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别秋舞》 第一章 时近黄昏,天边还有耀眼的光,而从初雪的稀稀落落,过渡到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 积到足踝深的雪地上,一个包得圆滚滚的身影,慢慢走着。 小小的孩子腿还甚短,又踩在软绵绵的雪上,更是一脚深一脚浅的摇摇晃晃,那小孩儿双手拢在嘴边不住呵气,衬得脸庞通红,唇色苍白,眼里晃着水光。 看起来孤身一人,却不知道这样一个没有大人领着的小孩儿,到底要在这风雪底下走多久,又要往哪里去。 在他身前,还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不住跳跃,跑在前头,时不时还回身张望,看小孩儿跟上没有。 仔细一看,那竟是一尾黑狐,在额上掺了一簇白毛。 “都走了……大半天,你、你到底、要带我……到哪里去?”小孩儿的声音虚弱,断句也很凌乱,语气非常的不耐烦,却没有一点回头的打算。 黑狐在前头蹦跳,又回冲到他脚边转着,不住催着他跟上。 小孩儿恼了,“催促什么!你哄着我……跟你回窝,去当粮食吗?” 黑狐也不知听懂没有,竟回头“呜”了一声。 小孩儿气极,反倒笑了,“本少爷迟早剥了你那身皮毛。” 黑狐大抵还听不懂什么叫作“迟早剥了你那身皮毛”,它只听了小孩儿低声喃喃,语气里似乎还带了点笑,於是黑狐欢快的呜呜两声,在小孩儿脚边打起转来,绕得小孩儿头晕,险些跌倒。 “我一定是被狐魅了,才会跟着你来……”小孩儿咬牙切齿。 他在这边跟着黑狐走,而在他身后的远处,已经亮起无数火把,焦急又惊惶的大人们忧心忡忡,在这大雪天里找起人来。 古府选在今日,举族出来游玩。 一开始也只是在这山里的别庄附近,召集了一群孩子来玩闹,手边还有各家乳母,或者侍妾,或者奴婢守着,而在放下挡风帘子的八角亭中,各家主母聚在一起,聊着东家长西家短,偶尔回头去看看自家孩子是否玩得开心。 一副和平安乐的模样。 古府里那难缠又暴躁的老太爷在主屋里休息,没有出来扰了一干儿孙兴致,这更加的让人心里松懈。 后来下起初雪,更让孩子们玩疯了。 八角亭里也放下挡雪帘子,这么一来,主母们望出去的视野更模糊了。 等到孩子们玩得一身雪湿,几个女孩儿开始接连的打喷嚏,再晚一些,连玩得满身热汗的男孩儿,都开始在揉鼻子了,脸蛋红扑扑的孩子们,才一个一个被乳母侍妾等等的人一一领走,想赶在大雪下起来之前进到屋里去。 但身边随即传来困惑的问候声。 “二少爷呢?” “哪个二少爷啊?今天各分家的人都来了,少爷小姐的那么多个,谁晓得你在问哪一个二少爷?” “主家的呀!主家的二少爷!” “瞧也没瞧过。说不定还在哪边玩呢。” “没有了呀,全部的孩子都在这边了……” “没有主家的二少爷呀?再找找呗。” “你怎么还这样散漫!快些找人了!” “急什么啊?不过就一个孩子而已!” “那孩子不一样啊!那可是二少爷!是老太爷指定的继承人!” 话说到这个挑明的份上了,那一手牵着自家小姐,一脸不在意的侍妾才终于变了脸色。 “是‘那位’二少爷?哎呀!真不得了了——” 一时之间也顾不了手边的小姐,她匆匆把人交代给一旁年长些的孩子,一边回头跟着乳母去找人了。 “那位”二少爷的名讳,是除了老太爷,以及主家的大少爷以外的人,都不敢直呼的。他们往往都以“那位”来代称,语气里半是掺杂了敬畏,半是掺杂了厌恶与轻蔑。 敬畏是因为独裁又暴躁的老太爷。 厌恶轻蔑是因为那位二少爷身子娇弱,谁也说不准他能不能撑到成年。 一般家族里都是将家业传给长子,死了残了,或者败了,不得已才往下一顺位传,但就是他们古家掌权的老太爷不跟着世情走,居然撇开身体健康又性情爽朗的大少爷不管,而一意孤行的立了从出生就体弱多病,性情又孤僻冷淡的二少爷为家族继承人。 周遭的人又惊又怒,不由得冀望起第一顺位的大少爷,能够勇於反抗,最好把那体弱的弟弟挤下位子来。 但没想到,原来不止老太爷偏心,连大少爷也偏宠溺爱这二少爷。 他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自幼母亲早逝,父亲长年不在家,身边的伺候人又因为老太爷早早立了继承人,无一不是想方设法的企图弄死二少爷,幸得大少爷护着弟弟,将恶奴赶走了,才救回年幼的弟弟一命。 从此之后,大少爷走到哪里,都带着自家弟弟,片刻也不曾让他离开过眼界,吃饭睡觉都在一起,大少爷甚至拿自己试毒,呈上来的任何吃食,先用银筷试过,再自己吃上一口,等上片刻,都没问题了,才让弟弟入口。 眼见大少爷保护弟弟到这地步,周遭人没有办法了,只好也迫于情势的,把保住二少爷的娇贵性命,当作第一要务。 今日家族里一众人等出来游玩,原本大少爷也在的,但临时让父亲叫去听训了,一旁的侍妾自告奋勇要守着二少爷,於是也交代给她,没想到担下责任的侍妾却忙着照顾自己屋里的孩子,居然疏忽了二少爷! 现在一回头,茫茫白雪,天色近晚,孩子们一手一个大人牵着,她举目望去,却没有那位二少爷的身影。 侍妾发起抖来,指尖都凉了。 凄惨的求助声引来大人们的注意,担心让走失宠孙而震怒的老太爷施行连坐罚,大人们动员起来,拿着火把,开始以别庄为中心,四处找人了。 走在大雪里,一手按在心脉上,眼睛盯着身前黑狐身影的古和齐,自然是不可能看见自他来处,那明亮得像是失火般的寻人阵仗。 事实上他头也不回。 幼年时候不懂事,只是依恋着对他极好的大哥,却不知道原来自身的存在阻碍了大哥的正统承继。 如今都十二岁的古和齐,很快也要到娶妻生子的年纪,他却心知以自己柔弱身体,别说让人生子,恐怕连房事都无法进行,再对比已经纳入一房侍妾,膝下有一子一女的大哥,他更是觉得自己碍事至极。 虽然不到求死地步,但他难免会想,如果自己离开古家,那么大哥就能理所当然的承继家业,不必再忌讳老太爷的旨意。 因为唯一会阻碍大哥的自己不在古家了嘛。他想。 所以当他孤身一人,拢着大氅,袖里揣着怀炉,目光冷淡的注视满地乱跑的毛头孩子,以及周遭明明是守护孩子,却没有任何一个大人朝他瞥来一眼,而他正觉得厌烦,心想要独自回屋里歇下,或者干脆去寻大哥的时候,眼角便见到一簇黑亮皮毛飞快滑过视界。 他愣了一下。 身后便是积上薄薄雪花的矮树丛,他瞥了一眼不远处已经转移注意力的侍妾,不动声色的挪了下脚步。 几个无声无息的移步之后,他整个人已经退到树后,离开了众人的视界,还没等他再多想些什么,古和齐就觉得脚下裤管被扯了下。 他低头望去。 黑亮亮的,不管是那身皮毛也好,还是那双湿漉漉的眼珠子也好,猛甩着尾巴,又叼着他裤管不放的,这东西怎么看,都和书上画的狐狸极其相似。 是尾黑狐。他评点。 然后他想,这狐狸的皮毛养得水滑油亮,很是好看,要是剥下来给大哥做双手套,想必也会让大哥喜欢吧? 再一眨眼,他就见那黑狐咬着他裤管,要将他拉走。 古和齐歪着头,看看黑狐,又看看不远处的古家人,他花了点时间想了想。这一迟疑,裤管又让黑狐大力扯了几下,他不由得皱起眉。 “你想带我去找其他几双手套吗?”他低声哼道。 那黑狐想必没有听懂他不怀好意的问话,居然呜呜几声,又扯着他想走。古和齐这次没有再犹豫,提脚就跟着黑狐去了。 一路上,从细细初雪,下到后来鹅毛般飞舞的大雪,原本还有着明亮日照的天边,也渐渐染上橘黄,夕阳悬在地平线上,要落不落的。 古和齐一路上捂着口鼻,小脸被冻得通红。 古家大哥保护这唯一的幼弟,又知道他向来体弱,因此就算放他出来和一众小辈玩雪,也是亲手一件一件的为他穿戴好,连雪帽和耳罩都没有少,双手更拢在厚毛手套里,于是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张小脸露出来。 那脸面如今只有双颊是冻红的,其他地方一片惨白。 连唇都没有血色了。 他的小身板在厚暖毛衣的保护下,又这样长途跋涉的,於是肌肤上流着热汗,他却一手按着心口,觉得打骨子里的冷出来。 心脉从刚才就一抽一抽的疼。 他看着黑狐在前方带路的身影,若不是因为这尾狐狸通体的黑亮,他绝对会因为这漫天的大雪,而将这尾拐带他出来的狐狸看丢的。 古和齐不知道黑狐要带他去哪里,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但他现在隐约后悔起来了。他连句话都没和大哥说,就这样出来了,等大哥回头找不到他,一定很焦急。 他记得自己卧病在床的时候,大哥也是不眠不休的守着他,不亲眼看到他清醒过来,大哥绝对不会离开他身边。 古和齐这才真正有了些懊恼。他想弄死自己的方法多得很,犯不着选择这种会让大哥不顾自身安危出来找他的出走方法。 “偏偏这下子也不知道怎么回去了……” 他望向来时路,苦笑的意识到大雪将他足迹掩埋,别说他要回去,就算族里派人来找,也无法找到他的行踪。 这下子真的是自讨苦吃。 “呜?” 黑狐走了一段,发现古和齐没有跟上,居然又掉头回来找他,现在咬着他裤管扯着,引得古和齐低头看它。 “到底还要走多久啊……”他问得有气无力。 黑狐像是精力无穷,甩着尾巴就在原地蹦跳两下,古和齐瞪着它,开始在心里说服自己:没问题的,我还要把这小混球的毛剥下来给大哥做双手套呢。 他高傲的一抬尖尖的小下巴,“带路!我还欠几双手套呢!” 於是貌似是选择性听懂人话的黑狐高高兴兴的冲在前头带路了。 就这么千辛万苦的再走上半刻,正当古和齐上气不接下气,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想着自己好像连腿都没有感觉,只是麻木的一踩一踏向前走的时候,那带路的黑狐终於停了。 古和齐还茫然的一脚踩上它尾巴。 “嗷!”黑狐跳起来了,还伸出爪子朝他空挥一把。 古和齐没来得及瞪黑狐一眼,就听近处响起一声笑。 “小狐狸,你被踩疼了没?”小女孩的声音。娇脆脆的,有些虚弱。 古和齐偏头往声音来处看去,就见一块大石突兀的立在雪地里,大石下还有一个穿得一身渲染的红叶颜色的娃娃坐在那里,半身几乎被雪埋住,她一边朝着黑狐发话,一边用手拨开自己身上的积雪。 这样的深山大雪,哪里会有这样一个女娃娃孤身在此? 古和齐在瞬间的警觉过后,心里下一刻浮现了关于妖精山鬼的传说故事。但他却没有想过,他把人家好好的一个女娃娃当成山中化为人形的精怪,那被困着的女娃娃也心里打着小鼓,疑心这穿得毛茸茸宛如小熊般的少年,会不会是哪个熊窝里出来的年幼精怪。 两人大眼瞪小眼。 中间风雪无数,实在让眼睛又凉又疼。 那小女娃很快就率先示好,“大哥哥,你是来救我的吗?” 古和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想说我都要人来救了。 “不是。”他摇头,“它拐我来的。”一指脚边的黑狐。 小女娃的目光也投到那只抱着自己尾巴猛舔的黑狐身上。 黑狐马上冲到小女娃手边舔舔她,充满示好的意味。 古和齐觉得好奇,“它是你养的吗?” “不是。”小女娃摇摇头,“我看它皮毛漂亮,本来想带它回去的,却没想到让它拐了来,又见到这石头底下还有它一个窝呢,里头的狐狸更小了,一下子舍不得,才想用衣服包着带回去,却下起雪来了……” 听起来一样是拐带,这小女娃的遭遇却比他还要惨。 古和齐心里一阵怜悯,“下雪了,你怎么不赶紧走?” “小狐狸没有过冬粮食,又让我把窝给挖开了,这雪一下,它们就要冻死了……”小女娃说得委屈,“我还想给阁主带件手套回去呢,这几只小的实在太年幼了,我想带回去养大一点再说。” 她叨叨絮絮,却没有正面回答古和齐的问话,听得他皱眉。 “你宁愿被雪埋了,也要把窝里的小狐狸带回去?”她有这么缺手套吗?古和齐打量着她一身衣色,心想也不是粗衣草鞋的,怎么会这么执着要几件狐狸皮毛? 他也不想想,自己被拐带来的原因,还不是和她一模一样。 小女娃眼巴巴的瞧着他,“大哥哥,我把窝挖开的时候,这大石头给我坏了平衡,现在压住我一只手了,我动不了。” 原来不是执着皮毛,是被石头压住了。古和齐紧急修正了新得到的资讯。然后他望望小女娃。 “我搬不动那块石头。”他直言。 幸好小女娃也不求他这个,“我也没想大哥哥来搬石头。”她答得很俐落,让古和齐心里一阵别扭,那小女娃又接着道:“大哥哥,我的小锦袋落在那边了,你帮我捡来好吗?” 她指着斜前方一处雪地。 古和齐瞪着那片白茫茫的地方,心想你这么随手一指,我就得去给你翻雪吗?天知道你说的“那边”是多大块的一边? 小女娃也是玲珑心窍,“没多远的,就前头几步距离而已,大哥哥稍微拨几下,应该就能找到的。” 古和齐转头看看她,又看看她手边黑狐,那一大一小的眼珠子一样的湿漉漉,黑亮亮,简直我见犹怜。 於是古和齐让莫名涌上的护犊心驱赶着,傻头傻脑的往斜方走上几步,蹲下身双手猛挖起来。积雪还算松软,他一手下去就能探到一个深度,又大幅度的左右刨着,很快就清出一块地方,他摸索半天,却没看到小女娃说的锦袋。 正想抬头去问,却觉得一阵晕眩。 眼前很快就一片黑,古和齐不由自主的往后跌去,差点顺着雪地滚上一段,他血气循环得不太好的双腿一阵发麻,下意识伸直了,这一踹,反而踹得一片积雪四散,藏在底下的锦袋也露出一角来。 眼尖的小女娃一声欢呼。 古和齐晕头晃脑,好半天爬不起身。 他其实已经是耗光体力,又这样猛地跌在雪里,冰冷一下子笼罩上来,他几乎一口气梗在胸下,无法抽喘上来,勉强抬起一手按在心脉上,他在冰冷空气里试图呼吸,深深呼吸。 他想深呼吸,却只能像是呻吟般的抽一小口气。 既短促,又浅。 艰难的呼吸让他胸口剧疼,口鼻那么冰冷,原本就很艰辛的呼吸更加的难受了,他四肢无力,根本爬不起身,只能茫然的瞪着漫天大雪。 为了一双根本没到手的黑狐毛手套,死在这雪里……真是太丢面子了,大哥知道他这样胡来,会气哭的。古和齐在心里苦笑。 雪地茫茫。 天边夕阳只剩下最后一抹光辉,再下一瞬间就成为一片漆黑。又是大雪,又是天黑,平常无论遇上哪一样,要在这山里找人都是艰难了,何况两样一起来? 我命休矣…… 他想。然后,就在天地尽暗的那一刻,他模糊的听见了一响尖锐的啸声,白茫大雪被飞速的映照出来,又隐入黑暗,最后在高高的天空里,亮开一蓬灿烂的烟花。 真是好闲情,居然还放烟花玩。 他一边想,一边又意识到,这应该是求救的烟花吧?他眨着眼,觉得沾着雪水的睫毛又冷又重。 小女娃呜呜咽咽的哭声朝他接近,古和齐模糊的感觉自己被拖着移动几步,又停住,然后又开始移动,没一会儿又停住,跟着又开始移动;这样来回折腾了几次,他被抱进了一个小小的,却奇异的温暖并柔软的怀抱里。 应该已经迟钝的嗅觉,还闻到一股刺鼻的腥气。他抽了抽鼻,觉得很呛,又想打喷嚏,但小女娃却用一手揉着他脸面,不让他睡。 “大哥哥,把眼睛睁开。”她哭着说。 古和齐整个人迷迷糊糊,心想怎么距离这么近……那小女娃不是一只手被压在石头下吗?居然还有办法来拖他……难不成不是小女娃,而是那只黑狐死命将他拖来的吗? 果然是山里精怪啊,不化成人形都有这般神力…… 他想着,然后终於撑不下去,就这么晕了过去。 “呜哇——”小女娃当下哭得声嘶力竭,“阁主,阁主快来救命啊——” 古和齐的意识半是昏迷,半是清醒,被小女娃这么一嗓子的哭号,也只是激得他微微抬起眼皮。他颊上有一小方皮肉是暖的,他知道这是小女娃揉着他脸面的一手。 那么,那被压在石下的另一手呢?眼角余光,他见到小女娃原被压在石下的另一只手软弱无力的搁在雪上,雪是白的,血是红的,强烈的对比已经让人心惊,尤其那血肉模糊的皮肉看上去令人不忍。 原本耐心的等着黑狐拐人来救的小女娃,却为了将他从雪地里带回,为了保得他体温不失,居然强行拖拉出自己被压在石下的手! 居然狠心让自己伤得这样惨啊…… 古和齐心里一阵发紧,也不知道自己见到这么一幕,到底是好还是坏。如果一直都不知道,那他还能想成是黑狐突发神力,但如今让他见到小女娃的惨状,他怎么能够无动於衷。 “笨娃娃……”他喃喃。 烟花落了。 重新恢复成一片漆黑的雪地里,小女娃背靠着大石头,一手将再次昏迷过去的古和齐紧紧拥在怀里,她紧张的注意他微弱的呼吸,一手不时的揉着他脸面,又探出指尖摆弄着一旁黑狐叼回的锦袋。 里面一枚求助烟花已经射出去了,她又倒出几颗糖球来,看看怀里脸色苍白、唇肉渗血的古和齐,她将糖球塞一颗进嘴里,使劲咬碎了又融着成了糖水,再一口一口的哺着古和齐咽进嘴里。 她等着阁里派人来救。 喂完一颗糖球,她就在心里按着古和齐的心跳,默默数到一百,然后再喂进一颗糖球。如此反覆,她喂到第七颗糖球时,一身黑衣的暗卫手持火把,终於找来了。 她哽咽了一下,“快救他!” 古和齐醒来时,已经是在烧着火的温暖室内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前险极又险的转了一圈,也不知道他已经睡掉半个月的时间,他睁开眼睛,才动了一下,就听见床边一个沙哑的声音又惊又喜的响起。 “齐弟!” 他呆呆看着自家大哥难看的脸色,胡须没刮,眼下青黑,又憔悴又狼狈,他困惑又茫然,心想前一刻明明还在深山大雪里,让那小女娃抱在怀里的,怎么现在一睁眼,就见到自家大哥了? 他做梦吗? 古和齐愣愣着没有反应,急坏了古家大哥。他怕他烧坏脑子了。 “齐弟!齐弟,我是大哥!你回个话啊!你怎么啦?” 古和齐惊讶的听着自家大哥的呼唤,又觉得手脚温暖,身上覆盖的正是自己熏着药香的厚暖被子,原来他已经下山,还回到家里来了吗? 他张了张嘴,“……大哥……” “齐弟!”古家大哥那张担心害怕的脸,刷地滑下两行泪。“你要把大哥生生吓死了你!怎么自己一个人乱跑呢?” 自己一个人?他想了想,那小女娃呢? “大哥,还有个女娃娃……她人呢?”他艰难问道。 不料他大哥却先是一脸困惑,复而露出震惊神色,“齐弟,原来你是被山里精怪给迷魅了吗?这不行,大哥给你找个道士来除妖好了。” 古和齐愣住了,“精怪?” 他那时明明觉得那女娃娃暖和得很,应该是个人吧?但怎么一下子又成了山里精怪呢?他是不是还在做梦? “齐弟,大哥找到你的时候,你一个人晕倒在雪里,险些把大哥吓死了!大哥赶忙把你带回来,让医大夫给你看看身子的,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古和齐张嘴,半晌,又闷闷的闭起。 一切都是他在做梦?没有黑狐?也没有大石头底下的黑狐窝?更没有那个为了他把手折磨得血肉模糊的女娃娃? 他伸手按了按唇。 做梦吗……他明明还记得,那小女娃一直在喂他甜甜的糖水,就用着那一点东西,吊着他一口气,一丝意识。 那时候,还有响彻夜空的尖啸,以及灿烂烟花。 “齐弟?你困了吗?” 大哥轻声的呼唤传来,他闭着眼睛,觉得很疲倦。 他睡过去了,连药也没来得及喝。 内间屋里,守着宝贝幼弟的古家大哥继续候在床边,一刻不敢稍离。 外间屋里,持着拐杖听着两孙子对话的古老太爷,脸色阴沉。 “哼,小狐魅子,还想骗我孙儿?老夫怎么能让你如意!年纪小小,就知道哄骗男儿,幸得老夫早早将那小狐魅子驱离……”老太爷冷声道,左右的伺候人俯首贴耳,不敢吭气。 老太爷又听了片刻,确定内间的小孙儿已经睡下,才又拄着拐杖,往自己屋里去。两旁伺候人赶紧跟上。 这一年,十二岁的古和齐,心里装了个疑似山中妖魅的女娃娃。 第二章 “言今,这馒头你我一人一半?” 内间房里,穿戴整齐的古和齐坐在椅上,手里剥开一颗胖馒头,递一半给身旁的书僮言今,另一半拎在手上,一口一口撕着吃起来。 言今接了,却没塞进嘴里,“二少爷,等会儿就有宴席了,现在喂饱肚子,您在席上就吃不下了,那多浪费啊。” 古和齐漠然道:“席上的那些东西,谁眼前的都能吃,就我眼前的那份吃不得。” 言今先是困惑,跟着就是一抖,“……这可是家宴!那些女人应该不敢……”不敢给您下药吧?他没把话讲完,但手里拿着的半颗馒头已经转眼塞进嘴里。 “在下一任家主的饭菜里撒催惰药,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做。只不过这次说不定胆子更大,在老太爷眼皮子底下也敢这么做啊。”古和齐漫不经心,一手缩在袖里。 他指尖上摩挲着什么,那动作隐在袖里,看不清楚。 言今注意到他的动作,笑了笑,“少爷心里老早就有人了,那些夫人小姐怎么也不肯承认,尽是想法子往您房里送人呢。” 古和齐听出他话里揶揄,回嘴道:“再偷着乐吧你!下回她们再塞人进来,我就往你床上送去!” 言今当即求饶,“别吧,少爷,我还想留着条命伺候您啊……”他与少爷共用一席饭菜,少爷的饭里被加料,他也逃不掉啊。 古和齐噗地笑了。 自当年大雪遭困,又脱险归来之后,已经过了两年。 这期间,古和齐光是休养,重新调理身子,就费去了一年时间。 从喝了药后,只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到后来获准能够短时间坐起身来,点着烛火看半个时辰的书,这其中所耗去的忍耐力,都让古和齐觉得自己修养更好了。 可虽然获准坐起身来,但他腕上无力,书卷持不久,于是古家大哥亲自在送来的一批新奴才里挑选良久,终于挑中了一个年纪与古和齐相仿的少年,又因为此子识字,于是他到了古和齐房中,不止是平日洗潄伺候,也会在古和齐读书时,为他持着书卷。 甚至,古和齐坐得累了,得躺下养着,那少年侍从也能持着书卷,为古和齐念着书里字句给他听。 虽然相处时间不过一年,但这少年侍从迅速的获得古和齐的信任,更得到古家大哥亲口改名,定下“言今”二字。 言今忠心耿耿,更得到古家大少亲口嘱咐,自此铁了心要当古和齐的小尾巴,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医大夫开下药单,抓药煎药也由言今一手包办,古和齐这间小院里,更是只有言今能走进内院来,其余洒扫奴仆都只能在外院活动。 但即使古和齐防备至此,那些企图想和古和齐一夜云雨,进而怀有子嗣,让古和齐收房的众多女子,还是在各房夫人或者侍妾的指使下,想方设法的偷进内院里来。 银筷只能试毒,却试不出下在饭菜里的春药。 古和齐着过一次道,却由于那下药的婢子将分量下得太重,不但没让古和齐涌起情欲,反而让他孱弱的身体受不了这样凶猛药性,那一夜他院里灯火通明,气急败坏的古家大哥下令打杀了一众经手饭食的下人,连同指使的女眷都一并挖坑埋了,又守在床头焦急等着,直到古和齐让赶来的医大夫将入口的食物全部呕出,又不停的拿温水灌入,再按着他腹部让他吐出,几乎折磨得古和齐就这样一口气续不上来,险些毙了。 经此一役,他调养身体的时间又得往后拉长。 至于得罪了众多夫人侍妾一事,古和齐也只能用自己家主继承人的身分去硬抗,这时他在心里啼笑皆非的庆幸起自己体质孱弱,不然千防万防,也还是难免会倒上那么一次二次的楣,要是真的不小心与陌生女子同床共枕,纵使没做出什么事来,不收房却也是不行的。 现在的自己,就算想与女子有染,也力不从心。 外围那些探头探脑,居心不良的女人不了解他的状况,但古和齐虽是厌烦于她们的企图,却也没有打算让她们知道实惰。 他总有自己的男子尊严。 古和齐手里摩挲着喝了一半的药茶碗,脸上淡漠。 一旁言今察言观色,也知道自家少爷心里阴暗,又看看天色,他轻咳了声,以作提醒。 “少爷,家席差不多要开始了,是不是在老太爷入席之前,我们赶紧露个面好?”家主继承人和现任家主,虽然只是一步距离,但那一步可也没有这么好跨过。 古和齐瞥他一眼,想了想,点点头。 他一抬手,将药茶喝了。“走吧。