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能小婢》 楔子 「快走,不要恋战!」 子夜时分,一声呐喊伴随着金戈相击、铁马嘶鸣的声音,震碎了漠北荒原的宁静;萧瑟秋风挟着横飞的箭矢,刺破了沉重的黑幕。 「常副使当心!」屹立在毡房前的主帅苏武,见此阵势,高声提醒忙于指挥属下撤离的副将。 少顷,细腰窄背、清秀俊雅的常惠奔回,跳下马道:「苏将军,一百多名大兵大都已经逃离,但仍有极少一部分,与匈奴人相遇!」 望着远处厮杀的黑影,苏武深深叹息。 「凶多吉少啊……」站在他身侧的另一副手,神情惶恐地说。「如果听我的,趁匈奴人抓住虞常拷打时逃走,我们现在也不会沦为匈奴人的刀俎之肉……」 「张胜!」苏武转向他,怒斥对方。「身为副使,你惹下这么大的乱子,却只知逃命,竟不知自责和反省!」 张胜频频擦拭着额头的汗,没敢回答。 就在这时,踏踏铁蹄驰近,一群剽悍的匈奴人,急冲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黝黑壮实的且鞮侯单于,跃下马背大骂:「好你个苏特使!号称为缔结和平盟约而来,实则却想绑架我老母亲为人质、逼我做孙子!」 「大王此言差矣。」苏武解释:「本使奉我皇大帝之令,持节来访,所行所言谨遵吾皇圣谕,并未做那大不孝、不敬之事。」 「不必装假!」单于发出冷笑。「本王方允诺尔等即日可返汉,今夜老母就险些被你等所劫;若非早有预谋,何来此种巧合?」 「大王误会了──」苏武依然克制地解释,但被匈奴单于粗暴打断。 「什么误会?若非我防守严密,此刻我老母,恐早已为你等掳走!」 说着,单于的怒目忽然转向张胜,阴恻恻地说:「逆贼虞常,已招认在其归降我匈奴前,与张将军是多年好友,这次相逢说过不少话。可惜他嘴硬命薄,撑不了几口气就死了,因此我得请张将军说说,他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没……没说什么……」听说虞常死了,张胜惊惧不已。 「是吗?看来张将军记性不好,需要有人帮你想起。」单于手一挥,两个表情狰狞、黝黑壮实的匈奴男人,即向张胜走来。 看到那两人,张胜怕了,大喊求饶。「不要打我,单于饶命……」 且鞮侯单于鄙视的注视着他,似笑非笑地说:「不打可以,饶你一命也可,只要你说实话、归降于我,我还会赏赐你!」 「是……我说……我归降!」张胜连声道。「都怪虞常害我……」 他说了!且鞮侯单于轻蔑而得意地大笑着,阴冷的视线扫向苏武和常惠,手里的马鞭在他们眼前挥舞,嘲弄道:「他招了,你们认罪吗?」 「我们无罪!」常惠大声回答,他恨张胜的软骨头,更恨匈奴单于的无礼。 「无罪?!」且鞮侯面色一变。「你们是一起的,他有罪,你们也有罪!」 「他们做的事与使团无关,我们有何罪?」常惠俊目圆瞪,据理力争。 「好胆量!」且鞮侯单于欣赏的目光,在他修长俊美的身上转了转,心怀叵测地威胁道:「不管怎样,你们侵犯了我的王庭,要么投降,要么死亡,选择吧!」 常惠不为所动地说:「身为大汉使臣,岂能为苟活而屈膝投降?」 「没错,丧失气节,毋宁死!」苏武大声表态,随即举刀劈向自己的颈子。 「苏将军!」常惠大声惊呼,想要阻止,但只来得及抱住他颓然倒下的身子。 苏武看着他,嘴巴翕动,可终未说出话来,便晕了过去。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更吓傻了四周的人。 「找巫医!」且鞮侯单于气急败坏地大吼。 几个匈奴人奔来将苏武抬走,常惠则被一只有力的手强行拖开。 且鞮侯单于宽扁的脸在他眼前放大,那凹陷的双眼闪着恶狼似的光,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年轻有为、胆识过人;归顺我,我封你为王,让你享尽荣华富贵!」 迎视着那双眼,常惠坚定地重复着苏武的话:「丧失气节,毋宁死!」 且鞮侯单于平板的脸庞,因为惊讶和挫败而涨得通红。「你──」 他咬牙切齿。「我不会让你死,除非投降,否则你得一辈子做我的奴隶!」 而他得到的回答,是常惠轻蔑的大笑。 * * 两个月后,雪霁云开,寒风扑面。 一队仗戢持戈的将士,高执「汉」、「曹」两面旄旗,策马驱驼,行进在白雪皑皑的漠北荒原上。 队伍里,鬓发微霜的曹将军,对身边肌肤胜雪、眸光如剑的年轻女子说:「姑娘,前面就是匈奴单于庭了,前途吉凶难料,你真要留下来吗?」 「是的。」女子望着前方,坚定地答。「纵有千难万险,我也义无反顾。」 「好!」老将军看尽漠北黄沙、阅遍边关冷月的目光一闪,慨然赞道:「姑娘忠肝义胆,令人钦佩,今后有难时,我轮台兵马亭,便是姑娘的栖庇之所!」 女子在马上双拳一抱。「谢曹将军!」 「英雄相惜,何须言谢?」老将军说着,对属下豪迈地高呼:「加速!」 立刻,数十面旄旗迎风展开,马蹄催征,众人往远处的城郭驰去。 第一章 汉武帝天汉元年(西元前100年),匈奴单于庭──龙城 寒冬的朝阳,懒洋洋地照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四面敞开的大棚里,常惠拖着冰冷而沉重的脚镣,在巨大的铁炉前,吃力地拉动与皮革风橐连为一体的木架,将风力源源不断地送入炉口炼铁。 寒风夹着粗糙的冰雪沙砾,和似狼的嚎叫,打在他早已被漠北的风沙,和匈奴的鞭笞折磨得枯黄憔悴的脸上,而他好似毫无感觉,只是沉默地注视着炉子里烧得火红的铁石,不断地拉压着风橐。 这里是匈奴王族的炼铁场,不知匈奴王从何打听到他对冶铁有独到技能,不久前,他从王庭家奴变成了炼铁场的工奴,被强制来打造兵器。 忽然,一阵清脆的驼铃随风传来,那是荒漠中最动听的声音。 在这个既不合适转场,也不可能做交易的冬季,这声音,只意味着长途旅行者的到来。 是谁呢?难道是大汉来使? 常惠惊喜的直起身、抬起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巨炉前。 「快干活,汉狗,为什么站着不动?」一道鞭子狠狠地抽打在他身上,并伴随着粗暴的吆喝。 他长身玉立,纹丝不动,彷佛那鞭子没有将他身上早已破烂不堪的衣服,再撕开一个裂口,而衣服下的皮肉,也没有在这鞭过后,留下刺目的新伤。 又一记鞭子落下,重重抽打在他的腿上;一个趔趄令他摇摇欲坠,但他终未倒下,再次挺起瘦弱的身躯,站着、看着、等着。 一队人马在一峰高大的骆驼引导下逐渐走近,当看清楚骆驼身侧的马上,坐着的是女子时,他呆滞的双眸闪过惊愕的火花。 「干活!你这汉──」 鞭子再度扬起,可奇怪的是,长长的皮鞭没有落到常惠身上,却落在了一个飞身扑来的女人手里。 随即那皮鞭紧紧地缠到了匈奴人的脖子上,将他的咒骂卡断;在他呼吸困难地解救自己时,那妙龄女子丢下鞭,走向了他的囚犯。 「常公子!」女子握住常惠的胳膊,美丽的眼睛似含露带雾。 「芷芙?果真是你!」常惠抓住她的肩,将她略微推开,仔细端详着这个他过去在彭城楚王府就认识的、好友解忧公主的侍女。 「是我。」她平静地回答,内心却极度震惊。 如果不是这双依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那熟悉的、桀骜不驯高昂着的头颅,芷芙绝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发须凌乱、邋遢不堪、衣衫褴褛不能蔽体,还瘦得不成人形的男人,就是过去她认识的,风度翩翩、神采飞扬的俊公子常惠! 而他烫人的手温和过度明亮的眼睛也告诉了她,他正在发高烧。 「你怎会到这里来?」常惠惊喜地问。 「奉主上之命。」 主上?常惠心中一喜,明白她是奉解忧之命而来。 可是,解忧怎会知道他被囚于此地,又怎能将她的贴身侍女派来? 想到为了汉乌联盟而下嫁乌孙王的故友,他有许多事要问、有许多话要说,但在匈奴人面前,他绝对不能开口,更何况,有人正急于插入他们的对话。 「你该感谢我父王,是他恩准你的夫人留下陪你的。」匈奴太子策马趋近。 「什么?」听到「夫人」二字时,常惠大惊,猛地转向高坐马首的匈奴太子狐鹿姑;如果不是芷芙抓住他,他差点摔倒。 「她是你的夫人,不是吗?」狐鹿姑因他激烈的反应,而眯着眼睛看向芷芙,而后者镇定的神情,令他歪嘴一笑,转头讽道:「或许就像她对我父王说的,你们太久没见面,所以你把自己的夫人给忘了。」 