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心》 第一章 真是称得上乏味的一天。 宋子赫将驾驶座后倾,又点了根烟。 夏日已近尾声,余晖将尽,秋意悄悄流淌在微风漫绕的高楼群间,在冗长且烟硝味十足的部门会议结束后,一天内唯一的舒心时刻竟只是坐在车内驾驶座上,让窗外的风一遍又一遍抚慰过他的面颊和颈项,感受那奢侈的空白时光;这当中响起了两通不同的来电,他瞄了眼手机紫色萤幕上的来电显示,决定暂时不接听。 两通电话,第一通必是要求承诺,第二通是催促他赴宴;他立刻抛诸脑后,视线投射到远处即将隐没的天际线,直到沉抑的呼吸缓和了,第三根烟烟头烫着了手指头,他才挺直背脊,收起放逸的思绪,两秒内做了选择,回了第二通电话,简短地回覆:「下班了,我这就过去。」 至于第一通电话,他想,暂时先搁着,今晚他不做任何影响心情的思考,就像他近几年养成的习惯,烦恼先搁着,运气好的话,也许就自动消失了。 这么一想,心情又朗净了些,开车就跟着顺手了,没有遇到任何交通壅塞;二十分钟后,他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幢颇有年代的社区名宅,和车道口的警卫挥个手,流畅地驶入地下停车场,停好车,步入电梯,直达顶楼。 在走廊步行的那段短短时间里,他漫想着可能会有的艳遇,一段替他排遣抑闷、最好没有续篇的交集,那些充满暧昧的试探、甜腻的眼神、青春弹性的腰肢,过了今晚,开关一摁,他就会浑忘一切,像热天到了海滩必然会下水泅泳一样,上岸后,除了棕亮的肤色,他可不会带着一身湿漉漉进家门。 怀着一如既往的初衷,按了电铃,柔软而轻跃的香颂从敞开的大门内一拥而上,包围住他,他感染了立即的喜悦和自在,嗅闻到了鸡尾酒的甜香,中英交杂的社交语声,串串醺笑,多么熟悉的空气,那是属于他的海洋。 一个亲腻的拥抱向前搭上他随即又放开,他的手掌被殷勤塞进一只玻璃杯,他大方尝了一口顺滑的酒液,敏感地皱鼻。「换了香水?不像你了。」 那是他娇俏的堂妹子俐,圆颊一笑便挤出两个小梨涡,她丰唇一努,瞋道:「不是叫你早点到?奶奶在问了。」 「奶奶?」他霎时楞住,探头朝子俐背后偌大的客厅搜寻。人影幢幢没错,但定睛一瞧才看出端倪,里头大半是他的家族成员,堂兄弟表姊妹不约而同会聚一堂,自在地或坐或躺,少数几个生面孔穿插其中,依精搭的装束和相仿的年纪判断,应该是子俐带来的姐妹淘,他心情骤沉。「怎么?过年还没到就吃团圆饭啦?我以为有好玩的。」 「你以为我喜欢?受人之托嘛。」子俐委屈辩驳。 「说,你把老人家弄来做什么?」他抑嗓问,好心情快速烟消云散。老人移驾至此不会是返老还童,和晚辈凑兴胡闹。 「紧张什么?大伯那边有事要宣布,还有你爸、我爸、奶奶几个老的联合要我帮个忙,他们知道你不会买他们的帐,就让我带几个条件不错的好姐妹来吃顿便饭,希望你留意一下,顺便先让他们过过眼––」 「你疯了吗?宋子俐。」他忍不住屈指敲一下她的额角。「他们要这么急,我把邓欣带来交差一下不就行了?何必这么费事?她刚刚还在call我,我这就叫她来––」原来派对是个幌子;他和子俐常玩在一块,不会对她设防,依惯例今夜的邀约他必然出席。 他取出手机,子俐急忙阻止。「就是不能是邓欣。」 两人眼神交会,他立即领悟。这是宋家的禁忌。邓欣什么都好,人美又能干,应对进退恰到好处,父亲曾担任地方政府要职,母亲是一家私人医院院长,人面之广,并不逊于宋家,可惜独立早熟的邓欣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保守的宋家说什么也不愿接受她。 「宋子俐你给我搞相亲?最近闲得发慌?」他眯眼干笑两声。 「喂!也不算相亲好不好?大家吃个饭认识一下,你不喜欢也没人能强迫你,就让我交代一次,下次你有事我一定挺你。」子俐挽住他手臂,在他耳边连声央求:「是哥儿们对吧?你不能坏我的事,我爸答应投资我的店了。」 「哥儿们会出卖我?」 「放心啦,子扬他们今天不是为你的事来的,你不必感到拘束。」 子俐心虚地笑。他不再多言,迳自跨进热闹的厅堂。 当然,如果应个景可以换得一段耳根清净的日子,配合一下也无妨,何况此刻里面的人已陆续发现他了,一个个扬声唤他。 因为多半是自己的四亲等手足,他省却了周旋的力气,一迳扬手微笑,有人以指尖抚过他的发,不胜激赏道:「这发型真适合你。瞧你,你该去拍电影,干嘛抢我们的饭碗?」 「开玩笑!那我们可能连见他一面都难了,这么多粉丝要应付。」搭话的是子贤还是子谦? 「对了,这次我们行销部要搞个平面广告,我看不必另外找人了,你贡献一下自己,我们也省笔预算,怎么样?」这位应该是子钧。 「二伯那关可过不了,他老人家最恨男人只有一张脸。子赫,别听他的。」 二伯指的是他父亲。 他保持着同样的行姿和笑容穿过客厅,畅饮了两杯鸡尾酒,藉着嘴里的甜味和轻微的酒精转换一路起伏的心情。 认真说起来,宋子赫并非能准确无误叫出所有搭话者的名字,他们的个头、相貌、年纪、穿戴相仿,连婚姻对象都似复制品,符合宋家一致标准,兼又全是子字辈,子贤、子安、子聪、子扬、子钧……他不擅长记男人的名字,何况他们自小各住各的,长辈彼此间有外人难解的盘算和过节,除了应时节日的家族聚会,交会并不多,能叫全所有子孙辈名字的恐怕只有老奶奶;父母亲私下谈论各房的事时,总以––「三房家那个老大……」一语代过,简单明了。 少有交会对他而言算不上遗憾,就像方才,拿他的皮相作文章一直是他们乐此不疲的消遣,他早已习惯这般开场白,多半莞尔以对,以消弭玩笑中夹带的尖锐。老实说他并不在乎,他十分懂得自身条件涵摄的芒刺感,所以越发包容这类充满针对性的言语。 子俐很有一套,不知用了什么名义让这群人肯抛下私务赴会,他却毫无兴致在下班后和这群人动脑接招,脚步遂转个弯,凭直觉寻至白色回旋楼梯旁的小偏厅,果不其然,他的母亲、父亲、大伯、大伯母皆在座,除了稍远处端坐如磐石、一头银丝、满脸细纹的老奶奶,正手捻一串琥珀念珠闭目养神外,其余几人交谈得颇融洽快意,言谈间喜形于色;他执家礼敛身向长辈们致意后,再走近老奶奶,亲腻地叫唤一声,老人无动于衷,周身透着和家人扞格的肃穆。 大伯母见状,岔开话题道:「子赫,该轮到你了吧?什么时候有好消息也让大家开开心?」 「好消息就是奶奶少念点经,多欣赏她面前的帅哥。」他弯身朝老人面颊啄吻一下,老人乍然掀眼,虎瞪着眼。 「我警告你,你可不能老没个样子,将来可有你想不到的苦头吃。」 他促狭地眨眨右眼。「除了奶奶,谁总想让我吃苦头?嗯?」 「子赫别闹奶奶,都几岁的人了。」他父亲宋思孝低叱。 「本来嘛!小时候就奶奶赏我棍子最多,不知道是不是家里就我和爷爷长得最像,奶奶看到我就一肚子新愁旧恨––」 「越说越不像话了你!」他母亲一脸尴尬地喝止。 「得了,他就那张嘴––都你们给惯的。」老人手一挥,重新阖眼,不再搭理众人。 他畅笑几声,向老人行个九十度鞠躬礼,反身大踏步离开。 出了偏厅,决定上楼打几通私人电话,一步步拾级而上,面上始终晃漾的笑意消失殆尽,他私忖稍后如何在席中不着痕迹地退场,时间如果还行,他可以约个女伴喝杯酒,但谁是今晚适当的良选呢?他的脑袋配合地罗列出一串名单,快速地进行搜寻删除,刚检视到第三笔,一阵突兀的敲打声中断了他的作业;他扬起头,此际,他人已置身楼上起居室中央,环顾四周,除了敞开的长窗前随风飘飞的白窗纱,并无人迹。他等了一会,耳边只有楼下传来的乐声人语,想是自己恍神听错了。 他走进位在对角的洗手间,正要扭开水龙头,敲打声又响起,非常俐落的两下,紧接着,夸张的电钻启动声陡然拔高,隔着墙仍极为刺耳扰人;谁会在此刻杀风景进行室内整修工事? 满腔狐疑,他沿着声源绕过宋子俐的寝室,在左侧书房门口站定,往里张望,一眼便看见了始作俑者––一名年轻女人,背对着他屈蹲在书桌旁,肩膀随着电钻启动而上下颤动,显然正在修缮家具,一旁地上散放着各种小型工具。 她的动作相当娴熟,没有显露丝毫笨拙,唯一不协调的是整个画面。女人背影十分端庄,黑直如缎面的长发拖曳在背后,在下端三分之一处以蓝色发圈随意扎束;她身着纯白窄腰五分袖衬衫,下身一袭与发圈同色的蓝布裙,蓝色矮跟包鞋,他知道这种特别的蓝叫矢车菊蓝,但左看右看,式样都不像是工作服。 他稍趋近探视,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女人的侧脸;她相当卖力,额角渗出了薄汗,大概为了顺手,嘴角含着两颗螺丝钉,几秒钟内便先后将其旋进书桌内角。女人放下电钻,将抽屉装置回原处,做了数次拉开关上的动作调整密合度,露出满意的微笑,可能眼角余光感应到了附近有人,猛然抬起头望向他,讶异地眨眼,但很快展开有礼的笑容。 「嗨!」她向他颔首,慢慢直起身,两手互拍拍落手中沾上的木料粉屑,朝他递出右手。 「嗨!」他礼貌地伸手回握,女人手指温暖,掌心坚实有力,平日必然常进行手作粗活。 「打扰了,不好意思。请告诉子俐,我已经处理完了。」女人很快抽回手,旋即又蹲下收拾起工具,一一整齐地摆放回工具箱,不再发话。 他心中暗讶,各种想像纷纷出笼,决定探问:「你是……」 「我叫田碧海,子俐的朋友。」她头也未抬地回应。 他心底泛起一股莫名的奇趣,自我介绍道︰「我叫宋子赫,子俐的堂哥。」 「我知道。」她接口。 「唔––」 「子俐常提到你。」她收拾完毕,提起工具箱,起身面对他;她身量中等,偏瘦,五官娟秀,皮肤相当白皙,眼眸出奇漆亮,和楼下子俐那群女孩相较,她缺乏一种丰艳,不算惹眼,但那一派从容和坦然神色在以往初见他的女人脸上是极为罕有的,微抬高的尖下巴带点公事公办的淡漠,笑纹很浅,说明她对社交缺乏热中。 「那恐怕不是什么好话,否则你怎么猜得中是我?」他习惯性绽开令人眩惑的招牌笑容,直盯女人双目;眼睛很难藏得住话,他很少猜错女人的心思。 田碧海笑了,这一笑化开了一点距离感。「这有什么难的?」 他再次讶然,眉一挑道:「说说看,我很好奇。」 她正欲开口,楼下忽然响起一阵鼓噪和欢呼,中断了两人的交谈,他们同时走向楼梯口俯看,客厅所有的人皆聚拢成圈,将一名男子围绕在中央;那名他仍然叫不出名字的堂兄弟牵起一名短发女子的手,喜形于色地昂首宣布:「我宋子贤,在此郑重宣告,我就要和李安安小姐结婚了,一起共度未来,谢谢大家在此为我们祝福。」 全体欢声雷动,有人高喊来一记爱之吻,男女主角毫不忸怩,生动地表演出恋人间的深吻,获得热烈掌声和安可起哄。 原来如此。宋子赫一目了然。今晚的聚宴主要是为了欢庆宋子贤的婚讯,他的相亲则是附加利益,可见那些堂亲手足们对他多么生分,事前一点讯息也不透露予他––不,他们是刻意的,让他行色匆匆过来,缺少准备,工作一整天的疲倦多少会令他光采减失几分,他不能老是成为焦点。 他不以为然地哂笑,立即转移焦点,看向身边的田碧海,提醒她道:「田小姐,你话还没说完。」 田碧海看热闹看得相当入神,注意力慢慢移回他身上,不假思索开口:「喔,有两点。第一,这里的男人没有人比你更好看了。第二点,你的样子很清楚在昭告––这世界是为我而转动的。」 她的声线爽亮但稍低,不像一些年轻女性具有的清甜和娇憨,所以说起话来特别有种确定力,没有暧昧模糊的空间,反倒令他一时未能对她的评论及时回应。他大概是发了怔,那张瓜子脸靠近他叫唤: 「宋先生,叫开饭了,下去吧。」 他赶紧回过神,心里微恼,镇定笑指她脚边的工具箱。「你是来––」 「来吃饭的啊。」她坦言,接着耸耸肩解释:「这房子的装潢主要是我设计的。子俐昨天说书桌抽屉有点问题,我想既然要来一趟就顺道替她看看,不是什么大问题就不必差工人来处理了,子俐不太喜欢让陌生人进出她的地方。」 话说得清楚明朗,但怎么看她都不会是子俐的闺中密友。他又多瞧了她几眼;这个女人脸妆淡得若有似无,他甚至注意到她任由浓黑的眉在圆额上原始地舒展着,并未把眉身一些不驯服的细毛修齐,和他生活圈里惯常见到、没事就拿出小圆镜把一张脸精雕细琢的女人大相迳庭。他调开视线,展现绅士风范地提起她的随身工具箱。「我来。这东西挺沉的。」 她倒没拒绝,随着他下楼进入已规画好动线的饭厅。 被安排在他的对角线入座后,田碧海似是立即忘记了他,非常投入这场饭局,与身旁的人有问有答,礼貌周到,偶尔也随同举杯敬酒祝福新人,眼神清明犀利,不时审视席间每一个人,每一眼都似在评打分数,却不动声色,抬眼碰巧与他相对时,她亦不羞怯闪避,直眼凝视他两秒,再技巧性地滑开,明显无意与他建立任何特殊关系。 得不到青睐,他心情不受影响。他随时皆能转移目标取悦自己,时间漫长,纯粹进食很无聊,左右的女客相继与他搭讪,他积极回应,以诙谐机敏的言语切入话题,以无与伦比的笑容作为陪衬,每一道探试有如按对了开关,得到的反应与暗示同往昔一样热烈;没多久,他手心被巧妙塞进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便条纸,可惜号码的主人姓名是熟悉的英文拼字,和他某个前女友相同,他立即兴味索然,终止了游戏。 饭局过了一半,他有意无意望向田碧海,竟感到了一点失望。他连一个偶然的注目都得不到了––她已不在座位上,但外套还挂在椅背,大概去了洗手间。 不知为何,这个女人乍看循规蹈矩,他却体受到一股近似挑衅的张力潜伏在她那身低调的外衣里;比如那一袭未加特殊剪裁的淡素衣裙简直像是为上坟而穿的,她竟不避讳地参加今晚充满欢庆调性的聚会,使她在那群极力令自己艳光四射的女人间成了反差;比如她挑这种时辰进行私人工作修缮,看似敬业,实则不很认真看待这起邀约,所以大剌剌弄出恼人声响而面无愧色;比如他和她素昧平生,却敢对他出言不逊,完全缺乏社交矜持–– 「喂,哥儿们,」宋子俐突然挤身到他右侧,打断他的思绪,红通通的面颊透出几分酒意,她噘嘴道:「别怪我不够意思,我人情还是得做到底,这里头有没有你稍微中意的?指点一下,我好去向那边的大人禀报。」 他环顾一遍饭厅里的争妍斗艳,再斜瞅着宋子俐,一股恶戏念头悄然萌芽,他煞有介事凑近她。「有。」 「真的?」宋子俐喜出望外。「哪个?」 「田碧海。」 「什么?」她一脸莫名。 「就田碧海,那个来装修的女人哪。」 宋子俐失笑。「老兄,你搞错了,名单里没有她––」 「就是她。她也是你请来吃便饭的不是吗?」 「别闹了你,我还不了解你啊––」 他一本正经地看住她,声量只有她听得到。「田––碧––海。听清楚了吗?要不要我大声宣布,像宋子贤那样?」他轻轻嗤笑两声,起身道:「去禀告吧!我去一趟洗手间。」 他当然没有进洗手间,他悄悄绕至田碧海座位后方,趁热闹提起她座椅下的工具箱,泰然自若地走出饭厅,向正在客厅收拾酒杯的帮佣招呼示意后,继续走出大门,驻足在电梯前,他擎起工具箱掂了掂重量––这女人的两手很有力道,对付男人不知会不会全数使上? 他像完成一项秘密的恶作剧般忍不住痛快地笑了。这个夜晚没有原先想像中的无趣呢。 * 田碧海将满满两手从超市采购回来的杂货袋放在茶几上,再走到落地窗前,用力拉开闭合了一整天的厚重布帘,让凉风窜进闷滞的室内;阳台外已是浓浓夕色,街边路灯相继点亮。 她静静伫立一会儿,揉揉酸麻的腕臂,吸一口气,重新抱起那两袋杂货,走进客厅另一头的厨房,把生鲜食材和日用品一一归位,开始准备晚饭。 「今天就煮……咖哩饭吧。」她轻快地决定。「还有罗宋汤。」 她俐落地盛了锅水先煮开,再拿出红箩卜、马铃薯、蕃茄、洋葱洗切,动作迅速但巧妙,转身又从冰箱取出鸡胸肉、牛腩准备切块,嘴里轻轻哼着歌,但只听得清楚一句––「best that you can do……」 她喜欢作菜,不为了满足食欲,她其实吃得极少,纯粹是为了过程的自由写意,每一个步骤都可以像轻歌漫舞,毫不费力,结果常充满惊喜,多么美妙!加上如果能取悦别人的味蕾,那真是一桩难以言喻的幸福;但取悦这回事,总是无法尽如人意,尤其当你无法确知对方的心念时,取悦有时就成了煎熬。 当她将冒着热气的饭、汤端上桌时,背后的冰箱门猛然被用力打开,往下瞧,一双雪白的赤脚出现在黑色地砖上,田碧海嘴角慢慢漾开微笑,对门后拿了瓶矿泉水猛向嘴里灌的年轻女人道:「别喝太多,开饭了。」 年轻女人和田碧海一样一头长发,半边脸被黑发遮蔽,另一半敞露的面颊苍白暗澹,但五官极为鲜明,大眼浓睫高鼻,显然具有部分西洋血统,上下两件式睡衣仍掩不住美好的身段。 女人默不作声地走到桌边坐下,表情漠然盯着香气四溢的晚膳。 田碧海将淋上咖哩汤汁的白饭端到女人面前,附上汤匙,轻声说:「你最爱吃的。饿了吧?对不起,我今天来得比较晚。」 女人没有反应,但顺从地舀了一匙咖哩送进嘴里,缓慢吞下;田碧海见状相当高兴,也为自己盛了一盘,陪着女人进膳。 「今天画了些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女人不说话,样子是听若未闻。 「都在休息吗?」 女人保持沉默。 「休息也好。不过白天尽量让太阳光进来,对健康有帮助。」 女人睐她一眼,像是在责备她失言。 「喔。」她立即恍悟道:「这里是旧楼,彼此靠得太近,如果你在意邻居的话,我们可以再搬,唔,最好是市郊些,空气好,租大一点的房子,也许你可以尝试散散步、晒晒太阳––」 「……」女人把汤匙用力搁下,发出简洁有力的答案。 田碧海顿住,不再接续这个话题,平静地为女人盛碗热汤。 两人保持无言好半晌,女人不很热中地吃了几口饭,突然正眼凝视她。「你替我打听到了吗?」许是久未开口,声带有些沙哑。「有没有看见他?」 「……」 「看见了吗?碧海?」女人追问,原本冰冷的大眼燃起一簇焰苗。 「看见了。」她直言,她从不瞒她。「大部分在他公司附近那家餐厅。」 「他好吗?」 「没什么不好。」 「和谁在一起?」 「我没看到。」 「听说了吗?」 「我不清楚……好像是原来那个。」 女人神色加倍忧伤,颓唐地垂下双肩,低头停止进食。 田碧海放下汤匙,推开椅子,站在女人身前,两手包覆住女人的面颊,像哄慰孩子般甜笑轻语:「不要担心。你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人,只要能让你开心的事,我一定去做。但答应我,对自己好一点,平静下来,身体才好得快。」 「会好吗?」女人阖上眼,眼角一颗泪珠顺着高挺的鼻梁滑下。「我怕好不了。」 「会。你忘了?你比谁都坚强;而且,我会一直在这里。」 她展开坚定鼓励的笑,女人将脸偎在她胸口,两手扣住她的腰,紧紧的,彷佛能藉此得到源源不绝的力量。她轻抚女人的黑发,一遍又一遍,夜风吹来,拂过她的脸庞,将一抹稍纵即逝的哀伤和疲惫增添在她蹙起的眉头。 * 田碧海揩去额上不断渗出的汗液,不断将小型椅柜和屏风从左边移至右边,小仓库内堆叠的家具差不多已清点完,依旧找不到她需求的窗花样本。 她停下来喘口气,头顶上的旋转风扇并没有太大实质作用;通风差,她得尽快完成工作。下巴一扬,正想唤外头顾店的助理进来援一臂之力,助理拔尖的嗓音已先她而起–– 「田小姐!有客人找!」 她深深叹了口气,新来的助理已工作了三个多月,仍然未能上手,遇到棘手的案子很少想方设法先一步处理,若她正好在店内,总一古脑儿推给她接手。 她拍去衣裤上沾抹到的尘埃,重新束好松乱的长发,推开半掩的仓库门,走进灯照明亮的店面展示厅,一名身材颀长的年轻男人正弯腰俯视家饰柜上的铜制小摆设,助理小苗一旁呆杵着,一句介绍词也迸不出。 她走近小苗,投射出责备的眼神;小苗视而未见,紧盯着男人的一举一动不放。田碧海微恼,清清喉咙叫唤:「小苗。」 小苗吓了一跳,赶紧道:「田小姐来啦!客人找你。」 男人直起身,偏头望向她,对她粲然一笑。「嗨!碧海。」 她楞了楞,几秒内快速正色以对,掩饰内心的疑惑和讶异。「嗨!你好。宋先生,怎么有兴趣光临小店了?」 宋子赫一迳带笑,那笑容一牵动,出色的五官更加亮眼;他似乎明白这一点优势,总不吝惜随时随地送出笑容。 他高举手上的工具箱。「你忘了这个。」 「喔。」她顺手接过,心中并未释疑。「谢谢。我记得子俐说在家里遍寻不着,怎么就找到了?还麻烦你过来一趟。」 「不麻烦。刚下班,顺道经过这里,替她跑一趟无妨。」这一点他倒没扯谎,他的确是顺道经过,不巧在车里接到在公司被拦截一整天的邓欣的电话,他将车停在路边,极有耐性地听完她的埋怨、委屈和失控的哀泣,万分无奈地安抚她后,恋情走味的索然袭上心头,结束关系的念头悄然萌生;他随意抬起头,正好迎视一块咖啡色底白色字体的木作家具坊招牌,想起子俐告诉过他有关田碧海的讯息,也想起被遗忘在后车厢好一段时日的工具箱,几乎没有多加犹豫,便登门拜访了。直觉告诉他,这女人很不一样,可以带给他不同于以往的情趣。 「其实找不到也不要紧,店里还有另一副备用。」田碧海一句话就消解了他的人情债。 「没想到我做了件多余的事。」他摊摊手,再走近她一点,好整以暇地端详她。 「哪里。还是很谢谢你。」她回身对持续发呆的助理吩咐:「小苗,泡杯茶来。」 她今天同样简素,上衣是类似的白色窄版衬衫,下身是深棕卡其七分裤,着同色包鞋,裤装使她显得更清瘦,腰身更薄,面颊渲红带点晶亮,那应该是汗水的作用,而非腮红,就算有薄施脂粉也被她的汗液消融了;她身上散发出工作后的热度和甘洌的体味,近似橙橘香,抬高的下巴有一块拇指大小的乌渍;他只考虑了一秒,便伸手替她抹擦。「沾到脏东西了。」 她陡然后退一小步,掩住下巴,神色戒备,但很快意识到失礼,勉强笑应:「喔,我刚才在搬东西。」 他得意地暗笑,抬眼打量店内装设。 店坪并不大,楼上楼下大概只有三十多坪,非常利用空间地摆设了各式家具,特点是全是手工木作单品,缀饰以复古陶片或雕花,充满了朴拙的古趣和温暖的乡村风味;家饰品多半是陶制或铜制,中西皆有,磨制成仿古旧风,可爱而富巧思,有些可能真是古玩店蒐罗来的。综观产品调性,和田碧海整体予人的印象算是契合。 他接过小苗端来的热茶,稍啜一口道:「店里有哪些营业项目?」 「除了店里现成的家具,我们还接受订制,但仅限于我们有的实木料,比方说松木、柚木、榉木这类。另外,我们也接室内装潢,用材以我们的风格为主,客人自行设计或全交给我们处理都可以。」她公式化说完,也公式化静候一旁,表情没有多余的情分。 他听罢,注视着她,也学她一本正经:「那么,六十多坪的个人空间,只需要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兼视厅室,一间卫浴,如何用这些木料打造出和乡村风不一样的格调呢?」 她转动眼眸,客气地问:「是宋先生使用的么?」 他举杯,但笑不语。 「让我来猜猜。」她手支着额角,认真思索的模样。「你现在住的地方,装潢用料应该多半是大理石、洞石、板岩、烤漆玻璃、不锈钢、铁刀木、少数地毯、造型皮沙发、数位控制系统这一类吧?」 「聪明的碧海,你有双透视眼。」他眨了眨眼,满脸激赏。 「那很抱歉,我们这家店恐怕没办法提供宋先生的需求。」 「你这是……拒绝的意思?」他可真开了眼界。 她语带歉意,眼里却全是戒慎。这女人在和他之间张起了一层某种无法言喻的隔膜;这真让他想不通,他一向是普遍性友善的、不拘小节的,且从不摆谱,即使和办公室的清洁大婶也能毫无困难地闲话家常,怎么就只有她令他原地踏步呢?如果不是天性使然,那就是刻意。但两人素昧平生,又为何刻意? 「倒不是。但装潢这件事,最好不要心血来潮,否则天天张眼就看见不符合自己需求的景象,很难开心得起来。」 「需求是可以改变的,你不愿帮个忙吗?看在子俐的份上?」他看看表。「这样吧,我们可以约个时间好好谈谈––」 「宋先生只是想请我吃顿饭吗?」她干脆提问。 他诧异地吞咽下一大口热茶,咽喉险些烫着。这句话在他的猎艳史中不是没听过,只不过伴随的是柔媚的语气、暗示的眼神,而非有如戏院售票小姐的硬邦邦口吻––「几张?看哪一场?」 「嗯?」他示意她再说一遍。 「如果只是吃顿饭,宋先生可以明说,不必大费周章照顾我们的生意,我想这样对我们双方面都好。」她双手交握在前方,微微欠身,仪态可比应付奥客的好脾气空中小姐。 他以爆笑接替了回答。明知有失分寸,仍忍不住打从肚里直冒笑气。田碧海比想像中的有趣,虽然此刻她的表情实在不算有趣,他看得出来她正在努力抑制被惹毛的愠火。 「你是在鼓励我不必太含蓄么?」他终于止住了笑,笑过后直感到通体舒畅,工作一天的倦怠全给驱散了。 「我是在建议您,钱应该花在刀口上。」她的语调有些失准。 「那好吧。请问田小姐是否愿意赏脸和在下吃顿晚饭?」 「……这不太妥当,宋先生找错对象了。」她表情已失稳。 她的答案一如他所料,他却一点也不觉得踢到铁板。他两手抱胸,趋前瞧着她足足有十秒之久,毫不掩藏他的兴味盎然。她直立不动,那双眸子渐趋冷淡,连客套也消失了,而他非但不以为忤,还意犹未尽说道:「是不是找错对象,应该我自己最清楚,后会有期。」 直到宋子赫走出店门,她才松颓僵直的背脊,张开握紧的拳头,低头一看,手心里全是汗。 第二章 最後一口香草咖啡喝完,田碧海还是坐在高脚椅上不动。 她看见男人了。 落地玻璃窗外,隔着一条不算宽的马路,在斑马线另一端,等待绿灯的一群行人中,一名外型特别出色的男人擎着手机举在耳畔,不停地在说话,手臂遮住了他的侧脸,但是她辨识得出对方,男人虽然说着话,仍注意着号志变化,跟随着众人脚步穿越斑马线,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她紧盯着男人那袭不时闪现的风衣,直到靠近这一端,行人各自散开,她就要看见他完整的表情,一名衣着时尚的女子却迎上前去,与他相拥,他们熟络地吻了吻对方面颊,交谈了两句,相偕走向她所在的咖啡馆。她低下头,拿起杂志作势翻开。 男人和女人果然走进咖啡馆,在她背後不远的柜台点了咖啡,两人继续交谈。 「你就答应出差一趟吧,顺便散散心,别老是和我闹别扭。」 「你能陪我去麽?」 「公司不会放人的。」 「什麽时候给我答案?」 男人没有回答。 一阵沉默。取了咖啡,两人竟无意另觅座位,直接选择了最近的空位——面临落地窗的长条桌,田碧海身旁的连续位子就坐。 她背对着他们,快速收拾桌面私人物件,起身就要离开,有人轻拍她的肩叫住她。「小姐,你忘了笔。」是女人的声音。 她木楞不言,匆匆想了两秒,决定不顾女人的善意,失礼地抛下那支笔,只管笔直跨步走出店门,未和男人打上照面。 转了个巷口,咖啡馆远离了她的视线,她长吁了口气,那袭风衣的颜色却还残留在映象里。 ***** 她蹑手蹑脚走进阒黑的房间,将密拢的窗帘拉开半扇,让晨光透进崭新的气息,再把手上的小盆红色岩桐花细心置放在靠窗沿的小桌上。她静默注视了床上半罩在薄被里的背影半晌,才移步离开;但即便是如此小心,床上的人还是被惊动了,撑起上身唤住她。 「碧海?」 「欸。」她亮起微笑,走近床边,替对方拂开左颊上黏附的几绺发丝。「对不起,吵醒你了。」 「没什麽。」 「我今晚和客户约了,可能会晚点过来,如果饿了,冰箱里有蔬菜汤,热热就可以喝了,不可以偷懒。」 「谢谢。」 「还早,可以再多睡一会。」 「不了,我精神还好。」 「那我走喽?」她爱怜地拍拍女人的头。 「你……没什麽要告诉我的?」女人欲言又止,眼神却充满期待。 「……」她想了想,判断对方今天状况良好,决定实话实说。「他离开你不是件坏事,他不是你的良伴。」 「……」女人垂下眼眸,紧抿着唇好一会,吸口气问:「你打听到了?他又有对象了?」 「那不是很难想像的事。」 「我无法重新再来了。」女人仰起头,遮面长发慢慢滑落耳际,露出右颊一小片白纱布覆盖的部分,眉心痛苦地皱起。「我的心,还有我的——」 「会好的。」她果决地断定。「下星期不是要再动手术了?只是要点时间,凡事都得付出代价,不是麽?」 「那麽他的代价呢?」 「他不会再拥有像你一样的真心,我保证。」 「碧海,你学会安慰人了。你根本不懂男人。」女人冷笑。 「男人也是人啊。」她不以为然。「一样都想拥有,所以一样都会失望,只是时间还没到。」 