去露个脸,沾沾筷子,然后就赶紧回院子里来吧 ”他叹口气,“说起来,今天还是我的生辰宴呢,却见不到大哥啊……” “大少爷一定会赶回来的,您的生辰宴多重要啊。”言今温言哄着。 “不知道大哥今年又折腾了什么礼物回来。”古和齐抿嘴一笑。 跟着父亲出门历练的古家大少,现在已经很少待在古家大宅里了,但每年幼弟的生辰宴他还是会不远千里的快马赶回,捎带上的礼物更是千奇百怪,从稀有花种到延命药材,或者千金难求的极品布料,或者难得的孤木书,有一年还特地运回一块奇石,让古和齐大伤脑筋的在院子里动起土木来,就为了创造一个安放那块奇石的环境。 那些礼物,都代表了古家大少对幼弟的深切疼宠。 若说这古家大宅里,除了侍从言今以外,古和齐还把谁人看进眼底,搁在心上,那真的是只有一个大少爷了。古和齐连老太爷都不在乎的。 他把喝完的药碗随手放下,“走。” 言今低眉,恭敬的跟随身后。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往灯火通明,人声喧哗的主屋而去。 古和齐一手拢在袖里,月光底下,他半握的掌里闪耀出一线烧火般的光芒,随即又隐去,让他深深的藏进袖底,不露分毫。 虽然说是家宴,但以古和齐的年龄,也确实是到了可以收下几个侍妾,并且开始准备挑选正妻的时候。 古和齐态度漠然,一众女人却各有所图,而掌握大权的老太爷更是满心想着,要不要挑个侍妾来为宠孙冲冲喜。毕竟他那大哥也不过虚长他几岁,却已经有一子一女了,年前又纳了第二个妾室,现在就差娶个正妻回来。 也许为宠孙择一门亲事,有了温香软玉,也能给什么事都不在乎的宠孙添一丝挂怀,说不定能够多留住这孙儿的心。 老太爷抓着胡子,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千般偏疼的孙子,却硬是和他不亲,甚至态度冷淡,十分疏离。 这让老太爷很伤心。 每年的生辰宴,那个逐渐将族中经济大权抓在手上的长孙,都会带回精心准备的礼物。同样站在疼宠孙儿的立场,甚至更努力想将宠孙争取过来的老太爷,对于准备礼物的这件事上,也相当努力。 为了等待迟到的礼物,老太爷不得不延缓了入席时间。 为此,掐着时间踏入主屋,进到大厅的古和齐,在第一眼没见到应该在席上的老太爷时,他愣了一下,偏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言今。 言今聪慧,低声附耳道:“应该没事,老太爷身体仍然硬朗。” 既然无事,又身体硬朗,那总是折腾人的老爷子怎么会还没入席?古和齐略微垂了下眼皮,一边想着,一边在言今的领路下入席。 他坐在主位右方下首。 因为老太爷还未到,因此主位仍空。 左方下首是尚耒归家的古家大少的位置。再下一个才是他们两兄弟的父亲,以及叔伯之类的顺位血亲,但古和齐是没有去理会的,他一入座,就半闭起眼睛,由着言今在旁团团转着,为他倒药茶,捏肩膀。 女眷都在偏厅入席,不入主厅来。 但古和齐却在入席不久,便嗅到一阵香风。 他微微抬眼,见到二女一前一后,款款而来,那是大哥的两名侍妾,一称安夫人,一称柔夫人。他目光略过前头身形圆润的女子,在后头那娇小女子身上仔细打量。 大哥膝下那一子一女,皆由安夫人所出,而那柔夫人,是与大哥有所往来的商界朋友,从青楼里赎出来,送给大哥作礼物的,因为在那次的青楼应酬里,生意不仅谈成,还定下之后的长期往来,那名商界朋友心中大喜,隔日便将这与大哥有一夜缘分的女子送到古府。 这女人看似娇柔羞怯,但就是从她入府之后,古和齐才开始要小心翼翼的防着桃色陷阱。说起来,当初那被拖下去生生打死的府中女眷,也只是替罪羔羊。 但古和齐抓不到证据,只能隐忍了。 安夫人到他近前,施了一礼,“二少爷。” 古和齐虚托一把,“安夫人气色极好,是盼着大哥回来?” “二少爷取笑了。”安夫人面上一红,“妾身只是想先来送礼的,晚些等老太爷到了,一众女眷便入不了主厅。” 说着她侧过身,后头柔夫人双手一递,那红木托盘上是一双手套,一双厚袜,织得仔细,更绣上鱼纹飞鸟,是花费了大量时间才送出手的礼。 古和齐轻声道谢,并让言今上前接过礼物。 柔夫人一见言今,甜甜笑了,“平日多亏有你言今,才仔细照顺了二少爷,日后也要请你多多为二少爷费心。” “这是言今分内之事。”言今低头回话。 “你与二少爷年纪相仿,可有心上人了?”柔夫人掩唇,“趁这家宴,老太爷在席上,你不妨对老太爷请一门婚事吧。” 言今呆了一瞬,“柔夫人说笑了,言今还不到那年纪吧。” 见他婉拒,柔夫人却没有退开,“今日是二少爷生辰呢,老太爷也为二少爷备下礼来,还瞒着没让二少爷知道呢。有份礼物听说先到了,都送进房中等着二少爷去拆。” “柔妹妹!”安夫人低声喝止。“老太爷瞒着,就是想给二少爷一份惊喜,却让你来多话!” 遭到斥责,柔夫人抿了抿唇,状似无辜,“安姐姐莫恼。妹妹只是想,二少爷都有那样一份礼物了,不妨让言今也收一回礼。” 她一边温软语,一边又转头跟言今说:“你也别藏着,要是看上了府里哪个丫头,就来和安姐姐禀一声,不会委屈言今你的。” 言今被这么一说,当下面红耳赤。 他无措的回头去瞥自家主子,却见到古和齐面色冷漠,那黑玉似的眼珠子里更是冰封的一片。他心下一个激灵,知道自己是落进言语陷阱了,赶紧撇清。 “言今没有心系哪位丫髻,两位夫人莫要捉弄言今了!” “说什么捉弄呢,妾身这不是关心而已嘛。”柔夫人一笑,“你是二少爷身边的伺候人,若是日子过得不舒心,二少爷恐怕也要为你担忧啊。” 言今嘴笨,急得张口结舌,却挤不出一句反击来。 古和齐漠然道:“言今是我的侍从,不劳柔夫人如此费心生事。” 他说得不客气,一旁安夫人像是噎着了,被直指着回话的柔夫人却只是一手捧心,温弱一笑,说不出的无辜纯良。 “二少爷斥责的是,是妾身多事了。”她低下头来,施了一礼。 那委屈俯首,又曲膝认错的姿态,让席上一众男子心中大起怜惜之意,更是对古和齐冷漠无礼的回话感到恼怒。 柔夫人做足姿态,更一手与安夫人牵着,做出姐妹情深的模样往偏厅退去,在她一转身的时候,手指还轻按眼角拭泪的动作,让一众男子恨不得尾随上去,好生抚慰。 言今敏锐的感受到席上男性长辈的不满,他不禁往古和齐身前站去,想为他挡下一众责难视线。 但古和齐却不耐烦的伸手拍开他,只是握着半温的药茶,慢慢喝着,完全不去理会众人目光,连哼一声都没有。 正当气氛压抑,迟来的老太爷终于姗姗入席,古和齐起身见礼。 “太爷。” “好孩子。”老太爷见到宠孙气色尚佳,满意的点头,“太爷来晚了,都是因为要给你的礼物在路上迟了,太爷担心,就是走不开。现在那礼物终于进了府里来,直接送你房里去了。你等会儿回去,再好好看啊。” 古和齐面不改色的点点头,后头的言今却心里一惊。 老太爷偏宠二少爷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居然为了送个礼物费这么多心思,甚至因为礼物迟来,而延缓了老太爷的入席时间,甚至老太爷还特地开口解释。 这可是众人皆在的家宴席上,不是爷孙俩私下说话啊! 言今心惊胆战,视线悄悄在席上转了一圈,果然入席的族人们都脸色变幻不定,而且有越来越黑的趋势。他在心中叹了口气。 掌权的老太爷这样明显偏宠,对二少爷来说实在不是好事。 但古和齐却眼也不抬,只是在开席之后,略略的沾了一点前三道菜,又喝了些兑了水的温酒,他脸色更添一点红,然后在第五道菜上来之前,他轻声向老太爷告知他要提早退席的意思。 老太爷看看他,“身子可有不适?” “只是略有倦了。” “你吃得很少,有饱吗?” “孙儿原本就吃得少。让太爷担心了。” 老太爷让他轻声哄着,眼睛笑得眯起来,抬手示意他退下了,“好了,回房歇着去吧。记着,要看看太爷给你的礼物啊。” 古和齐轻声再应承了一些“明早将去请安”之类的话,跟着就淡然的转身退席,言今紧跟在身后,感觉背上承受了不少席上族人的尖锐视线,冷汗湿了一身。 主仆两人像来时一样,一前一后的回了院子里去。 古和齐是独自进到外间屋里的。 宴席上,他主仆两人也只是象征性的动了几次筷子,虽然说出门前两人各自吞了一半馒头,但也就只是半个巴掌大的馒头而已,两个少年都还在长身子的年纪,吃这么一丁点东西哪里会够。 古和齐又防着大宅里厨房统一做好,让下人分送来的饭菜里被加料,只好让言今在自己院子里弄了个小灶,现在他自顺自的回屋,言今捧着饿得打鼓的肚子,往后院的小灶去弄点吃的来。 屋里漆黑一片,古和齐借着大开的门扇外透入的月光,走到桌边点起烛火,然后他反手关上门,转身就往内间屋里去。 他想起宴席上,老太爷说过礼物已送入房中,不由得皱了皱眉。 “吩咐过不许旁人进屋里,那些留守的下人也不知道要挡一下。外间没有看到礼物,难不成是送进卧房里?” 一想到自己起居之地,让言今以外的人进去过了,古和齐就觉得一阵恼怒涌上,但最强烈的还是不安全感。 也不知道送进房的是什么礼物。 但他转念一想,这么些年来,收过的礼物无数,却从来没有什么能跑能跳的活物,即使大哥担忧他待在屋里寂寞,问过他要不要猫狗鸟儿作陪,也让古和齐以一句“照顺麻烦”为由,直接拒绝了,这样想来,就算礼物先送进屋里来,也不至于闹出什么。 老太爷的礼都先送进屋了,算算时辰,家宴都要过了一半,大哥却还没有回到府里,该不会是他今年赶不回来了?又或者,是路上出了什么变故呢? 古和齐难掩担心的想着,一边持着烛台进到内房。 出门前原本卷起的床帐被放下一半,床下的脚踏椅上烧着一只红烛,床沿坐着一个红彤彤的身影。 古和齐愣了。 ……今年居然送了活物?还是个活人! 他第一个是傻了,第二个反应是讶异于礼物的花样翻新,但第三个反应,却是恼怒了。他两三步冲到床前,与床沿边上坐着的小人儿四目相对。 那是个女孩儿。 红彤彤的衣裳,看起来是一件少掉了整复花饰与珠缀的嫁衣模样,原本应该盖在头上的红纱让她自己掀掉了,现在铺在床面上,还有一叠糕点压在上头,散着一些饼屑。 女孩儿膝上摊着一态书,脚边散着几卷画轴,依稀能够看到画上轮廓似乎是女子相貌,旁边还有几行小字注解,她一手正想翻页,一手还拈着块糕饼,胭脂淡去的嘴边沾着一小粒碎屑。 她望着脸色僵硬的古和齐,眨了下眼睛。 “大哥哥脸上好白,家里人没有好好调养吗?” 古和齐皱起眉,心想这小女孩在说什么? 女孩儿也没等他开口,把手里只剩一口的糕饼往嘴里塞去,回手又拈来一块完好的,直直递到古和齐嘴边去。 “大哥哥吃一块饼?”她眼睛灿亮,充满示好。 古和齐抿了抿嘴。他怎么可能会吃她手里的饼!这小女孩来历不明,手里的东西也不知道下过药没有,居然还这样直递到他眼前来! 他恨得咬牙,鼻间却闻到那糕饼香气。 这一刺激,饿着的肚子很快就传出声响,十分的不争气。 小女孩脸上露出困惑表情,古和齐的脸却黑了。 “大哥哥这么饿吗?”她把手里的饼放下了,却伸出要给书翻页的手,拉住了古和齐的衣袖,直直将他牵到床边,按着他腰后,示意他坐下。 古和齐一脸错愕的,居然也就这么乖乖坐下,他张口结舌,愣了片刻,才要跳起来怒骂,就见那小女孩双手捧着红帕四角,把整叠糕饼都移到他膝上来。 “大哥哥吃。”她笑吟吟,像是献上来的那叠饼是极致的美昧,“这是阁里的老师傅特别做的哦,补气活血,还很扎实,吃三块就饱了,也不会太甜,大哥哥一定会喜欢的。” 她嗓音柔糯,说起话来慢吞吞的,听起来非常舒服,古和齐原本一肚子的火气被她这样软语哄着,给哄得没了脾气,他怔怔瞪着那小脸蛋瞧,腹里又是一阵咕噜声,小女孩竟然听着听着便笑起来,用一种怜惜的目光看着古和齐。 然后,古和齐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也张了嘴,把小女孩递来的糕饼咬了一口。嚼了两下吞下肚去,又张嘴,再咬一口,嚼着吞了,那一块饼,不过三口就没了。 小女孩从他膝上又拈块饼,凑到他嘴边去。 古和齐犹带戒备的瞪着她。 “好吃对不?”小女孩笑问。 他染上一点血色的唇抖了抖,万分不争气的张了嘴,将小女孩递来的糕饼两三口吃了,然后她又喂来一块,他乖乖嚼了,这么一来二去的,和齐在咽下第五块饼时,觉得有七八分饱了。 小女孩停手,偏着头瞧他,“大哥哥在家里过得不好吗?吃不饱吗?那,跟我一起回阁好吗?” “你养我?”古和齐嘲笑道。 “我养你!”小女孩居然毫不犹豫的点头。 “你跟我回阁,我养你!” 古和齐笑不出来了,“你从哪里来的?” “从阁里来的呀。”她答道,“今天是大哥哥生辰对吧?秋舞是礼物喔!今天晚上,秋舞是大哥哥一个人的礼物!”她笑得眯起眼来。 古和齐也眯起眼,却是阴冷的。“礼物?” “秋舞是大哥哥今晚的礼物。”她用力点头。 他想起老太爷说过,迟来的礼物已经送进房中。 ——这小女孩,是太爷给他的礼物?古和齐脸上微一扭曲,随即又想起柔夫人的话,她说二少爷都有一份礼了,也要给言今办一份礼,还要言今去挑挑看府里哪个奴婢顺眼。 那么,这被擅自送进他房里来的小女孩,是来伺候他床笫的? 古和齐脸上表情变得险恶,“你叫秋舞?奉太爷的意思来的?柔夫人给你出了什么主意?嗯?她叫你——给我下药吗?” 他问得恼怒,却见身边的小女孩表情茫然。 “我是秋舞吟。大哥哥不记得秋舞了?”她怯怯的问,又忍不住伸手去揉古和齐眉间,像是想把他拧起的怒纹揉开,“秋舞一直很想大哥哥,想来见你,可是阁主不放行,说是府里不待见,秋舞才没有来的……”她声音低落下去。 “你很想我?”这话简直莫名其妙,古和齐根本不认得这女孩。 秋舞吟委屈的扁了唇,“大哥哥那时候昏过去了,还没等你醒来,跟大哥哥说说名字呢,大哥哥就让府里的人接走了,还有个好凶的爷爷在骂人。” 古和齐听得一脸困惑。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事。 “阁主是什么?你从哪里来的?” “阁主就是三千阁的大主子啊。”秋舞吟咬着拇指,“大家都要听阁主的!嗯,今天也是府里的人来接了,阁主才让秋舞来见大哥哥的。” “二少爷。”古和齐随口道。 “嗯?” “叫我二少爷。” “好。”秋舞吟眨巴眼睛,跟着便柔糯糯的喊一声,“二少爷。” “嗯,很好。”古和齐听她这一句喊,心里一下子舒坦不少,“你说你见过我,什么时候?我怎么就没有印象呢……” 秋舞吟瞅瞅他,冷不防出手,扯开他的袖子,就见古和齐腕上缠了条红绳,绳下绑着一件红色的玉饰,那模样雕得鲜活,就是只端坐的狐狸,一只前爪还高高抬着,像在招着什么,非常可爱。然而美中不足的是,那狐狸的尾巴像是让人生生掰断,成了一只没有尾巴的狐狸玉饰。 古和齐皱眉,“这是我的生辰礼。” “二少爷就没有想过,那根狐狸尾巴呢?” “送来的时候就没有尾巴了。”他抿嘴道,“这玉饰可爱,又是难得的暖玉,还能试毒,我自然时常带在手边。” “二少爷见到这狐狸,就没有想起什么来吗?” “想什么?”古和齐觉得她问得莫名其妙,不由得转头打量她面容,却见秋舞吟两颗眼珠子灿亮,几乎整个人贴近他臂上来,就期待着他的答案。 记忆里,似乎也有个女娃娃,用这样湿漉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但那个女娃娃,只是他在大雪里遇上的妖精山魅而已。 古和齐恍惚的想,却觉得秋舞吟贴在他臂上的体温热烫,那种温度让他很舒服。他一向体弱,气血凝滞,以至于体温偏低,而秋舞吟悄悄环上他腰身的手臂,却让他十分愉快,甚至放松下来。 那时候,在大雪的夜里,也有那么一个女娃娃,为了保护他,把自己一手折磨得血肉模糊,还一个劲儿的哄他,和他说话,怎么也不让他睡去。 那个女娃娃,和他一样,都是被只狡猾的黑色狐狸所拐骗。 ……狐狸! 古和齐着地睁大限睛。 秋舞吟搭在他腰前的一只手背上,扣着刺上黑狐和烟花的绣品,那以中指的银环与腕上的细镯为支点,铺展了她整个手背的绣品,让古和齐突然感到无比的碍事。 他一手抓了她小臂,瞪着她,“解开!” “嗯?”她一脸茫然,不明白怎么突然间二少爷变了脸色。 古和齐焦躁又恼怒,“我让你把这东西弄掉!我要看你的手!” “又不好看……”秋舞吟委屈的咕哝,却发现二少爷在听见她的嘀咕之后,原本就黑了的脸色,更添上冰寒。 秋舞吟当下垂着头,赶紧躺开腕上银镯,将遮住手的绣品掀开来。 相较于另一手的滑嫩细白,这戴着绣品遮挡的一手,确实是不好看的。鲜红色的疤痕遍布不说,那血肉还不怎么平整,坑坑巴巴的,简直是吓人。 古和齐眼里阴睛不定,脸上却是一下子刷白了,他猛地咬住唇,鼻子尖锐的抽着气,连握着秋舞吟小臂的手都开始发抖。 秋舞吟也跟着细细的抖了起来。 她发现……二少爷,好像是,生气了…… 她的脑袋越垂越低,本来想把手抽回来的,却让二少爷握得死紧,于是她又偷偷的想把环在二少爷腰上的手收回来,但她才一动,就听二少爷冷冷的哼上一声,她那小身子不由得抖了一抖,乖乖的僵住了。 逃避不了,那也只能尽力装着自己不存在了。 于是秋舞吟安静了。她闭紧嘴巴,动也不动一下,务求自己成为一个摆饰,又或者是二少爷身上披挂的一件氅子,总之就不是一个惹动二少爷火气的大活人。 古和齐确实是气得狠了。 这是个大活人——他的记忆并没有出错,他陷在雪山里时,身边确实有个女娃娃,拚命的在保护他。那时候有黑狐,有烟花,有她从身后拥来的体温。他的记忆没有错。 没有错,却遭人窜改了。 是谁抹杀了她? “你说,有个很凶的爷爷在骂人?”他问得轻柔。 秋舞吟只觉得他更生气了,“……嗯。” “那时候,我昏过去了,你却醒着——你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 她一边瞄着他脸色,一边怯怯道:“阁里看到烟花,就派人来救了,暗卫到的时候,大哥哥……嗯,二、二少爷你……已经昏过去了,又发起高烧来,很危险的……阁主先让我喂了你丹药,又让暗卫护着你心脉,之后才让随行的医大夫接手,二少爷那时候几乎撑不过去了,暗卫足足护了你一整晚,到了天都亮了才撤下来的。” “我待了整夜?” “嗯,整夜。之后阁主让我给你喂汤药,还从库房里找了块暖玉出来,交将匠人去刻磨。等医大夫说你出完大汗,就会醒的时候,阁主才让另一个大哥哥进来帐里,那个大哥哥看起来好紧张,抓着二少爷的手就开始掉眼泪。” “所以是大哥先见到我……” “那位是大少爷吗?” “应该是吧。”他淡漠应道:“我被大哥带走了?他没有见到你?” 秋舞吟摇摇头,“有啊,秋舞一直都在。二少爷不肯放开,只要秋舞一离身,二少爷几乎气都要断了,医大夫就不许秋舞走。大少爷来的时候,秋舞还和二少爷握着手在打瞌睡呢。” “……但是大哥却隐瞒你的存在……”古和齐闭上眼,片刻后,又问:“然后呢?你不是还说,有个很凶的爷爷?” “嗯,很凶。”秋舞吟似乎还心有余悸,“阁主说,大少爷想把秋舞带回去几天,等二少爷醒了再回阁里来,所以秋舞才跟大少爷走的。结果才一下马车,到一个宅子里的时候,却有一个爷爷拿着拐杖要打秋舞,说秋舞……”她皱起眉头,想了想,续道:“说秋舞,嗯,是狐魅子,把二少爷骗走了,还要打死秋舞。” 她缩了一下,却是古和齐握着她小臂的手收得太紧,握疼她了。 秋舞吟没有呼痛,只是小心望着他面色,心里隐约明白了自己说得太多,让二少爷不舒坦了。她垂下眼,想着怎么补救才好。 古和齐却不允许她粉饰过去,“于是你被赶走?你有挨打了?”他望着秋舞吟不自然的僵硬表情,哼了一声,“算了,我自己查——至于你说暖玉……你是不是曾有一夜潜进来这里,把刻好的玉给我?” “嗯,暗卫带我来的。” “尾巴在你那里?” 秋舞吟掏出脖子上系着的小锦袋,里面除了求救烟花之外,还有一根红玉尾巴。古和齐将尾巴和手上的狐狸相接起,确实成了完整的一块玉石。 她不只救下他,还遭到老太爷以拐杖敲打,无礼赶走,她却依然担心他身体太弱,送来暖玉给他护着心脉,护着他的饮食。 古和齐将她的手抓紧了,闭上眼睛,“你说,你是礼物?” 她轻声回答道:“……只有今晚而已。” “你从何处来?我要怎么去接你?” “三千阁。”秋舞吟有些微不安,“二少爷……三千阁是在花街柳巷里……秋舞,初夜费用并不低……而且,阁主,没有那么轻易放行的……” 古和齐一听花街柳巷,便明白了她出身之地。他心里有惊讶,却没有厌恶,而在听到秋舞吟吞吞吐吐的说到阁主不轻易放行,他第一个想起的并不是赎身费用,而是显然当初老太爷的处理方式,令三千阁主极为不悦。 “阁主待你很好?”他摸摸她的头。 “阁主待姐妹们都好。”她见他没有不悦,也放松下来,“阁主知道秋舞今晚要来见二少爷,还吩咐厨房准备糕点,又让医大夫赶制了药丸出来,说这些都是固本培元的东西,要二少爷每天都吃。” 说着她翻出搁在枕边的小包袱,解开一看,当真是满满的糕饼,以及五只玉瓶,古和齐拨了瓶塞,里面全是小指甲片大小的药丸。 三千阁主确实是宠溺着秋舞吟。珍惜她所珍惜的,并且严厉隔绝不公平对待她的。最后,甚至因为她将前来,还准备了这许多东西,并且借由这些东西,引开他对她身体的注意力。 她带来的这些东西,也是三千阁主对他的警告—— 秋舞吟是三千阁所珍惜的女孩儿,要他千万不许轻待。 古和齐确实理解到三千阁主的用意。 他轻轻磨蹭着秋舞吟额际,蹭得她脸上羞红一片,他微笑。 “我会去见你……你要等我,将你迎接回来。” “……那今晚?” “今晚,”他顿了下,脸上跟着红了,“今晚,就洗洗睡吧。” 她笑了,“好的,二少爷。” 第三章 当言今还在小厨房里毛手毛脚的忙着时,古和齐已经将侍从的存在遗忘了;而等到言今终于将清粥小菜装进食盘,要拿进屋里去时,古和齐又将双手拢在袖里,神色愉快而微带红润的告诉他,晚饭他不用了,要言今烧了热水来,他洗洗要睡了。 于是言今迷惑而委屈的回头给二少爷烧热水,然后一个人寂寞的在小厨房里把晚饭吃了。等他梳洗完再回到屋子,却发现内屋的烛火早就熄了,他呆呆看了片刻,困惑不已的在外间睡下。 隔日醒来,进到内屋伺候的言今只看见二少爷一人坐在床沿,正用一手拨弄着一个玉瓶,见他来了,才状似随意的将瓶子塞到枕边去。 “不用整床了。”二少爷吩咐了这么一句。 言今郁闷的少掉一件工作。 之后便是迟至今早天刚亮时,才终于归家的大少爷来到小院里,与二少爷共用早点。至此,言今大受打击的遭到驱赶。二少爷居然不让他跟在一旁服侍! 言今泪奔。 “大哥今年送的生辰礼,满意吗?”古家大少笑得意有所指,目光在内屋里不住的转来转去,然后古家大少皱了一下眉。“礼物呢?” 古和齐很困惑,“什么礼物?” “你的生辰礼啊!大哥可是交涉了很久,整整一年每个月都书信不断的!”古家大少转回头瞪着自家幼弟,“她没来吗?” “谁?”古和齐一愣,心里隐隐觉得自己也许弄错了什么。 “就是你两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妖精女娃啊!”古家大少一脸狐疑。 古和齐漫不经心道:“大哥不是说那是我在做梦吗?那时烧坏脑子了?大哥可一直都说那女娃娃不存在的。” 古家大少咂了舌,轻声道:“你那时候莫名失踪,整个宅子的人都在搜山了,老太爷彻夜不睡的等消息,到天亮了才有消息传来,说你给人救下了。老太爷那时候累得不行,是大哥去接你的,到了那里,才知道救你命的是出游的青楼妓阁——谁知道你和那女娃娃怎么走到一道去的,你这小子,才十来岁就知道找小妞儿吗?” 古和齐被逗笑了。 “我是想把那女娃娃带回来给你的,可老太爷后来赶到,坚持说是那女娃娃把你勾走的,差点就一拐杖下去——”他看见幼弟脸色一白,赶紧道:“大哥挡着呢,那女娃娃没事的。你给我们带回来了,才一睁眼就吵着要女娃娃,大哥背上还火烧似的疼着呃,老太爷就在外头偷听,大哥哪里敢说实话。” 