常惠因震惊而呼吸困难地看着芷芙,但她先声夺人,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太子殿下。」她握住常惠手臂上的掌暗中用力,那强劲的力道,令常惠发出一声惊喘,可她并没注意到自己弄痛了他。 她锐利的目光直射马上的男人,厉声说:「你们保证我夫君很好,可他一点都不好;他在生病,你们却让他干重活、受虐待、挨鞭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孤鹿姑蛮横地答:「常将军没生病,也没有受到虐待。」 「没有吗?」芷芙托着常惠的胳膊,将他转过来面对匈奴太子。「瞧瞧他的面色、听听他说话的声音,还有看看他的衣服和鞭痕……这都是什么?」 狐鹿姑当然知道常惠所受的罪,因那些殴打与折磨,全是在他默许下发生的,但他绝不会承认。「那是因为他拒绝穿我们的服装,而他的衣服……」 说着,他从马背上俯身,想用手中的马鞭挑动常惠的衣服。 但一把锋利的短剑,压住了他的鞭杆。 转回头,迎上芷芙如刀刃般的锐目,他当即心惊地缩手,改口:「我想是我们太喜欢用马鞭了,以后……我会让大家管住自己的手。」 看到那把短剑,常惠眼睛一亮,认出那是一年多前他送给解忧的「雀龙剑」。 那么说,她确实是奉解忧之令而来的! 芷芙没有理睬明显想讨好她的匈奴太子,目前常惠的健康最重要。 她转身问附近的匈奴人。「他的住所在哪儿?」 那人被她冰冷的眼睛,吓得抖手指着远处的毡房。「那儿……」 「你要干什么?」感觉到芷芙要拉他走,常惠反先抓住她。 「回去。」她的回答极其简略。 「不行。」常惠以为她不懂。「我是囚犯!」 「囚犯也会生病。」 他因她平静的语气而愕然,更为她天真地以为他生病就可以休息而好笑,于是坚决地说:「我没病,你走开,别让匈奴人看笑话!」 「你病了。」芷芙不顾他的反对,拉着他的胳膊就走。 「芷芙!」常惠何曾与女人拉扯过?当即大感窘迫,厉声道:「走开!我还有事要做!」 高踞马上的狐鹿姑也大叫:「他的活还没干完,不能走!」 常惠甩开芷芙的手,转身想抓住木架,但却因用力过猛,跌倒在风橐前。 「别管我!」芷芙俯身想扶起他时,他却奋力将她推开。 芷芙直起身怒视着狐鹿姑。「让他回去休息,他生病了!」 狐鹿姑不语,目光在她和常惠之间来回梭巡。 芷芙气得想揍他,但又不想再跟他纠缠、耽搁时间,于是软中带硬地说:「太子殿下,你父王不久前,还保证汉使在此绝没受虐待……也许他不知道汉使正在受虐,我是不是该亲自去告诉他,带他来看看?」 她的目光如刀、声音似剑,狐鹿姑心中一惧。 从见到芷芙的第一眼起,他就迷上了她,可这女人生得天仙儿般的美丽姿容,却长了冰雪儿样的冷心寒肠,着实令他取舍皆难! 他心里既痒又恨地想着,再仔细看了看常惠;见他面颊猩红、眼睛奇亮,嘴唇却苍白无色,不由心头一惊。看来他确实是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 这可不妙!一心期盼「寒天刀」的父王,严词命令过只能逼他归顺投降,不准让他死;如果他真病死在这里的话,他就惨了!狐鹿姑不敢想像让父亲失望,被褫夺太子宝座的后果,也担负不起惹怒汉天子,再兴战火的责任。 「不,你不许去,不准离开这里!」他暴躁地说。 「那你必须立刻改善对待汉使的态度!」芷芙针锋相对地提出条件。 看着她手里的短剑,狐鹿姑说:「只要你老老实实地留在这里照顾你的男人,不多管闲事,我保证今后,不再有打骂虐待之事发生。」 「记住你的保证!」芷芙将短剑插回腰带上。 「你也得记住你的。」 「我当然会──打开这东西!」芷芙指着常惠脚上的铁链。 「毡房里自有人会为他打开。」狐鹿姑怒气冲冲地翻身下马,先猛踹鞭打常惠的男人一脚,再佯骂其他人。「知道他病了,怎还让他干活?」 众人不敢开口,他又转向常惠。「既然有病,你当然就不──」 他剩下的话,消失在了半张的嘴里,发直的双眼惊愕地瞪着那个话不多,发起狠来,眼神足以让人丢魂丧魄的常夫人。 她居然将拒绝跟她走的常惠扛了起来,在叮当作响的脚镣声中,往远处的毡房走去;更令人咋舌的是,即便如此仓促,她仍没忘记吆喝她的牲畜同行! * * 「不要……碰我,你……胆大妄为的女人!」天摇地动中,呼吸不匀的常惠,愤怒地用汉语低吼。 他绝对没料到自己竟虚弱至此,更是作梦也没想到,芷芙竟当着匈奴人的面,将他这样一个大男人,轻松地扛在肩上带走。 这天大的耻辱,令他真想杀了她! 几个月来,匈奴人一直想做却无法做到的──打击他的自信、折辱他的自尊,她才来就做完了! 男子汉大丈夫,岂可受小女人之辱? 常惠想要反抗,却无力阻止芷芙有力的步伐,而他徒手也根本杀不了她。 因此他毫不迟疑地抓住她腰间的短剑。「放下我,否则我就自尽!」 「别!」芷芙察觉他拔剑时,就知道事情不好,因此立刻放下了他。 常惠的双脚一碰到地面,就赶紧分开来站稳;被她这么忽上忽下地折腾,他的头更晕了,而如果此刻摔倒的话,他的自尊将丧失殆尽。 站稳后,他愈发惊讶。 自己已算高个儿男人,可芷芙竟几乎与他等高……过去他怎么没发现? 他用力挺直身子怒视着她,想痛斥她的放肆之举,可当他视线与她充满关心和忧虑的双眸相对时,那怒气就像狠出一拳,却击中软面团似的,消散了。 他怎能对一个急于拯救他脱离苦难的人恶语相向? 喘了口气,常惠举起手里的短剑,无力地问:「『雀龙剑』怎会在你手中?」 「来此前,公主送给我的。」 原来如此。他将短剑递给芷芙。「收好。」 「你……它本来就是你的,你收回去吧。」 「不,它是公主的,现在是你的。」他坚持。 芷芙没说话,只默默接过短剑,插回腰间。 由于远离了大火炉,又站在没遮挡的旷野上,一阵风吹过,常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芷芙看见这一幕,暗骂自己粗心,急切地说:「进毡房去吧,你在生病哪。」 她伸手想扶他,可又有所顾虑地缩回手。 她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了刚才放肆的行为,不由警告对方:「我常惠,今日虽不幸沦为阶下囚,但仍是堂堂大丈夫,你不得无礼!」 尽管他形销骨立、憔悴不堪,但在芷芙眼里,他仍然威武凛然。 她连忙向他赔罪。「是我鲁莽,不该那样对你,可你需要休息……」 常惠确实觉得很不舒服。他回头看看,见狐鹿姑的身影仍在铁炉附近转,不由困惑地问:「为什么匈奴太子看起来有点怕你?」 「他怕我皇,曹将军来了。」 听说汉朝驻轮台的兵马司都尉曹将军来了,常惠情绪激动,急切地问:「你是说,吾皇已知我们被匈奴扣押,所以派曹将军来?」 「是。」 常惠感到一股不寻常的怒气,正在他的胸口酝酿。 他问芷芙问题,希望能得到完整的回答,可他眼巴巴的期待,只换来一个字。 忍住咒骂,他耐着性子问。「曹将军还在单于庭吗?」她简直令人生气! 「在。」 又是一个音符。他扭头就走。「你真是惜字如金!」 听出他在讥讽自己,芷芙并未反驳,只是紧跟着他。 可铁镣忽然「哗啦」作响,他身子一顿,转向她,颤巍巍地立在风中,指着炼铁场严厉地说:「回那里去,去找曹将军,随他返回!」 芷芙吓了一跳。「可公主要我留下!」 「回去告诉解忧,我不要你留下──呃,对了……」常惠胀痛的脑袋,忽然想起另一个重要问题。「为何狐鹿姑说你是我的夫人?」 「我告诉他的。」 「什么?」常惠彷佛吞了只飞蛾似的瞪大双眼。「你说你是我的妻?!」 芷芙点点头,不解他为何大惊小怪,那不过是她临时想到的藉口而已。 她的表情让常惠气得七窍生烟。先前听她说「我的夫君」时,他以为听错了,没可想到她真是这么对人自我介绍的!如此厚颜的女人,当真少见! 「或许是我病糊涂了,我成亲了吗?」他克制着怒气,嘲讽地问。 「没有。」芷芙望着他,想着该如何消除他的怒意,好让他进毡房。 她的平静,更加激怒了他。「既未成亲,何来有妻?你这是在撒谎!」 「我知道。」芷芙承认,并推推他。「走吧,你不该站在寒风里。」 见她撒下弥天大谎,却毫无悔意,并且对他的愤怒也不在乎,常惠再也无法控制地嘶声吼道:「你不知道撒这种谎,是很不道德的吗?」 看他转为暗红色的脸,加上感觉他身上散发着不正常的热气,芷芙明白,发脾气只会让他的体温更高。 她真想直接把他扛进毡房去,但又怕激怒他,只得解释:「不这样说,他们会让我留下吗?」 「是啊,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不顾,你真能随机应变!」常惠冷笑着赞美她。 芷芙明白,那就同屠夫宰杀牛羊前,赞美它们生得美丽一样无情。