「时间?」 「对,时间的问题。」 她这麽确定地对女人说着,同样也对心里那个从未痊癒的自己说着;她抬起女人的下颚,坚定有力地再次强调:「而且,你还有我啊,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像女人多年前为她做的一样。 ***** 亮洁的玻璃门霍然被推开,宋子赫与背後的暖阳一起进入这间高级女性时装店;他动作毫不含蓄,店内各个角落或站或坐,正在挑拣新衣、翻阅目录或预备试穿的女顾客们,不约而同朝门口望去,相继面露讶然。他释出礼貌的笑容,抬头专心打量店内的陈设,除了架上的衣裳,每个局部都仔细审视,脸上始终噙着若有所思的笑意,偶尔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女客选衣的视线,还会轻轻道声抱歉,让周围的女人们开始心不在焉,目光不时跟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忘了来意。 大致浏览完了,他移步到柜台,看着俯首打理衣物的宋子俐道:「还真是做得有模有样啊!摆设很有特色。」 「跟你说了我可是认真的,不是玩票,」宋子俐抬起头,瞄了他一眼。「你是专程来捧场?还是另有贵干?」 「这店面也是田碧海设计的吧?」 「是啊!我是看见她设计的另一家咖啡店才找上她的。不过,她很有主见,我们沟通了很多次才定案。这家店根本就像她开的,没有一个地方是照我当初的发想做的。」她努努嘴,「还好评价不错,很多客人是冲着感觉进来逛的。」 「嗯,我领教过她那个性。」 「你当真去招惹她?」宋子俐挑起细眉。「老哥,邓欣昨天才来过这里,还捧场买了三套衣服,开开心心的,你又哪根筋不对了?老实说,田碧海可不是你那杯茶。」 宋子赫听罢,仍是一脸惬意,伸手抚触身旁一件女装领口围搭的丝巾质料,漫不经心问道:「她有男朋友了?」 「这倒没听过,也没看过,她常独来独往。」她缩起眼眸瞥看他。「这不是重点吧?」 「这当然是重点。她看起来挺死心眼的。」 「宋子赫——」 「她喜欢什麽花?」 「你别费心了,她根本不喜欢切花,我记得她嫌浪费而且折腾植物。」 「嗯。」他并不意外。「她也不喜欢排场、一吃两小时的昂贵大餐吧?」 「我看她平常都啃三明治打发——喂!别问了行不行?」 「这条纱巾替我包装起来。」他果断地指着右前方架上垂挂的白色镶蓝边雪纺围巾。「包装缎带记得用蓝的——唔……不用了,我亲自送。」 宋子俐翻翻白眼,拿出包装盒,勉为其难里带着无法言说的罪恶感;罪恶感的对象除了状况外的邓欣,还有生活内涵简单到贫乏的田碧海,她根本不是宋子赫的对手。 「我建议你,公司的事留意一点,大伯他们可不是省油的灯。」 「我们部门的业绩十月底之前已完成全年目标,他们还有什麽意见?」他不以为意。「况且我负责的业务和他们那房好像没什麽相干。」 「我说的不是你的工作表现。」她压低音量:「听我爸说,他们慢慢在物色新的董事会人选了,你也积极点吧。」 「那就祝他们顺利了。」他从她手中抄起包装袋,指节轻叩一下宋子俐的脑袋。「别操心,大不了回我的老本行。走了。」 老本行?这字眼让她霎时傻住。宋子赫那双修长的手指,真难想像多年前曾经如此俐落、果决、富有操纵性,且被深深寄予厚望过。 ***** 她左右审酌办公桌上刚送来的盆栽,慢吞吞打开系在枝叶上的白色卡片,相同的署名和手机号码,却只字表白未留。这盆栽唤什麽名?她有印象,似乎叫含笑花,半开的淡黄花瓣透着浓郁的果香,令人闻之生悦,但她内心着实喜悦不起来。这已经是第十二次收到宋子赫赠予的盆栽了,也不知他打哪儿来的创意,未如一般男性追求女性惯送的昂贵包装的鲜花,而是一盆盆有高有低、绿意盎然、熟悉或陌生的含土植栽。 令人苦恼的是,一般鲜花乍见讨喜,几天後凋萎即遭丢弃不会成为负担,因此转送较为容易,但活生生兼且吐蕊状态的植物,怎能任意弃置或麻烦旁人灌溉照料? 店内已尽力找了适当位置摆放了五盆,尚有绿化作用,其余她只能捧回家堆放在阳台,请喜爱莳花弄草的父亲顺便照应;但仁厚的父亲前天终於开口对她说了:「碧海啊!冢里的阳台已经花满为患了,别再买啦。」 所以,她再也不能对如此一厢情愿的赠花行为视若无睹了,这个男人——他的锲而不舍是否都用在女人身上?而她的不假辞色难道仍有遐想空间? 愈思考,怒意愈蒸腾。她再次瞄了眼卡片末尾的几个数字,取出手机拨号,响了两下便接通,男人的嗓音辨识度很高,总是随时载满愉快,她忍耐地闭了闭眼,沉着声道:「宋先生,谢谢您的关照。但是能不能请别再送盆栽来了?我不太方便处理。」 「碧海,和我说话可以不必这麽文绉绉的,轻松一点。」照例是一串朗笑。 「那好,我们直话直说吧!您到底想要什麽?」 彼端静默了几秒,再诚挚地发声:「碧海,我们吃顿饭吧。」 「我记得您提议过了,我也拒绝过。」 「我相信你终究会改变意念。」 「……」她禁不住用劲揉了揉眉心,万分疲倦。「您搞错了,我不是您想像中的对象,我们不该浪费时间。」 「你以为我想像中的你是什麽模样?」 「……」 「我并不需要想像,你就是我看到的样子。」 「宋先生,我对这种你进我退的追逐游戏没有兴趣,您还不明白吗?」 「谁说是游戏了?」 「难不成宋先生想和我琴棋书画,切磋对时局的看法?」她冷笑出声。 「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奉陪。」 「你就不能接受一次被女人拒绝麽?你的人生里只有赢麽?」她着实纳闷,也更加困惑了,她哪一点吸引了阅女无数的他? 「你误会了。我重视过程胜过结果,我只是想认识你,看见你。」 她嗤笑。「看腻了,玩腻了,无聊了,转身走了,然後忘记承诺,顺序是这样的吧?」 「碧海,我从不承诺,从不保证,没有任何东西的保存期限能因承诺而获得延长,我只相信感觉。」 「很好。但到现在为止我对你并没有感觉。」 「是啊,到现在为止,但下一刻,还有下下一刻呢?」 「……」 「碧海,别生气,出来一下。」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别怀疑,走出来,门口走廊外面,看见那棵路树了吗?」 她惊疑的站起身,跟着指示走出去,一番左顾右盼後站到路树旁,人行道上充斥着熙来攘往的路人,和平时一样,看不出有何值得关注的异状,她对着手机道:「别闹了,你想做什麽?」 几乎是一瞬间,一块白色蒙胧的物事飘落,轻轻围绕在她颈项,细软轻盈,柔若似无,她反射性掩住喉口,一把将那团异物扯离自己,拢在手上端详。是围巾,一条白色镶蓝边的雪纺纱巾。她眨眨眼,晓悟了什麽,迅速朝身後搜寻,人消失得很快,走动的路人又太多,她巡视了一圈便放弃,一边擎起手机问:「你在哪里?」 「这不是游戏,只是想亲自送给你,你围上一定很好看。」 她看着手里那团价值不菲的纱巾,沉吟不语一段时间,慢慢走回店里,对着手机确认:「喂?宋子赫?」 「我已经上了车,不会再回去接受退货,不喜欢就扔了吧。」 她屏着闷气,语重心长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还有机会反悔,我不是你能设定的目标,别把我的话当成推搪之辞。」 「这可是个善意的警告?可不可以再找个时间仔细告诉我你不能是目标的理由?我现在得进公司开会了。」 她挂断电话,盯着那盆含笑花沉思,助理小苗走过来,怯头怯脑地问:「田小姐,这盆花要怎麽处理?」她观看田小姐有好一会儿了,刚才田小姐莫名其妙冲出去,又傻里傻气站在人行道上,竟然没发现那位帅气非凡的宋先生就站在她身後不到一公尺的地方。宋先生浪漫地为田小姐围上围巾,然後便潇洒地走了。田小姐平时挺精明的,怎麽完全没知觉呢?而且事後还一脸没抓到现行犯般地懊恼,一点也没有喜孜孜的甜蜜表情。 「放到陈先生座位後面。」陈先生是和田碧海合作的另一名设计师。 田碧海再注视一次手里那团云般的围巾,稍稍犹豫了一下,拉开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扔了进去;那一刻,突然有种一脚踏进泥沼的预感临身。 不,她得好好想一想,不能糊涂。不明白的是宋子赫,他不知道自己在玩什麽样的游戏。 ***** 手术室外,她等得颈酸脚麻,终於等到主刀的医师出现,她快速迎上去,迫不及待询问:「杨医师,还好吗?」 医师揭除手术帽,揉捏僵疼的太阳穴。「还好。」 没有得到期待的讯息,她不厌其烦问:「我的意思是,您看她皮肤复原的情况,未来能恢复到几成?」 「田小姐,」医师正色回覆,他每天都得面对不同的病人或家属,一再解释内容差不多的答案,加上收费不赀,所以特别有耐性。「她的伤口本来就不浅,我们只能尽量淡化,完全恢复的机率不高。再说这只是第二次手术,能恢复几成很难就此确定,不过一次总是比一次好,对吧?」 一次总是比一次好。她也只能这麽慰藉病人吧,听起来正面又有希望。 她寻至恢复室,俯视仍在沉睡中的病人,右脸伤口已用白纱覆盖完整,另外半张脸不受影响,美丽精致,像一尊缺了角的搪瓷美人。 「你到底爱上了什麽样的男人?他到底有什麽好?」她自言自语般低问。「凡事都有代价,但是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要得回来麽?」 她在一旁坐下,等待病人苏醒,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却震动了,她让震动停止,才取出检视,是助理的工作通知。 她在床边柜上留下一张纸条,悄悄掩上门离去。 ***** 这个地址并不难寻,离主要交通干道只有一个巷弄的距离;而这条巷弄也不小,笔直乾净,建筑物整齐划一,几乎都是近两年新落成的住宅大楼,主要是单行道的问题把方向感一向不很发达的她搞迷糊了,她左弯右绕了好几遍才顺利抵达那栋目标大楼,努力觅好停车位,却已迟到了二十分钟。 她疾步走向警卫室,说明来意後,换上通行证件,照指示进入大厅拐角边的货梯旁候立。五分钟後门一开,她踏进电梯,和里面塞了满厢的组装家具以及两名工人并立,以证件感应开关,按了十五楼,她提醒工人道:「待会搬运时小心些,别碰倒或刮坏了客人的东西,林太太那次琉璃破了一角,店里就赔了三万块。」 「知道了,田小姐。等一下可不可以在走廊抽菸?」其中一名工人道。 「不可以。出大楼再抽。」她不自觉面目严峻,直视楼层灯号,工人壮硕的体魄在单薄的t恤下一览无遗,令她感到极为刺眼,半屏着呼吸小心忍耐着;电梯门一敞,她头一个窜出去,找到客户的大门,按了电铃,等了十秒钟,门才姗姗打开,一名帮佣模样的妇人手拿抹布,客气地问:「田小姐吗?」 「是。」 「请进。玄关桌摆这,屏风就固定在这条线,不要超出鞋柜。」妇人让她进门,仔细指点家具固定方位。她会意点头,指挥工人进行定位。 妇人摘下两只手套,和抹布一起放进鞋柜内的杂物格,对她匆匆叮嘱:「我忙完先走了,有问题可以问先生,小心别刮坏地板。」 她只能应承。这次接单的不是她,是另一位设计师陈盛和,因为手边的设计案子出了点问题这两天拚命在赶工,麻烦她临时接手出货的任务。 她职业化地打量四周陈设,乍看主要是黑和米白两种色调,用了她相当排斥的昂贵石材做地板。这名客人似乎极偏爱石材,玄关、客厅、餐厅、走道各铺设了不同材质的地砖做为空间分界。 内部靠左有一具不规则形的金属置物架,紧靠在一面黑色烤漆玻璃墙上,两相映衬非常醒目;她注意到室内光源多半来自成排的反射灯或嵌灯,其余是造型立灯,灯座尽皆金属锻制,空间里仅有的暖色是长形皮沙发上的鹅黄色丝质小靠垫,和黑色玻璃茶几上的红色陶瓷菸灰缸。这种设计形态不是问题,问题出在她亲自护送来的那扇客制化的柚木屏风,她心头起了纳闷——在视觉上怎麽会协调呢? 她不好再探私,盯着工人完成装设,空气里浮晃着从厨房传送来的料理浓郁香味。晚餐时间到了。她瞄了眼腕表,七点二十分,不知道父亲是不是替她留了晚饭?她拨了通手机回家,简单交代了行程,想起医院里的人,又拨了通电话询问现况。 「田小姐,这两个置物架钉在哪?」工人举着两块板材问。 这可问倒了她。她并未来过这里,她尴尬提嗓向厨房方向谨慎叫唤:「先生,不好意思,请问置物架要钉在哪个位置?」 厨房的流水声停止了,里头的主人应声而出,一步步朝她走过来;她目不转睛盯着那张不容置疑的笑脸好半天,忍不住低头翻找皮包里的送货明细,收货人分明署名张翠芬女士,地址更不会错,警卫方才也确认过了,那为何她看见的是他—— 她再抬起头,思索着要如何开口,对方已经先声夺人:「跟我来。」 不容迟疑,她硬着头皮领着工人跟随宋子赫踏进显然是卧房的地方。她刻意不去打量这块隐私意味浓厚的空间,直瞪着前方在盘胸等待她的男人。 宋子赫道:「田小姐认为,这个房间哪个地方适合钉上这两个置物架?」 那语气像是存心考她。三个男人齐齐看向她,像六支利箭。她突然语塞,勉为其难环顾一周,略为斟酌,指着对向床尾的那面墙道:「就那里吧。」 工人询问了正确高度後,完全没有意识到田碧海万般的不自在,三两下完成了装钉工作,两手抓着电钻和剩材对她急匆匆丢下一句:「好啦!我们先回工厂喽,还有东西赶着要送。」 两人一溜烟跑了,她也急忙对宋子赫道:「就这样了,有问题请找陈先生。」不待他回答,她脚步不停地步出卧房,尚未穿过客厅,右肩就被一只手掌有力地扳住,迫使她不得不回头。 「你们的服务不包含善後吗?」宋子赫指着玄关地板,那里散布着钻墙後的水泥粉尘和木屑,以及两小块裁切下来的多余木料。 「啊,抱歉。」这一刻,她忽然恍悟到自己似乎有些失态;无论她多麽不欣赏面前的男人,都不该影响到店务。 「麻烦借我打扫工具。」她镇定地请求。 「在鞋柜旁边的小门後面,顺便替我把门关上。」他轻快地指示,回头大踏步走回厨房。 他一消失,源於一时无法说清的心情,她结实松了口气,拿起扫帚认分打扫起来。再次踏进他的卧室,她埋头盯着地板,全然目不斜视,彷佛可以将自己和属於男人的一切安全隔离;因为太专注,当她走出卧房而男人站在餐厅叫唤她时,她有一瞬的眼花,男人在灯光直射下竟产生一种眩目感。 「扫完了?」他问。 「欸。」她模糊应了声。 「那坐下来吃饭吧。」他彬彬有礼地拉开椅子。 她这才惊觉,餐桌上不知何时已布满饭菜,热腾腾刚起锅,两副碗筷相对整齐摆放好,分明是一项安排好的邀约。 「不用麻烦了。」她保持距离。这个男人相当危险,她在心里暗下结论。危险的是那副笑容,总带着好几层的意味,让人猜不透,越想猜就得越靠近,一层拨开一层,而那正是男人的目的。 「肚子饿了吧?我都听见声音了。」他一脸认真。 她反射动作地捣住小腹,只见他前仰後合地笑起来;她立刻知道自己着了他的道,决定不动气,以免娱乐了他。 「让您费心了,宋先生。」她开门见山。 「唔,追求哪有不费心的?」 「这顿饭宋先生没有徵求我的同意。」 「你会同意吗?」 不,她斩钉截铁不会首肯,所以他设法订制了这些多余的家具,安排在这个时间收货,那麽张翠芬女士又是谁? 「货单上的张女士是——」 「我母亲的名字。这里本来是她名下的产业,她偶尔会过来一趟。」 她完全明白了原委,又深一层了解了这个男人——多麽地任性妄为,他想要的东西很少到不了手吧? 「你根本不认识我。」 「坐下来,我就可以慢慢认识你了。」 「这不太好。」 「怕什麽?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冒犯你的。」 「这点我倒不担心,我担心的是怕引起不必要的困扰,比方说你的女性友人。」 他挑眉不以为然。「对我来说,我唯一的困扰是,你什麽时候才肯让我们两个好好吃顿饭?这些菜李嫂忙了两个多小时。」 「我不喜欢惊喜。」 「唔,你真不一样,我以为女人都喜欢惊喜。」他笑。 一阵钥匙转动锁孔的喀嚓声清晰传来,像是在回应他们的谈话。她机警地看向宋子赫,他先是困惑那突兀的响声,接着是确认後的讶异,几秒的思索,最後转为面对的泰然,过程毫无一丝惧色。他迎望那扇新立的屏风,大门开了,女性鞋跟触地的清脆声音接二连三,伴随类似行李箱拖在地板上的滚轮声,欢快爽朗的女嗓高扬——「子赫,你在家啊?咦?怎麽多了个屏风?你又搞怪啦?我好饿,飞机上那些菜简直吞不下去,还头等舱呢!」女人边说边绕开屏风,踩进客厅,右手拖拉着一顶随身皮箱,一身风尘仆仆,五官仍明艳照人,身材高姚饶富韵致,女人快接近餐厅时才抬头向前,明快的动作迅速凝滞,有如断了电无法启动。 大概有五秒钟的停顿,女人醒悟得很快,扔下皮箱直冲向他们。田碧海来不及揣想,女人已经扬起手臂挥向宋子赫,宋子赫反应出乎意料的敏捷,他半空拦截住那一掌,气定神闲地对女人道:「欣欣,我有客人在,节制一点。」 女人颤着唇,美丽的脸蛋霎时失去颜色,她转头看向田碧海。田碧海在女人眼中看到了绝望和羞辱,还有难以测度的受伤,那些排山倒海而来的无形毁坏,熟悉得令她心惊胆颤,因而当她蓦然挨了一记麻辣的耳光而头昏眼花时,竟只是结舌呆立,未生出一丝委屈不满,女人厉吼:「你是谁?在这里做什麽?」 田碧海下意识望向宋子赫,他颔首道:「没关系,老实告诉邓欣,你来这做什麽。」 那温柔的劝慰,淡漠的神情,她从中看见了残忍和一种坚硬如石的决绝,让她震慑、暗惊,并且推动着她,悄悄下了个前所未有的决定;她鼓起勇气面对邓欣,目光充满怜惜,口气异常平静:「我是来吃晚饭的。对不起,让你不开心了。」 这些话无异於推波助澜,邓欣愤懑地咬着唇,盈泪的美目恨瞋男人一眼,想再说些什麽,似乎又觉多余,骄傲与教养使然,她无法口出恶言,终於激动地吐出毫无杀伤力的一句:「你会後悔的。」 她来得迅疾,去得震荡,大门被砰然掼上。田碧海一惊怵,回了神,不禁坐了下来,待心跳平抚,她拿起桌上的筷子,含起一口白饭道:「吃吧,菜快凉了。」 宋子赫以崭新又奇异的目光看着她,不解问道:「你刚才在做什麽?」 「帮她解决问题。」她答得乾脆。 「为什麽?」 「我想我们应该还会见面,虽然我不太能理解你到底要从我这里得到什麽。你看起来随和,却不像是会轻易就放弃念头的那种人。我不希望以後老是在莫名所以的状况下和你见面,更不想没事吃耳光,既然你终究要和她分手,就毕其功於一役吧!她以後会明白,长痛不如短痛,拖着不是好事。」 「你同情她?」 「我同情所有和你来往的女人。」 他听了不以为忤,伸指抚贴她左颊浮肿起的一片掌痕,柔声问:「还疼麽?」 「没什麽。」她别过脸,避开他的手。「这就是代价。」 「什麽代价?」 「和你交往的代价。」 「你答应了?」他弯起嘴角,噙起意味深长的笑。「很难想像谨慎的你突然有了冒险性格。告诉我你在想什麽?」 「你担心吗?」她继续嚐着菜色,不可否认,菜的确相当可口,可惜此时此地不能太尽兴。「担心的话就别招惹我,大家都省事。」 「没什麽好担心的。」他舒展眉心,跟着坐下,也拿起筷子。「明天几点可以见你?」 第三章 谁都注意到宋子赫的作息改变了。早上八点他便踏进办公室,开始一天的行程;下午五点准时熄灯离开,和政府公务员差不多;所有的会议被迫往前递进,并且讨论必须更有效率,因为时间一到他便喊卡,不给与会下属多余的发言机会。为了避免耽误工作,部门员工变得战战兢兢,以维持业务进度,私底下却相当不习惯,向来以美式管理闻名的他为何改变了作风? 但没有人敢抱怨,毕竟他们年底将有丰厚的年终奖金落袋,宋子赫从不亏待员工,唯一有意见的是宋思孝,因为终於有人不满地上告於他。但宋子赫在跨部门会议时,照样时间一到便退席,即使是重量级人士主持会议,待遇亦相同,完全不给其他主管面子,这一点绝对值得商榷,他绝不希望我行我素的儿子提早被排除在未来的董事会名单外。 平时宋思孝难得踏进非他主事的这栋办公大楼,主要是见到各色女职员老绕着宋子赫打转可不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非得已,这天他特别排开行程,在宋子赫下班前找上门,宋子赫照样镇定如常地嚐着女助理特别送上的花草茶和咖啡卷,桌面很清洁,不见任何档案资料,看起来已经在培养下班情绪。想到别部门员工上下都还在为目标奋战,宋思孝的心就一阵纠结。 「待会回家吃个饭吧!奶奶很久没看到你了。」宋思孝皱着眉开场。 家里人丁单薄,宋子赫在外独居,长女则远嫁美国,老奶奶喜欢安静,长期与二房宋思孝一家同住。 「奶奶?别逗了吧,少看到我可以让她长命百岁。」 「瞧你说的什麽浑话!」宋思孝直了眼。 「今天不方便,我有事。」 「你最近晚上天天都有事?」 宋子赫撑起下巴看着父亲,不禁莞尔。「不然勒?」 「子俐说你已经不和邓小姐来往了,在忙什麽呢?」 「爸有话直说吧!你什麽时候对我的夜生活有兴趣了?」 「你若不影响公司,我又何必干涉?」宋思孝不悦了。 就是这样的态度,让宋思孝在老母亲面前说话少了份量,且三不五时受到家族其他成员资疑他对独子的安排。当年他用尽办法让学非所用的儿子空降业务部门,业绩虽交代得过去,但宋子赫始终与公司文化格格不入,不仅挑战公司的管理制度,也不在乎上层的评价;别房子女相继成家开枝散叶,他依然游戏人间,真假不分,那随心所欲的行止,很难不令人怀疑他根本等着董事会主动开除,将他逐出宋家事业体糸。 「是为了昨天开会我早退的事啊?」宋子赫乾脆先提。「老实说,这和我晚上有没有事没多大关系,实在是那些人官越大废话越多,二十分钟可以讲完的事非得说上一小时不可。一个人如果连简单的表达能力都有问题,显然逻辑就有问题;逻辑有问题,决策一定跟着出毛病。他们最近不是向人事提出精简部门开支麽?我建议先精简开会时间,省电省茶水又有效率。」 「你非得这麽干才痛快麽?」宋思孝不禁拔高老嗓。 「痛快说不上,请他们别倚老卖老就行了,我可从没耽搁部门的事。」 宋思孝暗忖了一会,倾前拉近距离,一派疾言厉色。「子赫,你得珍惜公司给你的机会,我好不容易才让你插足这里,当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别让它影响你,明白麽?」 空气瞬时凝冻,两人对视良久,宋子赫蔑哼一声。「爸多心了,我早忘了,您请回吧。」 他扔下档案夹,不再看父亲,抓起外套,大踏步走出办公室。 果真忘了吗?他不能确定。他只知道,他总是忙着用各种方式填满空档,以安眠药或褪黑激素入眠,才能面对第二天昇起的朝阳--应酬、派对、夜店、极限运动,他让自己停歇不下来,怀抱里的一张张脸孔出跟着递嬗。最近他开始怀疑,这麽做是否有效?如同惯用止痛药治标,却只能不断加重剂量抑制一样,疼痛依旧缠身。 然而他终究放弃了思考,他此刻只想见到那张全新的脸孔,一张老是冷眼瞅着他的脸孔。 ***** 最近店里的氛围变得不一样了。 原本恒常是疗癒系的空灵背景音乐如今被各种热闹的轻摇滚乐占领,周遭的植栽彷佛也被那股热力震动,不时摇曳着枝叶,偶尔穿插阵阵逗得人芳心微乱的男性朗笑声;当然,那颗芳心属於助理小苗,她总要藉各种机会加入宋子赫和设计师陈盛和两人间荤素不忌的谈笑--殷勤奉上热茶、送上网路订购的正夯甜点、请教设计图,渴望得到一点关注,那点关注可以振奋她一整天的心情,也让她近日眉目多添了几分女性韵媚。 至於田碧海,还是一样的田碧海,她神色如常,心情平稳,作息不变,至少外人看起来是这样;她容许宋子赫出现在店里,无论何时何地,高谈阔论也无妨,充当店员也可以,她每天见到他第一句话总是--「嗨,您来了,请便。」 请便的意思是,除了别干扰她处理店务,他想做什麽都行。 对旁人来说,这种男女间的相处方式颇不寻常,田碧海从不规范宋子赫,宋子赫也不纠缠她,唯有他惹出的喧闹声太大时,田碧海才会稍微望过去,投以警告的目光;这时众人会稍安静些,但停歇不到一分钟,宋子赫就会报以更高昂的笑声,让她无可奈何。有时他等得倦了,直接走到她身边来,自动拉开抽屉,取出那条围巾,替她绕上,再柔声道:「碧海可以休息了,我们走吧。」 她无法拒绝;她不希望他想出更多追求的招数而引人侧目,多半顺从他的选择;外作出一起用餐,也以他的习惯为主,无论是平价小馆子或米其林二星、三星餐厅,特色私房菜,她都处之泰然,从不挑剔或表示意见;重点是她吃得极少,喂饱她太容易,食物大半被浪费了,所以外食对她而言吸引力不大。 那麽那段时间她能做什麽呢?主要是观察、交谈。 当他进食时,她静静观察他,那双认真的眼神里不含特殊的情愫成分,就像观察载玻片上的微生物一样专注和坦然,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羞怯腼腆,似乎目的只是想了解她面对的是个什麽样的男人。 出乎他意料的是,她竟十分健谈,能回应他的任何话题,一反工作时的沉默寡言,绝不冷场。她能侃侃而谈内心的看法,毫不保留个人观点,内容包罗万象,时事、流行、阅读心得、戏剧电影、政局……显而易见她阅听广泛,有时争论至激昂处,她会戛然而止,回以几不可见的轻哂,或语带讥嘲,从不附和他,坦白说,倘若不是她外貌纤秀,她和「娇媚」这种女性符质实在沾不上一点儿边。 她什麽都谈,但很少谈自己、谈过去,就有也是轻描淡写。他只知道她在国外求学过好几年,两年前才回来,和从事教职退休的老父一同住。 她生活力求简单,宋子赫却认为,她并不简单,常有那麽一瞬息,她不经意流露出一点忧伤的气味,只要灵敏些,在她独处时便可以捕捉得到。 所以他喜欢看她发怔,那片刻她常忘了武装,悄悄散发出一种柔软的特质。 「新厨师的手艺不错,甜点不腻,你嚐一嚐。」他舀了一小匙杏仁酪往她唇边送。 今天他们吃的是义大利轻食,她的那份青酱松子蔬菜面只动了半盘,她便停了筷子,饶有兴致地接下他启动的话题,谈到她在国外学作菜的经验,说到精采处,她不加思索张嘴含进那口甜品吞下去,过了好一会,她见他带笑吃完整道甜品,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麽--她和他共用了一支小匙。 对宋子赫而言,这不是什麽大事,只能算小小突破。田碧海至今连只手指也未让他碰触过,她总是在两人并走时机敏地将手掌放进口袋,但现在,他发现她暂停说话,不自在地拿起水杯喝水,转移焦点看着别桌的客人。 他索性一手端起她那半盘剩面,在她来不及阻止前吃将起来;她直瞪着他说不出话,他畅然进食,一边赞美:「你这一盘也不错,下次可以考虑点这道。」 「你--食欲真好。」她言不由衷,暗恼他的随性。 「和你在一起食欲都很好。」 她再度看向别处,听若罔闻。 他笑了笑。她和别的女人最大的不同,就是避免回应他的任何撩拨或暗示,她恐怕从未和男人调情过。 「子赫,你也在这儿?」一名上班族模样的年轻男子友好地拍了下宋子赫的肩,穿着品味也接近,男子好奇地打量了田碧海一眼,神情闪过一丝讶异。 「是啊!你也来了。」宋子赫大方介绍两人:「这是田碧海小姐,这是宋子聪,宋家人,办公室和我隔道墙。」 田碧海微笑颔首,见怪不怪,这是他们约会时常有的情景,总会遇上一、两个宋子赫的亲朋好友。宋子聪寒喧两句,忽然拉起宋子赫,对她致歉:「不好意思,跟你借个几分钟,有人想和他说几句话。」 「请便。」这要求也不陌生,总有人想和他攀谈几句。 她稍微看去宋子聪那桌,有两名女性在座,是衣着举止典型的高级粉领,正鹄望这一方。她收回视线,喝着刚送来的餐後咖啡,静静等待。 她很擅长等待,因为很少对人寄予期望,所以并不焦急。十分钟後,人尚未回座,她侧耳听见他们谈兴正浓,短时间内不会结束,乾脆拿出背包里的设计期刊,全神贯注地赏阅,整份期刊已看完一半,宋子赫终於尽了兴,坐回她面前。 她瞄一眼时间道:「该走了,我店里还有事。」 他不动,仔细审视她,确定她面色如常,未有不豫,同意道:「好,走吧。」 取车的路上,他安静不吭声,和平日的活跃有别,敏慧的她轻易便感受到了,却无意探问,两手交握在身後跟随着他,陷入了自己的心事。 视线维持在路面的她,冷不防一头撞上蓦然停步的他,她额头吃了疼,忍不住伸手摀住。「怎麽啦?」