他摸摸古和齐的头,满意他今早的体温不冷不热,虽然偏低,但总算是平和的温度,不让人担忧。 古家大少说:“你头一年还要养身子,大哥也刚接了家业,正焦头烂额的忙着呢,那女娃娃的事只得先搁一边去;等到第二年,你又因为那婶子胡来,险些一命呜呼,大哥也不知道都这么些日子过去,那女娃娃还记不记得你,何况那时给人家的印象这么糟,三千阁听说最是护短,贸然去请人,大哥还怕被乱棍打出来,只好一个月一封书信的去问安,好不容易才得那三千阁主松口,许了一晚上。” “那女娃娃,可是大哥费尽心力才得来的生辰礼。”古家大少笑道。 古和齐这才弄明白了,原来秋舞吟是大哥请回来的。但,不是说老太爷也先行送了礼进内屋来? ——那,礼呢? 他很迷惑。 和大哥用了一顿早饭,兄弟俩又叨叨絮絮的说了些话,大多时候是听古家大少在讲述他行商时的见闻,之后又喝了一壶茶,古家大少才离开小院,回去与久来亲热的妾室们亲近亲近。 古和齐放言今进屋来收拾桌面,他又坐到床边去,一边望着言今忙碌,一边回想他进到里屋时,一身红衣的秋舞吟正吃着糕饼,然后她一手翻着书页,看得正专心,脚边还滚着一些画轴。 秋舞吟说她带来的,是糕饼和玉瓶的小包袱。 ——那么,书,还有画轴,是哪里来的? 古和齐忽然有不祥预感,他首先往床尾找去,没有东西,又转身去翻床头,跟着他在枕头边的小包袱底下,找出了书册。一看那香艳的红皮封面,他先是皱眉,再翻了几页书,他瞪着纸页上的春宫画,脸上先是红了,后来就白了,跟着就黑了。 红了是因为羞涩的关系,毕竟对于情事,他也只是耳闻,别说是亲身体验,事实上他连春宫画册这样的指导书都没见过的。 白了的原因,则是他在羞涩过后,却想起昨夜他推门进来,就见到秋舞吟若无其事的在翻这册子,她出身青楼可以面不改色,古和齐还能接受,但秋舞吟是用怎么样的心情,在翻阅一本从他房里找到的春宫图画的?! 黑了的原因,自然就是古和齐的思绪一路急转直下,他可是清白之身,却为了这么一本春宫图而留下好色印象怎么办?而且他昨晚还故作镇定的回答秋舞吟“洗洗睡了”——天知道秋舞吟是不是在心里困惑他为什么装模作样? 老太爷什么生辰礼不好送,送这什么春宫画! 古和齐恼怒得几乎要撕书,手挨上了书边,他又想起还有画轴,该不会那些画轴也是一幅幅的春富画吧? 他急急忙忙伸手往床底下探去,昨晚上他一脚全扫进去了,若不是刚才看到书册,他绝对会连生辰礼也包括了画轴一事都忘得干净。 等他捞出画轴,并一一展开,古和齐的脸色可谓五彩纷呈的精采了。 那不是他以为的春宫画,但比那更糟,因为那一幅一幅的,全是女子画像,旁边还有小字注解,这是哪家闺女,性情如何,身家如何,擅长什么,以及最下头的太爷批注,可为妾,适为妻,收房可。 ……古和齐一阵天旋地转。 他昨日竟然如此疏忽,先让秋舞吟见了这数卷女子画轴,又见到那本春宫画,她来的身分更是伺候床笫的…… “这教我日后拿什么脸去见她!”古和齐双手捂了脸,又恨又羞的倒在床榻上不住滚动,泄出指缝的哀号声真是凄凄惨惨。 一旁言今又是惊异又是困惑,愣愣看着自家少爷的幼稚行径。 真是难得景象!他不由得心下赞叹。 之后,古和齐接下了古家大少与三千阁之间的书信往来,他一个月一封信的,经由古家大少的手送往三千阁,再等着某日夜里,一名黑衣暗卫来送回信,再附上一只玉瓶,里面是一个月分量的药丸。 他现在入口的汤药,全是三千阁送来的药方,由言今亲自去抓药,煎药,然后送进房里来;古府里原本配置的医大夫,古和齐已经很久没有理会了。 他原本气虚体弱,吹不得风,受不得寒,又禁不起晒的娇贵身板,自从药方改了之后,他已经渐渐可以在阳光下走动,而不用多撑伞,也可以稍微在午后开着窗子吹点凉风,时间从半刻钟,慢慢加长到半个时辰。也可以在下雪时,去院子里玩一会儿堆雪人的游戏,而不用担心会因为抽不上气而昏厥。 这样的改变相当缓慢,他足足花了一年时间。 望着自己好不容易长了点肉,握起来不再硌手的小臂,古和齐并没有特别的对于府里医大夫开出来的药方起疑心,但他知道,无论如何,府里呈上来的吃食,小至茶水糕饼一日三餐,大至他自幼喝惯的调养药茶,都不能再入口了。 这个终于有了点生气的肉身,他必须仔细珍惜。 又一年的生辰宴上,古和齐望着挺着大肚子来向他请安的柔夫人,淡淡的表示了恭喜之意。 “希望是个胖小子。”脸上愉快的柔夫人一手抚着肚腹,笑意盈盈的眸子定在古和齐身上。 她打量着他。 这个少年,在这一年里飞快的抽高,原本苍白得可见暗青血脉的肤色上,如今却是添了薄薄血气,那种白里透红的颜色,变得精致非常,他眉眼纤细,略有狭长,淡粉的双唇勾着似有若无的笑,乍一看去像是面无表情,但再仔细看着,却又像是含着笑的,那种喜怒难测的姿态里,更多得是一种漫不经心。 仿佛他这个众人争夺的古府继承人的身分,也不在他心上搁着。 柔夫人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这个古家二少,明明是脆弱得不得了的一条小命,当年一剂下得重了些的催情药,就几乎逼死了他——但也只是几乎。 他就那么一口气吊着,悬着,续着,然后活了下来。 对他下药,心里巴不得他快快死去的人,在这古府里不只有柔夫人一个,她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眼前的这个少年,明明是孱弱的,他天生心脉就不强健,平常时候更是少欢少怒,一张脸漠无表情,她都不怀疑,若哪天忽然府里走水了,夜半人人惊喊的逃命声音,就能将这少年生生吓死。 但这少年偏偏活下来了。 长年下在饭菜里,掺在养生茶里的药物,只是一点一滴的削弱他的生机,每个人都在看着,在等着,这单薄的少年命苗什么时候就能被这么削没了。 送往小院的养生茶从来没有断过。 柔夫人每次看见这二少爷,都能见到他在唱药茶。 但他却还活得好好的,在这一年里,更是活得滋润极了,模样生得越来越俊,气色好了,身子骨也挺拔了,甚至他那小院里,也不再是总关着窗,不敢吹风日晒了。 柔夫人不明白了。周遭人都不明白了。 这人人都巴望着他快快死去,府里上下只有老太爷和古家大少将他接在手心当宝,这样的一个二少爷,究竟是怎么摆脱了处处隐伏的杀机? 她愣愣瞪着他,那出神的模样,连一穿的安夫人都觉得怪异。 “柔妹妹?” “哎,安姐姐。”她猛地一眨眼,回过神来。 还朝着担心的望着她的安夫人想说些什么时,她就见那慵懒的窝在椅中的白皙少年,那淡漠的眉眼勾起似笑非笑的轻弧。 那黑玉的眸子仿佛在一垂眼间浸润了玄冰,冷冷朝她肚腹瞥了一眼。 柔夫人生生受那一眼,立时便觉得寒毛直竖,她按在肚腹上的手臂僵住,恍惚间竟生出了遭人细细碎剐的错觉。 “柔妹妹!”安夫人一声惊叫。 腿软了的柔夫人往地上瘫去,脸色煞白。 “言今。” 她模糊听见一声叫唤,几乎触到冰冷地面的身体就被托住。她茫然抬头,就见扶住她沉重身子的,是二少爷身边那个忠心耿耿的侍从。 “柔夫人的身子不比平常,还是不要太辛劳的好。” 古和齐淡淡一句,说得四平八稳,在情在理。柔夫人却莫名的领会了他话中有话,那并不张扬的警告意味,让她不知不觉间冷汗湿了一背。 她张了张嘴,“……谢二少爷关心。”跟着,她被侍女扶了下去。 古和齐没怎么理会她,安夫人匆匆跟着退下去,照顺柔夫人去了;今年生辰宴,提前回来的古家大少一半是为了弟弟,一半是为了妾室柔夫人即将临盆,而老太爷看着长孙即将迎来第三名子息,更是频频摸着胡须,琢磨着想给宠孙添一房妾室。 “孙儿身子还未养好,也不急着添房中人。”古和齐轻声细语,微一抬眼的姿态分外柔弱,看上去竟然是隐隐透出委屈之色,“太爷如此担忧,是恐惧孙儿命不久矣?” 这句话太过不祥,听得老太爷脸上一白,跟着便是气得砸拐杖,“谁敢如此咒我孙儿!” “太爷急着为孙儿纳妾,不是担心孙儿子息……?” “我——”老人家一下子便噎住了,“太爷、太爷只是、只是忧心你夜里寂寞,有个女娇娃陪陪你也是不错……”越说越含糊,声音最终听不渣楚。 既然都说得含糊了,古和齐也乐得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太爷,孙儿乏了,先退席了好吗?”他请示。 与宠孙的斗嘴落在下风,还反而生出了愧疚心,暗暗责备自己粗心大意,居然没有顾及到宠孙的身子太弱,还非要闹个妾室来折腾他的小身板——满脸不安的老太爷赶紧准了宠孙的退席,看着言今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二少爷出了大厅。 屋外下着薄雪。 一踏出厅门便将厅内人事都抛在脑后,拉紧身上大氅的古和齐满心只想着赶快回去小院里,他埋头便往前疾步。 言今只能跟在后头小跑。 一边跑,他一边感叹起,三千阁送来的药方与药丸真是有用,那曾经只是缓步走着,光是一段回廊便能走上一盏茶的二少爷,现在居然能一路都是大步跨着,分毫也没有勉强模样的疾冲。如此进步,真是令言今挥泪。 古和齐也没留意身后侍从的感慨模样,他一心只想赶回内屋去。 今日是他生辰……如此重要的生辰! 昔日牛郎织女只在七夕见面,如今他想见秋舞吟,便只有这生辰日了! 他为此期待了整整一年,每个月一封长信根本不够让他舒解思念,他自从在书信往来中讨得了三千阁主的允许,能够在每年生辰时收到名为“秋舞吟”的礼物,尽管只有一夜时间,他也是满心欢喜。 连伞都没撑,以至于满身沾了薄薄积雪的古和齐,在身后言今追之不及的惊呼声中,兴冲冲的推开房门,直扑内间。 冬夜里的烛火看上去格外温暖。 一身红衣倚在床榻之上,正一手拿着绣针,一边拈着绣布的秋舞吟闻声抬头,就见她的二少爷奔进屋里,身后追随而来的冷风吹得烛火晃荡,而二少爷一身的雪,看得她心里一跳。 着凉了可不好! 她一下便扔了手里物事,连鞋也顾不得穿上,几步就奔到洞开的门前,紧紧拢上,又赶着回头去给二少爷拨雪。 看着秋舞吟脸上满是以他为重的焦急,古和齐对于她刚才居然只看他一眼,随即视若无睹的冲过他身边去关门的薄情举动,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解气。 就要让你只把眼睛放我身上!他幼稚的,而充满不自知的孩子气的想法态度,显然并不为正绕着他团团转的秋舞吟所察觉。 但她若察觉了,恐怕也只是慢腾腾的想一想,跟着就一点头,然后便赞同了她的二少爷的一切举措。 如此偏心! 慢了一步被关在门外的言今,眼睁睁的望着紧闭起的门扇,心中遗憾无比,他也想见见那位传说中的女娇娃啊…… 少爷真是小气极了。言今哀伤想道。 期待了整整一年,终于又见到面的现在,古和齐在秋舞吟伸手解开他沾湿的外袍,又半跪在椅上给他拨去发上的雪,然后取来袍子为他更衣——这一连串的动作里,他吭都没吭一声,眼睛只绕着秋舞吟打转。 她的身子也抽高了,从先前的只到他胸前,到现在头顶能挨着他下巴;幸好自己在这一年里也抽高不少,不然让她赶了过去,那可就更没有面子了。 随着年纪增长,她的相貌也渐渐长开,现在看起来还只是清秀干净的容貌,但她肌肤细腻,颜色又极漂亮,长长的发色又黑又亮,缎子似的,让人摸了爱不释手,小小的瓜子脸,一个手掌就能捧起了…… 她身子修长,四肢养得瀑瀑亮亮,尤其那双长腿更是让她看上去轻盈灵巧,当真是宛如妖精的美色。 越是细看,便越是着迷。 这个女孩儿,竟然让人目不转睛。 “……真危险。”他喃喃。 秋舞吟困惑的瞧他,却见二少爷黑玉似的眼里迷迷蒙蒙的,显然正陷入自我思绪里,一时间回不了神。 她也想知道他在烦些什么。 “如何危险呢?”她轻声问。 “危险……”他恍惚道:“若是显而易见的绝色,那也只在皮相之上,若是内里修养不及外在皮相,久了,便就失去味道……但若是秋舞这般……这般足以细嚼慢咽的,逐一品尝,又引人留恋回味,便比那绝色之貌,更令人爱不释手……” “如此是危险吗?”她声音放得更轻。 “……太危险了。”他居然隐隐咬牙切齿起来,“越晚出手,竞争者便越是多了,须得及早防备,能赶走一人是一人!” 她笑得眼儿微眯,“又要如何及早防备好呢?” “早早赎了关回屋里,我一人看着便是……” 秋舞吟眼里黯然了些,“此法甚好,然而阁主是不会允的。” 先不说在培养她的前番调教工作里,花费了多少心血与金银,若是未挂牌接客前就被赎去,三千阁损失了多少不提,光是古府里专权独裁的老太爷不待见她,跟着又有不怀好意的众多族人在旁虎视眈眈,古和齐本身除了仗着老太爷与古家大少的偏宠之外,一点个人势力也没有,不要说保护秋舞吟的地位,他连自己能不能长久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如此前景不祥,三千阁主怎么可能点头答应放人! 一脸茫然的古和齐即使心不在焉,也知道提早赎人的法子想想可以,如果要实行,还真是处处碰壁。 他点点头,“那就只能放出风声去,早早将秋舞订下了,管他日后入幕之宾如何纠缠,一旦三千阁主不点头,便赎不走她;我再加紧努力,快快将她接回身边来……” “这样的计划,可不是一年半载的工夫……二少爷如今的心意真切,但日后变化无数,倘若二少爷改了心意,不再想着秋舞……” 她犹有清醒,难免惶然,但他当局者迷,竟然毫不在意。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她一怔,半晌后,低声笑了,“……一日不见兮,思之若狂。” 只单单凭借着每月一封长信,还没有办法舒解思念。 然而这样教人焦躁的思念又是从何而来,却是难以想明白了。 只是那一日大雪里的初见,短短的相处时间,她便在他心里悄然进驻了,之后是欲寻却不得见的惶然,那种无预警的失去,让他将她记得更深,记得更牢。 无论如何也无法见上一面的焦躁,催化了他的思念。 她便在他心里生了根,借着漫长时光,一点一滴的茁壮。 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他却发现,原来她似远实近,就在伸手可及之处,于是他松了一口气,但又紧接着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她其实离得很远很远,即使他竭力伸出手去,却是难以碰触。 她离得很远。他只能停在原地。 她手里攥着他的命。 他很清楚的知道,能够救他性命的药方与药丸,都是她身后的势力所给予的,如果不是因为她,他根本没有生路。 于是她的存在,又和他的命连结在一起。 她心里有他,他便活着;她心里若没有了他,他便再活不下去。 那种与他性命相关的紧密连结感,在他荒芜的心田里,深深的扎根,然后纠缠善,长成了参天的思念。 再没有什么人的存在,能让他日思夜想。 今年相处的夜晚,古和齐一样是与秋舞吟洗洗睡了,两人并躺在同一张床榻上,交叠的指掌轻轻牵着,古和齐靠近秋舞吟的一侧脸上,表情淡淡,颜色也淡淡,却在另一侧的耳上,满是羞红之色,手心更是汗湿。 他听着秋舞吟慢腾腾的叙说着,她在三千阁里的生活琐事,与人往来,又或者和其他雏儿相伴逛街,买了什么花饰,又找到了什么零嘴吃食。 他静静听着,不时细细的问上几句,秋舞吟知道他长年都生活在古府里,鲜少外出,虽然他都不做表示,但心里对于府外是非常好奇的。 她心里有一点疼,那种怜惜一般的疼痛教她感到惊讶,于是她将这种感觉细细的记下了,又小心的藏了起来,等待回到了阁里再翻出来绵密的品尝。 他想听,她便仔细的讲着与姐妹们逛街的场景,发生了什么,买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又或者讲讲她遇见了一个率领着一群颃童的孩子王,那人居然趁着她在挑花饰的时候,跑过来拉她的发,又硬是要将手里的一束花草塞到她手里。 古和齐听得甚恼怒,“不许你收!” “秋舞才没有收呢,那花上还有毛虫哪。” “他怎么可以拉你的发!” “对嘛,怎么可以!害秋舞的头皮都疼起来了。” “你身边不是会有暗卫吗?他怎么能靠你这么近?” “暗卫是保护金钗姊儿,秋舞还只是雏儿而已,不会有暗卫护着。” “那以后你就成为金钗吧!我会帮你的!”他坚定道,跟着又气呼呼起来,“再不能让人随便靠近你,又拉你头发,又往你手里塞花!” “是,二少爷。”她乖巧应青。 于是古家二少爷满意了。 后来,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感觉身边的秋舞吟与他挨得极近,浅浅的呼吸就喷在他肩下,有那么几丝气息拂过他脖颈,激得他颈后寒毛都竖起。 这带有薄雪的冬夜里,他却睡得满头大汗,竟然还意外的睡得沉。 第二年,古和齐开始修习内功心法。 每个月的长信之外,调养身体的药丸依然是有的,毕竟他长年服用着不利于他脆弱体质的汤药,即使三千阁的医大夫重新为他调养,但体内积累的毒素却没有这么简单便能去除,何况古和齐的底子原本就不好,更是承受不了猛药。 于是他继续内服药茶以及药丸,并且在身体状况稳定下来之后,三千阁主应他所求,在黑衣暗卫送来回信的同时,也开始教授他强身健体的功法。 吐纳调息,是他第一个要学习的功课。 这项功课花了他三个月的时间,成效是他心头绞痛的次数大大减少了,再也不会因为一时的情绪起伏过大,而按着心口痛得脸色苍白。 接着他开始了最基本的稳定下盘,以及锻炼腹部核心力量的功课。他在第一个月里常常因为肌肉酸痛而在夜半抽筋,第二个月的状况渐渐舒缓下来,他睡到一半被痛醒的次数也少了,终于脸色好了那么一点,脾气也不那么大,一旁时常被波及的言今松了一口气。 等到第三个月,他开始能够坚持住每天的锻炼,并且在原有的时间之上,再慢慢延长。而他的进步表现在他的身体上,除了苍白的皮肤现在带了点淡淡的蜜色之外,他手脚胸腹的线条都变得漂亮起来,不再是病弱书生的模样。 古和齐在洗沐时照着自己在盆子里倒映的体态,觉得既新鲜又得意。 他把这些发现,以及愉悦,还有期待,都写进信里,在几番转折之后,递到秋舞吟手上。 古家大少至今都还不知道,自己每个月从弟弟手里接过,又递往三千阁的信件,并不是有去无回的:他心疼着幼弟的执着,为了不让幼弟伤心,也就一直帮他递信,但回信一向都是三千阁派出暗卫,直接交到古和齐手里。 由于随同信件一并到来的,还有一个月份的药丸,这样的东西如果让古家大少拿到手,难免疑惑起为什么三千阁还附上一瓶子的药,古和齐总不能告诉他,自己一直遭受到的死亡威胁。 他这个继承人有名无实,而大哥手中所掌握的权力,还远远不够保护他们兄弟两人,若说要求助于老太爷,先不说下毒之事,牵连的人数众多,光是凭着一旦打草惊蛇,心里有虚的族人如果咬着牙下了狠手,废了老太爷再夺权,接下来倒楣的就是他兄弟两人了。 现在只能先保命,才能面对围绕着家主之位的厮杀。 两个阶段都各花了三个月,在第七个月的时候,来送信的暗卫换了一个人,并且自此便固定了下来。 那位暗卫说他姓叶,之后便不再多话,他沉默而专注的在古和齐面前,打起了一套太极拳。 古和齐脸上略有茫然,但紧跟着接收到对方瞥来的冰冷视线,他一下子清醒了,一声不吭,跟着那叶姓暗卫的动作,开始了笨拙的模仿。 第一个月过去了,他那套太极拳还打得零零落落,面临自己对于武学上的天分之低,深深感到惨不忍睹的古和齐都要流泪了,但叶暗卫却毫不动摇,他一趟一趟的打着拳,古和齐在短暂的低潮之后,也振作心神跟了过去。 第二个月,他好不容易记起整套拳路,开始了之后姿势不正时,便遭到叶暗卫投来的一片飞花石子的校正,他往往只觉得有一点疼,但跟着就自觉的开始调姿势。 到了第三个月,他终于能够打出一套姿势标准的拳,之后,便是在叶暗卫时不时的前来探望中,一遍一遍的打着这套拳。 第四个月,第五个月,第六个月,他没有一天将拳法落下,他就把自己关在小院里,除了吃饭喝水休息,以及读书练字的作业之外,他就是在打拳。 入冬之后,下起雪来。 今年的雪,和往年比起来,又隆盛了一点,更冷了点。 由于在生辰宴前,古和齐收了由柔夫人转交的,据说是某某叔叔的贺礼,他也没有特别去记名字,只看着那礼盒里的一只人参,他想了想,拿出狐狸暖玉来测了一下,就见那暖玉没过多久便变了色,他挑了一下眉。 “少爷,这害人东西快丢了吧!”言今的脸色也跟着暖玉变了。 古和齐倒是不慌不忙。 “先收着,等叶暗卫来了之后,再请他拿回去三千阔。” “给三千阁做什么?”言今困惑。 “用在我身上是毒药,到了三千阁主手里,说不定就成了救命的东西啊。”古和齐打量半晌,又在言今盖上盒子之前,用手巾挡着,揪了一小条细细的参须下来。 “少爷!”言今大惊。 “帕子挡着,没沾到手呢。莫吵。”他随口哄了一句。 “少爷拿那毒物做什么呢!”言今都要哭了。 “作戏啊。”古和齐随手便将那一小条参须扔进茶水里,在心里默数到三十,然后他一手拦着扑上前来的言今,一手拿起茶杯,咕噜噜的灌下半杯。 言今的眼泪喷出来了。 古和齐等了片刻,才慢吞吞的窝上床榻,然后要言今去将府里的医大夫请来。 言今哭哭啼啼的去了,跟着府里乱了起来,老太爷在半个时展后,得知宠孙身体不适,腹痛如绞的瘫在床上动弹不得,无法在宴席上露面了。 医大夫告诉老太爷,二少爷这是受寒了,又一时不察,喝了大半壶凉水,才导致的腹痛,总之并不危及生命,只是必须静养几日而已。 老太爷心疼孙子,便让他好好歇着了。 言今送走医大夫之后,便把门扇都关牢了,又一边按着眼泪,走到古和齐床榻前蹲着。 “少爷明明是中了毒,那医大夫怎么满嘴胡言,又说少爷喝了半壶凉水——明明才喝上半杯!还是温荼呢!” 古和齐笑了一声,“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不察’,才能一口气喝进半壶凉水,才发现水不是温的……” 见二少爷居然还笑了,言今心里暗暗嘀咕起二少爷真是没心没肺,看着自己贴身侍从哭得这样涕泪俱下,竟然还笑得出来! 古和齐眼睛尖得很,一瞥就见到言今脸上哀怨,他好歹把唇边的笑弧收起来,没再去刺激这忠心的侍从。 他借此避开了庆生辰的宴席,反正今年大哥又来不及赶回来,他也不想去吃那些加了料的特制饭菜,于是他让言今退下了,想了想,他又熄了烛火,一个人躺在床榻上。 他等着。 回想前两年从宴席上回来时,他就见到秋舞吟倚在床边了,他始终没有见过她进门的样子。他想像她一身红衣,从黑暗里浮现身影的模样。 也许就像朵龙爪花。 “……我想见你,秋舞。”他在黑暗里,半合了眼,轻声喃喃。 第四章 她是从大门进来的。 古和齐听见门板轻轻咿呀而开的声音的时候,他有一点讶异。 但是应该在外间歇下的言今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想,是被察觉屋内有人的暗卫先给弄晕了吧? 他在黑暗里悄然睁眼,原本就是侧睡的姿势,让他不用转动身体,就能见到门口方向的状况。 先是风灌了进来,然后雪花也跟着窜入,带进一股冷意,月光有些微弱,随着门板的开启而泄出一条直直铺展的光芒,在距离古和齐还有一步距离的地方,月光铺展的道路便融进了黑暗里。 踏着那条月光铺道走进屋里来的,正是一身红衣的秋舞吟。 古和齐隐身在月光照射不到的黑暗里,目不转睛的望着她。 那身红衣和嫁服很像,只是将刺绣省略了,但是裁剪都是依照嫁衣形式而作,她脚底的绣鞋也隐约有凤鸟昂首的模样,而她头上用一颗颗红玉串成的玉冠正是凤鸟展翅,半透明的垂纱直盖到胸前,将她面容掩盖得若隐若现。 古和齐感到胸口有些闷。他按了按心口,却觉得不是身体上的不舒服,而是心里头有些不快。 那种不快,近似一种遗憾。 