「你需要人照顾。」她看看耸立在远处雪地上的毡房,无意与他计较。 常惠的身子在哆嗦,可嘴巴还是很硬。「我不需要!」 「那等你进房躺下后,我就离开。」为了他的健康,她假意退让。 「你真的会离开?」她突然转变的态度,让常惠不解。 芷芙点点头,再推推他的手肘。「进去吧。」 「不许命令我!」常惠挥开她的手,明知不该相信她这种说谎脸不红的女人,却听到自己回答她:「好吧,我进去后,你立刻就走。」 芷芙不置可否地咕哝了一声。 而常惠把那当作是承诺,移步往毡房走去,沉重的脚镣让他步履维艰。 看他佝偻着身子,吃力地走着,芷芙很想搀他一把,可她清楚,此刻碰他绝对讨不到好,于是只沉默地跟在他身边。 「你是怎么来的?」常惠问,由于粗重的呼吸,他声音显得格外沙哑。 见他如此受罪,仍记挂着身外事,芷芙尽可能详细地回答他。 「秋末得知你被匈奴拘押,公主就要我来照顾你。本来说好由乌孙大禄送我至边界,但路上听说皇上遣使传信,要匈奴王释放人质,否则将发兵西域,于是大禄改送我去轮台;适逢曹将军要到单于庭交涉,我便随他前来。 我昨天才到,可是匈奴王不肯放人,只说如果曹将军不与你见面,他就容我留下,并允诺不夺走我的马和随行物品,所以我就求曹将军答应了。」 说完这么长一段话,她暗自吁了口气,因为常惠没有皱眉头,也没有生气。 常惠很高兴,她没再用一个字打发他,但他仍有疑问。「曹将军现在哪里?」 「与匈奴王谈交换人质的事。」 听到交换人质,常惠明白了,汉军必定抓住了匈奴的某个重要人物。 这是两国多年来一贯的做法,互有攻防的同时,也互扣人质。 走近后,芷芙看到那座陈旧的毡房,侧面紧靠着一座小毡房,而旁边有个残破的围栏;这里看起来,像是很久以前属于某个小家庭,可现在── 她往四处眺望,随即抽了口凉气:好荒凉的地方! 毡房四周是白茫茫的雪海,除了刚才停留的炼铁场,目之所及,只有积雪的荒原;别说毡房畜栏,连棵树都没有。 「天寒地冻的,他们竟让你住在这种没人烟的地方!」她为此愤懑不平。 「这正是他们的目的,人犯在这里不需看守。」常惠指指四周。「前面是不结冰的嘎纳湖──也叫魔鬼湖,四面则是莽野。没有马和食物,谁逃得了?」 可恨的匈奴人,既然没人看守,自然也没人管他的死活!芷芙愤恨地想着。 环绕毡房的既宽又深的壕沟,那是她在乌孙国就认识的排水沟,但令她惊讶的是,这里的沟底,埋设了密密麻麻的尖木桩,不小心坠落,不死也得残;而附近则有叠得像院墙似的乾牛粪饼,她不懂这有何意义。 彷佛了解她的疑惑似的,常惠缓缓地说:「这深沟可避免雨雪渗入毡房,沟内暗桩,是为防野狼偷袭而设;牛粪则是取暖煮食必不可少的燃料。」 听着他的话,芷芙再看了眼暗藏杀机的壕沟,超越他走向门扉,随口问道:「这里……狼很多吗?」 「说是很多,但我还没遇上。」常惠本想跟上她,可是力不从心,只得气喘吁吁地对着她的背影说:「好了,我们到了,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芷芙掀开挂在门上的草帘,弯腰走进去。 「你答应的事怎能反悔?」他跟在她身后进来,气呼呼地问。 但她没有回应。她以为自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来这里面对受尽折磨的常惠,因为公主说他处境艰险,可当她看到对方时,才晓得真实情况远比她和公主预想的要严重很多。 此刻,看他居住在脏乱、阴冷、弥漫着腐烂味道的毡房中,她惊呆了。 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就连牲畜住的,都比这里好! 毡房门口挂的是张用芦苇编织成的草帘,根本挡不了寒风。 房中央的火塘和房内一样冰冷,火塘前方是简陋的床榻,和一个缺角矮几;床头立着一个看不出是木还是铁的柜子,进门右侧有堆旧马具和几个木箱子;堆高的马具上,挂着几串不知是何种动物的肉乾,木箱旁则摆放着凹凸不平的铁锅铁瓢,和装水的陶罐皮囊等生活用具,左侧则积放着用来做燃料的牛粪饼。 最糟糕的是脏乱,几乎每个地方都需要清理打扫,连床榻也如此。 就在芷芙打量评估着房内简陋的陈设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铁链声。 回头一看,她因极度的震怒,而双耳轰鸣。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瘦小的匈奴人,解开了常惠脚上沉重的锁链,却将一副铁手铐,套在了他的双腕上,而常惠居然乖乖伸手,任他为所欲为! 「拿掉它!」她低沉地命令。 「单于和太子不准。」那个男孩拒绝。 芷芙一把将他推开,扯下尚未上锁的冰冷手铐扔到门外,厉声道:「去告诉单于和太子,如果要他活着,就不能有手铐、脚镣!」 那人被她大胆的举动吓住了,转身想跑出去捡手铐。 「站住!」芷芙忽然喝住他,等他转过身,便警告他。「以后没有得到许可,不许进来,否则我让你爬着出去!」 她话音方落,那人已旋风般逃出了毡房。 当她将门上被扯开的草帘拉严回身时,却迎上了常惠阴沉的目光。 「你不必对额图那么凶,他那么做,也是奉命行事。」常惠解释。「他是太子的奴隶,比孩子大不了多少,而且一直在暗中照顾我。」 芷芙不语,知道他是受震惊和怒气的影响,才有力气训人,但他的体力很快就会消耗殆尽,而她还有好多事得做,无暇顾及他,或者小匈奴人的情绪。 走到凌乱的床边,她将上面又脏又臭的毛毡扯掉。 「放下!」常惠跟过来,从身后抓住她。「你答应过,我一回来你就走的!」 芷芙不回答,而是反握住对方抓着她的手,暗中使劲将他压坐在床尾,然后盯着他扣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令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开。 一等他放手,芷芙立刻俯下身,清理起床榻四周。 「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常惠气她言而无信,沙哑的嗓子,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粗鲁。「我要你离开──马上!」 「不!」她坚决地回答。 「什么?」他真的被她气糊涂了。「让我弄清楚,你是说,你要以我妻子的身分留下来,与我吃住在一起,是那样吗?」 芷芙背着他,所以他只看到她身子微微一震,但很快对方就说:「是。」 「是?你还真敢说!」常惠面露不屑。「你走吧,我不需要你、不让你跟我在一起。去找曹将军,跟他离开!」 芷芙的眼珠瞪得又黑又大,常惠以为自己的表态,会让她羞愤地一路奔离,因为但凡有点自尊的姑娘,都不可能忍受他那样的拒绝;不料她只是瞪了他一会儿,便抱着满怀破烂的毛毡兽皮,走了出去。 「喂,你干什么?别拿走我的东西,这里可是很冷的!」他急忙阻止对方,可得到的回应,却是她匆匆离去的背影。 她竟然不理他,还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 吃惊地看着微微晃动的草帘,常惠心里又气又无奈。 过去,他只觉得她十分安静,走路轻巧、说话轻声,可今天,他才发现她不但胆子大,脾气也大,除了妄为到不仅冒充他的妻子,还为了留下而欺骗他! 回想芷芙以沉默和冷静,屡次漠视他的命令,还毫不迟疑地出手教训那个鞭打他的匈奴看守、冷眼怒斥匈奴太子、厉声喝斥给他戴上手铐的额图,甚至罔顾他的意愿,强行将他扛上肩的一系列表现……常惠暗自苦笑,看来他不是她的对手。 他虚弱地倒在光秃秃的床上,用手压住疼痛而滚烫的额头,气恼地想着,在这短短时间里,芷芙所做出的、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怎能那样?就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她对解忧忠心耿耿;可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来说,当众冒充某个与她毫无关系的男人的妻子──而且对方还是个「囚犯」,那该需要多大的勇气?想到此,他又不得不对她感到佩服。 可即便如此,他仍认为解忧这次的好心,却办了错事。 如今,他要如何甩掉这个棘手的包袱? 望着穹庐顶,常惠烦恼不已。 