停车场在公园对面,尚有一条马路宽的距离呢。 「你当真不在乎?」他盯着她,脸上看不见笑意,与方才判若两人。 「不在乎什麽?」问得太突兀,她一头雾水。 他紧抿嘴不答,目光充满疑窦和思量,逼得她快速回想刚才的一言一行,是否在某个小细节冒犯了他,他却突如其来俯下脸,对准她的唇贴上,那轻轻一触仅有两秒,她竟人为惊骇,迅速往後跳开,像只全身竖起毛发的猫,一副警戒姿态。他呆了呆,有些困惑她的过度反应。,她大概察觉了什麽,立刻调整了神色,勉强做出解释:「你吓到我,我没有心理准备--」 他觉得不可思议。「你没有心理准备我随时会吻你?」 「你没有先通知--」 「通知?我们不是在交往吗?」 「也不是--」她为之语塞,两手拚命搓脸抚平懊丧。「算了,你以後别再吓我,我说过我讨厌惊喜。」她回身穿越马路,不再搭理他。 真是个前所未有的经验,他想;也是个前所未有的要求--通知? 不顾走在前方的她是否会恼羞成怒,他纵声笑了。 ***** 後来,宋子赫的确行礼如仪经常「通知」田碧海。 「十分钟後我会到,别先吃御饭团了。」 「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想看你一眼,这两天出差,不能见面了。」 「手拿出口袋,我可不可以牵你的手?」 「如果你再不和我说话,我就当着小苗的面吻你,怎麽样?」 「我请陈盛和替你出这趟货了,别忙着搬东西,一起看电影吧。」 …… 但无论他如何预先通知,她还是感到诸般不自在,全身绷紧的神经并未因此获得了松弛。她特别喜欢和他谈话的原因就是因为能转移目标兼打发时间,两人一旦静默,便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他常有些意外之举让她防不胜防,麻烦的是那些举动其实不能归类为冒犯,她相信多数女人应该会觉得甜蜜吧? 但那不会是田碧海。她发现,「通知」不能解决她的问题,他老是为所欲为,并且相当随性霸道,应该换作徵询才是,她应该郑重要求他事先徵询她的同意,不能说风就是雨-- 她漫天胡想着,不知不觉多撕了一包糖粉加在茶水里,听而不闻後方的叫唤:「碧海,你在自言自语?」 胳臂被触碰了一下,她立即回头,对面带疑惑的年轻女人咧嘴笑开。「没事,我在想客户的图好像有点问题。」 「最近晚上你好像比较忙,都是早上才来。」 「客户晚上才有空,对不起。」她不擅撒谎,尤其对象是她在乎的人,她的脸在微微发热。 「不要紧。我只是担心你两头跑太累,其实可以让餐馆送饭的。」 「等我做不来再说吧。」 女人忽然有些迟疑,低声道:「我昨天--把图寄给另一家公司。」 「太好了。」她矮身下来,握住女人的手,掩不住内心的雀跃。「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如果他们接受了,以後在家不出门也可以接案,不是很好?」 「……什麽意思?难道我以後出不了门?」女人尖锐地质疑。 她尴尬地避开对方的逼视。「我不是这个意思。医生不是说越来越好了麽?你想太多了,你该出去走走--」 女人并未显出被鼓舞的喜色,反而提出要求:「我想看看伤口。」 她面露为难。「还不是时候--」 「我想看。」女人口气严峻,不等她应允,转身面对化妆镜,激烈地一把扯除面庞上的包紮绷带。她大惊失色,女人已在镜中瞥见一片红白交错、凹凸不整的缝合伤口,不必时间证明,那片肌肤再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光滑平整。 女人大受刺激,面色一时萎顿,抱头蜷缩在圆椅上失声痛哭起来。 「不满意我们再换医生好不好?别这样,这还不是结果啊。」田碧海环抱住伤心欲绝的女人,忽然感到辞穷,似乎说越多越显心虚。 「我要他後悔……碧海……我发誓要他後悔……」女人断续哀泣,田碧海收束双臂,抱紧女人,嘴里安抚着:「我知道,我知道……」 田碧海不知道的是,许多事远非当初所能想像,她并不确知女人有多恨男人,不断出现在她脑海的念头是:但愿女人恢复原本的乐观坚强,但愿一切回到她们刚回国时的那段平静时光,但愿男人没有出现过,但愿…… 「你一定会如愿的,恩琪。」 ***** 透过玻璃窗,她望见那道修长美丽的侧影经过,便了然於胸。 真是个美人儿,她在内心赞叹。宋子赫真幸运,拥有过许多美好的东西,也一一毫不眷恋地舍弃那些美好的东西。 美人邓欣推开她的店门,稍微环视前方,便看见了站在书柜角落整理订单的她,没有犹豫,直接走向她,步步生姿,香气袭人,仪态整理得很妥当,像刚结束重要的会议前来赴约;但她们并没有事先约见,邓欣是不速之客,一双黯然的妙目里尽是深深的失落。 小苗前往银行办事,田碧海只好亲自泡茶款待,两个女人面对面坐下,对方便先启齿了:「对不起,那天我不该动手,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她很庆幸对方似乎回归了理性,初见时的盛气消失了,她可是毫无吵架的本领。她立刻摇头。「不,我不介意。如果我是你,那天可能不止『猫』那一下。唔,我是说,对付让自己伤心的男人,那样算是客气了。」 邓欣显得相当意外,她终於看清楚田碧海。是眼前这位浑身素淡得令人难以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人击溃了她,让她深嚐情场苦果?若非宋子俐亲口确认宋子赫的新欢就是田碧海,她真会以为宋子赫提早在和她玩愚人节游戏。 但今天这麽近距离一睹,非但没有让她释然,反倒更加困惑了。邓欣发现自己也许不完全了解宋子赫,这个曾经和她在各方面如此契合的男人,为何她出一趟公差後,就此见异思迁?她当然清楚他的情史,也明白他不容易被套牢,但她相信自己的能耐和条件,足以令他停止寻觅下一站风景,最起码女人该与她旗鼓相当,而田碧海,只让她感到不对劲,无关乎外貌条件,而是那一身不合宜的淡漠-- 「这麽说也许你会认为我矫情,但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找到更适合你的人,你看起来很聪明,一定可以很幸福。」田碧海诚挚地说。 邓欣怔忡半晌,手上的热茶慢慢倾斜倒出而不自知,田碧海及时替她扶稳,提醒道:「小心别烫着。」 「喔。」邓欣收回思绪,不安地调整坐姿;她原本准备了许多台词,也设想了各种场面,却没有一项用得上。她虽然满怀不甘,但绝非来这理讨公道的;她有她的教养和尊严,然而专程找上门却被情敌安慰就很离谱了,她其实最想弄明白的是这一点-- 「他这次是玩真的吗?」她终於问出口。 田碧海不置可否地耸肩。 邓欣又不解了,追问:「你呢?你有多喜欢他?」 田碧海再度耸肩,不答。 「我在想,如果他只是一时新鲜,也许可以--」可以等他回头?邓欣说不出口了,这已抵触了她的极限。 但对方似乎已经明白了,并且支着头思索,像是在为她想办法。为何她感到越来越离谱?她可是苦主啊。 「以我个人看法,这主意不太ok,甚至可以说根本是饮鸩止渴。下一次如果他又看上别人呢?」 邓欣瞪大了眼,一种啼笑皆非之感陡然萌生;良久,终於想通了什麽,惊愕问:「你不爱他?」 不知道为什麽,田碧海不想骗邓欣,也许是不想再看到一颗伤疤未癒的心在她面前又被无端划开一次。「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以後你不会再被伤害了,这是好事,你不该再难过,开心点。」 邓欣没有得到答案,正确地说,她没有得到实质的答案,田碧海只是无声望着她,那漆黑清澄的瞳眸,不属於热恋中的女人,眼神难以撒谎。 「他来了,我们不能再谈了。」田碧海看向骑楼。 邓欣回过头,宋子赫正推开店门,神釆奕奕地到临,脸上挂着晨曦般的笑容,多麽熟悉,至今仍令她怦然心动,却不再为她绽放。他放眼寻找田碧海踪影,瞧见了目标,转向走来,邓欣不得不站起身,坦然与他相迎,宋子赫先是愣了一下,很快有风度地问候:「嗨,欣欣,最近可好?」 她挤出一丝礼貌性的微笑。「好。」再回头,田碧海向她欠身。「保重。」 她轻点头,挺直背脊,优雅地越过男人,保持了男人眼中最後一道可供怀想的丰姿。 「没事吧?」宋子赫关心地看着田碧海。 「没事。」眼珠若有所思在他脸上溜了一圈,她抱着两臂正色道:「给你个良心的建议,你应该多关心有事的人。」 「碧海,那只会没完没了,无法收拾。」他坦然回答,没有任何罪恶感。 「请问阁下的心脏还在吗?是什麽材料做成的?」她拧起眉头。 「我很想让你看清楚,你愿意吗?」 他凑前逼近她,眨动的长睫几乎摄在她眉眼上,须後水的清洌薄荷味也沁入鼻腔,她照例往後缩,拉开两人间距,语带命令:「别老是动手动脚。」 「唔,奇怪了,我手脚没在你身上啊!」他无辜摊开双臂。 为免展开更多令她束手无策的对话,她明智地转移话题:「还没到中饭时间,怎麽提早来了?」 「喔,我是来通知你一件事的,顺便告诉你晚上有应酬不能陪你了。」 晚上有应酬对她而言是个好消息,她正可以抽空去见恩琪;至於通知哪件事,就很难摸对方向了。 「通知什麽?」她有不祥的预感。 「我已经替你报名下个月中旬的全民马拉松路跑了,最近有空到健身房要多练跑步机喔。」他一副体己的贴心建议。 「马拉松?」她没听错吧?她搬动家具、组合床架、拿电钻是很在行没错,偶尔有空也可亲自刨光原木,使用电锯裁切板材制作出生活用具,但以上通通不代表她有潜质跑马拉松--马、拉、松?这是一辈子也不会和她划上等号的三个字。她斜瞅男人,面部开始僵硬,勉强笑问:「宋子赫,你的生活非得这样跳tone不可麽?」 「放轻松,又不是奥运正式比赛,偶尔该好好锻链一下筋骨不是麽?」他拍了一下她的肩。 「对不起啊不凑巧,我通常一大早有事就不奉陪了。」她明智地加以拒绝。据她所知,一般天刚亮没多久,路跑就正式开始了不是麽?况且以他人脉之广,舍命陪君子的人应该有一长串,为何就她雀屏中选?可见不是什麽轻松愉快的友善运动。 「但是没办法找到下午起跑的马拉松啊!」他说。 他根本不在意她的反应吧?或许她的脸色声调称不上严肃,她敛起嘴角残存的笑意,咬牙道:「你以为那是重点麽?」若不是店里陆续进来闲逛的客人,她很有奋力一吼的冲动。 「重点是我想看到天还没亮就起床的你,到时候我会去接你,跑前注意须知晚些再传给你,拜!」他扬扬手,帅劲十足地走了,的确尽到了通知的义务。她闭了闭眼,微弱地在内心诅咒,除了无力还是无力。 「马拉松?太妙了,听说跑完全程可以瘦两公斤以上耶,现在还可以报名麽?田小姐?」不知何时从旁冒出的小苗双目生光,视线紧黏在宋子赫已走远的背影上。「那天可以休假吗?」 「可以。」她一点也不想探讨这个话题,一点也不想,转头就忘是最佳选择。 但一个和马拉松无关的想法却缓缓浮出脑海--那些爱上宋子赫的女人肯定受到了某种诅咒,身心不被折腾一番无法获得解脱。 第四章 想让一件极度排斥的事彻底被忽略、并像被强力冲进马桶一样不着痕迹,就是不说不听不想;这一点田碧海训练有素,且行使得很成功。小苗自从兴高釆烈地谈论未来的那场梦幻马拉松而遭遇多次白眼之後,便识趣地自动消音;而忙碌的工作行程让宋子赫消失了一段时间,无人闻问相关话题,田碧海遗忘得相当彻底,重回了原本的生活轨道,除了接听宋子赫电话或简讯时心绪稍微波动了一些之外,基本上过得还算平静。 可惜平静不是宋子赫的基调,当田碧海在家具厂忙着检查刚从海关运来的一批木材,亲自点数零件时,宋子赫不声不响地出现了。 他倚在一具半成品衣柜旁,嘴里叼了根菸,望着数公尺距离的女人屈蹲在地上,检视开箱後的镶嵌陶片;她看得十分仔细,几乎目不转睛,身旁来来去去的员工并未干扰到她。几分钟後,她双眉轻蹙,似乎有问题迷惑了她,她猛然抬起头,看见了他,整个人霍然站起,变了脸,来势汹汹朝他奔来,他未及张臂迎抱她,她粗率地伸出右手摘去他嘴上的半截菸摁熄,恨恨地责备:「没看见禁菸标志吗?这里都是易燃物!」 「抱歉,急着想找你,没注意到。」他抿嘴笑,她生气的模样逗乐了他,很少有女人认真对他生气过。 她斜睨他。「等我一下。」一转身便和工厂负责人交办事项,她说话简洁扼要,不苟言笑,也许年龄算轻,因而刻意保持一种严肃以获得尊重。她面前不时有扛着沉重木材、只着件夏季汗衫、肌肉贲张的精壮工人横越,只见她敏捷地退缩半步避免碰触,紧绷的面庞分明在辛苦隐忍。 宋子赫兴味不减地在一旁观赏。田碧海的品味引起了他的好奇。与她相处已有一段时间,为何他仍难确知她欣赏何种典型的男人?她不似宋子俐那班名媛闺秀可以大方对男人品头论足,也不像公司女职员们喜欢在茶水间彼此交换异性八卦及实战心得;她的话题里没有两性观,他慢慢观察到,宋子俐评论田碧海的生活缺乏色彩并未太牵强,田碧海打开电脑纯粹处理公事和浏览时事新闻,她不上脸书不开部落格不和任何人msn,她和一般人保持着似近实远的距离,彷佛隔着一层水纹玻璃,看到的只有模糊的轮廓。 「怎麽找到这儿来了?」田碧海走过来,指指外面,带领他离开这片杂乱的工厂,神情平常,未透露出男女间多日未见的雀跃喜色。 他困惑不已,何时他才能左右她的心? 「想念你。」他坦言。 她停步略怔,掠了掠耳边松开的发丝,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回应。「那……所以呢?」 「你就不能给一点鼓励麽?」他叹口气,拇指抚贴她的下唇,她背抵他开来的休旅车身,动也不动,直盯着他的手指,胸口紧张得已见起伏。 「你总要习惯的。」他执起她下巴,强迫她正眼面对他。她当然知道他接下来想对她做什麽,喉头困难地吞咽,眼眸慌乱游移。 「吻你需要通知吗?」他语带玩笑。 他猜得没错,无关乎生涩羞怯,甚至对象,她排斥的纯然是身体上的接触,多麽令人费解。 「唔,不需要在这里吧?」她终於挤出一个替自己解围的理出。 他瞟望四周,不情愿地放开她。「好,我们去个地方。」 「去哪里?」她又生出警戒心,手抵车门。 「碧海,你认为我们可以更进一步了麽?」他一脸忍俊不住。「放心,不是什麽吓坏你的地方。」 「可是,现在才下午四点半。」无论是下午茶或晚膳都不太适当。 「陪我回一趟家里吧。」 「家里?」这答案太意外,目的是什麽? 「算给个交代,省得他们老是烦我。」他打开副驾驶座,就要将她推上车。 「不是吧?现在?穿这样?」她失笑,他可真是说风就是雨;她并非在意自身形象,但那是基本的社交礼貌。 他扫了她一眼,的确不够正式,她仍是清一色窄版衬衫,为了工作方便,下着牛仔长裤和运动鞋,长发也随意拢在脑後,脂粉未施。 「没什麽问题,又不是拜见公婆。」他调侃道。「让他们知道我在和个女人交往就行了,讨不讨喜不重要。」 「唔……你无所谓就行了。」她想了想,耸耸肩,这差事算是安全又轻松,比起他的其它古怪念头容易招架多了。 他内心又扬起一阵暗讶。她对事情的喜恶迎拒和其他女人大不相同,谁能轻松自在且临时起意拜访男方家长?且是在男人缺乏慎重的邀请下匆促成行?除非是不在乎。 不在乎!这个女人不在乎他。 无论他多麽努力找空档和她相处,她对待他和店里的男同事相差无几,差别只在其他男人可不敢随意在口头及肢体上冒犯她。他不得不心生怀疑,若不是他执意且顽强的追求,她的生活其实可以没有他的存在吧r。 这些新发现让他一路上失去谈笑的动力;她见他无意闲聊,取出随身行事历查看,专心记录今日未竟事项,其间想到什麽似地哎呀一声。「等会送我回家麻烦顺道绕到卖场一下,我得买个菜。」 「家里有人等你烧饭?」他不经意问。 记得她曾提过她年迈的父亲具备一手好厨艺,教职退休後三餐都亲自打理,不需她操心。 「不是,是帮恩琪准备明天的--」她陡然噤口,一脸说溜嘴的愕然。 「帮谁?」他没听仔细。 「没事,不重要。」她望向车窗外,不打算说明。 知道她不会轻易透露,他不再追问,眉心却不自觉收拢。 到了宋家,家中三位长者齐聚等候,在开门迎接他们那一刹那,同时都愣了一瞬。他们的反应在田碧海的预期中,所以并不觉尴尬。宋子赫介绍过後,她咧嘴一笑,落落落大方地欠身一一致礼,再侧站在宋子赫身旁。 「田小姐很面熟啊。」宋思孝颔首回礼。 「在子俐家见过,子贤宣布婚事那天啊!你记性差了。」宋母赶紧接腔。 「是伯母记性好。」她真心赞美,能在这麽多出色的男女宾客间记得一名陪衬性质的女客,可见得有过人的眼力。 宋氏夫妻见多识广,因而田碧海的简朴造访并没有遭到丝毫怠慢,款待分寸拿捏得宜。田碧海揣测,依宋子赫过去的辉煌记录,或许为人父母心中都有数,这将不会是最後一位和他们打照面的子媳人选,所以不吝惜表现慈蔼,维持长者风范。 这样一想,反倒心无罣碍了,表现也就相对自然,她有问必答不卑不亢,双方互动出奇良好,宋子赫完全插不上话,只得退到偏厅一边迳自倒杯红酒暖喉,冷眼旁观不作声。 一番话家常後,令他直了眼的情景出现,田碧海和宋母两个女人结伴进了厨房,她直爽地接受宋母邀请小露一手,做一道田父传授的家乡菜,让今晚多添一味。厨房登时充盈着女人的谈笑,罕有地热闹起来,宋子赫预想的冷场并未出现。 他喝完手上那杯酒,胸口顿时变得出奇松暖,听着厨房不时传来田碧海的笑声,一股强烈的欲望竟应运而生,他愿意更加了解她,他想让这个女人爱上自己。 客厅另一位旁观者是老奶奶。她从一开始简单问候了田碧海之後,便盘腿坐在专属沙发上闭目养神,未参予谈话,直到宋父接了一通公司电话後回到书房处理公务,人暂时散去,老人突然睁眼,召唤帮佣扶起自己,摇摇晃晃走到宋子赫跟前,张着矍铄双目,直盯着无事一身轻的孙子看。 「你打什麽主意?小子。」 他不明所以,放下酒杯。「奶奶有何指教?」 「你真要玩玩我还不担心你,你要是认真,我劝你三思,免得吃上苦头--虽然我认为你的确该吃些苦头才懂得收敛。」老奶奶劈头给出一顿教训。 老人的口音含着些许乡音,他侧耳恭听後嗤笑出声,搂住老人的肩,不以为意道:「您老打的是什麽禅语吗?太深奥了我不懂。」 「这位田小姐心不在你身上,你带回来诳你父母不打紧,你要是弄假成真,以後怎麽收尾?」 「……」他默然敛色,微眯双眼。 「想清楚点。」老人回房後便没再出来过。 这顿晚饭进行得宾主尽欢,田碧海非常配合,吃得比平时多一倍,直赞帮佣手艺好,自己那道菜献丑了,爽朗的模样与宋子赫感受到的矜持大为不同,但她表现得如此真心诚意,连他都快要相信她是乐在其中了。 出了宋家那道大门,一与他独处,她明显的话减少了,但愉快的心情尚未消散,走起路来轻快许多,她甚至低声哼了一小段陌生曲调。 「你今天的表现出人意表,他们看起来很高兴,我是不是该谢谢你?」一到地下停车场,他闲散模样地问起。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麽。」她露出哂笑。「你在想这个田碧海可真有一套,不喜欢的事还能应付得这麽好,那麽平时对我到底是不是虚情假意呢?」 他骤然停步,睁大眼看住她。 「老实告诉你,我刚才是真心的。」她仰视他,坦然不讳道:「你爸妈他们都是好人,就和我其他朋友的父母一样,常为子女担心过了头还得不到回报。何况,想必你自小一定比别人更刁钻顽劣,他们大概时常为你伤透脑筋又拿你没办法吧?」 「有你这种杰出子孙,想来我就替他们捏一把冷汗。反正就这麽一次,以後再见到他们的机率也不高,让他们欢喜一次也没什麽不好。这也不难,我一向对我爸或叔伯姨舅们都是这样的,别把他们看作国王殿下就行了,有什麽话不能聊的?」 他仍旧不动声色。 「好啦!解释完毕,送我回去吧。」她迅速结束谈话,迳自往前走。 她太口无遮拦了,宋子赫实在难以捉摸,比起来宋氏夫妻就可亲多了,她打心里同情他们,这个男人不说话时她便感到紧张,她永远猜不准他下一步想做什麽。 无言走了段距离,落後的宋子赫大跨步追上,她未及回头,便被紧紧擒抱在男人宽阔的胸怀里,双臂被箍住动弹不得,她惊骇得忘了挣扎,心跳瞬间如鼓狂擂不休,几幅惊怵的分割画面袭击她脑海,忽然间,她像吸不到一丝空气般呼吸急促,眼前一片模糊。宋子赫没察觉异状,脸埋进她颈窝,喃念着:「如果这不是唯一的一次呢?你愿意再来这里吗?碧海?」 怀里的女人从头到尾没吭出半个宇,太乖顺了,任他亲腻揽抱未发出抗议,他狐疑起来,遂慢慢松开手,一松手,田碧海竟滑溜下去整个摊软在地,动也不动,双眼半张,但无神的眸光显然已失去目视能力。 他蹲跪下去,用力拍打她的脸,唤了几次名字,田碧海皆不为所动,一阵惊恐临身,他不假思索,双掌交叠,用力在她胸骨上快速压迫数下,间中俯身朝她口中吹气,不断重复压迫及灌氧的步骤,他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机械化地做着标准急救动作,过程也许不到一分钟,他却感到漫无止境,直到不知第几次他的唇离开她半张的口,她猛地咳了一下,倒抽一口气後开始短促地自行呼吸,眼珠茫然转动着,他彻底松口气,将她扶坐起来,靠在他身上,一连迭问:「怎麽样?你感觉怎样?」 身後有人疾跑过来,蹲在两人身旁直喘气。「宋先生,有没有事?我们在监视器看见你在--」是一名大楼警卫。 他挥挥手。「谢谢,不碍事。她醒了,我会处理。」 田碧海恢复神智,傍着他的手臂站起,一脸惊魂甫定。确定她能站立了,警卫终於走开。 「到底怎麽了?」他不放心地又问。 她体态健康,能做一般女性少做的重活,自认识她就没见她生个小病,没想到如此外强中乾。 「你吓着我。」她咬牙回答,但似乎神思不属,口吻也不像谴责。 「你明知是我啊!」他大惑不解。「你以为是谁?」 「……我又昏过去了啊?」她不愿正面回应,但面有忧悒。 这语气透着古怪,难道她向来有晕厥的毛病? 「嗯。」他点头。「你常昏倒?是贫血吗?」 「也不是,有半年没有发生了。」咕哝说完,似乎发现解释下去不妥当,忙转移话题:「刚才麻烦你了,谢谢你。」 他用袖管揩去一头一脸的汗,发现强烈的心跳尚未平抚,面部僵麻,他转换气氛道:「不客气,很久没做cpr,还真有点累。」他甩甩酸麻的手。 「难怪我这儿好疼--」她右手按住肋骨发痛的左胸,皱着脸。 「有什麽办法,我可不希望你出事。」他牵扶起她,往停车的位置走。 上了车,开出停车场,他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她,知道再怎麽追问她出不会如实作答;她如同平静无波的海面,底层潜藏着不知多少讳莫如深的漩涡,他忽然喟叹一声,讽笑道:「这世上的事真是说不准,老想吻你吻不成,没想到刚才全讨回来了,总共有几十下吧!可惜我当时脑袋一片空白,一点滋味也没有,你说算不算命运捉弄?」 她不作声,却发现耳根不受控地发热。 「看在我辛苦一番的份上,能不能讨个奖励,好好让我吻一次?」他促狭地凑过去。 「宋子赫,拜托看好前面的路--」 ***** 「你发呆有五分钟了,碧海?」恩琪推开滑鼠,终於忍不住问了。 「喔,对不起,恩琪。」田碧海搓搓脸,回头对她笑一下,开口想说什麽,却说不出一个字,欲言又止成了困窘,心事昭然若揭。 「如果忙就不用来了,我可以自己作饭。」边说边走到床边,对着她坐下。 「我喜欢来。」田碧海注视着恩琪,对方半边脸上的包紮整齐贴覆,露出的其余五官和肌肤美丽如昔,她轻问:「你最近心情好多了。」 恩琪低下脸,歉然道:「对不起,有时候凶你,我不是故意的。」 「我明白。」 「有人介绍我另一个好医生,我预约了,明天陪我去一趟。」笑意重新浮上。 「嗯。」她点头,心不在焉,只是抱着膝看住好友,想了想,一个念头陡生,她忽然趋前,轻轻吻上对方的唇,浅浅一吻,对方充满惊讶。 「怎麽啦?」一吻既终,恩琪圆睁大眼。别人她不敢肯定,但田碧海她非常清楚,这个吻和暧昧的情爱无涉,她的好姐妹有了非比寻常的困扰。 田碧海的确难以启齿,她无法坦然告诉对方,她只是想测试自己,内心能不能掀起一些特殊情愫。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她再无法对男人动情,怎麽样都不行。独身生活虽自在安心,偶尔思及,却又内心忐忑。她严重怀疑某种後遗症真的永远跟上自己了。她方才突发奇想,如果是女人呢?会不会是她的大脑经过那次事件後反向操作了? 她和恩琪关系深厚,恩琪不会怪她,但那一吻并没有产生化学变化,她连心跳速度都维持正常,这个徵兆难道是在告诉她,她的产爱机制永远被破坏了,就像生了一场大病後失去嗅觉的厨师一样,再也进不了厨房? 「我大概太累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麽,你别介意。」她颓丧地掩住面庞。 「你最近认识了谁?」恩琪抬起她的脸。 田碧海向来理智,生活规律又节制,最近恍神的次数却多了。 她呆住,赶紧摇头撇清。「哪有谁。」 「别紧张啊,这有什麽?你该试一试的。」 「你明知道没有用的。」她偏脸不看她。 「你该多给自己机会,事情都过去那麽久了。」 「我们别谈这个,好不好?」 手机铃声打断了谈话,她瞄了眼号码才按下接听键,是小苗。 「田小姐,宋先生说你今天再不来店里上班,他就要报警了。」小苗急切地描述。宋子赫连来店里两天见不着人,田碧海手机又不通,十分之火大。「他火大的样子很猛,虽然看起来很man,可是我怕客人会吓到。」 她暗暗哀叹。只不过休了两天假,不接任何电话,这个男人就可以把店给掀翻。「我这就过去。」 「这麽急着找你,是谁?」恩琪眨着好奇的眸子。 「一个客人。」她避重就轻,走到门口,旋又回首。「我还是不懂,你到底爱上那个男人哪一点?」 「……」恩琪哑然,呆傻片刻才道:「等有一天你也爱上了一个人就懂了。」 ***** 桌面上摆了一堆营养保健食品,各种名目皆有,显然是经过一番心思搜罗,田碧海不及细看内容物,抬眼对看紧盯自己的男人,很诚心道:「你应该可以想像,我没有办法把它们全吃了。」 「我知道。」 「而且,我还算健康。」 「看起来是。」 「我也还年轻,不必这麽保养的。」 宋子赫握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认真无比道:「你平常东西吃得少,有时候甚至不吃,容易营养不均衡,不均衡了,精神就容易紧绷。这些东西对你精神放松有帮助,你可以选择好服用的,不必全都吃。」 她听了听,拿了其中一瓶端详使用说明,边看边说:「我没事的,真的,上次是意外。」 「有许多徵候看似意外,其实是累积多时的病根造就,你不该忽略。」 视线返回他脸上,她神情复杂。「宋子赫,你不需要在我身上用这些心,我--很难回应你。」 「很难?」他失笑,她总是发给他一记难以回击的球路。很难?是的,很难,但是他有耐心,他可以等待,虽然他很少有类似的经验;他如此自我安慰:等待有等待的乐趣,况且,他做这些不单是为了得到她的回应,他纯粹就是想做,从他一见到她起,想为她做什麽的感觉就越来越强烈,那使他摆脱了血液里无以名之的躁动,他说:「你不需要回应,只要记得。」 「记得?」她低下头。「你只想要我记得?这不难,凡是人家对我好的,我都记得。」 「那就再加一项,请相信我。」 她偏头笑了。「相信你什麽?」 「我们不是游戏。」 她楞然,调开目光。她不能看那对眼睛,而她说了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好,不是游戏。」 得到了允诺,店里众目睽睽之下,他忘情地用力拥抱她,她忘了挣扎,一抹罪恶感浮生,她初嚐此味,只觉难受,不禁问了自己:田碧海,你在做什麽? ***** 他两手不间断地交替压迫,掌下的身躯始终摊软毫无回应,他数着次数,克制慌乱,一切照着标准进行,却得不到让人振奋的生理徵兆,萤幕上的心跳曲线呈直线状态,血压似重力加速度下降,他决定用电击施救,一次两次,那被电力吸弹起来的肉体坠回床上,一动也不动,显然已流失了生命力,一切努力均已徒劳无功,他丢开手中器械,以拳头捶打着心脏部位,锲而不舍,他听到了肋骨相继断裂的声音,有人拉住了他,大喝:「子赫!没有用了!没有用了--」 没有用了? 