,吓得岑懋差点咬到舌头。这家伙今日是不是吃火药了? 正犹豫要不要问个清楚,有人突然慌张跑来,是小喜鹊。 「二位先生可是打书堂那头过来的?有没有瞧见我家公主?都这时辰了,她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事了?」说话间,金豆子就要落下。 岑懋最怕女人哭,连忙安慰:「别担心,九公主没准去谁那玩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顾泊如并不这么认为,联想刚刚发生的事,眉心的川字越发显眼,深吸几口气才定下心:「分头找。」 韶乐也不知自己现下在哪。她原只想四处走走,散散心,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绝对没有迷路,她只是……暂时找不到回去的路,嗯。 天色渐晚,山里湿气重,浓翠织出一片水雾,团团笼在山路间。 韶乐不敢再乱走,拣道边最高的树靠着,抱膝蹲下。左手烧得慌,她就蹭了下草叶间的露珠,冰冰凉凉的,还挺管用。 闭上眼睛开始数: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等算不清的时候,小喜鹊应该就找来了吧。 等啊等,等啊等,等得眼皮子打架,却听:「四十八只青蛙是一百九十二条腿,不是一百九十条。」 迷迷瞪瞪睁眼,浓重的水汽扑面而来,裹着泥土的浊味,和清爽的青荇香。 身材修长的男人执伞站在雨幕中,瞧不出喜怒。青竹油布伞大半都倾向她头顶,而他两肩则露在外面,浸湿一片。雨珠顺着伞骨淌入他的衣领,几根碎发粘在白皙的脖子上,难得一见的狼狈样。 是顾先生。 韶乐使劲揉了两下眼,手心的痛意再次烧着。 吹过风心情已好转,却还记得要生他的气,便低头使劲盯着树干上的蜗牛看,跟他生气。 「四十九只青蛙,四十九张嘴,九十八只眼睛,呃……」她开始掰手指。 上头响起一声嗤笑:「你就打算蹲在这,数一晚上青蛙?」 韶乐嘟起嘴,算清楚了:「一百九十六条腿。」还是不肯理他,反正已经撕破脸,她索性破罐破摔。 说不理就不理!哼! 青蛙竟都比他有吸引力,顾泊如不肯承认自己有些受伤。这丫头看着老实,倔起来连牛都自愧不如。 无奈之下,他只好坐到旁边。帮她打伞,同她一块数青蛙。 「五十二只青蛙,五十二张嘴……」韶乐还在掰手指。 「一百零四只眼睛,两百零八条腿。」顾泊如懒洋洋接上。 韶乐眼皮跳了两下,两腮鼓气,小脸埋在膝间,往旁边挪。 「山上有蛇。」 她一颤,又灰溜溜挪回来,更气了。他怎么知道自己怕蛇?一定是小喜鹊多嘴。 顾泊如搜肠刮肚,想不出该怎么同她解释打手板的原因。 直觉告诉他,此时绝不能同她讲道理,她一定会炸。 可是该说什么?他头回觉得自己言辞竟如此匮乏,明明说服别人时信手拈来,偏就对她不行。 「顾先生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扫把星?」韶乐背对他,小小的一只,缩成团,招人心疼。 「不是。」顾泊如冷静回她。 可就是回答得太冷静,落在韶乐耳中,反倒像敷衍,她更委屈了。 「我想回白云庵。」师太不会嫌她是扫把星,不会打她手板,更不会逼她认莫须有的错。 她小声啜泣,肩头细细颤动,弄得顾泊如手足无措。第一句话就把她惹哭了,他有点懵。 默了片刻,慢慢靠近,抬手想帮她擦泪。可泪水却开闸般,越流越凶,止也止不住。 伸到一半的手滞在半空,捏了会拳,磨蹭到她后背,笨拙地轻拍两下。单薄的背脊抖得厉害,轻轻一碰便盗走他全部心绪。 他皱起眉,手在她肩头停了会,又缩回去,再伸,再缩。犹豫再三后,还是搭上她的肩,小心地将她揽到怀中。刹那间心跳全乱,身体绷成铁板,抻直脖子,下巴不知该放哪。 大雨滂沱,他只闻得她的哭声,交缠自己的心跳,鼻子失灵,除了她鬓间清甜的气息,其他一概无感。 第22章 而最可怖的莫过于,这种感觉,书上未曾记载,即使他博览群书、过目不忘,也无从考证。 韶乐倒比他轻松,哭起来就不管不顾,捏着他的衣襟不肯放,将回宫以来的一应委屈都倾注到泪水中发泄出来。 胸前湿了一片,顾泊如的心彻底软化,放由下巴贴上她的发髻:「哭吧,我陪你。」风再疾,雨再大,都一直陪你。 山雨加骤,呼啦砸在伞上,跟鞭子板子抽打似的。几朵白色小花初绽,就被雨水浇得抬不起头,幸得大树撑开荫蔽,才能安然吐芳。 雨水渐歇,韶乐也终于哭够,蜷缩着打哭嗝。感觉头顶落下一片温热湿意,只道是雨水,抬头看去,刚好对上他的眼。脸上虽无表情,眼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须臾呆滞后,她不安地错开目光,瞧见他衣衫上凌乱的褶皱,一下红了耳根,从他怀里抽离,讪讪地摸着脖子。 「你没错。」 韶乐茫然地看他。 「你没错。」顾泊如难得有耐心重复一遍,「是我意气用事了。那几板子……对不住。」 顾先生在跟她道歉!连父皇的面子都敢不给的顾先生,竟然在跟她道歉?! 韶乐震成泥塑木雕,嘴巴嚅嗫了半天,跟抽筋一样,什么也没抽出来。 他眼睛太亮,把天上的星星都比下去了。韶乐不敢再看,低头绞起手指,心里却是开心的。 他其实,是个好人。 顾泊如看着粉色从她脸上蔓延到雪颈上,杏眼重新染上光华,略略松气。 应该是……哄好了吧。 那他现在带她回去,她应该……不会生气吧。 抻了抻僵麻的四肢,低头扫眼衣衫。胸前还揉着她的爪印,肩头雨水未干,裤腿和鞋袜都沾满泥泞。 与他的狼狈相对,韶乐却因一直被他仔细护着,除了发梢微湿,身上仍旧干净如初。 他不觉失笑,可不敢有下回,再来一遭,就不是毁一件衣裳那么简单咯。其他人罚了也就罚了,这丫头……得软着来。 「走吧,回家。」说完还回味了一下,是平时自己用惯的语气,很平和,没露馅。 习惯性地向后伸手,四指虚拢,只伸直小指。 做完这动作,他自己先吓一跳。不禁自嘲,果然是气氛所致,他竟有些情不自已。 刚想收手,下一刻小指就被身后递来的小爪子牢牢抓住。 韶乐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去抓。看到他这动作,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自发地先动了。 像是一种早就烙进她身体里的习惯,自然到跟每天清晨起床就该穿衣一样。甚至连这手上的薄茧,她都倍感亲切。 可是,为什么呢?她想不通。 她居然真牵上来了! 顾泊如发着愣,心头万千情绪涌起,又说不清究竟是种怎样的感觉。只庆幸现在天色已黑,周围也没有旁人,他可以破例允准嘴角上扬几分。 牵上就牵上吧,牵着走,至少不会走丢。 夜空叫雨水洗得纤尘不染,星子稀疏,一眨一眨,躲在薄云间偷笑。 两人回到小院,小喜鹊还没回来。屋里没掌灯,漆黑一团。 韶乐摸着桌沿想去点灯,不小心打翻灯盏,碰到左手,疼得她直抽凉气。 顾泊如才酝酿出的笑意一下冻住,拧着眉头把她拎在杌子上坐好,自己去点灯。四下转了半天也没找到药,没好气地剜她一眼,甩甩袖子走了。 ……莫名其妙的人。 韶乐歪歪嘴,不知道膏药在哪,只能轻轻吹着左手止疼,等小喜鹊回来。一只鞋半趿着,跟着脚一荡一荡,一截雪白的纤足在纱裙间若隐若现。 大门外,顾泊如提着药箱站了会,视线从那抹雪色上匆匆移开,清咳一声。 韶乐没料到他会折回来,慌慌张张地穿好鞋,跳下杌子垂首站好,耳廓上泛起极淡的粉色,像个放了错等待责罚的孩童。 顾泊如心里暗笑,脸上不显,进屋坐定,眼神催她过来。因没能及时上药,她的左手热肿得紧,顾泊如先拿冰帕子帮她敷手,再挑了膏子细细涂匀,轻轻吹气。 韶乐有些受宠若惊,手臂绷得笔直,一动也不敢动。自上向下偷瞄,觉得他有时清冷得像天上的云,可望不可及;有时又温柔得像山间的风,吹面不寒,叫人捉摸不透。 想起林间两人亲密的模样,脸上一红。 小时候受委屈有师□□抚,回宫后有皇祖母给她撑腰,所以顾先生刚刚所做之事,应当就同师太和皇祖母一样,就是简单地表达长辈对晚辈的关切,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样一想,心便安定许多。 「你不是想回白云庵吗?」顾泊如帮她裹药布巾子,淡淡开口,「六个字,既来之则安之。」 第23章 韶乐眨巴着眼,没跟上他的思路。 顾泊如被她的迟钝堵了一堵,这恐怕是他教过最笨的学生。沉吟片刻,换了种更通俗的说法:「与其怀念过去,不如好好活在当下。」 起身收拾好药箱,行到门边,又驻足补了一句:「我就住隔壁,以后有什么难处,都可来寻我。」 「等一下!」见他要走,韶乐脱口而出,对上他的眼,气又矮下半截,「我们是不是……是不是……」 ――以前见过? 期期艾艾到最后,还是没能问出口。 待到顾泊如走出院子,岑懋和小喜鹊才从葡萄架下走出来。 岑懋早有心理准备,瞧见全过程后还算稳得住气,不过还是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忍不住低声吹了个口哨。 装。 你丫的再装! 小喜鹊吓得不轻,到现在还没合上嘴,发上沾了葡萄叶也顾不上取。看了看院门,又看了看屋子里皱眉沉思的呆娃娃,意味深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家公主对男女之事尚不开窍,她可得警醒着。遂掰起手指细算,将两人的年龄相貌学识等等一一比较,觉得还凑合。就是不知道太后娘娘的名单上,有没有这顾先生的名儿。 月已上中天,书院里灯火幽阑。 坐忘斋,里屋依旧明亮。 顾泊如盖着薄毯,歪在藤椅上出神。灯火跳动,将他手中的请辞书照得清楚。 虽洗过手,可指尖的药味还是去不干净。闭上眼,小丫头缩在怀里细细抽噎的模样便跃然于脑海间,挥之不去。 他静静回想今日发生的事,不由叹气。起身步至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书,将信插在其中,束之高阁。 也罢,不记得就不记得吧,慢慢来。胆子那么小,免得吓着她。 昨晚,韶乐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的她才五岁,身形尚未抽高,还只是一个圆滚滚的小豆丁。 身穿豆绿色襦裙,头上扎着两个小鬏鬏,还缠了一串漂亮的珊瑚珠子,独自坐在树边一块大石头上等人,半趿着一只绣鞋,听溪水叮咚。 山里的风不冷不热,带着点点青草香,拂面而来很是舒服。 等得无聊,她开始数青蛙。数到第四十只后,她不得不掰手指。数到第四十八只时彻底算不清楚,囫囵报了个数,就听后头有人纠正: 「四十八只青蛙是一百九十二条腿,不是一百九十条,笨蛋。」 然后她就醒了。 自那晚在山上迷路,被顾先生领回来后,韶乐就着凉发烧了。跟书院请了三日假,这个梦也一连做了三天。 最可气的是,连着三天,她都没瞧见来人是谁。 她到底在等谁? 韶乐扶正额上的冰帕,一本正经地皱眉沉思。 小喜鹊抱着几支月季花进屋,插到青花缠枝花瓶中。见韶乐已醒,便拧了湿巾子去换她头上那条。摸了摸她的额,已没昨日那般烫手,松气道:「公主今日觉着如何?」 韶乐闷闷点头,刚要开口:「我……」 「啊,那个……」小喜鹊慌忙打断,起身团团转了一圈,抓起木架上的铜盆,尴尬笑两声,「公主您先歇着,奴婢去给您打水。」说完就落荒而逃。 「我饿了……」韶乐咕哝着把话说完,眉毛一耷,憋憋嘴,扯过丝被缩进去。 她知道小喜鹊在躲什么。前两日她烧得迷糊时,总缠着她问母亲的事,小喜鹊推脱不过,才支支吾吾吐出几句。 原来,她的生母如妃本是荣贵妃身边的尚衣女官,一朝承了君王雨露,怀上子嗣,登上雀枝,将荣贵妃的风头都抢了去。 就在大家伙翘首盼着她诞下皇子,让荣贵妃彻底失宠时,棠梨宫也传来好消息。 一月之内,后宫连出两道喜事,子嗣稀薄的延熙帝乐得找不着北。可惜开心不了几个月,喜事就成了丧事。 那日御花园赏花,如妃屏退宫人,只邀荣贵妃去湖边散心。有宫人远远瞧见,一向性情温和的如妃突然暴起,同荣贵妃起了争执,还欲把她推下湖。荣贵妃攥着她的手不放,两人扭打作一块,双双坠湖,致使早产。 荣贵妃的命是保住了,可皇八子却早夭。而那厢如妃虽拼命诞下公主,自己却血崩而亡。自那以后,荣贵妃便伤了身子,再难有孕。 钦天监将这一系列祸事都归根到刚落草的九公主身上,称如妃娘娘正是因为怀了她才会性情大变,酿成大祸,需立即把她送出宫,邪祟一日不散便一日不准回来。 听完这些,韶乐隐隐懂了荣贵妃为何处处针对自己。原来她真的不祥……心中莫名愧疚感伤,怎么哄也不肯吃药,人转眼恹下去大半。 小喜鹊急了,不小心说漏嘴:「奴婢曾听宫里头的老人提过一嘴,说如妃娘娘明明是最怕水的,那日怎会突然想起要去湖边散步……」 第24章 也正是这一句话,唤醒了韶乐活下去的勇气。 几碗药灌下去,精神头回来了,抓着小喜鹊问东问西,可小喜鹊却一个字也不认。韶乐每每要开口,她都借口跑开,还劝她不要多想,凡事要往前看。 韶乐遂抬头往前看,然后看见一位稀客。 「啧啧啧,公主你可真够点背的,竟然跟住顾先生隔壁。」李静姝大摇大摆进门,径直走到桌边斟茶润嗓子,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韶乐见怪不怪,这话她已经听了足有三天,几乎所有来探病的人,进门后都是这么句开场白。 只是语气不同,六哥哥萧谦笑容温和,话也说得委婉;双生子眼珠子都快惊掉,一唱一和,言语间隐约透着同情;只有李静姝,话说得直白,表情更直白。 唉,顾先生还真是威名远扬。 「这是裴淳那小子送来的吧。」李静姝绕着屋子相看一圈,指着桌上的瓶瓶罐罐忍俊不禁,「千万别碰,没病也能给你吃出病来。」 韶乐扑哧笑出声,看来裴家这位当世华佗也已经名扬四海了。 转完一圈,李静姝又坐到床边,摸了摸韶乐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嗯,该是退烧了。」 吭哧,啃了口小喜鹊给韶乐洗的梨。又忍不住戳了戳她软嫩的脸蛋,病后气色虽未恢复,但手感还是很不错的。 韶乐瞪圆眼睛,不好意思地往丝被里缩了缩,盯着梨咽口水:「你……」 今天似乎没人打算听她说完话。 「找点乐子,去不?」李静姝挑高眉峰,贼笑道。 找乐子?在这守卫堪比禁中的云麓书院,能找到什么乐子? 琴室里,四下无人,两团黑影围着一张高凳转。 李静姝递给韶乐一罐猪油,成竹在胸道:「今儿下午有堂琴艺课,这位子是七公主专属的,咱们就把猪油抹在这高凳上,保准能摔她个大马趴!」 原来如此…… 韶乐有些后怕,捏着指头犹豫:「不好吧……」 从小到大她一直乖乖听话,师太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她便连半句谎话都没扯过,更别说戏弄人。 这事在李静姝眼中不过一个小小的玩笑,可于她而言却跟杀人放火一样严重。更何况,戏弄的对象还是七姐姐。 李静姝见她扭捏,不高兴了,强自把罐子塞她手里:「怕什么,出了事,我给你担着。那天她给你那么大气受,你就这么忍了?也太窝囊了吧。」 她名字叫静姝,人却既不静也不姝。因自小跟哥哥们混迹校武场,便养出一身男儿气。 也正是因为这点,李将军夫人才会不遗余力地押她来书院念书,盼她能做一个贤良淑德的贵女,将来许个好人家。 知道她立志成为像太后那样英武的女帅,便同院首打好商量,绝不许她上军武课,偷听也不成。 一身好武艺无处施展,李静姝很惆怅,觉得天都灰暗了。 见书院来了个软弱的小丫头,任人欺负还不还手,她又重燃当女中豪杰的信念。决定先从拯救韶乐开始,一步步慢慢来。 连不近人情的顾先生都默认她终会有领兵打战的一天,她为何要提前自暴自弃? 韶乐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掐架,一个劝她不可作恶,一个又不甘欺凌、跳着脚丫子催她快上。 吵到最后,就有了这样的情景。 李静姝因要上课,就直接进屋,趴在琴旁呼呼大睡。 而韶乐因有假在身,不必上课,便偷偷蹲在窗下,探出半个小脑袋,大眼睛紧盯那张被抹了厚厚一层猪油的高凳,等七姐姐出现。 做乖乖娃很好,但偶尔放肆一下,师太和佛祖应该不会怪她。 因琴艺课只对女儿家开放,学生便只有三人。 最先进来的是裴蓉,无论什么课,她一直都是第一个到。是以瞧见比她早来的李静姝时,心中微讶,讶完后又暗下决心,下次一定要再早些出门。 紧接着是教导琴艺的女先生杨氏,瞧见李静姝也是一惊,旋即又欣慰地点头:李夫人的夙愿总算可以了结了。心里感动,眼圈慢慢泛红。 赶在她哭出来前,裴蓉抢先拿着琴谱上前求教。杨先生一高兴,讲得比平时还要热络。 窗外的韶乐已打了不下五个哈欠,眼角挂上泪花,眼看就要蹲着睡过去,终于把人给等来。 敦仪进屋,同样也是惊讶的一出,不过很快就被她的一声冷哼外加一记白眼取代。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假小子也开始学琴了?东施效颦。 甩开袖子,哼着小曲儿,昂首阔步地朝自己的位子走去。 韶乐的心随着她的步调加快,咚咚咚,咚咚咚,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第25章 到底是头一次偷窥,没经验,加之紧张作祟,她竟跟着一块挪动步子,没留神,啪唧,踢翻了脚边的花盆。 在离高凳仅一步之遥的地方,敦仪停下步子,惶然地望向窗外:「谁在那?」 无人应答。 杨先生正同裴蓉聊得兴起,没察觉异样。而李静姝更了不得,起初只是在装睡,当下却是真睡着了,口水都淌了一袖子。 窗下,韶乐捂着嘴巴缩成团,整个人抖成筛子。 怎么办?李静姝只教过她如何戏弄人,可没告诉她落空后该怎么收场呀…… 即使隔着墙,她也能清楚辨出敦仪的脚步声,是朝这窗子这边来的,她心跳都快吓没。 也就是在这时候,视野里突然闯入一双靴子。 韶乐的心忽地停了一瞬。 顾先生! 韶乐下意识就要跳起,却被顾泊如压着脑袋摁回去,挣扎不脱,只好在他脚边乖乖缩成团。 「顾、顾先生好。」敦仪吓了一跳,匆匆行礼。 原来刚才的声响,是他弄出来的。可是,他来这干嘛? 顾泊如负手在背,微颔首:「我只是恰好路过,听见琴音就来看看,不必管我。」 「是。」敦仪毕恭毕敬地后退。她是真怕了这顾先生,一见到他,抄手的右手和挨板子的左手就一起疼。 却也更加惶惑,刚刚有人抚琴吗? 当然没人抚琴,顾泊如其实是来取遗落的书本的,恰好撞见韶乐二人往凳子上抹猪油。他没想到自己竟没上去制止,更没想到会在她马上败露时帮她扯谎。 然而这一切就是发生了,匪夷所思。 如今骑虎难下,他只好继续站在那,假装自己真是被琴音吸引而来。 裴蓉抬眸间正对上他的眼,见他朝自己颔首,心跳瞬间失控。 她记得顾先生午后要么钓鱼要么歇晌,从不来书堂,怎么今日突然改了常?还盯着自己看,莫非……她不由热了脸颊。 可下一瞬,一声凄厉的惨叫就打破她所有幻想。 高脚圆凳翻到在地,咕噜滚了一圈,七弦琴斜在旁,与桌案支成三角,下头还仰倒着一个人。钗环逶地,鬓发散乱,捂着屁股呜呜直哭,尊贵全无,赫然就是七公主敦仪。 杨先生和裴蓉愣了半晌,赶紧去扶。李静姝也被惊醒,抹干嘴边的哈喇子,揉着肚子哈哈大笑。 她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即便对方是公主,也敢当面笑话。 「公主,抚琴的确需感知自然之音,可您毕竟是千金之躯,怎好躺地上感知呢?多失体面啊。」 敦仪哭得更凶了,想回嘴,又因抽搭得厉害,开口就成了:「你!你……你……」 「你」了半天,什么也没「你」出来,反倒叫李静姝故意学了去:「我!我……我……」 垮着五官结结巴巴,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气得敦仪差点撅过去。 杨先生两头都不敢得罪,索性夹在中间充当老好人,替李静姝向敦仪赔罪,只求息事宁人。 而裴蓉也是个不敢惹事的主,跟着一块安慰,余光总也刮向窗外,见他不在,心里稍宽。 敦仪纤指紧攥衣摆,手背上青筋暴起。明明她才是受害者,身边竟没一个替她说话的?岂有此理! 屋里官司打得正火热,屋外也好不到哪去。 韶乐低垂眼帘,不安地拿脚尖铲地上的小坑,她果然不是捉弄人的材料。不过……听到那声惨叫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偷笑出声。 真解气啊! 顾泊如拢着手静静看她。今日之事,于他而言更多的还是意外。乖巧如她,竟也有主动反击的时候。也罢,敢欺负人,总比老实巴交让人欺负了强。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韶乐都已做好受罚的准备,不想却是这么一句,害她更加心虚,缩起脖子,局促地点了下头。 顾泊如莞尔,这么胆小,估摸着也没下次。 阳光温柔地照在她侧脸上,映得她的小脸白里透红,瞧着已无病气,却有一小颗蚊子包缀在其中,想来是窗下花草繁茂,蚊虫多,不慎叫咬了一口。 也是,白嫩嫩的小脸,的确诱人。就是,太瘦了…… 「多吃点。」顾泊如脱口而出,说完便后悔了,尴尬地看向他处。 韶乐眨巴眼睛,刚刚好像瞧见顾先生的耳朵红了,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 「我……很能吃的,不不不,我是说……我吃挺多的,嗯……也不对。」 她说话还带着轻微的鼻音,听起来奶声奶气,像小猫爪子挠在心口。 顾泊如惊觉自己嘴角扬起,赶紧背过身去。快走几步,见她没跟上,侧过半张脸,不冷不热道:「认识回去的路?」 第26章 韶乐很想说认识,可事实上……她赧然地摸着脖子。 「跟上,笨蛋。」 最后两个字,他没发出声音,只比了个嘴形。语调明快,像晨曦清扬的风。 随后几日,敦仪还是会来寻韶乐不痛快,可李静姝每次都会主动站出,俨然一个护花使者。 韶乐也撑起底气反抗,好几次竟把敦仪噎得没话说。 因书院建立之初,先帝早早立下规矩:凡入院求学者皆一视同仁,不得拿自己的出身肆意欺压他人。 是以就算敦仪恨得牙根痒痒,也不能把她们怎么着。 可是凭什么? 大家伙都帮韶乐而不帮她,连大表哥都不替她说话。那俩双生子更恼人,胳膊肘往外拐,还铮铮有词说他们是帮理不帮亲。 裴蓉倒是她这头的,可惜她自上次被顾先生罚过后,整个人就蔫了,往那一戳,气势还没韶乐足。 好好好,为了一个庵堂里来的野丫头,一个个都跟她对着干,都等着! 又过了几日,山上的桃夭也开始斗艳,北边终有捷报传来。与西凉决战中,李副帅行诱敌险招,一举扭转魏军的劣势,大获全胜。 延熙帝眼角又笑出几道褶,把李家人上下赏个遍,连李静姝都得了整套新马具。 荣贵妃强忍下心里的不舒坦,小心伺候着,生怕他赏完李家,扭头又把她娘家给罚咯。 举国欢庆,书院也庆。郭院首大袖一挥,慷慨地准放五日假,让他们回家乐去。 嗯……好吧,其实是因为几日前,裴润想试飞他的木鸢,结果把书堂屋顶砸出个大窟窿,没法再上课,这才不得不放假修葺。 书院也因此又立一条新规:凡书院学生,皆不得制作超一丈高的木具,梯子也不行! 听说,裴家这对孪生兄弟自入院以来,已造出十余条院规,为书院玉律的完善提供了不小的助力,旁人皆难望其项背。 一听放假,南侧那头的一摞院子早已是人去楼空。韶乐惦记院子里才破土的几株小苗,特地起早做了三大食盒的糕点,硬着头皮敲响坐忘斋的门。 是他说有难处可以找他,总不能言而无信吧。 顾泊如很想言而无信。竟有人妄想拿几盒点心就说服他去看菜地?她的胆子是越来越肥了! 眉角抽搐半天,还是冷着脸应下。于夕阳余晖中,几株小嫩芽前,目送韶乐和小喜鹊屁颠屁颠回宫,可谓春风萧瑟。 章华宫。 祖孙俩一月未见,自是有一肚子话要说,才用过晚膳便一起窝在榻上闲聊。 韶乐拣书院里有趣的见闻说与太后听,讲到关键处还手舞足蹈比划起来。 太后被她娇憨的模样逗得眉开眼笑,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她身上的小家子气已去不少,这书念得,值! 「过完今年,皇祖母就给你寻摸门好亲事,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太后笑眯眯地拍着她的手,思绪已飞去老远,在脑子里飞快筛选牢靠的后生,「婉婉可有属意的?」 韶乐还没从惊讶中缓过来,皇祖母竟真在考虑这事!她明明还小呀。 可如果真要她挑……她的思绪也不由飘远,脑海里渐渐飞过几个画面,最后定格在溪边草地上,一人仰躺在树下小憩,脸上盖着书,意态闲闲,任由鱼咬钩也不急着去收渔竿。 「那就……懒的吧。」她不自觉吐出一句。 太后正在喝茶,直接呛到:「咳咳,什么?咳,懒的?」 韶乐忙帮她拍背,脑袋摇成拨浪鼓,想把刚才的画面丢出去:「没什么没什么,皇祖母您听错了。」 太荒唐了,她怎么会想到顾先生,他可是,顾先生啊! 太后顺过气来,狐疑地上下打量,拉过她的手郑重道:「懒汉咱可不能要,没出息,仔细拖累你一辈子。」 韶乐拧起小眉头斟酌,从前她偷懒的时候师太也曾告诫过她,懒骨头养不得,她不做懒人,更不能嫁给懒人,遂点头如捣蒜:「懒人,不好。」 月色浮开,几许虫鸣。 韶乐陪皇祖母又聊几句,便扶她回去休息。回寝殿的路上,她忽然想起什么,吩咐了小喜鹊几句。 小喜鹊手脚麻利,很快就把她要的东西都备齐:「公主,您要这些东西作何?」 韶乐握着剪子,对着一沓素笺比划:「为了好好念书呀。」 说完就一剪子下去,把素笺都齐齐裁成一边大小,对准边角后再订成小册子。 小喜鹊依旧云里雾里,见她要去摸毛笔,便自觉拿起墨碇磨墨。 韶乐咬着笔杆想了会,良久才封页上一笔一画仔仔细细地写下:顾先生喜恶集要。写完轻轻吹干墨迹后,才捏着页角小心地翻开第一页,濡墨继续: 第27章 壹、顾先生之课切忌忘带书本。――这是她的血泪教训。 贰、顾先生布置的课业万万耽误不得,且字迹必须工整。――这是她旁观七姐姐受罚而得出的经验。 叁、不得与顾先生顶嘴。――他这人吃软不吃硬,这是那顿板子告诉她的。 肆、既来之则安之。――那晚顾先生教她的,她事后才想明白,先记下,免得忘了。 韶乐还想写第五点,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只好暂且搁笔。捧着小册子炫耀:「我把顾先生的规矩都拿笔记下来,免得以后再犯,能少挨好几顿板子呢。这法子怎么样?」 小喜鹊一挑眉:「主意倒是不错,不过……」公主您真的只是为了少挨罚才写的? 盯了半天,见她一副懵懂天真样,小喜鹊瘪瘪嘴,把后半句话偷换掉:「不过咱们宫里就有现成的册子,公主您为何要现做一个?」 韶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眨巴着眼呆住了。 干嘛不早说! 棠梨宫内,暗紫色波斯绒毯上绯色牡丹相映,华贵又雅致,却叫一地碎瓷片坏了美感。宫人们匍匐在地匆匆收拾,眼神瑟缩。 「母亲,您一定要为我做主!」 敦仪没骨头般伏在荣贵妃膝上,两肩颤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荣贵妃抚着她的发髻,又怜又愤。恨不能现在就把那九丫头和李家的小贱蹄子一并收拾了。 