无论如何,芷芙都必须走,因为这里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尽管隔壁有间小毡房,但早已破烂不堪,冬天根本无法住人。 对他这种自小勤读圣贤书,恪守儒家伦理道德的人来说,与一个非亲非故的女人同居一室,是绝对不行的! 呃,好冷!寒气袭身,他被迫缩起身体保暖,心里却恼怒地想:该死的女人,为何把毡子皮毛全带走?该离开的是她,不是毛毡哪! 常惠想坐起身,因为这样躺着让他很不舒服,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与芷芙的争执和较量,耗尽了他的体力,强抑多日的病魔也在这时发作。 常惠浑身无力,且疼痛难耐;特别是脑袋,更痛得似要爆开。 他早就知道自己病了,但他不想在匈奴人面前示弱,让人以为他是为了逃避苦役而假称生病,因此他一直硬顶着、撑着,没让自己哼一声、没让自己倒下。 可现在,他被极度的不适击倒,再也无法撑起。躺在空荡荡的床榻上,他时而感到全身发烫,彷佛置身于熔炉中;时而又觉得极冷──冷入骨髓。 为了抵御时冷时热的痛苦,常惠蜷缩着抱住自己,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他察觉有人在移动他。 勉强张开眼,他看到芷芙的脸在眼前晃动,随后发现,她正将他抱起──像个孩子似的抱起!这令他的男子汉自尊严重受创。 「你为什么没走?我要你走!」他想推开她、想要怒吼,可他的力气和声音,都弱得像初生的羊羔,这令他万分沮丧,而这女人的固执,更令他怒火中烧。 「我不走。」她平静地说,用那双纤细的手臂将他牢牢抱着。 他脑袋轰鸣、浑身滚烫,备感羞辱地低吼:「你──该死!放下我!把毛毡还我,我快冷死了!」 「我知道。」芷芙将他放下后,随即走开了。 他感到身下软软的,侧身一看,他已躺回了床上,而身下是簇新的毛毡,还加铺了又厚又软的皮毛褥子;正惊讶间,一床柔软宽大的衾被,盖到了他身上。 紧抓着那珍贵的温暖,他感动地问:「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好卧具?」 「乌孙大禄送的。」 「他真大方……」常惠拥着毛毡衾被,感到眼皮沉重、意识飘散。 他眼角余光扫到一匹高大俊美的灰马,登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不由用力闭闭眼,再张开,可那匹俊美的宝马仍在,于是他陡然清醒了。 「谁的天马?!」他用手肘撑起身体。 「我的。」 常惠茫茫然地看着她。「你有……骏马?」 「乌孙大禄给的。」 一股像极了嫉妒的情感,猛烈地冲撞着他疼痛的大脑,让他不由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为何总是送你好东西?他喜欢你?」 正从马背上卸下东西的芷芙一脸愕然。「他喜欢公主。」 喜欢公主?解忧? 常惠彻底迷糊了。解忧不是嫁给乌孙王了吗?大禄怎能喜欢她? 他身子软软地倒回床上,迟钝地问:「乌孙大禄喜欢解忧,却送给你漂亮的宝马、华丽的毛毡?」 「不是。」 听她只吐出两个字就没了下文,常惠终于怒拍床榻。「把话说清楚!」 尽管这个动作令他全身痛得要死,但很值得,因为该死的女人多说了几个字。 「大禄爱屋及乌,我沾了公主的光。」 「爱?」他发出呻吟,晕眩地想:解忧嫁的是乌孙王,大禄怎么能爱她?那不是会给两国惹来麻烦吗?而解忧那个聪明女子,绝对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 哦,这个女人,为何不把话说清楚? 常惠烦恼地想:或许大禄是上了年纪的乌孙贵族,因怜惜解忧而对她好,连带对她的侍女也好……是的,一定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 他为自己的推论深感满意,终于释然地阖上眼睛,然而在迷迷糊糊中,他仍没忘记下达口令:「芷芙,离……开!我……睡……你不能……在这里……」 但他没有得到回应,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奇怪声响,那声音令他难受。 强抑着不适,他费力地撑起眼睑,可惜只看到一条纤细的身影在眼前移动,却无法看清她到底在干什么。 这个固执的女人,她根本没把他的命令当回事! 如此公然的蔑视,让他只觉怒气堵塞在胸口。 用力喘气、吞咽,他拚足力气吼道:「你给我出去!我说过不要你在这里,难道你没有羞耻心?好女人不该单独跟男人在一起,更何况这个男人形貌不端、衣着不整……的……躺着……哦,好痛……」 他想用更难听的话骂她,可是干涸的喉咙,彷佛被千万根烧红的铁针扎刺着;最令人恼怒的是,他的咒骂和命令换来的不是静默,就是刺耳的噪音。 那些高低起伏的闹音,弄得他心烦气躁、头痛欲呕。 她哪里是侍女、哪里是来拯救他的?她简直就是来折磨他的! 常惠恨恨地想着、骂着,却毫无办法。 彷佛过了一辈子,噪音逐渐消失;在一阵熟悉的驼铃声后,四周重归宁静。 喔,她走了,那个像石头一样冷硬的女人,终于被他骂走了…… 第二章 常惠安心地想笑,却无法笑;他想喝水,但不记得自己身边是否有水。 倒在床上,他无法入睡,也无法醒来,就这么似睡非睡地躺着。 不知过了多久,本来冷得发抖的他,突然陷入了大火中,身边火舌乱窜、赤焰扑面,热浪吞噬着他的躯体;陌生的人类、兽类、鬼怪,在火焰中狂舞…… 「热……」他在烈火中煎熬,彷佛变成了炉中正被熔化的铁石。 当他以为自己被熔化时,大火忽然熄灭,他坠入了寒冷的黑暗冰窟…… 「冷!」他紧紧抱住自己,与那股正将他最后的暖意夺走的力量抗衡。 在这样的忽冷忽热之中,另一股力量突然将他带入云端。 他在空中飘浮,然后垂直坠落,落入散发着野草气息的湖水中。 暖暖的湖水,灌入他的口鼻,短促的窒息感,令他倏然张开眼睛。 可,眼前没有湖水、没有天空,只有白雾弥漫、幻影重重。 「你……芷芙?你走了?」瞪着眼前似真亦幻的面影,他迷茫地问。 「我没走。」 她的声音穿透白雾,飘入他耳中,将他飘忽的意识唤醒。 热热的水滴落在脸上、滑下身体,他本能地随着水流方向低头── 「老天!」常惠发出一声惊喘,倏然抬起头,因高热而潮红的面颊,瞬间变得如冰雪一样苍白,瞳孔也因震惊而放大。「你……脱了我的衣服!」 他的声音比濒死者的嘶喊更绝望,眼神比刺骨的寒风更冷冽。 芷芙因他激烈的反应而畏缩了一下,视线盯着他的鼻尖低声问:「有谁洗澡不脱衣?」 「少狡辩!」常惠完全清醒了,愤然拍击水面,浴水四处飞溅。 他的身体虚弱无比,可他的言语仍具杀伤力。「你这不知羞耻的女人!与我非亲非故,竟如此大胆无礼……老天,这是什么?」他忽然瞪着「浴盆」惊问。 「马槽。」芷芙耸起肩膀,擦掉面颊被溅上的水珠,目光没有丝毫游移。 马槽?!常惠怔了怔,怒吼:「我说的是水!」 「从魔鬼湖提来的。」 「骗人!那湖里的水是咸的,哪像这个?」他厌恶地瞪着芷芙。「走开,别看着我,难道你不懂非礼勿视、男女有别吗?你……噢……」 芷芙听够了他的咒骂,那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只是浪费他的口舌、消耗他的体力,当然,也让她觉得聒噪!于是她舀起一瓢热水,猛地浇在他头上。 常惠「呕」了一下,所有的嫌弃与谴责就此中断。 为了既不露出「春光」,又可躲避凶猛的苦水,他含胸屈膝低垂着头,双手不停地拂拭着灌入口鼻的水。 芷芙毫不留情地一手握瓢,继续往他头上浇水,另一手则快速搓洗他纠结的头发;她把力量掌握得恰到好处,既不能让他开口或反抗,又不会伤到他。 冲洗完头发后,她立即用早已准备好的布巾,擦拭他湿漉漉的头发。 「大胆!」刚摆脱苦水威胁,又受到揪发之苦,常惠怒不可遏,猛然出手将她推开,怒斥道:「你真以为自己是我的夫人吗?」 往后跌退一步的芷芙脸更红了,沉默地迎接他凶狠的注视。 她居然还敢这么大胆地看着他!常惠深感愤怒。 尽管她的视线只停留在他鼻子以上,但他仍无法坦然。「走开,我要起来,这水苦得像黄连!」他抱怨。 「这是芦苇根煮的水,你得多泡一会儿。」芷芙满脸羞红,声音却平静坚定。 芦苇根能降热祛火,原来她也懂这个,难怪水这么苦…… 虽明白自己错怪了她,但常惠并不感到抱歉,反而遗憾又渴望地想:如果不是此刻身无寸缕,他还真想掐住她细细的脖子,把她肚子里的话全部挤出来,然后把她丢到外面荒地里去喂野狼! 