他最听不得这句话,暴张着两眼,对身旁的人挥拳。「谁说没用的?!谁?!」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的急切躁乱迅速退隐黑暗中,他猛地睁开了眼,熟悉的天花板在头顶上渐渐浮现,他抹了抹额头和颈侧,沾了一手湿濡的冷汗,他快速坐直,瞪着布帘半掩的窗外看,天光从云间微现,就要黎明了。 按下闹钟,下床对着嘴灌了一大杯冷水,他直立在窗前,相当懊恼;有一阵子停服了安眠药,竟又做起了恶梦。 他对着冷空气做深呼吸,集中心神,一遍又一遍,直到心跳平缓,光线又一束从天际透出,他调整了思绪,然後想起了今天要做的事。 今天要做的事,他积极想了一下,忍不住展眉笑了。 ***** 她睡得很不踏实,翻来覆去好几次,无论朝哪个方向,耳畔总有人不厌其烦地叫唤她的名,比夏蚊更扰人。她确信天未亮,因为闹钟尚未作响,她必须再度睡去,睡足八小时是她的自我要求,好应付繁忙的一天。 但叫唤声仍不放过她,而且越来越急切,她甚至感到肩膀无端被晃动,晃得她心火萌生,她不耐烦举起右臂往空中一扫,结实的「啪」一声竟然响起,她从意识蒙胧中惊醒,两眼倏地睁开,一张俊俏的男性面庞在上方正对着她,笑开一口白牙,她立刻再度阖眼,确定自己还在梦中梦,否则不会在睡房里看到那张令她疲惫的脸。 「田碧海,我数到三,给我醒来,否则我就把你扛出门--」 这嗓音千真万确,无从抵赖,她乍然推被坐直,瞪着坐在床沿的男人,霎时合不拢嘴。「宋子赫?」 「不然还有谁?」 「你在我家?」 「难道是我家?」 「你从大门走进来的?」 「可以爬水管上来吗?」 「有人放你进来?」 「你认为我像闯空门的吗?」 她尖叫一声唬地跳下床,指着他。「不要再用反问回答我的问题--」转身直奔门口,拉开房门,伸出头大喊:「爸你疯啦!为什麽随便放陌生人进来?你不怕歹徒把我们父女俩给宰了?」 田鹤年拿着花洒,从阳台探进半个身子。「丫头还没睡醒呀?他不是你男朋友吗?你和人家约了路跑也不起床,不守信用唷。」 路跑?马拉松? 她彻底清醒了,退坐在梳妆椅上,连连在心里哀嚎十声。她早抛到九霄云外的这档子事,到底还是逃不过;她抬眼睨向宋子赫,一肚子匪夷所思。 「快换衣服,其它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宋子赫弯腰看着她,两手撑在膝上。 真不可思议啊!他整个人清新得有如被晨露流连过的青草,然後若无其事侵入她的私人空间,尽览她的睡相,再豪迈地指示她换去睡衫,他到底是如何界定他们的关系的? 「你一定要这麽近的看我麽7我脸都没洗,牙还没刷,可不可以让我保持一点形象?」她无奈极了。 「有什麽关系?我迟早会看到的,而且你也不是真的很在乎。」 「……」 「你尖叫是为了居家安全,不是因为被看光不是麽?我还没见你害羞过。」 她倒抽一口气,用力搓搓面颊,认命地走进浴室。 她还需要反抗吗?他都登堂入室了。 或许不去反抗事情会更顺利完成,否则就得撒赖,但撒赖不是她的专长,重点是难向老父解释他们的关系;她逐渐体会了宋子赫的顽强,他处心积虑要做的事就得完成,没得商量,包括他如果想离开一个人。 当她被迫整装完毕,和宋子赫一道挥别满面慈蔼且状况外的老父,站在公寓大门口时,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她不可置信地低呼:「先生,天还没全亮?!」 「那当然!马拉松六点半就开始了,现在出发差不多准时到。」 她仔细想像一下所谓的马拉松这回事,不禁打了个寒颤,再咬着唇,内心挣扎了一番,偏头觑看他,用前所未有的友善口吻恳请:「宋子赫,我们能不能再商量一下,今天就先放弃,等我有万全准备的时候再参加也不迟,就当我求你--」 「我真希望你是为别的事求我,碧海。」他眨眨右眼,捏捏她腮帮子。 为免发展出不必要且恼人的对话,她率先上了车。 两人抵达会场时,前方已是万头钻动,一起在做暖身操,一起散发出蓬勃的朝气。她看傻了眼,真是难得的景象,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还有人努力挤到她身旁,兴奋地撞了她胳膊一下,是小苗。「田小姐,你来啦,我以为你会爽约说。」 「我的确是不想来。」她没好气地回道,看见小苗布料稀少的运动服裹着青春无敌的胴体,脸上画了精巧的美妆,活像美少女团体成员,她怀疑道:「你真的是来路跑的?」 「哎哟,随便跑跑四处看看咩。」边说赞瞄右前方正在伸展结实长腿、拉筋跳跃的宋子赫,神秘兮兮凑到她耳边说:「田小姐你看他的手臂肌肉,我跟你打赌他小腹一定有y字肌。」 「不必打赌,你可以直接问他,他一定很乐意告诉你。」她忍耐地闭了闭眼。 「真的吗?」 开始起跑,她蓦地福至心灵,非常积极地迈开步伐。她先前想得太严肃了,人这麽多,她跑一小段後若突然落跑,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何必执着跑完全程?到时她再解释人潮冲散了彼此,她自行搭捷运回家不是很美妙? 越想越轻松,甚至噙起了笑意。她奋力冲向前,甩脱一群人,包含宋子赫,跑得很起劲,尤其四周不见熟识的面孔让她更加自在,因为目光不必老想避开某人裸露的精实四肢。到了两公里处,已有人在此折返,她乐得跟随,才转个小弯,有人扳住她肩膀,将她拉回人群中。 「那是儿童组的终点,你已经快满二十八了,小姐。」宋子赫不疾不徐地阻止她。 「你不必说得这麽大声吧?谁告诉你的?」她咬牙。 他笑而不答,她趁机钻个空又逃开,往前直奔,三公里处,她开始力不从心,口乾舌燥,补充水分後继续上路,正想觑个空脱队,宋子赫如影随形跟上她。 「你步伐要一致,前面不该跑太快。」他叮咛着。 「知道了,教练。」 她的侥幸念头眼看无法实现,可爱的小苗竟气喘吁吁跟上了他们,还挥挥手,跑得两腮红艳艳,难为了那一脸快融化的妆,见机不可失,她附耳对小苗道:「你看见y字肌了吗?」 「差一点。他刚才毛巾掉了,只好用衣服下面擦汗,我险险看到了说。我不好意思直接问啦--咦?田小姐你不会介意吧?」小苗开始吃力地用气音说话。 「怎麽会。」她最近撒起谎已渐流畅,不再脸热。「你可以说和人打睹一客牛排,请宋先生同情你薪水没多少让你赢不就行了?」 「噫,听起来可以哟。」小苗心花怒放地转身跟上宋子赫。 她拐了几个小弯让宋子赫看不见她後,往五公里的中继点迈进。这是她重新设想的终点,对自己可以交代得过去了,主要是她的下肢已像挂着铁球般沉重不已,胸口似一团火灼烧,她试着以步行歇脚,发现在一群跑友中明显缺乏运动精神,容易招来路旁打气加油的民众鼓励呐喊,目标更显着,逼着她硬着头皮保持跑姿。 五公里折返点在她重重的喘息声中到达,她欣喜不已,心安理得随着一小部分人折返,但上天不垂怜,只转了一个小半弯就有人挟住她的肩往终点方向续跑。 「都跑了一半为何放弃?」宋子赫又阴魂不散地出现。 「拜托你饶了我--」她焦急找寻小苗踪影。 「我带你跑。」 他所谓的带着她跑不是拖着一卡皮箱的带法,而是挟着她的腰拎着跑,虽然让她省力不少,但彼此肌肤的大面积接触,汗水交融,立时使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敬谢不敏地婉拒,生出一股蛮力往前奔,脱开他的扶持。 六公里、七公里标示牌在她模糊的视线中擦身而过,他始终不快不慢地跟着她;她开始出现飞天的幻觉,肉体的重力郑重和她道别,八公里处,她决定打死都要脱队,上气不接下气偏头告诉他,她准备搭捷运回家,请他自己多保重。 「你哪来的钱搭车?」他扬眉。 是的没错,她居然忘了外套背袋都在他车上。 「真狠。」她连咬牙的力气都失去了,嘴巴也因为大口吸氧呈现阖不上的状态。 「快到了,忍一忍。」他拍拍她的背鼓励,她虚弱地吐出两口矿泉水。 「别碰我,明天开始我不认识你。」 她辛苦地说完,吞泪继续成仙的旅程,并且在心中膜拜史上各级马拉松的好手们。不久,周遭的声音慢慢消失了,只剩她的荷荷牛喘,和不断吞咽的声音。九公里处,无论她愿不愿意,宋子赫右臂一抄挟着她住前移动;说是移动,实在是已不能算是跑,总之,她仅有的记忆是以太空漫步的混沌到达终点站,并且在视线模糊中接受了主办单位的小赠礼。她很想为自己莫名其妙地完成壮举小小哀哭一下,但自停下来後一步再也动不了,两条腿彷佛札根在柏油路上,成了一棵路树。 宋子赫在昇起的朝阳中笑着递瓶水让她喝完,又弄了条毛巾替她擦拭额头颈项的汗水,待她呼吸逐渐平稳,不问她同意与否,转身屈膝背起了她,徒步返回起点。 她再也不思反抗,只要可以不再让她榨出一分气力,她甚至不计较以大字形躺在马路上休养生息;只是,她还是很想知道一件事,她在他背上睁开了千斤重的眼皮,用离魂的气音对他说:「你……把我整得惨兮兮对你有什麽好处?」 「没什麽,只是想让你永远记得。」 「记得什麽?」 「记得和我一起完成了这件事。」 她的胃收缩了一下,只一下,就闭上眼。 第五章 有一点宋子赫恐怕说对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跑马拉松这回事,因她足足有五天不能跟车出货到客户家监工进度,只能坐在椅子上处理订单画设计图,走路时以蚁步前进後退,拒绝上下楼梯搬家具;她也不会忘记恩琪以充满疑惑的目光看着她说:「参加马拉松?碧海,你最近有什麽困扰?不能让我知道吗?」 不能,起码现在不能。因此她决定暂停出现在恩琪面前,避免招来更多审问。 但宋子赫出现的机率增加了。她不方便走动,他便亲自带上各种餐食到店里与她共用,连带小苗的那份也不缺;他受欢迎的程度大增,她的懊恼亦随之上升。她无法掩耳不闻宋子赫和小苗的限制级笑话对谈,尤其当陈盛和也碰巧加入,一头栽进颜色丰富的讨论时,三人哄笑的声量越大,她的脸色就越绿,尤其内容波及到她时。 例如今天晚上。 「大哥,下次有精采的party邀田小姐时也一起请我吧,猛男帅哥多一点的那种喔。」自从马拉松一役有了革命情感後,小苗自动对宋子赫改了称谓。 「是有六块肌和二头肌的那种吗?」 「最好是啦,有吗有吗?」 「这不太ok喔。田小姐不欣赏那种猛男,她看了眼花,不会去的。」 「不会啊,上次跑马拉松就是田小姐和我打赌你小腹一定有y字肌的。」 六道目光朝她背後齐射,那一刻,她正往墙上悬吊陶制小家饰,手一抖,差点将它摔个粉碎。 色字当头,别说是非亲非故的员工,连两肋插刀的知交也会抛弃忠诚。 回家的路上,她特意绷着脸不说话,深怕宋子赫开启一些奇奇怪怪的话题让她难以招架;但他异常安静,面上漾着意味不明的笑纹,她的不安加深,两手仍然插进大衣口袋,与他并肩而行。 「带你去一个地方。」他忽然提议。 「什麽地方?」她下意识缩了一下肩。「现在八点半了,我爸在等我。」 最後附加那句让他开怀大笑。「你爸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很放心的。」 宋子赫个性里具备一种十分钟内和陌生人攀熟的特质,在不请自来的那次上门拜访,她父亲不例外地被他见人说人话的本领收服,信以为真他与女儿交往深厚,以致最近不时询问田碧海何时能再和他聊聊。 「那别超过午夜。」她设下门槛,即使知道他不见得遵守。 「没问题,灰姑娘。」 他说的地方原来在市区外围近郊,开车得半个多小时,一处半山坡新开发的社区,从入口警卫室向内望去,全区均是独立二层楼洋房,但每栋外型迥异,中央一条平坡石板路将社区一分为二,路旁等距植上树苗和草皮,只有大约五成楼房有灯光,居民尚未完全入住。 警卫似乎认识宋子赫,挥个手便放行。他在接近尽头处停好车,带着她穿过一座小型私家花园,一道铜铸雕花门,一条碎石子走道,才抵达楼房大门前。他拿出感应卡,开了门,里面一片漆黑,他摸黑开启电源总开关,各处照明灯随即放亮,视野一开,她三秒内就将全室一览无遗,因为,眼前实在就是一间刚落成、连天花板地砖都付之阙如的空屋。依她的经验,某些屋主对房子的内装另有一套想法,通常会事先叮嘱建设公司不必附加太多固定建材,以免日後又要拆除。 职业使然,她立即看出了兴味,沿着隔间慢慢逡巡,手指一路触摸着水泥裸墙和窗台,呼吸着新房子原始的气味。外人看来空无一物的灰白色水泥,在她眼里却像是一块空白画布,充满着各种可能性,任凭她意兴遄飞,大笔涂抹,她似乎已经看到每个角落的未来模样,地板、桌椅、书柜、睡床…… 她不自觉挂着笑,用目光完成了一楼的巡礼,宋子赫耐心等侯她,搭着她的肩道:「到楼上看看。」 她不反对,兴致勃勃踏上没有栏杆的水泥台阶,在二楼各处游目四顾,即使什麽也没说,他也能从她晶亮的双眸感知到那股宛若孩子遇上心爱玩具的兴奋。她慢慢踅完了一圈,坐上面山的窗台,推开长窗,初冬冰凉的山风袭面,夹带着淡而悠远的花香,她狠狠吸了一口,整个人彷佛蓄满了纯氧,百骸舒畅。 「这地方好不好?」他靠过来问。 「好啊。」她清脆地答。「有什麽不好?」 「如果整栋楼都交给你设计,决定风格,你看要多久才能完工?」 「整栋--」 她回看他,歪着头思量。「这房子是你的?」 「是。」 「也是你要住的?」 「也许。」 她轻轻点个头,表示明白,一手握拳拄着下巴,用陌生的观察眼神与他对视良久,冷不防低呼:「啊我知道了,你一向就是这样讨女生欢喜的啊!」 他着实怔住,没料到会听见难以接腔的一句话。 她用手掌撑住半边腮帮子,转动着黑白分明的眼,继续说道:「如果没有这栋房子,你怎麽讨我欢喜?不,应该这麽问吧,如果你不是宋子赫,你怎麽讨那些女生欢喜?你这张无懈可击的脸?还是你的魅力?」 这些一问题当然不会是恭维,他听出了端倪,面色微沉,反问:「你呢?我讨你欢喜了吗?」 她低下头,斟酌着答案,竟说:「我不知道。」 他睁大眼,不确定她的表意,咬牙道:「我知道你不是一开始就对我有意思,但现在呢?你没有一点感觉吗?我们相处了一段时日了,你也不排斥和我在一起不是吗?」 「如果我说没有,你会放开我吗?」 他再次怔住,眯眼看进她瞬也不瞬的眼底,清楚回答:「不会。」 「你真是任性。」她朝後靠着窗框,不以为然地对他下了评语。 「我只是对自己诚实。」 她的胃又缩了一下。她想,事情已超出自己的掌控了;他越坦然,她就越不能理直气壮。她永远都不会是玩家,她清楚他的爱绝不会天长地久,但这一刻,她相信他是认真的;对於认真这回事,她容易心软,也虚假不了,既使她爱不了他,也无法撒谎。 就现在吧,她虽然没有心理准备,但事不宜迟,她必须终止他们之间没有未来的关系。 她语气温和,表情郑重。「宋子赫,再跟你说一次,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女生,我们并不适合,就到此为止吧。」 「我也再重申一次,我不会放手。」 「噢,你真以为我在和你玩欲擒故纵的游戏?」 「不,你只是怕我像对邓欣一样对你。」 她拍了一下额头,跳下窗台,呵口气,一副豁出去的乾脆,提高音量:「你弄反了。老实告诉你,我刚开始是想给你一点教训,才答应和你来往,你总是--你以为你可以得到任何东西,包括任何女人的爱;你总是肆无忌惮,任意挥霍你的幸运。我想让你知道世界不是这样的,你不该这样放肆,有人因你受了伤害,你应该在乎,应该怜惜,不该转身就爱上别人……」 他惊异莫名,怔愣良久才消化她的句句指控。他其实完全不介意她的交往动机,他介意的是她到底有没有为他动心。「那麽为什麽选择现在告诉我?你还没达到目的不是吗?」 这不是他想像的浪漫夜晚,他渴望看见的是她欣喜的模样,而非这番赤裸裸的谴责。他知道她和别的女人不太一样,他也在努力摸索,比以往都要煞费心思,他不相信她毫无所觉。 她捧着额角,面露苦恼,设法尽力说个分明。「我想,我高估了自己。你虽然伤害了许多人,但是我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亲手对你--我没办法也这样伤害你。」 他摇摇头,感觉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听到的话越来越难理解。「碧海,你以为你伤得了我?」 「我不希望你再对我付出一分一毫心思,你会大失所望的。」 「你在乎?」 「……」她幽长地叹口气。「我不能爱你。」 五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他听来却扑朔迷离。是想爱却诸多顾忌?还是根本就不爱他这个人?这静得出奇的夜晚,原本镌刻在他记忆中的应该是她的笑靥,而她就在他面前,伸手可及,他多麽不想深究她那颗心到底在哪里落脚了。 风缕缕绕进屋内,增添寒意,她瑟缩了一下,提步就要离开;他动作快,向前将她往墙上按压,低喝道:「别再说不能爱我这句话。」 她受了惊吓,想严正推开他,转念一想,自己也该负些责任,因而语气软化道:「你这样没有用的--」 「别再说。」 他出手制止,扳过她的脸,重重吻住她。她动也不能动,咬紧牙根不让他进入,彼此的呼吸在方寸间交缠,致使她全身过度绷紧,开始感到晕眩,脸一偏,努力挣口新鲜空气,他随即放开她,神情严冷,一言不发掉头离开。 她倒吸满满一口长气,忽然感觉两膝无力,启步时险些踉跄,抚着隐隐麻痛的双唇,彷佛从深渊前走了一遭。 ***** 七点一刻,公司员工除了行销部门准备挑灯夜战,其余皆陆续关灯净空。隔壁办公室的灯光未灭,宋子聪经过一瞄,推开轻掩的门,宋子赫果然仍在其位,撑着一边额角审阅公文档案,手指翻页的动作飞快,思绪显然不能集中,眼光有时又远投窗边,注意力已大幅跃开。 宋子聪敲敲他的桌面,他微抬眼,表情不变。「有何贵事?」 「业务部门不会只有你加班吧?人都走光啦。」 「那又何妨?」他阖上档案夹,不掩饰深锁的眉头,他随手拿起笔筒里的拆信刀,在虚空中流利地比划、裁切,彷佛能将郁结全数切割殆尽。 「宋子赫突然没有了夜生活令人好奇,但留恋起办公室就令人害怕了。」 「你先走吧。」他不准备交谈,尤其是在田碧海连着三天拒接他电话之後。 「如果田小姐那边不尽如人意,还有人等着你开口,烦恼什麽?一点都不像你了。」宋子聪在子字辈里斗志最不高昂,最随遇而安,因此职等最低,得罪的人有限,说话也就单刀直入,不须拐弯抹角。 「你倒会猜?」宋子赫相当不解,他的烦恼为何能被旁人轻易地和田碧海连结在一起? 「有什麽难猜的?那个田碧海看你的样子就是和别的女人不同,唔……我是说,就是少了那麽点热情。不过,这也不奇怪,她看起来挺理性的,不像是玩咖,怎麽肯和你走这一段。」 「……」他越听越离奇,连宋子聪也能头头是道分析起他了,他的表现真如此走样? 「说真的,你到底看上她哪一点?别误会,不是说你眼光有问题,和前几个比起来,她真没那麽抢镜,你想清楚了没呀?」 「……」不,追求一名女性铩羽而归不是世界末日,他从未自认所向无敌,他也碰过名花有主、只能选择和他保持朋友关系的女人,然而这次,他突然觉得浑身不对劲,一大早起床的动力消失了,宁愿看着公文发呆也懒得到夜店把酒言欢,公务应酬全给推延,并且觉得所有女人的妆太浓、鞋跟太高、语助词太多…… 「我跟你打赌,她绝对是那种不恋爱则已,一恋爱就巴望进礼堂那种安全牌,干嘛想不开没事去招惹她咧?你可别以为她像邓欣这麽好打发。」 「……」礼堂?这说法值得探讨。 「喂,你拿刀还真有样子啊,当年不愧是医学院的高材生,所以我说--你没事不当外科医生到这里来和我们凑什麽热闹啊?不觉得这里挺无聊的?」 他僵硬了一秒,立即将拆信刀归位,不再翻转把玩。 宋子聪不疑有他,接续同个话题:「说到医学院,我终於想起来了,这个田碧海某个角度和你当时那个医管系的女朋友有几分像,你觉不觉得?」 他脸色骤变,呆了一瞬,霍然起身拿起外套道:「别胡扯了,一起走吧。」 他暗咒了一声,发现记忆是流质的东西,如果没有全面防堵,一找着空隙,它便大举渗透进脑海,终夜让他不成眠。 他需要安眠药。 ***** 医院大楼里。 他沿着长廊左转右弯,停在一间悬挂锺志伟医师名牌的办公室门前。他敲了敲门,自动进入,不等办公室主人邀请,自动抄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盯着对方看。 「好一阵没来了,睡得好吗?」锺志伟扶了扶眼镜,走近端详他。 「药呢?」他不由分说,直接伸出手。 「还是睡得不好?」锺志伟沉默了一下,拉开办公桌抽屉,将一个方形药盒交给他,面上微有难色,踌躇地发了话:「我是麻醉医师,你应该找正规医师拿药,这样不太好……」 「你以为我不明白医师那一套?」他语带轻蔑。「谢了,我只是懒得挂号拿药。」 「工作可顺利?」 「放心,不会弄垮宋家。」他摇摇手,一秒也不思逗留,转身走到门边。「我走了。」 「子赫,你得忘记那件事。」锺志伟不是不明白,这是多麽多余的一句话,他只是非常想念从前的宋子赫,每见他一次,想念的程度就倍增。「人都离开了,无论我们怎麽做都没有用的。」 「不是我们,是我,我从没怪过你。」他反手掩上门离开。 真糟!他想,他越来越想见一个人了,意念催促着他迈开大步,朝着他的心早巳先飞抵一步的地方靠近。 ***** 她估计只有十分钟。她进仓库短短一段时间,小苗就唤了她三次。 「田小姐,客人间那张店门外的椅子可不可以打折?」 「田小姐,李太太那张餐桌什麽时候出货?」 「订便当喽,你想吃哪一种?」 进出几次处理完各种细节,她回到後方仓库,十分无奈地站在梯子前,望着上方的置物架,正在犹豫要不要稍等一下再爬上顶端,免得小苗又有事,上上下下好不麻烦。等了一会,她一鼓作气登梯,爬了三分之一,让她头痛的叫唤又窜进耳边-- 「田小姐,有客人喏。」这次还带着不庄重的嘻笑声。 「我在忙,你能不能先处理一下?」她不过是要拿个抽屉拉环的样本,一定得如此波折麽? 「田小姐,客人直按杀进去喽。」 未免太离谱了,她今天不巧穿了裙子哪。 忍怒咬牙,急忙倒退下梯,一落地转身,所谓的客人直挺挺站在她前方,与她几乎近身贴触,吓得她往後抵住梯脚。 宋子赫两手斜插在皮外套口袋,一脸倦意,但眼神炯亮,犀利地注视她。她张口结舌,视线不知该往哪里放,他已经说话了。 「我想和你说个话。」 嗓音有些沙哑,似乎是睡眠不足的困倦造成,她点头默许,他很少让人有选择的余地。 「你是不是一直想教训我?从一开始?」 她不禁瞠目,无法接腔。 「那麽我让你如愿。」 「……」这句更让她无言以对。 「你听好,我们继续交往,你不需要爱上我,我喜欢你就行了,等你觉得我受够教训了,再和我分手,怎麽样?」 「你……多久没睡好了?」他穿戴正式,应该是直接从公司来的,现在是近午十一点半,他撑持了多久? 「没多久,两天。这没什麽,我偶尔会失眠。」 距离上次见面有四天了。 「啊,那脑袋很乱吧,你要不要回去先休息--「 「我刚才主持了一个会议,和客户签了一个约,你说清不清楚?」 她揉揉太阳穴,感觉比刚才更头疼了,她考虑了几秒道:「……呃,你的提议很特别,但是缺乏标准,什麽叫做『受够教训了』?而且,故意当个被看透的骗子任谁都做不到吧?」 「你一直都很坦诚,平时连装个样子都不肯,怎麽算欺骗?『够了』的意思是,直到我真正爱上你,这样很清楚吧?」他伸出右手,抚摩她的脸。 「但这是为什麽?」她无法直视那双眼睛,却无从回避;但这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无论她对他过往的作为有多不认同。 「不为什麽,我想天天看见你,」他的声音又更哑了些,接着叹口气,垂下脸,轻吻了她唇,再张臂环抱住她。「只想看见你。」 她偎贴住他温暖的胸膛,略快的心跳频率传进她耳膜,令她的胃跟着收缩,不能自己;她结实陷入了两难的境况,思绪一团混乱。 「可以和你借点时间麽?」 他并没有准备让她回答,一把牵起她的手,握得很紧,直接往外走,视线一直落在前方,没有回顾,他的休旅车就任意停在路边红线上,可见停车时是多麽不顾一切。 当她发现他驶进了一条似曾相识的巷道,抬眼瞥见那栋她造访过的大楼时,她开始後悔失去询问先机。车子很快滑进地下停车场,停妥,下了车,他仍然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边走边琢磨着他的企图,揣摩各种解套方法,但路程太短,电梯很快将两人送达目标楼层,他的私人住处。 「你想和我说什麽?」她趁他脱鞋的空档间。 他一路不停歇,也没有说话的意思,仅是沉默;他们走进玄关,穿过客厅,眼看绕过餐桌,直趋私密卧房,她终於焦急了。 「你说话啊!」她试着扭动被掣住的手腕。 一置身卧房,他便停步,在那张深蓝色被褥凌乱的大床前放开她,自顾自脱去外套,解开领带,每一个动作都令她心惊胆跳。 「陪我睡一下,我很累。」他语出惊人。 闭了闭酸涩的眼皮,他拉住呆若木鸡的她,和衣倒卧在床上,她低喊了一声,欲挣脱起身,他短促喝令:「别动。」随即一手扣住她的腰,一条腿弓起压制住她的下半身,脸埋进她颈窝,紧紧阖上了眼。 他紧紧阖上了眼,就那麽片刻,傍着她的气息沉沉入睡。 ***** 她倏地睁眼,发现自己犯了个错,她竟任由自己盹着了。 这没道理。她先是僵硬着四肢不敢稍移,怕惊醒了他;他是如此困倦,长睫毛覆盖下一片阴影,显然上次她的拒绝极度困扰了他,使他夜不成寐。当她紧张得四处张望时,看见床头柜躺着一盒尚未开启的纸盒装药物,上面列印的英文字母药名她非常熟悉,那是一种安眠药,有一段时间她也得靠着服用它才能安稳度日。 他为她失眠? 她对他做了什麽? 她不敢深想,又极为困惑,他和想像中游戏人间的那个男人有些出入,但无论如何她都理不出个头绪。他保持着同样的睡姿,动也不动,把她当助眠抱枕依靠;他的身体熨贴着她,温暖的体温使她渐渐放松,她盯着天花板的装饰刻纹等待,也许不到半小时,意识混沌了,她竟跟着睡着了。 现在他人呢? 她立刻坐直,推开覆在身上的被褥,洒进室内的光线已产生变化,应该是下午了,偌大的睡房只剩她一人,怎麽回事? 她跳下床,快步走出卧房,在走道上便听见了水流洗涤声,和瓦斯炉开关声,她循声寻至厨房,正是宋子赫,背对着她,身上还是早上那套衣裤,只是多了些睡痕褶纹。他开了火,煮着一锅水,回头看见她,怡然笑了。 真是奇异,一顿补眠,那些在他身上的颓倦全然消失了,两眼益发清亮,并且多了些她未见识的温柔,他开口道:「你醒了。肚子饿了吗?我想煮个面,你吃不吃?」 她想了一下,走向他。「让一让,我来吧。」 他笑让开,她打开冰箱,上下浏览了一遍,迅速拿出几项管用的食材,熟练地在流理台上处理起来。「你到外头等一下,很快就好。」 他靠着门框站着,未离开,视线跟随着她的每一项动作,她头也不回道:「真的很快就好,有现成的肉酱调理包省时多了。」 她知道他未依言走开,吸了一口气,加快手上的动作。料理不是难事,承担他的目光比较难。 混搭的起士肉酱面,一小锅蔬菜蛋花汤上桌,半天未进食的两人迅速扫光,没有残留一点菜肴在锅底。她兴致正昂,又钻回厨房,煮出两杯咖啡,端了一杯给餐桌旁始终带着微笑的他。他虽然话少了,精神却明显变好;她跟着松懈下来,对坐咖啡喝了一半,她又起身,把空碗盘叠放,预备拿到水槽洗净,他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放下。「我来吧。」 手一松,他用了点力顺势将她往怀里扯,把她抱个满怀。 「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他立刻对她附耳轻道。 她镇定地抿嘴思量,稍待,重新面对他时,目光已然不同。 不用言语,她瞳眸里恒常的戒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理解的温柔;她理解了某部分的他,也愿意和这部分的他和解,不再抗拒他的善意。 这意念清晰传达给了他,他俯下脸,在她唇上轻轻压下一个吻,带着感激的情怀。 