暗卫没有进到里屋来,也许他也察觉了里屋有人,所以没有进来。他只是侧了侧身,让秋舞吟进屋,然后他从外头关上门。 月光被阻断了。 古和齐听见衣物摩挲的沙沙声,还有轻浅的呼吸。他想,秋舞现在走到哪里了呢?她会不会去摸桌上的火烛?还是,她会先坐到床边来? 他记得第一次在里屋见到秋舞时,她没有点烛火。 但第二次,她点了烛火,他还记得当他冲过薄雪冷雪,进到屋里来时,见那烛火暖暖的橘色,以及她抬起头来对他一笑的模样。 今年是第三次。他先她一步回到屋子里,他看着她进来。 她会做什么? 古和齐在黑暗里小心的控制呼吸,然后他睁大眼睛,等着她的动作。 那在黑暗里沙沙响着的声音,离他近时,就近到只距离一步,他们彼此只要伸出手,就能构着对方。而最远时,也就是她不知道为什么退到门口,几乎让古和齐滚下床去,开口要挽留她。 最后她在屋子中央停下了。 古和齐有些困惑。她为什么停在那里?但还想不到什么,就听见火石轻击的声音,然后烛火亮了起来,一盏短烛让她握在手里,暖暖的发着光。 她把那截短烛放在地上。 烛火在黑暗里很亮,足以照出秋舞吟整个人来,她发上的玉冠折着光,那盖头的红纱又为她的脸面蒙上一屡迷雾。 古和齐离她有些远,烛火还照不到那里去。 “……再练一次好了。”她喃喃。 古和齐听不太清楚她前面说了什么,只勉强听清了后面这句。但越是听了,他就越觉得疑惑。她点那截短烛做什么?她为什么不过来?她要练什么? 忽然有铃声细碎。 她在腕上系了两件银色的铃铛。 然后,她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那开始有了些玲珑起伏的胸口,随着她吸气,向前挺起,然后随着她的吐气,她的小腹收得紧紧的。 跟着,她的身影一个急旋,她开始跳舞。 那一身红衣,在这冷冬的黑暗里,旋转着像是一簇篝火。 暴雨狂风般地,她在急旋数十圈之后,陡然一停。 然后抬手,展翅似的,长过指尖的红袖仿佛水流一般的滑下肘间,露出她白皙晶莹的小臂,古和齐不自觉的屏住呼息,就见她扬起的指尖朝阒虚空挽了朵花,颤巍巍的,如此娇丽,同时她长裙下的凤鸟鞋尖往后退一步,落下的白玉指尖提起外层的薄纱裙摆,款款的半撩而起,在腰间松松的挽了结,古和齐这才隐约瞧见,她在足踝上用绸缎缠出一朵繁丽的花,那花色沉香,与她微露出的嫩白肤色形成强烈对比,随着她轻巧无声的跃动、飞扬、旋转,而极其张狂的增添其魅人之色。 只是一盏短烛的光。 她的舞蹈,在黑暗里看来,就像一场梦。 节奏很快,时间很短,她的身影非常鲜明,就仿佛是个妖精,伸手也无法触及,但她明明离得这样近—— 就像当年大雪的夜里一样。她几乎成为了一个梦。 若不是他在心里执着的记忆着,大哥花费心思的为他争取,而秋舞也同样对他心心念念——如果不是经过这样的努力,她的存在,就会真的变成一场梦。 幸好她是真的。古和齐按着疼痛起来的心口,舒缓了口气,他想。 她是得来不易,更应该万分玲惜的—— 他这样想,然后,他忽然明白了秋舞在练什么。 “怜花宴。”他在黑暗里出声。 正在伸展身体的秋舞吟乍然听见了这么一句,吓得脸都白了。 古和齐看见她僵立的身影,不禁愣了一下,想到秋舞说过她怕听鬼故事,也讨厌黑,更讨厌被人吓。 他应该要道歉,但他忍不住笑了,“是我在这里,秋舞。” “……二少爷?”她的声音有点抖。 古和齐忍住了涌到喉间的大笑,辛苦的将其憋成一串低咳,连带的憋红了自己一张脸。秋舞吟抖着手把桌上的火烛点燃,终于让房里亮起来之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的二少爷俯趴在床上,咳得正难受,连耳朵都红了的模样。 她大惊,扑到了床前,“二少爷,你在房里静养吗?怎么……”她惊慌的为他抚背顺气,“是秋舞吵醒你了吗?” 并不是吵醒,我一直都在,而且是醒着的……但这样的实话,古和齐没敢说出口,所以他一边咳着,一边截头去尾的想说辞。 “我喝了点参茶,但那人参上面给人抹了毒,医大夫来看过了,叫我静养就好……”他喘了口气,偷偷观察着秋舞吟的脸色。 她听见抹毒,脸上先是大惊,紧跟着再听见医大夫说静养就好,就转成大怒之色,但一想到原来二少爷一直都在屋里……她脸上跟着就刷白了。 古和齐连忙补了话,务求转移她的注意力,“我在等你,秋舞。” 秋舞吟愣了愣,“……等我?”她一手探进腰间小锦袋里,摸出一颗解毒丸,反手塞进古和齐嘴里去。 “是啊。”他张嘴吞药,舌尖卷走药丸的同时,嘴唇也含住她指尖,若有若无的吮了下,叉悄悄握住她一手,“我想赶快见到你。” 她脸上羞红,抽回手藏进袖子里,又低下头去,呐呐道:“秋舞……也想念二少爷……” 古和齐一看她没有追究,连忙再接再厉,“秋舞刚来吗?冷不冷?有没有沾到雪?我……我让言今给你烧热水?” 秋舞吟摇头,“暗卫送我来的,没沽到什么雪。” “那就好。”古和齐点点头。 秋舞吟看着他,有些不安的低声问:“二少爷,你方才一直睡着,没有醒吗?有没有……有没有听到些什么?” 古和齐在心里斟酌了下,“我好像有听见铃声……嗯,就是铃声!”他坚定道:“我听到铃声才醒来的!” “看见什么了吗?” “看见……”他想了想,“看见你。” “二少爷怎么知道怜花宴的呢?” 古和齐眨了下眼睛,总不好说是大哥替他打听到,他自己又扳着指头在数日子;他想到那个寡言的叶暗卫,赶紧道:“叶暗卫跟我说的。” 窗外传来低低的一哼。 古和齐背上一凉,却咬死这说辞,绝不改口。 秋舞吟也不多疑,只轻声道:“二少爷,秋舞在阁里是习舞的,在怜花宴上要献舞……二少爷,秋舞跳给你看好不?” 古和齐看着她期待目光,不由得点头想说好,但一想到这支舞是要在怜花宴上表演的,他又僵住了。 好半晌,他才叹口气,凑过脸去,淡无血色的唇在她耳下蹭了蹭,“别熄烛火,你跳吧。” 秋舞吟脸红得几乎是可怜了,她虽出身青楼,也受过训练了,但这样一个亲匿的动作却是由心上人做出来的……偏偏那情意又若有若无的借着这一份肌肤接触传递,羞得她喘不过气,几欲晕眩。 古和齐倒是镇定,他心里铺排着主意,心想怜花宴就怜花宴,他阻止不了秋舞登台,又应承过要助她登上金铰之位——既然都是躲不掉群蜂围绕的路子,他与其碍事,不如早早让她握有选择权。 最重要的,是要让她的情意都系在自己身上! 至于欲望嘛……他转了下眼珠子,吞下这口气。 来日方长,他总有攒够了权势金银,最终抱得情人归的一日! 想通了这点,他这一晚对着秋舞吟磨磨蹭蹭,借着提建议的种种机会,手脚极不老实,弄得秋舞吟一晚上面红耳赤。 春末时候就是怜花宴,古和齐等这么一日,等得望穿秋水;但真到了这么一个日子,他反而有些惶然无措。 身后言今双手抱着琴袋,古和齐魂不守舍的坐在椅上,看着窗外天色渐暗,他心里明白等到天一黑,三千阁里,怜花宴就要开始。 他的秋舞就要登台,而今日彩金贡献最多的人,就能得她的初夜……又或者,哪个怜花人得她首肯,也能与她一夜恩爱。 古和齐自然不愿意让旁人碰触她,不管是初夜也好,日后的无数哪一夜也好,他只想独占这个可人儿,但这样的念头并没有实现的可能。 此刻,他甚至无法独自出府。他在等。等那个疼宠弟弟,不惜为他放下大笔生意,快马奔回的兄长来接他。 他太脆弱,力量太小。他现在要了秋舞,也保不了她。 古和齐闭上眼,仔细的,深刻的,记下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言今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主子的脸色,他自然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对主子来说有多么重要……但要言今来说,今天的怜花宴,不论去与不去,主子都不会高兴的。言今这样想,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闭紧嘴,和古和齐一起等待。 夕阳落下地平线的时候,古家大少出现在门口。 睁开眼的古和齐身体僵硬,言今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把手里的琴给摔在地上。门口的大少爷疑惑的看着房内的两人。 “齐弟?”他迟疑的唤了声,“怜花宴,你改变主意了吗?” 古和齐垂下眼皮,半晌,他咬牙,“没有。我们走吧。” 于是古家大少用连帽的大氅将弟弟整个人藏起来,大摇大摆的从前门出去,言今跟在后头心惊胆战,深怕老太爷出来拦人,又或者府里哪个夫人出面……但直到他们一路出府,坐上马车,大少爷亲自驾马离开,府里和没有哪个人出现过。 驶出府门一段路,古家大少将缰绳交到仆人手里,自己钻进车里来。 “大哥的势力已足够遮掩了?”古和齐轻声问。 古家大少笑了笑,“哪里呢。我只是提前跟老太爷说,府里太闷,带你出来逛逛,又说动几个有往来的商家,要他们做出想把女儿嫁入府里的样子。老太爷怕你闷坏,又想你尝尝温柔乡,况且还有一个我在你身边护着,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出事……” “所以,老太爷才放我出来的。”古和齐点点头。 古家大少低头看着神情紧绷的幼弟,他想了想,柔声道:“齐弟,老太爷是很宠你的。虽然老太爷手段高压,又专断独行,但他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保护你。” 古和齐静静听着。 “大哥长时间不在府里,爹也不在,只有你们爷孙俩相处,那些女眷又住在内院,照顺不到你,大哥原本还想,这样你多少会和老太爷亲近一点的……”他叹口气,“但现在看来,你反而与老太爷越发的疏离了。” “大哥是责怪弟弟太冷淡吗?”古和齐漠然道。 “也不是这么说……齐弟这脾气是像了谁呃……”他很无奈。 古家大少伸手抚摸着弟弟脑袋,古和齐不闪不避,柔顺的让大哥亲近。这样的乖巧让古家大少心里大为满足,一方面又困惑起来,自家幼弟这样野猫般戒备的性子,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始终都没有发现府里的暗湖汹涌,更没有察觉出幼弟所遭受的生命威胁,古家大少一边抚摸着幼弟脑袋,一边思考着要怎么让幼弟和老太爷关系亲近。 古和齐看了大哥一眼,只是在心里叹息。 他当然知道老太爷偏宠自己,甚至舍弃健康开朗的大哥,而独断的决定立自己这个病苗子为继承人,但就是这个无法沟通的蛮横,让原本就底子脆弱的古和齐遭遇到下毒的危险,而对于依赖着大哥的古和齐来说,老太爷不由分说的否定大哥的做法,也让他极为恼怒。 说得明白些,便是爷孙两人都是倔强又固执的脾气,这份相似,更让这段僵硬的关系,迟迟无法软化。 古和齐态度冷漠,古家大少也迟钝得找不出突破点,于是马车里一时间沉默下来,只是古家大少不住的抚摸弟弟脑袋,慢慢的让幼弟僵硬的身体给抚顺下来,终于放松的倚上软垫。 “齐弟要怎么博美人一笑?”古家大少赶紧问。 古和齐好笑的看了眼自家大哥脸上,那明显是松了口气的表情,半晌,才漫不经心道:“琴。或许弹支曲子。” “嗯?” “曾经担任宫中首席乐师,蒙圣宠,更为了皇帝挡过刺杀,伤了手才退休下来的老太爷,之所以这么偏宠弟弟我……”古和齐闭上眼睛,嘴里不紧不慢的道:“不就是因为老太爷一心认定,我承袭了他的音律天分,于是满脑子想着把我送进宫星,像他一样,去伺候宫里的那些人上人吗……” 他嗓子里冷冰冰的。 古家大少身为同是偏宠古家二少的一派,自然不觉得自家弟弟哪里冷淡了,连一旁的言今和没受到这股冷风的影响,手里宝贝的捧着琴,低眉顺目的等着主子叫唤;只有外头驾车的仆人觉得背心冰凉,不由得往前挪了挪,务求离马车厢越远越好。 古和齐微睁眼,淡声道:“大哥送我到三千阁之后,应该也不忙着走吧?留下来听弟弟抚一曲琴可好?” 让宝贝幼弟这样温言软语的问了,古家大少当然是一串猛点头,深怕自己反应慢了一星半点,惹弟弟伤心了。 看大哥点头,古和齐又闭上眼,享受着大哥力道轻柔怜爱的顺毛服务,一边养神静心,等待到了三千阁后的一场厮杀。 马车辘辘的滑进花街牌坊,在金铃不断的声响中,往里处驶去。 三千阁近了。 三千阁在这花街里的最里处。 今天不知道是什么好日子,不仅仅是三千阁办起怜花宴,连前头的几间青楼院阁都有雏花推出。 从马车里看出去,原本还算是宽敞的路上除了无数人头之外,几间院阁门前还有数辆马车停着,甚至没有马车,就直接纵马而入的,小厮正忙前忙后的安排马匹休息,一路上相当的热闹。 古家大少又看了看,只觉得新鲜。他虽然因商务也常出入青楼,却从来没有这样置身事外的观察过,往往是选定了一处,就直入而去,哪里有这样左右观望过。 一旁原本闭目养神的古和齐也睁了眼,同样也意识到今日人潮汹涌,但他连出府门的经验都是极少,自然对于这比之平日都要来得异常的人湖,没有太多的警觉。 但他还是留意到,那大多数的马车,或者马匹,或者人头,都是带着期待和兴奋的从自己这辆马车边经过,那种头也不回,甚至不往旁处多瞧一眼的模样,像是已经定好了今晚目标,才能这样毫不犹豫。 他原本就有些惶然焦噪的心里,更是添上烦闷。 他觉得这些人和是向着三千阁去的。 怜花宴是为了让阁里的适龄雏花于众人前露面,并替雏花们争取最大程度的恩客支持。 在这样的出发点上,往往不会只有一朵雏花登台;古家大少已经替弟弟打听过了,这一年的怜花宴,除了秋舞吟,与她同样适龄的,还有其他的三四个姐妹。 路上耽搁了许久,久到古和齐都要自行掀帘子下车,跟在人群里往三千阁走去。这举动吓得古家大少手足无措,一面将怀里的小祖宗揽得紧紧的,一面连连使眼色,让言今挡到车门前去,死活不让古和齐下车。 开什么玩笑,让他去人群里挤一趟,别说是参加怜花宴,要是有一星半点的擦伤挤坏了,老太爷还不生生剥了他们两个伴行人的皮! 一路上这么拖拖拉拉的,等古和齐搭着大哥的手下了马车,言今抱着琴袋跳下来,三人里由古家大少递了帖子,进到三千阁里时,台子上露面的雏花已经只剩下一个秋舞吟,看来她是最后一个了。 古家大少扫了一眼二楼左侧关起的几间房门口,只见上头各悬了一桑含苞的花,看来先前的雏花已经选好初承雨露的恩客,各自进房去了。 台上,一身华服,发上簪着银钗的秋舞吟略垂着头,目光淡淡的,看上去仿佛有种目空一切的冷淡,但古和齐盯着她一个瞬间就察觉了真相,心想,这女娃在这种时候也能心不在焉吗? 秋舞吟确实是在发呆。 她的表演已经结束了,也确实博得满堂彩,台子上抛上来的花朵已经淹过了前面几位姐妹的彩花,她一双赤足,也确实无从落脚,只得踩在花上。 柔软的脚心有些疼。 ……二少爷似乎没有来。秋舞吟漫漫的想了开去,她以为二少爷会来,二少爷也应允过的,他会来怜花宴。 但是直到跳完了舞,前头几位姐妹都被一一带下台去了,她也没有在人群中认出二少爷。她也知道现在台上就剩她一朵雏花了,她应该要抬起头,看看那个出的彩金最高的恩客,是什么模样。 但是……她又想,是什么模样,有那么重要吗? 若心无所属,许她还真要看看那即将与自己共赴云雨的人,是什么模样。若生得俊一些,说不定她侍寝能侍得愉快一点。 但是,她偏偏是心有所属的。 ……二少爷,是来呢?还是不来呢? “无论他来与不来,那都与你无关,秋舞。”在上台子之前,梅晴予给她整理着妆容,亲手为她在赤裸足踝上系了朵纱花,那时候,梅晴予头也不抬的这么说。 秋舞吟有些茫然,有些困惑,“为什么?” “他不来是最好的。”梅晴予也不正面答她,只是为她重新挽了一次发,“若他真的来了,也只是徒惹你心烦而已。” “可是,秋舞盼着他来。”她小声的回了句。 梅晴予手势优雅的为她插入银钗,秋舞吟看着妆镜上反射的银光,想着,那好像是在她心上插了一柄短刀一样。 “他若来了,你就能把初夜给他吗?”拂着袖子,为自己整衣,然后将秋舞吟推出门去,梅晴予那素来温雅柔软的脸庞,难得的透出骨子里的冷意,“他拿什么来承你的情?你又要怎么去面对,日后得让旁人来碰触的自己?” 她可以心里有人,但她的身子,却没办法专属一人。 秋舞吟隐约的能听懂,晴予姐姐这是在关心她了,但是,秋舞吟却不明白,为什么日后的自己会无法面对自己呢?她只是想把初夜留给喜欢的人而已。 她怀着这样的迷惑与惶然,在舞蹈之中,她旋转着,目光寻找着,她没有看见古和齐,一直都没有,这是为什么呢? 二少爷出不了府吗?或者他病了?他是不是在府里等着她去找他?她很茫然,然后慢慢的感到心里冰凉。 她的人垂着头立在台上,却像是整个心魂都不在了。 忽然有琴音撩拨。 人声杂乱,许多人在台下嚷着她的名字,又有许多人争着要她定下恩客,总有那么几个人所出的彩金不相上下,要让她来抉择。 闹哄哄的。 她初期也听不清那琴音,只有那样若有若无的响起,慢慢的像是缭绕了一样的钻进她耳朵里,将她茫茫然然的唤起。 秋舞吟抬起头来。台下人见她有了反应,鼓噪得更急。吵嚷之中,那丝琴音几乎被压下去。 但她听得非常仔细。 琴音不长,反反覆覆的,就那么一曲。 然后有歌声。像是穿越了千军万马而来。 她看见古和齐。那人抚琴,歌唱,像求偶一样。对着她唱。 “……一日不见兮,思之若狂……” 她笑了起来。这是她今日第一个笑靥。 二少爷终究来了。他没有失约。 然后她想起晴予姐姐温柔而冰冷的低语。 他无权无势,无金无银,他甚至无法时时来见她。他是她的心上人。她可以把初夜给他,可以把最珍贵的留给他——然后呢? 她被心尖儿上的那个人拥抱过了,尝过了最美好的滋味,然后,她要怎么容忍自己,再让其他不爱的人碰触? 他又要怎么面对自己心尖儿上的人,让其他的人碰触? 晴予姐姐说,他来了,只能惹她心烦。秋舞吟想,岂止是心烦而已,她甚至想在这一刻,就这么死去。 她脸上笑着,倾听,然后低声的应和。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她心痛如绞。 古和齐凝视她的笑颜,那笑里带着泪,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秋舞这样疼痛,明明痛得几乎死去了,却还这样笑着,像是怕他会难过。 他抚着手下的琴,再为她唱了一次曲。 然后,他一手探进袖里,手再抽出时,竟握了一把刀。 秋舞吟愣愣的瞧着他。 瞧着他抬高手,猛力落下时,竟将那张琴劈成了两半。 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劈成了两半。 “二少爷……”她抖着唇,微弱的呼唤。 古和齐眼也不眨,就望着她,他对她露出了微笑。尽管那个笑,比哭还要难看,还要狼狈。 “你等我。”他并没有特别的抬高音量,就像平常在府里,她作为生辰礼而来时,与她贴得极近的耳语喃喃一样的说:“我一定来接你。” 我一定会来接你。 你等着我。 他对她承诺。 秋舞吟满眼的泪水汪汪,却没有落下来,她笑。 “二少爷,秋舞很高兴……今日的怜花宴,你来了。”你来了,我再疼痛,也能撑下去。我能够,一直撑下去。 她目光清醒的,选了一个彩金献在上等数字,更明显对她有所青睐,而能够长久的支持她的恩客,退下台去。 古和齐注视着她。 他看着她让那人怜惜无比的打横抱着,踏着长梯,走到二楼去,开了房门,又关了房门,然后,那房门口,悬上了一朵含苞的雏花。 今年的怜花宴结束了。 第五章 古家二少爷从此不碰琴。 正确一点来说,是他从此不碰与音律相关之物。 寄予厚望的老太爷为此震怒,却得到宠孙的一迳沉默,老太爷软硬兼施的逼问了几回,却得不到任何回答,气得狠了的老太爷差点扬声要动家法,正捂着心口喘气,就见眼前垂着眼的宠孙抬了抬眼皮。 黑玉似的眼里,雾蒙蒙的。 老太爷一下子就心软了。 “你到底怎么啦?”老人家轻声细语的问。 “孙儿想为太爷分忧。”偏宠的孙儿嗓音淡淡的答话,听得老太爷一阵窝心,跟着就茫然起来。 “分什么忧?” “太爷不是想孙儿名正言顺,成为当家主吗?” “你是太爷我亲口指定的继承人,族里有谁敢反对?”太爷怒了。 “继承家主,理当手握实权 孙儿却有名无实,这不是让底下人心里生疑,以为老太爷是声东击西,其实早有其他继承人在培养?” “这是谁在你面前嚼的舌根?!”太爷震怒。 “太爷。”眼前的宠孙低眉顺目,语气恭谨,“孙儿请太爷亲自教导。” 这是宠孙第一次对他提出请求。 老太爷恼怒半天,愣愣瞪着孙子,才恍然迷惑起来。他记得眼前的宠孙一直与自己不亲,总是离得很远,态度疏离。 但这孙儿第一次主动来到他面前,温言软语的朝他说话。 他可以把这个动作,视为孙儿难得的撒娇吗? 想到此处的老太爷受宠若惊,一下子就把愤怒不悦全都抛到脑后,跟着一手拉着宠孙,一边为他讲起了家族的历史。 先是主家,然后是开枝散叶的分家,其间出过秀才,出过大商人,出过四海皆知的美人,出过了不起的手工师傅,乃至入宫侍奉圣上的乐师。 主家总是最出锋头的,也是最立得稳脚跟的,每一代都人才辈出,也不曾让分家扳倒过。这家族漫长的历史里,或许也有人尽皆知的时期,但大体而言,都是极为低调的。 回忆起宫中生活的老太爷,语重心长的对宠孙道:“要守拙。” 古和齐深有体会的点点头。 但在族里素来霸道专横的老太爷,又随即补了句:“应立威时,也不能吝于气魄!须知打蛇打七寸,一旦出手,就得一举成擒!” “……失手的话,恐怕家族就有覆灭之祸。要保有这样的觉悟!”老太爷抚了抚长须。 古和齐静静听着老太爷说话。 他想,大哥说的话是真的。老太爷是真的疼他。 只因为宠孙的一句请求,就这样掏心掏肺的教导,仔仔细细的排定了教习的日程,只担心孙儿会不会因为初学而吸收不了,又担心孙儿心太软,听不进太多的阴谋算计。 ——却完全不去提防孙儿是不是有异心。 古和齐的确不喜欢老太爷专断独行的做法。但是,原本排拒着老太爷的他,却慢慢的,可以接受老太爷对他的关怀和爱护。 这一年古和齐十七岁。 生辰宴上,老太爷亲自带着他,一一的与家族内的各部堂权人打招呼,并将古和齐正式的介绍出去,更明白的向底下人表示,日后,各部帐房先生,必须将帐簿先呈交给二少爷。 这是间接的放权了。 心思剔透的族人,无论主家分家,都不约而同的意识到,这总是病病殃殃,却始终没有倒下的二少爷,正在从一个有名无实的继承人,转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掌权主子。 古和齐在席上没动过一次筷子。 他手里倒是始终攥着一只青玉的琉璃杯,杯里是温过的桂花酿。 身后,寸步不离的侍从言今一只手里,握着一只小酒壶;那玉壶底刻了一双刀剑。 从古和齐所居的院落小窗望出去的话,什么也看不到——同一片苍穹底下,薄雪明月,三千阁里,还没有成为金钗的秋舞吟,在送走了今晚最后一个客人之后,梳洗过,便抱着一件厚毯,窝到窗底下。 望出去,什么也没有。 她连二少爷所居的古府,到底在哪个方位,都有些弄不清楚。 但这并不妨碍她的思念。 她手里抱着叶暗卫送回的半壶桂花酿,小口小口的啜着。 在她蜷成一团的娇小身子底下,是一株落光了叶的桂花树。树底下,有着今年秋天她亲手埋下的几醰桂花酿。 “二少爷,秋舞今年也很想您。”她喝着温热的桂花酿,小小声的喃喃,“二少爷生辰快乐。愿您平安,身体健朗。” 月到中天时,古和齐疲倦的回到小院里。 言今为他准备了夜宵。 他一口一口慢慢吃着,又望着窗外明月发呆。 良久,他还是很不争气的叹了口长气,“……还不如往年那样,与你在房里处一晚上,早些洗洗,一同睡了吧……晚安,秋舞。” 离那年的怜花宴,已经过去一年。 去年的生辰宴上,已经挂牌的秋舞吟没有再到古府去。 