「早说这是药汤,你会死吗?」他悻然质问,感觉从不曾这么狼狈过。 芷芙木然地看着他,不明白早告诉他,又会有什么不同? 面对她不解的目光,常惠自觉没趣地弓起背。「走开!」 她没有离开,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肩颈,和遍布伤痕的背脊,她的心揪得发痛,可她不善表达,只能凑近,打算为他擦乾头发。「我帮你。」 「不要!」常惠猛地抬起头。「你若敢再羞辱我,我定饶不了你!」 羞辱?!芷芙脸色乍变,嘴唇紧抿地抓住他半干的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便拢在头顶扎成髻,然后将那半桶热水提起,冲在他身上。 她的动作很坚决,眉宇间也带着不容抗拒的凌厉之气。 常惠不希望在自己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再跟她争执,便沉默地忍受着那微烫的药汤,由上而下冲过全身。 冲完水,芷芙放下铁桶,走回火边背对他坐下,好像房内根本没有他人存在。 她生硬的态度,令常惠皱了皱眉,不过只要她别再盯着他,他可以忍受她的臭脾气,在这舒服的药汤里多泡一下。 常惠不自在地在水里动了动身子,腿因此擦到粗糙的木头;他垂眼细看,认出了「澡盆」,是原来闲放在隔壁小毡房内的大马槽。 想不到她竟聪明地把它变成了澡盆,看来,在他迷糊时听到的重物拖拽声,应该就是她在拖这个东西。 心里猜测着,常惠的视线移向了「澡盆」外。 毡房内因火塘里旺盛的火而不再寒冷,而且房内也多了不少东西。 除了地上那只铁桶,和他用来装水的陶罐,他看到床脚地上和火塘边,堆放着一些他没见过的包袱和筐子,那定是像床上的卧具一样,是芷芙带来的! 一个响动,将他的视线给吸引到火边,他看见芷芙将火上的瓦罐抬下,放置在火塘边;从瓦罐散发出来的气味闻来,那里头熬煮的是药。 不用说,一定是为他准备的。 显然,在他迷迷糊糊时,她为他做了不少的事。 一种介于内疚和羞愧的感觉袭来,尽管水温很舒服,他也不想再继续泡了。 胡乱搓了几把后,常惠闷声道:「我要起来了。」 「衣服在你右边。」芷芙明白他的暗示,站起身准备走出去。 想到自己都被她脱光看透,又在她面前泡了半天澡,早乱了男女之别,常惠喊住她。「得了,没必要出去,外面太冷,你背过身去就行。」 芷芙身子僵硬地坐下,什么也没说。 常惠抓着木槽小心地站起来跨出去──此刻若摔倒,绝对是大灾难! 草墩上放着一叠新衣服,不是他的,他根本没有干净的衣服,更别说新衣。 但此刻的他,不在乎衣服是谁给的,只要有得穿就好。 等穿好衣服,走回床上躺下时,他全身的力气彷佛已用光了。 常惠正闭着眼睛调息,但一只手蓦地撑着他的颈部,将他托起。 他睁开眼,看到芷芙将一个冒着热气的碗,递到他嘴边。 「什么?」 「药。」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温热的药液已碰上了唇际,一股力道迫使他张开了嘴。 好在那碗药汤不仅不苦,还有点微甜,让他喝得十分顺畅。 喝完药,芷芙将他的头放回床上,再用手里的帕子擦净他嘴角遗留的药汁。 她替他拉好被子就走了,动作虽俐落,但并不温柔。 常惠头痛地闭上眼,可芷芙很快又踅回来,将一个小包袱塞在他后脑下。 那包袱软软热热的,枕着很舒服,他惊讶地问:「这又是什么?」 「烤过的草药包,枕着它,脑不热、心不惊。」 「哪来的药?」 「随身带的。」她的回答依然没有多余的字,也不带感情。 知道她口拙,常惠不想再问,只将疲乏的身子沉入舒适的被褥中。 见他倦了,芷芙开始忙碌;她把马槽拖出毡房,倒掉他泡澡的水,再将空马槽拿进来放在门边木箱旁,然后收拾堆放在地上的旧衣、清理被弄湿的地面。 就像照顾他喝药洗澡一样,她的动作快而熟练,但缺乏女人的温柔和轻巧。 这让他想起被她握住手腕时曾感受到的力量,那与她柔弱的外貌绝对不相称。 常惠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寻她的手,那该是双不同于普通女人的手,可她移动得太快,他看不清楚,反而把自己弄得头晕目眩,于是他放弃地闭上了眼。 芷芙收拾好该洗的衣物后,走过来看常惠,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注视着他瘦削的面容、倾听他短促沉重的呼吸声,她舒了口长气。 为了尽快让他得到干净、舒适和温暖的环境,她使出了浑身解数。 她知道自己制造的噪音让他很痛苦,可是她轻不了,也停不下。 她必须更换肮脏的卧具;必须烧火煮水熬药,让毡房暖和;必须取回带来的东西……现在,看着他睡在乾爽温暖的崭新被褥里,安静地闭上了咒骂的嘴,和喷火的眼睛,她真的松了口气! 从与他见面起,他就没好脾气,除了不停地赶她走,连她好心照顾他,也被骂成「不知廉耻」,现在他终于睡着了、安静了,她才敢仔细地看他。 常惠变了──不仅外貌,就连性格也变得易怒、暴躁和爱唠叨。 过去的他,容貌俊秀整洁,举止斯文儒雅,言谈风趣轻快,即便对她这样地位低下的侍女,也总是彬彬有礼、慷慨温和。 可现在的他,鬓须凌乱、言辞尖刻,连目光都变得冷漠无情。 不过芷芙不怪他,也不气他,因为她知道,是匈奴人的囚禁,和长久的病弱,把他变成了这样;看到他苍白瘦削、伤痕累累的身体时,除了震惊和愤怒,她感受最深的,是对他的怜悯和心痛。 以前他与公主和朋友们打猎时,她见过他纵马飞奔的英姿、看过他肌肉结实的臂膀;她还记得他红润的面颊和灿烂的笑容;记得他看到猎物时,眼里闪过的智慧与快乐光芒;记得他谦和有礼的谈吐,带给人的舒适感…… 那时的常惠是那样健康俊美,而现在……他的变化是如此令人难过。 她听说,过度的折磨和痛苦,会改变一个人的个性,她恨那些折磨他、打他的匈奴人,更渴望亲手教训那些打过他的人,但现在她会记下这笔帐;以后如果再有人敢打他,她定让那混蛋吃苦头! 床上的常惠忽然发出一阵模糊的呢喃,把芷芙吓了一跳。 她以为他醒来了,正想跑开,却发现他眉头紧皱,似乎非常痛苦。 芷芙俯身,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巴;她感受到他炽热的呼吸,却听不清楚他在咕哝什么,所以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 不行,他还在发热,那一定是他在病痛中无意识的呻吟! 芷芙用手指按摩常惠滚烫的额头和太阳穴,慢慢地他平静了,嘴巴不再咕哝,眉头也渐渐放松。 注视着他潮红的脸,她默默地想:匈奴人毁了他的健康、改变了他的脾气,但她不会放任下去,她要照顾他,让他恢复健康,像过去一样神采飞扬、温和平静。 她在杂物中找到一个皮革水囊,虽然太大,但还能凑合;于是她将水囊擦净,装了半袋雪回来,放在他的额头上为他降温,再为他拉平身下的毛皮、掖好被子。 此刻,她非常感谢翁归靡送给她珍贵的毛毡、兽皮和帷幕。 那位乌孙国大禄不仅慷慨,而且考虑周详,公主虽然为她和常惠准备了不少衣物用品,但由于不了解大漠的生活习俗,因此并未想过要准备这类实用的东西。 她也很高兴自己在轮台时,向一个大汉丝商买了床衾被。 直起身,芷芙的目光落在挂于大床四周、被烟灰薰染得面目全非的帷毡上。 她决定立刻将它们换掉,反正常惠刚泡过药澡、服过药,不会这么快醒来。 主意一定,她立刻动手;不一会儿,床榻的面貌便彻底改观。 当芷芙把换下来的旧帷毡,拿到屋外时,透过阳光,她发现这厚厚的帷毡是用细羊毛编织的,除了被烟火薰黑和积满灰尘外,并无太大破损。 她将它们摊在坍塌的围栏上,用木棒使劲儿地敲松。 清除灰尘,并被拍松的毛毡,摸起来不再那么硬邦邦的,于是她把它们带回毡房,将其中两块放在火塘边,铺成了自己的「床」;剩下的,则铺在常惠的床榻与低矮的案几之间,这样人坐着会比较舒服。 看常惠仍熟睡着,她便去整理隔壁的小毡房。 先前在寻找给常惠泡澡的浴桶时,她在这里发现了不少宝贝;虽然都是别人丢弃不要的东西,但对她却仍有使用价值,比如缺边裂口的陶碗、凹凸不平的铁壶、没盖少门的木箱柜等;而最让她惊喜的,是发现了一堆颜色发黑的桦木。 刚开始,她不太相信这地方会有好木柴;等用指甲刮破树皮、看到乾枯的木柴表面渗出油光时,她才相信,那果然是即使在雨中都能燃烧的桦木。 正因为有它做引子,她那时才能把火塘里的牛粪饼点燃。 