她没有推拒,代表她默许了他的提议;这一小步退让,她隐约觉知,她即将落入她毫无胜算的境地,和他过去的女人们一样。 第六章 她以小碎步加快速度时,知道自己已经迟了十二分钟;隔着斑马线往对面望去,宋子赫颀长的身影倚在一家咖啡店门口,手里擎着一杯咖啡,边指着腕表向她抗议。她心虚的笑,绿灯亮,她迈大步穿过马路,对他欠身。「对不起,迟到了。」 他故意眯着眼看她。「票我先买了,不过你得还我这十多分钟。」 「不必这麽小心眼吧?谁让你选一点钟这一场的,我早上有事嘛。」 两人挨着路边店家走,他从她短大衣口袋掏出她的手,大掌紧紧裹住。 「中午人少,观影品质比较好……怎麽你上午老有事?」他抓住了蹊跷。 「怎麽你晚上老有事?」她面不改色。 「田碧海小姐,据说最近晚上我都在和你培养感情。」 「据说我十点就回到家了,你的夜生活才正要展开。」 他骤然止步,俯看她道:「这是在怀疑吗?」 「哪里哪里。」她一派轻松,继续往前迈步。「你得好好玩,不好好玩就不像你了。况且夜店怎麽少得了你这道迷人的身影呢?」 「这是在吃醋?」他微抬尾音。 「这是在告诉你,你不必为我改变什麽,我也希望你开心过每一天,不必太勉强配合我。」 「田碧海,我不习惯太早睡,偶尔朋友约了到loungebar喝杯酒聊聊,不到午夜就打道回府了,你真以为我夜夜笙歌不必打早上班?」他瞪睨着她。 「这麽凶做什麽?」她露出若有所思的笑靥。「不过,我给你一点建议好吗?」 「……」他自动靠过去。 「我建议你睡前多做一点静心的活动,像是冥想、打坐之类的,不需要药物,不需要酒,也可以睡得好。」 「……你知道我常睡不好?」 「知道啊。我有段时间也曾睡不好过,後来我疯狂的练瑜珈,做手工木作,才慢慢改善了,现在可以控制睡眠品质了。」 他嗒然不语,从侧边悄悄凝视她;她面光走着,泛光的侧脸线条温柔地舒展着,她和他在一起是彻底放松了,他感到说不出的愉悦。 「我倒有个现成的好方法,不知你意下如何?」 「说说看。」 「我发现你在身边让我觉得特别安心,不如以後你陪着我睡,等我睡着了,你再离开,你说好不好?」 「……」她啼笑皆非的看着他。「大半夜的让一个女人走夜路不太妥当吧?」 「这是个大问题,所以乾脆你也别走了,我们一起入睡,一起醒来,一起出门,这不是很美妙?」他眨眨眼笑。 「宋先生,你是不是跳拍得太快了?这不是两小时的电影哪。」她似乎心情特别轻松,不忌讳成为他的玩笑对象。 是的,玩笑,她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他说的是真的。 「欸,你稍等我一下。」她被路边橱窗里的什麽吸引了目光,伫足观望了几秒,甚至推门入内。 他跟随进去,发现是一间欧式古典家具店,她笔直走到一张英式书桌前,弯腰盯着它看,一面伸出手掌,沿着桌面纹理、弧度、刻花处一路贴抚过,目光里尽是欣慕,她抬头望向侧边同型书柜,同样仔细审视,面带笑意。 「你喜欢?」他轻问。 「嗯。」 「想带回去?」 「不,我正在把它的样子记起来,让师傅替我做。」 「你可真是迷恋木制品。」他喟叹。 「是啊,木质温暖、真实,让人有安全感。」她踮起脚尖,以视线扫瞄顶端饰边的特殊花饰,辅以指尖触摸,拔高的姿势让她背後的腰线更分明了。 他盯上一眼,从後伸出手,左右撑握住她的腰眼,冷不防的碰触令她倒吸口气,那股悸动直达他的掌心,他向前贴近她,嘴唇抵住她的耳垂,像一对浓情蜜意的恋人。「别动,就一会儿。」他柔声道:「你要的安全感,是有人永远在背後支撑你,不离开你麽?」 她僵直不动,没有答应,但他身躯的暖度实际包裹住她,他的动作不再造次,她等待胃收缩缓慢,僵硬的背脊松弛,适应了这个普通级的情人拥抱後,她说话了。「不,是希望掌握下一步将发生什麽。」 「那--你的人生就不好玩了。」 「你不明白吗?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不同,我不渴求刺激。」 他一放手,她立即回头,坦然与他相视。「说真的,我的确不怎麽好玩,我很闷的。」 他执起她的手,闭眼数秒,一副冥想的表情。「其实别人不知道,我内心深处是喜欢闷的。」 「噢,饶了我吧。」她拍了下额头,作出昏倒状,一脸莞尔绕过他走出店门。 他大步伐跟上。他很想告诉她,他说的都是真的。 ***** 医院诊间里。 护士将纱布小心翼翼地揭开,一旁原本拧眉观察的年轻医师两眼渐发亮,终至唇角缓缓上扬,咧嘴满意地笑了两声。 「我说过不会有问题的,把最重要的感染和过敏的现象排除,再配合我的专利新药,伤口就能癒合。你自己看看,是不是好多了?」 一面镜子递上,将新的手术成果清楚展现在病人面前,田碧海扶着好友的肩,喜形於色,她仔细观看那片平滑许多的肌肤,忍不住询问新换的主治医师:「那以後的肤色问题--」 「那是属於後续维护保养的问题,耐性很重要,饮食、日晒、换药都要小心,色差很难免,但现在化妆技术很进步,要看出来也得有好眼力不是吗?」医师拍了拍病人的肩,嘱咐护士换药的注意事项便提脚离开。 趁换药的空档,田碧海对那张脸瞧了又瞧,兴奋莫名,她俏皮欢呼:「我的美人又回来了,这个医师真厉害,幸好遇上他。」 「你比我还开心啊。」恩琪亦喜笑连连,但只敢微扯嘴角,以保护右脸。 「那还用说!」 「你的手机震动了。」恩琪指着她的手提袋。 「不碍事。」她连看也不看。 「都第三次了,你没感觉吗?快接吧,也许是店里的事。」 「我把事情都排开了,没关系的。」她愈若无其事,眉眼愈难掩不安。 但来电者似乎穷追不舍,震动太扰人了,她忍了一会,右手悄悄伸进袋里关了机,继续面不改色陪侍好友换药。 重新包覆好伤口,两人牵持着走出诊疗室,恩琪碰了一下她臂膀,善解人意道:「去吧。」 「去哪?」她不解问。 「有人找你,你就去吧,别让我耽误了你。」恩琪再次指着她的手提袋。 「说了不重要了。」她轻蹙眉,又笑道:「回去帮你庆祝,替你做顿营养的美容火锅,好不好?」 「谢谢你,我也很想,但我现在有约了,改天吧,跑不了这顿的。」 「有约?」她竟不知道好友重新在外活动了,恩琪向来避讳包着半边脸出门。 「我和一间公司的企画约好面谈,他知道我的状况,也许可以让我延後两个月上班,现在暂时可以先交图稿。」 「啊!那太好了。」她由衷替对方开心,是不是一切真要好转了?所有的悲伤经验为的是让人更韧性、更坚强?度过了严峻的考验,幸福就指日可待? 「所以今天我们各走各的吧。」 「恩琪,」她喜色微敛,缓下脚步,视线落在鞋尖,语调平常地问:「你还恨那个人吗?」 等不到答案,她抬头看过去,恩琪静静眺向穿堂外的花园,凝神伫足,良久才开口:「碧海,你认为忘记一个人需要多久的时间?」 她不知道。 ***** 她不知道忘记一个人需要多久的时间,起码现在不知道;她只知道有人始终不肯稍忘她,或许应该这麽说,随时让她想起他是他最乐此不疲的事。 开会前後,三餐饭前,淋浴前,应酬当中,熄灯前,开车途中……只要宋子赫抽得出空,取出手机,接通键一按,她就听见了他的叫唤。 「碧海,送去的料理吃了没?」 「碧海,你猜我对面这个老家伙要叫几个小姐才肯签约?」 「碧海,我要睡了,快跟我说你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在想我。」 「碧海,我刚打完壁球,要去冲澡。糟了,我的二头肌又更结实了,你会不会更不想看我一眼了?」 「碧海,待会轮到我发表看法,我准备叫大家解散,赶快喝下午茶--上头这些人,会开这麽长,可以延年益寿吗?」 「碧海,你消失了一个早上,和谁约会去了?」 每一次叫唤,就带给她心头一阵无法形容的暖意;暖意之下,却是如影随形的忧虑,使她在他面前,很难全然轻松展颜。 但是他不在意她反应的节制,心情的保留,时常猝不及防地啄吻她,在众人面前揽抱她,她很少能成功拒绝,她总是抗拒不了那双纯净瞳孔的注视,彷佛拂逆它们就是一种残忍、一桩错事,却也激不起相等的热情回应;她从没能忘记那双眸子可以瞬间冷漠、失去光焰,带给别人痛苦。 她渐渐成了自己最讨厌的矛盾的对象,和他来往的这些日子以来,她最常自问自答的对话便是--「田碧海,你到底在做什麽?」,「我不知道。」;「知道这样下去会有什麽後果吗?」,「知道,不会有好的後果。」;「你知道最大的原因也许不在他的身上吗?」,「知道,可能是我自己。」;「你的果断哪里去了?」,「都是他。我明白那些女人为何迷恋他了,他可以让女人认为--一切只为你。」…… 怎麽问怎麽费解,关於爱,总是充满着难题。 和恩琪道别後,她驱车绕回木工厂,敦促出货进度,确定一切运作正常了,她忽然站定不想走了,盯着车床师傅裁切木板,木屑漫天她也甘之如饴,观赏家具一道道上了漆,她连口罩也未戴上,眼前的东西令她暂时忘了恼人的问题,她栖坐在小椅子上一个多小时,发呆的时间占了一半。 但她的存在感太强了,工厂员工们无法视若无睹,聊天话题自动节制,用词变得谨慎,最爱开黄腔说粗口的那几个搬运工人只得拚命嚼槟榔,一个个开始变得不自在,尤其她今天一袭白衣白裙,外罩个牛仔连帽短外套,和厂区的阳刚凌乱实在不搭调。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多余,摸摸鼻子提脚走人。 跳上车,她拿出手机,检查来电号码,一连串宋子赫的来电和留言-- 「碧海,你在哪里?快接电话。」 「碧海,今天的饭局推了,不太舒服,大概感冒了。」 「碧海,我回到家了,头突然很疼,你能不能来,替我带点止痛药?」 声调带着暗沉和恹恹不彰,她看看表,忽然有些担忧,她延宕回电三个多小时了,匆匆按了回拨,无人接听,没多加考虑,一路上采买了些必要物资,快车赶抵他的住处。 在警卫室前她突然一脸尴尬,该怎麽报身分说明来意?警卫看了看她的证件,二话不说递给她一张通行卡。「田小姐,请直接上楼。」 也许宋子赫吩咐过了,免去通报的麻烦。 她三步并成两步进了电梯,缓速上升中,莫名的不安跟着楼层号码累积,电梯门一敞开,她蒙头跨出去,和一股香氛和软馥的胸脯撞个正着。 她倒退了两步才得以站稳,一抬头,惊讶得嘴半张,邓欣左手抚着撞疼的胸口,右手提着一只名牌旅行袋,无言瞪着提着两袋塑胶购物袋的她。 她脱口致歉:「对不起,我没注意到--」 「不要紧。」邓欣摇手,表情尴尬地沉默一会,然後抬头,开口说话:「我是来拿之前留下的东西的,刚好他在家。」像是在为自己莫名的出现做解释。 「喔,这样。」她也只能微笑以对。 「你不一样了。」邓欣的眼眸在她脸上溜了一圈,做了结论。 「是吗?」换她尴尬了。 「你爱上他了。」邓欣轻叹,口气是肯定句而非问句。「这是迟早的事。」 「……」她吃惊得哑口无言。 「你自己按门铃吧,我钥匙交还他了,没法替你开门……啊我真多事,也许你已经有钥匙了。」邓欣眨眨眼,举起行李袋晃了晃,向她道别。「保重。」两个字宛如奉送回田碧海曾经赠予的叮嘱。 她呆立了一分钟之久,才缓慢移动步伐,在那扇大门前举手按铃。 宋子赫亲自应门,乍见她,给了她一个温存的拥抱。 「还以为你不来了。」他亲吻她的额。 「你看起来精神还好。」她观察他的脸。 他已换了套休闲服,发梢微湿,身上明显散发着沐浴後特有的清香。 「我一小时前吃了药,现在好多了。」 「我以为你是没了药才叫我拿来的。」她将购物袋中的止痛药取出交给他。 「本来是没有的,以为你不来,就顺便让朋友带来了。」他笑着解释。 「啊,对了,是邓欣……」她瞅了他一眼,提起额外带来的食物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分类放好,不再说话。 「你刚才遇见她了?」宋子赫跟过来。 「嗯。」她头也不抬,仔细挑拣出过期的蔬果,再堆叠进新鲜的。 「她是来拿东西的,我们稍微聊了一下。」 「我知道。」她语气平淡,没有异样。 「你们说上话了?」 「嗯。」 「说些什麽有趣的?你看起来不太开心。」他蹲跪在她身旁,一脸兴味。 「没不开心啊,她曾经是你女朋友,好好招待她没什麽不对。」 「怎麽我听起来这话涵意很丰富,不太单纯?」他双手盘胸。 「你人不单纯,想事情当然复杂。」她关上冰箱,对他吩咐:「我带些吃的来,桌上另一袋是热食,肚子饿可以先垫一下胃。既然你好多了,那我先回去喽。」 她微微扬唇,擦过他的肩走出厨房,边走边想,她表现得很自然吧,尽管胸口无来由闷滞着,但这是为什麽?一定有什麽东西不太对劲,她一时理不出头绪。 她懊恼地拧起了眉心,人刚到客厅,就被赶上来的他攫住了肘弯,使劲一带,她重心不稳直往後跌,他巧妙勾住她的腰,居高俯视她。「碧海,你能不能吃醋就像吃醋的样子,别老装作事不关己呢?」 「吃醋?」她瞪着上方流露着欣喜的脸庞,那迷人的笑颜像是一把钥匙,在顷刻间打开了她混乱的头绪,一个意念窜上心头--她爱上了这个人?如同邓欣所断言,她也爱上了他?而这一阵子的踌躇不定、旁徨不安,全都源自於此? 「你不会真以为我刚刚和邓欣做了什麽吧?」宋子赫微眯眼。 「……」不,她来不及想到这点。 「傻瓜,上回怪我不够关心分手的情人,现在又担心起来了,你是不是太矛盾了点?」 「……」矛盾?是啊,她太矛盾,她身在此地就是一个矛盾。如果她懂得当机立断,有些困扰根本就无从产生了,也许现在还来得及,趁情根未深种…… 她立时站稳,反应令他讶异。「我没事,你别想太多,千万别想太多,我回店里了--」 「田碧海--」他盘起了双臂,嘴角眉梢挂着愠色。 「就这样,东西记得吃,再见。」她拔腿就跑。 刚起步就又被扳转回身;这次他不再寄望用言语沟通,田碧海设下的防线比他预测的还深,他捧住她的脸,准确地吻住她,不是浅尝即止,他强势深入,以他渴想已久的方式吻她,那是几近吞噬而不得喘息的吻法。她瞠目而视,惊吓指数直线上升,两手胡乱抓扯他的衣襟,不断往後退却,迫使两人四肢交绊倾跌至沙发上。他吻得不甚畅意,只好中止,对张口结舌的她提点:「你能不能稍微配合一点?」 「你怎麽--老是那麽霸道啊!」她喘不能言。 「证明我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啊。」他一本正经。 「你快起来--你压到我--」她慌乱推挤他的胸膛,肢体的悍然贴近触动了她的某束传导神经,奋力加上紧张,她的颧骨泛起渲红,鼻尖冒汗。 这景象在宋子赫眼里却别具意义。田碧海单纯得超乎他的想像,他判定那些惊慌失措纯粹是缺乏经验的结果,他瞧着端详着,打从心底生起笑意,加倍舍不得放开;他选择俯下身,继续亲吻她,落点从脸庞蜿蜒至颈项,直抵胸前,底下扯开的襟口缓缓释放出她身上的特有气息,刺激了他原本不打算点燃的情慾,他忍不住伸手解开了那两颗碍事的钮扣,双唇密贴在她隆起的白皙肌肤上。 「你在做什麽--」她惊骇地想挣扎坐起,他直接下压的体魄根本文风不动。「我说你在做什麽--」 「碧海,我真的喜欢你……」他低喃着,熟练地腾出另一只手,潜进她的裙摆,长指沿着她的小腿温柔地向上摸索,搭放在她大腿内侧,这个简单的挑逗动作像一道引信,蓦然间她开始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碧海?」他轻唤。即使是初次尝试,她的反应也未免太强烈了吧? 他抬头探看她,她的脸绯红,正用力地在呼吸,她的眼神努力对上他,勉强迸出一句:「快让开--」 不需他身让,她趁势从两人间的缝隙中屈滚下地,狼狈爬起後直奔最近的洗手间,趴伏在马桶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这急转直下的一幕让宋子赫怔愣不已。他听见洗手间传来的异声,匪夷所思地尾随察看,蹲跪在地的田碧海背对着他,不停作呕,她按压了几次冲水钮,似乎才止住了反胃的冲动;她缓慢地直起身,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随意用双手揩了揩水渍,转身见到他,她迅速垂下眼。 「怎麽回事?」他抬起她下巴,只见她满脸倦意。 「……」 「我不懂你这是--」 「拜托,我得回去了。」她气虚声弱,推开他的手。 这次他不再阻止她,他仍兀自在讶异中。从认识田碧海那一刻起,除了她那张似曾相识的轮廓,她不断给予他崭新的经验,但他的想像力再丰富也绝无可能到此一层--她竟因他的爱抚而感到反胃? 他目送她仓皇离去,第一次回头省思,她在最初时即不停对他释放的讯息--「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女生……我不能爱你……你会失望的……」 这代表了什麽?暗喻了什麽? 他困惑得太阳穴再度隐隐隐作痛起来。 ***** 无论那些话代表了什麽、暗喻了什麽,他要得到的是一个确实的解答,而非模棱两可的揣想。 他苦思良久,安眠药失去了作用,而脑部活动依然十足畅旺,他黯着眼圈到公司上班,所有近身下属被他难得一见的肃穆吓得互相以眼神交换,主动避开他视线所及之处,以免招来池鱼之殃。但一整天下来他也就静坐办公室沉吟,多余的字眼绝不多说,中饭略过,下午茶拒喝,笑话不出口,他甚至锁上了门,保持思虑的专一,然而他的结论照样从缺。 他像推翻棋盘一样重新思考过。 田碧海不热中肢体接触,甚至曾疑似因此昏厥;不欣赏健美猛男,至今是他的最长追求期纪录保持人,对黄色笑话免疫,对装娇扮俏毫无兴致,一己之力能解决的事绝不假男人之手,工作时总以严肃面目示人(尤其男性),广泛阅读但除去软性言情,重点是她严重抗拒他的爱抚…… 堆拢起来还需要任何事例加强心证麽?所有的箭头均指涉同一个方向,也是他决计不愿接受的事实,她不过就是一个-- 不,他连说出口也不情愿。 五点一刻,他闷声不响走出办公室,不理会秘书的叫唤,直奔宋子俐的服装店。 他大剌剌推开玻璃门,走向正在柜内弯腰熨烫裙摆的堂妹,指节敲了两下柜面,直口直面道:「小俐,你是怎麽认识田碧海的?」 宋子俐莫名地直起腰,她环顾店内还在巡逛的两名女客,又看了看脸色极差的宋子赫,压低音量道:「你吃错药啦?」 「快说。」他不打算顾上礼貌。 「朋友间接介绍的啊,她们以前在国外念同一所学校,但不同院系。」 他暗自忖度,又道:「你知不知她曾和谁交往过?」 她朝天花板转了转眼珠道:「没听说过也没看过,我以为她眼光高。」 「经常来往的好朋友呢?」 「说真的我不清楚,她看起来挺冷淡的,公事公办之外,很少和别人套交情,也不参加聚会、同学会之类的。」 「……」 宋子俐突来飞天一笔道:「噫,你这麽一问让我想起看过的一则报导。有一对男女同居了十年,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十年喏,邻居和他们也熟,不是深居简出的那种,有一天,男的无预警消失了,再也不出现,搞得女人发狂,拚命查了半天才知道那男的身分,他的过去,一切一切全都是假的。所以呢,现在的人做了什麽,除了fbi之外你不一定都知道,和谁来往也不一定要公告周知,何况碧海她这麽低调,其实,最有可能闪婚的就是她这种人了……欸,你干麻瞪我?我又不是暗示你她另外有人了,你不是又踢到铁板了吧?」 「别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她翻了翻白眼,掌拍柜面道:「那好,我就说真正有用的话吧。宋子赫,你不必那麽紧张东查西问的,你阅女无数,会不了解人家到底对你有没有心?况且,就算这次失手又如何?你不会以为你永远不会有这种时候吧?趁早习惯吧。」 「受教了。」他面无表情告辞。 一置身室外,冷风乍然拂面,席卷了他的焦躁不安。他狠狠吸一口凉气,忽然整个安步下来。 他的确不必再东查西问,真正切身感受的人是他自己,无论枝微末节再恼人,都不能掩盖过一些事实;田碧海一向淡漠的眸光逐渐明暖,被拥抱时从原本的僵硬到後来的自然,偶尔被他逗乐时的羞怯懊恼,静静注视他时被他捕捉的尴尬眼神,自发性的微笑变多了…… 而真正的答案来自於她。 第七章 她睡得极不安稳,辗转反侧扰乱睡意是主因,在熬过了时睡时醒的大半夜,接近凌晨时,终於抵抗不了生理的倦怠,重又沉沉入眠。 但那段安眠期不长,她揣测应该不到两小时,一种实质的热闹氛围让她苏醒了。她撑开眼皮侧耳聆听,除了窗台前群众的鸟雀啁啾,邻居相熟的闲嗑牙交谈声,不应该有这种异乎寻常的感觉,她的家恒常与寂静相伴。 再仔细谛听,空气中有她父亲捻棋落盘的声响。原来如此,她棋艺深厚的父亲常与自己对弈,不管什麽棋都好,总能得出一番趣味,此起彼落的棋子触底以及相互敲击,营造出不孤单的假象。 再也无法入睡,钟面指着七点三十五分,以周末而言嫌早了点,但她无遐思考排遣时光这回事;她已经三日过着食不知味的生活,後来她还索性减略一餐,免得进食成为棘手的新烦恼。 她赤脚下了床,决定到与卧房通连的小浴室洗个澡。努力打起精神将全身梳洗完毕,换了轻便裤装,紮起长发,最後揽镜自照,咦?怎麽面目还是没有展现气象一新? 她肯定了一件事,她的累是精神上的耗弱,和体能无关,她彻底被干扰了。可田碧海,你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你早就知道会有这种结果啊。 「……唔,我怎麽没想到这着棋呢?真是不进则退啊。」父亲的喃喃自语传来。 真羡慕父亲,几时她才能修炼得这般潇洒自如? 拖着意兴阑珊的步伐,她推开房门,穿过客厅,以眼角余光瞄了眼坐在沙发一角的父亲,气息恹恹地挥个手。「爸早安。」 「起来啦!替你做了早餐了。」 随口应了声,她站在阳台前寻觅那几盆她搬回来的植栽,几秒钟的光景,忽然灵台清明了,她倏地回头,睁大了眼望着洒满了晨曦的客厅一角,并且以她的一点零视力肯定再三,与父亲对坐下棋的不是空气,是结结实实的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让她睡眠品质大打折扣的罪首。 她火速冲到两个兴高釆烈对弈的男人间,捧着额角头疼万分,终於忍不住对老父脱口而出:「爸,你怎麽又随便让外人进门,不怕歹徒把我们分屍了?」 田鹤年抬眉,一头雾水地看着气急败坏的女儿。「你还没睡醒啊?这哪有外人啊?」说着摇头对宋子赫致歉:「不好意思,碧海这两天不知怎麽搞的,精神不太好,大概工作太累了,昨天差点穿了两只不成对的鞋子出门,幸好我发现得早提醒她,没让别人看笑话,你多包涵哪。」 「爸!这是重点吗?」她强烈挥拳抗议,还狠狠跺了一下右脚,严重失态。 「伯父,我和碧海沟通一下,最近是我把她给惹毛的,我现在就去和她和解。」宋子赫笑容满面地起身,一手勾肩一手拉臂,不由分说,连拖带推把怒火中烧的她推进卧房,反手关上门。 「你这人怎麽这麽——随心所欲啊!」她开始语无伦次:「你明不明白这是我家,怎麽你像进出你家一样啊?我连躲起来的隐私都没有,信不信我下次告你擅闯民宅——」 「我记得我非常正式的按了门铃,正式被邀请入宅,并且被诚挚请求吃了一顿清粥小菜,最後无法抗拒令尊的热情下了两盘围棋……哪一项可以用上擅闯民宅这条罪名了?」他条理分明地驳斥,一面欣赏面前那张起床未久、仍带点糊涂慵懒的脸蛋。 「可是你擅闯我的——我的——」她的什麽?她能够告他擅闯她的梦境、干扰她的入睡吗? 「你的什麽?」他扬眉莞尔。 「……」她斜瞅他。「没事。你今天想做什麽?」 「来确定一件事。」他强行按压她的肩让她坐在床沿,再抄了张椅子和她对坐,非常郑重其事的模样。 「……」她微低下脸,身体进入紧绷状态。 「看着我。」他勾起她下巴,不容她闪烁其词。「你就直言不讳吧,我都能接受,前提是不可以撒谎。」 「……」 「你……爱的可是女人?」他咬牙说出口。 「什麽?」是这个问题吗?她圆眸直楞楞定住,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傻眼。 「我是说,你一直拒绝我的——我是说,你是否在心理上只能接受——女人?」他第一次落入措辞困难的窘境。 她歪着头思索,回答,但更像喃喃自语:「这推论挺鲜的,但如果是的话,我的问题会小多了吧?」 未及思考她的言外之意,他张臂便将她抱个满怀,挤迫的力道直令她发痛,她楞了几秒,推开欣喜若狂的他,不明所以。「就是要问这个啊?电话问就行了啊。」 「既然这样,那麽剩下的问题我们可以一起解决,你不用担心。」他连忙给予一个灿烂的保证笑容。 「你能解决什麽?」她暗讶,他知道些什麽了? 「你不习惯我碰你,那就先不碰,直到你做好心理准备,可以接受为止。我们一起追索原因,请你相信我们可以解决这件事,但不要逃避,让我明白你的想法。」 她掩住唇,一时说不出话。他温暖覆盖在她膝上的双手,一双晶亮、温柔满溢的眼神,如同两道漩涡让她深坠,她的围城几乎就要崩落,她清了清喉咙,颤着嗓音道:「你——这麽想和我上床?」 「呃?」 「你追求女人很少这麽有耐心吧?越困难的越有吸引力,这就是不惜让你一大早专程上门来的最大动力?」她转头,无法对着那双眼睛说刺心的话。 「你看不出来吗?我是真的喜欢你,」他扳回她的脸。「我相信你也是。」 「……然後呢?」她用力咬着下唇,「上了床,没有神秘感了,没多久我很快就会让你生厌,接下来你想挑战什麽?我可没有十八般武艺留住你。」她逼望他片刻,起身走到衣架处拿起出门用的提袋,将桌上的钱包、手机、钥匙一一置入,回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穿上,默默传达逐客令。 「然後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结婚。」 她木然呆立,瞬间忘了下一个动作。 他从背後圈住她,低声而诚挚地字字叙述:「我们可以结婚。」 她嗒然许久,直到眼眶潮湿,视线不再清晰,她轻轻挣脱他的怀抱,旋身面对他。「真不容易的提议。我很感谢你的用心,但是我想给你很良心的忠告,千万千万别轻易把它当筹码,万一对方认真了,你就很难脱身了,那会是很糟糕的状况。比方说,像我这种女生,未来一定不会再让你夜归的,你一定要想清楚才说,好吗?」她瞥了眼时间。「我现在……得出去了。」 「去哪?」这真是怪异的经验,他竟反过来问起女人的行踪。 「和朋友约好了。」看见他疑惑的表情,她解释:「你突然来,我没法改行程。」 他看了看她,侧身让开,彷佛这才是他的房间,她是留不住的那一方。 留不住的念头,令他的心脏重重击向胸膛;他握紧了拳头,勉力挥去那股熟悉又憎恶的感觉。他用力甩了甩头,甩掉一些正在成形的画面,及时唤住正转开门把离去的她,重申决心:「我说的是真的。」 她伫足良久,仍然带上门离开。 ***** 「别再敲了,我知道你不耐烦,你以为我喜欢和你在这儿耗?张秘书进来!」宋思孝虎目瞪直,招手让秘书把手中那杯走味的花茶撤换。「以後别泡这种玩意儿——怪事,这蛋糕还不赖,你打哪儿订的这个?」 「有兴趣就和张秘书登记团购,可以便宜不少。」宋子赫五只指尖继续在桌面踢踏跳。 不理会他话里的调侃,宋思孝眼角余光瞄见宋子赫已将西装外套穿上,一股掩不住的去意在那双漂亮却紧绷的眉梢跳动。「不是吧?早上九点半,急着去哪儿?」 「解决事情。」 「这麽急一定不是公事,多耽搁一会儿无妨。」 「您可真是我的知己。说吧,谁又扯业务部後腿了?」宋子赫没好气地坐回高背皮椅上。 宋思孝也不含糊,直接点明来意。「你这部门——业绩我没话说,不过人事室那边反应最近公关差费用爆增,你全给了核可,到底有没有亲自查一下底下的人在搞些什麽?」 指尖终於停止了敲击,宋子赫把热茶放置桌侧,端起一副正经道:「报告老总,您老不会希望敝人在下我拉拢的客户全都是贤良君子,下一盘围棋泡一壶茶就和我们签约了吧?」 「……你这意思是什麽?你手下的刘主任、李主任他们全都下海和客户玩在一块啦?」 「这我可不清楚,我只管前段作业谈好条件,後段如何那是他们的本事,我要的是业绩,你们要的不也是麽?