但从今年开始,秋舞吟从每个月固定往来的长信上,知道古和齐开始踏出门禁森严的古府,在城内各个古府名下的铺子访视,并且在外奔走的古家大少也会固定将讯息传回,兄弟两人里应外合,将古府在城内的铺子抓在手里,其中有一半已经对古和齐俯首听命,另一半的则还在摇摆之中。 但据古和齐信里轻描淡写的提到,那还在犹豫考虑的另一半铺子,已经私下送了礼来,隐晦的表示服从之意。 秋舞吟为此高兴得不得了,软言拜托叶暗卫再送去一些她亲手绣的小东西,或者荷包,或者帕子,或者花费心力熬煮的汤品。 当初每个月都有的通信,在分开之后也没有落下,甚至来往得更密切了;从每个月一封,变成了三到五封不等,有时甚至只是只字片语的短笺,古和齐送来的信上,往往还附了小礼物。 秋舞吟把那些小东西,仔细的收在枕头底下的暗格里。 “二少爷,秋舞今天也很想你。” 临睡前,她都会嘟囔上这么一句。 他们在那年的怜花宴后,没有再见过面。 古和齐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心底却其实已经抓挠得发疼。 好不容易,在他轻描淡写的随口提上一句,“不知三千阁里的姐儿滋昧如何?”焦急着与他谈生意的商家马上抓住这机会,火速向三千阁订下包厢,又有一旁作陪的古家大少私下递去帖子,指定当日的姐儿中务必要请出秋舞吟,这才促成了两人的见面机会。 秋舞吟也收到这消息。 为此,她整晚辗转难眠,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才昏沉的睡了片刻。 “太阳怎么还不掉下去昵?”她趴在窗口嘀咕。 身后一个影子鬼鬼祟祟的靠近。 ——唬地一下扑到她背上去! “秋舞!” “唔哇啊——” 她凄惨的尖叫,而身后的女子也被她的反应吓到,跟着尖叫。 惨叫的二重唱,引来了从门口经过的另一个女人。 “你们在玩什么?”菊雨蝶探头进来。 差点被吓得跳下楼去的秋舞吟惊魂未定,身后一把扑倒她,却反而浑身僵硬的花念涵满脸苍白,摆出哀怨之色。 “秋舞吓人!”花念涵居然恶人先告状。 被指责得哑口无言的秋舞吟瞪着她,“……明明是你先的……” 眨着眼的菊雨蝶才不理会她们的互咬,“你看起来很清醒呢,秋舞。我怎么记得暮霭跟我说,你昨晚上收拾了一夜屋子,今天又一大早就醒了?” “她哪有清醒!”花念涵立刻反驳,“我刚还看到她在打呵欠!” “差点就被你推下楼去了,我当然要醒了。”秋舞吟更委屈了。 “我让你清醒过来了,还不赶紧谢谢姐姐我?”花念涵得意洋洋,“你想啊,你有一下午的时间好好梳妆打扮,洗得香喷喷,穿得水当当,像朵花一样。” 秋舞吟被她恶俗的形容,吓得打个冷战。 菊雨蝶则被花念涵给逗笑了。 她跟着调侃秋舞吟,“小秋舞心心念念的二少爷要来见你了呢。” 秋舞吟满面通红,扭捏半晌,终于一口气将两位姐姐赶出房去。 等过黄昏,花街上金铃声轻轻摇曳,秋舞吟趴在窗边看着,等过一辆又一辆的马车,她的表情从欢欣到委屈,又从委屈到泫然欲泣,在她眼里乱滚的金珠子要掉不掉的时候,终于有辆马车姗姗来迟,车帘一晃,言今跳下车来。 秋舞吟眼里蒙蒙胧胧。 一只手从车内伸出,搭在言今房上,车帘半掀而起,她先是看见一幅淡紫的衣袖,再来是一个低着头的青年身影,穿着淡紫的衣服,颈上围着一条巾子,像是很怕冷,言今还从车内拿出一个暖手炉来,递到青年袖里去。 青年用藏在袖里的一手接了暖炉。 他像是忽有所感,抬起头来。 那肤色总带着一点脆弱的苍白,黑色的眉毛整齐而微弯,眼睛狭长,鼻尖挺翘,淡梅色的唇即使面无表情时,也像是勾着一点笑意那样微微的弯。 ……他们好久不见了。 秋舞吟怔怔看着,眼一瞬也不曾眨过。 那青年公子微眯了眼,黑玉似的眼珠子像是浸润了温泉水一样,显出十二万分的柔软。他对着她微微一笑。 就像只打着如意算盘而得意洋洋的狐狸。 她打了个冷战,默默缩回窗内去躲。 楼下仰首望她的古和齐脸黑了。 “这笨娃娃!”他低声咬牙。 一旁言今才从车内迎下古家大少,一回头就见到原本心情不错的二少爷脸上阴沉,他不明白在自己转头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二少爷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冷气,却让言今和古家大少不由得升起打道回府的主意。 后头跟上的马车里下来两个生煮人,这是今晚出钱逛青楼的金主。 阴着脸的古家二少表情漠然的移过眼来。 “多谢二位今晚的招待。”他说。 古家二少就那样冷着脸,唇边却微微一笑,那难得的笑容令两位生意人一阵心跳加快,感觉今晚的生意必定能谈成,立刻连即将花费的大笔青楼费用都抛在脑后。 古和齐抬脚踏进三千阁去。 “二少爷,喝桂花酿好吗?” “嗯。” “二少爷,这肉粥可顺口?” “嗯。” “二少爷,果肉都剥好了,您用这银叉吃好吗?” “……嗯?”从鼻孔里哼。 她噎了一下,弱弱道:“……说错了,请让秋舞伺候您用果肉吧?” “嗯。”大老爷般点点头。 秋舞吟心里暗自垂泪。 她半依偎在古和齐怀里,柔若无骨似的。 他一手揽着她腰,一手与她交握。 秋舞吟整个人哪怕是抖上一下,都能立刻被他察觉。 席上一共四个人,一人身边一个姑娘,古和齐身边的自然是秋舞吟,言今侍立在两人身后,这孩子既贴心又聪明,完全协助了只有右手能动弹的秋舞吟,举凡剥虾亮,倒酒,挪菜,全由言今包办了,秋舞吟只要举着筷子,将弄下来的食物送到古和齐嘴里去。 怀拥美人的古二少自然不会饿着她,于是秋舞吟手里举起的筷子,也是依照着“你一口我一口”的频率,分送进两张嘴里。 两人对面,是生意谈得正火热的古家大少和两个生意人。 所有的言语厮杀讨价还价,是古家大少的工作,最后的定夺与否,则是由古和齐来做决定,也因此,即使整张桌子上低声威吓,高声叫嚷,你来我往的好不热闹,但古和齐就是可以不发一语,秋舞吟也只需要顾着桌边这一小方的地盘。 古家二少所入口的食物,都是经过特别打理的。这一点,无论在古府内,或者是熟知古家二少喜好菜单的三千阁厨子,都是心知肚明。 这张桌上,自然也是泾渭分明。 古家大少与两位生意人的是一边,上的都是一些下酒菜,桌边自然有美酒与美人;古和齐这里则是一盘一盘精致菜色,量不多,却全都是古和齐平日喜欢的,茶酒不上,只有一小壶热好的桂花酿,壶盖一揭,那桂花香气之浓郁芬芳,连对面的三人都不禁一怔。 生意谈得口干舌燥,眼里布满杀气的古家大少,不免半是羡慕半是嫉妒的瞪向自家幼弟。瞧这美人在怀,美食在口,同样是逛青楼,但怎么旁人是暗地里捉对厮杀,这二少爷与秋美人却是浓情密意的小两口呢? 真真是刺眼了。 古家大少心中火气更盛,转头张口便杀得两名生意人面无人色。 古和齐才不理会那边的三人勾心斗角,他吃得七分饱了,便腻着秋舞吟要讨桂花酿喝,秋舞吟只热了一壶,现在伸手一摇,也不过就剩几口,但要让古和齐再多喝,却是不行的了。 “二少爷,就剩这些了。” 她把酒壶摇给他听,就见她的二少爷抿起嘴来,像闹脾气的孩子。 她忍不住笑,又觉得肩窝一阵痒,原来她的二少爷把脸埋下来了,正用鼻尖啊,牙齿啊,逗弄着她裸露出来的香肩。 秋舞吟怕痒,不由得缩了缩肩。 “逃跑要罚。”他说。 然后古和齐便张口,咬在她肩肉上,又伸舌舔了舔,感觉唇齿之间,那块肉又香又甜,恨不得一刀割了,揣在怀里带了回去。 秋舞吟低声笑着,被咬着的那块肉又疼又痒,她要躲,腰身却被锁着,于是便躲不掉了,但让他这样搂着,她又觉得浑身都发软了,嘴里不由得轻轻呻吟。 她那声低吟,古和齐自然是听见的了。 “秋舞,秋舞。”他在她耳边唤着,张了嘴,又去吮她小小的耳垂,舌尖上那一点半圆弧的肉又薄又软,带着他唇齿间桂花的香气。 他是想念她的。 那样漫长的时日不曾相见,他觉得自己是无时无刻不想念着她,但他明明是极忙碌的,他忙着学习,忙着看帐,忙着听各帐房回报,忙着接收大哥从各地传回来的消息,他甚至忙着与老太爷请安问候,忙着接见那些族人。 他总是有事在忙。 但古和齐也知道自己底子弱,虽然有三千阁送来的丹药在调理身体,平时里的练拳也不曾落下,但他曾经遭人下了慢性毒药,那伤害却难以挽回的。 他容易疲倦,沽了枕就立即睡下,但偏偏他心思又重,于是他虽然睡下了,却又时时在做梦,脑子根本没有休息到。 他现在很少昏厥,也很少心口绞痛,更是很少染上风寒,脸上气色多少比幼时好了,虽然总还残留着苍白,但毕竟有了血色,古和齐觉得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但也有不变的。 他依然畏寒,依然不能大喜大怒,他无论寒暑,都要将整个身体包得妥当,脖子上那条巾子更是不能落下,他一吹风,脸上就白了。 于是他总是一身厚暖,包得密不通风。 秋舞吟紧偎着他,自然也与他那身厚衣靠得近。 古和齐摸得出来,她背心上带善一点薄薄的热气,连裸露出来的香肩上,都浮出细细的汗珠。 “热?”他轻声问。 秋舞吟摇头,“二少爷身上却是冷的。” “我一贯都是冷的。”他不在意,却见她蹙眉。 “我让人去拿火盆子?”她也轻声问。 古和齐笑了,心里暖洋洋。他当然知道自己畏寒,体温又低,但秋舞吟却是身体健康的,这时节就算轻纱薄衣,也要让人生汗,秋舞吟不把他推开,就已经是极忍耐了,但她居然还担心他身体太冷,要让人烧火盆。 她不怕自己热坏,古和齐却不能让她热晕了。 何况,她这样心意,已经够让他心情愉快万分。 他咬着她耳朵,“你要烧火盆子?那要不要我们把其他人赶出去了,就我们俩脱得光光的,在榻上歇了,我再给你扇扇子?” 这话却是说得教人害臊了。 秋舞吟愣愣的听了,又愣愣的望着她的二少爷呆了好半晌。她想,她那个连瞧个手都要脸红,至今也没有和她亲过嘴儿的二少爷,哪里去了? 眼前这说起话来脸也不红上一下的贵公子,又是哪里来的呀? 她一下子羞得恼了,几乎要扬手打人了,她的二少爷却兀自若无其事的一脸儒雅淡然,像是全然没说过刚才那番羞人的话。 “如何?小秋舞不想和我洗洗睡了吗?”他又低声问。 秋舞吟这下子真的是气急了,水光盈盈的眸子恨恨的瞪了过去,才要张口咬人,却忽然见到她的二少爷耳根红了,她怔了一下,看看他脸上面色不改,偏偏耳根子露出马脚,又悄悄去摸他的手,才知道原来他手心底已经有一层薄汗。 她知道这绝不是因为太热。 原来她的二少爷还是知道害臊的。 秋舞吟想着,忍不住偷偷笑了,她扬了扬小巧的鼻尖,哼了一声。 古和齐正努力让自己面上装出镇定的毫无表情,却被她这么一声又娇又媚的轻哼,给吓得变了色,他一下子恼了,又见她嘴边偷偷笑着呢,于是气得去咬她耳垂,又在她肩上乱啃一气,闹得她皮肉上又疼又痒,笑出声来。 小两口正甜蜜得紧,那边谈妥了生意,要古家二少来定夺的三人却看得目瞪口呆;古家大少自然是难得见到自家幼弟这么开心,不禁感动又欣慰,而另两位生意人,却是敏锐的意识到,这三千阁里的小姑娘,居然让一贯淡漠冷情的古家二少如此喜爱! 这两人日后自然是将秋舞吟的名字打听出来,又小心藏着,当成了讨古家二少欢心的法宝,时不时的邀他出府,来三千阁聚一聚。 这一来二往,既为秋舞吟带来了客,又让一众生意人警觉着,知道这秋舞吟姑娘是碰不得的佳人,可以谈天,可以喝酒,却不能伸出手脚一亲芳泽,她的背后,是古家二少。 古和齐成了她的倚靠。 秋舞吟更借着每月的书信往来,成为了他在外的耳目唇舌。 她为他听取消息,又为他旋放消息。 这青楼酒肆,自然是消息流通的地方。 又一年的生辰宴上,古和齐一样坐在老太爷右首下方的第一位,身后言今一样为他暖着一壶桂花酿,而古和齐脸上淡漠的,正与四方前来请安的族人点头说话。 他一手敛在袖里,正摩挲着一张细细的纸笺。 那是秋舞吟稍早之前发来的信条。就四个字而已—— 名列金钗. 第六章 那一年,秋舞吟列入十二金钗。 再之后,冬末春初之际,古家大少秘密回到府内。 古和齐一肩上包着干净白布,一旁水盆里搁着换下的染血布巾,左手边上言今收拾着用完的药膏,又安静的侍立到古和齐身后。 几步距离外,披头散发,狼狈的站立着的,是柔夫人。 “你买通安夫人身边婶子,想要谋害的,是我呢?还是安夫人的公子?或者,是你自己的亲生女儿?”古家二少伸着一根指头点着膝,一边漫不经心似的问。 自从古和齐掌权之后,他把大哥的一子二女都带在身边,不分其生母是谁,也不分男女之别,他就让孩子们在他身边闹腾,然后给他们讲故事,教他们读书识字,更把一些不重要的帐簿拿给他们看,指导着三个孩子如何看懂那一列一列的记录。 临到午睡时,忽然有侍婢来,将安夫人的那个女孩儿讨走了,说是安夫人想女儿,要给女儿试新衣。古和齐看了看那侍婢脸面,确定这婶子是安夫人身边的人,才让她把孩子抱走。 身边一左一右的,是安夫人所出的长子,以及柔夫人所出的女孩儿。两个娃娃都乖乖巧巧的偎着他睡,大些的男孩正在长身子,比较瘦,最年幼的女娃娃却还是圆脸圆肚圆手脚的模样,非常可爱。 言今帮着一大二小的主子打扇子,没多久又让古和齐打发了去拿温过的桂花酿,言今见自家主子任性的闹着想喝,虽然头疼,但也顺从的下去了,于是屋子里就剩下三个睡去的人。 正睡得昏昏沉沉,古和齐却听见有细微的衣物窸窣声,他原以为是言今回来了,但半开了的房门却吹进一股风来,带出一阵女儿香气,古和齐略皱了一下眉,刚睁开眼,就见银光闪耀。 一柄短刀正往他心口扎来。 古和齐当下摸出睡前搁在手边的扇子,便往那刀刃撞去,那短刀也只是寻常物事,被这么猛力一撞,虽然将扇骨切了半截,却也同样失去准头,惊险的戳进了古和齐肩上。 刀刃入骨,古和齐痛极,背上起了汗。但他另一手却狠狠的扣住了行凶者的脖骨,那修长而单薄的手臂都浮出青筋了那样的用力。 几息时间而已,那行凶未成的人被掐昏过去,古和齐的手也因为施力太过而僵住了,甚至因为那行凶者惊惶反抗,而被抓得脸上胸前都有血痕。 被吓醒的两个娃娃当下哭闹起来。 言今匆匆奔回,见到这片混乱,简直腿都要软了。 他扑上前去,将那行凶者三两下拿绳子捆得扎扎实实,又想将两个孩子抱出房去,却见脸上痛得都煞白了的二少爷抬了手阻止。 “让他们留下。” “二少爷,可这样行刺的大事……” “不要声张。”古和齐说。 他态度坚定,言今虽然不情不愿,也不可能反对了。 两个娃娃虽然哭闹得可怜,但他们平日大多是古和齐在教导的,见这一贯淡漠镇定的小叔叔没什么大反应,他们也渐渐冷静下来,哭声小了些,最终闭嘴安静了。 古和齐很是赞赏的勾唇笑了笑。 那淡梅色的唇,这下子一点血色也没有。 两个娃娃一扁嘴,几乎又要哭,却生生忍了下来,只是一左一右的揪着他衣角,半步也不肯离开。 古和齐肩上痛得很,没有太多力气去分心,他指示着言今先去放出信鸽,通知三千阁自己遭到刺杀受伤的事,嘱托叶暗卫过来一趟。跟着他让言今准备好相关物事,并不去碰触肩上那短刀,也不动弹,他就等着三千阁派人来。 言今又气又急,几度要上前拔刀子 但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处理这样的伤害,若拔了刀却止不住血,就平白让二少爷再添伤势了。 古和齐倒是镇定,一边调节着呼吸,一边跟两个娃娃说话。 他不提方才遭刺杀的事,也不管脚边倒着那被绑牢了的行凶者,他只是告诉两个娃娃,遇事要镇定,要分得清楚能信任的人是谁,要防备的人又是谁,又告诉他们,大户人家,争权夺利是常态,而三个娃娃——包括了先被抱走的安夫人的女儿——这一子二女,是亲手足,要背靠背的信任对方。 “就像小叔叔和你们的爹一样,生出来的时候是兄弟,这一辈子,就是能把性命交托的兄弟。” 两个小娃泪涟涟的点头。虽然听得懵懂,这句话,却记了一生。 古和齐意识半模糊了的时候,叶暗卫悄悄来了。 接下来的拔刀治伤,敷药包扎,就是叶暗卫的工作,言今在一旁听其使唤,眼睛瞪得大大的,拚命的学那手法。 体力不济的古和齐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言今就递上温水,先让他润个嗓,跟着就听叶暗卫口述了一遍逼供的内容。古和齐听完,点头表示了解,再之后,那失败了的行凶者就拜托给三千阁处置,他没有过问。 古和齐将肩伤养了几天,才发信将兄长秘密请回。 那在古家二少面前失了仪容的柔夫人脸上冷笑。 “就算那榻上还有妾身的女儿,但还有安夫人的长子,以及手掌大权的二少爷你啊!” 侍立在侧的言今听得愣了一下,继而脸色大变。 这样貌娇美的柔夫人,不只要刺杀二少爷,还要杀掉长公子吗? “柔夫人,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子,怎么你买通婶子行凶,却竟然没有护着你的女儿?” “一个女儿罢了,哪里比得上安夫人的长子?死她一个,我才好做出悲痛欲绝的模样,以免嫌疑啊!” “真是蛇蝎心肠。”古和齐轻声叹道,淡漠的脸上却毫无遗憾之意。 柔夫人目光怨毒的瞪他。 “你将我那德郎弄到哪里去了?”她再开口,却不是问自己下场,而是问那个和她私通许久,却已经失踪了月余的德家大郎。 “真有意思……”古家二少抚掌一笑,“柔夫人不担心自己与人私通在前,谋害在后,这下场应该如何凄惨,却先问起了德大郎?” “如果不是你捉了德郎来威胁我,你以为你今日能从我口中问出什么来吗?”柔夫人空出一手理了理自己乱发,斜眼睨他,“这样的家丑,想必二少爷也不欲闹大吧?” “确实是不欲声张,才隐密的请了柔夫人来。”他缓缓点头。 “那好。”她抬高下巴,勾了个笑,“我可以离开古府,也可以不带女儿,但你若不想我把这事说出去,就立刻放了德郎!” “放人就好了吗?”他轻声问,“放了人,你就能闭口?” 看他如此怕事,柔夫人眼珠子一转,更得意了,“当然不止!我和德郎还要生活呢!我为你们古家生了个女娇娃,二少爷可也是千宠万疼的……二少爷手中大权在握,想必私下取个百两纹银,也不是难事吧?” “柔夫人不只要那与你私通的德大郎,还要纹银百两相赠?”古和齐这话问得轻声细语,似乎真的非常忌讳柔夫人说出此事,他顿了顿,又轻声问:“兄长待你极好,从来没有落下你的礼,待你又尊重爱怜……柔夫人却与人私通吗……” 他叹息着,垂下眼睫,望向她,“柔夫人向来聪慧,却犯下如此不智之事,是不是德大郎胁迫与你,才让你心生叛意?” 柔夫人听着这像是哄骗她反悔的字词,脸上露出轻蔑。 “德郎与我两情相悦,哪里有胁迫过我?你那兄长十天半月的不在府内,回了府来又总往二少爷这儿跑,他哪时候将我放在心上?反倒是德郎……”提到情郎,她脸上阴狠之色一下子便淡去不少,更显出甜蜜颜色来,“他打一开始便将我捧在手心,事事都顺着我,护着我,只可惜我已嫁人为妾,又生了个无用女儿——只有德郎怜惜过我!” “他怜惜你,就是叫你来买凶杀人?” “哼!德郎怜我,哪里舍得让我来行此事?就是我想离开古府而已!可恨你掌着门户,竟不许我等女眷出府——横竖我与德郎约好了出走之日,在那之前,不杀你泄恨,我又怎么能走得愉快?” “走得愉快……”他轻声沉吟,复又叹息,“柔夫人不只是临走之前,想出口恶气而已吧?我让你身边婢女查了一遍首饰,又搜了房,从你床底下找出个包袱来——柔夫人不只备了日后变卖的金银珠宝,还想借着府里出事的当儿,趁乱而逃吧?” 柔夫人听他掀出了底细,脸上一白,“既然你都查出来了,又何必还来问我?那些珠宝首饰是你那兄长买来送我的,是我的东西!我自然要带走!” 古和齐听着她振振有词,理所当然的态度,他面上仍旧淡漠,一点声色都不动;反而是一旁侍立的言今已经气得脸上通红,双手紧紧握着拳头,才勉强将怒吼压下。 她抬了抬下巴,“二少爷问完话了?” “问完了。”古和齐轻轻点头,“既然如此,柔夫人,后门我已撤退了人,你自去吧。”说完,又指了指门槛上搁着的一个布包,柔夫人斜眼瞥去,认出来那就是自己藏在床底下的出逃包袱。 问个几句话就能全身而退,柔夫人脸上惊疑不定的瞪着他,脚下倒是一点都不慢的往门边退去,她眼神紧盯着那主仆两人,对于古和齐身后的一架屏风没有留意,很快的她就退到门口,弯身拿了包袱,又拈了拈,确定是装满了首饰珠宝,这才转过身,飞快的跑了。 古和齐让言今去关上门,并让他到外头守着。 半晌,屏风后头,踏出了脸上未无表情,身体僵硬的古家大少。 “……我从不知道,她是这样的女人……” “她不知惜福,大哥又何须自责。”古和齐轻声道,“终归一个妾室而已,并非主母,大哥日后迎回正妻之时,再仔细珍惜便是。” “她败我门风,还买凶谋刺于你,齐弟,你就这么放她走了?” “这事若闹大,老太爷震怒之下,莫说大哥的处境难过,恐怕孩子们也——”他低声劝道:“如今将事情隐密压着,只消让她远远走了,再不出现,对外就说她有孕待产,大哥将她另置一处,日后再以难产逝去为由,久了,也不会有谁特别再提起。” 他说的理由,提的法子,都是有道理的,古家大少听完,沉默许久,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搬了把椅子,坐到幼弟身边,垂下头来。 古和齐知道兄长心中难受,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陪着。 倦了,他便闭上眼。 隔了一阵,古和齐随意拣个理由,让言今驾辆马车,车厢里铺着柔软厚毯,又煮了壶药茶,主仆两个私下出了府去。 东绕西转的逛了半时辰,之后换了辆马车,直奔三千阁。 言今等在外间,与一个娇憨的女孩儿互瞪大小眼。 那是成为金钗之后的秋舞吟身边所收的雏儿,小名悦悦。 古和齐进门来时,只挑了个眉,得到那女孩儿的一个笑,他点点头,就越过那女孩儿,往秋舞吟所在的内室走去。 秋舞吟已经等在那儿了。 温热的桂花酿,几盘清甜的糕饼,还有一炉安神香。 古和齐把头靠在她膝上,两人一坐一卧的窝在朱窗下的软榻上,秋舞吟手上沾着清凉微香的药膏,手势轻柔的为他按摩额侧与头顶。 他舒服得哼了声。 “肩伤好些了吗?”秋舞吟轻声问。 她的二少爷眼也不抬,就两手一摊,示意秋舞吟自己来剥。 秋舞吟抿唇,又羞又恼,半晌没有动作。 古和齐却不依了,拉过她一手,也不顾她指腹上还有些药膏,就扣着她五指往腰上去,拉了腰带,又掀开外衣,中衣,内襟,跟着秋舞吟就看到那包着肩头的白布。 她知道那肩伤原本已经半好,却又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让古和齐粗鲁的弄裂开来,结果得重新再养。 幸好是伤在左肩,勉强不妨碍到日常使用,但包得这样厚,又这样大面积的,真让秋舞吟看得心惊胆战。 她忍不住轻嗔,“二少爷真是不爱惜自己。” 闭着眼睛躺在她膝上养神的古和齐,却勾起一笑。 笑里冷冷的,“这是必要的损伤。” “嗯?”她轻哼,却立刻收了声。 在那封闭的大宅里,有许多事情是秋舞吟不知道的,而在其中要生存下去,自身底子却又比寻常人还要脆弱……如今可以踏出府门,悄悄来见她的二少爷,自然也要付出比寻常人还要多的心力。 她的轻哼是不赞同二少爷让他自己受到伤害,但她立刻意识到这样的轻哼是不对的,她应该要信任二少爷,她可以为他的伤势担心焦急,却不可以否定他的伤势——因为,那是二少爷亲口说出的,这是“必要损伤”。 这样的一道口子,能够为他换来生存。 秋舞吟抚着那包扎的白布,手势又轻又怜惜。 她的指尖虽然温柔,古和齐又闭着眼,按理应该不会注意到她的动作,但那股又爱又怜,又有些委屈忧伤的心情,似乎是传达出去了,以至于让古和齐微微拧眉。 他伸出手,握住她游移的指尖。 “边缘已经结痂了。”他说。 “那就是还痛了?”她问,“伤口正收着,会痒一些,夜里睡着时,二少爷总不会伸爪子去挠吧?” “挠了会痛。”