这座毡房既小又破,从里面安放着马槽和栓马桩,以及四处散落的马料羊草来看,这里根本就是圈养牲畜的地方,因此她决定整理好后,用来充当天马「青烟」的厩房;大马槽已经拿去做了澡盆,小的这个,就留给青烟用了。 她在两座毡房和嘎纳湖之间来回奔忙着,一直没有停歇,其间,还不时去看熟睡的常惠,为他盖被擦汗、更换头上的冰袋。尽管她的碰触,有时会让他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也张开过眼睛,但他并未清醒。 夜晚来临时,她已收拾完两座毡房,喂饱了「青烟」,还把该清洗的东西全都洗得干干净净,并把水罐装满清澈的淡水,还从湖边采了可食的野菜。 此刻,坐在火塘边,芷芙正用擦洗干净的铁锅,准备着她和常惠的晚餐。 房内非常安静,只有床上常惠粗浅的呼吸声,和隔壁青烟的鼻息。 芷芙往火上添了一把烘烤在火塘边的草药根,那是她在旷野里找到的,虽然已被冰雪浸透,很难入药,但烘烤后用来烧火,仍可驱虫避蛇、祛病消毒。 常惠在暖暖的气息,和浓郁的草药味中醒来。 张开眼睛的瞬间,他迷惑了。 床,柔软而不熟悉;气味,温暖却怪异,他弄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眼前簇新的毡帷上,火光在跳跃;头顶的穹庐在光影中露出模糊的轮廓;脑后高而暖的药枕散发着药香;而身上,他触摸到柔软的皮毛,和考究的衾被…… 所有的一切都令他困惑不安,直到视线徐徐降下,落在火塘边那个纠缠在他梦里的倩影上时,他才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芷芙,她没走,还在这里! 常惠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在静默中消化着又看到她的惊愕。 他对她的不肯离去虽仍感到失望,但已不那么生气了。 大概是为了留意他的动静,她没有背对他,而是微低着头,面朝燃烧的火焰,坐在他的对面,因此他能清楚看到她的表情。 老实说,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有着娟秀细致的五官,和高丰满的身材。 那浓淡合宜的眉毛下,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总是默默留意着周围的一切;挺直的鼻梁托起上翘的鼻头,嫣红的小嘴总是紧抿着,看起来很严肃。 而她最引人注目的,是眉宇间那股令人难以亲近的冷傲之气,那让她沉静的目光,显得格外凌厉。 她好像不会笑,记忆中,他从没见她笑过,更没听过她的笑声,对此,他感到遗憾,不会笑的女人,再美也不可爱,更何况她还有着臭脾气。 如果不是这次相逢,他永远不会知晓芷芙是如此固执而大胆的女人。 常惠仍不敢相信,这个看似温顺乖巧的女人,竟公然冒充他的夫人,将他「掳走」,让他在匈奴人面前尊严扫地,还无礼地扒光他的衣服,为他洗头、洗澡…… 令他最为恼火的是,无论他好言相劝,或是恶言驱逐,她始终不笑不恼,摆出一副双唇紧闭、打死不理的尊容。 他痛恨自己虚弱到如此地步,竟被她当作孩子或白痴似的摆弄,而无法反抗;但他更气她无视他的抗议和要求一意孤行;现在,被她不顾一切地折腾后,他愈加没法跟她计较,因为尽管面子尽失,可他确实感到舒服多了,也睡了个好觉。 唉,早在认识解忧时,他就知道她的这位侍女乃游侠后代。 游侠多为藐视礼法之辈,一向率性,他又怎能与她计较?解忧派她来,大概就是因为了解她大胆敢为的个性,否则,换作真正的侍女,恐怕早就被他骂跑了。 常惠暗自叹息着,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巡视四周,不想再为她发愁。 在明亮的火焰中,他看到毡房──他的「牢笼」,有了令人惊讶的改变。 不仅床边换上了漂亮的帷幕,门上破烂的草席,也成了厚重的毛毡;原先堆放在屋角的马具被整齐摆好,凌乱与脏污不复存在;毫无疑问,这都是芷芙的功劳。 可即便她俐落地为他做了一切、给他带来温暖,但他仍不希望她留下。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不仅违背他的意愿、毁坏他的清誉,也会害她失去名节;更何况,一想起她那令人讨厌的个性,他就头痛、嗓子痛,全身都痛。 他从来不是一个爱大声吼叫,与人争吵的人,但可怕的是,这个女人总能逼得他忍不住想大吵大闹。 见鬼,怎么又想到她那边去了?惊悟到自己的眼睛和心思又回到她身上时,常惠暗自咒骂着,稍动了动身体。 不料这轻微的动作,立刻惊动了火边的人。 「你醒了?」芷芙立刻走了过来,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常惠没有回避,而是大方地看着她。 可她什么也没说,便转回火边,拿着药碗折回。 他皱眉。「又要喝药?」 「是的。」芷芙坐在他身边,想要将他扶起。 「不用,我可以自己来。」他在她伸手前撑起了身子。 芷芙也不坚持,等他坐好后,就把药碗递给他。 常惠接过,一口气把药汤喝光,嘴边立刻送来一块温热的布;他毫无选择地任它擦掉漏在嘴边的药,然后瞪着两眼,靠坐在床上,看她拿着碗和布巾走开。 看来,我真的没法赶走她…… 注视着芷芙的背影,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付不了这个沉闷的女人。 这对一向自诩为人机灵,能应付各种状况的常惠来说,无疑是个重大挫折。 也罢,芷芙非要留下的话,就让她留下吧,反正他也没什么名声可计较了。 再说,在她公然宣布是他的夫人,又抱起他、扛过他,脱了他的衣服,把他的一切都看光后,再跟她谈什么「礼义廉耻」、「男女大防」……不是很蠢吗? 「天黑了吗?」受不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常惠率先开口。 「黑了。」芷芙答得很快,并没有抬头。 「黑多久了?」他再问,因为他发现,令他难受的沉默,对她却是种享受,而他不想让她称心如意。要难过,就大家一起难过吧。 「很久了。」 「你吃过饭了吗?」 「没。」 从早晨到现在?「中午也没吃?」 「嗯。」 他瞪着她的金口玉牙,极忍耐地说:「架上有肉乾,罐里有稞麦。」 「嗯。」 常惠愣了,那为数不多的食物,是他好不容易才积攒下来的,邀请她吃,她竟连点感恩的意思都没有!心情一暗,他阴沉地问:「你真要留下?」 「是。」 「因为解忧要你来,所以你不愿回去?」 「是。」 「你真要命!」她毫无温度,又吝于言辞的回答,终于激得他低吼起来。 这女人,真的有本事逼人抓狂! 听到他突兀的咒骂,芷芙吃惊地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望。 其实她此刻心情正好,因为他看到她时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再赶她走,还很配合地服药;在她看来,那都是他身体和脾气开始恢复的明证。 瞪着那双清澈澄明的黑眸,常惠胸口的火呼呼地往上窜,可就是发不出来。 良久后,他转开视线,挫败地想:与这女人在一起,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她生来就是那样的脾气,就算打她、骂她,或者干脆把自己逼疯,也不会有什么用,因为她根本不明白原因! 他暗自纳闷,解忧究竟有什么绝招,竟能与她相处多年而没被气死? 转回脸,见芷芙仍怔忡地看着自己,常惠没好气地改了话题。「在我睡觉时,你都干了什么?」 芷芙尽职地回答:「收拾房子、提水、烧火、照顾『青烟』。」 「『青烟』,就是那匹你沾光得来的天马吗?」他还记得昏睡前看到的骏马。 「对。」 抚摸着床上的新被褥,再看看身边悬挂的新帷毡,和附近堆放的用具,他诧异地问:「这么多东西和你,都是它驮来的?」 「还有骆驼。」 呃,他竟忘了那个!想起今天屡屡听到的驼铃声,常惠又问:「骆驼呢?」 「回去了。」 她简单的回答无法满足他,见她无意多说,他只好追问:「回去哪儿?」 「月海子。」 听她只给了三个字,常惠气不打一处来。 他当然知道月海子是车师国与匈奴交界的一个草场,可这女人好像以为这样告诉他,他就能明白一切似的! 「你怎会从那里找骆驼驮东西?」他皱着眉头追问。 「骆驼主人是跑生意的,乌孙大禄是他朋友,就借了他的骆驼。」