要马肥又不让马吃草?」 这次换宋思孝频敲桌面了,他愀然蹙起浓眉,默默寻思,忽转个话锋道:「三年了,我想法子让你转个部门历练好了,上面应该不会有意见。」 宋子赫但笑不言,脸上的轻蔑更明显了。 「你多积极些,别让子贤他们瞧轻了。」 「他们瞧他们的,您非得和他们较劲?」 「我这不都为了你?!」宋思孝忍不住又爆起嗓门。 「老爷请息怒,莫伤了龙体,」宋子赫扬扬眉笑嘻嘻走过去,两手搭在他父亲的肩膀上。「我哪次不听您的安排啦?」 「阳奉阴违你可是一等一!」宋思孝啐道。「到现在婚事也没个谱,你这不是让我在你奶奶面前难做麽?」 「你们也太猴急了吧?培养感情总需要时间哪。」 「听听你把家里人说成什麽样子了——唔?培养?」虎目睨向儿子,「还在和那位田小姐?」 「可不是。」宋子赫挺直背脊,做个看表的动作,不准备延续这个话题。 宋思孝视若无睹,仰起下巴说道:「田——碧——海,这女孩儿是不坏,起码比起你以前那些个是好多了,样貌虽不是最好的,但端得上台面,自食其力又懂事,也不爱玩,生活简简单单,她父亲田鹤年又是有清望的退休教授,就是家里单薄了些,帮不了你太多忙。」 「嗯,资讯挺完备的,您又让人去查了?」 「基本的工作少不了。」宋思孝挥挥手,照样不理会讥诮,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查也是白查,我看资料很快又要更新了,你就替我省点工夫吧。」 「更新?」宋子赫瞥了眼他难得幽默的父亲。「其实不更新也行。」 「……」 「您若不反对,我就把她娶回家去,怎麽样?」 「这玩笑跟我开开就罢了,别在你奶奶面前来这一套,遭骂的是我和你妈。」 宋思孝从容座沙发直起腰,习惯性挥了挥袖口,准备结束这个临时会面。 「人呢,最悲哀的事之一就是说真话别人老当假。」宋子赫作出烦恼状。「您老说该怎办?」 「……」 「您不是说我老大不小该收心了?我想想也对,唔,那麽就反璞归真吧,娶田碧海好了,皆大欢喜。」 宋思孝直瞪着高出自己半个头的儿子,欲从那张真情挚意的俊美脸孔里找出点蛛丝马迹;他察言观色了半刻,郑重点头道:「好,好主意。不过,你确定人家田小姐欢喜嫁你吗?」大掌一挥,笑着步出办公室。 宋子赫低下头,双手插进裤袋,低喃道:「我不知道她欢不欢喜,但全世界的人为什麽都认为她不一定欢喜?这是我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 没人可以给予回答,但他已做出了决定,准备自己找答案。 田碧海时不时失踪一下,或许真另有蹊跷;她凡事低调,一般交情的朋友未见得了解她。她无法全心全意敞怀接纳他,总是犹疑再三,莫非另有所好?他想起了前些时宋子俐的谬论,如今思及,并非全无道理,当务之急,他得找出那个影响了田碧海至深的不知名劲敌。 他按下车窗玻璃,屈起肘臂倚靠在窗沿,远望那栋静巷内旧式不起眼的七层楼电梯公寓,再比对一下时间,将近两小时了,田碧海即将出现。 三分钟後,她果真走出了公寓大门,原本带去的两大袋东西消失了,一身轻便上了自己停靠在路边的小型车,从静巷另一端驶离。 三次了,他亲自追踪了她三次说不清楚行程的行迹,发现她去了相同的地址,停留差不多的时间,有时上午,有时晚间,他曾经冒险尾随探查她拜访的楼层——同样的七楼灯号,那里到底住着谁? 两小时,能做多少事?他实不愿细想,但那里必然隐藏着一个关键性的原因——一个她始终不愿意正视与他的关系,甚至多所逃避的源头就在那里。 他抽了两根菸,斟酌了可能会有的多方影响,止不住一股揭开答案的冲动,他最终捺熄了菸头,下了车往公寓迈进。 年久失修的电梯发出嘎吱的机械磨损噪音,他想像田碧海置身此处的心情,她可雀跃?可期待?是否也想到了他? 到这阶段,他终於体验出一个正在内心深处滋长的事实——他爱上了这个女人,真真切切地,他不容许路途上的任何阻碍出现,干扰他拥有她。 他踏出了电梯,新的困难却等着他,左右两扇铁门哪一扇才是目标? 站在中央,忖度了稍久,他右转身,面对一扇较洁净的红色铁门,按了两下一长一短的门铃。 疾步奔来的拖鞋踩踏声在铁门後清楚响起,几乎不必等待,里面那扇厚实的木门便霍然开启,伴着一个欢快的女性嗓音:「不是有带钥匙吗?什麽东西忘了拿?」 铁门随之开放,他准备好的道歉台词没有说出口,门内门外的两个人正面对望,他们看清了彼此,他脱口而出:「恩琪?」 他没想到一次就找对了门。 ***** 他们无语对坐良久,隔着一张茶几,像隔着一道海洋,任谁都不知如何划破隔阂。 她紮起了长发,露出美丽依旧的脸蛋,但右颊覆盖着一小片陌生的美容胶贴,显然是为了抚平底下正在癒合的伤口。 她低着头,紧抿着唇,两手握拳放在膝上,一张一阖,内心分明在激动着。 不得不打破沈默,他开了口:「你认识碧海?」 她吃惊地抬起头,不停转动棕色眸子。她聪敏地连结各种徵兆,某种令她骇异的想像快速成形,那是她从未设想过、也不该发生的景况;但这个令她又爱又恨的男人半年後找上门决计不会是为了她。 「认识,认识大半辈子了,从中学一路到国外大学念设计,我们相识了十年以上。」她字字清晰地说着。「你呢?你认识了她多久?」 「五个多月。」说完,他瞬时恍然大悟。「原来,她所有的犹豫都是为了你。」 一句话胜过细说从头,她呆若木鸡,双眼立即盈满了湿气,她用了一分钟消化这句话代表的不堪闻问的意涵,一开口嗓音便沙哑:「你没想到吧?你以为你可以掌控任何人、任何事?」 「不,你误会了,我从没想要掌控任何人。」他绕过茶几,蹲跪在她面前,与她平视,仔细审视她的脸,他问:「怎麽回事?」 如果这句问候一开始就已传达,会不会一切都将不同?「那天你不来,我从天桥上跳下去,我说到做到。」 当时雨势很大,她对着手机吼完,发现自己掌控不了这个男人,而男人却已牢牢牵绊住她的心,用尽心机,男人并不想放下一切前来会面,她在他心头的份量在当时已充分表露,大雨让她无比迷惘,也无比冰冷,原本的威胁戏言在眼前萦绕,她想让他後悔,一秒内便做了决定,在伫足点一跃而下。她准确掉落在一辆货车车顶,再弹落在洒满卡车掉落的粗石砾的路面上,幸好当时坠落的方位正好红灯车停,没有造成更大遗憾,她四肢受到无数擦伤,右小腿立时骨折,右脸着地处一片血肉模糊,她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整型手术数次,每一次都累积了无限的恨意。 他闻言震惊不已,语气却相当平静。「难怪你消失了这麽久,电话和住址也改了,我告诉过你我那时有事。」 「你说的有事是指那位邓小姐?」她冷看他。 他摇头。「不,我那时真的有事。至於邓欣,我认识她在你之前,你也早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我从未欺骗过你不是吗?」 「你并没有阻止我爱你。」 「我从未承诺过什麽。」他面色凝重。「恩琪,对你造成的伤害我向你道歉,那绝不是我的本意,如果我当时知道,我会尽量弥补你的损失和缺憾。」 「你能弥补什麽?」她厉声问。 他闭眼片刻,无奈吁出一口气。「我的确做不了什麽,你要的我不能给你。」 她炯炯凝视他,那日思夜想的脸孔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给不了她要的安慰;而他的出现,竟是为了别的女人,一个她毫不保留吐露内心真意的知交。人生无常,莫过如此? 她眨回几欲滑落的泪水,挤出一点笑意。「你来是为什麽?想看看碧海隐瞒了你什麽?」 「……」 「你何时为女人伤神了?」 「……」他站起身,不发一语。 有时候,一眼凝望诉尽千言万语,她在他不再玩世不恭的神情中看见前所未有的真情——他爱田碧海,无庸置疑的。 「你得不到她的。」她下了断语,口吻却似诅咒。 「……」 「如果你已经得到她,就不会上门来了。」 他叹口气道:「恩琪,我们之间的事和她无关。」 「你根本就不了解她,你以为她也会义无反顾爱上你?」 「我会尽我的能力做到,既然我爱她——」 「别再我面前说你爱别的女人!」手臂奋力一搂,茶几上的一叠纸张立时飘飞四散。 他注视着已然失控的她,知道再留下来只会徒增遗憾。「我走了,多保重。」 「等等!」她站至他面前,咬牙恨问:「告诉我那天为何你不来?」 「你这又是——」 「我想知道。」 他垂眼默不作声,回忆事发那一刻,他正踽踽行走在一阶阶泛着青苔的石板山路上,手上撑着一把伞,半边身却已被斜飞的雨浸透,他回头远眺,半小时前放在一块石碑前的新鲜花束丰姿已尽失,花瓶不知何故倾倒,有些花瓣不敌雨的重力击打,正缓缓凋落,和他沉沉下坠的心情可拟。他想走回去摆好花束,就在那一刻,他的手机响了,也在他无力安抚恩琪失控情绪的那一刻,他做了决定,他将严辞拒绝她的无理取闹。 「没赶来是因为,你出言要胁。」他抬起手轻擦过她的腮,语带惋惜:「你不该那麽轻易地用生命当赌注,赌一段没有意义的证明。而我,有一点是你并不明了的,我最恨人看轻生命。我没告诉过你,几年前我其实是个医生,每天用我这双手动手术救人,车祸的,重病的,自杀的,街头火并的,被凌虐成植物人的,什麽人都有,你认为,我能回应你不知真假的要胁,开我自己的玩笑吗?恩琪,你该珍惜生命,不为了我,为你自己。你不明白,活着是件恩赐,别把它随易赌掉。」 直到他带上门离开,她依旧呆若泥塑,哽咽的喉头发不出一点悲伤的声音。 第八章 推开公寓大门,明亮的晨光大举侵入,逼使她眯起了眼睛。今天会是个好天气,虽然寒意仍侵蚀她裸露在外的面庞和手背。 绕了两圈的围巾遮住她的呼气,保留住一些暖意。她搓了搓两手,再放进大衣口袋,起步走向一条街外的停车处。她就这麽走着,脚步拖曳,心沉甸甸。这两天不知为了什麽,彷佛所有人都消失了,小苗请病假,陈盛和跑客户根本未进店面,恩琪始终不在家也没接电话,至於宋子赫—— 她扯开挡住口鼻的围巾,做了个绵长的深呼吸,抚平那三个字引发的急剧心跳。那天刻意对他说了那番话,他不会再来了吧?依照她这种凡事先挑明的性格,任谁也没法在她身上找到耽溺在激情里的乐趣吧? 「没人知道我也好想什麽也不管啊,但就是不行啊。」她对自己嗟怨着。 鞋跟踩踏路面的声音在清晨的巷道显得极为脆响,她数着脚步声转移注意力;一段距离後,身後行人的脚步加入,扰乱了她的内心活动。她侧让一边让其他行人通过,等了一会,脚步声仍紧随在後未并超前,她不耐烦起来,乾脆停步,等侯陌生人与她擦身而过。 脚步声齐停,她听到一个极近的呼吸声,与她稍快的心跳声唱和,她屏息以待,骤然回头,一张熟悉的睑庞正俯视她,并且意味深长地笑着。她捣胸呵出一口气,原本快速的心跳频率在乍见对方的刹那奇异地平息了。她不得不端起面孔微叱:「又不声不响吓我,为什麽不叫我?」 「我在你家楼下大门旁等很久了,你出门也不东张西望看一下,直接就往前走,我只是想试试看有人可以心不在焉到什麽地步。」他忍不住笑开。 「怎麽不上去等?」她打量他,天候这般凉冷,他穿得不算多。 「怕有人要告我擅闯民宅。」 「你事先告诉我让我有心理准备不就行了。」她不以为然嗔他一眼。 「唔,事先告诉你就行了。」复诵一遍,似在调侃。 他靠近她,照惯例抓出她口袋里的一只手,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一齐并肩往前走。他的手奇暖,她的手安栖在他包裹下,感到难言的安适,那股安适使她默然不语。她安静傍着他,揣想他到底等了她多久,一太早,他苏醒後的第一个念头难道是她?还是,他又彻夜未眠? 忽然兴起一股不可思议的奢望,与罪恶感悄悄交织——可不可以什麽都不管,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一直…… 她暗暗吃了一惊,那掩不住的欲望随着他对她的锲而不舍慢慢窜爬出意识层,已到了她再也不能忽视的地步;她渴望见到他,渴望这个不被祝福的关系持续下去,渴望……但渴望是毒药,不会让她得到救赎,只会让她不停期盼。 在他掌中的手指被亲腻抚捏着,时而紧握时而缠绕,彼此像在无声的戏玩对话,她不自觉抿嘴笑,不久,忽然感到某种金属硬物刮擦过她的一只手指,产生了挤迫感,她狐疑地缩回手,指间一点奇异的亮璨在眼前划过,定晴一看,一枚秀气的钻戒在无名指一套到底,对她闪着折射的晶光,她惊讶地掩嘴。 「知道你低调,所以选了小一点的,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再一起重新挑。」他柔声解释。「没有事先告诉你,希望你别介意。」 下颚止不住微颤,她双唇抿成一条线,禁止自己低喊出声。戒指小小的体积,瞬间在她体内引起巨大的澎湃,她原地驻足许久,依然说不出什麽来。 「你慢慢想,再答覆我,不过,希望是我要的那个答案——碧海,我是认真的。」他亲吻她的发际。 「你不知道,我不能——」慌乱、酸甜、不知所措、罪恶感交相冲击着她,无论是哪一句话,都无法完整表达她此际的感受。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他两掌包覆住她面颊,定定看住她的眼,一脸坚定。「我爱你,田碧海,不把你娶回家,无法让我夜夜好眠。」 再也抑遏不住,她踮起脚尖亲吻了他,虽仅短短两秒,已足够使他获得莫大鼓励,一双眼激动明亮起来,他诚恳地宣布:「不管有多少困难,我们一起面对,错是我造成的,不该你一个人承担。」 「……」她略显迷惑。「你是说——」她以为他指的是肌肤之亲那件事。 「恩琪,我和她见过面了,我都明白了。」他道出了最困难的部分。 她霎时色变,楞楞发傻,半晌合不拢嘴,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她喃喃念着:「你见过她了,你见过她了,她说了什麽?难怪我找不到她,你对她说了什麽?」 「镇定一点,碧海,总有一天我们要面对的。」 「我们?」她现在和宋子赫站在同一阵线了?我们?他也是以相同语气和恩琪述说这段关系了?「不可以这样,不能这样,绝不能伤害她——」 手机铃声趁乱响起,她从手袋摸索出手机,混乱地接听,听完唇色泛白,她木然道:「恩琪她——我得去和她解释!」眼角余光瞥见了手上那点亮光,她急忙撑开左手五指,打算卸除那枚戒指。「千万不能让她看见——」 「碧海,你不该逃避。」他捉住她的手。 「你根本不懂,她对我很重要……」她推开他,奋力想拔除戒指,但那指环从套上就像与她合体,她费尽通身力气,顶多挪到了指节下方就再也移动不了分毫,徒然胀红了脸蛋。「怎麽回事?你是怎麽戴上去的?怎麽拿不下来——」 「戒指可能太小。别再伤神了,她不会注意到的,我送你去吧。」 「不,我自己去,你别出现,求你……」她苦苦央求。「不管怎样,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心意,但我现在不能答应你,你必须了解——」 「我了解,去吧。」他拥抱了她一下,再放她离去。 他不会为难她,尤其是此时此刻,他不会再放一丁点负荷在她内心那座岌岌可危的天平上。 就在刚才,他在她眼里见到了被激发的真心,他确定那就是他要的爱,凭着那份爱,他可以不畏难,为她做任何事,去除任何阻碍。 他眼里只有她,但向恩琪在她心中的份量却远超出他所能理解。他拿出手机,拨出号码。「子俐,快起床,帮我一个忙……」 ***** 三天了。 田碧海没有出现,没有给予他任何回音,他加重了安眠药剂量。 他不催促,努力按捺起伏的心绪。坐立不安不是他常有的经验,学生时代面对各种大考他都未曾这般心神不宁;那是被交托在别人手上的失依感,不再有掌控力,他想起了田碧海对他曾有过的谴责,霎时间,他明了了什麽。 过往他加诸在女友们身上的心理煎熬也不遑多让吧?他太专注在自己的感受,和对事物的理解,相信人该自我承担,邓欣够强,但向恩琪呢?其他人呢? 缺乏怜惜?他思考这四个字。长此以往,他冻结了怜惜他人的本能,因为他从不怜惜自己;他不值得怜惜,他顾着埋藏记忆,一层又一层地埋藏,方法就是让新鲜且截然不同的女人占据他的生活,至於对方的感受,他无暇顾及;所以这一刻,他因启动了真心而加倍难受,但这回不会是终结,他有预感,那最终的惩罚将透过他爱上的女人,隐隐然在不远的距离等着他。老奶奶预言得没错,他自有一番苦头要嚐,而他将挺直脊梁,迎向那未知的未来。 只是,在未得到更明朗化的讯息前,他仍然得赶赴每一场推卸不掉的饭局,努力让生活常轨化,蓄积正面迎击的能量。第三天下午,车子刚驶出办公大楼地下车场,店里电话便来到。 「大哥,你能不能来一趟店里?」是小苗欲言又止的声音。 「怎麽了?」他心脏猛击了一下。 「田小姐刚刚爬梯子要拿东西,突然人就倒下来了。」 「她受伤了?」 「也不是。我猜是太累了,这几天都没看她吃什麽,脸白得像纸,也不愿意休息,今天下午还坚持跟车出货,回来时走路就不太稳了,我想是不是要送医院,先问问你的意见——」 「我马上过去。」 他扳转方向盘,回绕相反路径,猛踩油门,中途两次紧急煞车,他不耐久候,穿巷绕弄快车抵达。 一推开店玻璃门,他张望了一下,随即看见角落一张躺椅上,田碧海正悠悠转醒,小苗在一旁看顾,见到他,开心地跳起来。 他接手扶起田碧海,稍微观察触诊了一番,便断定她轻微发了烧且血糖不足。但这不是真正的病源,病源是她掩盖在体内的心力交瘁,让她缺乏食欲,失去正常的抵抗力。 「你应该吃点东西。」他拧起眉头,到底她和向恩琪之间发生了哪些纠葛? 「我有吃,不知道为什麽都吐出来了。」中气不足的她只剩气音。 「我送你回家。」 「别让我爸知道——」她吃力地摇头。「也别送我去医院。」 「那麽去我那儿?」 他没有得到答覆,她傍着他又失去意识,那模样似沉沉入睡。 他稍作考虑,吩咐了小苗一些事项,便拦腰抱起田碧海回车上。 途中他转绕至熟悉的医院部门一趟,费了二十分钟,以私人关系带出一袋医疗用品,再驱车回住处。 一路上田碧海几乎没有转醒过,当他将她放妥在卧房大床上,她一度张开了眼睛,看见俯视的他,竟给了他微笑,启口要求:「我好想喝碗汤。」 他回头便钻进厨房张罗出一碗速食热汤,兴匆匆端到床边,她又阖上了眼皮。他扶起她,拍拍她的面颊。「碧海,醒来一下,你一定得吃点东西。」 她勉强睁眼,见是他,又笑,「宋子赫,是你啊。」 「是我。」 发烧兼虚弱使她神智在混沌中,失去了平日的矜持,还透出些傻气;他让她靠坐在床头,将热汤一匙匙送进她嘴里,她乖顺吞下。他欣喜地看着一碗汤慢慢消失在碗里,就在碗底即将浮现时,她忽然而色一变,倒抽口气,猝不及防将胃里的汤直线喷出,汤液大量洒泼在她自身胸前,以及他整张脸。他镇定地将碗放置一旁,一面掂量现况,她恐怕已将整碗汤如数奉还给他了。 「好吧,这证明你没骗我,你很努力在吃东西了,是你的胃不听话。」他无奈,只得让她重新躺下,转身到浴室快速把一头一脸的狼狈清洗乾净,换好乾净衣物,回到床边注视着她,几经估量,决定了处理方法。 他翻找出一件尺寸稍窄的t恤衫,准备好湿毛巾,坐回她身旁,细心替她揩去下巴、颈项沾染的汤液;接着,他未加犹豫,伸手解开她衬衫钮扣,从上到下,一颗、两颗,到小腹之上的最後一颗,幸好她均未出现反应。 他深吸一口气,左右掀开衣襟,那裹着她白皙胸房的粉蓝色内衣完整呈现在他面前;他匆匆扫过一眼,欲替她换下脏污的衬衫,视线却定住不能移。他瞠目而视,迅速俯下身,就着床头灯仔细观察她内衣之外的裸裎肌肤,接近胸骨下方附近,有几道未淡化的旧疤痕,呈深褐色,有些则盘在侧腰,他轻轻将她扳成侧卧,果不其然,背部也散布数道相同的伤痕,有深有浅,他以指尖触摸那些不祥的色泽,心中充满了惊疑。 他忖度一会,继续往下解开她的裤头,拉下拉链,小心翼翼褪下她的长裤;他稍扳开她的双腿检视,大腿前面、外侧相类似的痕迹证实了他的猜测,这些印记绝对是她长期只穿着长裤长裙的主因,她恐怕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到海边戏水了。 「你到底发生过什麽事?」他不舍地轻问。 他撩住汹涌的情绪,替她换上t恤,一番肢体拨弄,她又苏醒,冲着他友善的笑。「你还在啊?我很饿。」 「乖,你现在不能吃,我替你另外补充养分。」他怜惜地抚摩她的脸。 她没有反抗,或许是缺乏体力和思考力,她半睁着眼看他娴熟地为她在手腕上擦拭消毒酒精,找到静脉血管,刺入针头,让点滴管慢慢将葡萄糖液输入她体内,竟没有发出疑问,只说些让他震惊不已的话。「你真像个医生。」她弯起唇角,似在回虑。「在医院那段时间,有个实习医生天天来看我,他人很好,他说我一定会好起来,和以前一样。」 「对,你会和以前一样。」 「以前我和子俐一样,也爱穿短裙。」 「我真想看。」 「他说错了,再也不会一样了。」 他突然语塞,接不下话,但她闭上了眼睛。「你长得和他很像,只是他有头漂亮的金发,他说他来自塞尔维亚。」 「你一定会好的。」他将手掌放在她前额。 「谢谢你。」 「睡一下。」 「好。」她嚅动唇瓣,声量更小:「真希望不是现在才遇见你。」 他听见了,突然感到吞咽困难。替她盖好被褥,他起身走出卧房,打了几通必要的电话,其中一通是给田鹤年。他撒了点谎,让这个老好人放心女儿的去处;再拨给宋子俐,他腾了腾微哑的喉咙,说道:「有件事再帮我查一下,碧海回国前住过大学附近哪间医院,这件事请千万保密……」 ***** 她醒来时,刚好保持侧躺的姿势。宋子赫熟睡後的美好面孔就在不到二十公分处与她相对,温热的鼻息不停拂在她脸上;他显然是倦极而眠的,身上未盖妥被褥,草草躺卧在她身边。 胃极度空虚,神识却变得相当清楚。她环视卧房,看见床头用毕的点滴空袋,拔下的针头、固定胶带,大约明白了发生过的事,唯一不安的是,她身上的衣服不是自己的;她依稀记得他曾扶抱着她如厕,甚至替她穿脱内裤,那些影像不会是春梦的内容,他知道了什麽了吗? 无暇再探讨,她瞥了眼腕上的针孔,不解地说了句:「你可真是什麽都行啊。」 替他覆好被褥,缓缓下床,调适了微眩的视焦,天色已放亮,她想了一下,穿上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拿起她的手袋,回头眷恋地看了看他。她不能再留下,她必须解决和恩琪问的事。 恩琪决绝地换掉了两道大锁,拒绝让她进入。她的钥匙不再管用,但她可以隔着门乞求恩琪,诚心忏悔,再度忍受恩琪刺耳冰冷的嘲讽,她可以重复解释,说明真相,直到对方消气,真心宽宥她的无心之过,她不能失去恩琪。 「但是,我该拿你怎麽办?」她懊丧万分,凝望着宋子赫。「这就是代价吗?当初不该动念惩罚你的,结果却惩罚了自己。」她苦笑。 什麽是对?什麽是错?她再也不能回答。她只知道,凡事一旦涉入了情爱,就不会有正确答案。「我们总想面面俱到,上帝却开了我们玩笑。」 她抹去眼角湿意,转头离去。 ***** 华灯初上,晚餐时分,宋子俐推开的却是咖啡馆的玻璃门。她稍事寻觅,在吧台附近的座位看到频频望表的宋子赫,不悦地对她指指时间。她三步并成两步地走过去,长舒口气道:「老兄,我也是个忙人好不好?哪能只管你的事啊。」 「事有轻重缓急,没听说过吗?」他板着脸。 「真是!」她努努嘴,一坐下,喝了一大口水,从公事包里抽出一张纸递过去,埋怨道:「这事你得好好谢我,好不容易找到人查的,这笔费用你得担上。」 他随意瞄了眼费用明细,摺了两折放进西装口袋。「还有呢?」 宋子俐再递上一份快递纸袋,面有迟疑。「这里是当地的一些剪报,还有当时医院的病历复本,一些从系刊找到的生活照,重点是,你真想知道?」 「……」 「别瞪我嘛,真没想到田碧海看起来简单,其实真不简单。你若只想谈个恋爱,倒不必费这种心思,我是为你好。」 「操这种心由我爸来就好,他才是个中高手。」 「那好,别怪我没警告你。」她再喝下第二口水,同时敛起轻松姿态,作出难得深思的表情。「这事得由向恩琪说起,这个向恩琪……」她歪着脑袋搜寻记忆。「不会就是你们公司行销部上次合作的广告公司的企画吧?我有点印象子聪和我提起过——」 「对,别岔开话题。」这不是谈论向恩琪的好时机。 「别急嘛!向恩琪和田碧海以前在台湾时就是中学同学,两人情同姐妹。向恩琪是混血儿,中学时父母离异,依照协议,她大学时得到美国依亲,和母亲同住。田碧海就住那时一起和她申请了同一所大学,一道出国,这事你清楚吧?」 他不算知之甚详。向恩琪从前虽然对他知无不言,但从未提及田碧海这位密友的一切。 「所以喽,她们的交情可见一斑。向恩琪一直很照顾田碧海,她们原本住校舍,大学毕业後搬到郊区,和向恩琪母亲另外组成的家十分靠近,两人共租一独立小屋,各自找到了工作。事情发生那年,田碧海正准备参加附近大城商会办的家具设计展,说来你可能不相信,听说她从前活泼爱玩,和现在很不一样。」她从纸袋中摸出一张照片,交在他手上。「看一看。」 照片里的女子蓄着齐耳卷翘短发,皮肤棕亮,体态健美,着紧身短恤和短裤,手举一张轻巧的小圆椅,大概是她当时的得意之作;她笑容亮丽,露出一排贝齿,流露出俏皮快活的气息,不自觉令目视者噙笑,他忍不住以指尖抚摸照片上那一抹刘海。 宋子俐见状,发出一声惋叹。「同时间,她们居住那个小镇连续数月发生了好几起入侵民宅的性侵案件,侦办了很久,搞得镇上警察头痛万分,却总是缺少突破性证据,居民人心惶惶,却一筹莫展,这些案件当地小报都有报导。」到这里,宋子俐暂停叙述,悄悄觑看男人,他面色黯青,眉头紧绷,手中的照片被拦腰捏出皱褶。 「我没事,说吧。」他挥挥手。 「向恩琪她们自然知道这件事,听说田碧海特别为此加入了附近的女子防身术社团,家里还装了保全设备,有一段时间向恩琪停止了外宿的风帆训练,就为了不让田碧海落单。但日子总是要过,该进行的计画也不能就此停摆,况且事情一久,人总会淡忘松懈,连续四个月镇上都很平静,向恩琪参加了一项两天一夜的风帆联谊,田碧海为了参展,独自留在家里赶工。」她一口气说到此,整个人不自在起来,皱着脸猛喝水。 「她受到了伤害?」他已做好心理准备,直视宋子俐,不准备跳过。 「也不尽然。」她面有难色,似乎不知如何形容较为恰当。「她是受伤害了,但又不是那种伤害。但若要我选择哪种伤害好一些,我还真选不出来。」 「……」一番绕口令使他瞪直了眼。 「哎呀总之,这个田碧海也真有她的,没枉费学了那套防身术,她奋力抵抗过了。你能想像独自一人在一栋老房子地下室起劲做着事,突然灯不亮了,电话也不通了,若要我,早吓得投降了,哪记得该怎麽保护自己啊。」 他喉头一紧,把冷掉的咖啡灌进嘴里,却险些呛岔了气。 「可是从某个角度来说,坏就坏在她反抗了,还正中那混蛋要害,她那条小命也差点玩完。」 「说重点。」 「那凶手体型魁梧孔武有力,就算手上没武器,捏死田碧海跟捏死蚂蚁差不多,田碧海根本没想到这一点,她用一早准备的防狼喷雾器喷得那混蛋一时眼盲,趁机对他做了反击。」 「你是说——」 她耸耸肩。「依警方记录,那混蛋被发现的时候,下身一片血,照理是田碧海先下手为强,可重点不在这,重点在她把那家伙搞得凶性大发,你随便想像一下,受了伤的禽兽会做出什麽事?田碧海不知被凌虐了多久,据说她被救起时,根本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就剩那麽一口气。」 蓦然间,田碧海对事物别具一格的反应都连通起来了——她讨厌意外惊喜,嫌恶肌肉猛男,无法进行亲密的身体接触…… 他立刻抽出病历复本,快速阅览病症记录——牙齿掉落三颗,鼻梁骨断裂,肋骨折断五根,引发严重气胸,表皮反覆抽打造成溃烂,颅内出血,部分头皮撕裂……还能有更多麽?她居然活下来了?她竟这般顽强! 「谁发现她的?」 「向恩琪。」她表情转趋古怪。「那天同行出游的人发生交通意外,她提早回来,正好目睹凶嫌正在失心疯狂打猛踢,那混蛋打得警戒心全没了,没注意到身後有人,向恩琪一时激愤,就——就失手杀了那家伙。」最後一句是嗫嚅说出来的。 「失手?」他目瞪口呆。 