可如今的形势却容不得她妄为。且不说太后把那九丫头护得死死,光一个李家,当下新立军功,隆恩正盛,她也轻易动不得。 纤纤玉指在扶手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指痕。想她入宫这么久,还从未这般束手束脚过,不由将怒火都迁到韶乐身上。 十五年前,如妃那小贱人就曾威胁过她。十五年后,她女儿又来给自己添堵。罢罢罢,走着瞧! 羊角宫灯打出幽凉的光,忽明忽灭,将她姣好的容颜晃得森冷可怖。 敦仪抖出一身毛栗,哭声渐止。 于她眼中,母妃一向温婉,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她露出这种狰狞面容,遥远而陌生,倒像是另一个人。她不禁惶然,她真的认识自己的母亲吗? 「细细一想,妩儿也到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荣贵妃再低头已是眉目温柔,似能掐出水来,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敦仪须臾恍惚,脑海里突然闯入一个俊秀少年的身影,无论是静坐闲谈还是策马扬鞭,俱是一段风流香,将她的心照得暖洋洋。 她不觉热了脸颊,低头轻推了荣贵妃一把:「母亲又在取笑女儿。」背过身,佯装赌气。 这玩笑母亲没少开过,放从前,母亲见她不虞就会来哄,但这回,她一直没下文。敦仪的心咚的一颤,隐隐有种预感:「难道……父皇同意了?」 明明是期待已久的事,临确认前,反倒情怯。瞧见母亲笑着点头后,这种心情不减反增。她真的等来这一天了?真不是梦? 荣贵妃搂着她的肩轻晃,哄小孩一样哄道:「你是你父皇的心头肉,婚事拖到现在,也是因舍不得你出嫁。元珩是个好孩子,文韬武略皆为人中翘楚,我同你父皇相看这么多年,也没找出比他更合适的。」 「那是自然,大表哥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敦仪仍飘在云端,一脸得意。 「没羞没臊。」荣贵妃点点她的鼻尖,「你父皇的意思是,让我择日先去跟你舅舅通气,让他领着元珩入宫提亲,他再下旨赐婚。」 敦仪喜不自胜,忘了矜持为何物:「我也要去!」 荣贵妃拍了把她的手,瞪道:「哪有女儿家亲自上门给自己说亲的!」 敦仪缩回手,调皮地吐吐舌头。荣贵妃扯过她的手仔细揉着:「你啊,就安心待嫁,外头的事有母亲呢。」 「母亲最好了!」敦仪扭股儿糖似的往她怀里钻,想到马上就能成为大表哥名正言顺的妻子,心情像灌了蜜糖似的,适才的烦恼也烟消云散。 荣贵妃因她欢喜而欢喜。自己一双儿女中,她偏疼女儿多些,但凡是敦仪所求,她都会无条件满足,哪怕对方是个平民白丁,只要敦仪喜欢,她也会成全。 怕她高兴过头,又故意揶揄:「几日前不还有个孟家表哥想结亲么?同样是表哥,那时怎就没见你笑过?」 听到孟良平的名字,敦仪的脸瞬时垮下,就跟吞了苍蝇一样恶心:「他算哪门子表哥,上京打秋风的破落户,给元珩哥哥提鞋都不配!」 孟良平,蜀中望族孟家之后。当初裴老国公爷未上京起事前,还只是个在成都府靠吃百家饭过活的江湖散人。因感念孟老对他的一粥之恩,曾许诺说若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愿结两姓之好,以报恩情。 后来,老国公爷鞍前马后地辅佐先帝,还真混出了名堂。而成都府那头,孟家的门楣却日渐衰败,到了孟良平这辈,祖产就只余几亩薄田,这才动了上京讨恩的心思。 第28章 见她转眼工夫,称呼就从大表哥改成了元珩哥哥,荣贵妃忍不住掩嘴偷笑。 敦仪以为母亲真看上了那姓孟的,赶紧摇她手臂求道:「母亲,那姓孟的就是一草包,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敢拿当年救外祖父的事到处瞎显摆,在外行事仗的也全是英国公府的名义。见天除了吃喝,什么正事也不干,您不会真看上他了吧?」 荣贵妃本想再逗她一逗,见她吓得都快掉金豆子,心一下软了:「放心,孟家那小子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母亲比你清楚,哪里舍得你去受苦。不过……」 嘴角勾起一抹狡黠:「他不是想当驸马么?我就给他个机会。」 「母亲的意思是……」敦仪会意,指了指章华宫的方向。 荣贵妃颔首,眉目间阴狠若隐若现:「我只给他领个路,算是帮你外祖父把当年的恩情给还上,至于最后能不能成,就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敦仪眼底藏不住笑意:最好能成,一个庵堂来的野丫头和一个不成器的草包,正好凑一对! 母女俩又聊了会,等外头更鼓敲响,敦仪才告退。 荣贵妃抚平衣上褶皱,起身下榻,霁雪低头上前欲扶,却被她摆手制止:「都下去吧。」语调清冷,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霁雪知道,她想独自待会,每次见完七公主,她都会如此,遂恭敬福礼,领着宫人们退下,把门关上。 等人影都从窗纸上消失后,荣贵妃才移步至里间的多宝阁前。缓缓抬手,半旧的紫檀佛珠在袖口隐现,玉指搭在青白釉花瓶颈处,轻轻一转。 只听吭的一声闷响,墙上的花鸟画便从正中劈开,徐徐向两侧移去,露出墙内一尺见方的小储间。 里头搁着两碟供品,后边则是一枚楠木制成的牌位。木头的年份有些久远,可表面却纤尘不染,应是经常被擦拭。 有风从窗缝里漏进来,从她的衣摆上拂过,捉住她鬓角的几缕碎发轻轻摇曳,有什么湿润之物,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明星一般莹莹闪耀在昏暗之中。 「妩儿……终于要出嫁了。」 假期第三日,裴主帅、李副帅带着与西凉重新划定的方域图,和数车贡品凯旋。令还有一位「贵客」――西凉送来的十七岁质子,安王穆铮。 有这质子在,大家如同吃了定心丸,西凉这回是真心求和了。 但,这质子又该如何安顿?处理不好,恐又是一场战事。 延熙帝开始扯头发。御书房里,几个阁老跟他一块挠头。 而御花园槐树下,两只馋猫正就着荫凉分食樱桃。 「公主,采这么些槐花,够做糕点了吧。」小喜鹊扒拉着手边的竹篮,将枯枝残叶剔去,只留莹白小花。 韶乐嘿嘿点头,捏起一朵花凑到鼻尖细嗅。她早就惦记上这儿的槐花,今日总算如愿以偿,掰起指头盘算槐花糕做好后该怎么分。 小喜鹊见盘中樱桃所剩不多,又往里添了些。登州新进贡的大红樱桃,个大味甜,以她的身份自是无福享受的,可因自家公主心善,从不拿她当外人,她才能一饱口福。 想起那些在棠梨宫当差的姐妹,别说樱桃了,每日能少挨两顿骂就该放炮仗庆贺。主子宽厚,是她的福分。她也要尽全力护公主安好,免叫她步如妃娘娘后尘。 一扭头,傻眼了,才装满的盘子眨眼功夫就已见底。 公主吃的?可韶乐的注意力仍在槐花上,碟中的樱桃核也没几颗。 不是公主,那会是谁?转头又去取樱桃,可这回连后头的樱桃筐也不见了。 「啊!」小喜鹊猛地窜起,「公主!有、有贼!」 「什么贼?」 韶乐身子刚转过一半,脑袋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伸手去摸,竟是一颗樱桃核,上头的果肉还没啃干净。 茫然抬头,只见粗壮的枝丫上、白花绿叶间卧着一个红袍少年,浅金色长发泛起斑驳微光,正抱着樱桃筐大快朵颐,吃剩的樱桃核则随意往下一吐。 韶乐登时明白过来,一口火气涌上:「我的樱桃!」 冷不丁的一声大吼,骇得少年倒栽葱般从树上掉下,惊起数只飞鸟,连带降下一阵纯白色槐花雨。 好在小喜鹊反应快,赶在黑影下来前,及时拉走韶乐。 不过少年也不是吃素的,抱头滚了一圈,也没伤到筋骨,只可惜了那些樱桃。 「我的樱桃……」韶乐委屈哒哒地瞅着地上的樱桃泥,两条细眉往中间挤,「你赔我樱桃!」 少年气不打一处来,他差点就摔死了,这人连问都不问,竟还敢叫他赔樱桃?! 起身就想骂回去,可小丫头只嘟着嘴瞪他,杏眼水灵灵,如玉的肌肤上唇色殷红,分明比樱桃还诱人,愣是把他臊了一臊,到嘴边的脏话终没能出口。 第29章 他目光兴味地在她脸上逡巡,双手环胸,笑得和狐狸差不离。 「若我不赔呢?你能拿我怎样?」尾音轻佻,甚是勾人。 「放肆!你是何人?竟敢对公主无礼!」小喜鹊厉声呵斥,眼睛忍不住往他头发上瞟。 「公主?」少年捏着下巴上下打量。 韶乐下意识要躲,想起皇祖母的教诲,又咬牙挺住。梗起脖子,努力摆出公主的威严。可惜长得太软嫩,怎么看怎么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出来逞威风。 少年扑哧一笑:「你们中原的公主,都这样?」 韶乐脸上一热,急道:「不许笑!」 他静下来看了她片刻,笑得更厉害。 韶乐恨得直跺脚,这人偷吃她的樱桃,非但不道歉,竟还笑话她? 「你再笑,我就、就、就叫捕快把你逮了去!」――她小时候不听话,师太都是这么吓唬她的,百试百灵。 奈何这气急败坏的模样,像只炸毛的小白兔,不仅没有威慑力,反而越发招人喜爱。 小喜鹊做牙疼状:公主呀,您想挣回面子是好事,可,这宫里哪来的捕快? 少年还真不笑了。因为笑累了。 揉了揉酸麻的脸,长眉一轩:「我叫穆铮,从西凉来的。」 红袍金发,飒爽张扬,无限风光。 「哦。」韶乐心里不痛快,偏头看向别处。 小喜鹊不由蹙眉,眼中警惕更甚。原来,他就是那位西凉质子。 她曾听人提过,这位西凉质子因天生相貌有异,一出世就遭父兄亲族排挤。原以为会是个青面獠牙的可怖模样,如今看来,五官倒也俊朗,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跟宝石一样熠熠生光,要真说有异,大概就只有头发了。 吃了嘴冷风,穆铮也不觉尴尬,朝篮子努努下巴:「什么花?拿来做什么的?泡茶?你们中原人可真奇怪,什么都拿来泡茶。泡来泡去,还没羊奶好喝。」 「槐花糕。」韶乐赶紧把篮子藏到背后,怕他再偷。杏眼圆溜溜,像刚水洗过的黑珍珠,红唇嘟起,发上还沾着几朵莹白色槐花,甚是可爱。 穆铮心尖一荡,忍不住想捏一捏她的脸蛋,却听身后有人追来。 他不满地咕哝,转身欲遛。腿抬到一半,又折回来,趁韶乐分神,抬手勾了勾她小巧的下巴。滑腻的触感,跟暖玉一样。 「你!」韶乐捂着下巴仓皇后退,眼睫惊慌打颤。 她虽不通男女之事,可这场面却是话本子上常有的桥段。登徒子调戏良家女!是调戏!调戏!很坏很坏的事! 小喜鹊赶紧挡在中间,心里突突。这可是大魏的皇宫,他一个别国来的质子竟敢如此放肆,简直没王法了! 远处几个太监越追越近,穆铮仍不紧不慢地摩挲着手指回味。他贵为郡王,玉堂金马,偎红倚翠,美人见过不老少,可西凉女子大多豪爽刚烈,似她这样柔软的小丫头,他却是第一次见。她越躲,他就越想逗。 有意思。 深深浅浅的金芒中,鸟雀啁啾。穆铮面朝韶乐缓缓后退,两指并拢,斜抵在额角,轻轻一扬:「小公主,有缘再会!」 赶在来人追上前,转身大笑离去,独留俩只呆头鹅在风中干瞪眼。 这、这这都什么人呀?! 而此时,云麓书院。顾泊如正百无聊赖地舀水浇灌菜地,一阵寒意陡然袭来,催他打了个喷嚏。 瓢里的水泼出大半,他茫然看了眼顶上的日头:要变天了? 假日结束,槐花糕也做好。最好的留给皇祖母和父皇,其余则都被韶乐装裹好带去书院。 五日不见,葡萄架下的小苗已抽高好些,各个昂着小脑袋,精神抖擞,光瞧着就让人高兴。 韶乐又惊又喜,仙气飘飘的顾先生,竟能把菜地照料得这般好,比庄子里的老农还厉害,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当即装好一盒槐花糕,颠颠捧去坐忘斋道谢。 院内竹影摇晃,光晕飞舞。顾泊如正懒在藤椅上歇晌,撑开惺忪睡眼,支起头朝她勾勾手指。 韶乐乖乖上前,歪头看他。毫无防备之下,被他兜头敲了个暴栗。 「嗷!」她捂额呼痛,小眉毛拧巴出怨念。又怎么了? 顾泊如却一脸漠然,随手把食盒搁在小几上,转个身背对她,缓而慢地摆两下手:「下不为例。」――休想再拿点心诓他去看菜地! 说完,合眼,再不多言。 竹影也不晃了,光晕也不舞了。几只鸟雀扑扇小翅膀,悄咪咪落在墙头看热闹。 韶乐两腮鼓气,有种想把他踹下椅的冲动:哪来这么多例,莫名其妙…… 揉着脑袋煞兴而归,趴在梨木小几上,在小册子上一笔一划写道:伍、不可打搅顾先生歇晌,违者可是会挨打的! 第30章 咬着笔头思忖片刻,又改用朱砂墨在下方添一行小字:皇祖母教诲在先,不可学顾先生之懒骨,切记切记。 而那厢顾泊如早失了困头,却还躺着闭目养神,待她脚步远去后才轻轻勾起唇角。终于回来了…… 伸手挑开食盒盖子,摸出一块槐花糕,送到嘴边细细地品着。槐花香馥郁,似乎还沾着小丫头身上清甜气息,萦绕在唇齿间,久久不散。 他舒舒服服地翻过身,换成仰躺的姿势,对着蓝天白云,心情莫名大好。也罢,看菜地就看菜地吧,没什么大不了。 书堂重开的第一日,风和日丽,燕啭莺啼。 韶乐抱着一盒槐花糕喜滋滋地跑去上课,不想才到前院就怔住了。 小院正中,一柄黑旗迎风猎猎飘扬,旗面上「战」字猩红夺目。 旗下阵列鲜明:一边是身穿藏青镶边长袍,头缠白布的黑面西凉男人,体格强健,眼神肃杀,五尺内无人敢近其身。 另一边,隔着一小摞嗷嗷喊疼的「人山」,裴润和裴淳咽了咽口水,额上淌出细汗,却还不忘哥哥的身份,把抖成筛糠的裴蓉仔细护在身后。 「欺负那些不会武功的,算什么好汉?你们西凉人就这点本事?」说话的是李静姝。 她束好宽袖,从腰间抽出长鞭,大步上前,面对那壮汉面不改色心不跳,仰首讥诮一笑。 她家自曾祖父一辈起俱是抗击西凉的主将,她自幼受父兄熏陶,对西凉人全无好感。虽不能上前线杀敌,但在自己的地盘,岂能容许一个西凉人这般猖狂? 「呼啦」一鞭子下去,草叶翻腾,飒然惊风。黑脸壮汉神色未动,眸光已冷若寒冰,额上青筋凸起,像是在极力压制心中的怒意。 裴润和裴淳提起一口气,为李静姝捏把汗。韶乐不明其中原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旗下二人,心跳如鼓。 这难道就是话本子上常说的「砸场子」?谁这么缺心眼儿?这可是皇城脚下呀! 「嘿,是条汉子咱就手底下见真招。敢来挑事儿就甭在后头缩着!」李静姝怡然不惧,白了壮汉一眼,睨向他身后,「放狗出来咬人,有意思吗?」 壮汉眼底几欲喷火,鼻息加重,拳头捏得嘎嘎响。兔起鹘落间,拳头带起的劲风已擦到李静姝眼前。 「库烈,不得无礼。」 声音懒散,无半点约束力,可那叫库烈的壮汉却在第一时间撤回力道,忿然将拳搁下。 韶乐的心随之放下,憋气憋太久,脸色隐隐发白,担忧地看向李静姝,确认她无恙才彻底宽心。 「怎么?正主舍得发话了?」李静姝却不罢休。 库烈眼神陡然一锐,身后那人又发话:「库烈,退下。」 库烈拗不过,狠瞪一眼,愤愤退至旁边,众人这才瞧清楚他身后那人的庐山真面目。 巨大阳伞下,一张太师椅闲闲地摆在树荫下,红袍金发的少年抖着二郎腿,于一众怒火中,老神在在地掏耳朵。眉目似墨笔画成,俊秀风流,与库烈的粗犷截然相反。 有那么一瞬,大家的呼吸都窒了一窒,目光慢慢上移,停在那头金发上。 最为惊讶的当属韶乐。她认出来了…… 樱桃大盗!登徒子!大坏蛋! 「你就是西凉来的安王殿下吧。」李静姝轻抚软鞭,鄙夷地哂笑,「还真是个绣花大枕……」 咻―― 一阵劲风从她耳边擦过,带落几缕鬓发,穿过「人山」,越过双生子,直直砸在裴蓉脚边。不过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石子,却足以叫不懂武功之人吓破胆。 「啊!」裴蓉嘴唇又白一个度,差点厥过去。 「切。」穆铮眼带嘲讽,手肘撑在扶手上,托腮冷笑,「中原女人。」 裴润和裴淳把牙咬得吱呀响,只恨自己当初懈怠武艺,歹人真正欺上门来时,又无力反击。 韶乐抠着食盒上的花纹,又气又急。才几日不见,这王爷竟已坏到这份上了?果然,小喜鹊说的没错,西凉人没一个好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众人从怒意中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劲风,软鞭呼啸而去,带起几片草屑,唰唰缠在太师椅脚上,呼啦一扯,直接将穆铮连人带椅一并拽到地上,俊脸朝下,摔了个狗啃泥。 日光下,他的金发仍旧闪耀,可脸上却是青一块紫一块,傲气扫地。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着古怪的光,惊异地看向战旗下的女子。 李静姝则悠然地将鬓角碎发重新掖到耳后,适才还凶猛如雷暴的软鞭乖巧蜷在她手中,凤眼斜出一丝倨傲:「哼,西凉男人。」 爽! 韶乐激动地蹦起,食盒晃了晃,她又赶紧抱好,杏眼亮晶晶地望向李静姝。 「哟呵,安王殿下,您这又是在做什么?您可是咱大魏的贵客,如此大礼,咱们几个无名小卒哪受得起?」裴润嘻嘻笑,殷情上前虚扶一把。 第31章 穆铮张了张嘴,又被裴淳抢话:「安王殿下可是伤着了?」 抖抖衣袖,自去怀里掏东西:「在下这儿什么灵丹妙药都有,挨了刀,服一包,包您想挨第二刀!」 众人喷笑出声,沉肃的气氛稍稍缓和。缩在后头的几个书童小厮因有了倚仗,渐敢探头。 库烈见主子被羞辱,热血冲得太阳穴嘣嘣作响,几次要上前都被穆铮瞪回去。 穆铮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坦然道:「要我出手可以?不过……」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着狡黠,像一只悠然静候猎物上门的草原狐狸,「你们中原只能靠女人出头吗?」 一句话再次激起众怒,不等李静姝反诘,围观人群就已炸锅。 「谁、谁说没人!」 「大魏的地境,还轮不到你个外邦人撒野!」 …… 怒目对上冷笑,不知是谁先推了谁一下,堪堪维持的平衡瞬间打破。 霎时间,风卷残云,花汗褂臭鞋袜漫天翻飞,砚台墨锭噼里啪啦乱砸。檐下雀鸟扯着嗓子弃巢而逃,湘妃竹大摇其身,不满地簌簌两声。 韶乐没见过这阵仗,惊恐地像只被抢了食的小胖松鼠,连退至院门口,叫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后仰去。 手忙脚乱地想扶住什么,还真抓住了一角柔软织物。腰间忽地一紧,疾风刮面,槐花糕同食盒一块香消玉殒,她却稳稳落入一个怀抱。 眼里是素雅的牙白色,鼻尖是清冽的青荇香,胸口因撞击而隐隐发痛。她惊魂未定,小爪子仍揪着那角柔软细细发抖。 男人身形修长,瞧着虽瘦,胸膛却尤为宽阔,拥个小小的她,绰绰有余,仿佛抱着只尚未断奶的小奶猫。眼神丰富而炽热,带点担忧,带点气恼,带点安心,几乎可以读出一本书。 众目睽睽之下,她,在被顾先生抱着。 韶乐受宠若惊,忘了反应,就连四面的嘈闹都听不真切。 顾泊如知道,自己应当松开她,也必须尽快松开她。 可,红扑扑的小圆脸、身上的奶香、手间的柔软、哪一样都让他割舍不下,就想多抱一会儿,再抱一会儿。只这么抱着,他便觉四面都腾起轻软的云。 绕是院外一阵杂沓脚步声,将他拽回现实。 赶在来人杀到前,松了手臂。可袖角仍捏在她手中,拽不回来。他无奈一笑,就势拉起她的手退到竹荫下。 院中动荡未平,自是无人觉察门口的旖旎,可裴蓉看到了。 整个人如被雷劈中,眸光尽失。强自偏过头去,咬着下唇,妒火一拱一窜,压不住。 为什么?被他牵着的人,不能是她? 一沙哑声音响起,打断她所有思绪:「究竟是何人在闹事?」 不用抬头看,光听声音,书院里的那些老油子就打起了寒颤,纷纷「丢盔弃甲」,垂着脑袋排排站好。 来人正是书院院监高子晋,后头跟着一队精悍的书院专有护卫。 书院里凡有坏规矩且不服管教者,经他管束后,都会无比怀念顾泊如那柄温柔的戒尺。 听完来龙去脉,高子晋鼻里一哼,搓着手里的两张麻将牌,冷笑连连。 他今日输得有点上头,把把都栽在二饼上,现在,他只想把这些人都揍成二饼出气。 但,也不敢过头。 目光落在穆铮身上,多少有些退缩。 皇上对这个质子究竟是个什么心思?为什么要安排来书院?他捉摸不透,是以不敢妄动。 而那厢,穆铮有些怄火,他正闹到兴头上,怎么突然就停了?眼神不耐烦地溜去,停在某处陡然一亮。 「嘿!小公主,好久不见!」 公主?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今日七公主尚未归院,那他说的就应该是…… 好几十双眼睛齐齐聚来,韶乐浑身激灵,下意识往顾泊如身边靠去。顾泊如也是一脸茫然,本能地上前一步,帮她挡去尴尬。 穆铮并未觉出不妥,扯掉头顶上挂着的臭袜子,沐浴着众人古怪的眼神,大步朝竹下奔去。 韶乐心跳突突,不知他要干嘛,想起他刚刚打架时的狠劲,吓得缩到顾泊如身后,只露半个小脑袋怯怯打量。 惧意顺着被她攥紧的衣角传来,顾泊如轻叹:笨蛋。 正准备开口拦下穆铮,那人却在五步外自觉停下,盯着地面出神。 捏丝戗金五彩食盒倒扣在地,乳白色糕点沾了黄泥,可怜兮兮地碎成屑块。 「这就是你说的槐花糕?」穆铮弯腰捡起最上层较完整的一块,冲韶乐扬手,「你做的?」 韶乐轻轻点头,仍缩着不敢出来。 穆铮会心一笑,吹了吹糕上的土就要往嘴里送。 第32章 「别吃别吃!」韶乐以为他真要吃,急忙扑过去,攥住他的手腕瞪道,「不干净,吃了会坏肚子的!」 圆溜溜的杏眼裹着怒意和忧色,瞪得穆铮心尖痒痒。 他挑高眉峰,觑了眼手腕上的小爪子,突然反手捉在她腕上,轻轻一拉,将她拽到眼前。 呼吸相闻,鼻尖与鼻尖之间只余一掌距离。 「那你再帮我做一份新的,好不好?」笑意醉人,声音低魅。 好不好、不好、好…… 这三字轻柔地像风一样撩过众人心头,又凶猛如隆隆天雷勾动地火。 大家你觑觑我,我瞅瞅你,眼里毕毕剥剥喷着八卦的火花。 这位质子跟九公主相识!而且听话里的意思,似乎还熟得很!都开始互赠礼物了! 莫非皇上把他塞到书院,本就是为结秦晋之好?妙呀!若能成,日后战事能少好些。帝王心,果然深不可测,深不可测。 韶乐不解旁人心思,只想挣脱他的手:「你松开!松开!」 语气明明是气愤,落在穆铮耳里,却自动转成了撒娇。便继续耍赖:「你不答应,我就不松。」 「松开!」 「不要。」 …… 二人的拉锯战尚在继续,围观的人群越看越兴奋,恨不得上前帮忙推一把。而湘妃竹下,有人的脸色已黑成锅底。 今日之事,涉事人过多,且还牵扯到一外邦王爷,而顾泊如无一官半职在身,这事不该由他来管,他也懒得管。 他原本也只打算站在旁边,静静等高子晋打扫完乱局,再进书堂上课。 当然,他说的只是,原本,原、本。 一片枯竹叶萋萋逶地,被靴子踩住,脆声断成两截。 「所有人,通通到静室思过三天,敢尚自出门者,当即逐出书院!」 顾泊如眼神冷得像在雪地里埋了千年的针,淡淡扫过穆铮的手。 声音还没高子晋打嗝声大,众人却都抖出一身毛栗,就连一直都理直气壮的李静姝也抖了三抖。 所谓的静室,实则是书院后方的一座院子。用墙隔出数间一丈方圆的小室,内里只一床、一几、一开在高处的小窗。因风水不好,入夜后阴风阵阵,时常还会有来路不明的黑影出来瞎溜达。 有多可怕?裴润和裴淳两位常客每每提及,脸色都会刷的垮下,一个劲抖食指:「不可说,不可说……」 草原男儿跟鹰一样敏锐,只一个眼神,穆铮就觉察出顾泊如是冲他来的。松开韶乐,双手闲闲地环在胸前,挑衅道:「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院子里一瞬的寂静,湘妃竹也不敢再摇。 顾泊如的神情比平日更静,呼吸比平日更缓,而微微斜挑的长眉下,眸子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冽。 他真的生气了!大家赶紧把头埋低,开始为穆铮祈祷。 「若在下没记错的话,王爷自今日始,便要入住书院。既是我书院的学生,那便要遵守院规。」顾泊如拢起手,看他如同看死人,「院规第七十九条,若遇不服管束之徒,无论身份高低,书院先生皆可自行处罚,不必上报请旨。」 穆铮勾唇,指出他话中的纰漏:「那是对你们中原人立的规矩,与我何干?」 顾泊如波澜不惊地回他:「书院还有一规矩,凡书院先生,皆可酌情随时增改院规,只要合乎情理,事后再向上报禀也无妨。所以,刚刚那话,对安王殿下一样奏效。」 「哈?」穆铮一个字也不信。 那厢高子晋本还在连连点头,听到这,也心里也「哈」了一下。有这规矩? 狐疑地瞄向顾泊如,见他眼神不飘,面色如常,多少有些信了。 书院的院规足有二三十本那么厚,且每年只增不减,他也只记得其中一小部分。而这个顾先生过目不忘的本事他是领教过的,兴许真有这么一条也未可知。 怕人怀疑他这个院监不称职,连院规都记不得,遂一脸笃定,对顾泊如连连点头,以示认同。 其余人见高子晋都无微词,心中虽还奇怪,但也信了几分。毕竟顾先生从不撒谎,而高院监更是公允无私,他们俩都默认的事,那肯定错不了。 思索间,后头的护卫已开始动作。穆铮见事不妙,干脆一屁股坐地上:「先生说得对,可惜……」枕着双手,舒舒服服向后一仰,彻底赖上了,「本王一个字也不认!」 还恬不知耻地拍拍身边的空地,朝韶乐嬉笑:「来,小公主,一块躺下晒太阳。」 韶乐压根没听到他的话,小心脏扑通扑通,为顾泊如口中那句「所有人」。这个所有人,真的是,所有人吗? 护卫们不好下手,且不远处库烈得了穆铮的眼色,嘶叫着要上前拿顾泊如开练,他们又不得不分心去拦,连高子晋都收起麻将牌上去帮忙。 第33章 混乱中,顾泊如嘴边却浮出一抹笑,目光从韶乐身上转过,便结上冰碴,随时能把穆铮砸死。 「李静姝,带头闹事,念在是为人挑衅,且还是初犯,罚抄院规五十遍。裴润、裴淳,煽风点火,屡教不改,罚入静室思过三日。」 李静姝松口大气,好像重新活过一遍。而裴家双生子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想起静室,冷汗不住往外淌。 「安王殿下说的是,您毕竟是大魏的贵客,不好用中原的规矩随意处置。」顾泊如扫眼正同库烈扭打做一股的护卫们,语气稍稍松下。 穆铮眼睛一亮,嘴角勾起鄙夷:哼,刚才不是挺横的吗?怎么这就蔫了?书生就是书生,百无一用。 「所以在下已命人给殿下单独辟出一间静室,多添了半袋窝窝头和两壶水,笔墨纸砚齐全,还请您移驾七日,誊抄院规百遍,静心感悟中原文化。」 顾泊如一扬手,后头突然又窜出几十个护卫,身型更魁梧。一半人去制服库烈,另一半人则扛着碗口粗、一丈高的木棍,冲穆铮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抄麻绳把他捆成「人棍」,浑身上下只有手指头能勉强动两下。 「若王爷觉得怠慢,在下可再破例给您多添半斤荞麦。」顾泊如不咸不淡道。 要什么荞麦!他又不是驴! 奈何这话穆铮再没法说出口,因为嘴巴也被裹住,除了瞪眼呜呜,再没其他。 果然,拳头才是道理。即使是以德服人的云麓书院也不例外。 那厢库烈也被成功打晕,高子晋正忙着收拾残局,心里小算盘打得飞快。 事情解决了,无需他出手,就算将来皇上要为西凉王爷讨说法,也怪罪不到他头上。两张麻将牌在手中转得愉悦。 