他闭着眼,说。 “二少爷还真的去挠了……”她忍不住叹息,小心地将白布揭开,找出收在暗格里的伤药,细细的抹上一层。 古和齐眉间的轻皱,随着她株上药膏,也稍微舒展开来。 叶暗卫送去给古和齐的,是暗卫自行擦抹的药膏,只求速好,却不理会收口时的发痒或者抹药时的疼痛,这是暗卫本身的自我磨练,但古和齐却不是自小训练有素的暗卫——就算处境险恶,但他毕竟是个大家族的少爷,讲求的是心计手段,而不是肉身的抗打击能力。 倒是秋舞吟亲手抹上的药膏,是阁里姐妹在使用的,收口自然是快,抹到伤处却也不会疼痛,又能消去疤痕。 一直以来让他辗转难眠,不停的提醒他肩上有伤的那种疼痛和发痒,随着秋舞吟的动作而淡去,古和齐舒服的吐口长气,微微的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秋舞吟低垂的眸里滚着泪。 他惊愕。“怎么了?” “二少爷……”她别过眼,“二少爷太不爱惜自己。” 古和齐苦笑了,“我是很想多让你怜惜我一点……但是,却从来没想过要惹哭你啊,秋舞。” “不想秋舞掉金珠子……”她望着挪个创口又深又大,还因为撕裂而叠了两层痂疤,却没有清理干净的肩伤,她深吸了口气,把哽咽吞回去,“二少爷便忍着疼吧。” “嗯?”他愣住。 “秋舞要将痂疤撕去,不然让伤口这样收下去,日后不好看。”她一边说,一边拿着巾子,把刚才抹上去的药膏擦掉。 古和齐一听半长好的伤口又要再动,不禁额上冒汗。但秋舞吟已经取了小刀来,又在火上烤了一会儿,那刀光闪闪,几乎让古和齐背上发冷。 他想阻止,说一些例如“又不是女娇娃,身上有疤也没什么”,或者是“都结了痂,就不要再动了吧”之类的话,但是看着秋舞吟眼里湿润,想到自己让她这样担心啊……算了。 他咬牙。 闭上眼,他决定说些什么来转移自己对于肩伤的注意力。 “你知道了吧?我把那位柔夫人赶出府了。” “给二少爷下春药送婶女,失败之后又指使厨子下毒,甚至还要人拿刀子刺杀二少爷的……那位夫人?” “下春药送婶女是有,指使厨子下毒也是有,不过,这要人拿刀子谋刺……嗯,正确的说,是那位夫人希望能把谋刺的罪名,推到安夫人身上去。” “秋舞听说,她连自己的女儿都算计在内?” “是啊。那女娃娃还就睡在我左手边。当初那刀子要是再斜一点,我就毫发无伤——但是那女娃儿,恐怕脑门上就开花了。” 秋舞吟静了静,轻声道:“那柔夫人确实居心不善。而二少爷……您又做了什么,才哄骗着那位柔夫人这样仓卒行事呢?” 古和齐笑了,“秋舞果然深知我意。” 她静静挑了他皮肉上一道长痂,撕得他脸上煞白,痛哼了声。 血水涌出来的时候,她已经轻手抹了药膏上去。 古和齐痛喊完,吞了口口水,“我的小秋舞,真是心狠手辣……” 他感叹着,又道:“内忧外患,我花了这么几年,总算把府内的声音扫荡,但柔夫人是大哥的侍妾,又生过孩子,虽然是女儿,但大哥也疼得紧……她又懂得装模作样,真要为了抓她什么错处而花费心力,实在浪费我的时间。” “那么,便逼着她反吗?” “怎么说是‘逼’呢?”他笑了笑,“嫁为人妇,又育有一女,家里又娇养着,先进门的安夫人也不曾苛待过她,这日子过得舒服愉快,她自己不想过下去,怪谁呢。” 她轻声驳道,“女孩子总是想有个人,一心一意的疼。” 古和齐笑着,揽着她细腰,“秋舞有我疼着。” 她垂眸瞧他,“那与柔夫人私通的,叫德大郎的……是二少爷为了柔夫人,精挑细选出来的?” “确实精挑细选。”他点头,“要突破她心防,让这阅历无数的女人相信眼前的男人是真心真意,可是极大难事。这德大郎对柔夫人应该也有七分的真诚。” 他睁眼,望着秋舞吟低垂的眸,半晌,他伸手抚了抚她眉眼。 她指尖抖了一下,他叹息,“秋舞,你嫌我狠心了?” “不……”她轻声道:“柔夫人谋害二少爷在前,二少爷如今也只是不希望遭人背后暗害而已。那德大郎虽然是二少爷安排的人,但柔夫人既然取了珠宝,又得有纹银百两,日后生活若不奢华无度,也能安然过下半辈子。” 就怕私奔的两人将金银挥霍一空,又回头来要。 古和齐握住她指尖,“我也并不赶尽杀绝,只是派人盯着而已。若那两人安分守己,我也绝不为难;但,若得寸进尺——” “秋舞明白。”她道。 手下的工作结束,她包扎着伤处,那一层又一层的白布卷过,秋舞吟望着膝上二少爷赤裸上身,那肌肤白皙,又失了血色,衬着这裹伤的白布,竟然也相差不了多少…… 她不由得伸手抚了抚他锁骨,“二少爷,真是太不爱惜自己……” 古和齐逮得这机会,便略侧了身,将整张脸埋进她柔软小腹,轻轻蹭着,嘴里还撒娇道:“秋舞疼我。” 她失笑,又羞又恼,却又挣不开他,也是舍不得挣开。 一旁安神香正燃着,窗外下起小雨。 她帮他拢上衣襟,又覆上毯子,然后轻轻打着扇。 一下,两下,三下……午后轻雷骤雨,带着水气的凉风袭入,她背上靠着软枕,膝上枕着她的二少爷,一手与他交握。 那轻轻起伏的扇面慢慢的停顿下来,然后搁在了一旁。 小两口睡着了。 第七章 春季的阳光带着点微凉,暖暖的,温温的,不怎么烫人。 秋舞吟房里的雏儿悦悦正躺在朱红窗台上睡午觉,底下榻子上还窝了另一个青翠绿衣的少女,那面貌看上去还比悦悦年长一些。 她们窝着睡午觉的地方,却是春亦寻的房间。 一只春燕收拢翅膀,停在悦悦圆润肩头,小脑袋就往她脸颊上啄去。 “悦悦会疼的啊。” 榻上睡着的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悄然伸出手去,揪住了那只春燕。那只春燕居然也不挣扎,就让她捉着,只是转过脑袋看她。 悦悦倒是睁开眼睛,“我看到燕子的窝了。” “在哪里?” 少女凑上前,贴着悦悦的脸颊,悦悦圆胖的手指着檐下,“喏,在那里。九九看见了吗?”她侧过头,一边说着,嘴不留意就扫过了九九的耳垂。 九九怕痒,一下子就笑了起来,悦悦没想到会咬到她耳肉,又见九九没有生气,也没有喊痛,于是安心了,也跟着笑起来。 两个女孩儿年纪相近,打闹起来就像两只幼犬一样。 只是悦悦的身子还没有长开,颊上也有些婴儿肥,瞧起来就是手短脚短的圆滚滚模样,笑起来娇娇憨憨的,像只土犬;而九九身子修长,脸盘儿又漂亮,平常待人总是冷冷淡淡,只对她家姑娘及小悦悦会和缓些,不怎么亲人,像只认生的血统名犬。 两人玩闹起来,九九手里的春燕就没抓牢了,一松手放了开去。 那春蒸还没来得及展翅飞起呢,只见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榻下阴影处乍然跃起,眨眼间就将春燕叼住了,吓得那春燕呜叫起来,羽毛乱飞。 愣住了的九九和悦悦也跟着尖叫起来。 “别咬着啊——梅小猫,你坏啊!”悦悦第一个扑上前去。 九九伸手从那只长毛猫的爪子底下救出春燕,一边数落那只猫,“又不是饿着你了,让你抓着燕子玩呢!” 被悦悦扑住的梅家小猫用它那湛蓝的眼珠子,遗憾的望着九九手里的燕子,没收进肉掌里的爪子还不甘心的挠着地。 九九将燕子放出去,一边对小猫说话,“你窜来春寻姑娘房里做什么?我把水粉盒子都收起来了,没你可以玩的了——怎么?你那松鼠玩伴昵?它不陪你啦?” 悦悦却想了想,提醒她,“语欢姑娘出去巡逻了,姬公子一定也跟去了,连带着大松鼠都跑出去玩了呢。” “原来如此。”九九恍然大悟,“真可怜,你被大松鼠给落下啦?” 小公猫委屈的望着九九。 说起来,这三千阁里,由于一众金钗各自的缘分,连带的也牵扯了一些小动物。就像这只蓝眼小公猫,便是梅晴予房里养的猫儿子,而那只老是和梅家公猫打得满地生烟的大松鼠,则是在夏语欢房里来来去去的。原饲主是聚星苑的小倌儿,不过人家自己烧了卖身契,现在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 梅家公猫失去了燕子当玩具,眼珠子转响转,很快又对榻上角落的两盏花灯给吸引住目光,爪子一露便要去拨弄。 悦悦赶紧阻止,“别玩这个!这是晚上要放的许愿花灯啊!” 九九把挣扎不休的梅家公猫给哄出房去,刚好菊雨蝶房里的雏儿暮霭经过,她就把小猫交到暮霭手里,让她带着小猫去给菊雨蝶欺负了。 九九转头窝回悦悦身边,给喂了块糕饼。 悦悦问:“这花灯是春寻姑娘做的?” “不是,是我做的。”九九一边嚼着,一边说,“喏,这边留下来给春寻姑娘写名字用的……唔,秋舞姑娘的花灯,已经写好名啦?” “还是二少爷亲手写的呢。”悦悦笑了起来,“二少爷一听要去放姻缘花灯,吃醋得很,你看,二少爷把花灯上都写满自己名字,什么样的字体都有,简直像在练书法。” 九九跟着笑了,笑到一半,却叹起气来,“两情相悦真是好事……我家主子虽然任性又别扭,但也是真心真意的美人儿,偏偏那个得了她青睐的罗公子还要装模作样,我都想祈祷今天晚上放花灯的时候,可以把春寻姑娘的眼泪也一起放掉了。” “春寻姑娘一心一意的喜欢那个罗公子?”悦悦问。 “一天到晚都在想,想没多久就开始掉金珠子。”九九叹气,“这哪里是什么喜欢,根本就是在折腾自己。” 悦悦怜惜的摸摸她的脑袋,“春寻姑娘喜欢罗公子……九九,那叶大哥怎么说呢?他不是选择好主子,现在是春寻姑娘的专属暗卫?” “叶大哥说,只要顺着春寻姑娘的意就好。”九九闷声道:“我就不懂嘛,那假惺惺又软弱的罗公子有什么好?不过就长了一张书生脸!春寻姑娘就是喜欢那张脸皮而已——我怎么看,都是觉得叶大哥比较好!” 悦悦想着,也一边点头,“我没看过那位罗公子。不过,叶暗卫确实是生得很俊,身子又高,相貌威武,虽然不常讲话,可是,叶暗卫很可靠!” “对吧!”九九雀跃,“叶大哥这样可靠又可倚赖的一个好男人,天天都在春寻姑娘身边陪着,怎么春寻姑娘就是看不见人家呢。”说着,她又叹气了。 “要不,我们等一会儿也给叶暗卫做个花灯,再写上春寻姑娘的名字好了?”悦悦愉快提议,九九想了想,也欢快的点头。 两个女孩儿就这样埋头弄起花灯来。 这时候,在古府里,古和齐也正琢磨着穿哪件衣服,带什么佩饰,围哪条巾子好,言今跟在一旁团团转着,为他家二少爷打点行头。 对古和齐来说,今晚的镜照河畔,放花灯求姻缘之行,就是他和秋舞吟甜甜蜜蜜的出游之旅,要仔细把握。 言今有些闷。 他也知道今晚的游河之行,是三千阁那位秋氏金钗提出来的,也知道主子为了这个提议而欢欣期待了好几天,甚至还在公务繁忙的空档里埋头做花灯,连休息时间都顾不上。 言今很想提醒主子,花灯都是女方在放的,您身为一个大男人,放什么花灯呢?但是,要他去干扰主子的兴头,言今却是不敢的。 他驾着马车陪二少爷出府,到了和金钗姑娘约好碰面的镜照楼左侧,他却眼睁睁的看着他家主子淡定的吩咐他:“你留在这里。” 随后不待言今反抗,古家二少爷便一手与金钗姑娘十指相扣,自顾自的沿着河岸走了。在两人身后,那个头娇小的侍女对他投来同情的一眼。 言今心里闷极了。他的主子要追求金钗姑娘,他也想与那个小侍女培养感情啊!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在这里守马车?为什么啊! 怀拥美人的古和齐并没有细心留意言今的哀伤。 秋舞吟带着他走到一株柳树旁,然后在悦悦蹦蹦跳跳的带领下,古和齐惊讶的发现这里竟然有一道隐蔽的阶梯,两人手牵着手往下走,跟着古和齐迎来了更大的惊讶。 是一条舟子。 月光皎洁,秋舞吟偏过头来,见他表情讶异,脸上不禁又得意又骄傲。 “惊喜?”她笑问。 “你都安排好了?”他凑近她,轻声问。 “岸边人太多了,挤来挤去的多不舒服啊!”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尖,“我拜托叶暗卫准备舟子,悦悦和我都会划桨的,不会让舟子翻了。” “真不错。”古和齐赞叹道。 所谓花前月下,美人在侧,古和齐真是见识到了。 夜里的镜照长河,两畔植着柳树,河面上花灯一盏一盏的,顺河而下,他们连桨都不用动,就由着舟子缓缓滑行,月光洒落河面,和着水光一起悠晃着,确实是美不胜收。 在秋舞吟亲手放下花灯之前,古和齐还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整个花灯上都写满了自己的名字,才交回给秋舞吟,看着她羞羞怯怯,咬着唇,脸上愉快的放入河面。 花灯摇摇晃晃的滑开来。 古和齐表情满足。 “秋舞是我的。” 秋舞吟笑着看他满面得意,心里为了他这样的好满足而疼惜。 掌握了古府大权,在外有古家大少为他开疆拓土,在内有古家老太爷为他坐镇,她的二少爷是名副其实的继承人。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还不是家主。 他上头还有一个老太爷。 秋舞吟知道,古府里那位将古和齐捧在手心上的老太爷,对于她的存在,非常的不认同。 老太爷在古府一日,她就无法堂堂正正的由正门进入古府。 古和齐为了这件事情,与老太爷起过数次冲突,而秋舞吟也知道,古和齐越是这样硬抗,老太爷就越是排斥她,老太爷认定她就是个狐媚子,是为了古府家业而来。 近日,老太爷甚至为了让古和齐收心,已经擅自为他谈了门亲事。 古和齐为此大怒。他甚至失态的在老太爷面前拍桌子,还蹋倒一张椅,随后拂袖而去。爷孙两人不欢而散。 跟着他就病倒了。 古和齐的底子不佳,虽然已经调养过,但是除了畏寒以外,他还不能大喜大怒的情绪起伏,这都会让他脆弱的心脉承受不了。 老太爷专断的为他谈亲事的消息一出来,古和齐气得病了,高烧数日不止,古府内乱成一团不说,连秋舞吟都在三千阁里哭了几遍,连带着叶暗卫也得来来去去的,带去药方,或者救命的药丸,或者送去秋舞吟的口讯。 这些不为人知的琐碎接触,才是古和齐能够熬过那场高烧的主要原因。短短几天,他整个人瘦了一圈,那素来淡漠的脸庞又削尖了些,变得更加凌厉而冰冷。 可惜这场高烧并没有吓得老太爷改变主意。 爷孙两人有着同样的倔强性格。 老太爷只是更坚定的,要给古和齐挑门好亲事,娶个娇娘子,他相信只要宠孙的心定下来了,对那青楼里的狐媚子的心也就淡了。 古和齐一方面恼恨老太爷的顽固与高压,但更多的却是焦躁。 如果真的娶妻,他就再也见不到秋舞了。 先不说三千阁主绝对不会允许他再登门,就是想到秋舞脸上可能会有的伤心表情,他宁可狠下心来,抛下偌大古府,也绝对不能认下亲事。 幸好在外奔波的古家大少,发回信来,勉强说服了老太爷。 “长幼有序,大哥都尚未有正妻,孙儿作为弟弟,已经抢了大哥的家主之位,这迎娶之事,总不能还要抢在大哥之前。”古和齐一脸漠然的陈述。 老太爷脸都黑了,但宠孙说的在惰在理,一时间也驳回不了。 于是在明面上的爷孙斗法,暂且休战了。 今晚的游河之行,是心力交瘁的古和齐难得能够休息的机会。 这一方舟子,悦悦坐在前头,专心的望着两旁滑过的花灯,后头坐着一双小情人,秋舞吟背上靠着垫子,怀里抱着个撒娇的二少爷。 她在心里笑。这个人,在旁人面前都是端着个冷淡的架子,却总是在她身边磨磨蹭蹭,像是恨不得一辈子就黏在她身上不下地了。 “二少爷。” “嗯?” “我听姬公子说,语欢姐姐要将他金屋藏娇呢。”她说着,一边轻笑起来,“二少爷,你也想把秋舞藏起来吗?” 古和齐听得有些愣,“金屋藏娇说的是女孩子吧……那姬公子,我记得是个男人的不是?” “谁说藏起来的那个‘娇’,非得是女孩子才行呢?语欢姐姐多潇洒英气的一个人啊,要不是她心里愿意,姬公子还真是没办法让她点头呢。” “这么说起来,反而姬公子是嫁进门的那个?”古和齐扬眉。 她却笑了,“嫁人的是语欢姐姐。不过,姬公子是藏起来的那个‘娇’——听汝宸说,姬公子是自己送上门去,死皮赖脸的要语欢姐姐收了他的。” 古和齐听了,不由得诧异。 秋舞吟垂眸瞧他,微微勾了下唇,柔声道:“二少爷莫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了。这些年来,二少爷有多努力,阁主全都看在眼里。她老人家虽然严厉,却对二少爷多有回护,想必也是很满意二少爷的。” 听她这么哄着,古和齐愣了愣,跟着心下一暖。 自己的焦躁疲倦,她其实都看在眼里吧? 不嫌弃自己的不足,反而是耐着心的守护等待,不急不躁。 反观自己,却几乎要承受不了压力……古和齐垂下眼皮,轻声道:“秋舞,你真是坚强。” 他却听她一声短促的笑,“哪里是坚强呢,二少爷……秋舞只是相信而已。秋舞相信二少爷的承诺,相信二少爷一定会来三千阁迎娶。” 古和齐抬眼望她,见她眸子里温柔而含情,映着水光月色,也映着他的面容。古和齐想,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他的秋舞,竟然还和当年的大雪夜山里一样,对他一心一意。 他心里一动,指尖便不由自主的摩挲着她当年受伤的手。 秋舞吟又怎么会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 她笑起来,“二少爷想着烟花了?” “烟花,大雪,夜山,有你,有我……”他数着,又道:“还有那只狡猾的狐狸。拐着我们拿它做狐毛手套,结果是一头栽进它的窝里去。” 秋舞吟听他数落着那只狐狸,眼里笑意满溢。 古和齐仰面望着她笑颜,心里恍恍惚惚的,他伸出手去,勾着她颈背,指尖感受到她肌肤滑腻,无比美妙,他指尖游移半晌,竟然离不开,又见她专注的凝视自己,他忽然鬼使神差的施力按下她,自己更是微微抬起上身,凑了上去。 一个吻。 她的唇很软,很暖。他的唇有些硬,偏着冰凉。 一开始只是轻触,再后来便是相互磨蹭。古和齐没有什么经验,只知道像狗一样啃啃咬咬,秋舞吟却是知道其中滋味的,由着他亲近了一阵,跟着便伸出舌尖去勾引他。 古和齐一下子还有些困惑,但紧跟着他就模仿起来,于是这个吻便变得绵长缠腻,两人这一对上嘴,就分不开,连呼吸换气都是偷着空隙。 不多时就气喘吁吁,却又舍不得分开。 古和齐心脉弱,撑不了多久时间不换气,于是这亲吻就有了小小的停顿,但又不是完全分开的,他就用着染上她体温的唇肉去磨蹭她,一边大口吸气吐气,然后又与她纠缠起唇舌,简直是分不开的。 这是第一次的亲吻。 他们在一起很久,却除了牵手之外什么也没做。 独处的时候,古和齐总是腻在她身边,但即使是同榻而睡,两人也都是衣着整齐,丝毫没有逾矩,没有动手动脚。 古和齐想等到为她赎身,将她迎娶入门之后,再碰她。 秋舞吟虽然没有就这件肌肤相亲之事,与他讨论,但她是看得出二少爷对她尊重珍惜的心情的,她也心喜于二少爷对她的怜爱,自然是顺着他的意思。 于是直到此刻,两人才有了第一次的亲吻。 “我看到亭子了!”前头的悦悦忽然欢快大喊。 正唇舌纠缠着的两人被猛地一吓,陡然回神过来,两两相望,都是面红耳赤,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竟然是各自别过头,不敢再看对方。 但那眼角余光,却还是匀匀缠缠,偷瞄着对方耳根脸颊,好半天都收不回目光,简直就像又一场黏腻的亲吻。 没有回头的悦悦自然不知道后头两个主子的纠葛,还欢欣的在舟子上站起身来,那娇小身子摇摇晃晃,秋舞吟不禁担心她跌进河里。 今晚此行是和阁里姐妹约好了的,那靠近湖面的亭子里,正等着沿河岸步行而来的春亦寻主仆。 但两位金钗姑娘却没想过,这隐密的亭子,竟然先来了一双外人。 河面上不只他们这一条舟子,而四周算不互相干扰的舟子上,也不全然和是你侬我侬的小情人,其中也有混水摸鱼的地痞,或者无聊贪色的纨绔子弟。 在秋舞吟眼前发生的,便是在他们前方不远的亭子边上,正上演贪色男子调戏佳人,而亭子里的一个书生公子显然敌不过人,被狼狈的打倒在地,而那让贪色男子欺负着的女子,却已经要被抢上舟子。 秋舞吟看着这样下去不行,便吩咐了悦悦稳住舟子,护好二少爷,跟着她便娉娉婷婷的站起,那在水光月色中迎风而立,衣裙飘然的模禚,就像个仙子一样。 这个仙子轻盈的越过舟子,足踝上一串铃声随着她跃动而发出声响,她一脚踢翻一个人,扑通水声接二连三的响着,四周惊呼声也跟着响起,而秋舞吟已经稳稳的立在亭子里,看见阴影处,初来乍到的春亦寻以长纱掩面。 她看见春亦寻身边的九九,也看见倒在地上的书生公子,一回头,她看见舟子已经靠在亭子边上,她的二少爷站起身,而怀里,居然揽着一个女子。 是刚才被调戏,又让她救下来的女子。 秋舞吟有些困惑。这亭子隐密,很少有人知道的,天色又黑,她原本以为在这座亭子里的,应该只有春亦寻和九九才是…… 她转头,却看见春亦寻眼里泫然欲泣。 “罗公子……”掩面的长纱底下,春亦寻的声音轻柔,带着颤抖。 秋舞吟忽然明白了。这书生公子,居然是那位传闻中的罗公子。这么说来,那现在还偎在她的二少爷怀里的,该不会就是那位罗公子痴恋着的罗家嫡小姐? 那让人调戏了的女子衣衫不整,柔弱非常,她就那样可怜的倚在古和齐胸前,略微低垂的脸庞通红,水汪汪的眼睛却凝视着这个扶住了自己的青年公子。 同样和是书生般的白皙斯文,但罗永晋的感觉是温和甚至文弱,而古和齐的却是一种凌厉,他那冷淡漠然的眉眼,甚至会让看着他的人心底升起寒意。 他见女子没什么大碍,便毫不客气的避开了她。 一转头见到秋舞吟怔怔愣愣,小脸蛋上居然是黯然神伤的委屈,古和齐困惑了一下,心想秋舞是怎么了呢?他都还没有朝她抱怨她居然丢下他,她就先露出这种可怜模样。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 因为那让秋舞吟救下了,却将秋舞吟视若无睹的女子,居然对着他娇娇滴滴的谢起救命之恩,见他亳不理会,羞恼之下,甚至态度骄傲的,以自己是“未出阁的女子,不便与陌生男子同处一亭,如此有损名节”为理由,要他报上名来。 古和齐懒得理她,但一转念,又想,若不是这女子装模作样,他还不知道他的秋舞也会露出这种嫉妒神色——他忽然间心情大好。 “古和齐。”他随口报上名字。 跟着他看了看一旁垂眸而立的女子,他知道这是春亦寻,她和秋舞是好姐妹……他又瞥了一眼旁边负伤的书生公子,心里觉得这一团乱的模样真是讨厌。 他对局促不安的春亦寻发出邀请。 “上舟来吧。”他说。 一旁的九九看不下去,强硬的牵着她那个犹豫不决,拖拖拉拉的主子,往悦悦所在的舟子上飞奔而来,秋舞吟随后也与她的二少爷十指交握,返回了舟子上。 这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古和齐甚至没记得那个女子。但他却不晓得,那被他冷淡对待的女子,竟然反而生起了不服输的心态,执意要与他结亲,但这是之后的事了。 今天晚上,古和齐还是甜甜蜜蜜的与秋舞吟窝在舟子后方,而前头是春亦寻抱膝坐着,手边放着她尚未写上名姓的花灯,中间则是正在交头接耳的悦悦和九九。 古和齐瞥见那两个女孩儿悄悄放下了手里的花灯,他眯着眼,隐约看见那花灯上头,写了一个“叶”字……旁边,似乎还有个“春”字? 他挑眉。 “叶暗卫和春寻姑娘是一对?”他悄悄问秋舞吟。 “不是呢。”她也小声回答,“就是九九和悦悦在折腾着。还自作主张的做了花灯,又偷偷写上两人名字。” “叶暗卫没那个意思?还是春寻姑娘没那个意思?” “我也弄不明白。”秋舞吟偏着脑袋,“看上去,是叶暗卫陪着春寻,春寻喜欢罗公子,罗公子喜欢嫡小姐,偏偏嫡小姐……”她脸色一黯,“嫡小姐好像对你挺满意的。” “嗯?”古和齐不明白怎么扯上自己了,“嫡小姐?” “罗家嫡小姐,罗薇薇。”秋舞吟瞅瞅他,有些不情愿的开口,“就是……二少爷刚刚抱在怀里的,那位女子。” 看着她耿耿于怀,古和齐很不厚道的笑了。 他笑得太得意,惹得秋舞吟一阵羞恼。 