「是,警方记录是这麽写的。」她点头确认,又露出佩服之色。「听说是用一把生锈的炉火箝,她真猛,这才是重点中的重点,田碧海因此活下来了。」 「……」 「活下来了,也受罪了很久,她在医院躺了三个月,看了一年心理医师,向恩琪每天在医院照顾她,一方面得帮着瞒田碧海的父亲,又得进出警局——」 「警局?」 「没错,虽然是自卫杀人,受盘查还是必须的。她的母亲是当地报社编辑,动用了点关系让这件事很快在报纸上销声匿迹,否则那地方东方面孔极少,田碧海的身分很难不受瞩目。再过一年,向恩琪台湾的父亲去世,她们一起回来奔丧後,就没再回去了。田碧海父亲经济支援她开了这家店,向恩琪则进了广告公司,就这样。」 他揉了揉发疼的额角,闭起眼睛思量。 无庸置疑,这事件几乎造就了田碧海和向恩琪之间夹缠不清的关系,田碧海如何能自外於这份情深义重选择他?他在无意中替她、也替自己制造了难题。田碧海与他初邂逅时处处拒绝他,原因竟是如此错综复杂。她早就看到了这一点——她不该、也不能爱上他,这项人性测试对她而言太过艰难。 宋子俐对视而不见的他摆了摆五指。「喂,兄弟,你不告诉我为什麽要查这件事我是无所谓,不过,你真的对田碧海动了真心啦?」 动了心?不止动了心,如果可以,他愿意守护她一辈子,替她抹去一切不堪的记忆;他衷心愿意,但他更能体会,何谓事与愿违,三年前如此,三年後亦如此。他曾以放浪形骸企图扭转这般深植体内的无力感,终究违背不了真心。是的,真心,只是谁又相信,他确有一颗埋藏已久的真心? 第九章 向恩琪不再计算时间。室内光线从明亮到暗沉,她便点了一盏灯,缩在阴影里,抱着膝盖动也不动,偶尔喝口水,调整腿姿,继续呆坐;当光线又从暗沉转为明亮,她便关上灯,让阳光覆满室内,即使双眼布满血丝,思路却愈来愈清晰。她搓了搓凉冷的左颊,下了决心,走到门口,先後打开两扇门,那偎靠着门框的一团身影冷不防跌进门内。 「进来吧。」 三个字像赦免令,地上的人儿攀扶着墙面站起身,适应了好一会才让酸麻的双腿血液流通,避免了摇摇欲坠,苍白的脸色是滞留在门外一夜的结果。田碧海回身关上门,低垂着头,站在客厅中央,千言万语却只能欲言又止,当心心念念获得谅解的机会到来,她反倒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你可以不必再来的。」向恩琪走近她,美眸中闪着不可逼视的精光。「这是你们之间的事。」 「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田碧海气势一再萎缩,就是这般委曲求全,彷佛真做了什麽愧悔的事,让向恩琪的愤恨更难平息,随之滋长的屈辱感愈发茁壮,表情更冷洌,口吻更尖锐,但她的好强使她坚持一种姿态,绝不歇斯底里,她甚至带上了微笑。 「我知道,你说过了,你昨天在门外重复了很多次,是他主动的,你拒绝过很多次,不是吗?」那奇异的微笑挑动了田碧海更多的惊疑。 「你不相信我?」 「相信。他想要的一定锲而不舍,」向恩琪抬起她下巴,指尖刮过她的腮。「碧海,你吸引了他之後,真的一心只想为我出口气吗?你没被他吸引吗?」 「……」她愣住,冷瑟的语气让她迷惑,爱情真能让所有东西变质? 「如果只想对他略施薄惩,为什麽你收手之後,还继续和他见面?」 「……」因为她拒绝不了他。 「你有很多机会告诉我的,但你没有,你让这件事持续下去,到再也掩盖不了,你认为是谁的错?」 「……」是她的错。 「碧海,你这麽难过,到底是我还是他让你万分为难?」 「……」她闭上眼。 「你什麽都不说,叫我怎麽和你沟通?」向恩琪又笑。「这样吧,老实告诉我你爱他吗?」 她倏地抬起头,怔怔看住向恩琪;对方侧着头,那神情像在等待聆听一个有趣的秘密,浓翘的睫毛甚至眨了眨。 「不说,那就是爱喽,那你还想我谈什麽呢?祝福你们?」 「不是这样,你知道我根本没办法和他——」 「唔,没办法?」向恩琪视线下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抓住对方那只手,食指上的那一点晶亮掩不住它的光华,她的表情瞬间变幻莫溯,最後却只对田碧海蹙了蹙眉。「他向你求婚了?你戴着它来向我求和?」 「不是!我没答应他——」她惶急地试图扯除那枚戒指,彷佛在和她作对,她的一截指节因她激烈的撇清动作而愈形红肿,脱卸反而加倍困难。 「别忙了,它就是想跟着你,不喜欢又何必戴上?」向恩琪一派轻松道。 「要我怎麽做你才相信我从未想伤害你?!」她激动大喊,发现向恩琪相当震惊,又挫败地掩住脸,不停後退。 几秒钟的静止,像被冻结的时光无限延长,两人相对伫立,彼此都在悔恨,无数个一念之差造就了她们的命运,她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但她们曾相濡以沬多年,过去那段时光,两个人的内心从未设想过她们之间的牵系可能脆弱如斯,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了伤害。 向恩琪再度走近田碧海,神态恢复平静,语调异样的平和:「看着我。」 田碧海移开手掌,目光充满对过去的眷恋不舍。 「记不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你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向恩琪柔声问。 「……」田碧海没出声,但点了点头。 「任何事吗?」 田碧海垂下视线,咬牙道:「你放心,我不会答应他。」 「不,就答应他吧。」 她惊愕难言,无法置信。「你说什麽?」 「答应他的求婚。」 「你疯了?」 「宋子赫一直以来总以为他能得到他想要的,舍弃他想舍弃的,就让他这麽认为吧,你不是说你不爱他?」 「……」她不禁倒退一步,那柔软的声调为何显得咄咄逼人? 「他将会明白,他永远也得不到你。依他的个性,他不会强求女人的,到时,你就提出离婚的想法。据我所知,宋家爱面子,一定不会让他如愿,进退两难,这才是最大的惩罚。」 田碧海瞬也不瞬看着好友美丽的脸,即使部分被胶贴遮蔽,仍瑕不掩瑜,那精致如瓷娃、中西合璧的俏丽五官,为何看起来如此陌生?如此残忍?「我呢?到时候我呢?」她木然问。 「既然不爱就不会伤心,你坚持离开,谁也拦不住你。」 「这太疯狂了。」她忙不迭摇头。 「可他转身就忘,不断让女人伤心,怎麽没人说他疯狂?你一清二楚不是吗?」 田碧海别过脸,拒绝再讨论这个荒谬议题。 向恩琪安静地观望她好一会,忽然心念一转,不以为忤了,她绽开久违的甜美笑容,拉住田碧海,揩了揩眼角,微哽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刚刚失控了,这太难为你了,就当我没说过,你千万别怪我,我们不说这个了,不该为了一个男人争吵——来,你替我看一看,我现在伤口的复原情况,画淡妆能不能遮住?」她兴致高昂地拉着田碧海挤到卧室梳妆台前,轻轻对镜揭除美容胶,再以俏皮的眼神徵求好友意见。「怎麽样?是不是好很多?」那亲腻就像她们以前一样。 像她们以前一样,彼此不曾为任何事起芥蒂。田碧海忽然两眼潮湿不能自己。她到底对向恩琪做了什麽?她以指头轻抚那一抹为情而伤的创痕,它将随时间愈来愈淡化,愈来愈不留痕迹,如同宋子赫对每个女人的注目,以及对她的一时爱恋;但眼前这个女人曾不顾一切为她搏斗,延续了她的生命,当她像个破败的布娃娃被一点一滴夺取生命力,当她尽全力也撑不开充血肿胀的眼皮,无能再看这世界最後一眼时,是这个女人不停地大声嘶吼拉回自己泯灭的意识,保持清醒直到救援来到,她不该忘、也未曾或忘,是爱迷薰了她的眼。 她鼓励地对好友笑。「真的好很多了,就快看不清楚了。」她趋前拥住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恩琪,我没忘记,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向恩琪下巴搁在她肩上,也回拥她,甜笑却慢慢从嘴角眉梢消失,不再有一丝表情。向恩琪想,恨迷薰了我的眼了,但有谁知道我的痛? ***** 宋子赫喜欢远远地看着她,看她宁静地独处、偶尔发呆的模样,不经意泄露出接近原始无武装的她。他看了一阵都不餍足。隔着落地玻璃窗,她坐在高脚椅上,两脚规矩置放在底下金属横杆上,一口一口啃着三明治,间中配一口热咖啡,她吃得很专心,直到有人打扰了她,一名年轻高大的金发洋人,穿着是典型的背包客,背着沉重的旅行背包,手拿一杯外带咖啡和地图,向她问起路来。她有礼周到地指示,年轻人显得很高兴,和她攀谈起来。观察他们的嘴型,後来似乎皆以英文交谈,两人谈得颇起劲。他枯候了许久,年轻人没有结束话题的意思,甚至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他按捺不住,迈步跨过马路,推开咖啡店门,绕至她的另一端坐下,迳自擎起她的咖啡杯喝了一口,附耳问:「吃完了吗?」 她吓了一跳,年轻人见状,识趣地向她道别,她体内扬起一阵快节奏心跳,又意外又尴尬。「怎麽知道我在这?」 「小苗。」他简单答, 「喔。」然後她便沉默,剩下三分之一的三明治搁着不动,若有所思盯着骑楼行人,啜着咖啡。 他瞄了她左手一眼,戒指好端端在无名指上。他唇畔泛笑,不动声色握住她的手,低声问:「告诉我你没事。」 「……我没事。」她看了他一眼,他眼里尽是关心。 「恩琪她——」 「都没事了,你不用操心。」她赶紧接口,似是不愿多谈。「她都谅解了。」 这答案令他极为意外,他以为将有一番周折得面对,女人之间的幽微心理的确不是他能轻易懂得的。 「那晚谢谢你了。」她换个话题,眼神里含着少许腼腆。 「你衣服在我那儿,已经洗乾净了。」 「喔。麻烦你了。」她面颊终於染起了红晕,心里又起了纳闷,他必然见到了她的部分身体,为何没有提出疑问? 「以後别偷偷溜走,我会担心。」 「喔。」 「我能每天醒来都看得到你吗?」 「……」她转动着咖啡杯,默然不语,心跳频率却不停加速。 「不说话就是愿意了?」 她急忙转过头看着他,脸上盛载了各种交错的情绪,黑眸不停漾动,唇几度开闱,终是徒然,她说不出只言片语。 她记得曾在这里目睹他穿越马路,和当时的女友邓欣约会;她以为她和他这一生仅有的关联就是恩琪,从未想过眼前的男人会开口向她求婚。是什麽样的念头让他停止了寻欢,愿意安定下来? 「你老是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叹气。 他不以为意,右掌捧住她後脑勺,不顾左右目光,轻轻吮吻她的唇,眷恋了几秒才分开。 她紧抿留有他印痕的双唇,整个面颊发热,试着开口:「你该多考虑,我不会是你理想的伴侣。」 「我更不是什麽理想伴侣。」他啄吻她,厮磨着她的鼻尖。「我们一起努力。」 他正面搂紧她,突然轻笑。「你好像很紧张,你在发抖。」 「我有点冷。」她撒谎。天知道,她是如此喜欢他宽阔温暖的怀抱,她至今还不太明了自己哪点吸引了他;也许爱情真的没什麽道理,她忍不住对他耳语:「我不想让你失望,也不想伤你的心。如果你想得到我的心,你已经得到了,应该不会有遗憾了,现在数到十,你走吧,我会永远记得你。」 他轻微震动了一下,她感受到了,闭起眼在心头默数,速度刻意放慢,延长不会再有的拥抱,数到八,他霍然起身,凝重地俯看着她,她胃一度紧缩,却极力保持笑容。「你走吧,我都能谅解,很高兴认识你——」 他一语不发捉住她手腕,转身拖着她离开,她惊讶不已,不明就里踉跄跟随。他连自己的车也懒得取了,路旁招了计程车,便把她一把塞进去,即使了解他想做就做的作风,她还是不得不问:「你想去哪?」 他瞥了她一眼便不再看她,直到下了车,两人站在一栋陌生的建筑物前,她看了指示牌,一头雾水问:「没事来法院干嘛?」 「公证。快又有效,免得夜长梦多,你又老和我说些名其妙的话。」他牵起她就往里头走。 「你昏头了,证件都没有带怎麽结婚?」她啼笑皆非。 「说的也对,」他停下脚步。「那麽先登记也好。」 「宋子赫,」她万分无奈叹了气。「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别闹了。」 他紧紧揽住她,彻底松了一口气,笑了。 ***** 他们如期结婚了。 一场低调不张扬的婚礼,依宋子赫坚持,仅邀请少数至亲参加,远房亲友及公司同仁多半是靠口耳相传才知悉。没有惊喜设计的请帖,没有别开生面的排场,超乎许多人的想像,宋子赫竟然被套牢了;而且据传对象并非美艳不可方物,这一点让宋家子字辈的男人甚感安慰,因此即使未被点名参加婚礼,也欣悦送出昂贵礼物衷心祝福这对新人。 田碧海是在之後的一些小型家庭聚餐慢慢被介绍给宋家各房子弟的。她太过素净恬淡,总引起初见者的多方揣想,有些人不免往她小腹多瞄几眼,企图找出让宋子赫收心的见不得光的原因作为八卦话题。 她并不沉默寡言,不需要宋子赫随侍在侧,可以适时谈笑风生,参予各种话题;重要的是她懂得自嘲化解某些玩笑,因此场面没有尴尬过。几次经验後,宋家人似是渐渐有所悟,田碧海的确不太一样,至於不一样在哪里,他们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之,她毫不困难地融入了宋家。 宋思孝夫妇自然是高兴的。能让人丁单薄的二房尽快开枝散叶比风光的婚礼来得重要,唯一镇定如常的是老奶奶,自始至终没有发表任何异议,只在婚礼的空档对宋子赫意有所指地说了句:「小子,苦头还没吃够啊。」宋子赫一反常态地笑而不言,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新房设在宋子赫住处,他提议过搬至山上那栋新屋,开始新生活,钥匙也名正言顺交给了她,但她婉拒搬迁,她说:「这里很好,不必迁就我。」 「你不介意这里有我单身生活的痕迹?」他暗示那些进出过这里的女友们。 「谁没有过去?」她不以为然。「我希望你住得开心。」 「我更想看到你开心,想搬时再告诉我。」 她没有太多身家,只带了四季换洗衣物和几箱书入住,简素得像随时可以打包走人的旅人,日用品亦很少添加,多半使用他住处现成有的,她毫无改变这个家的念头,他一一看在眼里,没有发表意见。 令他比较意外的是,田碧海提出了蜜月旅行的要求。她说:「就我们两个,五天就好,好不好?」他当然热诚附和,这是项令人喜出望外的提议。他原以为她不热中这回事,她接着说,「就北海道好了,天冷,不必穿泳衣,我身材又不辣。」他明白她选择的理由,她无法坦荡荡着泳衣。 「还有,我想跟着旅行团走。」因为一切都安排好了,而且很像普通的新婚小夫妻。 後来他了解了她所谓的「就我们两个」的意思。那是一种释放,到了外地的她,和在台湾时判若两人。她眉头舒展,喜笑连连,言谈举止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爽朗,认真地看待每一样惊奇的事物,配合地买了一堆在他看来不够精致的当地土产,和其他团员说话毫不修饰,大口喝酒,大口吃串烧,像个少不更事的年轻女孩坐在花园栏杆上晃着两条小腿等他从饭店大厅出来;趁他睡着,花了半个钟头和同团的孩子们在旅馆外堆个巨大的雪人,拍了好几张纪念照,冻得直打哆嗦亦不退缩。他站在窗内往外观赏,仿佛看见了那张旧照中短发的她,充满热力,永不言倦。 不能称之为改变,他知道那是原本的田碧海,只有在陌生的地域才能尽情显露出来。她让他回溯了一遍过往的她。 可以不穿泳衣,但是不能永远不泡汤。行程第三天的晚上,尚未用过晚膳,她穿着日式浴泡坐在窗边,充满遗憾地看着近夜的绵绵飘雪自言自语:「真想去泡个澡。」 他听见了,从後搂抱住她,笑道:「这有什麽难的,附近有一个露天池,那里隐蔽,天又黑了,现在大部分人都去用餐了,我们一块去吧。」 她怔怔回望他,大为迷惑不解。「你怎麽知道我——」找尽藉口不涉足公共澡堂? 他亲吻她耳轮,看着窗前逐渐被落雪覆盖的桦树枝桠,平静道:「你是我妻子,我有什麽不知道的。」 她静静偎靠他,暗闻他的特有气味,淡淡勾起嘴角。「但现在下雪,好冷。」 「怕什麽,温泉是热的。」 她踌躇半晌,忽然走到三步远的地方,面对他站直,低头拉开浴袍系带,将浴袍缓缓褪到脚边,那副从未主动在他面前敞露过的躯体,除了单薄的内裤,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眼帘。长时期未受日照的雪白肌肤,适切隆起的美好胸脯,平坦紧致的小腹,纤细的肢体,以及一道道破坏画面、无可忽视的旧创,他仅以目光自由巡礼,一遍又一遍,但不动声色,没有表现出任何讶异,没有发出疑问。 「我以前受过伤。」她简短地解释,眼含泪光。「我不想引人测目。」 「不用担心,慢慢会好的。」他跨步向前,亲吻她的额心,再环抱住她。「你很好看,但是我不能看太久,我怕走不出房间去泡澡,可不可以晚上再让我看?」 她破涕为笑,腾出一只手揩去沿着颊边掉落的泪水。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晚,雪花在他们头顶上方漫飞,落入水里片刻消融,面颊虽冰冷,心却是暖的,身体被热烫的泉水包围,她像被误按了某个机钮的娃娃,不停地咧嘴大笑,不停地亲吻他,不停地拍照,不停朝他扔雪球,将难以言传的感受一一烙印在相机记忆卡里。 「这样的幸福已经足够。」那是她悄悄对自己说的一个秘密。 ***** 蜜月假期结束,开朗的田碧海像机钮被扳回原始设计的娃娃,变回原本持重端庄的模样;不一样的是,她每天尽量排开工作,回家努力作饭。 每一餐都费尽心思,让宋子赫怀着期待的心情提早回家。他总是看到不一样花色的桌巾上摆着三菜一汤,皆用她收藏的成套器皿装盛,形成美丽的画面。令人惊喜的是,她的厨艺足以匹配这些菜式,让进食成为他一天中最快乐的事。 「你工作不轻松,不必每天作饭,我不介意的。」她花了多少心思取悦他? 「我喜欢看你吃。」她若有所思地笑,很满足的表情。 她不仅喜欢看他吃,还替他熨烫衬衫、铺床叠被;她也包办了洗衣拖地,为他泡茶煮咖啡。她没有停歇的时刻,一边还能不停和他说话,天南地北地聊,不让他有太空闲的时光。他对她的太过「贤慧」没有意见,他只是困惑地板有需要天天光可监人吗?这使她一沾枕不到五分钟便睡得不省人事,一觉到天亮。 他非常识趣地配合她入眠,绝不干扰她,也不向她投诉,只是将近一个月清纯的共眠,老是望着她背影乾瞪眼的他感到了未被填满的空虚。他思前想後,发现问题出在田碧海对妻子的角色扮演得太过火,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无从和他培养气氛。 这不是太难解决,他自有对策。 这天田碧海六点钟准时到家,刚进门便对满室浓郁的料理香味感到讶然。她快步踏进厨旁,一身犹是上班衣装的宋子赫正在盛菜,她放下手中刚添购的食材,满眼存疑对着他问:「你回来了?」 「是啊,今天换我来,你别忙了。」他兴致勃勃地试汤。 「唔。」她不置可否,扫了一眼那些下过功夫的菜色,问道:「你又搬救兵啦?」他绝无这等好厨艺。 「你下次可以不要这麽聪明麽?」他佯嗔道。 「你觉得李嫂做的菜比较合你胃口?」她追问。 「当然不是。谁比得过你?」他吻了她一下。 「下次别这样了,这是我的工作。」出乎意料,她面无喜色。 她接手後续的布菜程序,但看得出来,她的欣悦程度锐减了一半,话少了许多,这情况在她饭後发现平日的家务工作已由李嫂代劳时更为显着,她饭後茶也不喝了,直接进了卧房,将他的衬衫一件件取出熨烫,那严肃的神情和两人初识时一样。他百思不解,沐浴时沉思良久,各种念头转动,最後他扬声唤:「碧海,帮我拿浴巾。」 她毫不怀疑地走进浴室递上浴巾,视线巧妙地未落在他身上,因而当他攫住她手腕将她扯入浴缸时,她结结实实大吃一惊,正要开口,又被一个重重的吻堵住,吻得她心惊胆跳;她用力挣脱跳出浴缸,湿重的衣衫不断向下滴水,她狼狈不堪地叱道:「你又来了!我还在烫衣服,你瞧你——」她无奈跺脚,见他兀自笑不可抑,知道埋怨无益,只好站至角落背对他脱下湿衣裤,拾起方才掉落地上的那块浴巾裹住自己。他大步跨出浴缸,将她扳转正对,复扯去浴巾,再次俯吻她,近乎裸裎相贴的事实使她头晕目眩,他强劲的手臂一勾,就把她轻易挟带出浴室,她情急大喊:「我还再烫衣服——」 「不准再做任何事。」他随手拉脱熨斗插头,不管两人一身湿漉漉,他贴着她倒在床上,上方吻得柔情蜜意,下方手指却灵巧无比,充满情慾地在她每寸肌肤上游走,并且在她来不及回神时,除去两人间仅存的隔膜。他们第一次彻底触碰了对方,她心慌意乱不肯配合,两人片刻後都剧烈喘息,一个因为无名的惶恐,一个因为必须手脚并用排除障碍;但毕竟抵不过男性的体能优势,加以没有充分理由拒绝,她终究妥协,在他富含经验的技巧带领下,原始的反应渐被引发,不知不觉开始回吻他,心跳激昂得全不受控,几乎不能顺畅呼吸,他轻笑出声,继续在她敏感部位撩逗,在她耳畔低语:「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那句话似一记警钟,体内沸腾的血液迅速降温,她睁开眼,大口呼吸,胃部奇异翻腾,他并未觉知,顺理成章地就要与她结合。在那一瞬,她猛然推开他坐起,捣住嘴,忍耐了数秒,终於奔进浴室,对着马桶剧烈呕吐。 他脸色自红转白到铁青,无限挫败地听着她反胃的声音,默默取出衣物穿上,再拿了件她的长外衣,走进浴室,披覆在她肩上。她捧着额头,不愿正视他。 「好些了吗?」他拂开她脸上凌乱的发丝。 「对不起。」 「没关系,慢慢来。」他扶起她,替她洗净面庞。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次。 「没关系,你又替我添上一笔前所未有的记录了,」他笑着自嘲:「不过这才有挑战性,对吧?」 她抓紧胸前衣襟,困难地启齿:「我没有办法,以前我——以前在国外——」她停顿住,蹙眉,不再揭露更多。 「不要紧,你想说再说,我们有的是时间。」等侯不到她的主动告白,他替她解围。 「你不想知道为什麽?」 「不管知不知道,都不会改变我对你的感情。」 她抬起头,迷惘地抚摸他的脸。「你和我想像的不一样。」他的耐心似黄金般有无比的延展性,和追求她那时的任性积极颇不相容。 「你原本想像的是什麽?」他故作好奇。 「……我很好奇,你曾经爱过谁麽?」 两秒的失神,笑容随之隐遁,再出现时多了几分勉强的意味,他低声道:「那是以前的事了——你冷不冷?乾脆冲个澡吧。」 他第一次这麽迅速地背转身离去,那又是她所不知道的部分。她靠着墙,懊丧地捣住脸,突然害怕起来,害怕失去这个男人。 ***** 她摆好碗盘,添上两杯红酒,动作细心认真,但始终没有抬眼回应对方的眼神。她端正坐好,朗声道:「吃吧,试试我的手艺。」 向恩琪敛起观测的目光,依言拿起叉子,卷了一撮细面放入口中,不经意问道:「他知道你常来我这里?」 「知道。」 「没有意见?」 「当然不会。」田碧海笑,掩饰心跳加速。不,他并不知道,她总是用各种藉口抽空来访,和以前一样。 「你看起来快乐多了。」 「呃?」她下意识触摸右颊。「有吗?」 「有,而且你胖了一点。」不仅纤肢丰润了些,她不化妆的皮肤更显光亮,经常未语先笑,像想到了什麽快乐的片段。 「我最近吃得多了点。」耳濡目染下,她学起小苗用吃食打发说不清的抑闷。 「心情好,食欲自然就好了。」语气十分闲散,却让田碧海紧张莫名,连喝几口酒润喉。 「你们有关系了?」 她手一抖,酒液呛入气管,伏在桌面上剧咳不已,一张脸立即胀得通红。向恩琪绕到她背後,用力拍抚她背脊,责备道:「紧张什麽?这也不是不可能,我又没别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难道我还能干涉你们?」 她花了番工夫顺了气,抹去咳出的泪液,沙哑着嗓子回应:「我们没有。」 「真的?」向恩琪半屈身看着她,半信半疑。「不可思议。他能容忍你这一点?他一直是很热情的。」 「……」她无言以对。「我说的是真的。我试过了,做不到。」 不,不全然是容忍,他曾企图卸下她意识底层的强烈防卫机制,他极尽温柔,试过一次再一次,可惜皆功败垂成;即令他从未兴起放弃的念头,或一丝谴责之意,她却再也无法看见他黯然失望的样子。不记得从哪一天起,她开始每天早出晚归,避免与他独处。她回田家与父亲共餐,次数多到惹父亲微言,只好滞留在店里直到打烊。他近日转换了部门,工作必须适应,同样很少在家,彼此减少了正面交谈的机会,没有磨擦,连尝试的机会也失去了。她曾经设想过,当他的宽容用罄,不必她开口,就会是他离开她的时刻;她静静等待那一刻到来,在此之前,她绝不愿伤害他,除了床第关系,她极尽所能为他做每一件家务,只求宽慰他心中的缺憾。 「我们,可不可以别讨论这件事?」她感到倦乏。 「你爱上他了?嗯?」向恩琪柔声问。 「……恩琪,请给我一点时间。」 「真的爱上他了啊。」向恩琪自问自答。「也罢,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宋子赫永远是幸运儿,好好过你的日子吧,你并不欠我,这桩感情又不是你强求来的,不需要对我弥补什麽。再说,这也未免太不尽人情了,我不会做这种要求的。」 她直视着对方面部细微的变化,难以判别那些话的真实性,她说:「恩琪,不要恨我,我真的尽力过。」 「我当然不恨你,做错事的又不是你。」不以为然地噘起嘴後,又漾起明亮的笑容。「对了,我最近开始工作了,难得在家里,你就不必常来看我了,多陪陪家人吧。」 她楞了楞,原来无处可去的感觉是这般尴尬和萧索,也很实际,她还能去哪里? 第十章 当宋子赫从走道侧窗望进会客室,瞥见那抹挨着景观窗俯看街景的丽影,着实犹疑了好一阵才推门进入,并且下意识反手关上门。 对方听见动静,转身面对他,脸上立即绽放笑容。他疑惑未消,反而显得谨慎戒备,他指着沙发道:「坐吧,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新婚愉快。」向恩琪伸出右手。 他怔了一秒,才轻轻回握。「谢谢。」 她似乎恢复了旧观,上了妆的脸蛋极为出色,难怪秘书通知他有访客时觑看了他好几眼。 他们互相对望了一会,彼此都在暗自斟酌较量,如今他们还能带给对方哪种影响?他礼貌性先问:「怎麽想到公司来找我?」 「我想,你应该不会答应单独见我吧?」 「……」他拧起双眉。 「别紧张,我不是来无礼取闹的,我只是想麻烦你一件事。」 「……」他抱胸不动声色。 「碧海曾经对我说过,凡事都得付出代价。她说对了,你得付出的代价就是不会得到真心,你不会永远这麽幸运的。」 他面色遽变。「说清楚一点。」 她甜笑盈盈,慢条斯理道:「你其实很清楚的啊,你们还没有夫妻关系吧?碧海避着你有多久了?」 「……」他哑口无言,一股如鳗在喉的不适感瞬时充塞胸口。 「碧海人厚道,给过你无数机会,希望你知难而退,你却一意孤行,非得到她不可。宋子赫,你令我百思不解。她能带给你什麽?你连她的第一次都得不到。」 「恩琪,你该谅解她那段过去,她不是有意的。」他声色俱厉起来。 她大惊,噤声寻思不已,良久,领悟了什麽,笑道:「我该想到你不会错过了解她的任何机会的,其实也不难查,花点钱自然有人乐意告诉你那件事。既然你再清楚不过,难道你想不出来,她果真爱你,这些心理障碍是可以去除的?这一点,心理医生不知对她说了多少次了,她不会忘记的。她出院以後,不是没有人追求过,可惜就是做不到接纳那件事。她不易动心,是因为过不了这一关,迟早会散,不如不动心,你非要踩这地雷,我们之间发生的事她自始至终都知道。她後来接受你,只为了一个念头,希望你知道,你得为你的放纵付出代价。