李静姝生怕顾先生反悔,早跑没了影。双生子惊喜自己受的罚不是最重的,便自觉往静室去。其余书童小厮侥幸逃过一劫,急忙做鸟兽散。偌大的院落,眼下只有两人。 韶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被牵连,李姐姐受的罚也不重,小小地吁出一口气,张嘴想道谢,却听他问: 「这槐花糕,是你专门做给……安王的?」语气比初见时还要冷淡疏离。 韶乐有点懵,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知他说的是地上的那些槐花糕。忙摇头否认:「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想分给李姐姐,还有裴家哥哥他们……我真没想给他,真的,真的真的。」 才放松的心再次乱了方寸,一想到顾先生会误会她跟那大坏蛋有什么,她就慌了,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害怕。 小丫头杏眼里干净得无一丝杂质,不是在撒谎。顾泊如眉宇间压抑已久的霾云终于散去,见她着急,心头更是一暖:「我的槐花糕……都吃完了。」 韶乐眨眨眼,乖乖等他下文。 然而并没有下文。 他吃完了……所以呢?她拧起小眉毛,不解地看他。 顾泊如脸色瞬间冻住:笨蛋! 却又叹道:算了,总比刚刚像那小子那样,直接被拒绝的好。 「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认路了。」韶乐骄傲地挺起小胸膛,却被他瞪得缩回去,灰溜溜跟上。 心里委屈:之前不认路要被嫌,现在认路了还是被嫌,这顾先生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静室中,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安王爷同双生子打了整整两日架,有胜有负,到最后竟还对饮、拜了把兄弟。――裴润和裴淳因经常造访静室,早已把小室挖穿,藏了不少好酒。 三日后,裴家兄弟俩虚浮着双脚离开,所有的酒就都进了穆铮肚里。小王爷借酒劲想「越狱」,还没摸到小室的门就被逮了回去,连最后的半袋窝窝头都给克扣掉了。 七日后出来,靠面子强撑着,才三步一软地走回住处,又躺了七日。 整半个月没人骚扰,韶乐的小日子过得很惬意,脸又圆了些。肉嘟嘟的,白里透红,跟水蜜桃一样诱人,谁见了都想戳上一戳。 可高兴不了几日,混世魔王便重出江湖,将她堵在半道上:「听裴淳说,你让美人面开过花?」 韶乐不想理他,撒丫子就往自己小院跑。长这么大,她都从来不知,自己能跑这么快。 后头那位却不急着追,两掌扩在嘴边,大言不惭地吼道:「嘿,小不点!本王决定了,日后就聘你做我们西凉的安王妃!」――能让美人面开花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 远处,韶乐脚一崴,差点摔倒。 更远处,鱼篓啪唧落地。过路的风行到他旁边,都自觉绕开道。 哼,安王妃? 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是穆小王爷初入中原学会的第一句话。于是乎,他决定搬去那最近的楼台,赏他的月。 第34章 他相中了韶乐住处右边的那间空闲小院。 管事原也不同意,一个外邦王爷怎能和他们大魏一未出阁的公主比邻而居?出了事他可担不起责任。 可惜,穆小王爷自打上次被顾泊如罚过后,也学会了一句:拳头才是硬道理。 打一棒再给个蜜枣,这事就成了。 四月二十七,天公作美,万里无云,宜搬迁。 日上三竿,韶乐仍裹着被褥不肯下床,只敢冒出半颗小脑袋,偷听隔壁的动静。一想到那个坏小子今日就要搬来同她做邻居,她连用早膳的心思都没了。 小喜鹊心里七上八下,除了往院门上多压几条板凳外,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让她安心。 近日那安王殿下的所作所为,她都看在眼里。 公主好端端走在路上,他会领一帮人缩在某个角落突然跳出来唬她;出门踏青,他会悄悄跟在后头,趁公主不注意,朝她丢毛毛虫;把她吓哭后,又追悔莫及,追到小院来,也不进门,就在门口干站着挠头傻笑。 小喜鹊看得出他安的什么心思,当初她进宫前,邻村的那傻小子就是这么闹她的。可,这样真不是追求姑娘的良方,尤其是对胆小又不通男女之事的公主而言。 如此莽撞,只会吓着她,让她避之如蛇蝎。兴许连公主自己都没发现,温润儒雅的君子才是她心之所好。 出神间,门外传来骚乱,打断她思绪。 「是他搬来了吗?」韶乐一抖,又往回缩了缩。 小喜鹊轻拍她的背:「奴婢出去看看,公主您在这待着,别怕。」 隔壁小院内,的确是穆铮带人把家当搬来了。只是,出了点小状况。 原本闲置的小院,突然多了个主人——顾泊如。 「顾先生这话,本王怎么听不懂?」穆铮双手交在胸前,不耐烦地抖起腿。 顾泊如兀自躺在藤椅上看书,眼皮不抬:「在下的藏书太多,书房装不下,院首准许在下将这小院改建成藏书阁,所以……」啪的一声合上书,悠悠起身,气定神闲道,「这间小院已名花有主,王爷还请回吧。」 穆铮双眼微眯,觉得他话里有话,这有主的名花,真的是这间院子? 有意思。 「凡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穆铮脸上在笑,拳头却捏得嘎嘎响。上次关禁闭一事还没同他算账,今日可巧,一并了结。 还没等他从遐想中回过神,就听后头有人叫道:「啊!王、王王王爷,咱们原来的院子好像起火啦!」 穆铮猛地回头,几步奔出门,窜上树遥遥一望,他独住的北侧院落确有黑烟腾起。 他的行李还有大半都留在那没搬来,且还是最重要的那部分,他必须回去救火。 树下,顾泊如将他遗落的荷包抛给他:「王爷带着几大箱东西一路赶来也是辛苦,在下已从高院监那借了点人手,可护送王爷回去。」 护送? 穆铮眼神冰凉若刺,荷包上的麒麟纹叫他揪得没了形状。扫眼那些所谓的护卫,各个人高马大,比上次那批还要健壮。而他这边的人,因搬迁劳累,都蔫头巴脑,腰都直不起来,的确是需要「护送」回去了。 好样的,你好样的! 高子晋训练出来的人,手脚麻利。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小院就恢复了平静。 墙角边,小喜鹊看得目瞪口呆,顾先生可……真够无赖的。不过也情有可原,对付无赖,也只有比他更无赖才行。 「顾先生要把真要把这改建成藏书阁吗?」不知何时,韶乐已裹着小被子跑出来。白嫩嫩的小圆脸圈在茜色绸被下,长睫卷翘,杏眼一眨一眨,天真可爱。 她原是不敢出来的,隐约听见顾先生的声音才起了好奇,贴着院墙偷听了一耳朵。 顾泊如心尖有羽毛擦过,强装镇定地点点头。 韶乐终于松气,那坏小子没法搬来了,谢天谢地。忽又想起什么,抬起笑脸认真道:「那……要不我搬去那,把中间这院子腾出来给您?这样,藏书阁就能跟您的住处相连,与您也方便不少。」 顾先生帮她赶走了坏蛋,她很感激,并不介意麻烦搬这趟家。 可顾泊如介意。 他又没真打算建什么藏书阁,若她真搬了,那他们俩住处间,不就隔了间院子? 脸色黑了一瞬,旋即又恢复如初:「不必。」 话音一落,甩袖子走人,只留冷风刮残叶,窸窸窣窣,嘻嘻哈哈。 韶乐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变脸,撅着小嘴儿向小喜鹊求助。小喜鹊憋笑憋得难受,拍了拍她的肩,叹道:「顾先生任重而道远啊。」 什么意思?她更懵了。怎么今天大家都怪怪的。 穆小王爷最大的缺点就是认死理,最大的优点也是认死理。 第35章 他相中了韶乐,也相中了那间小院,就必须得到。 这晚,打听到东侧这边的守备会在丑时出现纰漏,他想也不想就开始行动。那姓顾的敢用黑烟唬他回去,他就先把他的藏书全烧了再说!顺便赏「月」。 爬树翻墙一气呵成,以矫健的鹰隼之姿潇洒落地。然后,踩到了什么柔软之物;再然后,一声狼嚎般的叫声不讲道理地灌入他耳中;再再然后,十几双绿油油、阴森森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他。 皇城脚下自然没有野狼,但有恶狗,或者说是饿狗,饿了好几日的饿狗。黑的黄的白的,足有十来只。 「啊——」 凄厉惨叫几乎震落天上的星子。不远处巡逻的护卫急匆匆赶来,张大嘴巴,看着俊逸风流的安王殿下率领他的十几只犬兵夜奔集训。 灿烂星河下,馥郁花香间,红袍夺目,金发飘扬,耀眼塞月光! 那厢,韶乐和小喜鹊也被惊醒,以为出了什么要紧事,匆匆跑出门,却只看见顾泊如立在月光下,轻袍缓带,薄唇微勾,心情很是不错。 「发生什么了吗?」韶乐睁不开眼,红扑扑的脸蛋上还留有浅浅的睡痕。 顾泊如嘴角含笑,仍望着远方,余光中却全是她。见她站都站不稳,便柔声道:「没什么,野狗吵人,已叫人带走。你快回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去书堂上课。」 他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没事。韶乐揉揉眼睛,小嘴儿张圆打了个糯糯的哈欠:「那……顾先生也晚安。」 顾泊如轻声一笑,他今晚,确实很安。 翌日,安王殿下就被罚禁足一个月,理由是半夜翻墙欲图谋不轨。考虑到九公主的清誉,对外称是突染恶疾,亟需静养。 门里的穆铮心情不爽,门外的几个守卫兴致也不高,围在一块吃酒打诨。 「老张,那晚你咋提请离岗了?」一人抱着酒囊吹得正酣。 老张脸色难看,咬了口肘子嚷嚷:「我也不晓得呀,说是临时改了换岗时辰,咋就没人来接班呢?」 「还好九公主没事,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咱哥几个的命,可就全赔进去了。」 「你说这安王咋想的,说了院子不给他,他还偏要,要不到就抢,得亏顾先生明智,放几条狗在那看着,不然都得玩儿完!」 宫里御书房。 「顾泊如罚那穆铮禁足一个月?」延熙帝手一抖,硕大的墨点落在纸上。 大太监崔临拱手道:「是。」 延熙帝收回笔,山眉绞在一块,琢磨了会又摇头失笑:「安王顽劣,身份又特殊,也就他敢罚了。」 关一个月也好,也能叫他少操些心。那顾泊如不算朝中官员,所行之事便也不代表朝廷,由他看着那西凉质子,正正好。 换了新纸,刚欲落笔,又问:「上次荣贵妃举荐的那后生,叫什么来着,孟、孟……」 崔临面上堆笑,小声提醒:「孟良平。」 「对,对,就是他。」延熙帝恍然大悟,又拉下脸佯怒,埋怨他,「朕知道。老东西。」 崔临笑着低头,歉然道:「是,皇上英明。」 「切。」延熙帝眼一瞪,笑了,「明儿就让他去书院报道吧。」 随手将案边的折子一丢,崔临刚要去拿,他又补了一句:「快五月了,书院的画试也该操办起来。难得今年人多,就办得热闹些,朕也去一趟。」 所谓画试,实则为书院小测之一,意在让书院学子全面修习,不偏颇课业。 而今年,延熙帝刚好有空,便决定亲临书院主持比试。除了禁足在院的穆铮外,所有学生都要参加,不得以任何借口推脱。 这可愁煞韶乐。 纵观书堂所有学生,似敦仪和李静姝那样尤不擅心丹青之人,因常年受熏陶,多少也能拿出个把画作,而她…… 低头瞅了眼宣纸上的几团涂鸦,倒抽凉气,心口一阵绞痛。 书桌前头,丹青先生窦明阳跟她一块直抽凉气。 刚看完萧谦和裴泽的画,本还手痒得紧,打算下学就回去画上两幅过瘾。可现在……山羊胡子一抖,翻起个大大的白眼,直接昏倒在地。 幸亏岑懋此时恰好在书堂陪郭院首下棋,萧谦和裴泽便一人架一条胳膊,帮忙把窦先生扛过去。 「九妹妹这是画了什么,竟能把窦先生吓成这样?」敦仪反手抵唇,凤眼斜出一丝轻蔑。 因知晓母亲已着手准备与舅家商讨亲事,为了在大表哥面前挣个好表现,她最近性子已收敛许多。即便仍瞧不上韶乐,但已不会再像之前那样骂骂咧咧,甚至大打出手。 韶乐的脸轰然烧着,抬手把画挡严实,叫敦仪瞧了个空。 边上裴蓉偷摸溜过一眼,极力维持脸上常色,一门心思全灌注于笔尖。 第36章 心底暗嘲:还真是除了脸蛋外别的完全一无是处,顾先生那么通透的人,日后定能回过味来,知道哪个才是珍珠,哪个才是鱼目。 「七公主何必话里带刺?」李静姝重重将笔摔在笔山上,不屑道,「我怎么记得去年,这最后一名可是花落您头上。窦先生瞧了您那小鸡啄米图,不也犯了心悸么?」 敦仪手一抖,即将画成的牡丹就这么毁了,顿时怒火中烧。 她的确无心学业,可因大表哥喜欢这些风雅之事,她愿意从头开始学。且自去年讨了个末等后,她也苦练了许久,只为今年能一洗前耻。这厮竟还咬着旧账不放,她有点忍不了。 但还是要忍。 「什么小鸡啄米图,我画的明明是鹰击长空图!是鹰!鹰!」敦仪从齿间挤出几个字,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分明。 裴润猛然抬头,恍然大悟:「合着表妹你画的是鹰啊!我一直以为是斑鸠来着!」 敦仪才换好新纸,正准备压镇纸,手一快,滋啦撕毁一张。 忍住!一定要忍住! 「怎么?连二表哥的眼神也不好使了?要不请三表哥替你号号脉,别等回头真瞎了才开始后悔!」 而那厢裴淳正捏着下巴出神,嘴里嘀嘀咕咕:「原来是鹰啊,不应该呀,黑不溜秋的,我怎么记得是乌鸦呢……」 「噗――」 李静姝乐得差点钻桌子底下去;韶乐不敢大声笑,捂着嘴巴偏头看向窗外,表情很是精彩;就连一本正经的裴蓉也不禁抖了两下肩。 忍,忍,忍……不住了! 「你画的才是老母鸡!才是斑鸠!才是乌鸦呢!」书桌一掀,笔墨纸砚噼里啪啦朝四面飞出。 裴蓉离她最近,从头到脚被泼了一身的墨水;双生子因常年与书院各先生斗法,动作比猴还灵敏,早早就闪开去;韶乐虽然反应慢半拍,还好有李静姝在,拉她躲过所有不明物。 笔墨纸纷纷落地,而那方澄泥砚台却在半空划出一道浊色痕迹,径直飞向门口。 砰―― 「啊――」 一身穿牙白色直裰的人跟纸片一样凄惨逶地,昏倒在萧谦和裴泽脚尖前。 是孟良平。 他今日来书院报道,刚打郭院首的书房过来。本还在纠结进门后要怎么跟大家伙打招呼,才能既不失礼节,又展现风度,结果就这么被砸晕在地。 别说风度,就连风儿都没有。 裴泽抬眸看向书堂,敦仪同他对上眼,心虚地抖了一抖,他立马了然,脸色当即沉下。奈何她的正派亲哥哥都没说什么,他这个表兄也不好越矩,默默俯身,同萧谦一块把这「病人」也扛走。 闲惯了的岑懋一日间竟招呼了两位病人,且病情还都那么……匪夷所思,足够他笑上一年。 殊不知,今日还有第三位病人造访。无病无痛,无症无状,乃是心病。 「所以公主是在为十日后的画试烦忧?吃不下睡不着?」岑懋捣药的手慢慢停下,托腮问道。 韶乐下巴搁在交叠的双手上,眉心皱痕抚也抚不平。 她本就没什么信心,加之丹青课上,七姐姐因去年拿了个末等,到今年还在被人笑话,她就更慌了。 至少七姐姐画的,旁人还能看出是个禽鸟,而她画的,就真只是个墨团子了,这可如何是好?自己丢脸也就算了,皇祖母的颜面怎么办? 岑懋两手环在胸前,往椅背上懒懒一倒:「公主可知咱大魏朝最擅丹青之人是谁?」 韶乐头一歪,有气无力地回:「难道不是窦先生吗?」她刚把人吓昏过去,可不敢再向他求教。 岑懋摆摆手指,神秘兮兮道:「他充其量算第二,而这第一……」 韶乐一下来精神,巴巴等他下文。 「帮我把茶端上来。」 他故意卖关子,以为她会生气,不料小丫头竟真傻乖傻乖地跳下椅子去倒茶,半点怨言也没。 岑懋挑了挑眉毛,接过茶慢慢品。老顾啊老顾,这回要是成了,你可要记着兄弟一点呀! 「这第一嘛,远在天边,近在……公主隔壁。」边说边把新调配好的除虫药塞她手中,拍了一拍。 韶乐嘴巴慢慢张圆,眨着眼惊道:「顾先生!」 大魏第一丹青高手竟然是顾先生! 岑懋狡猾笑笑:「在下还有个提议,可帮公主您顺利拜师。」 入了五月,天气逐渐转热,天上像下流火般,连丝风儿都没有。 顾泊如歪在藤椅上,越发不想动弹,听着外头的蝉鸣,渐渐起了困意。快要睡着时,却被敲门声吵醒。 哪个不要命的?他有些恼。 刚一看门,一盘汁多肉肥的糖醋排骨就递到他眼前。 第37章 「学生想学画画,恳请顾先生赐教!」 清朗略带甜糯的声音响起,韶乐高举盘子,歪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反应。 这盘糖醋排骨她做了十来遍才敢端来,全是按照岑懋的要求,挑最肥的肉,勾芡最厚的甜汁,顾先生应该会喜欢。 可,举了半天,手都开始抖了,他还是没有反应。 韶乐慢慢收回手,垂下眼帘,心情跌至谷底。他果然,不肯答应吗……不肯就算了吧。 刚要转身,手上突然一轻。 「若我肯教,公主欲许我什么?」 顾泊如凑近那盘肉闻了闻味,眉角抽搐,不动声色地挪开。 韶乐杏眼刷的亮起:「我我我可以帮顾先生打扫屋子,做饭,还可以还可以……」 小脸憋得通红,努力想多许点什么,张嘴又没了话。 顾泊如看在眼里,心头一软。抬手在她脑袋上敲了记暴栗:笨蛋。 「我于教学一向严苛,公主可要做好准备。」 韶乐捂着额头,笑靥如花,甜甜道:「好!」 只要肯教,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因要筹办画试,顾泊如刚下学就被叫去院首书房商讨事情,连午膳都没吃成。 空着肚子回到坐忘斋,看到韶乐正挎着竹篮盒子,怀里还抱着个食盒,乖乖站在门口等他。 午后日光毒辣,热浪熏人,小小的人儿就挤在墙根下一小片阴凉处。 娇嫩的脸颊被晒出两团红晕,后颈还粘连着几根汗湿的鬓发,袖口略微卷起,露出一小截嫩藕般的皓腕。 右手酸了,她就把竹篮换到左手,小心翼翼,生怕打翻怀里的食盒。 顾泊如皱了皱眉头,干嘛不先进去,非要在外头等?笨蛋。 「顾先生好。」见他过来,韶乐一下站直身子,抱着东西勉强行了个礼。 顾泊如颔首,停在她身边,接过竹篮和食盒:「以后你再来,若我不在,就进屋等。」 韶乐眨了眨眼,不敢相信:「我……可以直接进去?」 这可是顾先生的屋子呀,她真的可以不打招呼就进去?她有些受宠若惊。 顾泊如很想赏她一记暴栗,这种小事为何还要他重复第二遍?奈何腾不开手,只白她一眼:「跟上。」 算是默认了。 书房里,他已备好笔墨纸砚,和一堆卷轴,先让韶乐挑自己喜欢的画看会,自己先去换衣服。 可等他回来时,桌案上的东西却都不在原处,取而代之的是一桌子饭菜,桌前则是一个还在四下忙碌的娇小身影。 她没在看画?把他的话都当作耳旁风了? 顾泊如眼里蓬着愠气:「你在干嘛?」 韶乐被他的眼神吓了一吓,手一颤,碰歪了筷枕,急忙扶正:「我、我瞧您忙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怕您……饿坏了,就、就做了点吃的……」又指着那些卷轴解释,「我搬得可小心了,绝对没有弄坏……」 声音越来越小,眸光越来越暗。 原来是为了他……顾泊如心中一动,愧意油然而生。 饭香飘来,本还没觉着饿,现在还真顶不住了。柔下语气问道:「都有什么菜?」 韶乐愣了会才松出口气,嘴边绽开两颗浅浅的梨涡:「就是两个炒时蔬和您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他最爱的糖醋排骨? 顾泊如眼皮抽了抽,隐约已经猜到究竟是谁在背后使坏。想拒绝,可想起适才她失望的眼神,他还是把话都默默咽回肚里。 糖醋排骨……就糖醋排骨吧。 这顿饭,顾泊如吃得津津有味,至少看起来必需津津有味。 韶乐本在旁看画,等他吃完才过来收拾。见所有碗碟都干干净净,尤其是糖醋排骨,连汁都快没了。 她心中微讶:顾先生瞧着瘦,没想到竟这么能吃!往后就照这模子做,尤其是糖醋排骨,再多加些量,别不够吃,害他舔盘子。 而此时,顾泊如背对着她,悄悄灌下好几碗茶,才勉强把喉间的甜味压住。赶在韶乐转身前,急忙把嘴边的茶渍抹去,恢复他一贯的漠然模样。 「那些画,看得如何了?」他坐回太师椅上歇息,一顿饭竟吃得他筋疲力竭。 韶乐面露难色,不好意思地摸起脖子。 她从小在庵堂长大,对什么琴啊画啊一窍不通。前几日琴艺课上,杨先生还委婉地为她的琴声题过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她是真没学艺的天分,这些画,她就觉得好看,但实在看不出什么花来。 顾泊如并不意外,她的水平他最清楚不过。若她能说得头头是道,那才是见鬼了。 第38章 「月中就是画试,时间不多,我虽不赞成在学会鉴赏前就直接作画,可现在也只能如此。」 边说边起身行到书桌前,卷起袖子,提笔在纸上示范起手法。韶乐不敢靠太近,站在离他一尺远的地方,探头听讲。 顾泊如从最简单的例子入手,示范了运笔的手法后,便将笔递过去:「你来试试。」 韶乐脸色僵住,硬着头皮接过,在纸上画起来。顾先生就站在边上看,害她慌得不行,连笔都拿不稳,跟别说画了。 歪歪扭扭的线条在纸上缩成一团,粗细还不均匀。顾泊如实在看不过去,上前握住她的手,稳住笔慢慢画起来。 宽大的手掌裹来时,韶乐下意识抖了抖,像被烫着似的。熟悉的青荇味盖过墨香,没来由地搅乱了她的心跳。抬眸窥视,正好撞上他偏来的视线。狭长深邃的凤眼,云遮雾绕,叫人辨不清里头的情绪,偏偏叫人挪不开眼。 「作画要专心。」 韶乐只觉耳根又热了些,怕被发现,赶紧低头盯着画笔,任由他握着她的手作画。 顾泊如也不比她好过,左手藏在背后,紧紧攥成拳,只有这样,他才能稳住发颤的右手。她的发髻时不时擦过他的脸,带着淡淡乳香,又甜又软,总在挑战他忍耐的极限。 匆匆画完后,他便绕到书桌另一边坐下:「刚刚讲的那些,先练着,练熟了再学别的。」从桌角翻出一本书,手肘支在桌面上,撑头看起来。 韶乐趁他不注意,偷偷将手心的汗蹭在裙上,努力回忆刚刚学的东西,在纸上认真描起来。 窗外蝉鸣声声似催眠,日光又浓了些,溅落在竹叶上,碎开七彩流光。 韶乐画得手酸,停笔歇了会。抬头看见顾泊如已枕着右手睡着了。豆(豆)网,许是做了什么好梦,嘴角还勾着。睫毛轻颤,呼吸很轻,乖巧得完全不像他。 她饶有兴趣地看了会,忽然想起刚见面的时候,她第一眼瞧见的,也是这张侧脸。鼻梁高挺,眼眸深邃,除了眼神冷了些,完全挑不出毛病。 不知哪来的胆,她提笔停在半空,顺着他的脸廓,从下颌到唇线,一点一点慢慢描摹下去。心里咕嘟咕嘟冒出清甜的泡泡,嘴角也不由自主扬起,想刚吃完冰桑葚一样开心。 他,真好。真的,特别特别的好。 当笔转到他脸颊前时,那双凤眼突然睁开了。 韶乐浑身激灵,手一抖,豆大的墨水啪唧在他脸上开了花。 顷刻寂静,似乎有几只乌鸦从天上呱呱飞过。顾泊如脸色一沉,韶乐心里咯噔。 完蛋了。 净室里,顾泊如换了三四盆水,用胰子搓了七八回,脸上的墨痕仍去不干净。 对着镜子长叹口气,思忖明日要不要干脆告假在家,等墨迹彻底没了再去上课。 镜子一偏,瞧见一双白胖小爪子正扒在门框上,探出半颗小脑袋,眼神惴惴。视线对上后,又立马缩回去。 顾泊如轻哂,她还知道害怕?收拾好表情,故意冷着脸出来,看她反应。 不料,韶乐一看清他的正脸,竟扑哧笑出声,捂着嘴巴打颤。 的确,比玉还白的脸上突然冒出几朵墨点,配上他严肃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滑稽。 顾泊如原只是故作冷态,被她一笑,脸就真冷下了。 她还敢笑?! 步至桌前,提笔蘸足墨水,朝她勾勾手指。 韶乐再笑不出来,咽了咽口水,扭捏着上前。羊毫喝饱墨水,蓬开肚腩,欲吐不吐,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她怕得向后缩,偏又被顾泊如捏住下巴,动弹不得。 话本子上常说,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画成花猫就画成花猫,大不了明天蒙面出门。 心一横,闭上眼睛,扬起脖子任他处置,五官紧张得快要挤到一块。 可预想的冰凉水意却迟迟没有落下。如果她肯睁眼,大概就能看到,顾泊如此刻憋笑憋到五官抽搐的模样。 唉,还真是个笨蛋。无论过多少年,总也长不大,永远这么笨。 心底最脆弱的地方,毫无征兆地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他默默搁笔,换了根新的,改蘸朱砂墨,仔细端详完她的脸,在她眉心落笔。 他的手指微热,动作轻柔,像三月清风拂面而来,温暖宜人。韶乐不敢睁眼,浓睫轻颤,心跳随着他下笔的动作扑通扑通。 「好了。」片刻后,顾泊如对着她的额头轻轻一吹。 韶乐茫然睁眼,见他笑意浅浅,好似刚才的冷漠不过是自己的幻觉。想摸眉心,手才抬起来,又被他瞪回去。小嘴儿高高撅起,敢怒不敢言。 顾泊如挑高眉毛:小丫头做错事,还敢不服气? 「三日不准洗掉,否则……」他加重力道,捏了捏她的下巴,双眼微眯威胁道,「就画满你的脸。」 第39章 韶乐信以为真,抿起嘴巴拼命点头,眼里捧出十二的真诚。余光偷瞄他的手,生怕他再次提笔。 顾泊如猜到她的小心思,故意把手凑到笔架旁,轻叩桌面:「明日,我同你一道去书堂。」自觉这样有些唐突,又补道,「检查你有没有乖乖听话。」 韶乐一愣一愣地点头,眼珠子总也往上瞅,他到底画了什么? 晚上回去后,她才晓得,他画了一朵五瓣桃夭。 花瓣嫣红,外形小巧细致,定睛细看,连蕊心处的花丝都根根分明,栩栩如生。 小喜鹊站直身,一个劲咋舌:「真不愧是顾先生的手笔。」偏头扫眼桌案上韶乐的涂鸦,倒吸口凉气,「公主要是有他十分之一的本事,何愁画试过不了呢?」 韶乐没好气地推了她一把,捧着镜子做苦瓜脸:「要三日呢!三日!三日不准洗掉,这可如何是好?叫外人看见不得笑话死。」 「笑话?怎么会笑话?」小喜鹊诧异,「好看!配公主您正合适。」心里暗叹,顾先生竟比她还懂公主的美。 她从前一直觉得,公主长得软嫩,宜打扮得素净些。今日瞧见她额上这一抹嫣红后才恍然大悟,其实这些艳丽的颜色更适合她,温婉中藏着小小的媚,像深冬肃杀时节突然繁花娇艳,美过春花。 韶乐只当她在安慰自己,更郁闷了。摸出小册子摊开,提笔发泄:陆、切勿轻易得罪顾先生,因为他是大坏蛋!大坏蛋!大坏蛋! 翌日一早,顾泊如果然等在她院子门口。抄手而立,手里卷着本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自己的腰背。 小喜鹊把韶乐推出门后,朝她眨了眨眼,也不管她到底领悟没领悟,就直接关了门。 韶乐一脸莫名其妙,埋头整理书包袋和竹篮盒子。东西凌乱,她的小短手有点忙不过来。一只手突然横来,不由分说地将这些琐碎统统揽去。 「都带齐了?可别再把书忘了?」顾泊如闲闲一问,帮她整理东西,动作熟练又悠然。 韶乐摸着脖子,脸色讪讪,怯怯打量他的脸。墨痕虽比昨日淡了许多,可阳光下仍旧清晰可见,与他的气质格格不入,她又忍不住想笑。 一记暴栗将她打醒:「还笑!」 顾泊如瞋目警告,眼神却温柔。看了眼她的额,笑了。 不让她洗掉,她还真没洗,也太听话了些。细细打量,她今日还化了极淡的妆,看这不情愿的表情,大抵是她婢女强迫她化的。 不过,是真好看。 