古和齐抱着她,磨蹭她小巧鼻尖,“那什么嫡小姐的,听都没有听过呢,我才不会和她扯上关系。何况,外头那些关于我的传闻,你不会没听过吧?”他狡猾一笑。 外头的流言可难听着。 都说古府里掌权的二少爷体弱多病,想必命短不说,还因为身体实在太糟了,连与女子行房的能力都没有,哪个好女子嫁进门去,只有守活寡的份! 秋舞吟一听这流言就生气。做什么这样咒她的二少爷! 但古和齐却对这样的流言非常欢迎,他甚至会主动作戏,以添加流言的真实性与难听程度。也是拜这街头巷尾的流言所赐,老太爷即使再怎么想为他定下亲事,但能让老太爷看上眼的亲家,却都由于这流言,而不肯点头答应。 他看着秋舞吟气得鼓鼓的双颊,心里大乐的俯身磨蹭,“只要秋舞知道真相就好了,外人要听信那些流言,就让他们去听。” 秋舞吟还有些恼怒,“但也不能这样咒二少爷。” “有什么关系呢。”他笑,“有秋舞疼我就好了。” 她脸红了。 古和齐更开心了,“秋舞疼我。” 她磨磨蹭蹭的嘟着嘴亲他,两人你侬我侬的,勾搭在一块儿,看得偷偷瞥眼过来的九九与悦悦面红耳赤。 流言有许多版本。 在三千阁里,知道他们两人往来的金钗姐妹们,都流传着古家二少爷狐魅之术过人,把她们的秋舞金钗迷得晕头转向,两人每次相会都是古家的狐狸少爷将秋舞吟的精气吸干抹净,而秋舞吟去到古府拜访,往往没有一天一夜是不会回阁的。 一众姐妹总是在秋舞吟历尽艰辛,终于残了一口气回到阁里后,心疼不已的送上许多补品,费心费力的为她养回流失的精气。 从来不知道如此流言的秋舞吟,总是满心感动的接受姐妹们的好意。 向来跟随在旁的悦悦也不知道真相。因为她也和言今一样,每次都被赶出内室,从来没有机会看见真相啊。 于是在今晚过后,回到三千阁里,经过悦悦与九九的口述,姐妹们私下流传的八卦想必又有了新一轮的讨论。 第八章 游湖那晚所发生的事情,在古和齐的记忆里,首先是秋舞吟终于与他接吻,而那感觉当真是十二万分的舒服,令他之后时时刻刻的回味无穷;其次是放进水里的花灯上确实写满他的名字,再经由秋舞吟的手流出去,让总是感到不安的古和齐心里大为满意。 第三件则是,他第一次与秋舞的金钗姐妹在三千阁外见到面,即使隔着蒙面的长纱,但那女子眼中惊惶如小鹿的模样,却让他记忆深刻,连带着对那位罗公子的面貌也大有记忆。 秋舞的姐妹嘛,也是他要好好保护的。他在心里重重记上一笔。 ……除此之外,他一概都没记住。 但,他不记挂,却反而有人对他心心念念。 与他闹了几天脾气的古老太爷,在午觉过后,主动遣人来传他过去请安。 古和齐心中起疑,但他仔细想了想,手边既没有接到大哥的警讯,底下帐簿也没有出问题,更没听说有哪家小姐不惧流言威力,而点头嫁人……嗯,应该很安全。 他一边琢磨着,一边让言今给他整理仪容,然后主仆俩出了独立院落,穿过重重叠叠的回廊,往老太爷所在的主屋走去。 “言今你说,太爷找我去是训话呢?还是要我去挑女子画像?” 古和齐在前头做出无聊的发言,言今跟在后头,心里还纠结着二少爷在游湖当日把他扔在一边看守马车,自己则和一众大小美人同舟的恨事。 他半是恼怒,半是风凉的答道:“说不准是老太爷已经谈好亲事,要盯着二少爷您捺手印画押呢。” 古和齐听着,愣了一下,偏过脸来,瞪了言今一眼。 “让你乌鸦嘴!” 主仆俩一前一后进了主厅,就见老太爷坐在主位,脸上笑容满满。 古和齐不知为何,竟然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太爷。”他上前请安。 “好。”老太爷随意摆了摆手,跟着就要宠孙再靠近一些。 古和齐注意到老太爷手边的几上搁着一幅画轴,他眼皮不由得跳了几下,心想这到底是右边灾还是右边吉? 老太爷呵呵笑着,展开了画轴,一边道:“和齐啊,太爷前阵子遇见个老朋友,才想起来,我那时给你结了个娃娃亲呢。你来瞧瞧,这小姑娘生得多好看!” 古和齐额边青筋蹦了下。 画轴里那女子画像相当娇丽,可惜眉眼太过锐利,脸盘又偏尖瘦,看上去气势凌人,让古和齐望着便一阵不愉快。 老太爷道:“说起来,你和这媳妇儿可真是有缘分。哪,你前些日子,是去镜照河玩了吧?那小姑娘招人欺负了的时候,还是你救的人呢!” 古和齐一点也不记得有这种事。 他的眼皮却始终跳啊跳,于是古和齐深深记住了,跳右眼的,是大凶!再其后是,言今那张嘴,也是大凶! “太爷合过八字了?” “唔!”老人家一凛。好不容易将这宠孙推销出去了,他一下子都高兴得忘记要去合一下八字。 古和齐一看有空子可以钻,马上推托起来,“太爷,依孙儿来看,这女子面相太过单薄,恐怕不利夫运,又有克制之貌……”他低声道,“孙儿好不容易将身子养得好些,可不想让一剂下错的汤药,再躺回床上去。” 这话就说得冰冷了些,但老太爷却抚了抚须,又看看手里画像,心里不由得一跳,想着宠孙这话说得刻薄,但也是大实话……唔,下巴太尖,眉又细,线条又高,那眼神也不甚好,凶霸霸的,坐姿虽然规规矩矩,但那双手一只搁膝上,一只搁几上,却怎么看都像是会突然抽人一刮子。 别说克夫,恐怕还会押着丈夫抽鞭子。 古和齐观察着老太爷忧心表情,觉得这背后说人坏话的效果达到了,心想这门亲事应该谈不成了才是……于是他脸上温驯乖巧,向老太爷问完安,又陪着老太爷喝了一盏茶,跟着告退回房去歇着。 古家二少拒绝婚事的消息传回罗府,罗永晋欢欣鼓舞却不敢太明显的表现,罗薇薇先是一愣,跟着就气急败坏的责罚了报讯的婢女一顿,抽得那婢子皮开肉绽频频求饶,然后罗薇薇像刮暴风一样的冲到罗老爷面前。 “二少爷拒婚了?他不知道要娶的人是我吗?” 罗老爷也一脸惊异,“不,他应该知道……爹还送了画像过去的。” “所以他真的拒婚了?”罗薇薇气得扔了帕子。 罗老爷怕女儿气坏身子,连忙安抚,“不是不是,也不是说拒婚……这个,我们才搬回来这里半年不到,那古家太爷又是偶然遇到的,爹才说家里有个女儿呢,老太爷就嚷着要结亲了,爹连去打听一下那位二少爷的名声的事都没做啊。” “那二少爷有什么不好吗?”罗蔽蔽听懂了,跟着问。 “这个嘛……”罗老爷摸摸下巴,“要说不好,还真是很不好……”然后,罗老爷便将市井之间的传闻都说了一遍。 罗薇薇脸上表情可精采着。 从一开始的沉迷青楼女,再到古家二少体弱多病,无法行房事,还有性情孤僻防人,待女子冷淡,待男子生疏,却反而跟自家侍从言今形影不离……等等古怪传闻,简直令罗薇薇惊愕。 甚至还有人私下揣测着,古家二少虽然无法行房事,却又沉迷青楼女,为了让自己能够雄风大展,还时时抱着药茶在喝,连与人商谈生意之时都是药茶不离口。 罗薇薇虽然对古家二少一见钟情,可也不想守活寡! 她脸上颜色青青白白红红,最后成了恼怒的黑。 “那古家二少如此破败身子,老太爷怎么还敢向女儿求婚事!” “呃,怕是急了吧……”罗老爷皱着眉,一边帮老友辩护。 “有什么好急的!就让那青楼婢子给他生孩子去啊!”罗薇薇气恼的喊出来。她想起来那晚古和齐对她理也不理,自顾自的招呼着亭子里的女人,又挽着那出头的侍婢走人,她就一肚子的火气。 忽然罗薇薇又想,那亭子里的女人,好像是什么三千阁的人? 那晚的记忆她也有些模糊了,她向来就是个满心只有自己的人,对于不放心上的人她从来没有去理会过,更不要说去记住名姓出身了;现在叫她回想,她也只想得起来古家二少的面貌和名姓,但那另外的两个女人,她却怎么也没有印象。 “对了,好像就是什么三千阁的!”她皱着眉,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她听了两三次的这个词儿。 罗老爷听这青楼名从自家闺女口中冒中,不由得皱眉,“薇薇啊,你怎么也知道这青楼的名儿?哎,该不会是永晋这小子去逛青楼,还回来和你讲了?” 让罗老爷狠瞪的罗永晋,当下背心刷了冷汗。 罗永晋确实是有个青楼里的相好姑娘,但这年头哪个男人不逛青楼?就连罗老爷也赎了几个女子,养在宅子里的啊! “三千阁是青楼的名儿?”罗薇薇却一脸困惑。她只是想起来那天晚上有这么一个词儿让她记住了,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正是古家二少沉迷的青楼女子所待的地方。 然后她看见一厅里,两个脸色尴尬的老少男子,跟着她便反应过来了,“那青楼女就待在三千阁?” “呃,薇薇啊,你一个闺女,这青楼之地的名字……” “爹,你别管这种小事。”罗薇薇瞪了老父一眼,“女儿可不管古二少爷在街坊间的名声,传得怎么难听,我就只问一件事。” “欸,薇薇说啊。” “拒婚这事,爹是听了传言才说的?还是当真是二少爷亲口说的?”遭人拒婚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她又好面子,怎么样也得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罗老爷摸了摸鼻子,“爹倒很想说是古家二少亲口拒的……不过,呃,其实是古老太爷支支吾吾的说他孙儿身体不好,怕耽误我罗家闺女,后来爹又去问了几个商界朋友,才知道原来这二少爷真是不少传闻。” “古太爷明知他孙儿身体不好,怎么还敢向爹求亲?” “大概因为我们刚搬来半年不到,又没有刻意去打听过这些事,加上又知道了有你这么个未许人的闺女,才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爹一回来问你,你就应了……” 罗薇薇横了老爹一眼,“那么,拒婚一事,就不是二少爷的主意啰?” 罗老爷一听这话,就觉得有问题,连忙道:“薇薇啊,人家说无风不起浪,那二少爷的名声对女儿家不好,拒婚了也就……” “可女儿那天看那二少爷,就不是什么坏心人啊!而且——”她脸上羞红,“二少爷还救了人家的。虽然他没怎么搭理人家……不过,那也是他害羞了吧!没错!他一定害羞了!女儿觉得他挽着人家的时候,那只手也涎有力气的。” 罗老爷都有些傻了。他怎么不知道,那天二少爷英雄救美,竟然还顺道吃了女儿一把嫩豆腐?她可还没许人呢! “女儿择个日子,去古府拜访一趟好了。”罗薇薇笑道。 “咦?”罗老爷吃惊。 “薇薇!”罗永晋哀叫。 但罗薇薇心意已定,“女儿也不管那街坊传言了,女儿就对古二少爷有好感!说不定拒婚之事的乌龙,还是因为二少爷自觉配不上女儿,才说出来的呢。”她一手抚着自己姣好脸面,一边轻声细语的道。 她想起那天晚上,月色湖光,古家二少爷那挺直的身影,狭长的眼里温度淡淡的,想起他一手挽在自己腰上的稳定,想起他身上的药香味。 她觉得,那看起来柔弱,实则刚硬冷然的古二少爷,才是可以托以终身的好男人!这样的想法一定下来了,她便再也没有朝一旁软弱温文的罗永晋投过一眼。 罗薇薇这人,还真是很有行动力的。 她说要“择日”拜访古府,但这个择日终究比不上撞日,于是吩咐底下婶女立刻去给古老爷子送拜帖,接着就回房梳妆打扮,罗老爷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呢,就见女儿已经招来府里马车,要直往古府去了。 罗老爷都傻眼了。 心系佳人的罗永晋才不理会管不住女儿的义父,他也没有愚蠢到以为自己能够阻止罗薇薇,但是,要跟着去是没问题的。 于是他也跟着上了马车,却不是挤进车厢,而是抢了驾马的位子。 事实上他这个动作做对了,因为罗薇薇只是瞥他一眼,便没有再去理他,而是自顾自的给自己理埋头发,整整衣裙。 马车速度很快,因为罗薇薇不住催促,怕极了嫡小姐毫无轻重观念的责罚手段,车夫一把将驾车的鞭子抢过来,又将义少爷赶到一旁去,自己用力驱使马儿快跑,至于这路上是不是擦撞到了什么人,他却是不管的。 如此一来,等这一路疯跑的马车在古府前停下来时,也不过才过了正午半个时辰而已。 罗薇薇在侍女喜儿的陪同下入了古府。 她去的时间有些不巧,一方面老太爷刚用完饭,散完步,正要回房歇歇,睡个午觉,虽然老太爷接到罗薇薇递的拜访帖子,但上面也没有写明时间,老太爷怎么也没想过,一个好好的闺女会这样硬闯上门。 而古和齐这里,他正在自己独立的小院中,关着门,滚在榻上,抱着秋舞吟磨蹭亲匿着,他虽然没有与他的秋舞做到肌肤相亲的地步,但挽着她细腰,与她亲个嘴儿,卧她膝上睡午觉,这样的事情,却是没有少做的。 罗薇薇在这个令人昏昏欲睡的时间上门来,确实很惹人生烦。 但是,这时间点上,却又是好的。因为她要见的人都还醒着,而且,全都在了。她甚至能够见到秋舞吟,这一次,说不定她会将对方的样貌仔细记起来。 老太爷接到下人难掩惊愕的通报时,那张老脸上也升起了难得的惊讶表情,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可是一个未许人的大闺女,居然就这样近乎粗暴的闯上门来吗?老太爷在这一瞬间,几乎怀疑起来自己一头热的帮宠孙求来的姻缘,其实是给自己招来了天大麻烦。 撇开老太爷被措手不及的突击给打懵了脑袋不管,古和齐这边,听到言今困惑又讶异的通报“罗家嫡小姐来访”的时候,他正躺在秋舞吟膝上,闭着眼让她给自己打扇子,满脸的舒服表情。 “言今,你听错了吧?”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嫡小姐拖到今天才来?”这是一旁的秋舞吟的声音。 她这句话,让古和齐和言今这对主仆,错愕的瞠大眼睛。 秋舞吟见他们两人令人发笑的傻愣表情,不由得噗地笑出声来;吉和齐回神,便揪着她的发尾,硬是讨来了一个嘴对嘴的亲吻,旁边言今看天看地,就是不把眼睛往主子身上瞥。 秋舞吟很快就讨饶了,“别……别咬了,再咬下去,唇就肿了……我的好少爷,您别……古二少爷!”终于她恼怒低嘁。 言今在一旁已经听得脸红,那偷得香吻无数的古和齐却只是回味的咂着嘴,一边把秋舞吟搂得更紧,一边哄着说要听她解释。 秋舞吟喘过了气,才说出了她从春亦寻那里听到的,关于罗家嫡小姐的种种事迹,以及不久之前才发生过的,罗永晋竟然对阁里的金钗春亦寻动粗,欲强行亲近的事情。 “罗府内,说来都是嫡小姐说了算的,罗老爷溺爱这独生女儿,连收下罗永晋这个义子,恐怕也只是为了给嫡小姐找个靠山而已。” 古和齐努力回想那天在亭子里匆匆见到的狼狈书生,却怎么也无法把“可靠”两个字安在他身上,更别说他听到罗永晋竟然在酒后对春亦寻旋暴——古和齐可记得清楚,当时他看过的,春亦寻那双惊惶湿润的眸子。 这样柔弱的女子,罗永晋没有好好保护,竟然还动手动脚? 至于那被娇惯了的嫡小姐,今日上门拜访,恐怕也不安什么好心——古和齐想,他拒婚的这件事,老太爷几天前就和他应对过了,而那得到消息的罗家嫡小姐竟然还忍耐了这么多天,想必是不会善了了—— 但这却是古和齐误会了,虽然他一开始就拒绝,但先是老太爷碍着面子,没有立即告知罗老爷,而罗老爷得到消息时,也是胆战心惊的拖了几天,才吞吞吐吐的跟宝贝女儿说;瞧这嫡小姐凶悍的,听了消息便立刻来拜访。 不知道内里这番拖延的古和齐,只是觉得这嫡小姐心机深沉,他心里不痛快,起了身,懒洋洋的让秋舞吟给他整理仪容,想了想,又叫言今护着秋舞吟先往后门去,若是半个时辰内他没有出现,就让秋舞吟先回三千阁。 他可没打算让秋舞吟去面对那个凶恶的女人。 然后,他慢吞吞的,往主屋方向走,去见那上门的罗家嫡小姐。 罗薇薇正与老太爷喝茶。 出门在外,她还是懂得礼数,并没有将家里那套作派使出来。但她都来了两刻钟有余,却还见不到古家二少,她脸上虽然还平静的喝着茶,与老太爷说话,一边打探着二少爷对这婚事的意思,但实际上,她心里已经不耐烦了。 古老太爷镇定的同她喝茶说话,却也看见她眉头已经有点皱起,像是随时会发脾气似的,老太爷也不禁在心里摇头。 该不会当真应了宠孙那句评语,这小姑娘凉薄尖刻吧? 在厅里的平静将要崩溃之前,古和齐终于姗姗来迟。 “劳罗小姐久候。”他施一礼,跟着偏过头去,咳了一咳。 罗薇薇心里惊疑不定的,看着这苍白柔弱的青年公子。 “薇薇此来,是不是扰着了二少爷休养身子?”她忍不住问上这句,又看着一旁的侍从端来药茶,那二少爷一口一口的喝了。 那股药味,罗薇薇当日在亭子里,也从古和齐身上闻到过。 这二少爷当真是终日药茶不离身,想给自己壮阳吗?罗薇薇忍不住想到那些传言,又盯着古和齐喝药茶。 古和齐虽然专心喝药茶,但眼角余光也见到罗薇薇脸上表情,那种又困惑又犹豫,还带了一点鄙视的模样,让他觉得莫名其妙。 言今俯身,轻声道:“有传言,二少爷这药茶,是为了子嗣问题。” 古和齐听了,愣了下,才明白过来 言今说得很含蓄,但这句话要坦白的说,便是古家二少身子太弱,弱到无法传宗接代,只好拿药茶拚命灌,看能不能灌出一时半会儿的雄风。 他虽然早知道有这样的市井传言,但今天还是第一次,有个女子这样赤裸裸的以眼神表示出惊疑。 古和齐忍住了喷笑的举动,以及心里暗暗升起的恼怒。 他家秋舞都没有拿眼睛这样瞄着他下身呢,这让他拒了婚,又闯上门来的女子却如此胆大!这要是传出话去,她还想不想嫁人了? 一旁的老太爷没有意识到这场目光厮杀,但看着宠孙一言不发,捏着药茶在喝,越喝越皱眉,老太爷心里也打起鼓来,想说宠孙这几天好不容易给他一点好脸色看,别是这罗家嫡小姐一上门来,就又掀起宠孙的怒气吧? “和齐啊,这罗家小姐呢,说是来和你……呃,来问候你身体安好。”老太爷别扭的拐过话,让古和齐横来一眼,他又拿袖子擦擦汗。 还不到夏季呢,这天就这么热了啊!老太爷心中感叹。 古和齐才懒得理会这招来麻烦的太爷,只是平淡的和罗薇薇说话,“嫡小姐此来,是为了探视?”不是吧?那怎么看都像是要来讨个拒婚的说法,若是听得顺耳就算了,但要是听得不顺耳,恐怕就要摔桌砸椅了。 罗薇薇还没发话,一旁的罗永晋已经先开口挑拨了。 “我们是来讨个说法的!”罗永晋扬眉道:“提亲之事,是你们古府先说起的,等到我们罗家点头下嫁,你古府又说要推拒,这不是欺负人吗?还是你们古府觉得我罗家嫡小姐配不上……”他眼珠子一转,冷笑,“配不上那得终日抱着药茶喝的二少爷?” 这话说得罗薇薇脸色一变。 “住口!”她恨声喝道,“二少爷怎么会是这种低劣之辈!” 她气得急,古和齐在一旁听了,却一点也不在意。 流言是他放的,也是他刻意助长的,反正对外形象脆弱可欺也没有什么关系,还可以降低他人戒心,让他谈生意方便许多,还可以免去他人找他去逛三千阁以外的青楼,更可以杜绝外人打他亲事的主意,不管怎么样,都是效果很好的,既然这样,让人拿来说嘴又如何? 只要他家秋舞知道真相就好了!古和齐想到还在后门等着他的秋舞吟,心里一阵甜蜜,又急着想脱身离开。 他柔弱的咳一声,脸上血色立刻又白上几分,看得罗薇薇心惊。 “二少爷千万不要动气……” “罗小姐。”他声音很轻,淡淡的道:“婉拒婚事,是和齐的主意,请小姐千万不要怪罪太爷——”他瞥了一眼老太爷那充满欣慰的脸,心里哼了声,嘴上还是继续说道:“太爷这是担心和齐体弱,又终日待在府中,出外言商所结交的,也俱是男子,还沉迷青楼之女,却又偏偏是个药罐子……” 他把自己在流言中所拥有的形象叙述了一遍,看着罗薇薇脸上颜色五彩变幻,简直是精采。 他心里暗笑,脸上却还是那副伤怀的表情,“和齐与罗小姐素不相识,也不想害了小姐幸福,因此要太爷拒了婚事,还请小姐体谅太爷的一片忧心,原谅古府的失礼。” 罗薇薇被他这副忧伤的面貌哄了过去,满腹火气都消失了,又听到他说与自己素不相识,连忙要提醒他那日在亭子里的英雄救美。 谁知古和齐却露出一脸茫然,“有吗?” 她不由得噎了一下,“……有啊!那时候,薇薇,还偎着二少爷……”她说得羞红双颊,那女儿娇态,让罗永晋目不转睛。 古和齐自然没有错过他那痴迷表情,“若说如此便是救命之恩,罗公子为了小姐,而被那群恶徒打倒在地,恐怕是豁出性命,也要保护小姐吧?” 罗永晋没有想过古和齐会为他说话,脸上愣了愣。 罗薇薇想起来的,却是罗永晋难看的倒在地上的蠢笨样子,以及那扑到他面前去安慰他的青楼女人,罗薇薇心里一点感动也没有,只有厌恶而已。 古和齐见她嫌恶的皱眉,心里不由得叹息罗永晋眼光太糟,竟然连这种不知好歹的女人都爱得死去活来。 他不由得烦了,便要离去,于是又掩袖咳了几声,然后摇摇晃晃的起身,让言今扶他一把。 “和齐身体不适,先告退了。”他说,又对着老太爷轻轻摇头,嘴里却对罗薇薇说话,“罗小姐一个女子出得家门,也太不安全,便让我古府派些人手,护送小姐回去吧。” 然后他不等罗薇薇挽留,转过身去,在言今的掩护之下,以着虚软的脚步走出门去。等到一离开厅内众人视线,他便扔着言今不管,飞快的往后门奔去。 言今看着二少爷眨眼间甩脱他的手,那奔走的速度与力道如此迅速,哪里还有刚才在厅上的软弱虚疲? 他叹口气,心里再度想着,传言不可信。 厅里被扔下的罗薇薇咬咬唇,又看了一眼老太爷,她已经被一番装模作样的古和齐给哄得怒气俱消,但古和齐却没想过,正是因为他的柔弱模样,更让看惯了罗永晋怯懦作派的罗薇薇,觉得他应该是自卑。 没错,就是自卑。 二少爷一定是喜欢着她,却又忧心自己配不上她,所以才想拒了婚事!罗薇薇咬着唇,回想起方才二少爷那苍白脸色,以及淡雅嗓音,她想,若是罗永晋听见她点头下嫁,一定高兴得手舞足蹈,说不定还会拚命隐瞒自己有疾——但二少爷就不一样了,他珍惜她,才会这样贬低自己,又频频拒绝。 一这么想,她更加觉得古和齐是可嫁之人。 她不能让二少爷怀抱着伤怀离去!想到二少爷方才离去的黯然脆弱样子,她心头一阵热血,恨不得立刻奔到二少爷面前,让他知道自己不嫌弃他有疾,她愿意嫁! 这么想着,她也站起身来,匆匆向老太爷福个身,退了下去。 罗永晋被她吓了一跳,也赶紧跟着要告退,却被老太爷留下来,打点着刚才古和齐吩咐的,要古府派人护送罗小姐回去。 倒是侍女喜儿很快追着出去。 走在前头的罗薇薇没有看见古和齐,却看见了言今的背影,她跟上去,而喜儿跟在她身后,跑得气喘吁吁。 喜儿个子娇小,跟得辛苦,一阵左弯右拐的,也不知道自己跟随着前头的罗家嫡小姐,到底跑到了哪里,正上气不接下气时,却见到前头嫡小姐停下脚步,但是,她却也没有见到古二少爷。 喜儿一阵疑惑,也跟着停了。 在她视线斜前方,她看见古二少爷的侍从言今站在一旁,而那看起来像是古府后门的地方,二少爷站在门内,双手像是挽着什么人的腰身,而有另一双手正从门外伸进来,款款的帮二少爷系紧身上薄氅。 喜儿看见那站在门外,又让二少爷搂着腰的人,衣摆飞扬。 因为角度问题,没办法看见那人的脸面,但喜儿还是看见那人身子修长美好,更有铃声清脆,原来那人穿着一件雪纺为底,又绣着金色云纹,上头间缀着透明晶石与铃铛的外衣,很是精致。 喜儿看了几眼,又习惯性的头看看自家小姐,却惊见她脸色阴沉,黑得像是随时要发怒。喜儿不禁一阵发抖。 然后她听见言今说话的声音。 “二少爷,秋舞金钗已经吹了大半天的冷风,您还是赶紧让金钗姑娘回阁去歇着吧,再把人留下来,秋舞金钗又回不了三千阁了。” 喜儿恍然大悟。 原来,那人竟是三千阁的秋舞吟! 第九章 喜儿心惊胆战。 她深怕嫡小姐火气上涌,冲上前去拉开那对纠缠的男女,暴露了她们跟随在后的行踪,又怕在这古府里上演血光四溅的惨剧,但她缩着身子,几乎想掩面不看的时候,罗薇薇却回过头,脸上未无表情,只是瞥她一眼,便不作声的沿来时路回去了。 喜儿愣了一愣,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嫡小姐那一眼瞥来,已经不只是冰冷,更是戾气十足! 喜儿想到薇薇小姐那惯来喜欢迁怒的性子,她这身好不容易才养回来的皮肉,恐怕又要被打烂一次,还附带耳边回绕的,小姐尖刻恶毒的咒骂。 她几乎想死了。 