她其实心软收手过,你却不放过她,你现在又能得到什麽?」 他凝神静听,目光如炬,毫不退怯。「恩琪,你的确很恨我。对不起,让你如此费神了。」 「现在不了。」她歪着脸蛋打量他。「真的不了。难为碧海为我牺牲若此,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像她这麽对我了,无论你再怎麽打动她,也忘尘莫及。」 聆听至此,他突然仰头笑了,他摇摇头道:「是麽?即然如你所说,那麽又何必多此一举来这一趟,只为了告诉我迟早会明了的事?」 「为了碧海。」她站起身,笑意变得模糊。「我不想看她日子难过,你放过她吧,这样下去对她是种折磨,何必拖到她求去那一天?您贵人多忘事,她不一样,治癒一个人的心不是那麽容易的。」 他随她站起身,凝肃紧绷的脸忽然放松了,他温和地凝视她。他曾经为这张美丽的脸眩惑过,为她烈火般燃烧的脾性意乱情迷过,此时看去,一切皆失了颜色,没想到一簇妒火竟在她内心延烧了如此之久,甚至连好姐妹都不放过。 「你呢?你的心治癒了麽?」 她僵住不动。 「我娶碧海,是为了好好对待她,让她放心;一味玩追逐游戏,她是不会接受的。能做到多少,我并不知道,但至少我尽力过。恩琪,你说的没错,凡事都将付出代价,我一直都在为你所不知道的过去付出代价,但是你呢?你需要为我们这一段错误付出多少折磨自己的代价?你不该放过自己吗?」 「……我们这一段是错误吗?」她转着幽幽大眼。 「你一直都不快乐不是吗?对不起,我当时不该招惹你,现在说再多都是多余,我可以理解你对我的恨。」他叹口气。「不过你今天提醒了我,或许,我的确该彻底解决我和碧海的问题了。她该知道自己真正的感受和想法,我也请你放过她吧,她不是你的对手。」 不经道别,他率先离开会客室,回到办公室,看着桌面上新送到的成堆档案资料,忽然一阵反胃,他退坐在客座沙发上进行思考,推拒了接下来的跨部门会议,不接任何电话,维持独坐沉思的状态,直至天然光线移动、泯没,必须开灯了,他终於坐回高背皮椅,打开电脑,用上陌生的公文格式写了一封内部信件,列印後对折两次塞进未署名的信封,扔进中央抽屉里,不上锁,没有交代细节,他抓了椅背上的外套甩在肩後便大步迈出办公室,直驱地下停车场。手机一路狂响,他按了关机,顿感通体舒畅,那是他三年多前就已失去的感觉,他决定慢慢把它找回来,不再逃避。 ***** 六点三十二分,田碧海未按铃,直接以钥匙开了门。客厅灯火通明,令她暗讶,她记得宋子赫不是该有应酬吗? 未见着人,她寻至卧室,他的确在,正将一件件衣物摺叠好放进摊开的行李箱,旁边已装满的另一箱则放置些古怪的物件——遮阳帽、望远镜、绳索、照明头灯、手电筒、单眼相机、不知名药物、水壶…… 她满脸狐疑,开口问:「你去哪?」 「出差,大概两星期。」他回头对她笑,神情自然。「公司临时决定的。」 「喔。」她从不过问他的工作,却也难掩失落。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凡事告知了,他们渐渐走向各行其是这一步了。「顺便旅游吗?」她指指望远镜。 「嗯,有空就到处走一走。」 她不再多问,接手他手上的衣物,替他一件件整齐摆放好,仔细检查是否齐备,再阖上箱盖。「什麽时候出发?」 「明天。」 她彻底愣住。「这麽快?」 「早去早回啊。」他审视她,若有所思。「会想念我吗?」 「当然会。」她勉强笑。「我去作饭。」 「别忙,我不饿,」他拉住她的手。「陪我喝点酒吧。」 她顺从要求,取出一瓶威士忌,两人在餐桌对坐,将空杯斟上。说不上为什麽,他的样子没变,却有些什麽不一样了。他静静端详她,一边酌饮,眼神比以前柔和,却更坚硬,两种不一样的特质并存,让她坐立不安。为了压制这种感受,她跟着他一口接一口,入喉的酒液由甘转苦,她皱着眉吞咽,却老觉得胸口有一小块硬物梗阻在那里,使她越发难受,她又倒了半杯,暖化的身体使她放松了些。 「记不记得你问过我,是否曾经爱过谁?」他打破沉默,放下酒杯。 她迟疑了一下,点头。 「有的,我爱过一个女生,是大学时的同学,虽然不同系,我们一直在一起没有分开过。她的模样和你有些相像,但个性不大一样,她温柔依赖,你独立坚强,共通点是,你们一样善良,都尽量不去伤害别人。」 她目不转睛看着他,认真谛听。 「我以前念的是医学院,後来选择了外科;她读的是医务管理。我们形影不离,一起做过许多傻气的梦想,就是没想过会分离。那时候不明白,人生最初的想像总和後来不一样,包括爱情、职业、未来的一切。」 她恍然明白,他上次熟练地为她进行医护行为,竟源自於他的专业训练背景,她以为他和其他宋家子弟一样,单纯子承父业。她有多麽不了解他? 「原来你真是个医生啊,那——为什麽没在一起呢?」 「我做错了事。」他斟上一些酒液。 「你爱上别人了?」 「倒宁愿是这样。」他一饮而尽。 她低下头,想了想,也许是角色互异,对方爱上了别人,他爱她至深,所以不愿重提往事。 「真羡慕你。」她衷心说道,不再追问,举杯再喝了口酒,累积的酒精在空腹中缓慢发酵,消除了她所有的不安;明黄的灯光像一片暖洋洋的酒液。「曾经深爱过别人,也让别人深爱过,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变成你。」 他直视她。「我保证,你不会希望的。」 她两肘支在桌面,捧着脸噘嘴道:「你真是饱人不知饿人饥,我要是男人,一定没事就扁你。」俏皮的表情是他久未见的。 他笑了笑。「变成了我,我怎麽认识你?」 「说的也是。」她慵懒地侧趴在桌面,眨着眼看他。「子赫,遇上你是好事。」 「真的吗?」他起身绕过桌子,扶正她,屈蹲在她面前。「遇上我是件好事?」 「嗯。」她用力点了点头,灿然笑开。「没有人像你这麽爱我。」她亲吻他的鼻尖。「但你越爱我,我越害怕,怕我做不到你的期待,怕有一天你厌了,走了,我会像恩琪一样,控制不住自己。」 「你担太多心了。不过这都是我的错。」 「我也有错,错不比你少。明知道不应该,还是对不起恩琪。」她又吻他,吻他的眉眼、他的唇。「我是个坏朋友,比你坏,至少你都不说谎,但我一开始就骗了恩琪,我不敢告诉她你吸引了我,我拒绝不了你。」她颓下肩,现出沮丧。 「别怪自己,我说了是我的错。」 「对,是你的错,」她抬起脸,侧着头嗔看他。「谁让你见异思迁的!」 「我以为这样可以让我忘记一些事。」他抚摩她在短时间内醺红的面颊。「直到遇见了你。」 「你在甜言蜜语唷。」她笑,亲腻地勾搂住他的肩。「告诉你一个秘密。」 「唔,我在听。」 「我很想很想……」她凑近他耳朵,像隔墙有耳般慎重。「我其实……很想很想和你做那件事。」 他瞄了眼桌上的酒瓶,笑道:「小姐,你喝醉了?」 「但是我不能。」她状似思索。「知不知道为什麽?」 「知道。因为你以前受过伤,因为恩琪。」 「唔……一半是的,还有一半,我想是因为……」她努力对焦看着他。「因为,不能完成这件事,也许会让你永远记得我,我和别的女人不同。」 他怔了一瞬,苦笑道:「说到底你还是不信任我,这算是一种惩罚吧。」 「我头有点昏,扶我到洗手间去好不好?」她又喝了口酒,笑着央求。 他二话不说,拦腰抱起她,一面调侃:「你挺没用的。」 「什麽话啊!上完厕所我还可以喝。」她口齿开始不清。 然後她不停地笑,坐在马桶上也笑,洗手也笑,他叫她注意门槛别绊倒也笑,他搀着她走到床畔,她一坐下就拉住他。「你去哪?」 「没去哪,收拾一下东西。」 「骗人,你是不是想离开我?」她指着那两只大小皮箱。 他莞尔,两手撑住床沿认真俯对她,低语道:「不,我并不想离开你。但我不想你痛苦,我走了之後,如果你想清楚了,愿意毫无垩碍和我过下半辈子,那就等我回来。如果你还是有罪恶感,忍不住想逃避我,那就趁我不在时离开我,我会放手的。我们两个都应该好好面对自己,才能解决问题。」 她似懂非懂地听完,苦恼地转动着黑眸。「说什麽啊,这一大串的,你如果不是要走,就在这里陪我休息一下吧,好不好?」 他在她身旁躺下,她钻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腰,闭上眼叹息。「就这样一辈子有多好。」 他轻笑。 隔了一分钟,她钝拙地爬在他身上,抿嘴微笑以对,手指沿着他的五官线条拖曳,再蜻蜓点水般吻他,遍及整个面庞,吻够了,停顿片刻,又落在他的唇上,细密且缠绵,不具侵略性,却缓慢地勾动了他的心跳。许久,她似乎才餍足,抬起头,咬着唇笑了,接着,仍继续吻他,顺着他的颈项、喉结,松开他的领口,在他的胸膛流连。他隐忍了一阵,抓住她肩臂,一翻滚把她扳转,压制在身下,她咯咯笑着,似乎觉得这是个淘气的游戏而不惊异,他说:「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知道啊,我在吻你。」 「你这样会让我失控。」 「唔……失控?控制什麽?」 他没法回答,也没法分辨那水光晃动的眸子到底是清醒还是醺迷,他只知道那毫无防卫、也不再紧张的软馥身躯诱动了他的心。为什麽要控制呢?他甚至不能确定是否还能无限次拥抱她、亲近她,就让自己再一次释放对她所有的感受又何妨?她是他的妻子。 「你一定要记得,我希望你非常幸福。」 他说出祝福,亲吻她的唇,抚摸她的身体,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深眷的情意。也许她感受到了,没有出现任何抗拒,自然且热切地回应他;当他先後褪去两人的衣衫,与她紧密贴偎时,她呼吸的节奏逐渐加快,微眯的眼流动着情慾,并无一丝慌张;他做出试探的大胆动作,她只是颤动了一下,身躯仍然呈现迎合状态,不似以往绷直退缩。他微笑凝视她,埋首亲吻她身上每道未褪色的伤口,充满怜惜,在她激动回吻他的那一刻,他同时进入了她,以唇封住她不适的低喊,她快速喘息了一会才缓慢放松,闭起眼完全接纳了他。 一番渴盼的意外缠绵之後,她蜷缩在他怀里,发出稳定的鼻息。他在她耳边轻道:「你会记得吗?真希望你一直都是清醒的。」 她不再回答。 ***** 她不回答,因为浓烈的酒意让她酣睡至近午。懵懂醒转之後,她费了许多工夫回想寻思,再对照身体的异场☆况,确定了前一晚发生的事不是梦境,然後讶异怔愣,又惊又喜,发傻了半天。 她想拨电话给他再次确认,才想起他出了远门,行李箱已消失。 她恍恍惚惚到店里工作,再恍恍惚惚回到只有一个人的家。一旦不能天天看见他,她反而哪里都不想去了。 哪里都不涉足,几近禁闭的生活动线,接了亲友的关怀电话亦不知所云。 分开前三天宋子赫每天一通电话,之後减为每两天一次,她一点心里话也说不出来,因为魂不守舍加上剧烈的思念,深怕一说便溃决,让遥远的他挂念却无计可施。也许僵持在电话两端令彼此尴尬,十天後他便不打了,而她终於适应了埋藏思念的守候生活,精神渐渐恢复。况且他也快回来了,她的心情转为高昂,又开始雀跃了起来,积极地打扫家里,接案工作,她甚至自行制作了两张可爱的椅子,准备让两人饭後在阳台对坐喝咖啡使用。她买了一盆盆观花植物摆放在花台,等待春暖花团锦簇的盛况展现,她在一次细心浇水施肥时,心底出现了一个确定不过的声音,她是如此眷恋他,她和恩琪相去不远了。 恩琪?她有多久没听见她的声音了?她简直过得神思不属。 直到三个星期熬过了,第四个星期也可疑地溜走了,她拨不通他的手机,电子信箱留言亦不回覆,她无端惶恐了,接着匪夷所思的是,宋思孝出现了,怒不可遏地寻上门来。 「子赫到底在搞什麽把戏?!」宋思孝铁青着脸坐下,对她怒目而视。 「休假一个月不够,这几天还打电话让他秘书递辞呈上来不干了,他这是在干什麽?公司不是我宋思孝一个人开的,他底下的人可以替他扛一个月,可扛不了太久,有话为什麽不直接对我说,不声不响就走人?我对他可是宽容至极,他别不知好歹!」说着把手里那杯热茶愤掼在地。 「休假?他不是出差吗?」她惊愣呆立,脑袋顷刻当机。 「出差?你们夫妻是怎麽当的?你丈夫人在哪都搞不清楚!」宋思孝霍地站起,怒不可遏。「他刚到新部门,根本走不开,我就知道他——」说着他前後疾走,低头思忖,旋又昂首长嗟短叹。「我知道他打心底不喜欢留在公司,他是为了我,但这些年不都适应了吗?怎麽会——」 「我——我去找他——」她从一片空白中找出一点思考能力,奔到玄关穿鞋。 「到哪儿找?他根本不在国内!」 她又愣住,扶着墙勉强遏止精神刺激带来的反胃,回头对宋思孝哽咽致歉:「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算了,不怪你。」他挥挥手,走到门口,看看她,千般无奈道:「我第一次看见你就知道他为什麽喜欢你,他始终没忘情那个……可是他娶了你,不是一切都好了麽?这孩子!」 送走宋思孝,她僵坐在门口不动,努力思索他离开前一晚的一言一行。她肯定漏掉了什麽,他说了哪些话,为什麽她毫无所觉?她甚至还替他打包行李。她做了什麽?不该喝那麽多酒,她记得他说了许多话,但内容却再也厘不清了。 但他们终於突破了障碍,有了亲密关系不是吗?她至少接纳了他,虽然是在近似酩酊状态之後发生,为何他仍选择离开? 她抱着膝缩在墙角,像尊木雕般动也不动,脑袋却无时不刻在强力运转,到最後,千头万绪搅缠在一起,她终於站起来,抹去乾掉的泪痕,决定再也不想了。 至少,至少他还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他并未真正离开她,她可以等下去,他总是会回来的。 一丝安慰振作了她颓萎的身躯,她咬牙走出门,继续每天的工作行程。 ***** 例行的工作不能改善她行屍走肉般的心情,就在她已不知该如何对客户发笑时,她想起了那栋半山腰的房子——他追求她时为了讨她欢欣请她装潢的新房子;她想,现在应该可以动工了,她可以让他回来时开心地迎接新生活,只要他还愿意和她在一起。 是的,在一起。她愿意不计代价和他在一起,不再瞻前顾後。 她排开其它工作,全让陈盛和承接,小苗掌店面,每天专心画草图、修改,不接不相干的电话,亲自监工、选材、小部分自行施作,积极地往返工厂和山上。工人施工,她便在花园檀木栽花,享受身後钻墙锯木钉板的噪音,不时想像那一片美丽的园景。她晒黑了,手掌粗糙了,心情却无以复加的乐观,也和附近的邻居交了朋友,每天秉持一点希望做下去,希望里是他目睹时惊喜的笑容。 日子在不被她默数下向前流动,装潢接近完成的时候,她才检视了手机中的备忘录,已经又过去两个月了。 她开心地在一楼客厅的位置东盼西顾,仰首望着新吊上的黑色底座古典水晶灯。她按了开关,眯眼注视那一片令人欣喜的亮灿,不舍移开。不知是否看得过久,她感到眩目後的天旋地转,赶紧低下头闭起眼,仍止不住晕转。她走动了两步,在一群工人的惊呼声中仰倒在地,她闭上眼的前一秒,心是宁静无波的,她终於可以彻底休息,不再受思念折磨了。 ***** 她在叫唤声中醒来,没有知觉的时间委实太短,她非常不甘心地睁开眼皮,是恩琪焦急的一张脸。 「啊,终於醒了,我去叫人。」出现不到几秒钟又消失了。 她随意瞄了眼四周洁白的环境,知悉人在医院,又闭起眼不准备思考。她决定等点滴打完,就返回新房子完成工程,她并不想留下。 但恼人的脚步声响起,停在她的床沿,她不得已张眼,是一名穿着白袍、戴着眼镜的陌生医师。她想起身,对方制止了她,动手替她调升床头高度。 「我叫锺志伟,不是你的主治医师,我是院里的麻醉医师,是子赫的大学同学。」他自我介绍,她听了激动地坐直,瞪大眼看着他。 「你父亲和宋家人都来过了,他们嘱咐我好好看顾你。本来这事不该由我来问的,不过我想应该无妨,你知道自己怀孕了吗?」 「……」她如遭电击般,她严重对自己的身体长期忽略,只偶尔在白天感到倦怠,月事的状况也非常凌乱,完全没有加以联想。 「看来是不知道。照大小推估应有三个多月了,不过这和你昏倒无关,你是因为工作太累了,缺乏休息,以後要注意了。」 「……」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我来是有些事想告诉你,也许你能谅解他的一些作为,不再怪他。」 「我不怪他,是我不好。」 「不是你。」锺志伟思量了半晌,道:「你知道他大学时曾有个女朋友?」 「知道,他们很相爱。」她依稀还记得这一段对话。 「你也知道他们没在一起,是因为他女朋友出了事?」 「……」她惊讶摇头。 他扶了扶眼镜,欲言又止了一会才说道:「他女朋友是死在手术台上的。」 她捣住嘴,错愕不能言。 他长叹口气。「那天由他操刀,原本只是一个小手术,阑尾发炎,很快就可以结束,任谁都不会怀疑这点。她这麽健康,连感冒都很少服药,平时运动量也够,发炎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没想到,我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没有人知道她有严重的麻醉过敏。实施麻醉後不久,她就开始呼吸道痉挛,血压快速下降,我们急救了一个多小时,她还是走了。你不会相信,进手术室前他们还在商量,手术後要去哪里度假,结果却是这样残忍。他连她的父母都无法面对,他认为这是他的疏失,没有做好术前完整的过敏史调查,我又何尝不是。担任麻醉的是我,并不是他,责任不该他一个人扛,但他毅然辞去医师工作;他父亲瞒着他私下补偿了一大笔钱给家属,还包办了後事,希望他们别提告,用了一切关系防止消息走漏。医院每天都有人生生死死,事情很快被淡化,我因为他父亲的帮忙也转了院,没有留下不良记录,但他却再也不能拿刀面对病患了。他曾经是这麽优秀的一个外科医师,却长期要靠安眠药才能闭眼,本来以为他转到商界,事情会好转,但并没有,他还是常找我拿药。我知道他每年准时去墓地看她,他就算谈笑风生、玩世不恭,女朋友没停过,不再提起往事了,心里那块结也没打开过,何况他根本不喜欢从商,他其实是在应付生活,後来遇见了你,他就很少来拿药了。我暗自庆幸,他该有好日子过了,直到三个月前,他来找我聊……」 他停顿下来,抽了两张面纸给她,她的被褥已被泪水浸湿了一摊。 「他对我说,他想出去一趟,不想替宋家勉强工作,他想认真面对一切,他也希望你能如此。他人不在你身边,也许你压力小了,事情就可以想个透彻,是不是愿意和他生活下去,不须再辛苦逃避、左右为难。他在等你的答案。」 「答案?」她大为惶惑。「我不和道他何时问过我啊。」 「唔?」他一脸讶异。「这我就不清楚了,他说他会留信息给你啊。」 「信?」宋子赫知道她不喜欢、也没空上网巡信箱,也许留了纸信给她,就放在她最容易瞥见的床头柜旁。她这段时间浑浑噩噩,根本对许多东西视而不见,那张纸信或许掉落在家中哪个角落暗缝里被忽略了,而他们都还在等待? 「田小姐,你以前在国外发生的事他全都知道。」他略显凝肃。「他特别喜欢你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你比他坚强又理性。」 「……」她揩去新生的泪水,又是一阵惊讶。 「所以,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消息,请你务必镇定,我还没通知宋家,我想,你应该先知道,也许你能帮得上忙。」 她抬眼盯住他,不再哭泣。 「两个月前,有人引介他参加了国外的一个基督教人道医疗组织,重新受了医疗训练,前往一些内战地区进行救援,当时他还发了信和工作照片给我。他看起来心情不差,生活很充实的样子。我知道那类组织去的地方危险性高,但又没理由让他回来,你也知道他个性就是如此,对他来说,这种工作不会比极限运动更危险,他一旦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了——」 「没理由?」她乾笑,所谓的没理由,会是宋子赫在国外迟迟得不到她肯定的答覆後下的决心吧? 「那时考虑想告诉你,又担心子赫怪我,连个信也不给了,所以拖到现在——」他纠着眉,喉结动了动,样子十分犹豫。「我有好几天没他消息了,怎麽也联络不上,後来直接连系医疗团的总部,才知道他们在一星期前前往北非被武装分子攻击的小村落救援受伤的村民时,卡车半路遇上了民兵抢劫,有一半的人受了伤,一半的人死了……」 她厉眼瞪视他。「别告诉我他死了!」 「不,他受了伤,送回英国伦敦郊外的一所医院治疗了。」 「所以……他还活得好好的?」她眨回泪水,平静地问。 「也……可以这麽说。我是说,和另一半遇难的医疗人员相比起来,这样算很好了。」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她不动声色审视他许久,久得他忍不住取出手帕抹抹额角,她才终於转移视线,不以为意道:「我明白了,那就好。」接着俐落地抽出腕上针头,跳下床。锺志伟怔住,急忙按住她。「你去哪?」 「去带他回来。」她坚决地宣告,摊开手掌。「把地址给我。」 「你别急,你得休息——」 「我浪费掉太多时间了,请你帮个忙,别再叫我休息。」她直挺挺站着,不肯移开手。 十分钟後,她拿到资讯,换回便服,疾步走出病房,门外守候多时的向恩琪挡住了去路。 「恩琪……」她直视对方,不再闪避,她做出了选择。 向恩琪上前环住她的肩,轻声说道:「我都知道。你去吧,注意身体。」 她如释重负地湿了眼。 ***** 那道走廊太长,长得她以为到不了尽头;没想到领路的红发胖护士中途又折了个弯,让她根本记不清来时路。坐了十多小时飞机,一路无法阖眼,她只能尽量吃,热量足够到可以支撑她不休息直抵医院,等真要抵达了,倦怠感又临身,她抚着小腹,暗暗鼓舞腹中的小生命:「加油,撑着点。」 「就是这间。」胖护士停在一间病房外,替她打开门,并且体贴地询问:「亲爱的,你没事吧?你好像精神不太好?」 她忙不迭点头。「我很好。谢谢你。」 「别紧张,他现在没事了。」说完朝她鼓励地眨贬眼。 她轻轻移步进房,靠墙那张病床躺了人,裹着白被单,正侧身背对着门休息。那熟悉的身躯轮廓让她泛起了微笑,她蹑手蹑脚靠近床缘,尽量不发出声响惊动病人。 他剪了个五分头短发,看得见的左颊因日晒风吹显得黧黑粗糙,还有若干不严重的小擦伤,右手腕上仍有针管连结着点滴药水。她很快以目测扫遍他的全身上下,确定了他四肢健全好手好脚,立即两手撑在膝上长长透了口气。 黄昏夕照穿透百叶窗,烘照一室温暖安适,她依恋地俯看他良久,脚酸了,拉张椅子靠坐,伏在床边伴着他。她疲倦地眯眼,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渴睡了,而他就在身边,多好!不须再魂萦梦牵。 意识徐徐陷入空白,乍然再睁眼,感到脸被一只温热粗砾的掌轻柔抚摩着,她笑了,抓住那只手,仰头望向已经醒来的男人。 「你来了。」他咧嘴笑开,晒黑的皮肤衬得一口白牙更醒目,笑容依旧帅气迷人,像刺猬般的短发使他看起来比以前更年轻稚气。 「是啊,我来了。」她忍住泪,伸出手,向前搂抱住他的腰,脸埋进他胸前,发现他削瘦了一圈。「你骗了我,不是只有两星期吗?」 「我不希望你为难。这一生,你都不该再为难,你应该快乐。」 「不为难。」她微哽,重新端详他眉眼,又弯起嘴喜笑。「太好了,你没事。」 他听了垂下视线,神情安静淡定,不再作声,默思了一会,他从被单下举出左手,她下意识握住,却怵然瞠目,半张着嘴动不了。她握住的是他的腕,不是他的手掌,他的左手已齐腕切平,纱布虽层层包紮密实,但掩不住他失去了完整左手掌的事实,她刚才看走了眼。 她抖着下颚无法出声,努力把泪抑留在眼眶,两手捧住那只断腕,怜惜地吻了吻,笑着对他说:「以後,你想做什麽我都没意见。可是,可不可以……请你给我和孩子几年的时间,至少陪我们一段,到时候你要去哪里,我都不阻拦你。」 他霎时呆愕,转瞬又化为惊喜,幸存的右手掌贴住她的脸,满眼爱眷。「碧海,遇到你才是件好事。」 「我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麽爱你。」金色斜阳敷上他的脸肩,她直起腰把他揽进怀里,满心安宁地闭上眼。「没有一刻。」 尾声 她闭着眼不肯张开,聆听着窗外此起彼落的啁啾鸟鸣,和屋子里走动的熟悉脚步声。 脚步声来到床沿,一个吻覆在唇上,她笑,甘之如饴地张眼。「讨厌,睡不到三小时,他又饿了。」 「已经喂好了,又睡下了。」 一只坚臂将她扶抱靠坐床头,盛满丰盛早点的餐盘递到眼前,她哀号了一声。「又这麽多!你知不知道我最近胖了多少?」 「不多。以前太瘦了,不吃多一点孩子会吃垮你。」宋子赫率先吃了口起司炒蛋。「味道还不错,吃吧。」 她勉为其难嚐了口,想起了什麽,赶紧叮咛:「今天奶奶会来看孩子,你知道该怎麽做吧?」 「唔?」 「别装傻。」她板起面孔。 「知道了。」他没好气。「别拿虎克船长的铁勾手吓坏她老人家,开个玩笑有什麽要紧?从小到大她老咒我会有苦头吃。」 「谁让你爷爷以前也让她吃苦头。」她喝下柳橙汁,瞟他一眼。「况且,你是该吃点苦头。」 「我可不怕,你和那小子抵得过这些苦头。」 她听了,心头泛出甜意,仍不动声色。「你刚才开了电脑信箱,收到学校通知了?」 「收到了。」他抿着嘴掩藏得意。「糟糕。」 「嗯?」她心一提,紧张得放下叉子。 「那边冬天常下雪,我怕把你和小子冻坏了。」他故作愁容。 她两眼一亮,不顾餐盘隔在中央,结实吻了他。「我就知道你行。」 她雀跃万分,大口吃着盘里食物,喜笑连连,疲倦一扫而空。他见状,不解道:「不过是念个研究所,值得你如此高兴?」 「高兴,新的开始啊。」她直言。「将来重新当个好医生,是再好不过的事。」 「你得放下这里的工作。」 「有什麽关系?不过几年罢了。」她睨他一眼。「想甩掉我们母子啊?我不是警告过你,结婚前就要考虑清楚,以後不能夜归,不能泡夜店,不能见猎心喜——」 「我不都遵守了?」他捏捏她腮帮子,又笑。「现在只有你把我当宝。」 「你也把我把当宝啊。」 他看了看她,把餐盘移开,仔细凝视她。「碧海,我现在,真真实实感到拥有你的心了。」 「我也是。」那是她的肺腑之言。 用完膳,他替她收拾餐盘拿进厨房,她知道他还会顺道到院子里浇一会儿花草,修一点枝叶,再进书房阅览网上新闻,不到一小时不会再回房。 她轻手轻脚下了床,走到窗边小桌前,掀开手提电脑盖,快速进入邮箱收信,仅花几秒浏览,她点了其中一封,打开阅读。 碧海: 这里天气很好,和我们当年一样。我找到了工作,当然我妈帮了点忙,她总是比我有办法。 你不会再回到这个小镇了吧?即使是来看看我?很想念以前我们一起生活的那几年。 我想告诉你,我真的不恨你,他已付出代价。 我现在很平静,愿你幸福。 她删除此信,退出信箱,阖上电脑,靠近窗边俯看园中的男人。 他已能精巧地使用特别订制的义手,莳花剪枝下厨都无碍;也能为她分忧解劳,哄慰宝宝。他变得较沉默,但神情宁淡,不安的躁动消失了,偶尔遇上那些堂兄弟们出言调侃,多半微笑以对,很少反唇相讥;重要的是,他戒除了药瘾,一觉安睡到天明。 她从未想像过她的幸福是以这样的姿态来到,难以衡量得与失,她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但她还是想对命运做点小小的反抗。她没有预先告诉恩琪,她一家三口将暂迁到美东,届时,她会找个机会,带着孩子回到小镇上探望恩琪。无论好的坏的,那里都有她的记忆,而且,她并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电话铃响,她快速接起,是社区警卫的声音。「宋太太早,宋老太太和老奶奶来了,车开进去了。」 她道了谢,三步并成两步地奔下楼,打开大门,院里的宋子赫手里抓着剪子和枝叶,回头望向她。「怎麽了?」 她迎着晨曦,笑着说:「人来了,去迎接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