双颊上绯红若隐若现,搭配额上的桃花钿,整张脸都明媚起来,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韶乐被他盯得不自在,热意蔓开,比胭脂还浓。 瞅瞅他脸上难看的墨痕,对比自己眉心的桃花,想着有他在前头挡着,他们怎么也嘲笑不到自己头上,突然就不气了。 「走吧。」 韶乐点点头,想去拿自己的竹篮和书包袋子,顾泊如却若无其事地绕开她的手,继续拎着,并没打算还她。 她有些不好意思,又不敢硬抢,只好就这么跟在他身后,隔了半步距离,一伸手就能够着。 清晨的阳光浅而薄,微风招摇而过,花树上浅红微倚嫩绿,树下,两抹牙白衣袖翩然轻擦。 不出韶乐所料,到了书堂,所有人脸上都写满震惊,冷漠如裴泽、镇定如萧谦,也忍不住凝眉在两人身上来回审视。 顾先生的脸怎么毁了?韶乐怎么突然开始打扮了?他们俩怎么一块进来了? 裴润掐了掐自己的胳膊,不疼,松气道:「果然是在做梦。」 裴淳踹了他一脚:「梦你个大头鬼!你掐的是小爷我的胳膊!」 其他人惊过就惊过,转眼就忘,只有裴蓉心里过不去。书本摊在桌上,手在桌底下绞动帕子,一整堂课都没听进去。 一下学,敦仪正打算邀她去自己院里吃野味,她却早跑没了影。 「九公主请留步。」 韶乐停下步子,循声看去。 裴蓉欠身福礼,盈盈一笑:「听说九公主现在正同顾先生修习画艺,可否准许小女一并加入?」 她笑靥和煦,话语温柔,瞧不出任何不对劲,可韶乐却在心里莫名打了个寒噤。 韶乐原以为裴蓉跟她一样在为画试发愁,亟需顾先生教导,没多想就同意了。可当这两人课堂变做三人后,她才觉出不自在。 她每每想问顾先生话时,裴蓉总会突然介入,挡在他们中间问东问西「顾先生,我这样画对吗」,「顾先生,您瞧这样好看吗」,就连两人一道上下学的路上,都能在路口碰见她。 明明是韶乐拿苦力换来的「小灶」,却被裴蓉宣兵夺主,自己只能在边上当摆设,还要帮他们准备饭菜,韶乐心里尤为酸涩,跟吃了酸葡萄一样。 这日刚下学,顾泊如照常立在书堂前等韶乐,裴蓉又抱着一卷新得的墨宝跑去请教。遥遥一看,男才女貌,一对璧人。 第40章 韶乐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低头踢着小石子生闷气。 「如此良辰美景,不知公主究竟在为何事烦忧?」一身材颀长的男子步下台阶,含笑朝她走来,「在下孟良平,给公主请安。」一边行礼一边暗暗打量,眼底掩饰不住惊艳。 他本是蜀中名门之后,满腹经纶,自视清高,若不是家道中落也断不会上京赖在裴家。本想靠国公府的名头,兴许能攀上七公主的亲。直到那日贵妃娘娘登门,同国公爷商讨七公主和世子爷的亲事,他才不得不死心。 却也没死透。 贵妃娘娘怜惜他的才华,告诉他皇上膝下其实还有位公主,只是不大受宠,现下就在云麓书院念书。若他愿意,她可帮忙引荐。 于孟良平而言,娶谁都一样,他只图个身份。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不受宠,好歹也是个公主。更何况还能入这天下第一书院,遍地权贵,哪怕最后学不出什么名堂,也可靠里头的人脉关系吃一辈子,何乐而不为? 韶乐不习惯他的热情,不禁后退两步:「孟公子好。」 孟良平只当她是小女儿娇羞,没太当回事。毕竟他对自己的容貌颇有几分自信,在蜀中时,每每出门都会有大姑娘小媳妇朝他丢香囊。 「听说公主近日正在钻研书画,在下不才,手里恰有本讲解画技的孤本,兴许可帮上公主的忙。」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封皮泛黄的书递去。 韶乐以为那真是本讲画技的书,犹豫着要不要接。孟良平微微一笑,直接拉过她的手,把书塞过去,却又不松手,桃花眼玩味地看着她,越凑越近。韶乐吓得一把推开他,连带书也甩飞在地。 一小片宣纸从夹页中飘出,定睛一看,纸上还画着一幅姑娘小像。远山如黛,秋水为瞳,不是韶乐又是谁? 孟良平似笑非笑地看她,虽情况有些背离计划,可只要她看到这画,应当就能明白他的心意。以他的才情,只消在她心动时吟几句诗,小丫头自然就上钩了。这招他没少用,百试百灵。 清了清嗓子,刚想出几句绝句,还没来得及出口,韶乐就跑了。带起一阵风,吹动檐下玉铃铛,奏起一曲寂寥。 怎么……突然不灵了? 他挠头「嘶」了一声,后背陡然一凉,转身看去,正对上顾泊如阴鸷的眼神。五月燥热的天,他竟莫名冻出一身冷汗。 「顾先生好。」他反应极快,不动声色地收起书,上前恭敬行礼。 顾泊如扫了眼他的手,目光又在那幅小像上逗留片刻,最后回到孟良平身上时,已无半点温度。刚刚她虽没理这姓孟的,可他还是气躁,一团火腾腾架在心窝里,怎么也浇不灭。 来书院前,孟良平早已打听清楚,知道顾泊如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便存了巴结之心。念头一转,又有了个一石二鸟的法子。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悄悄贴上前:「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还望顾先生笑纳。」 见他不推辞,便乘胜追击:「听闻顾先生近日指导九公主和裴家表妹,劳心劳力,在下斗胆想替您分忧,不如……就让在下去教导九公主,如何?」 说完又抖了抖银票,发出脆响。心想这么划算的买卖,傻子才会拒绝。 见顾泊如挑起眉毛,他心里一喜,刚要把银票塞过去,那人却一个错身走开,还极其嫌恶地拍了拍被银票碰过的地方。 「孟公子欲帮为师分忧,难能可贵,莫不如就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接下来半月,烦劳你好好打扫一下这间书堂。」 孟良平怀疑自己听错了。让他去打扫书堂半个月,还说这才是他力所能及之事,他怎么说也是蜀中一等一的才子,开什么玩笑! 「诶!诶!顾先生,您别走啊,凭……」 最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天上就跳下两个黑影,塞给他一把苕帚一条抹布,架着他直接扔进书堂。 叮零,檐下玉铃铛跟着窃笑。 坐忘斋。 一下午的丹青小课堂过去,韶乐还是没能同顾泊如讲上几句话。日头偏西,裴蓉仍霸在他身边,有说有笑。而她却得灰溜溜地钻进小厨房,做三人份的晚膳。 很气! 结果更气的在后头。 她团团忙活一圈,腰都快直不起来,却没一个人出来吃饭。偷偷挑起竹帘一看,两人还在对一幅画评论,看意思,裴蓉似乎连这顿饭都想省去。 院内石桌上,汤水渐渐没了热气,菜叶粘到一块,饭粒也变得硬邦邦。韶乐手指一圈圈绕着竹筷转,心里的委屈熬成滚烫的粥,黏在眼眶中打转。 不吃就不吃! 她索性不等,捧着碗大口大口吃起来。三人份,她一人吃,糖醋排骨也不给他留!所有的菜味道都不错,只是这排骨……酸皱了她的眉。大概是醋放多了吧。 第41章 等她吃完,两人刚好从屋里出来。只看到满桌狼藉和一个两腮鼓鼓、捂着嘴巴打嗝的韶乐。 「你……」顾泊如蹙眉看着她,张嘴又不知要说什么。 韶乐更是不敢开口,腮帮子动得飞快,拼命嚼着嘴里的东西。现在的她已冷静许多,自觉刚刚的行为实在可笑。两道目光一并灼灼射来,她两颊无可避免地飞上红霞,赶在表情支持不住前,转身跑出去。 裴蓉心底痛快,面上却要端出无辜,半垂着眼帘惭愧道:「都是学生不好,耽误了晚膳,惹九公主生气。」 眸光潋滟,楚楚可怜,凭谁见了都想拥入怀中狠狠疼爱一把。 可顾泊如却并没注意,视线滞在门口,仿佛魂丢在了那,良久才冷冷道:「你走吧。」说完便转身进屋,关上门,连回旋的余地都没给她留。 裴蓉愣了半晌,咬死一口小白牙,哼声出门。路过韶乐院门口,还愤愤地瞪了一眼。 这晚,夜色静谧,而两间院子却都不怎么太平。 韶乐晚上闹起积食,泪眼汪汪,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小喜鹊到处翻遍也没寻到消食的汤药,大晚上又不好再去找岑懋,只能硬着头皮敲响坐忘斋的门。 窗外天已黑透,几许灯火影影绰绰。 韶乐伏在床头,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每抽噎一声都打一个小小的嗝,戚戚唤道:「小喜鹊,嗝,小喜鹊……」 门开了,进来一个人,手里端一碗汤药。逆光中,浅碧色小碗在白皙的手中如春水映梨花。可韶乐只看了一眼,就立马扯过丝被钻进去。 肚子又胀了些,气的。 看着小被团子上下翻腾,绕是顾泊如心里早有准备,也难免闷上一闷:她……吃醋了?吃裴蓉的醋?可,如若裴蓉不是她领来的,他压根就连坐忘斋的门都不会让她进门…… 不管怎样,既然她生气了,那他就得哄。但是,要怎么哄?他实在没主意,书上也没写过。 换做旁人,敢这么给他脸色看,他早出手收拾了,但这丫头……真难!比应付皇上还难! 在她离开坐忘斋后,他也想过一番说辞,可临走到院门口,他又觉不好,对着葡萄架发了会呆,还是硬着头皮去向岑懋讨教。 那厮听完,笑得花枝乱颤,灌了好几碗茶才缓过劲:「哄女人嘛,就四个字――少说多做。 「你越解释越解释不清楚,索性什么也别说,直接动手招呼。她想喝水,你就给她递最好的茶;她想要首饰,你就把胭脂也给她备齐;她要是还生气,想打你左脸,你也别愣着,赶紧把右脸也伸过去。不疼这一下子,以后就得疼一辈子! 「不过话说回来,嘿嘿,你小子是不是终于肯承认,自己看上那丫头了?」 顾泊如瞪了他一眼,虽不敢全信,但也不敢不信。亲自煎好药端来,深吸口气坐到床边,试着推了推小被团子:「喝完药再睡,肚子能舒服些。」 说完又回味一遍,十一个字,应该不算多,基本符合「少说多做」。 他正乖乖等韶乐提要求,手才靠近,她就隔着被子胡乱伸脚踹他,闹得他左右为难。 「小喜鹊呢?」韶乐踢累了,喘着大气歇息,声音闷在被子里,又委屈又气愤。 「她在看炉子,这里只有我。」顾泊如好声好气道。 「我要小喜鹊!要小喜鹊!」韶乐歇够了,继续踹,想把心底的不痛快全发泄出来。 凭什么裴蓉能一直霸着他!凭什么自己辛辛苦苦做好的饭,他都不吃一口!凭什么! 顾泊如心里拔凉,把岑懋骂了三百遍。小丫头什么要求也没有,只想让他走,这可怎么办? 「啊。」闹得太凶,韶乐的肚子再次造反,疼得她蜷成一团。 顾泊如的心跟着揪起来,也不考虑什么合不合时宜,不由分说地把她从被里捞出来。 韶乐眨巴眼愣了会,攥着被子不肯撒手。 两人就着被子拉扯半天,最后还是韶乐力气小,敌不过,不仅失了被子,人还被他搂了去。 气氛一时有些古怪,韶乐半靠在他胸膛上,本还没觉得怎么样,直到他的吐息染上燥意,喷在她发顶,实在烧得慌。 她不安地拱着脑袋,想钻出去,却听他附在耳边吼道:「别动。」 声音低,略带喘息,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韶乐真就不敢动了,因为她觉察出顾泊如身体的不对劲,像个小火炉一般烫得吓人。害她也跟着发慌发热,脸上烧成大红布也不敢吱声。 顾泊如反复告诫自己,这完全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咬住嘴唇,唯有那腥甜才能冲淡她浅浅的馨香,慢慢帮他拽回理智。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长臂一展,端来汤药。闹了这么久,药已不再烫手,刚好可以服用。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柔着声音半哄道:「来,把药喝了。」 第42章 看着黑糊糊的药,韶乐打心眼里不愿喝,奈何被人拘着,挣脱不得,她只能憋着气闷下去。 苦味顺着喉咙烧下,她本能地皱起小脸,吐了吐舌头。 顶上传来一声轻笑,声音好听是好听,可她不喜欢。 什么人呀!早上还对她爱答不理,晚上又跑来逼她喝药?他怎么能,这么坏! 她越想越气,看到那手再次伸来时,终于克制不住,一口咬上去。 这一口,咬得顾泊如浑身激灵。 还有那么一丝丝恍惚,这丫头……好像没以前那么怕他了。这是好事。 傻乐了会,又沉下脸。他是不是有病,被咬了还这么开心? 不想还有更有病的事。 她咬的是右手,他又伸过去左手,尽量压住声音里的明快:「喝完这药,这只手也给你咬。」 少说多做,打完左脸赶紧把右脸也伸过去,岑懋教他的,他都做到了。 这话立竿见影,韶乐心里轰然,像炸开烟花。呆呆昂首,同他对上眼,讪讪一笑,又贼一样心虚地缩回去。 她不过是一时气急,咬完后人也冷静下来,哪还敢再去咬左手。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汤匙继续自己的工作,本本分分地往韶乐嘴里送药,韶乐也乖乖喝着。 一碗药很快见底,顾泊如仍没松手,韶乐也没挣扎,温顺地靠在他怀里,脖子上一片粉红,不知是憋的还是羞的,竟叫他有点舍不得――这药怎么这么快就喝完了?! 然后该怎么收场?等她提要求,还是自己主动解释点什么?不然,就这么抱着她,却也只能这么抱着她,这样煎熬,他真不知要怎么捱过去。 「我、我想听故事。」 韶乐并不比他好过,只是胆小,不敢乱动,干脆假装自己是木头,实在装不下去才没话找话。 以为他会拒绝,然后离开,岂料他竟真拿了床头小案上的话本子,认真挑拣起来。 《西厢别记》、《牡丹又一亭》、《红拂夜再奔》……顾泊如嘴角抽了抽,她平时就看这些? 韶乐不懂他的心思,见他拿了书,以为真要念,杏眼刷的亮起,乖巧等他。 顾泊如无奈,随便抽出一本,没有书名,纸质也低劣,内容应当会比较适宜他的口味,结果翻开一念:「张生揽住小娘子的……」 顷刻寂静,顾泊如舌头打结,干张嘴发不出声。 韶乐惶惑地抬头看他,一脸无辜,不懂他为何突然停下。这些话本子都是她让小喜鹊新搜罗来的,还没翻过,并不知里头的内容。 顾泊如被她的天真堵了一堵,进退两难。她懵懂无知,受罪的却是自己。见她眸光渐渐暗淡,他轻咳一声继续:「张生揽着小娘子……进了……屋。」 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没两样,所有露骨的词句皆被他偷梁换柱,故事明明要往南发展,他偏偏攥紧缰绳,把车往北边赶。好在韶乐没看过,便也没听出异样。 案几上,熏炉云云绕绕吐出轻烟,夹着淡淡的青荇味。耳边,男人温柔的声音混着他沉稳的心跳,让她安心,送她入梦。 一夜不太平,却也安然。 次日,顾泊如顶着两枚青黛色眼圈,照常在门口等韶乐。虽困倦得很,心情却不错。 小丫头哄好了。过程是曲折了些,还念了……不对,是现编了个故事,但结果还是不错的。 他心里正乐,门开了。小喜鹊走出来,一句话把他所有的喜悦都浇灭。 「顾先生别等了,公主一早就走了。」 呃……难道没哄好? 画试在即,大家纷纷提笔着墨,就连最不上心的李静姝,此刻也不得不同自己心爱的小马驹挥泪暂别,潜心在家作画。 有皇上在上头盯着,哪个敢随意糊弄了事? 韶乐仍照常去书堂上课,照常到坐忘斋学画,照常帮顾泊如做饭。 但也不是完全照常。 那晚过后,她虽已不再怨他,可心里还窝着一团小气。每想到裴蓉,这股邪火就腾腾窜上来,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为何。 她想听他解释,非常想。但为什么想?她不知道。 然而有一点,韶乐还是明白的。他们只是普通师徒,她压根没理由强迫人家跟她解释,就只能捏着笔在纸上划拉,自己跟自己生气。 顾泊如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内心深处却忐忑异常,抱着本书歪在藤椅上,余光总不受控地往她身上刮。 她一有小动作,或是抬手或是挠头,他都会跟着抖一下,心虚地把书抬高挡住脸,继续他的「云淡风轻」。 如今两人的关系,表面上看同之前没两样,但顾泊如心里跟明镜一样,自打裴蓉出现后,就什么都不对了。两天内,她只跟他说过五句话。 第43章 小丫头心里不痛快,他必须赶紧想法子挽救。 什么少说多做?什么也不说等于什么都白做! 在心里又把岑懋骂了百遍,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同她把话说开。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硬着头皮开口:「那个……」 他嘴张到一半,被韶乐抢话:「从前画试,他们一般……都画什么……」 她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垂着小脑袋嚅嗫,声音细如蚊呐。 明明连正眼也没给一个,顾泊如却莫名有种福至心灵的愉悦。 第六句话! 他想把自己知道的全告诉她,满肚子话一股脑儿冲到嘴边,不知怎么就成了:「你喜欢什么,就画什么,管别人做甚?」 声音很冷,他听了都想抽自己一嘴巴。他明明不是这么想的呀! 「哦。」韶乐的回答也很冷,瘪瘪嘴,真就不管他了。 ――小气鬼,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告诉她,是不是裴蓉不在,他不高兴了? 顾泊如高不高兴,没人知道,但韶乐是真不高兴了。 黄昏时分,她丢了画笔钻进厨房,还是没跟他说话。等饭做好,她说了第七句话:「吃饭。」 没了。 顾泊如有些气短,铁青着脸出来。不想,叫他更气短的事还在后头。 韶乐把饭菜分成两份、两桌,把他的那份孤零零搁到墙角旮旯,自己则坐到竹荫下头,捧着碗吃得不亦乐乎。 几只寒鸦从他顶上飞过,抖落几片黑羽,呱呱叫得凄凉。 顾泊如很想发作,这丫头简直岂有此理!撞见她不冷不热的表情,又怂下来。自认倒霉,拂袖朝墙角走去。 小丫头心里还是惦记他的,至少……糖醋排骨的分量没减,肉肥甜汁厚,他吃得……蛮开心的,在心里又踢了岑懋一脚。 一个不主动解释,一个不主动搭理,别别扭扭僵持几天,画试近在眼前。 大家伙陆续交了画,韶乐也在最后时限内画完,打发小喜鹊去坐忘斋交差。 ――既已画完,她就再也没理由上门打搅他,左右人家想见的人也不是她,那就这样吧。 明日延熙帝就会亲临书院鉴画,是以这晚,郭院首特地命顾泊如先把所有画作都翻阅一遍,免得在御前出纰漏。 尤其是裴家那对双生子,必须仔细检查上十遍,边边角角都不能放过,务必确保他们没在画纸上使猫腻。 油灯下,顾泊如手指连动,刷刷翻过几张,兴致寥寥。不是花鸟就是山水,即使不看署名,光看运笔,他也知道这些都出自何人之手。 鹅黄光晕圈在他眉睫上,衬出他几分疲惫。连日的冷战他实在有些吃不消,又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同她解释,就这么一天天拖下去。 每每要开口,心底残存的一丝丝傲气又把他拽回来。说到底,他还是拉不下脸。 就没有一个万全的法子,既不需要开口,也能让她明白,他跟裴蓉真的没什么? 手上动作不停,心思早已飘出去老远。他翻到某幅画时,手指突然一颤。眉宇间团上疑云,取出那幅画,对着灯光看了又看,突然扑哧笑出声。 火苗往纸上偷觑了眼,摇摆身子,晃得比他还厉害。 是韶乐的画,画的是一盘……红烧狮子头。 歪歪扭扭的线条先在底下勾出一个大圆,似乎怕人认不出那是个盘子,还在特意在边上描了几朵花做区别。至于上头的几个几颗赭石色小圆和青色斑点,应当就是肉丸子和葱花了。 至于他为什么能看出是红烧狮子头,很简单,因为这丫头打小就好这口,怎么吃也吃不腻。 顾泊如揉着眉心,好一会才压下笑意。 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小丫头是如何郑重其事地把一盘狮子头摆在书桌正中央,拧着小眉毛上下左右仔细观察,又一本正经地趴在桌上,对着它一笔一画细细描摩。 长睫在眼下挑出淡淡的弧影,指腹缓而慢地顺着线条摩挲,他脸上也终显出难得的温柔和沉静。 说让她画自己喜欢的东西,她就画了这个?怎么也不想想,这画怎好拿到御前,给皇上鉴赏? 还真是个,单纯的笨蛋。 顾泊如浅浅一笑,抬头溜了眼铜漏壶,随手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铺纸濡墨,将此刻心中所念之事通过笔尖栩栩表现出来。 他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之前教韶乐作画时也曾留意过她运笔的习惯,是以模仿起来并不难。 皇上没看过她画的画,应当认不出来,可窦先生那老顽固就有点不好办了,他得好好盘算盘算…… 皓月徐徐爬上山尖,夜风疏淡,流转在两间紧紧相依偎的小院间。 一个已沉沉入梦,一个还挑灯夜战。 第44章 品画典设在书院讲文堂。 四周松柏繁茂,繁花葳蕤,即便日头毒辣,也叫这绿荫翠幕消去大半热意,最适宜夏天避暑。 韶乐今日起得迟了些,匆匆赶来时,銮驾已逼近正堂。她提着裙子呼哧呼哧冲进门,同正要出门迎驾的顾泊如撞个满怀。 茶白绣银竹的清雅袍襟拂来,韶乐手忙脚乱地抓了一把,站稳后又像摸着蛇一般飞快缩回手。眼神躲闪,也不看他,轻轻点下头就侧身绕进屋。 顾泊如对着滞在半空的手抿嘴沉默,黑眸里一团乌云沉沉压下。直到有人唤他名字他才离去,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堂内气氛肃穆,正中是一面高大山水黑屏,前设龙案,掩起黄纱,奉为御座。 书院师长和翰林院编修于龙案两旁就坐,交耳轻谈。至于学生,则以萧谦为首,无论身份高低,一律在下首站立等候。 韶乐不太适应里头的气氛,缩起脖子蹑手蹑脚地站到李静姝身边。 「嘿,九妹妹都画了什么?」裴润探出半颗脑袋,朝韶乐挑眉。 「我……」韶乐小脸红通通,气还没喘匀。 李静姝撞了下裴润的肩,瞪道:「多管闲事,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多想想一会怎么应付皇上。就你画的那癞头狗,也好意思呈上去?」 说着,她又戳了戳韶乐脸上的软肉,以示安抚。 裴润不服气:「什么叫癞头狗,我画的明明是京巴儿,上月刚得的,精贵着呢!」 李静姝翻起个更大的白眼:「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做事怎么跟个娘们似的?那狗再精贵那也是只狗,谁不知道皇上偏爱山水和花鸟?」 顿了片刻,她转了转眼珠子,又补道:「前几年不就有个学生,画的画实在拿不上台面,叫皇上赶出书院了么?你想学他不成?」 「啧,你说谁不是爷们?!」裴润捋起衣袖,切切磨牙,又不敢真松手,手肘一挥,撞在了裴淳胸膛上。 裴淳本在看热闹,无端挨了打,登时火冒三丈:「你打我干嘛?」 「叫你看笑话不帮忙,该!」 三人官司闹得正酣,丝毫没留意韶乐的一举一动。 事实上,她根本一动不动。脸上红晕被尽数吓退,嘴巴嘶嘶漏风,典型的……吓傻了。 父皇偏爱花鸟和山水,她真不知道呀! 画京巴狗都不行,那她画红烧狮子头岂不是…… 懊恼之余,她又想起那日顾泊如不肯指点她到底该画什么,气得直扯袖子。 都怪他! 那厢,延熙帝伴着唱名声已入座。郭院首携众人行礼,又舌绽莲花,引经据典,由民风谈到治学,从朝政赞到国运,只把延熙帝哄得眉开眼笑,眼角又添一褶。 韶乐心思游离在外,想着父皇瞧见她的画时会是怎样的表情?皇祖母知道后,会不会对她失望?她该不会要做第二个被逐出书院的人吧…… 她突然觉得胸口闷得慌。 龙案上,延熙帝翻动纸卷的速度非常快,看过的就放到右侧。倘若不是时不时停下指点一二,评语又一针见血,大家还真有点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认真看。 于萧谦、裴泽和裴蓉,他笑容和煦地勉励几句;于敦仪和李静姝,他则赞许她们较之去年已精进不少;于那对双生子,他则眉毛倒竖,斥了几句顽劣,眼底却是满满的笑意。 韶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叠纸,心也如同被翻来翻去,躁动地不知上下。所有人都评完,只剩她了。 日光顺着洞开的轩窗闯入,打在延熙帝脸上,一应神情纤毫毕现。 山眉微蹙,他轻轻「咦」了声,时不时抬眸,脸色复杂,目光在韶乐和画之间来回徘徊。 四面寂静,落针可闻。 韶乐耷拉着脑袋,拇指不断抠着食指第二节,抠红了也不觉疼,恨不得立即挖个地洞钻进去。 李静姝瞧出她的不自在,偷偷牵起她的手,裹入掌心。惊觉她手心全是冷汗,又轻轻捏了捏,低声安慰:「别怕。」 一旁的敦仪按耐不住兴奋,踮起脚尖探头探脑,若不是萧谦一直拿眼神告诫她,她早就撒丫子奔上阶去。 裴蓉也存了幸灾乐祸的心思,不过她比敦仪会克制,再兴奋也只低头绕手指解闷。 那日顾先生轰她走的情景尤历历在目。她气不过! 论身份,韶乐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公主,且命格不祥,同她并无太大区别。 况且论才华,她自诩更配得上他,可为何他就连正眼都不吝惜给她一个,她就是不服。 是以这几日,她总也憋着股劲,把自己的看家本事悉数搬出,只为画好这幅画,好好在众人面前风光一回。 她不甘心只做他人的绿叶,更何况那人还远不如她。凭什么,她就不能一绽芳颜,供人欣赏呢? 第45章 良久,风渐渐停息,讲文堂似被酷热凝固,时间过得都比外头慢。 韶乐闷得快支撑不住,延熙帝才终于有了表情,笑着悠悠道:「今年这画试办得不错,我大魏皇朝,纵使是女儿,也不比男儿逊色!」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反惹得大家伙更好奇,像猫爪挠心,伸长脖子想一看究竟,惊觉失礼后又赶紧站好。 「尤其是韶乐,才入学两个月,画技却不输乃兄,理当嘉奖!」延熙帝又乐出一道褶。 理当……嘉奖?奖?! 一句话在众人心里扑腾出无数浪花。 韶乐的水平,即使旁人不知,萧谦他们却知道得一清二楚。能不叫皇上失望已算万幸,没曾想竟还能捞着个奖,她究竟画了什么? 韶乐最是目瞪口呆,木木地抬手掐了把小脸,觉出疼意后仍恍惚不敢相信。 父皇夸她画得好,难不成他……饿了? 大太监崔临吩咐人搬来木屏风,将皇上选出的三甲画作挂上,供大家赏看。 毋庸置疑,首甲和次甲照常由萧谦和裴泽摘去,而三甲却落在了韶乐头上。更确切的说,是署有韶乐之名的一幅山居田园图上。 巍巍远山,云生雾绕。一截青石阶蜿蜒而上,颇有踏云登仙之势。不见人家却有炊烟,窥见小溪便闻耳边山泉淙淙。使人一见,便是再焦躁的心也能得片刻舒宁。 便是萧谦也不得不承认,若不是这画上线条太过粗糙,他这首甲之位兴许难保。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从前竟不知,这丫头有这本事。才跟顾先生学了几日,就能到这水平,若是个男儿身,只怕他也要忌惮三分。 堂屋里坐着的,俱是天下学士中的佼佼者,纷纷低头交耳,目光多往韶乐的画上扫。更有甚者已于腹内打好诗稿,揪着头发强压住想上去题词的心。 敦仪已忘了该怎么合嘴,在被允许的范围内使劲伸脖子,眼珠子都快瞪掉。 她本以为,今年有韶乐在,她怎么也得不了末等,可如今的情势却不大妙啊! 