但她要是死了,家里正等着她拿钱回去葬的父母弟弟,又要怎么活下去昵?想到这里,喜儿恍恍惚惚,魂不守舍的跟着罗薇薇身后走。 罗薇薇倒是安分了一阵子,既没有打骂身边伺候的婢子,也没有迁怒到罗永晋身上去,但看着罗薇薇这样的态度,喜儿反而更恐惧了。 事有反常即为妖。 这样忍气吞声,不泼洒脾气的嫡小姐,简直是阴森得让人生寒。 不只喜儿这样想着,就连没有眼见古家二少与那秋舞金钗甜蜜相处的罗永晋,也觉得在罗薇薇的平静底下,潜藏着更汹涌的恶潮。 有一日,在喜儿伺候罗薇薇歇下,她睡到外间守夜的时候,夜半之间,她正闭目养神时候,却闻到一股香气,正觉得奇怪,却一阵晕眩上涌,她大惊之下,掐住了手,正好弄破了旧伤,那股激痛让她勉强维持了一丝清醒。 她闭着眼,听见罗薇薇所在的内间,传来又轻又低的说话声,嫡小姐像是在跟什么人对话,但喜儿听了半天,也只听见嫡小姐忽高忽低的声音。 嫡小姐的声线尖刻凌厉,刮纸似的。 “当真查清楚了?那三千阁的女人会去红花酒肆?” “邀了古家二少爷?” “约了什么时日?哪个时辰?” “不知道约在哪间厢房?都查了这么多,竟还查不出他们要在哪间厢房碰面?那我要怎么找人呢!这是不是在耍弄本小姐?” “哼,本小姐自然是知道那青楼贱婢的样貌!她穿的那身衣饰,化成了灰,本小姐都认得出来!” “只要约出了人,本小姐就有本小姐的手段!竟敢狐魅二少爷,抢夺了本小姐的夫婿,本小姐就要她知道厉害!” “不弄出人命就好了吧?本小姐也有分寸的,一个青楼贱婢,本小姐还不屑为她脏了自己的手。” “……好了,就这样吧,我提供了罗家产业让你们隐密行事,你们要让我知道那贱婢的行踪,当初的合作就是这样谈的。如今时间地点都谈妥了,你也可以走了。” 跟着便安静下来了,连罗薇薇的声音也听不到。 喜儿一阵迷惑。这夜半时分,竟然有人闯到小姐闺阁去,还与小姐密谈?这样的事情,该不会是她在做梦吧? 又倦又困,心里惊疑不定,却没有多久,喜儿便真的昏睡过去。 隔天醒来,她也没有多思多想,更不敢在罗薇薇面前显露出疑惑之貌,只是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这个阴睛难测,手段恣意的主子。 如此相安无事了几天,一日午后,罗薇薇忽然说了要出府去,还主动拖上罗永晋相陪。看着义子也会跟去,心里担忧的罗老爷眼见女儿一脸倔强,即使不放心,也只能挥手放行。 罗永晋与罗薇薇各乘一顶轿子,喜儿是侍女,自然是跟随在一旁步行,罗老爷对罗永晋耳提面命,嘱他要好好保护罗薇薇。 罗永晋应了。 喜儿一路上跟着,左顺右盼,心里还在想着为什么今日小姐非要嚷着出府,又挑这时辰……她恍惚着,又想起那像是做梦般的一夜。 小姐该不会要去红花酒肆吧? 一个未出闺阁的女子去那里抛头露面,传出去,可难听了。 她心里正惴惴不安,也没有留煮不远处也有一顶轿子飞快的越过,那轿里的人还掀起一角窗帘,往他们这方向看来一眼。 喜儿更不会留意到,那抬轿的几名大汉,在袖口绣有的一双刀剑。 她始终低头跟着轿夫走,等她回过神来,轿子停下,一抬眼,她就见到轿子竟然停在一段矮阶前,悬在上方的匾额,写着“红花酒肆”四个大字。 喜儿张大嘴,心里一下子冷了。 “愣着做啥?你这蠢婢!”以纱巾蒙着脸的罗薇薇捏她一把,将她细瘦臂上掐出青紫,“快跟上!” 喜儿吃痛,也不顾罗永晋怜悯目光,急急忙忙跟上去。 罗薇薇跟着前方引路的店小二走,那全然没有开口吩咐的样子,像是早就已经订好了包厢,指定过时辰,才能这样一言不发,就让店小二领着人走。 后头的罗永晋心中疑惑,低头紧跟的喜儿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那娇小身子不住的发抖,抖得连注意到她的恐惧的罗永晋都皱起眉的地步。 喜儿却没有留意他的目光。她只是一心的想着,她相信了,那天夜半听到的说话,绝对不是她在做梦! 嫡小姐想要用什么方式,羞辱那金钗姑娘呢? 不能伤人命,难不成是想打那秋舞金钗一顿?又或者毁她容貌?但是连义少爷也跟来了,难不成是要叫义少爷动手吗?一个大男人的,却要去打一个弱女子…… 喜儿胡思乱想着,跟进了包厢。 罗薇薇坐下没有多久,酒便送来了,她只是让罗永晋将酒碗摆好,跟着便将喜儿叫来。 “你,去绕绕!” “小姐想和义少爷独处吗?”喜儿小声问了。 然后她挨了一个耳刮子,“蠢婢!谁给了你这样质问本小姐的胆子!本小姐要你去绕绕,你便出去绕绕!——那天,你也看见那青楼贱婢了吧?” 罗薇薇斜眼睨她,目光阴狠,像淬了毒的刀,“去!本小姐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去把那贱婢弄来这里!你这事办成了,本小姐就多赏你些银子,让你拿回去养你那一家老小!” 喜儿抖了一抖,“小姐……小姐,喜儿、喜儿不知道那青楼……青楼女人在哪间厢房……又、又如果,她身边有人……” 她的声音收住了。她看见罗薇薇睨着她的目光。 像在看一件死物。还是可以随便打砸弄烂的那种死物。 她从骨子里冷出来,转过身,逃命一样的冲出门去。 小姐简直是疯了!喜儿心里惊悚不已,尖叫着想。——她还不想死,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要找出那个秋舞金钗,她记得她穿的衣服,记得要把那个青楼女人弄到嫡小姐跟前去! 她不想死。喜儿一心的想。 她眼里血丝毕露,在长廊上绕了几圈,没有看见那个青楼女人,但她知道,如果找不到人就回去见嫡小姐,她一定会被生生打死。 于是她继续绕着,等待着。她也记得,那与小姐夜半密谈的人,告诉小姐,那青楼女人一定会到红花酒肆来。 她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满心想着要等到那个青楼女人,然后她忽然瞥见在她一直没有留意的长廊死角,那里竟然也有包厢! 一个女人,漫不经心的走出来。 喜儿盯着她,发现自己不认得她的容貌,但那个女人的衣服,喜儿却是认得的——雪纺为底,金色云纹,缀着晶石与铃铛……她看过的,古家二少搂着那青楼女人的腰,一旁的侍从喊着“秋舞金钗”—— 这个女人,是秋舞金钗! 陷入恐惧的喜儿被狂喜淹没。 她不用死了!她还可以拿银子回去给家中父母! 她扑过去,嘴里胡言乱语的哄骗着,又是哀求,又是哭泣,她眼珠子乱转,状似疯狂,那让她拉住衣袖的女子脸上惊讶疑惑,却始终没有承认自己就是秋舞吟。 喜儿却管不了这么多,她听见身后厢房门扇拉开的声音,嫡小姐那尖刻刮人的声音传了出来,她简直魂飞魄散,拚了命的将那女子拖进房去。 那女子敌不过她的力气,被扯进门,喜儿又赶紧将门关了,守在门边,深怕那女子逃出门去,反而害死自己一条命。 接下来嫡小姐与那女子之间针锋相对的说话,以及罗永晋闪闪躲躲的目光,又或者那女子一直没有自承是秋舞金钗的异状……喜儿一概是没有留意的。她心魂未定,整个人昏昏沉沉,直到听到嫡小姐一句尖厉的喊声—— “喜儿倒酒!” 她身体僵硬,速度却不慢,立刻扑上前去,将酒水倒得半满,塞到那让她强硬拖来的女子手里。 那女子望她一眼,拿起酒碗便喝。 喜儿却没留意那女子的目光,她只是偷看一眼,见嫡小姐也拿着酒碗,喜儿愣了一下,迷糊的想,小姐也喝酒吗?可是,酒坛里明明下了迷药,她亲眼看见小姐放了的。 也许,小姐有自己的打算? 她想着,然后垂下眼睛。眼角余光,还看见义少爷在二女喝完酒后,也跟着拿着自己酒碗,喝个精光。 跟着喜儿却莫名的曼倒了。 秋舞吟不知道原本降临到她头上的恶运,却让春亦寻去承受了,她在古和齐独占欲浓厚的拥抱中,看着她的二少爷和菊雨蝶说话,听他们讨论着要如何让阁主点头,允许金钗姑娘出嫁,还可以不必让夫家捧上全部的家产。 至少也要留下一星半点,让小夫妻可以活上些幸福日子吧? 寻到了如意郎君,却始终无法让阁主点头,以至于滞留在阁内,与看得到却吃不到的情郎大眼瞪小眼的菊雨蝶,真是很认真的想要嫁人啊。 秋舞吟心里想着,一边慢吞吞的喝着自己的酒。 古和齐却看不下去她的漫不经心。 “秋舞,你都不急吗?”他咬她耳尖。 她躲着,“要急什么呢?” “秋舞不想嫁我吗?”古和齐恼了,又觉委屈。 她却笑了,“二少爷在烦这个吗?” “你没瞧雨蝶金钗那么努力的想要嫁?”古和齐与她瞪眼,“就你毫不在意!你怎么也不急呢——”他闹起小孩脾气。 秋舞吟只好哄着,“没有不想嫁啊。秋舞的夫君就只有二少爷了,别的人来,秋舞还不会点头呢,二少爷莫要担心。” “可你一点表示也没有。”他还是嘟着嘴,一脸恼怒。 秋舞吟茫然了,她望望古和齐,又望望假装自己不存在,掩命灌酒的菊雨蝶……然后,她抿抿唇,瞥了一眼自己带来的一小壶桂花酿,跟着她含了一小口,挽过古和齐,便往他嘴上堵去。 二少爷愣住了。 连一旁偷看着的菊雨蝶都愣住了。 但紧跟着,意识到他的秋舞竟然自动献吻的古和齐,立刻反手抱紧她,两人滚在榻上,亲得难分难舍,连气都不用换。 这对小情人如此热烈,惹得旁人坐立难安,只好一概当作没看到。 “秋舞,秋舞……”古和齐气喘吁吁,却又舍不得放开她。 “二少爷,再亲下去,秋舞就走不出门了……”她羞涩想躲,这唇被吻得这样红红肿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啊。 古和齐却得意洋洋,又满心愉快。 “秋舞是我一个人的,让旁人知道最好了!” “二少爷真是坏心。”她叹息。阁主一定知道二少爷对她如此执着——再加上三千阁长久以来对二少爷的帮助,多少次的救命之恩。 秋舞吟完全可以确定,将来她的出阁费,一定是这一代十二金钗当中,最为高昂的一个。说不定,她与二少爷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才能分次还清了。 可惜二少爷还傻乎乎的,想着可以和阁主合理谈判,定出一个不必倾家荡产的赎身费……雨蝶姊姊也是傻瓜,竟然找上二少爷来讨论这种事。 秋舞吟想得透彻,却不知道,原来和菊雨蝶一样傻瓜的人,还有那个代她承了恶运的好姐妹,金钗春亦寻。 跟着她才疑惑起来,“春寻还没回来?” 菊雨蝶亳不在意,“还在外头玩着吧?她前阵子才伤透了心,这会儿看着你们小两口亲匿,恐怕也不是滋味。” 古和齐不满秋舞吟的分心,又闹着咬她,秋舞吟很快就被引走注意力,狼狈的逃躲起来。 他们一行人在厢房里等了又等,却没有见到出去透口气的春亦寻回来 时间一久,连一开始不上心的菊雨蝶也迷惑起来。 九九首先冲了出去,却怎么绕,怎么掀着酒肆,都没找出人来。 菊雨蝶慌了。她原本想,这红花酒肆怎么样也算是老地盘,怎么自家姐妹出来透口气,也会闹得不见人影? 走丢了一个姊妹,她回去怎么跟阁主交代? 她手里冰凉,被匆匆赶来的蓿北珣握住,身为红花酒肆的幕后老板,三千阁的姑娘在他这里丢失,蓿北珣也是要遭到三千阁主白眼的。 这一对小情人冒着冷汗,那一方,几乎站不住的秋舞吟偎在古和齐怀里,她心里升起浓浓不安,觉得像是要出什么大事。 古和齐却在心里想,这眼皮跳啊跳——却不是大凶的右眼皮,而是左眼皮啊。难不成左边是吉利的意思吗? 他很困惑,却没有对秋舞吟说起这事;他还是懂得看眼色的,眼下两名金钗都心急如焚,他还不至于这般的不识相。 紧跟着,不祥的消息传回来。 出外找人的暗卫,拿回了叶暗卫破碎的金纹黑珠。却是在城外找回来的——那样的两个大活人,竟然无声无息的被带到了城外? 看着破碎的求助黑珠,秋舞吟几乎要昏过去。 菊雨蝶却神色一凛,竟显出十二万分的杀伐。 没了玩耍兴致的众人匆匆回到三千阁,向阁主禀告此事去了。 秋舞吟在三千阁里左等右等,没有等到春亦寻平安的消息,却先听到了罗家嫡小姐的传闻。 听说罗家嫡小姐竟不顾自己未许人的闺阁女子身分,出入酒肆之地,还与年轻男子同行,后来更与那男子行了苟且之事,如今人尽皆知。 但说到那年轻男子,却也不是旁人,正是罗老爷所收的义子,罗府里的义少爷,永晋公子。 然而若只有这一双男女,便也就算了,毕竟罗老爷当初收下这义子,也不乏为女儿找良人的意思,但真正教人私下说嘴的,却是那日与罗永晋在床榻上滚着的,不只是罗家嫡小姐,还有她身边那个侍女喜儿。 莫名其妙失去清白,对象还是让她一贯随意打骂,鄙视嫌恶的罗永晋,心高气傲的罗薇薇在清醒过来之后,气得一头往桌角撞,却让罗老爷拦住了。 罗老爷痛心于女儿的不堪,恨得一反宠溺女儿的常态,竟然让人将她软禁在房内,不许她出门,更不许罗永晋探视。 喜儿则让罗老爷命人痛打一顿,几乎死过去了,才像是扔垃圾一样的,随意弃在柴房内,也不让人敷药,像是要就这么由着她死去。 若不是罗薇薇发话了,要喜儿进去房里陪伴,喜儿真的会就这样死了。但她毕竟是嫡小姐的侍女,嫡小姐又发话了,于是下人们还是将喜儿的伤包了包,才把她放进小姐房中。 但这一放,竟然出了事。 一开始是心里有恨的罗薇薇打骂着喜儿出气,不停的责问喜儿怎么会晕过去,是不是喜儿把药弄错了,才害得她失身的?又不停的拿东西砸着喜儿,凶狠得像是要生生弄死她。 喜儿哭着要嫡小姐饶命,又看她实在停不下手,于是哭求罗薇薇允诺照顺她一家老小,她来世做牛做马的回报。 罗薇薇恨极,回了一句,喜儿早该死了,等喜儿死了,她就让罗老爷去把喜儿一家老小买来,再一个一个弄死了,送到地府去陪喜儿。 她这话只是说说而已,先别提罗薇薇有没有这么狠毒,但这样麻烦的事,她是懒得做的,只是听着喜儿哭声,让她很烦,她只是要出气,喜儿只要像平常一样闭嘴让她打骂就好,哭什么呢?吵死了。 所以她随口便说了这么一句话。 但罗薇薇却没想过,已经被身体的伤痛逼得恍惚的喜儿,会被她这么一句话给逼得崩溃了,喜儿呆呆的让她又打骂几下,忽然撑起了伤痕累累的身体,手里抓着地上尖利的瓷杯碎片,向她扑来。 罗薇薇愣住了。她没有尖叫。 等她意识过来,她一手一脚已经让碎片割伤,然后她被喜儿用枕头闷住了脸面,于是她的哀号便传不出去,她拚命挣扎,但喜儿那瘦小身子整个压在她胸腹,让她动弹不得。 若不是后来每天都要来上一趟,与她隔着门说些话,试着哄她面对现实的罗永晋听见房里声响,叫来下人破门而入,罗薇薇真的会被喜儿弄死了。 她逃出生天,花容失色。 在她眼前被拖下去的喜儿,已经疯了。 罗薇薇很错愕。这侍女,怯懦蠢笨的小女孩,就这么疯了? 她……她把喜儿,逼疯了吗? 喜儿疯了,还要杀她这个小姐……她又看看紧抱着自己的罗永晋,她几乎已经认不出来这个年轻男子是谁,但她知道,她还记得,就是这个人,占了她的身子,夺走她的清白。 她还要嫁给古家二少的,怎么可以这么不堪? 全都是这个男人的错!她想。都是这个男人,都是他,他把自己的幸福都毁了!他怎么可以碰自己呢?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罗薇薇披头散发,那一手尖利指甲,疯狂地往罗永晋脸上抓挠而去。 又是一阵混乱。 ……后来,市井间便传着,罗家嫡小姐失了清白,又逼疯侍女,后来更残了一手一脚,不仅如此,她还抓烂了罗家义少爷一张脸,跟着自己便疯了。 罗老爷痛心不已,短短时间便迅速苍老。 反而是那罗家义少爷,不顾嫡小姐已经疯狂,执意娶了她为妻。但他那张被嫡小姐弄烂的脸面,却是好不了了。 秋舞吟听了这样传闻,却不知道该有什么想法。 她现在已经知道了,那日在红花酒肆,春亦寻的失踪,与罗家嫡小姐脱不了干系。但是,在还找不到春亦寻下落的时候,便听见了罗府内的一串惨烈之事,她很茫然—— 即使要说是恶有恶报,但这样的下场也实在太狠。 她心里惶恐,又忧烦着下落不明的春亦寻,她就想着要见二少爷,而一旦想念起来,便止不住。 在阁里坐立不安,秋舞吟悄悄带上悦悦,出了阁去。 她来到古府后门,等了一会儿,她听见门内有匆匆奔来的脚步声,她认得出来,那是二少爷在奔跑。她心里一阵暖,想笑又想哭。 门开了,探出身来的,果然是二少爷。 秋舞吟露出了笑脸,却见到她的二少爷先是勾着唇要笑,跟着那笑意便僵在唇边,接着成了惊恐之色。 “不要!” 她听见二少爷的嘶吼声。 转过头,冰冷寒光贴着她皮肉挥下。 秋舞吟只来得及将古和齐推回门内,保住他的安全,跟着她肩上一痛,血便喷了出来,披头盖脸的。 她看见罗薇薇张大着嘴,襟上满是口水,在胡乱嚷嚷,一手握着锐利的瓷器碎片,拖着不良于行的一脚,满面疯狂的痴笑模样。 当真如同市井传言,嫡小姐疯了。 尾声 三羊阁派了人来,很快便为秋舞吟稳定下伤势。 闻讯而来的古老太爷看着宠孙守在床边,那几乎是一心要随着那女子去到任何地方,即使是阴曹地府的势态,老太爷也不禁心惊。 回到家来的古家大少趁机说服老太爷,要他同意了古和齐与秋舞吟的婚事。要不,看看古和齐守在床边的样子,失去那女子,古和齐怎么活得下去? 老太爷原本是不好被这么说动的。 但他也看见了罗家嫡小姐的样子。 好好的一个女孩儿,竟然说疯就疯了…… 听赶到古府来接人的罗永晋说,罗薇薇是趁着看守她的人一时不注意,才逃出去的,离开前还弄破了杯子,带着碎片走,似乎是因为失去神智之前,让喜儿拿着破片割伤手脚的关系,以至于她记得了这么一件武器。 对疯了的罗薇薇而言,似乎还有记忆的,便是古家二少以及秋舞金钗。于是她蹲守在古府后门不远,居然还真的在她被人发现之前,等到了送上门来的秋舞吟。 罗薇薇甚至是不知道秋舞吟的样貌,但她却记住了古和齐,记住了他的声音,于是当她看见古和齐对秋舞吟笑了的时候,她便扑了出来。 也许她想杀了这一双男女。 但秋舞吟毫不犹豫的拿自己当肉盾,挡了这狠利的一击,以至于如今失血过多,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老太爷看着宠孙,又看着那床榻上脸色苍白的女子,他想着,自己一直以来的反对,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他看上眼的女子,手段凶残又阴损,待人刻薄至极,甚至弄疯了侍女,连带害惨自己——而他一直着不上眼的女子,却为了孙儿奋不顾身。 他记得他看到罗家嫡小姐那可怜又可怖的模样,不希望自家的宠孙也变成那样。 “……算了。”他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古家大少愣了一下,脸上浮起喜色。 对于顽固的老太爷终于松口,守在床边的古和齐却没有太多反应,他甚至没有听进耳里去。 秋舞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古和齐伏在床沿,想起当年大雪之下,小小的秋舞吟为了他,将自已被大石压着的一手血肉模糊的硬抽出来,就为了施放烟火,救他一命。 他总是为她所救。 古和齐想着,自已所欠她的,真是还不完了。 自己还老是嚷着要她疼,明明应该是自己去疼她才是! “秋舞……”他低声喊着,声音干涩而沙哑。 喉间很痛,像要咳血那样。但他没有管,他只想让秋舞吟醒过来。 她从来不会让他失望的。 “秋舞。” “秋舞。” “秋舞。” “秋舞……”他喃喃,抖着唇,“秋舞,醒醒。” “秋舞,你疼我……快醒醒,你一向……你说,你疼我的。”他把脸埋进她柔软的掌心,又不住的亲吻她指尖。 一旁的言今偏过脸去,不忍再看。 悦悦抿着唇,要哭却不敢哭。 古和齐低低的喊声没有停过,那种太过执着的疯狂,让前来探视的古老太爷心惊,古家大少心疼。 睡了两天的秋舞吟却没有动静。 老太爷看不下去,忍耐了一阵,终于上前来劝阻。 古和齐却突然止了声。 老太爷心里一跳,怕是宠孙也跟着失去理智了,连忙几步赶过来,就要去扳孙儿的肩头,但古和齐猛地抬起脸来,盯着秋舞吟着,嘴里又惊又怕的喊:“秋舞?” 床榻上,那女子的唇,微弱的动了下。 古和齐却听见了,他的秋舞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她从来没有让他失望。 “二少爷……秋舞、秋舞疼你……” 秋舞疼你。 古和齐泪流满面。 他又哭又笑,不住的吻她指尖,“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 在秋舞吟清醒过来,见到憔悴的古和齐时,她吃了一惊。 跟着,是对她和颜悦色,温言软语的古老太爷时,她又吃了一惊。 回到三千阁养伤,等着春亦寻的消息回传,后来听阁主平淡的说,已经找到春亦寻,要去接她回来后,秋舞吟问明白了,春亦寻毫发无伤,她终于安下心来,等在阁里。 但春亦寻回来时,她却见到她发上插着阁主的沉香簪子。 那一双刀剑互绞的沉香簪,是历代阁主信物。 秋舞吟茫然的眨着眼。 阁主出门亲自去接人,春亦寻回来了,但阁主却再也没有出现过。而春亦寻,却成了新任阁主。 春亦寻说,要这一代的十二金钗将嫁衣穿穿,赶紧出阁去了——春亦寻又翻着帐簿,看看脸上呆愣的秋舞吟,忽然不怀好意的笑了下。 她说,秋舞啊,这么些年,阁里花在你那二少爷身上的人力物力,还有财力,可真是不少啊…… “和二少爷好好过日子,多给他欧吹枕头风,让他勤奋赚钱去——你的出阁金,可是前任阁主指定了,可以分次偿还,但得交上一辈子的。” 春亦寻数落般的说着,一边嘿嘿笑了。 是了,离开了再没有回来的阁主,已经是前任的了。 承继阁主之位的春亦寻,已经不叫春亦寻了。她是艳娘。历代三千阁主,都称为艳娘。日后再没有春亦寻这人了。 秋舞吟恍惚而茫然的望着她,深深吃惊。 一众姐妹,盛大而风光的嫁出三千阁。 终于如愿迎回了佳人的古和齐,在新婚当夜,高兴得睡不着觉,缠着秋舞吟亲嘴儿,搂着她不肯放手。 他们还不能肌肤相亲,因为秋舞吟的肩伤还没养好。 看着难以成眠的古和齐,困得不得了的秋舞吟想了想,决定了还是要为自己争取一个能够睡觉的夜晚—— “二少爷。” “要叫夫君。” “夫君。” “欸,怎么了,我的好娘子?” “夫君,请您一定好好赚钱。” “啊?怎么突然……” “夫君,您要知道,娶了三千阁的女子,是不能负心,也不能离弃的。秋舞会一直陪在夫君身边,无论生老病死。” “娘子,为夫好感动……但你怎么突然说这些?” “夫君,您知道娘子我的出阁金是多少吗?” “为夫没有注意,是大哥在处理的……嗯?娘子,你的表情好奇怪,为什么一脸可怜为夫的样子?” 跟着他的娘子说了一个数字。 古家二少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他的娘子却深沉的点了点头,然后告诉他:“阁主吩咐过,夫君可以以一辈子的时间,分次缴交,但绝对不许赖帐避缴,不然娘子我随时会收拾包袱,回娘家去的。” “娘子……娘子,怎么、这么贵……” “夫君嫌弃娘子了?”秋舞吟一掩脸,背过身去。 古和齐手忙脚乱,拚命安抚,却怎么也哄不过秋舞吟再转回来。 他慌了,趴到她身上,就去偷瞧她的脸。 ……秋舞吟却是拿袖子塞了耳朵,闭着眼睛,竟然已经熟睡过去。 在这新婚的长夜,什么事也不能做的古和齐,气极。 他们好好的相处了一斐子,无论生老病死,始终福祸相依,不离不弃。 至于那昂贵的出阁金,古家二少一边叨念着天价啊,奸商啊,一边还是按着日子缴交了,他可承担不起宝贝娘子离家出走的后果,他的小心肝受不了。 秋舞吟微笑着陪伴她的夫君,在他嚷嚷抱怨的时候,摸摸他。 “乖啊,娘子疼你。” 古和齐觉得,他一生所有的努力与目标,想来都是为了她这句话。 他一手与她交握,凑过唇,张嘴咬了咬她柔软耳垂。 古和齐低声笑了,说:“娘子,夫君也疼你。”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