芷芙也在皱眉,她很想给他满意的回答,可越想说好,就越说不好。 常惠想了想,换了个方式确定。「你是说,乌孙国大禄送你到车师,向他朋友借了骆驼后,再送你去轮台找曹将军?」 「对。」芷芙见他总算搞明白了,不由高兴地补充:「离开乌孙时是大禄的骆驼,大禄悄悄送我到车师边界后,才换了朋友的骆驼;那人带我去轮台,这样匈奴单于就不会怀疑乌孙国了。」心情轻松,她的话自然也说得顺畅了。 明智!常惠虽不明白她忽然情绪高昂的原因,但却暗赞大禄没让乌孙国卷进此事的谨慎做法。 解忧派侍女来照顾他,其用心感人,可做法莽撞;万一此事被匈奴人知道,那将给乌孙国和她自己带来灾难,也对大汉不利。 心里的石头落地,他闭上嘴巴仰面躺着,感到筋疲力尽。 与一个笨嘴笨舌的人对话,需要体力和智慧,而此刻,他两者皆失。 他不开口,芷芙自然也不说话;寂静中,只有木杓磕碰到铁锅的声音。 良久后,锅杓声消失了,火光中有人影闪动。 常惠转过脸,却看到芷芙双手端着冒着热气的食盘走过来。 「又是药?」他惊讶地问。 「不是。」 说话间,那盘子已经放在了床边的案桌上。 看着热气腾腾的碗盘,他十分讶异,可令他惊讶的不是碗盘内装的东西,而是碗盘本身;那在火光中闪烁着耀眼光芒的黑红色漆器,就算在京城的长安,也非普通人家用得起的。 「好精致的餐具!」当芷芙来扶他时,他忍不住赞叹。 「公主给的。」芷芙说着,将食盘连同低矮的案桌一起端上榻,置于他身前。 他抚摸着光滑的漆盘,感慨地说:「难为解忧公主真心相待,只可惜这么漂亮的东西,早晚会被匈奴太子给抢了去。」 「我会再抢回来。」芷芙平淡地说,彷佛从那个大权在握、蛮横霸道的太子手里抢东西,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常惠看她一眼,并没跟她争辩,因他已了解,芷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侍女。 尽管她忠诚勇敢,但缺少侍女该有的服从和温顺,甚至连女人的温柔妩媚都没有;像她这种行事果断泼辣,动嘴不如动手的人,绝对会为了主人的一个漆盘,而跟匈奴王子争抢。他不明白,她到底是天生胆大,还是愚蠢蛮干? 这时,一把同样精巧的漆杓,盛着热腾腾的食物凑到他嘴边;他本想拒绝,可食盘内散发出的特殊香味吸引了他,他只好说:「我要自己吃。」 芷芙立刻将碗杓递到他手里,然后退开。 将热呼呼的漆碗捧至腿上,常惠用杓子拨了拨,看出这是用碎肉和稞麦熬煮成的羹,其中加了些他说不上名字的野菜,不仅颜色好看,味道也非常诱人。 舀一杓放入口中慢慢品味,他顿时食欲大开。 煮羹的火候控制得不错,肉质松软,稞麦酥烂,野菜软中带劲;吃起来既有浓郁的肉麦香味,野菜也颇清淡爽口。 自从离开中原后,他已经很久没吃到这么美味可口的食物了。 「哪来的野菜?」他一杓接一杓地吃着,吞咽间仍没忘问话。 「湖边。」 「真的?我在湖边看过很多苔藓,是它们吗?」常惠惊喜地问。 芷芙点头,纠正他。「是它们之中可以吃的那些。」 原来那些苔藓,真有可以食用的! 想想芷芙枕在他脑后的药包、为他准备的汤澡、熬煮的药,以及此刻火塘边堆放着的能祛病防毒的乾草,他很为她具有丰富的植物知识,并能利用有限的食材和调味料,煮出可口饭食的能力感到高兴。 如此看来,解忧让芷芙来这里是有道理的,本来他还为冬季缺少食物发愁,现在有她在,又能吃到野菜,他相信自己能熬过去。 见她在吃烤肉乾,常惠问:「肉羹很好吃,你何不尝尝?」 她举起手里的烤肉。「吃这个管用,那稀软食物,是为你煮的。」 看看她手里油腻腻的肉块,常惠不由暗自感谢她的善解人意;此刻如果给他吃那样的东西,他一定会呕出来。 生病的这几天,他一直没有胃口,但为了保存体力,他强迫自己去吃肉乾,却发现那更让他失胃口。 今天这清淡爽口的肉羹引起了他的食欲,他很快就吃下了一整碗,吃饱后,他感觉病似乎也好了一大半,而芷芙在饭后为他煮的茶,更让他的好心情锦上添花。 「喔,上等巴蜀茶!」嗅着浓郁芳香的茶汤,他欣喜地赞叹。 出使西域时,他也带了一些茶,但被匈奴人抢走后,他就再没饮过。 芷芙说:「皇上赐予公主,公主让我带了一些来。」 「得友如解忧,人生无所憾!」他感叹着端起碗,朝乌孙方向拜了拜,然后轻啜一口,满脸喜色地对芷芙说:「谢谢你煮了好茶,来吧,一同饮一碗。」 「不了,你慢慢饮吧。」见他如此欣喜,芷芙静静地退回火塘边。 可口的晚餐和芳香的茶汤,让常惠心情特好,也因此,尽管芷芙仍旧有一句答一句,不苟言笑、沉默寡言,但他已不介意,甚至对她不期而至给他造成的困扰和烦恼,也不那么计较了。 当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尴尬事情自然少不了。 夜深更静,他想出外方便,却被芷芙阻止。「风寒雪冷,你不能出去!」 「可是,我需要……」常惠困窘至极,发现伶牙俐齿,此刻根本派不上用场。 「用这个。」芷芙坦然地将一个他曾用过,但被她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夜壶,塞进他手里。 常惠当即面红耳热,脑袋一片空白。 「圣人也要吃喝拉撒,只就房里没人便行。」她平静得彷佛在说天气般,丢给他一句「忠告」,然后消失在床边的帷毡后。 第三章 虽然闹了个大红脸,但常惠承认,不甚温顺柔和的芷芙很仔细,也很贴心。 可令他想不到的是,在把他照顾得舒服满意时,她竟以作践自己来惹他生气。 常惠喝过药准备躺下,昏昏欲睡的指着身边的床榻对芷芙说:“你睡这里。” 她仿佛受到惊吓似的忽然退开。“不,我不睡这里。” 常惠不解,“那你睡哪里?” 她看看身后的火塘。 常惠随着她的视线往那里望了望,惊讶地问:“你要整夜坐在火边?” “不,我有床。”芷芙再次强调。 因为没看到床,所以常惠不明的她的话,直到她转过去,掀开早先他以为是不要的旧毛毡,并躺下去时,他才明白,那就是她所谓的“床”。 “不行,地上又冷又硬,你不能睡那里!”他反对。 “我垫了毛毡。”她坚持。 好心情消失无踪,常惠命令她:“如果你不肯离开,就过来好好睡在床上,否则别想留下来!” 可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你这是干什么?”她又用那套打死不开口的方法对付他,“怕我不守规矩冒犯你吗?” “不怕。”幸好火塘边响起了她的声音。 “不怕就过来!” 沉默。 “听见没有?” 还是沉默。 此刻,沉默比公然对抗更惹人生气,常惠的忍耐达到极限。 “你真麻烦!”他厉声怒斥,气她就是有本事激怒他,让他变得不像自己。 是她非要冒充他的妻子跟着他的,现在却又躲得远远,宁愿受冻遭罪也要睡在冷硬的地上,仿佛睡在他的床上,会减寿似的,这看怎能不让他生气? “如果你非要这样,明天就离开吧,别再缠着我。”他下了逐客令,但仍旧没得到回应,气得他用手撑起身子,想看她到底在干什么,可等他看清时,他哑了。 芷芙面朝火塘躺在地上,摇曳的火光在她脸上闪耀。 她双目紧闭,寂静不动,就在他生气时睡着了。 愤怒,痛恨,无助,常惠半卧在床上,怒视那张沉静安详的脸。 与她争斗就像在打一场一个人的战争,徒耗精力,却看不到胜利;他的尊严和傲气,全被这口齿木讷的女人击飞了!去她的,她愿怎样就怎样吧! 他倒回柔软的床褥里,为了最后的尊严,决定不再管她,如果她愿意,就让她睡在那该死的地上吧,就算她生病受罪,也是她自找的,跟他毫无关系。 本以为因为生气,加上白天睡太多,一时半会儿定睡不着,没想到头才在药枕上寻找到舒适的位置,睡神便把他带走了。 确信对方睡着后,火塘后的芷芙慢慢张开了眼睛,凝望着火焰,久久难眠。 睡不着并非地面坚硬或寒冷,在她十九年的生命里,风餐露宿、枕石卧冰是常有的事,能睡在这样的地方,已算很好了,令她失眠的是心头难以解脱的苦恼。 生性超然、淡泊的她,很少有烦恼缠心。无论遇到多么难的事,她总是能云淡风轻地将它化解,可今天,她无法摆脱。 常惠是公主的好朋友,得知他遇难时,公主十分焦急。为了报恩,她听从公主的安排前来照顾他,但没想到她与公主一厢情愿的付出,并不是他所想要的,更没想到他会这么排斥她、讨厌她! 他是真的想赶她走,可是她不能离开,否则,她有何颜面去见公主? 公主虽然只年长她一岁,却是她的救命恩人,不仅给了她栖身之所,还教她习文识字。所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公主对她好、信任她,才派她来照顾常惠,她又怎么能让公主失望? 