裴蓉「嘶」的一声,不慎将帕子扯破,揉了不下三四回眼,即使看清了署名也不肯相信,那画会是韶乐画的。凑上前细辨墨水和纸张,嘴唇隐隐泛白。 那厢李静姝笑容灿烂,搭上韶乐的肩,一遍又一遍道喜。 韶乐却犹自震在梦中,周围的一切都听不真切,原因有二。 其一,那画不是她画的。其二,她认出来画上画的究竟是何处。 临平山,白云庵。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和她的记忆完全重合。 她画完画就直接让小喜鹊送去坐忘斋,到父皇看到前,这画就只有顾先生看过。 是他,把画调包了?可他又是怎么知道白云庵周遭的景色的? 一股热流直冲头顶,搅得她灵台俱乱,额上突突冒汗。她强忍着不适,在人群中找寻顾泊如的身影。 而此时,顾泊如也在看她,黑眸深邃,辨不出喜怒,偶有火光闪烁,像在迫切地希冀着什么。 四目即将相对的一刻,突然有人抖着尖嗓子怒吼:「那画不是九公主画的!她作弊!」 「那画不是九公主画的!她作弊!」 说话的是窦明阳,干核桃似的老脸憋得通红,山羊胡子一抖一抖。 他自诩有一双伯乐慧眼,能辨出宝马良驹。以韶乐的资质,就算有顾泊如在旁指点,也断不可能再这么短的时间内有这般进步。 盖因裴蓉提醒他这画纸和墨水的玄机,他才恍然大悟。 顾泊如有个习惯,无论是写字还是作画,都必须用澄心堂的纸、信雅轩的墨,少其中一样,他都绝不肯提笔。 放眼京城,也就他有这癖好。若这画真是韶乐画的,那怎会保留顾泊如的习惯? 延熙帝侧过身,手指嗒嗒叩响案面,疑道:「窦先生为何有此一说?」 窦明阳斜睨了顾泊如一眼,哼声上前,将自己的怀疑一一道来。 末了他还补了一句:「草民以为,这第三甲理当重新评定。」最好判给裴蓉,因她的画是在他的指点下完成的。 延熙帝不置可否,手指叩案声越来越急。下方众人也停下议论,目光古怪地在韶乐和顾泊如身上逡巡。 韶乐后背冷汗涔涔,垂着脑袋,脑中空白一片。刚才只是怕被嘲笑,眼下却是实打实的心虚。她从没撒过谎,全然不知此情此景当如何应对。 顾泊如比她自在许多,笼手而立,神色淡漠,不禁叫人怀疑此事兴许真只是个乌龙。 毕竟以顾泊如孤傲的性子,平时有人想花重金求他一幅画都难,他又怎舍得放下身段帮他人作弊?更何况还是在君前。 莫非是九公主盗画?这听起来似乎更靠谱。 第46章 「顾先生可有什么想说的?」延熙帝眼神晦暗,像是雷霆裹在云里,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他爱惜顾泊如的才华,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宽容他古怪的性子,但他绝不容许欺骗!今日可能只是一幅画,那来日呢?又会是什么? 顾泊如终于有了表情,唇角勾了一下。就这轻轻地一勾,连声音都没出,窦明阳就气歪了胡子,这分明是挑衅! 「回皇上,这纸和墨的确是草民所有。」众人倒吸凉气,他又幽幽打了个回马枪,「只因九公主曾在草民手下学习丹青,所用笔墨纸砚皆同草民一样,才闹了今日这误会。」眼睛一斜,歉然道:「倒叫窦先生费心了。」 费心的窦先生脸上一讪,额角青筋哔剥突起,刚想反诘,又被顾泊如抢了话头:「草民的画,皇上您是见过的,再不济,也不至于糙成这样不是?」 延熙帝挑起一边眉,凝神想了会,频频点头。 的确,顾泊如现在虽极少动笔,可当初,他的每幅画都堪称一绝,有市无价。 而眼下这画画面虽美,笔法却稚嫩,可以见得作画之人极有天赋,但还有待磨练。顾泊如就算笔力倒退,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窦明阳见皇上有所松动,尖着嗓子驳道:「谁不知你素日最尚模仿,区区一幅画,仿效起来不难吧?」 「窦先生慎言,莫非您在怀疑皇上的鉴别能力?」顾泊如反唇相讥,丝毫不留情面。 延熙帝脸色一凛,窦明阳瞬时闷成锯嘴葫芦。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他哪里受得了?山羊胡子抖个不停,像要把顾泊如一口吞了。 顾泊如心底嗤笑,信步上前:「承蒙窦先生抬爱,在下愧不敢当。在下教导九公主丹青,满打满算也不过十日。试问谁能在十日之内,将一个陌生人的习惯模仿得惟妙惟肖,便是自家亲族也分辨不出?」 语调一转,又多了几分深意:「说起来,窦先生还教过两个月,理应比在下更熟悉九公主的笔法,那在下是否就能凭此揣度,是窦先生您有意偷换画作,企图嫁祸到在下头上?」 此言一出,如铁锚铮铮落地,砸得满座一片哗然,静若窒息。大家面面相觑,皆从彼此眼中瞧出笃定。 众所周知,窦明阳一向自诩是大魏第一丹青妙手,眼高于顶,对顾泊如更是心存芥蒂,恨不得把他连人带骨头一并啃了去,以全他这第一的位子。 若说是他有意构陷,大家还是信的。 「你!你你你……」窦明阳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抖着手指半天说不出话。 一旁的裴蓉低着头,手藏在宽袖里,再次揪紧残破的帕子。事到如今,他竟不惜在皇上面前扯谎也要护着她,凭什么! 郭院首实在看不下去,一个劲朝他们俩打眼色,眼睫毛一阵乱飞,跟抽筋一样。 大庭广众,圣驾之前,他可不想落人口实,说他治院不严。 延熙帝不愿承认自己认不出亲生闺女的画,轻咳一声做掩,不欲在听他们争辩,转头看向韶乐:「这画,是你画的吗?」 众人目光齐刷刷扫去,韶乐冷不丁打起寒颤。 延熙帝因常年积威,看人时眼神总带着锐利,韶乐不敢同他对视,又不知该看谁,眼珠左右乱窜。 「韶乐?」延熙帝只当她怕生,试着柔下语气再问。 韶乐肩头一颤,无助地看向顾泊如。而他眼里空洞,正对着空中虚无一点发呆,头却轻轻点了一下。 像是一下有了勇气,韶乐深吸口气,压住躁动不安的心笃定道:「是我的画。」 说完,人就虚了一半。 长这么大,这是她第一次撒谎,而且还是在父皇面前。这样,算欺君之罪吗……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脸蹭的一下烧着。 延熙帝命崔临把画取来,又看了看。食指轻敲额角,陷入深思。 前日刑部呈上来一起贪渎案,涉案官员众多,需尽快了解,可于主审官一职上,他却迟迟定不下来。 荣贵妃不断朝他吹枕风,想让老六主审,可太后却反对。 他一时糊涂,为荣贵妃说了几句好话,惹得太后心里不痛快。是以刚刚,他才有意将三甲授予韶乐,算是对太后的补偿。 既然无人能证明这画并非出自韶乐之手,那他便做个顺水人情,只当是弥补过去十五年对这丫头的亏欠。 赐赏的时候,韶乐一直处于懵然的状态,听不清父皇讲了什么,也不知她该干什么,要不是李静姝捅了捅她的胳膊,她都不知要上去领赏。 按往年,这第三甲应花落裴蓉头上。若不是顾先生从中横插一脚,她那幅红烧狮子头只怕要沦为众人笑柄。 没想到在她和裴蓉之间,顾先生竟然会选她。手里的赏赐有些烫人,可韶乐心里却暖洋洋的,还痴痴笑了一声。 第47章 仪典结束,有人欢喜有人愁。延熙帝命人摆开歌舞宴,学生席设在内间,与外间正席只隔一道纱帘。 有裴润和裴淳垫底,敦仪今年拿了个倒数第三,看到正数第三的韶乐,越发不顺眼,但又不好在父皇面前发作,冷嗤一声,径直入座。 裴蓉神色自若地同韶乐道喜,笑靥明媚如春光,反羞得韶乐脸上无光,满桌的珍馐于她而言味同嚼蜡。 李静姝心宽,大快朵颐,边吃还边指着纱帘外的一众学士老朽说道。 韶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眼神不由自主向外飘去,只有在纱帘被风吹起的一瞬,她才能略略窥见顾泊如一眼。 「还有那顾先生,他什么都好,就是不够爷们。别人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他倒好,连肉都不吃,跟个和尚似的。」李静姝说着又啃了口蹄髈。 韶乐本在喝汤,差点呛到,抓住她的胳膊急问:「顾先生不吃肉?!」 李静姝被她吓到,一大块肉没来得及嚼碎就咽下去,连灌三碗茶才缓过来:「是呀。顾先生不吃肉,也不好甜口,大家都知道。」 韶乐的眼睛又瞪圆一圈,这个「大家」,并不包括她。 不吃肉,也不好甜口,那些糖醋排骨……天呐! 宴会结束,顾泊如浑身不自在,仿佛被人摁在咸菜缸里泡了三天三夜。同旁人客套过几句,就逃也似的往坐忘斋去。 路上正好撞上从太医院归来的岑懋:「嘿,简远。」 顾泊如错身从他身边走过,眼白都不给留一个。 岑懋早已习惯,自顾自跟上,捏着下巴疑道:「那日我就想问来着,一直没问成。你是不是,胖了?」 顾泊如只当他是空气。 岑懋搭上他的肩,笑得贱兮兮:「那日教你的法子,做得怎么样?那丫头现在是不是对你死心塌地了?」 顾泊如冷笑一声,还是不说话。确实是「死心塌地」,整颗心估计都死得透透的了! 「嘿你倒是说话呀。」岑懋终于按捺不住,刚要上前把人拦下,不料那人却自己先停下了。 他茫然看向前,发现马头墙下,一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正盈盈立在门口,低头踢着脚边的石子。 乌光水滑的双髻上簪了朵山茶花,越发衬得那双杏眼清灵澄澈。 岑懋一拍脑门,悟道:怪不得这家伙走那么快,赶着去投胎似的,原来是佳人有约。 遂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顾泊如的肩,一副「兄弟都懂」的表情,扬袖大步离去。 原来他随口胡诌的四字箴言竟真有用,以后可以考虑转行,大夫什么的,忒累! 岑懋走后,整个世界就陷入一种不可言说的静默之中。 两人分明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却又都极其默契地僵在原地,比比谁更像木头人。 韶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绞着衣角,肉嘟嘟的小脸慢慢染上粉色。风吹动颊边的一缕发丝,挠得她脸上发痒,偏又不敢去抓。 害他吃了那么久的糖醋排骨,还给他摆了这么多天的脸色,这该……怎么道歉? 她有些头疼,悄咪咪溜了眼顾泊如,视线相撞后,喝了一嘴风又赶紧低头。 顾泊如此时在打第七遍腹稿,太文绉绉不行,她听不懂;太直白也不行,万一用错词又把她点爆该怎么办?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头疼。 连日的冷战以及早上她对自己避如毒蛇的模样,委实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他是真怕了,宁愿她对着自己噼里啪啦掉金豆,也不想看她清冷着一张脸对他爱搭不理。 正欲重拟第八份腹稿,却听她怯生生道:「对不起。」 顾泊如有点懵,眨了两下眼,呆住了。反应了好一会才回过味来,哦,她在跟他道歉……她在跟他道歉! 「咻」的一声,一簇焰火从他心尖划过。 他,有点高兴,好像又中了一回状元。 可因为太高兴,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表现出来,只愣在原地不断回味,四周像浮起轻飘飘的云。 韶乐见他没反应,脸上冷漠得跟没事人一样,以为他不肯原谅。小白牙啃着唇瓣,浓睫怯怯打颤,眼里慢慢蓄出泪花。 「我、我……」 她慌了,害怕下一刻眼前这人就会突然消失,再不理她。她读书不多,不能像六哥哥他们那样出口成章,除了对不起以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叫他高兴。 风从她眼角偷偷溜过,啪嗒,摇下一颗泪珠,挂在脸上,像露珠顺着娇嫩的花瓣缓缓滚落。 顾泊如一下断了思绪,不知她为何突然哭了,脑袋里第一反应就是:她哭了,得赶紧哄! 他几步上前,从袖子里摸出手巾,勾起她的下巴,轻轻揩泪。嘴巴动了动,想再说点什么,怕言多有失,便只简单道:「别哭了。」 第48章 这是他从话本子上学来的,直觉比那姓岑的靠谱。 自打那晚知晓韶乐爱看话本子后,张口孔孟、闭口李杜的顾泊如,硬是用两日的工夫,将京城内所有能搜罗来的话本子全都看完,还极认真地做了批注,试图从中钻研出哄人的妙方。 却也做了话本子上没提过的事。 揩泪的时候,手指隔着巾子擦过她的脸颊,柔嫩的触感勾得他心里痒痒,他就忍不住,捏了捏。 韶乐猛地抬头,浓睫尚沾着湿意,杏眼像刚洗过的黑珍珠,水灵灵的,就这么惊异地看着他,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 顾泊如手僵在半空,心底的小石子才抛远就又回了来。暗道不好,人才刚回来就又要被他吓走,这下又该如何解释? 韶乐确实有些吃惊,但也只是一瞬,脑子很快转过弯来。哦,她最近吃太多,脸的确圆了不少,谁都爱来戳两下,只是没想到,像顾先生这样气度似仙的人竟也不例外。 他果然还是……有点小坏的,嗯,就一点点。 细嫩的脸蛋比芙蓉花还要红,看得顾泊如心里一臊,手还勾在她下巴上,像长在上面似的,竟不舍得松开。 未免尴尬,他随意寻了个话题岔开:「明日,还是那个时间,记得来坐忘斋找我。」迟疑了片刻,又补充道:「马上要到学试了,若是不合格,夏旬假可就没了。」 学试!这么快!考不过还不准人走! 当然不是,学试还有两个月,即使考不过,等旬假结束还可参加补试。 可韶乐不知,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还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小心脏扑通扑通。 脖颈上的动作顺着指端传来,顾泊如得逞一笑。 可真好骗。如此,也算是为这几日,她对自己的冷漠而施下的小小报复。 他近来谎话说太多,好像越来越顺嘴了。 不过两个月后要怎么办,他还得再盘算盘算。 「那……还有别人吗?」韶乐鼓足底气,问他。 清灵灵的眼神望来,殷切又期盼。顾泊如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微微一笑,捏了捏她的下巴:「只有你。」 韶乐眼睛一亮,他又狡猾道:「教你一个笨学生就够我受的了。」 「哦……」韶乐眼睛又暗下来。 他不是有点小坏,是有点大坏! 路边花香阵阵,顾泊如瞧见一只白色蝴蝶正在花间惬意游玩,唇角不觉上扬。 韶乐不懂他在高兴什么,迟疑道:「那个……顾先生,可以……先松手吗?」 她下巴还在他手里头拘着,头抬久了,脖子有点酸。 顾泊如近来春风得意,逢人还愿意给个笑脸,把一众路人吓成泥塑木雕。 而韶乐则愁容满面,走个道一步三晃,看得你泥塑木雕们心里怜惜,一落泪就又变回了人。 头先两人约定好的是,顾泊如给韶乐开小灶,助她顺利通过学试,作为回报,韶乐则要负责这期间他所有的饭食。 起初说好只有两个月,也只管饭食。 可若是小课堂上,韶乐回答不上来问题,顾泊如便要加罚她几日。看书时,他偶尔还会要她帮忙在边上伺候笔墨,出门采买书籍时,还需要她帮忙拿书,若有不从,罚! 这小厨娘、小书童、小跟班的活,全叫韶乐兼任了去,她有些郁闷。 院子竹荫下,顾泊如脸上盖着书,正闭目养神;厨房一角,韶乐蹲在灶台前掰手指,惊觉自己还要为顾先生白干两年,顿时老泪纵横。 当然,这小课堂也并非完全这般惨无人道。 这日,顾泊如终于受不住韶乐日日只做白菜豆腐给他吃,他虽然不吃肉,但也并非成天茹素,便决定带她去溪边钓鱼。 山间的风吹得人身心愉悦,溪水淙淙转过圆石间,叮叮咚咚,比莺啼还好听。 韶乐暂把那些圣贤道理都抛诸脑后,蹲在溪边,手托下巴,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几尾小胖鱼。 小胖爪子一伸,荡起阵阵水纹,小鱼儿受了惊吓,忽地一下全都跑开。 她也不觉得恼,心思白转千回,想得都是这鱼该怎么做才好吃。是用火腿汤煨好,还是用鸡汤煨好,眼下天气燥,不如还是用笋汤更清爽…… 顾泊如懒懒地倚在树下,瞧见她馋嘴的模样,不由会心一笑,低声唤她过来。 韶乐以为他有什么吩咐,抱着鱼篓颠颠跑来,歪着脑袋乖乖等他开口。 哪知道顾泊如接过鱼篓后,对她兜头敲下一记暴栗:「你这样在溪边蹲着,鱼哪敢过来。它们可比你精明。」 韶乐揉着小脑袋,小红嘴儿高高撅起,眉间挤出抱怨。 顾泊如心尖一动,又朝她勾手指。韶乐这回学机灵了,后退几步,就是不肯上前。 第49章 又要挨打,她才不傻呢! 顾泊如眉毛一挑,对着她脚下努努嘴:「有蛇。」 「啊!」 好了,她过来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过来」。 小丫头吓得不轻,抱住他的手臂,紧紧贴过来。娇小的身子细细打颤,浓睫扑扇,惊恐不安。一想到刚刚那「蛇」可能就从她脚边游走而过,她连脚都不大想要了。 「蛇、蛇呢?」她还在抖。 顾泊如也在抖,乐的。 胸膛闷闷发震,抖得说不出话来。这丫头实在是,太好骗了! 韶乐瞧了半天,没见到蛇影,又发现他莫名笑得厉害,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上当了,气得捶了下他的胳膊,赌气转到树的另一边,决计不理他。 才几日工夫,他怎么就越来越坏了! 一棵树,两个人,背对背靠着。顾泊如舒舒服服地向后一倒,闭眼细听树后的动静,心情难得这般愉悦。 鱼钩沉了又浮,浮了又沉,荡漾起一圈圈粗粗细细的水纹,还不见有人收竿。 大树后头,细细糯糯的呼吸声传来,不知何时,韶乐已经睡着。小脑袋一点一点,几次都要栽倒。 顾泊如无奈地摇摇头,怕她真摔醒,起身将她抱入怀中,想着让她平躺下,能好睡些。可这怀中突然空下的感觉又叫他不爽,便干脆就这么一直抱着。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安睡,低声道:「笨蛋。」 此时,韶乐住的小院空无一人,一道黑影突然窜入屋子,悄悄带上门。 孟良平自上次被顾泊如罚过之后,好像就被他盯上了。每每想寻机会接近韶乐,还没来得及走近,就被从天而降的书院护卫架开。 今日,他终于避开顾泊如,也支开小喜鹊,可以放肆闯空门。 既然软的不行,他就只能来硬的。他就不相信,等生米做成熟饭的时候,谁还敢不让他当这驸马!况且那么好的身段颜色,他还真想好好尝上一尝。 黑黢黢的衣柜里,一线日光挤进来,正好照亮他森冷的笑意。 吱呀一声,门开了。 他眼里陡然亮起绿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踹开衣柜大门,径直扑了上去。 来人是四皇子萧让。 他七日前就已从北境回来,一路披沙沐风。因常年戍边,皮肤早叫日头晒黑,除了那刻进骨头里的贵气外,全然瞧不出皇子的气派。 他本是奉命回京述职,奈何请安的折子昨日才批下,是以拖到今早才进宫。 照例先去了御书房,将近年来北境的事宜呈报给延熙帝。才说了几句话,延熙帝就听得不耐烦,挥手让他下去。 萧让还欲再言,却被大太监崔临以眼神劝告,这才不得不退下。心里淡淡自嘲:呵,父子? 好在离京这一年,宫里还是有人惦记他的。 章华宫内,萧让瞧见榻上老人,原本平静无波的脸终于起了一丝表情。后退两步,撩开衣摆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太后眼带泪花,飞快地擦擦眼角,哽咽道:「起来,快……起来说话。」 安嬷嬷为祖孙俩的重聚欢喜,自领着一众宫人退下,留他们单独说体己话。 待到日头转过正头顶,祖孙俩一道用过午膳,太后递给他一个小包袱:「你九妹妹年初时回宫了,现下就在书院念书。你今日若得空,便替哀家过去瞧瞧。」 是以这日,萧让才会出现在韶乐院子里。 因他在院外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正屋的门又虚掩着,他才推门进屋。 哪知道甫一进门,就得了个这么热烈的拥抱。 而且还是个……男的?上来就拽住他的裤腰带,嘴里还念念有词:「小公主,可想死我了。」 妹妹的闺阁里竟突然冒出个男的,且还藏在衣柜里,结合他的动作和话语,萧让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的原委,目光瞬间冷若冰霜。 他虽未见过韶乐,但妹妹就是妹妹,与他血脉相连。恶人上门,他这个做哥哥的不护着她,还有谁能护她? 孟良平本是眯着眼睛冲来的,没留意来人是谁。直觉她腰有点粗,暗讽道:这年头姑娘们都是怎么长的?看在她是公主的份上,姑且算了吧。 他强忍着不适慢慢吻上,却叫胡渣刺了一刺。 怎么回事?她怎么还长胡子了? 茫然地睁开眼,正好对上一双怒目,较之寺庙前的门神还凛冽三分。 默然对视了几个弹指,孟良平「啊」的一声,弹虾般跳开。 殊不知,萧让最擅长的就是于万军之中斩将夺帅,更何况眼下还没有万军,只有一个吓得六神无主的干瘦小男人。 他随手一捞就把人逮了回去,定睛一看,底下的裤子似乎湿了。 第50章 呵呵,还是个没骨头的小男人。可是这心思,却是真的脏! 溪边,日头磨蹭着向西靠去。 韶乐还昏昏睡着,翻了个身,吧唧两下嘴。小脸睡得白里透红,嘴角还缀着浅浅的笑涡。 顾泊如摇头失笑,顺手将她嘴边的一绺碎发掖到耳后。双脚被她压得发麻,他还是没动一下。 不远处,灌木丛中传来窸窣声。小喜鹊提着裙角呼哧呼哧奔来,撞见这一幕,耳根不由发热:「呃……顾先生……好呀……嘿嘿、嘿嘿……」 顾泊如脸色如常,食指抵在嘴前,示意她小声些。 小喜鹊讪讪吐舌,瞅了瞅韶乐,见她安然酣睡,心定下许多,朝顾泊如简单行了个礼,将院子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经这几日之事,小喜鹊现下已能完全信任顾泊如。加之刚刚他对公主的关心,更叫她心里熨帖。 这人,是真心待公主好,但愿公主能早日开窍,莫要辜负这份痴心。 孟良平擅闯韶乐小院,被前来看望韶乐的四皇子萧让逮个正着,招出荣贵妃后,又被拖去御前问罪。 午后的风携着燥意,刮到人脸上,像热汤浇过一般难受。 韶乐似乎叫什么梦魇魇住,细细的眉毛往中间挤,嘴巴抿成一条线。 顾泊如帮她扇了会风,剑眉越蹙越紧,眼底的清淡慢慢叫狠戾盖过。 就在孟良平第一次试图接近韶乐的时候,他就已隐隐猜到,荣贵妃安排这人来书院,心思决不单纯,所以才会安排人手暗中盯梢,只是没想到,竟叫他摆脱了。 倘若今日他没带韶乐出门,而是真让她单独留在院中,结果将会怎样,他不敢往下想。虚虚捏拳的手越攥越紧,指甲嵌入掌心,留下淡淡指痕。 差一点,她就出事了。 小喜鹊头一次见到顾泊如露出这样的表情,无意识地打了个寒噤,又稍稍松口气。 幸好,他不是敌人。 回去的路上,韶乐仍在昏睡。顾泊如将她抱回她的小院,也不见她醒来。 她眉头越拧越紧,额上还淌出细细的汗,喃喃道:「有蛇……有蛇。」 顾泊如要走,她却紧紧攥住他的的衣襟,似乎很没安全感。 白嫩嫩的小爪子上,透明的指甲因用力而隐隐泛起粉色,似一朵初初绽开的水莲花。 顾泊如心里欢喜,悄悄碰了碰那只小爪,怕被发现似的又立马缩回来。实在没法子拽出衫子,只好低头去解衣带。 手动到一半,似吵到她。小丫头不满地咕哝,又往他身上靠了靠,闻到那淡淡的青荇味后,才轻轻弯起嘴角,含糊道:「顾……哥哥……」 顾泊如外衫刚褪到一半,像被电到似的,整个人震在原地。手指微微有些发颤,想靠近却又在最后时刻退缩。 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用气声轻柔道:「诶,我在呢,笨蛋。」 小丫头砸吧两下嘴,唇角又弯了些。 顾泊如愣愣地看了会,笑了。 他不知道她到底梦到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不在的那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但他清楚,经他那幅画,她的记忆似乎慢慢在恢复。终有一日,她会想起他是谁。为了那天,他可以等。 但在那天到来前,他得先把那些碍眼的事处理干净。 他最后看了韶乐一眼,转过头,眼底已覆上寒霜。 孟良平一事,萧让看似占据正理,但他因常年戍边在外,与皇上本就生分,即使人证物证俱全,也难以将荣贵妃定罪。 一个宠妃,和两个不受宠的皇子公主,延熙帝只会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他不愿意,孟良平和荣贵妃,他们谁都休想逍遥法外! 武英殿前,小太监被里头的争执声震得脑袋嗡嗡,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笼着手继续发呆。 唉,帝王家事,帝王家事,不听为上,不听为上。 忽有一白色身影靠近,小太监蹭的一下警觉起来,瞧清楚来人后,又松口气,殷勤行礼。 顾泊如贵为天下文人之首,极受皇上器重,虽无一官半职在身,可宫里何人不知他这个尊贵的「布衣宰相」? 连皇上都默许他可随意进宫,他哪里敢拦,侧身浅浅一让,刚欲通传,却被他抬手制止。正觉奇怪,一袋沉甸甸的荷包就飞到他手上。 小太监登时乐开花,明白他的意思,哈腰将里头的情形仔仔细细说与他听。 顾泊如抄手在背,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留意里头的动静。 一粗粝男声响起,言语间蓬着怒意:「那孟良平早已招供,说是受贵妃娘娘指示才会动起歪心思。人证物证俱在,贵妃娘娘难道还想抵赖不成?」 第51章 顾泊如摇摇头,轻声叹口气。 四皇子到底是四皇子,不爱看人眼色行事。明知对方是皇上的心头肉,还敢这么横冲直撞,也难怪不招皇上待见。 不过,这也是他难能可贵之处。 屋里断断续续传来抽噎声,气若游丝:「皇上,臣妾当真冤枉啊! 「当初母后曾教导过臣妾,我朝素来尊儒礼贤,臣妾哪里敢忘。正因存了爱才之心,才叫那姓孟的小人蛊惑,以为他真是个才华横溢之人,这才帮忙引荐。 「怪只怪臣妾只是一介深宫妇人,眼皮子浅,分辨不出恶人嘴脸,险些铸成大错,臣妾甘愿受罚,望皇上明鉴!」 「还敢狡辩!」 萧让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凛冽,话才说到一半,就叫荣贵妃打断了去:「臣妾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让四皇子记恨至斯,非要将这莫须有的罪名冠到臣妾头上。臣妾甘愿受罚,但求问心无愧!」 顾泊如冷笑出声,好一招移花接木,以退为进。 故意扭转话题,将矛头引向她与四皇子之间的私怨,皇上心思沉重,若真叫他疑心是四皇子有意泼脏水,这败局就彻底定下了。 屋里,龙涎香云云绕绕纠缠不休,楠木坐榻上,延熙帝眼里更是云遮雾绕,叫人辨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 可崔临知道,这沉默是在耗四皇子的时间,就在刚刚,皇上的心已然偏向贵妃娘娘。 延熙帝正欲做决断,却听外头通报:「顾先生求见。」 殿里静悄悄,铜漏壶偶尔响起几声滴答,夹杂荣贵妃的低啜。萧让站在她对侧,呼吸粗重,拳头捏得嘎嘎响。 顾泊如穿过斑驳光影,停在毡毯边缘,向上行礼:「草民叩见皇上。」 「免礼。」榻上,延熙帝揉着额角,语气无情无绪,「顾先生急着找朕,所谓何事?」 「回皇上,听闻书院学子孟良平觊觎公主,草民身为其师长,有管教不当之责,特来请罪。」 哼,又来一个。 延熙帝心里一哂,摆摆手:「与顾先生无关,朕已将那贼人收押天牢,以儆效尤,这事就到此为止罢。」 「父皇!」萧让还欲再言。 「回皇上,草民其实,还有一事要报。」顾泊如抬高音量,将他的声音盖住。 荣贵妃止声,侧眸睨他,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还有一事?」延熙帝坐直身,蹙眉疑道,「何事?」 顾泊如捧出一沓信件,不紧不慢道:「回皇上,草民进宫前,曾命人搜查过孟良平居所,恐其夹带私物谋害他人,不想竟搜出他与工部曹大人通信的密函。」 ——其实是他早前截获的,一直没拿出来罢了。好东西总要用在刀刃上。 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曹禺? 延熙帝脸色瞬间冷下,这几日他一直头疼的那件贪渎案,其导火线正是此人。原只是一起私吞修河公款之罪,谁料想竟牵扯出一票官员,且不乏好些二品以上的大员。 这个孟良平究竟是何人?怎么会和他牵扯到一块? 崔临接过密函,正哈腰递上。顾泊如又幽幽补道:「那密函上,还盖有贵妃娘娘的私印。」 像是一片枯叶从枝头松落,飘下时本无动静,一触即火星,就滋的一声迸射出火花。 延熙帝一记眼刀迅速剜向身边的丽人,乌沉沉的紫檀面在他脸上氤氲出晦暗之色。心思白转千回,很快就想通为何她当初非要让萧谦主审此案不可,只怕她英国公府也不干净! 荣贵妃肩头颤了一颤,旋即定下心思,哀哀戚戚道:「臣妾惶恐。」 她又转向顾泊如:「本宫从前在言语上的确冲撞过顾先生,可这一码事归一码事,你怎好借题发挥,非要将一不相干的外男与本宫牵扯到一块去?」 又想混淆视听?称他也是因私怨而有意栽脏她? 顾泊如面上波澜不兴:「草民就是在一码事、一码事地同皇上禀告,眼下说的是孟良平同曹大人暗通款曲一事,贵妃娘娘为何顾左右而言他?莫非您同那贼人之间,真有什么干系?」 顿了片刻,他又似笑非笑:「难不成,那贼人就是贵妃娘娘有意安插到书院里头的?」 「你!」荣贵妃语塞,攥紧帕子,手背上青筋暴起,根根分明。 延熙帝啪的一声将密函拍在案上,眼神阴晴不定。 荣贵妃连忙跪下,心里一下没了底。她大概是叫萧让搅和得有些轻敌,竟被那顾泊如绕了进去。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反转的余地。 她下狠力,朝延熙帝叩首,莹白如玉的额上很快染上青紫,眼眶里蓄满泪花:「臣妾不知,原来顾先生到头来还是在怀疑,是臣妾挑唆那贼人去加害韶乐。臣妾待韶乐一向视如己出,可怜天下父母心,臣妾的八皇子若能活到今日,应当与韶乐同岁……」 第52章 几滴泪恍如千斤坠,砸得延熙帝胸口发闷。想起当年之事,对她顿觉愧疚,多年相伴的情谊涌上心尖,他不由柔下目光:「孟良平一事,既牵扯到贪渎案,便一并移交刑部发落。」 沉吟片刻,他捏了捏眉心,疲惫道,「就不必再往上查了。」 荣贵妃紧绷的身体终于松下,心里暗暗捏把汗。萧让没料到才扭转的局势又回归原点,不服气:「父皇!」 「朕乏了,都退下吧。」延熙帝看都不看他,招呼崔临扶他起来。 「皇上,此事关系到您的名声和九公主的清誉,还望皇上明鉴!」顾泊如突然挡住去路,扑通跪下。 「你!」延熙帝抖着手指,胸口一阵剧烈起伏,「朕说了,此事到此为止,你难道还想逼朕吗!」 声色俱厉,便是在御前伺候多年的崔临,此时也面露怯色。 可顾泊如丝毫没有退让之意,他不似那些朝中大臣,连皇上的家务事都要操心。皇上从前再怎么包庇荣贵妃,他都可以视而不见,可今日这事,不行,绝对不行! 延熙帝哼声嗤笑,欲绕道,又被人挡住。 「望父皇明鉴!」萧让学着荣贵妃,将额头磕出青紫。 他自幼丧母,一直养在皇祖母身边。这些年,荣贵妃和裴家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奈何又反抗不得。若是眼下连自己的妹妹都护不住,那他还有何颜面当这皇子,坐享荣华? 延熙帝毫无怜惜之意,威严遭挑战,腹内怒火又烧旺几重,冷笑道:「好,很好。」 荣贵妃心里暗笑,飞蛾扑火,不自量力。皇上吃软不吃硬,他们这般莽撞,倒无须她动手了。这顾泊如,也不过尔尔。 大热天,屋里气氛却似叫寒冰冻住,半晌才被一声通传打破。 来人是太后身边的安嬷嬷。 延熙帝愣了一愣,整肃好表情,示意她起身。 「太后娘娘使老奴来问一句,那日送去养心殿的槐花糕,味道可好?若是皇上喜欢,她就再送些过来。」 槐花糕?萧让一头雾水,其他三人却都了然于心。 太后说的,是韶乐亲手做的槐花糕,那日特地送去养心殿给延熙帝尝过,他还夸韶乐孝心可嘉……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如今这节骨眼上,她老人家才突然打发人来问这么一句话,言下之意何人不知? 延熙帝一时红了耳根,他今日的确存了心思要袒护荣贵妃,所以才特地选在离章华宫最远的武英殿解决此事。他有意想瞒,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敢直接捅到太后那去? 阴鸷的目光扫过萧让,最后落到顾泊如身上。 顾泊如却一脸无知——跟韶乐学的。 没错,是他干的。进门前,他收买门口小太监做了两件事,其一是告诉他殿内的情况,其二就是去章华宫报信。 他早就料到皇上会隐瞒太后,还料到荣贵妃占不住理时,会示弱博同情。他刚刚所做之事,不过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让太后出马。 之前皇上就因这贪渎案,维护了荣贵妃,同太后起了分歧,朝中对此颇有微词。若再因爱妃之事去忤逆太后,可就真坐实了「不孝」的骂名了。 而皇上又是个极重视声誉之人,绝不会允许史书上留有这等污名。所以,他必会处罚荣贵妃。 如他所料,延熙帝虽气得胃疼,也不得不咬牙下旨:「传朕旨意,裴氏无德,自即日起谪降为嫔,禁足棠梨宫思过,无旨不得擅出。」 简简单单一句话,仿佛泰山压顶,荣贵妃登时软坐在地,瞪圆眼睛,摇头不敢相信。延熙帝强忍下心不去看她,微眯起眼冷冷看向尚跪在面前的二人,深深吐出一口气。 荣贵妃的事倒在其次,眼下他又添新疑虑,这两人为何会突然联手?一个皇子,一个受器重的客卿,莫非…… 萧让看不出他心底的弯弯绕绕,还在想槐花糕的事;顾泊如看懂了也装没看懂,眼睛盯着紫铜熏炉发呆。 不得不说,学那丫头装傻还挺有用。虽然她是真的傻。 对荣贵妃的惩罚,他还是觉得轻了些。但,这已经是皇上让步的极限,不能再逼。不过无妨,日后他会慢慢帮那丫头讨回。 暮|色降临,天边烧起云霞。 顾泊如回到书院,浑身跟散架一样,只想舒舒服服地躺下睡一觉。 刚踏进坐忘斋的院门,就见一小丫头霸占了他的藤椅,半趿着一只绣鞋,掰着手指喃喃:「四十八只青蛙,四十八张嘴,九十六只眼睛,呃……好多好多条腿。」 顾泊如扑哧一声,疲惫尽扫。 忽想起十年前,他还不叫顾泊如的时候。 因家里穷,村里的孩子都爱欺负他,他也不大爱理人。可只有一个圆滚滚的小丫头敢站出来,挡在他前头。 第53章 领头的孩子王还笑话他:「就这穷酸样,以后铁定讨不到媳妇儿!」 小丫头急得跺脚,头顶上的小鬏鬏一颤一颤:「你胡说!顾哥哥肯定能讨到媳妇儿!我、我长大了,就要给顾哥哥当媳妇儿!」 大家都笑做一团,他也甩下脸色跑开,再不理她。那时,她一定难过极了吧…… 五岁时,她就嚷嚷着要嫁给他。十年已去,当初那个圆滚滚的小豆丁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能做他的妻,可,怎么就把他给忘了…… 「顾先生!」韶乐瞧见他回来,杏眼一下亮起,蹬蹬蹬上前,「鱼都做好了,可以吃了。」 顾泊如失笑,手伸到她脸前,滞住,捏了会拳又转了方向,改在她肩头轻拍两下:「一块吃吧。」 韶乐一脸茫然,乖乖跟上。一步之遥的距离,伸手就能够着。 夕阳正浓,花香正好,他们俩不远也不近,都正正好。 昨日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穆铮禁足期满,出来了。 第二件,夜里,刑部大牢里闯进去一只猴子。 据说,是一只金灿灿的猴子,身手敏捷,身后还跟着个魁梧壮汉,应该是个遛猴的。 据说,牢里狱卒无一人受伤,犯人也无一人走失。 据说,那猴子只遛了一间牢房,出来后,里头收押的犯人孟良平的腿就断了。 「那、那后来呢?」韶乐瞪圆眼睛,屏息凑上去问,「猴子逮到了吗?」动作太大,撞到葡萄架,架子不满地「吱呀」叫唤。 岑懋蹲在她旁边,慢摇折扇,很享受这感觉,故弄玄虚道:「自然是……没有。」 韶乐心不在焉地往菜地里浇了瓢水,岑懋看穿她心思,嘻嘻笑道:「九公主莫担心,有隔壁那老狐狸在,那猴子绝不敢来你这。」 「真的?」韶乐将信将疑。 岑懋缓而慢地点头,可不是真的吗?除非他想被禁足半年。 韶乐小小吐出一口气,继续浇水,动作轻快许多。 岑懋侧眼瞧着韶乐,捋起衣袖帮她的忙。要不是顾泊如怕吓着她,不准告诉她孟良平的龌|蹉事,他才懒得费这心思去编瞎话。 这老顾,从前怎不知他还有这么细心的一面? 其实还有一事,关于韶乐屋里的几大箱赏赐,岑懋没说,因为他还没编好故事。 自那日孟良平被抓后,冷战了几日的太后和皇上终于又坐到一块吃茶谈心。 什么萧让的性子呀、韶乐的婚事呀,乌七八糟扯了一堆,等茶叶杆子都浮不起来的时候,太后才笑着对皇上缓缓道:「还是皇上比哀家有儿女缘。」 这话太厉害,延熙帝当时冷汗就下来了。 翌日上朝,他当着满朝文武把萧让好一顿夸;下朝后,又命崔临给韶乐送去几大箱珠宝缎子,还手书了十来页的「家书」以表父亲的思念,细细一看,纸页边角尚还沾着几点泪痕。 韶乐目瞪口呆,颤着手摸了摸箱子,又赶紧缩回来。 师太说过,不义之财要不得,万一是父皇送错地方,哪天想起来,要向她讨回,她拿不出来可怎么办? 是以到现在,那些宝贝还埋没在终日不见阳光的小角落。 「你怎么在这?」 清冷中略带不爽的声音响在顶上,两人齐齐抬头看去,原是顾泊如来了。他今日一下学就被急急召进宫中,整一下午都不见人影。 眼下终于见到,韶乐眼睛蹭地亮起,甜甜地喊了句:「顾先生好。」嘴角上扬,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岑懋斜了她一眼,肚里暗骂「没出息的丫头」,起身拍拍下摆上的土,跟他抬杠:「你管我?」 见顾泊如转身要走,他立马投降:「好好好,我来找你的,行了吧。」不满地嘚吧两下嘴,搭上他的肩推他出去。 韶乐也站起来:「岑大夫要留下来一块吃饭吗?」 顾泊如想也不想就替他回绝:「不了。」 「嘿,谁说不的?我留。」岑懋面露不虞,白了他一眼,转身对韶乐嘻嘻笑道,「我还想尝尝九公主的手艺呢。」 顾泊如的脸又黑一个度,他不想让某人吃韶乐做的饭,可小丫头早已屁颠屁颠地跑去准备,他再不乐意也没辙。 坐忘斋小院里。 岑懋用脚尖勾来一石凳坐下,目光绕着小院跑过三四圈,转着手里的茶杯咋舌:「你这里瞧着,是比以前有人气儿了。」 顾泊如一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等他的下文,眼角余光总也追着厨房小窗旁忙碌的身影。 岑懋挑高眉毛,故意奚落道:「两月前不是还闹着要请辞吗?说得那叫一个绝情呐,怎么现在就这么老实了?」 第54章 顾泊如懒得搭理,叫他讨个没趣。 不过……比起从前,这坐忘斋的确更像人住的地方了。 书案上无端多了盆花,那丫头每日都会来换新的。不知何时起,书柜上不再只有经史子集,多了好些她喜欢的话本子。还有…… 顾泊如不由弯了嘴角,这院子现在到处都是她的气息,这很好。 「嘿嘿,先别忙着傻乐,说正经的。」岑懋不习惯他这模样,浑身起栗,「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两位皇子,你站哪头?」 顾泊如轻声一嗤:「四皇子没这心思,更何况,他就算有,又与我何干?」 「可皇上不会这么想。」岑懋意味深长道。 顾泊如低头瞧了眼石桌上的茶盅,沉默不语。 岑懋说得没错,从前他能得皇上信任,全因他从不参与任何党派之争,只为皇上一人所用,可自那日武英殿他与萧让一块逼迫皇上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他就算想独善其身,皇上也不会相信。 方才皇上召他进宫,为的是工部那起贪渎案。皇上下旨,让四皇子为主审,他从旁协助,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存心要试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顾泊如说着就把茶盅里的凉茶倒在了地上。 岑懋对着湿漉漉的地面,耸耸肩:「也是,要是连这都应付不过来的话,你就不是顾泊如了。」 天色黄昏,拖拽着半边灰蒙蒙的蓝。顾泊如昂首望去,瞧见远处刚添几许晦暗的橘黄。风带走白日的暑气,阴测测地搅动竹叶,发出不悦的声响。 要变天了。 他微眯起眼,修长的手指叩着大腿,也不知在捣鼓什么坏水。 那厢韶乐终于忙活完,忙着把菜端上桌,岑懋起身帮忙。顾泊如收回思绪看她,从额头到鼻尖,从鼻尖到嘴巴,从嘴巴到下颌,目光叫晚霞染上暖意。 变天了,那又怎样? 若只有两人,韶乐只会做些素菜,外加一盘鱼。今日因岑懋在,她便多做了两道荤菜,必不可少的就是红烧狮子头。 已经吃了三颗,她还欲夹第四颗,筷子刚伸过去,对面就是一阵轻咳。 「不许挑食。」顾泊如语带命令,尾音却略略挑起,是连他自己都注意不到的亲昵。 岑懋再次抖出一身毛栗子。 韶乐嘟起嘴巴,不大高兴。 从前在庵堂里,师太她们都吃素,却没强迫她不准开荤。苦日子都已过去,她却没肉吃。顾先生真是越管越多了。 顾泊如觑了她一眼,拿了双干净的筷子,夹了素菜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又往那绿油油的「草地」上置了块肉丸。 「不是不准你吃,只是不准你挑食。」 韶乐这才肯动筷,勉强吃完素菜后,又喜滋滋地去吃那颗肉丸。 顾泊如无奈地摇摇头,这丫头是越来越娇气了,一点苦都不愿吃。虽然……他无法否认,这娇气很可能是被他惯出来的。 韶乐也在观察他,和那盘鱼。 自打知道顾先生爱吃鱼后,她每日都会变着方儿地给他做鱼吃。前日是红烧,昨日是清蒸,今日她多放了些辣子提味。 顾先生不喜甜口,不知辣味能不能接受。 她有点忐忑,却不意这条鱼竟被他吃得比昨日还干净,这才放心。 顾先生喜吃辣,她暂且记在脑子里,一会回去写到小册子上。嗯,没错,她近来已经开始记录顾先生偏爱的口味了。 两人虽没多少言语,眼神也少有交汇之时,可散发出的暧昧气场却叫岑懋有些受不住。 他不得不承认,韶乐做的菜很好吃,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味同嚼蜡。 甚至有种感觉,当初顾泊如不愿留他吃饭,其实是为他好,倒是他舔着脸巴巴上门找不自在。 因要协理贪渎案,顾泊如忙得脚不沾地,不得不停了韶乐的小课堂,有时甚至不能去书堂讲课。 书堂内,韶乐捧着小脸,整个人都蔫下,跟晒不到太阳的花骨朵一样。 李静姝看不下去,想拉她出去走动走动,才到门口就被堵回来。 俩书院小厮呼哧呼哧抬着个……姑且能称之为「人」的东西进来。浑身上下均缠满纱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几根手指,当然,还有一撮金灿灿的头发。 「哎哟,哎哟,小不点,我快不行了,快救救我。」穆铮呜呜嚷疼,小眼神直往韶乐身上瞟。 禁足的那几日,他绝不是闷在那白长一身蘑菇。他想明白了韶乐为何躲着自己,全是因为他不够可怜! 小不点心善,在她面前装柔弱比逞威风更有用。是以他才命人将自己捆成粽子,特地挑顾泊如不在的日子,病倒在她面前。 这招还真管用,韶乐眼里的恐惧瞬间叫怜悯替代,提着裙子就要上前。 第55章 穆铮心头一喜,动了动唯二能活动的手指,嚎得更大声。 「诶!慢着!」李静姝拉住韶乐,转头看向「粽子」,贱兮兮一笑,「安王殿下,真受伤了?」 穆铮肚里把她骂了百遍,嘤嘤道:「是啊,身上没一块好肉,动都动不了了。」 韶乐看他的眼神又软下几分,李静姝却笑得更贼了,把韶乐拉到边上,自己则悠悠地走到窗边,摘了片细长的湘妃竹叶再折回来,慢吞吞地蹲下,拿竹叶对着他露在外头的脚板轻轻一划。 瞬间,身上像过电一般刺挠。穆铮心底激灵,咬紧牙关才堪堪不让自己打颤。 「安王殿下?」李静姝晃了晃竹叶,咧嘴笑得灿烂。 穆铮从齿间挤出一声:「诶!」 书堂外头,湘妃竹簌簌做响,抖得不亦乐乎。 书堂内,李静姝不屈不挠地用竹叶挠粽子穆铮的脚板心。 「安王殿下还没感觉吗?」她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下。 「没、没感觉,就是,没感觉!」穆铮咬牙切齿,额上那处的纱布已隐隐汗湿。 边上的俩小厮看不下去,抬手挡在眼前,五官纠结成一团。 李静姝越挠越起劲,将竹叶从中撕成两半,对着两脚板心一块挠。终于,那粽子忍不住这钻心奇痒,刷的一下坐起:「你有完没完啊!」 李静姝牙尖嘴利地噎回去:「没完!许你装病博眼泪,就不许我出手除骗子?」 韶乐呆立在那一动不动,眨了眨眼。哦,他在装病!杏眼里的同情当即被愤怒吞没。 死骗子! 穆铮瞥见韶乐的脸色,心道不好,气急败坏地扯开身上的纱布大骂:「你个母大虫,少管点闲事难道会死?」 李静姝朝他弹了弹指甲缝里的灰,扮鬼脸:「你少干点出格的事会死?」 她这话并非空穴来风,前日这位安王殿下趁郭院首歇中觉,竟敢把他老人家捆起来,胡子眉毛头发全给他刮了,害他到现在都不敢出门。连裴润和裴淳都不敢这么干! 这家伙实在缺管教,而李静姝又偏爱管教,两人一对上眼就有火星噼啦炸出。 「不是我说,既然要装病,那也装得像样点儿,这纱布比你脸还白!糊弄谁啊!」李静姝嫌弃地踢开脚边的白纱。 韶乐讪讪一笑,好像糊弄到她了…… 穆铮冷嗤:「是呀,要都跟你一样黑,谁还敢用?」 俩小厮扑哧笑出声,被李静姝一瞪,又都赶紧把嘴捂严实。 「有本事,你就从这楼上往下跳,给姑奶奶摔出点血儿,那多爷们儿!」 李静姝越说越上头,不想穆铮比她还恼火,牙齿咯咯作响。 「跳就跳!谁怕谁!等爷下去,你敢不敢也下去!」 两人边吵边往二楼去,俩小厮见不似在开玩笑,赶紧去拦。不料一个被锁足,一个被撅腕,呼啦摔倒在地,哎哟喊疼。 韶乐迈着小短腿把他们扶起,三人一块上楼。 二楼为藏书间,自上次屋顶被裴润用木鸢砸出窟窿后,只草草修缮过一遍,一楼倒还好,二楼就不太妙,人踩上去,木板就滋呀乱叫。 穆铮和李静姝已骂骂咧咧走出屋子,倚上木栏。韶乐怕他们真要跳,提起裙子奔去,俩小厮紧随其后。 楼板禁不住这动静,踢踢踏踏一通响,连带着木栏一块晃动。就在韶乐快跑到时,啪叽一声,木栏垮了。 三声「哎哟」起。 其中两声响在二楼,李静姝跟韶乐滚成一团,擦破点皮。另外一声飘在楼下,擦破的不只是皮。 书堂再遭劫难,又得休课。 郭院首气歪嘴,奈何脸上还光溜溜地跟鹅蛋似的,不好出门,只能隔着门板指点工匠们抢修。 北院。 李静姝跟在韶乐身后,磨磨蹭蹭进了门。说到底,穆铮坠楼一事由她而起,她心中有愧,这才拉着韶乐上门看望。 院里花香阵阵,淡紫、水粉的风铃草铺满每个角落,叫人目不暇接。 二人呆楞在原地,齐齐揉了揉眼,再三确认木牌上刻的到底是不是「穆」字。 狂放不羁的穆小王爷,竟种了一院子花,养得还挺好,太匪夷所思了! 「哟,小不点来啦!」穆铮推开窗,欢喜地朝韶乐招手,瞧也不瞧李静姝。 不得不说,这家伙真是耐摔。那么高的地方跌下去,竟只是崴到脚,摔断一条胳膊。 屋门打开,库烈阴沉着脸走出,戒备地瞪着两人。 韶乐浑身发毛,攥紧手中食盒,一动也不敢动。李静姝挡在前头,愈发心虚。 「让她们进来。」屋里懒懒地传出一声。 第56章 库烈哼出一口浊气,自取了门边上的铜壶,转身走开。韶乐松下口气,拉着李静姝进门。 穆铮瘸着腿等在门边,夺过食盒,揭开盖,看也不看就抓来吃:「嗯~味道不错,没想到小不点还有这一手。」舔了舔指头,又抓起一糕子往嘴里送。 李静姝黑着脸:「那是我做的。」 啪叽——糕子落地成渣。 韶乐捂嘴躲在一旁偷乐。昨日,李姐姐别别扭扭上门找她求学,耗了一天时间才勉强作出这么一盒,穆铮要是不领情,只怕又要伤筋动骨了。 「啊——」穆铮吐着舌头直跳脚,跟吃着黄连一样。 李静姝登时蹿火,抢回食盒:「不爱吃就别吃!」 「嘿,凭什么!」穆铮不乐意了,蹦着一只脚去抢,「进了这门,那就都是小爷我的!拿来!」 「不给!」 「拿来!」 …… 韶乐被吵得头疼,捂着耳朵逃出门,伸了个懒腰,绕着小院闲逛起来。花海绕在脚边,蝴蝶环在眼前,美得不似人间。 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瞪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前方。 一簇粉蓝色风铃草前,正蹲着一个身型魁梧的壮汉。 黝黑的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粗粝的手指小心捧起幼嫩的花苗,将它移栽到土里。动作极轻,像是捧着一件珍贵的瓷器,同他粗旷的外表格格不入。 是库烈,这满园的花,竟都是他种的! 韶乐心尖一颤,突然就不怕他了。对一株花都这么温柔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 「我……能不能也……」韶乐上前,指着花小声问。 库烈侧眸看了她一眼,不说话,默默挪开两步。 韶乐心头一喜,蹲下来跟他一块种花,笑着同他说话。 可他除了点头和摇头之外,一声也不吭,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摆摆手,继续埋头干活。 韶乐愣住,心似叫人揉了一下。他该不是……不会说话吧……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韶乐懊恼地挠了挠头,恨不得把自己种进土坑里。库烈似瞧出她心思,指了指她的嘴,点点头。 他是在说,她可以跟他说话吗? 韶乐深吸口气,打开话匣子,有什么说什么,待他与常人无异,就连顾先生歇晌时说了什么梦话也给抖出去。 库烈面无表情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勾唇。风从他身边走过,也忍不住绕着他肩膀温柔地转上三圈。 满园的风铃草轻摇,荡起斑斓涟漪。闭眼细听,叮铃声犹在耳畔。 屋里,穆铮倚在窗边,惊奇地打量着两人。 库烈从不喜别人碰那些花,今日怎么反了常? 李静姝瞅了瞅他,又瞅了瞅窗外,打趣道:「你该不会连自己手下的醋也吃吧?」 穆铮嗤声一笑,语气甚是怀念:「在我们西凉,所有花都有花语,这风铃草的花语就是,来自远方的祝福。」 李静姝笑容一僵,收起嬉闹,静静看他。 穆铮站不了太久,扯过一把圈椅坐下:「库烈有个姐姐,奴籍,前几年打仗,她被抓去充……然后就再没回来。」 片刻沉默,李静姝张了张嘴,又闭上。 「我上头还有个哥哥,我们俩的长相都随我阿娘,」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耸耸肩,「可惜,阿耶不喜欢。因为阿娘也是奴籍,配不上他。族人都视我们为异类,见着我们就朝我们扔石头,只有库烈敢挡在我们前头。」 「那……你娘呢?」李静姝试探地问。 「死了。」他答得很干脆,面上平静如水,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你哥……」 「也死了,然后我就到这来了。」穆铮顽皮地朝她眨眨眼,「只有库烈愿意跟我来,他就是我的亲人,唯一的亲人。」 日光泄入,照得那头金发灿烂夺目。琥珀色眸子微微眯起,仿佛一颗纤尘不染的宝石。 他就这么静静窝在椅子上,卸下平日的桀骜,难得流出几分王族贵气,像一只慵懒的草原狮子。 但,这世界上没有不危险的狮子。 「他们欠我的,我迟早要讨回来,加倍,讨回来。」穆铮勾了勾嘴角,神态安详。 李静姝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她家乃抗击西凉的武将世家,于理,她不该同一位西凉质子聊这些,索性就不说话。 这人初入书院就大摆擂台闹事,消停几日后又半夜翻墙,刚禁足出来又去郭院首头顶动土,行事做派总没个章法,叫人讨厌。 可她现在讨厌不起来了。他其实,只是想引人注意罢了。在忽视中长大,才会走极端,用这么幼稚的办法迫使大家记住他。 第57章 怪……可怜的。 「那天,谢谢你了。」李静姝偏头不看他,心里有点躁动。 木栏垮倒的时候,她其实比穆铮更贴近木栏,最该摔下去的是她才对。可,当她还没反应过来时,穆铮已伸手把她推回去,是以到最后,她才能安然无恙。 穆铮斜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还是算了吧,免得你又说我不爷们。」 李静姝耳根有点热,起身瞪他:「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穆铮托腮,饶有兴趣地看她。呵,母大虫也会不好意思?到底是女人,矫情! 遂阴阳怪气地刺道:「可别是□□。」 李静姝才出门,又特地绕回去骂:「本姑娘犯不上使那些个下三滥的招术!真想弄死你,我会直接拿刀砍!」 她边说边比划砍人的动作,穆铮揉着肚子笑成一团,朝她竖拇指:「李姑娘当真是女中豪杰,霸气!」 回应他的则是一从天而降的花瓶。 六月暑燥,人心更躁。 一起贪渎案,起因也不过是个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私吞了十万修河银两,却不料这雪球越滚越大,几乎将半个朝廷都牵扯进去。 官场老油子们坐立不安,窜来窜去打听,奈何这主审萧让和顾泊如偏又都是油盐不进的主,嘴巴严实得跟铁桶似的。 这点裴泽深有体会。 今日下学,他以讨教功课为由上坐忘斋拜访,想套顾泊如的话,不想反被这老狐狸绕进去,差点将他裴家老底抖出来。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远处,重重霾云悄无声息地移来,裴泽眉心深皱,右手拳头越攥越紧,拂袖跨出院门。 他才走几步,却听旁边有「吱吱嘎嘎」声传来,侧眸瞥去,瞧见一膝盖高的木制小马正一顿一顿地朝葡萄架挪去。每动一下就有水从它四肢拼接处渗出,细细淌了一路。 而木马前则蹲着两个小姑娘,捏着四个胖拳头,像是在给木马打气。一个古灵精怪,一个绷着小圆脸,连怎么喘气都忘了。 裴泽摇摇头,姑娘到底是姑娘,连这玩意儿也相信。提步欲走,那小木马却不知何时已拐了方向,朝他这边走来。 「大表哥?」韶乐诧异地揉揉眼睛。虽不懂他为何来这,还是客气地笑了笑。 这回轮到裴泽诧异。思绪倒回到杏芳宴初见时,那说句话就脸红的小姑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落落大方了? 奇怪归奇怪,礼不可废。他拱手行礼:「给公主殿下请安。」 韶乐有点懵,她一直随敦仪一块,唤裴家兄妹为表亲,便是平常见面时也不曾刻意纠结过礼数。故而现在,裴泽的礼数是周全了,她却有些局促。 「恕在下冒昧,这机关小马可是舍弟送来的?」裴泽垂着眼帘问。 韶乐反应了会,点头应是:「二表哥听说我这有片菜地,就做了这个送来,说是能帮忙运水浇灌,能省去好些力气。」 裴泽溜了眼路上的水渍,和一直在撞墙的小马,心里暗哂:只怕是更费力气吧。旋即又叹:这裴润成天正经事不干,总爱摆弄这些下九流的木匠活,成何体统! 韶乐见他脸色难看,心里一紧,以为他在埋怨裴润手艺不精。其实这已经很不错了,之前送来的那几个,不是瘸腿,就是动不了,今日这个至少能安安稳稳走上十步! 怕他回去找裴润麻烦,她赶紧帮忙说话:「听二表哥说,这小木马是他照着古籍仿制的,叫什么……木流流马。」 四面寂静,忽有一阵风卷来,小木马呼啦一声翻到在地。 裴泽薄唇抿成一条线,假装没听到。小喜鹊歪歪嘴,凑上前小声提醒:「公主,是木、牛、流、马。」 韶乐「咦」了声,皱眉学道:「木牛……」 小喜鹊亮起眼睛,点头鼓励。 「木牛牛马!」 裴泽一下没忍住,扑哧出声,惊觉失礼,赶紧肃礼,唇角还是吊着的。 小喜鹊叫风推了下,差点栽倒,扯开嘴角讪笑:「公主您……呃……您说什么都对,都对。」 韶乐扬起脖子得意笑笑,能记住这么饶舌的词,她还是很机灵的!想起厨房里还剩了糕点,是她这几日捣鼓出的新样式,便叫小喜鹊去装来些。 裴泽自是不肯收,无奈抵不过韶乐的热情,只好双手平托着食盒道谢。毕竟,礼不可废。 风声加重,潮意澎湃而来,要下雨了。小喜鹊心细,从屋里取来一把伞递给裴泽。 食盒挂在他左手,油纸伞落在他右手,裴泽对着满满当当的手出神,眼底云遮雾绕。以前出门,他不是没遇到过突然而至的雨,只是……从没人特地给他送过伞,尤其是他父亲。 他有些不知所措,抬头对上韶乐明媚的笑,心没来由地慌了下,急急垂首后退,脚下生风,逃得飞快。 第58章 韶乐瞅了瞅他,又看了看天。跑这么快,看来是被雨淋怕了。她瘪瘪嘴,也回屋去。 再有几日学试就要开始,她可不想出丑,更不想让顾先生和皇祖母脸上无光,且得抓紧时间温习功课。 大雨倾盆,呼啦砸下,整座京城叫雨幕模糊了轮廓,渐消无形。一个时辰后又云销雨霁,只余地上几处水坑。 英国公府。 裴泽坐在书房中,手里捏着块枣色糕点,从雨落一直坐到雨歇。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线阳光撑开门缝,晃人眼。高大黑影挡在前头,气势万钧。 裴泽随手将糕点一丢,起身行礼:「父亲。」 裴从业微颔首,目光阴鸷地扫过屋内,锉刀般在裴泽身上来回猛搓。 裴泽习以为常,就这么静立在那,面不改色心不跳,任他打量。自他晓事起,父亲就给他裁定好英国公世子的条框,将他牢牢框在里头,不许有分毫逾越。 正所谓,礼不可废。 对峙片刻,裴从业嘴角才勉强有了笑意,坐到太师椅上问道:「如何了?」 他在问同顾泊如周旋得如何了。 裴泽沉吟片刻,摇摇头,眉宇间团着化不开的阴霾。 又是一声叹,带着失望。裴从业不再笑,也不再久留,起身对他重重甩袖,哼声离去。 裴泽仍毕恭毕敬地行着礼。父亲生气了,他反倒有点如释重负。 一句话,还是只有一句话,跟从前一样,要么终日见不到面,就算见了也只有可怜兮兮的一句话,吝啬得很。 不想,今日却破天荒多说了一句:「明日你同我进宫,向皇上提亲。」 哪门子亲?拿脚趾头想也知,是他那宝贝表妹敦仪的亲。 他眉毛蹙起一瞬,只那么一瞬,还是叫裴从业看了去:「怎么?你不乐意?」 他当然不乐意,可是有用吗? 裴泽心下腹诽,嘴上乖觉:「婚姻大事,全由父亲做主。」 日头又拔高些,庭院里,洒扫丫鬟提着苕帚「唰唰」扫着青石地上的落花。书房门打开,裴从业阴着脸出来,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小丫鬟赶紧站好行礼,平白吓出一身冷汗,待人走出好远才稍稍松气。她继续划拉苕帚扫地,门又开了。 这回出来的是世子,脸色也不大妙,好在眉目清秀,叫人看了不怵。 小丫鬟心如鹿撞,犹自沉浸其中,却叫哐当摔在面前的食盒、油纸伞败了旖旎。 这、这又是闹哪出?她彻底吓呆了。 裴泽却镇定自若地弹弹手,轻描淡写地吩咐道:「都收拾了。」 小丫鬟咽咽口水,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低头觑了眼红木食盒下的糕点,心道惋惜。正准备忙活,裴泽却迟迟不肯挪窝,一直站在原地,对着窗台上的一盆花发呆。 确切地说,那根本算不得花。因她从未见那花开过,不管浇多少水,照多久的太阳,都一直耷拉在花盆里,半死不活。 大概是朵死花吧,不会开了。 她壮着胆子问道:「那花……也收拾了吗?豆-豆-网」 一道冷光倏地朝她扎来,雷霆般锐利,吓得她扑通软到在地:「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两股颤颤,浑身起栗。 裴泽却不再看她,视线转回到花身上,心绪繁复。 烈日曝晒,热得小丫鬟满头大汗,膝盖酸麻,却也不敢妄动。良久,就在她快支撑不住时,那人终于肯开尊口。 「留着吧。」——左右也不会开花。 坐忘斋最近的访客有多少,韶乐掰着指头算了几个来回,还是没算清。 但有一点她清楚,所有人来时都弯腰乐呵,走时都叉腰大骂。 嗯,顾先生很厉害,有多厉害?韶乐装模作样地笼起手,颤巍巍道:「不可说,不可说……」 坐忘斋书房。 韶乐抬高头,从书本顶上偷偷打量对面的藤椅。顾泊如侧身蜷在上头,枕着手臂,又睡着了。 不过这也情有可原,这几日他又要审案又要上课,还要给韶乐额外加课,委实累坏了。 看他侧颜乖巧,韶乐不由起了玩心,蹑手蹑脚地凑到他边上,伸手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子,很快缩回去。 心脏突突直跳,她捂着小爪子怯怯地看他。见他没发现,又小小地吐出口气,再次伸手。这回她敢停久些再收手,捂嘴偷笑,双眼弯弯。 吸吸鼻子,有清爽的青荇味飘来,她顺着香气一点点靠近,在他脸前合眼轻轻一吸,心里呼呼冒出好多彩色泡泡。 再睁眼,却撞进一双星眸中。 呼吸相闻,鼻尖与鼻尖之间,近得只够塞一张宣纸。 第59章 韶乐脑里轰然,兔子般跳开。他却抬手箍住她后颈,强行把她拉回,不容她逃窜。 这下,鼻尖是彻底贴上了。 「你在干嘛?」顾泊如促狭着双眼,声音低醇若醴酒,尾音稍稍挑高,像在特地引诱什么答案。 「我……我……」韶乐眼珠乱窜,完全结巴了。 后颈上的那只手仍在发力,顾泊如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嘛。他刚睡醒,头脑尚还不清楚。一睁眼就瞧见她的脸,还贴那么近,他肚里就咕嘟冒出坏水,想逗逗她。 他发誓,他真的只是想逗逗她,就逗一下,没有别的。 至于手为什么会自己发力,压着她的脖子往他脸上凑,他就不知道了。反正……都是手的错,与他与关。 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忽然响起一阵轻咳,把所有都打破。 萧让来了,黑着脸站在门口,样子有点吓人。 嗯,最近坐忘斋的访客的的确确很多,很多! 萧让胸膛里叫一股气堵得上下起伏,眸若寒星,在两人身上徘徊。 韶乐低垂着眼帘不敢看他,手指一圈一圈绕着裙上丝绦,脸红得几欲滴血。 顾泊如很快收拾好表情,悠悠从藤椅上站起,还行了个礼。淡然自若地同他对视,好似之前的一切都只是萧让的幻觉。 屋外蝉鸣聒噪,修竹在暑气中模糊了形状。屋里却莫名清凉,跟冰窖子似的,丝丝吐着寒气。 因孟良平一事,萧让对顾泊如还算欣赏,以为他是个不追名逐利、光风霁月之人。 可几日接触下来,他又看不惯这人身上的傲慢和懒散。要知道于行军打战上,这两样东西最要不得。 倘若不是皇祖母叮嘱他要以礼相待,他当真不愿同他多说话。 不过现在……他咯咯捏紧拳,心里暗啐:虚伪小人。 习武之人,走路带风。几个健步后,萧让已挥拳至顾泊如眼前。 顾泊如不退反进,本能地将韶乐护在后头。 千钧一发之际,韶乐突然颤声唤道:「四哥哥。」 泪珠儿在眶里打转,湿了眼睫。声音极轻,因害怕而不经意间带上了娇意。 萧让本在气头上,拳头带起的风都已刮过顾泊如鬓边,却硬生生收住了。 他其实不是第一次见韶乐,可小丫头似乎很怕他,说话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细细一想,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听她喊自己哥哥,他的心不由软下来。 却也没完全软下。 他愤愤甩开手,问韶乐:「你还护着他?你可知他刚刚要干什么!」 韶乐脖颈上又粉上一层,盯着绣鞋上的玉簪花纹看,局促点头。 就是……亲、亲嘛!话本子上都写着呢! 她虽说在这方面还是白纸一张,但还不至于是白痴。 顾泊如心里一震,眼神刹那深浓。她竟然知道!他还以为她不知道呢……那她为什么不躲?是吓傻了,还是不想躲? 他渐渐忘了萧让的存在,开始出神。想了无数个理由,也推倒了无数个理由,全然没意识到,她其实是因为被他拘着,所以才没躲。 萧让更是惊讶不已,瞳孔微缩。她知道?知道还……莫非这两人…… 目光犹疑地在他们身上刮来刮去,呵出一口浊气对韶乐道:「你跟我来。」 韶乐不敢反抗,灰溜溜跟上。她仍记得第一次见萧让时,他的眼睛就冷得像要吃人,跟门板上贴着的门神没两样,她连看都不敢看,更别说同他说话。 屋外热浪熏人,可萧让一出来,就连周围的热风都渗出了寒意。 韶乐战战兢兢杵在那,一动也不敢动。心里打鼓,他为什么都不笑,好可怕。 萧让板着脸看她,也一动不动。 他常年在军营中摸爬滚打,对上对下都只有这一个表情,没怎么接触过姑娘,更别说像韶乐这样娇软的小丫头。 大概笑一下,能让她放松些吧。 他扯了扯嘴角,跟抽筋一样难受。结果小丫头抖得比刚才还厉害。 他果断放弃假笑,试着柔下声音:「你喜欢他?」 喜欢? 这话像是流星咻的擦过天际,点亮她懵懂无知的心。 韶乐倏地直了眼睛,僵了身子,呆若木鸡。好像连眼睛都不会眨,半晌,睫毛才动一下。 她喜欢顾先生吗?这样就叫喜欢吗?她只是想待在他身边,因为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想听他说话,给他做好吃的。顾先生笑了,她就开心了。 原来,这就是喜欢吗?像崔莺莺心悦张生,像杜丽娘思慕柳梦梅? 萧让以为是自己问得太直白,叫她不好意思。 第60章 小丫头今日刚敢同他说话,喊他哥哥,他可不想将这好苗头掐灭,便主动岔开话:「皇祖母最近总爱念叨你,等学试结束,你就赶紧回去看她。」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个小玩意丢给她。 韶乐下意识伸手接住,摊开一看,发现是只小巧精致的白兔泥偶,两眼弯弯,憨态可掬,她一眼就喜欢上了。 「谢谢四哥哥!」她也弯了眼,嘴边缀上甜甜的笑涡。 萧让耳根有些发热,不大习惯这样的笑。忙调开目光,抵唇轻咳:「路上随便买的。」 ——其实是他特地命人找城中手艺最好的师傅做的。听说最近京城闺秀都时兴这个,所以他就给韶乐弄来一个。 但这玩意儿太娘气,同他的行事作风格格不入,他怕被人笑话,所以不敢说实话。 他没有亲妹妹,既然韶乐也养在皇祖母跟前,那就是他的亲妹妹。 因一只兔子,韶乐心中戒备稍稍放下。气氛缓和,萧让又叮嘱了些琐事,便称有公务在身,先走了。 韶乐挥着小爪子跟他道别,一回头,看见顾泊如正隔窗看她。也不知站了有多久,像是原本就立在那的石像。云淡风轻的面容上,没有泄露半点情绪。 阳光被窗前竹帘筛成丝缕金线,蝉鸣忽远忽近,在韶乐心里撩起阵阵涟漪。 你喜欢他? 萧让的问话再次浮上耳畔,勾起她心口异样的温热。 顾泊如没料到她会突然转身,吓了一吓,想若无其事地走开,双脚却跟长在地上似的,怎么也挪不开步。 也许真是他不想走,可那又如何?至少比起刚睡醒时的失控,他现在已经「仁慈」很多。 不能碰,也不能亲,那就这么看她吧。 看那白玉般的脸颊慢慢飞起一层淡粉,看她羞赧地垂下脑袋,看她……一溜烟,跑没影。 风晃了晃竹影,留下一院子哄笑。 好了,这下他的脚能动了。 几日后,贪渎案了结。恍若一块巨石砸进碧波中,呼啦掀起一阵猛浪。 礁石上被拍打得最疼的,自然是以英国公为首的六皇子集团。六部中被摘去的官员,大部分都是萧谦的门客。 萧谦心情不大妙,独自闷在屋子里,专心擦拭他珍藏多年的瓷器。 棠梨宫里,他母妃也跟瓷器杠上,噼里啪啦,见什么砸什么,宫人太监伏了一地,嗓子都喊哑,也没把她劝住。 有人缄口不言,自然也有那嘴大的。 说这回四皇子回京学聪明了,知道拉拢顾泊如给自己撑腰,用一个孟良平先扳倒荣贵妃,再牵扯出贪渎案来打压一下六皇子的气焰,可谓一石二鸟。 过几日他再往六部出缺的职位上添上自己的人手,这以后的局势可就难说咯。 他边说边抬头仰望大殿顶上飞龙盘旋的藻井,仿佛能从中预见这即将盘踞而来的重重云霾。 这边朝堂风云暗动,而那厢书院欢天喜地。 学试结束了,韶乐还得了个优,抱着凭证发了个愣,说不尽的高兴快活。 这个「优」的意义,可比之前画试上父皇给她的赏赐大。画试中选,那是顾先生的本事,而这回却是她自己实打实学出来的,不枉她这半月来一直「头悬梁锥刺股」。 敦仪在边上哼哼得厉害,她只险险及格,比最后一名的穆铮好一小丢丢。她苦等表哥几年,如今终于好事将近,可母妃却因这野丫头而被禁足,叫她如鲠在喉。 可而今这风控浪尖,六哥他们都自顾不暇,没人能护她,她就算再不痛快,也不敢叫韶乐不痛快。 裴蓉同她并肩而立,永远瞧着比她冷静,心事却如鸩毒。不动声色地撕了成绩凭证,随手一扬,转身走了。 按云麓书院的传统,学试结束后,还有一次远足。 今年由岑懋负责,他丢开医书,捧着京城方舆图琢磨了好久,最后敲定去城郊七里山上的漱玉山庄避暑。 那山庄四面环水,依山而建。楼台掩映在树石间,白练倒挂在山巅上,冬暖夏凉,四季花开不败,此时过去正合适。 况且,那里还有……岑懋捏着下巴,笑得像个贼。 是夜,小喜鹊忙进忙出,一面收拾回宫的箱笼,一面还要帮韶乐预备去漱玉山庄的行囊。 ——岑懋不知吃错什么药,立了个古怪的规矩。说所有人都不准带随从,必须独自前往。若有违者,当即取消学试成绩,重新再考,且还要多加试一门医术。 好了,这回哪个小厮丫鬟敢擅自跟他们过去,他们就呸他一脸。 案头烛火噗噗跳动,将屋里渡上一层金芒。小喜鹊正清点器具,时不时抬头瞅瞅屏风后头。 拔步床上,韶乐侧身躺着,身上盖着丝被,蠢蠢而动,间或还有咯咯的轻笑声飘出。 第61章 她没睡,正抱着那本名为《顾先生喜恶集要》的小册子傻笑。 淡黄纸张上字迹秀气端庄——顾泊如训练出来的。墨迹清楚,写的正是「有尘外趣,虽在田野,而散朗简远,言不及利,对之泊如也。」 「对之泊如也,对之,泊如也……」韶乐捂脸,在床上滚了两圈,嘻嘻窃笑。 窗外,月儿细成弯弯的线,跟她一块笑。 晨间,山里降下一场瓢泼大雨,水汽似一面琉璃罩子团团盖在漱玉山庄上,倒也清凉。 敦仪踮脚在几个水坑夹缝中跳窜,骂道:「这什么鬼地方?」 「公主您当心。」裴蓉跟在后头,帮她提裙。丫鬟们都不在,她便要担起照顾敦仪的责任。 因书堂放旬假,大家都无需再拘泥白衣。 敦仪出门前在屋里打扮了足有一个时辰,化了淡妆,特地挑了件雪纨纱新做的藕色散花裙,梳起俏皮双髻,用一支穿花戏珠步摇压着。 她放弃了从前华丽的装束,尽量往素雅方面靠,大表哥应当会喜欢。这还是她从韶乐身上受到的启发。 果不其然,旁人的反应给了她莫大的鼓励。她不由弯了嘴角,弧度越来越大。 可就一个转身的功夫,所有的得意都荡然无存。 韶乐来了。 妃色重锦罗裙款款自马车上下来,两条同色丝绦随之摇摆,裙摆上折枝花繁复,越往下越稠密,衬得纤腰不盈一握。 鸦羽色乌发用白玉梳松松挽在脑后,肤若凝脂,唇似点朱,额间芙蓉钿含羞带怯。 敦仪油然生起一种想逃的冲动,要不是裙角还攥在裴蓉手中,她就真要脚底抹油了。裴蓉同她想到一块,嘴里发苦,几次都要丢了裙角躲开。 裴润和裴淳互打眼色,争先恐后地帮韶乐提裙。穆铮搓着手上前,嘿嘿笑道:「小不点,地上滑,不如我背你?」 不等他上手,李静姝已不留情面地拽上他耳朵:「好啊!感情在这躲懒。我可告诉你,今儿你要不把大堂收拾好,你就甭想吃晚饭!」 ——岑懋有言在先,学试最后一名要主动揽去这几日洒扫帮佣的活,若敢怠慢,立马逐出书院。 很不幸,穆铮成了这唯一的小厮,更不幸的是,岑懋让李静姝去监督他。 廊庑下,萧谦等人恰好经过,瞧见韶乐,眼睛一亮:「阿九出落的是越□□亮了。」抬抬下巴,好奇道:「听说皇祖母最近在张罗她的婚事,如何了?」 萧让剑眉一蹙,被问倒了。他早早辟府独住,不能常入宫请安,不似萧谦,至今还住在宫内,是以他对这些事还没萧谦知道的清楚。 比起他们,他更像游离在外的孤狼,若不是皇祖母命他来这放松,他也断不会同他们来往。 岑懋俊眉一抬,忙问:「那太后娘娘可有中意的?」 这话一出口,一直置身事外的顾泊如和裴泽皆竖起耳朵。 萧谦双手交在胸前,长长吁口气,摇头失笑:「想入皇祖母的法眼,难!」 岑懋夸张地「哦」了一声,眉飞色舞地朝顾泊如使眼色,却只得某人一记眼刀。 那厢,韶乐也在往他们那头瞟,接上顾泊如的视线,心尖一颤,怯生生地垂下眼睫,期待他能有所回应。 可他只微微一颔首,便转头回去继续攀谈,连个笑都不肯留。 杏眼倏地晦暗,韶乐心里一下被剜空,再笑不出来。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却不喜她这容。 雨后空气清爽馨香,萧谦等人已从这山庄北院逛到南院,几乎把山庄所有景致都看过。可在顾泊如眼中,所有风景似乎都一样,不及那额抹芙蓉的些许羞涩。 她还什么都没想起来,太后娘娘就却已经在考虑她的婚事了吗?这可难办了…… 岑懋还算有点良心,虽不许他们带跟班,但也没真心想为难这些个龙种凤胎,从书院调来几个丫鬟小厮供他们差遣。 入夜后,墨蓝天幕上星子璀璨,比在京城中看到的还要多、还要密,给人一种漂浮在星河中的错觉。 韶乐把行李简单归置完,由小童引着来到前院清泉边。 那里架着篝火,正在烤羊腿,火舌嘶嘶,羊肉已转成焦黄色,香气阵阵,勾人淌口水。 岑懋和穆铮两人守在火前,时不时往羊腿上撒佐料。顾泊如独自坐在凉亭里,饮酒赏月。其余人则围坐在泉边,看双生子表演大变活人的戏法。 一溜小童端着托盘鱼贯朝篝火处走去,一碟碟青瓷盘摆到桌案上。韶乐踮脚一看,瓷盘上整齐堆叠着颜色纹理不同的鲜嫩肉片,鱼羊猪牛,应有尽有。 小童们刚把新鲜食材搁下,又去取那已烤好的,送去泉边桌案上,供大家分食。 韶乐皱起眉毛:顾先生不吃肉,这可怎么办?今晚就没有别的吃的? 第62章 「九公主,九公主。」 她醒过神,循声看去。岑懋晃着一碟刚烤好的玉米,朝凉亭努嘴:「在下实在腾不开手,可否请公主帮忙,将这玉米给简远送去,他可是什么都没吃。」 穆铮放下划肉的刀子,拍去手中油星:「我去我去。」 手伸到一半,被岑懋瞪回去:「去去去,瞎凑什么热闹,专心烤肉!」转向韶乐,又是一副笑脸。 韶乐也没多想,接过盘子颠颠跑去,可刚跨上凉亭,近距离看到顾泊如,心跳就失了控。抠着盘沿,哆哆嗦嗦递过去:「顾先生,吃玉米吗?」 顾泊如转过身,不急着接,只捏着酒杯静静看她。凉亭内挂着灯笼,黄晕轻柔地覆在她脸上,衬得额间芙蓉娇艳欲滴。 他忽想起那日午后在她眉心画上的桃夭,红如朱砂,点在他心。 指间一遍遍回味她下巴柔腻的触感,念头一转,思及她会嫁给旁人,这柔腻的触感将永远离他而去,心里就鼓起一团火。 「吃了吗?」他语气不带丝毫温度。 韶乐睫毛动了动,嚅嗫道:「还没。」 「吃。」 「……」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带着命令。 韶乐手指缠着丝绦,不敢动。这玉米是特地送来给他吃的,她怎好意思吃。正犹豫间,又听他道:「还要我喂你?」 她胆子一颤,愕然看他。却发现,他在笑!而且笑得还……有那么一丢丢的小奸!好像只要她一点头,他就真会上手。 顾先生私底下原来是这样的人?她以前怎么不知道。 不是的,顾泊如如是想,他只是突然没管住自己的嘴。 韶乐怕他真上手,急忙抓起玉米啃。可啃玉米的样子实在不雅,她不想在顾先生面前出丑,便拿指头将玉米粒一颗颗掰下,再秀秀气气地吃到嘴里。 很慢,很慢,慢到顾泊如都看饿了。 不过幸好,秀色可餐。 凉亭外,清泉顺着山石轻快地流淌而下。夏日山间,云疏风淡,山庄景致格外生动。 许是烤肉太过火热,大家兴致颇高,合伙起哄要看萧让舞剑。岑懋极有眼力,命人抬来古琴,盘膝而坐,对着遥远星河拨弦。 琴声悠悠,萧让也不再推脱,弹剑而起,合着琴音挥舞。萧谦趁着酒兴,执筷敲击碗沿应和。 韶乐也跟着节奏,摇头摆脑。顾泊如偏斜着头,见她笑靥明媚,不禁勾起嘴角。 众人嬉笑抱团,或鼓掌或欢呼,暂把朝廷纷扰、私人仇怨抛诸脑后,乘着清风,对着明月,共浴这漫天星辰光辉。 闹得正兴头上,四周的灯笼忽地一下全灭,连篝火都恹成一小团火星。 没有风,灯却灭了。 冷风习习,黑暗毫无征兆地漫来,一瞬带走所有喜悦。 岑懋赶紧命人重新掌灯,可灯笼却如何也点不着,只得将就着拿蜡烛照明。 郎儿们还好,只当是灯笼里头的灯芯不好,可姑娘家都吓白脸。裴蓉抱着膝盖,将脸埋在两膝间,抖成筛子。敦仪扑到萧谦怀中,嘤嘤个没完。 韶乐更糟,呆坐在石凳上,几近石化。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实情况,她总觉有人在背后看她。 肩上一重,她登时跳鱼般弹起。回身一看才知,原是顾泊如在给她披衣衫。 顾泊如没被刚才的突发异事吓着,反被她吓了一跳。见她小脸煞白,手指都快抠红,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怎么还这么胆小? 眼神示意她过来,可小丫头早已吓傻,动也不会动,他随便一抬手,就轻轻松松地把她牵过来坐好。 人是牵过来了,手却没放开。 理由很简单,韶乐的手太凉,他在帮她捂热。 那厢裴润一拍脑袋,似有了主意,蹬蹬跳上一块大石,白话道:「你们想不想知道,这漱玉山庄的传闻?」 没人想知道,可他不管。 「传闻这山庄里原是前朝某位重臣的私宅,里头住着的乃是他的爱妾。因是背着家里头养的外室,便从没对外说起过。 「可纸包不住火,一日,他的小厮无疑说漏嘴,叫他夫人知道了去。他夫人性子烈,当天就把那小妾拖湖里沉塘。 「那官人也是个痴情的,叫人在湖里打捞了三天三夜,终于将尸首打捞上来。还置办了一顶好的棺材,欲抬去厚葬。不想,那棺材却重如泰山,十来个壮实的庄稼汉合力都没能抬起,这事便不了了之,这山庄也因此荒废。 「可你们知后来如何?」 大家咽了咽口水,把头摇成拨浪鼓。 裴润沉下脸,低声道:「那一家人都死了,沉塘而死,死的地点就是先前那片湖!」 第63章 夜风晃过,烛光忽明忽暗,摇摆不定。 顾泊如忽觉手上一紧——被韶乐捏的。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口,泉边有人先他一步发声。 「啊」的一声,凄厉异常。 不是石化的韶乐,不是嘤嘤抽噎的敦仪,不是抱着膝盖抖的裴蓉,而是李静姝,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李静姝! 假山石下,李静姝捂着耳朵,摇头低声呜咽,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幼兽。 她虽一直被父兄当男娃养大,但同时也是被哥哥们拿这些怪谈异闻吓唬大的。平时瞧着是威风,可一遇到这些鬼神之说就没了胆子。 穆铮本被油烟熏出一肚子火,这下有了发泄的地方,举着个烤羊腿在李静姝面前晃:「你猜猜,这是不是用那小妾的腿烤的?大腿还是小腿?」 岑懋夺过羊腿,啐道:「去去去,就你胆大,有本事你就到西边那废院走一遭,看你还敢不敢瞎嘚瑟。」 听见西院两个字,穆铮一下就蔫了。 他白日曾路过那,那时日头还挂在脑袋顶上,四周却莫名阴风四起,直往骨头缝里钻。 裴润喉结滚了一下,嘴唇发白:「传闻,那小妾的棺椁原本就停在那西院,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没了……」 一时间无人应声,树影摇了摇,在泉水面上扯开模糊的光波。桌案上烛火摇曳,眼瞧着又要灭,小童赶紧拿手挡住风。 岑懋拿捏着气氛,朝裴淳打眼色。 裴淳会意,一本正经地提议:「不如咱一块去西院,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祟,总也好过在这胡思乱想。」 起初大家伙都不同意,可听岑懋在旁帮了几句腔后,就都莫名其妙点头了,毕竟谁也不愿做胆小鬼。 岑懋怕不够刺激,提议要俩俩分组,从西院不同的门出发,绕完一圈后,谁先回到这就算谁赢。 至于最后回来的人则要顶替穆铮打杂,而那胆小不敢去的,明日一早就要负责打扫整间西院。 裴润和裴淳打前锋,提着灯笼窜得飞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赶着去投胎。 裴泽牵着裴蓉一块走,萧谦陪敦仪紧随其后。 穆铮本想同韶乐结伴,当一回护花使者。但又好奇李静姝吓成这样,一会儿又会有什么反应,便主动提出和她一组,挑眉坏笑:「母大虫,一会可别尿裤子。」 李静姝心里还突突,偏偏还不肯认怂,白了他一眼,没头没脑地往里冲。 轮到韶乐,她还扒着院门不肯撒手。萧让看不过去,试胆什么的,他并不感兴趣,但陪她走一遭也无妨。 岑懋突然从旁蹿出,搭上他的肩嘻嘻哈哈:「四皇子,您刚回京,这京城里好多趣事都还不知道吧。来来来,咱们坐下边喝边聊,边喝边聊。」 萧让想走,他又把人拉回来,强行摁在石凳上坐好。去拿酒的时候,特地绕到顾泊如身边,低声道:「愣着干嘛,上啊!」 顾泊如嗤之以鼻,从无聊的怪谈到无聊的比试,只怕都是这小子想出来的鬼主意吧。心下抵触,看了眼门上「挂」着的韶乐,终还是摇摇头过去:「走吧,否则明日还要过来。」 韶乐哆嗦一下,瞄了眼前头黑漆漆的小道,颤巍巍地把手递过去,由他牵着往里走。 有顾先生在,妖魔鬼怪应该不敢出来吧。 廊庑下,萧让凝视了会,抓住岑懋倒酒的手,冷声质问:「你是故意的?」 岑懋憨然,打起哈哈:「在下不是有意把酒烫过头的。」 萧让甩开他的手,语气不善:「少装蒜!你同那姓顾的是一伙的。说!为什么要把阿九推给他!」 岑懋揉着腕子,嘻嘻笑:「四皇子果然神目如电,什么也逃不过您的法眼。」萧让起身要走,他又赶紧拦下:「但在下可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自己。」 萧让瞪他,岑懋假装不在意,慢摇折扇悠悠道:「经上次那起贪渎案,想必您也看到了,有皇上撑腰,就好比直接在贵妃娘娘和英国公脖子上挂张大饼,想怎么贪就怎么贪。而皇上子嗣稀薄,如今能与六皇子分庭抗礼的,也就只有您了。对那位子,您就真没点想法?」 竟是为了这个? 萧让嘴角勾起讽意,抄手睨他:「若是为了此事,那我只能奉劝先生一句,你选错人了。」 他答应过皇祖母,永不会搅进京城这摊浑水,只安心做他自己。否则今日萧谦也不会这么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 岑懋耸耸肩,不置可否:「可人都是会变的,不是吗?」说着又举杯,「说了这么多,这酒也凉了,您快请。」 「酒凉了,也比某些人心凉了好。」萧让接过酒杯一口仰尽,举杯照照。 岑懋似笑非笑:「但味道还是不错的,不是吗?」 第64章 西院。 树影婆娑,叶片沙沙作响,偶尔还有几只寒鸦突然从枝头窜出,呱呱叫得瘆人。 韶乐起初只跟在顾泊如身后,尽量保持距离,不近也不远。 可就在刚刚,黑黢黢的小道旁蹭地闪过一黑影,她就再坚持不住,顶着满脸泪痕抱上他的手臂,不知避讳地紧贴着。 娇小的身子还细细地发着抖。泪水涟涟,气都接不上。 顾泊如倒是想把手抽回来,自上次的教训,他已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自制力,想刻意拉开距离。 可他一动,她就立马贴上来,比之前抱得还紧,他都能感觉到她胸前圆润丰盈的弧度。 很圆润,很丰盈,害他鼻腔都烧着了。 他可不是圣人,必然会不自在。 「公主,你这样,我不好提灯笼。」说着,他又要抽回胳膊。 这个借口不算好,但总比没有好。 韶乐一慌,连忙抢过灯笼,摇头看他。 湿漉漉的杏眼带着哀求,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我、我来提灯笼,您别赶我走……好不好?」 夜风有意无意地撩起她的发丝,拂过他鼻尖,气息清甜,像这初夏半开的紫薇花。 顾泊如实在开不了口说不好,只好拖着她继续往前走。 步子迈了没几步,他又想起岑懋的脸和刚才的黑影,临时改主意,往另一条道上去。 这条路要陡些,草木要密些,不怎么好走,那就应当不会有岑懋布置下的陷阱。 「顾先生……这里怎么看着更黑呀,是不是迷路了?」韶乐左右张望,贴得更紧。 她虽说对自己的感情稍稍开了点窍,但眼下这情况,她害怕还来不及,当真生不出多少旖旎遐想。 但顾泊如会。 他直觉手臂里的血都热了一下:「没有迷路,跟我走就是了。」 他尝试着把韶乐撕下来点,她又顽强地贴上来,比狗皮膏药还粘人。他一低头,下巴就能够着她的发顶,顺势往下,雪白的脖颈半掩在乌发下,隐隐还透着淡粉。 夜很黑,灯笼不是很亮,他悄悄弯下脖子,在她发顶上飞快印了一口,算是他对自己百般隐忍后的一丁点儿犒赏。浅浅的,淡淡的,她应当不会发现。 韶乐猛地抬头,四目相对,顾泊如慌忙错开视线,「拖家带口」地往前赶。 手臂上轻了一半,原是韶乐松开一只手摸了摸头顶:「下雨了吗?」她茫然而天真地看着他。 「嗯,下了。」顾泊如面不改色心不跳。 「那我们赶紧出去。」韶乐想着马上要离开,忽然振奋起来。 顾泊如反倒有些不舍得,拖沓着步子,慢慢走,像在散步。 一阵风吹来,灯笼晃了晃,光晕小了一圈。韶乐收回挑杆,想看看里头的灯火。 透过绢制的外罩,光晕盈盈落在她绣鞋上。苏绣的芙蓉花纹煞是好看,可游动在她脚边、嘶嘶吐着红信的暗绿色长虫却不大好看了。 「啊——」 一声尖叫划破长空,振飞几树寒鸦。韶乐疯狂跳脚,灯笼被她抛出去老远。 顾泊如反应迅速,赶在那长虫溜走前,捡起拳头大的石头精准地砸在它身上七寸处,抬脚踩上去,稳准狠。 长虫抖了抖,又抖了抖,很快就抖不起来了。 「没事吧。」他松下口大气,转身去安抚韶乐。 韶乐被吓得不轻,眼神恍惚,嘴唇还是白的,刚才长虫在她脚边游动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顾泊如一下软了心,笑了。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轻轻将她拥入怀里,下巴抵在她头上,柔声哄道:「没事了。」 「真、真吗?」韶乐从他怀里拱出小脑袋,声音还颤得厉害。 心跳如鼓,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羞的。 风很轻,月很柔,心情很轻快,像天上缠绵轻薄的云絮。 顾泊如含笑点头,正欲去捡地上的灯笼。才松开手,韶乐就双脚发软,踉跄往前倒,眼睛睁不开,他又急忙扶住。手蹭过她的额,摸到一片汗意,散着冷。 他心里一紧,试图将她推醒:「公主?公主?」 没有回应。 不祥的念头闪过,他抖着手去揭她脚边的裙子,却见她小巧的脚腕上赫然留着两个血洞——她被蛇咬了。 「婉婉!」 顾泊如从未有一刻惊惧至斯,像是被人从心头生生剜去一块肉。 「疼,疼。」韶乐皱着小脸,无意识地抽噎。 「不疼不疼,婉婉不疼。」 顾泊如将那长虫装进荷包,抱起她在夜里狂奔。越抱越紧,用那温软的身子填满他的心,生怕一松手,她就会从他身边永远溜走。 第65章 院外廊庑下,萧让因话不投机,早已回去,只剩岑懋一人举杯邀明月。十指连动几下,估摸着此刻裴润和裴淳已将韶乐吓得钻进顾泊如怀里。 转身一看,果不其然,小丫头还真在他怀里,只是情况不大对劲。 「怎么了这是?」岑懋先被顾泊如狼狈的模样吓了一跳,又被韶乐的脚吓了一跳。 「被蛇咬了。」顾泊如将荷包丢过去,坐到石凳上,让韶乐枕着他的肩躺好。 因剧烈奔跑,衣袍被道边横出来的枝条划出一道口,他也顾不上打理。 岑懋看了眼荷包内的长虫,眉宇间阴霾散了一半,刚想安慰几句,三指搭上韶乐的脉后,他又不自觉蹙眉「咦」了一声。 顾泊如心里咯噔,岑懋的医术他最清楚不过,每次诊脉都嬉皮笑脸的,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这人露出这种表情。 「怎么样?」他焦急催促。 岑懋撑开韶乐的眼皮看了看,又伸手蘸了点她脚上的血,凑到鼻尖细闻,眉宇间的阴霾又重上一层。 「这蛇没毒。」 顾泊如松了口气。 「但她体内却有毒。」 见顾泊如眼睛发红,马上要打人,岑懋赶紧解释:「那荷包里装着的,就是条普通家蛇,没毒,她只是吓晕了而已。 「可刚刚诊脉的时候,我却发现,她体内还藏着一种极淡的毒,应是早些年中的,已被人拔去大半。」 说到这,他顿了顿,起身来回走,焦躁地狂摇折扇。 「你也看过不少医书,应当知道,毒这种东西,只要将致命的量及时拔除,那中毒之人就能活命。而那余毒,至多也就再在体内逗留个把日子就会自然消散,可她……」 「她身上一直留着旧毒,散不掉?」顾泊如脑中像劈过闪电,怔然看向怀中的小人。 他离开的那年,她还只有五岁,也就是说,在这之后的十年,有人曾对她下过毒! 会是谁?一个不受宠、连宫都回不去的公主,为何要对她下手?她的失忆会不会也跟这毒有关…… 顾泊如的脸色变得苍白,一遍又一遍地帮韶乐擦试额角的汗珠,手尖轻颤,心疼和愤恨一并交缠在眸子里。 他恨下毒之人,也恨将她抛弃的皇家,更恨自己没能一直守在她身边。 若能从头来过,他愿意放弃现在这富足的生活,带着那个懵懂无知的呆娃娃远走高飞,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岑懋张了张嘴,又摇头闭上。 细月上中天,被夜色浸出苍凉的白。丛中虫鸣隔一会儿响一声,声声透着无力。 韶乐又梦见了五岁时候的事。 她仍穿着那身豆绿色襦裙,头上的两个小鬏鬏也在。 她在等人,且等到了那人,欢喜地从大石头上跳下,屁颠屁颠跑过去。 那人生得清瘦,比她高出一个头。她顺着身体往上看,看不清他的脸,使劲揉了两下眼睛,还是看不清。 「笨蛋,到底要说多少回,你才能算清楚四十八只青蛙到底有几条腿。」他语气很不耐烦。 「我、我下回肯定能算清楚!」韶乐不服气。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他笑了。 「哪有!一定是你记错了!我是上上回说的。不对,上上上回……好像也不对。」韶乐拧巴着小眉毛,把自己给绕糊涂了,掰着指头算了算,恍然大悟,「我从来没说过这话!今天是第一次!」 那人已笑得喘不过来气,扶着大树才能勉强站稳。 韶乐气急败坏,上前就要捶他,都被他轻轻松松躲开去。 「好了,不闹了。我送你回去,师太都急坏了。」 韶乐心不甘情不愿地朝他伸出手,他也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手递过来。起初是五指,然后收回四指,只准她牵小拇指。 「为什么又只有小拇指!」韶乐再次跳脚,还是嘟着嘴牵上。 「因为你笨。」 梦境至此,她还想再往下梦,想看清那人的脸,可眼前却有白烟升腾弥漫,将所有景物都遮掩模糊掉。 韶乐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除了右脚踝有点疼之外,通体舒畅。慵懒地撑开眼皮,望了眼头顶上的纱帐,翻个身还想继续睡,却听身后有人悠悠道: 「蛇来了。」 她蹭地坐起,困意瞬间被吓回去。 床尾,顾泊如端着罐药粉,正小心地往冷巾子上倒。 发冠有些偏,眼下两圈青黛色清楚可见,衣袖还划出道大口子,人虽狼狈,可举止还是优雅地挑不出错。 顾先生这是……被人打了吗?韶乐的下巴差点脱节。 顾泊如涂匀药巾子后,若无其事地掀开被子,要去捉她的脚。 第66章 韶乐「啊」的一声缩回被子里,只露出半个脑袋,眼带责备地嗔他。 自她弄清楚自己的某些感觉后,就再不敢像从前那般与他亲近,哪怕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思。 顾泊如好像知道了……嗯,好像。 毕竟上次她积食,他抱着她喂药,动作更亲近,她还没这么大反应…… 看见被子底下隐隐晃着的粉红,他心神没来由地散了一散。 想起那日萧让突然造访,在院子里问了她那样一个问题,她没回答,但他此刻倒想再问一问。 「你是不是……」 「嗯?」韶乐乖乖等他下文。 顾泊如到底没勇气问出口,滚了滚喉结,漠然错开眼:「饿了?」 韶乐眨了眨眼,摸着肚皮感受一下,点头应是。 「先上药再吃饭。」顾泊如把药巾子递过去。 韶乐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昨夜她叫蛇咬了! 脸色刷的白下,她探出脚丫子,低头瞅了瞅,果然被裹成猪蹄子了! 顾泊如见她半天不动弹,懒得再等,不由分说地拽过她的脚,帮她换药。 韶乐蹬着脚丫子反抗,脸在被子里越埋越深,红得几乎要把被子烫出个洞,被他瞪过一眼后才安静下来。 脚上伤口烧得慌,冰凉凉的药一下去,总算舒服些,可脸颊上的热意要抹什么膏子才能消下去呢? 还好,他一直低着头,没看见她的脸。韶乐悄悄吐出口气。 顾泊如当然得低头,否则叫她瞧见他脸上可疑的绯色该怎么办? 巴掌大的白玉足握在他手中,脚趾如珠贝般圆润,指甲没像其他姑娘那样用凤仙花汁染红,透着天然的粉嫩,小巧可爱。 他突然有些后悔,不该帮她换药,这分明就是在折磨自己。 躁意在他胸膛里四下打转,总也摸不到出口。他只好主动开口,转移注意力:「你以前,是不是被蛇咬过?」 韶乐呆了片刻,木讷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 「嗯……七岁的时候,发了几日高烧,然后……」韶乐眼神黯下,「七岁以前的事,就都不记得了。」 顾泊如手下一抖,韶乐「嗷呜」呼痛,埋怨地看他。 「对不住。」他稳住手,继续支撑表面上的云淡风轻,「那蛇的样子,你还记得多少?」 韶乐点点头,又摇摇头,将被子上的海棠花纹揉皱,又擀平,嘴里喃喃:「就记得是条白蛇,但,尾巴不是白的……怎么了吗?」 「没怎么,随便问问。」顾泊如检查完毕,起身收拾药箱。转身的刹那,眼若寒星。 岑懋猜的没错,她身上残留的就是蛇毒。而这蛇……并非临平山所产,更确切的说,这蛇并非中原之物。 有人要杀她,但又因一些不知名的原因失败了。她侥幸逃过一劫,却不幸忘记了过去的事,这其中,也包括他。 顾泊如不由冷笑起来,肚里的火气就像灯笼里的火苗般,一拱一拱的,克制不住。 「你好好歇着,我叫人给你送饭。」他端起药箱,扬长而去,头也不回。 你怎么不自己送来? 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就被韶乐自己否定。脸颊又热了些,她不好意思地裹着被子,翻到在床上来回打滚。 长廊外,顾泊如脸色越来越黑。对于这个下毒之人,他隐约有点觉察,但始终差点意思。 若是那人对萧让下手,他倒还能理解,但为什么是她?一个公主?又为什么突然收手?他暂时还想不明白,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然后他停下了脚步。 因为长廊尽头站着个人,像是在等他。 眉目婉转,身形婀娜,是裴蓉。 「学生听说顾先生一夜未眠,特地来看看。」裴蓉敛衽福礼,笑容和煦。又想起什么,冷冷补了一句,「九公主可大好?」 纤腰如束,肤光赛雪,小流云髻上还松松压了朵山茶花,于日光沉浮间,显出无限明艳。 顾泊如看着那张脸,唏嘘不已。这么苦心模仿,何必呢? 他自是无心结这风流债,可惜有人却总想错点这鸳鸯谱。 「他们今日正计划要到山上的凌云寺上香,你快去准备吧,别耽误了行程。」顾泊如微微颔首,声音清冷。正欲侧身绕行,又被她拦住。 「昨日学生游过这漱玉山庄后,忽有心得,便做得一诗,不知是否工整,想请先生指点一二。」裴蓉说着就从袖子里取出一张花笺递上。 其实,这花笺上究竟写了什么,平仄对仗到底工不工整,这都不甚要紧。只要他有心,哪怕上头一字未着,也会含笑收下。 第67章 「在下一介白衣,无官职傍身,恐受不起裴姑娘的心意。」不过一个伸手的距离,他却始终没有接,一个错身,衣袖便擦过她的披帛,无半点留恋。 裴蓉顿了顿,玉指微曲,在花笺上留下几道深痕。受不住?什么叫受不住? 「那她的心意,您就受得住了?」 此言一出,四方寂静。晨间的露珠聚到檐角,叮咚滚落,一滴又一滴,缓而慢,打散水洼中两人的倒影。 顾泊如突然止步,回身看她,眼里隐隐蓬起不悦。 裴蓉心尖抖了一抖,咬着下唇,非但不退,还愈加高傲地挺直背脊:「她根本就是个孩子。」 什么也不懂的孩子,无才无德,就像枝头才结出来的青果子,外表瞧着虽好看,但内里到底酸涩得紧。 他因好奇而想尝一口也是有的,但日子久了,新鲜劲一过,他就不会再惦记。 哪个男人愿意一辈子守着一个熟不了的青果子? 顾泊如静静睨她,唇线抿出一丝讥讽:「可她心思比你干净。」 裴蓉忽地一愣,不解其意,茫然地看着他。似从他冷漠的眸子里窥探出了什么,眼帘不自然地垂下,眼神躲闪。 「在下先前一直有一事不明,高子晋训练出来的人,怎么会被孟良平轻易摆脱?况且那么凑巧,那天小喜鹊竟也会不在院中。」 他眼里仿佛藏着什么尖锐森冷之物,扎得裴蓉直冒冷汗,「在下何德何能,竟能教导出似裴姑娘这般心细如发、通透玲珑之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裴蓉大骇,揉捏着衣角不知所措:「我、我、我这都是为了先生您好。」 自觉遮掩不住,她连忙转变策略。哽咽片刻,凄然泪下,「九公主她、她不祥呀!我担心、担心先生会被她克死,是以、是以……」 顾泊如嗤笑,眸光染上鄙夷:「承蒙裴姑娘抬爱,在下愧不敢当。」 拂袖转身前,又添一句,「念在往日的师徒情谊上,在下可以将此事按下不提,但也请裴姑娘好自为之。若再有下次,就休怪在下冷血无情了!」 嘀嗒—— 一大朵水花在水洼中荡开,碎开一地湿意。 顾泊如早已没了身影,裴蓉仍傻傻地立在原地。半晌,泪水决堤。 凌云寺。 日头高悬,蝉鸣聒噪。小和尚支着苕帚杵在门口,叫困头搅得连连打哈欠。 岑懋领着一大帮子人从他边上踢踢踏踏呼啸而过,瞬间将寺内的倦意一扫而空。 穆铮咂巴舌头,犹在回味昨夜试胆一事,绕在李静姝身边,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在笑:「嘿,你瞧那,好像有个黑影倒挂在树上。」 「嘿,你再瞧那,好像有个没脑袋的人。」 「嘿……」 李静姝忍无可忍,抽出腰间的软鞭挥去,可那厮早就熟悉她的招式,伸个懒腰的工夫就全躲开去,气得她差点把寺庙里的草皮全揭了。 岑懋看不下去,抬手敲了敲裴润和裴淳的脑袋:「叫你们俩去吓唬九公主,怎么把李静姝给吓到了?」 裴淳一脸无辜:「师父,徒儿冤枉啊!我们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在东边小道上扮鬼。哪知道顾先生突然改了方向,往西去了。」 「结果九妹妹没吓到,就误打误撞把李静姝吓到了。」裴润无奈地扁扁嘴,随即又捅捅裴淳的胳膊,奸笑道,「不过也没亏,是不是?」 裴淳回忆了一下昨晚李静姝是如何抱着穆铮不肯撒手,抽抽嗒嗒差点断气的,嘴角也情不自禁上扬:「何止呀,赚大发啦!」 「嘶——」岑懋一人赏了一个暴栗,心里痒痒,他也想看看八面威风的李静姝被吓哭的模样。 那厢,萧让和萧谦已从大雄宝殿里出来。各自无话,偶尔指着周遭景色点评一二,整张脸都在笑,唯有眼睛不笑。 裴泽看了他们一眼,但笑不语。他本想去寺外走走,听见拐角处传来敦仪的说笑声,便临时改了主意,往莲花池去。 大抵是天热的缘故,他最近心里躁得慌,总也不愿同人多说话,尤其是他的「未婚妻子」。 这凌云寺装饰以素雅为主,偏偏种了一池子红莲,火一般,仿佛要将他眼睛灼伤。他忽地看出一片恍惚,这红,似乎同谁额上的花钿一色…… 只一个念头,他眼里就蓦地柔软几分,旋即又被惊愕替代,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池中一抛,借势将胸膛里的燥热发散出去。 一株红莲被他打落,恹恹歪倒在水中。他看都不看一眼,转身就走。 而此时,恰有一玄衣身影与他相错而过,匆匆绕到花墙下行礼:「臣裴从业,参见公主。」 敦仪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舅舅,忙让他起来:「舅舅怎么会在这?」四下张望了会,「大表哥应该在前头,我带您去见他。」 第68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不必,臣是来拜见公主您的。」 「我?」敦仪更懵了。 「想必公主也知道,如今六皇子在朝中的威望已大不如前,而您的母妃更是……」裴从业顿了顿,谨慎地溜了眼四周,压低声音,「公主就不想为他们为口恶气吗?」 敦仪苦笑一声,她当然想! 她是大魏开国以来最受宠的公主,这「最」字可不是随便说说。 父皇不仅仿古制赐她汤沐邑,还特许她享有八千护卫,比寻常皇子多出一倍,且还都是御林军中最出挑的精锐。 而如今,她没了母妃撑腰、六哥庇护,朝中那些那顽固便迫不及待上奏,要求削减她的封邑和护卫,同韶乐一般用度,这如何忍得? 裴从业拿捏准她的心思,似笑非笑:「臣倒有一主意,可帮娘娘复位,但需公主配合。」 日头缓缓移过中天,花墙扯开一大片阴影,将两人团团笼罩住。墙外蝉鸣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吵得人心躁,吵得人心糟。 今日凌云寺有场佛礼,入夜后还会有篝火大会。 韶乐因脚伤而不能参加,顾泊如因韶乐不能参加而不能参加。 虽然他口头上给出的理由是,他不喜欢热闹,而且怕黑。 嗯,顾先生怕黑。昨夜试胆大会的时候怎么没发现? 再说岑懋,那厮忒不是东西!把大家伙都招呼走也就算了,连个侍奉汤药的小童都没给他们留。 顾泊如在心里狠狠踹了他一脚,自己到厨房煎好药,端去韶乐房中。离门口还有几步远时,他突然停下。 韶乐正抬着一张小案几正往廊下蹦,因腿脚不便,整个人摇摇晃晃,小案几上的果盘和酒壶也跟着摇摇晃晃。 「诶、诶、诶——」 视野受限,她没瞧清下头的石阶,一脚踩空。案几侧翻在地,果盘魂归泥土,韶乐后背则撞进一怀温润的青荇香中。 她茫然拱起脑袋,接上他的视线,呆住了:「顾先生……」 还没说完,后头就伸来一只手,环在她腰上,轻轻一提,就把她拎回去丢在了床上。 很凶,很坏,很……过分。 「我还要看流星雨呢。」韶乐嘟嘴坐起,又要下床。 顾泊如很不客气地把药递到她嘴边,冷声命令道:「先吃药。」 小巧精致的白瓷碗,碗身上还雕着一支腊梅,可里头黑黢黢药却叫人倒胃口。 韶乐捧着碗,眉毛一耷,怎么每次喝药他都在?不好意思让他喂,只能捏紧鼻子灌下,吐出一口长气。 未及开口,雪白的帕子已经蹭上了她的嘴角。哼哼唧唧地被擦完嘴后,韶乐想喘口气,刚一张嘴,一枚甜兮兮的饴糖又塞了进来。 「谁告诉你今晚有流星雨的?」顾泊如边收拾东西边问。 「岑大夫呀。」韶乐抿着饴糖,不气了。 给点甜头就知足,她就是这么好养活。 又是岑懋。 顾泊如几乎能想象出某人现在摇扇笑得如何如何得意。一转头,小丫头才踩进绣鞋的左脚蹭的一下缩回去,低头对手指,杏眼怯生生地看着他,有点害怕,又有点期待。 韶乐其实并不是非要看流星雨不可,她只是闷得慌,想出去透透气。 身子一轻,忽然悬空,她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乱抓,不慎将他衣襟扯开些许,露出一小截锁骨,雪白如玉。 她一下烧红了脸,垂下脑袋,不敢乱看。 顾泊如也懵了,但他胜在会控制自己的表情,所以韶乐没瞧出他心里的忐忑。 好在路不远,他把顺手从屋里取来的团蒲先铺在廊下,再小心翼翼地放她下来。哪知道小丫头不老实,起身就要跑。 「还想要什么?」他强行将她摁回去。 「呃……那个,」他靠得太近,鼻息就喷在她脸上,痒痒的,麻麻的,把她的脸又喷红一层,「果、果盘……」 顾泊如瞪了她一眼,起身往厨房去。才走出三步,又回头叮嘱:「不许乱动,否则就看着我吃。」 韶乐真就不动了,连气都不敢大声喘。 今夜的星空比昨夜要空旷明亮,夜风拂面,温度正好。韶乐晃着脚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上。 顾泊如转着手中的酒杯,陪她吹风。侧眸瞥见她的小爪子正偷偷往酒壶这头伸,他毫不客气地拍了下去:「小孩子家家,喝什么酒。」 韶乐揉着小爪子呼痛:「我不是小孩!」 ——她已经十五了,十五了,都可以嫁人了。杏眼偷瞄过去,才冷却的脸又热起来。 顾泊如把酒壶藏到后头,似笑非笑道:「只有小孩子才喜欢看什么流星雨。」 第69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不,不是!」韶乐急了,「我是为了,为了,为了许愿……」 声音越来越轻,渐不可闻。 「许什么愿?」 韶乐愣了一下,把头摇成拨浪鼓。 顾泊如皱眉,有点不痛快:「说!」 她越发抗拒,咬紧一口小白牙,坚决不松口。悄悄看了他一眼,臊得赶紧低头。 为什么不肯告诉他?这世上还有什么愿望是他不能帮她实现的? 顾泊如不肯承认自己有点受挫,郁愤地仰尽一杯酒,不再多言。 提过酒壶欲续杯,刚满上,旁边突然横来一只小爪,将杯子抢过去,咕嘟咕嘟,全给喝完了。 「啊——」韶乐小脸皱成团,对着舌头扇风。 顾泊如呆了片刻,扑哧笑出声,板起脸敲了她一记暴栗:「该!」 「喝酒伤身……」韶乐委屈地嘟囔。 嗯?她担心他的身体,所以才抢他的酒?怎么这么……傻。 顾泊如心神荡了荡,依旧黑着脸:「好喝吗?」 「不好喝。」韶乐吃了颗葡萄,想压住舌头上的辣味,可人开始晃起来,「还有点……晕。」 话音刚落,她就仰躺在了地上。小脸酡红,粉嫩的双唇吧唧两下,发出细糯的鼾声。 顾泊如:……一杯就倒?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撤掉案几,起身将她抱起。小丫头大概是畏寒,一个劲往他怀里钻。 「顾先生、顾先生……」 她一遍遍喃喃,他也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应着。 等要把她放到床上时,她才有了别的话:「可不可以,一辈子陪着我……」 嘴角一勾,笑涡里就酿出美酒,将顾泊如灌醉。 他也知酒话做不得数,可他此刻甘愿将错就错。捧起她的小爪子,伸出小指同她拉钩:「一言为定。」 ——等你恢复记忆,等外头都打扫干净,咱们就一辈子不分开。 窗外,星子卧在月光中,闪得欢快,恰有一颗流星划过。 日子又忽忽过了几日,待韶乐的脚完全恢复,能下地走动,大家便收拾细软,各回各家。 宫门口,敦仪下了马车,坐上轿撵,并没直接回棠梨宫,而是径直去了御书房。 这个时辰,父皇应当还在那批折子。 夕阳在汉白玉石阶上镀上一片金芒。 敦仪深吸一口气,将裴从业教她的话在心里又过了一遍,这才笑吟吟地跨进门:「父皇怎么还不用晚膳,这帮奴才怎么都不提醒着些?」 崔临淡笑垂首,心里暗叹:也就这位敢这么擅闯御书房了,换做别人,十条命都不够他丢的。 延熙帝几日不见女儿,心里怪想得慌,合上折子忙招呼她过来:「这几日玩得可还尽兴?」 敦仪点头如捣蒜,慢慢吞吞伸出手,递过去一张护身符:「听说凌云寺的符灵验得很,女儿就特地求了一张来送给父皇,愿父皇万寿无疆!」 延熙帝大笑,勾了勾她的鼻子:「傻丫头,这祝寿的话,怎么现在拿出来说?」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熨帖。自己没日没夜地批折子,也没个人同他说体己话,宝贝女儿一回来就忙着关心他,他自然高兴。 敦仪吐吐舌头,撅嘴道:「女儿只能想到这个了嘛!」 眼睛一弯,又道:「可女儿真就是这么想的,希望父皇能长命百岁,哦不,千岁,不不不,万岁!万万岁!」 延熙帝脸上的褶子笑皱到一块,生怕她再说下去,就该跪下行礼了。 屋里的气氛变得暖溶。 敦仪仔细观察他的神情,觉得时机差不离,便撒娇道:「过几日女儿就要出嫁,女儿是舍不得父皇,才会这样说。父皇如此嘲笑女儿,可是觉得女儿累赘,巴不得早点送出去?」 「你这丫头!」延熙帝佯怒瞪她,「父皇巴不得你永远不嫁才好!」 「不!女儿不信!」敦仪背过身,小嘴高高嘟起,「除非父皇答应女儿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延熙帝笑着扭过她的身子,「你哪次开口,父皇没答应你?」 敦仪眼底闪过激动,旋即又掩饰好,兴奋又小心地道:「那,女儿成婚那日,父皇可否解了母妃的禁?」 一朵云从天外飘来,遮住这片落日黄昏。 延熙帝脸上笑容倏地一僵,瞳孔微微缩起。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公主出闺阁》上 作者:心月澜 02、《公主出闺阁》下 作者:心月澜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