然而,公主和她都犯了个错误,忽略了常惠与她个性上的差异。 看着床榻上熟睡的身影,芷芙黯然地想。常惠才貌出众,又素有大志,个性开朗,文采飞扬,她则容貌平平,才疏学浅。更兼口拙言笨,行事鲁莽。 如此截然不搭的个性,即使两个相熟多年的人,也难以融洽相处,更何况他们不过是点头之交?而正是这些个性上的差异,让他们相处才不到一天,便已矛盾重重,常惠也被她惹恼了好几回。 想起他愤怒的表情和急怒交加的咒骂,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推开毛毡坐起身来,芷芙将双肘支在盘起的膝盖上,托着下巴,注视着闪烁的火焰,紧皱的双眉在眉心纠聚成一个深深的结。 我该怎么办?她对着火焰默默低问,觉得回亦难,留亦难,与他相处更难! 她知道他最气她冒充他夫人,她也为此深感后悔,可是在曹大人问她要以什么身份前往匈奴单于庭时,她只想得到这个最能说服匈奴王的理由。 那时,她忽略了一件事:“名声。” 对她这种人来说,名声根本不算什么,可对追求高尚品德、遵守道德规范的常惠来说却是非常重要,她大言不惭地宣称是他的夫人,一定让他觉得受到了冒犯。 尽管她跟对方解释过,那只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但她大胆无耻的行为,一定让他的名声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光凭这点,常惠就有足够的理由讨厌她。想到这,芷芙懊恼地紧咬下唇。 如果事情可以重来一次,她绝对不会再假冒他的夫人。 可说出去的话难再收回,做成的事无法改变,现在,她唯一能补救的,就是尽量不要再惹他生气,而是像对公主承诺过的那样,好好照顾他,陪伴他,保护他。 要做到这点,她就必须留下,除非公主亲自传令要她离开,否则就算常惠恨死了她,她也不会走,因为她不能让公主失望。 想起离别时公主的泪水和殷殷的惜别,芷芙抚摸着腰间那把公主转赠的“雀龙剑”烦乱的心恢复了平静;撇开恼人的去问题后,她开始思考他们的处境。 昨天来到这里后,由于宣称是常惠的“夫人”,她受到了礼遇,不仅能够随曹将军与匈奴单于,和其他匈奴贵族见面,还可以在王庭随意走动。 从与匈奴王和匈奴太子的几次接触中,她看出傲慢专横的匈奴王,对常惠是既羡慕钦佩,又痛恨无奈。 她很确定匈奴王不会释放常惠,将囚而不杀,除了对汉朝尚存忌惮外,更因匈奴王一心想要常惠归降。 囚禁他、逼他当奴隶,就是想以繁重的苦役和难言的耻辱折磨他,从精神和肉体上打击他,以软硬兼施之计,迫使他妥协投降。 想到他身上令人不忍目睹的伤疤,芷芙心里就充满同情、愤怒和忧虑。 过去从解忧公主的口中,和自己的观察中,她早知常惠虽出身贫寒,但为人清高正洁,卓尔不凡。 匈奴人的软硬兼施,不可能改变他的本色,可他威武不屈,富贵不淫,虽然保住了气节,却毁坏了身体。 如今他已虚弱不堪,再如此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必死于疾病。 她既然来了,就该担负起照顾他、保护他的责任。 常惠肯定会反对她介入他的生活,不配合她的行动、讨厌她,甚至鄙视她,但为了让他活下去、为了回报公主,她这回,注定要让他跳脚了。 今后,她就是他的护卫兼侍女,其他的事情,她不愿去想。 塘上的火苗扑闪不定,芷芙抬头一看,是夜风吹动了门上的帷毡。 她走过去,从掀起的帷毡缝隙往外看,发现外头飘起了细细的雪花。 漠北的冬季就是这样,雪一旦落下就停不了,总得断断续续的不到仲春,才会干净。可这么漫长的冬季,常惠根本没有多少储备粮食,她得尽快补上才行。 心里筹划着,芷芙将帷毡两侧的系带,紧紧绑在红柳木做成的门框上。 随后她走到床边,常惠依然沉睡,除了呼吸粗浅、面颊暗红外,下颊那凌乱的胡须、塌陷的眼帘和凸起的颧骨,都让他看起来十分憔悴。 注视他良久后,芷芙为他拉好床辚的帷毡,回到火塘边,往火堆上加了块牛粪饼,再挑旺火苗,思绪继续围绕着床上的病人盘旋。 他的病只要按时服药,充分休息,很快就能痊愈,可他被毁的身体,却不那么容易恢复,她得想办法改善他的饮食。因那是增强体质、恢复健康的首要条件。 她曾随父亲在龙城住过,知道这里的冬天有多冷。 充足的肉和奶,是抵抗严寒必需的食物。缺少了它们,他无法恢复健康;而没有健康,他熬不过这个严冬。 芷芙在地铺上躺下,昏然入睡前,她仍在想:肉食好办,可她该去哪里找呢? 天才亮,听觉异于常人的芷芙,就听到隔壁小毡房传来轻微的“簌簌”声。 最初她心里一惊,以为是风雪,可屏息倾听,发现不是,再想细听时,那声音已消失了,她暗笑自己太紧张。 可刚放松下来,那声音又起,这次更响,听起来就像蛇的爬行声,但她知道这季节蛇都冬眠,而不冬眠的鼠兔鹿等小动物,也不可能跑到有人烟的毡房来。 难道有儿狼?想到凶残的草原狼,她悚然一惊,决定过去看看,那里有她珍贵的马和羊,绝不能被儿狼伤害! 芷芙安静地走到门边,解开帷毡系带,钻了出去。 雪已停了,白茫茫的雪地上,有行深浅不一的足迹直通小毡房。她循线走去,发现那不是野兽留下的足迹,而是人。 盗马贼!这念头令芷芙浑身紧绷。 在西域,盗马是死罪,这贼敢窃她的马,一定是欺她汉人不懂他们的法律。 她发誓,要将敢偷“青烟”的盗贼,砍成碎片! 足尖轻点,芷芙无声无息地窜入隔壁毡房。 可当她愤怒地掀开门毡时,却愣住了。 她走过去喊道:“额图……” 不料她才离开门口,站在马身边的人影,就像兔子一样,“嗖”地窜出的门。 他敏捷的身手让芷芙大吃一惊,随即追了出去。 额图跑得极快,两条短腿如飞一般,可他的腿再快,也快不过一身好轻功的芷芙,不过眨眼间,他便被芷芙单手抓住,“提”回毡房。 “啊……夫人比我跑得还快!”才脱离芷芙有力的控制,那小子立刻跌坐在草料上认输,脸上还带着钦佩和震惊之色,完全被她小露一招给彻底征服了。 芷芙对他的敬仰和称赞毫无反应,她拉过一个草墩子,在他对面坐下。 “是真的,如果不骑马,龙城没人能跑赢我!”额图怕她不信似的强调。 “你确实跑得很快。”芷芙平淡地说,“你天不亮就来这里干什么?” “常将军来后,我每天都这么早来。”听到芷芙说他跑得快,额图笑了。 “来给他戴手铐脚链?”芷芙想起他昨天做的事,口气很不好。 额图的笑容消失了,怯怯地说:“常将军是好人,我不想做那个,可主人会打我,我……我,昨天夫人的话,我没敢对太子说……” 芷芙看出他很怕匈奴太子,也明白自己不该为难他,又想起常惠说他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便问:“你几岁?” “十三。” 果真是个孩子……芷芙口气变软了。“你不必跟他说,我会去找他。” 男孩抬起头。“你不怕他?” “怕他干什么?”芷芙问。 男孩敬畏地看着她,想了想。“是没啥好怕的,他胆小,夜里都不敢熄灯。” “你说的是狐鹿姑吗?”芷芙不相信那个凶猛粗壮的太子竟然会怕黑。 “就是他!”额图小声地说。“这是只有我们几个侍夜奴仆,和他的妃妾才知道的秘密,他不准人说。” “没胆的混蛋,竟敢欺负常惠!”芷芙愤愤不平。 “就是。”额图也附和。“他说要打断常将军的硬骨头,所以老是叫那些守卫鞭打常将军,还拿话折辱他。” 芷芙目光一凛,“以后你看到谁再那样做,就马上来告诉我!” “好,我和你一起保护常将军!”少年干扁瘦小的胸膛,这次真的挺起来了。 芷芙看着他明亮的眼睛,相信自己得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同盟者。 “你去房里照顾将军吧,火上有肉羹和煮好的药,等他醒来,你给他吃。” “行,你去哪里?” “办点事。”芷芙起身,又吩咐道:“记住,别让他干活或出来。” “她没说要去哪里吗?”火塘边,常惠再次问额图。 脸上的乱胡被清除后,他显得更瘦,却更英俊。 “没说,只说去办点事。将军还是上床躺着吧,夫人说你得休息。”额图飞快看他一眼,又盯住了火塘。火里正烤着两只雪鸡。是他在雪窝里捉到的。 “都快中午了,办什么事需要去这么久?”常惠望着门口皱眉,他仍感到头重脚轻,浑身乏力。但因为担心芷芙,他无法静心躺在床上。 今早睁开眼就没看到芷芙,只看到端药给他喝、照顾盥洗、伺候他吃早饭的额图,而这孩子说,是芷芙让他来照顾他的。 没想到昨天还被芷芙吓得半死的额图,今天说到她就笑不合口。他很好奇芷芙是如何迅速改善与额图的关系,并让这个匈奴少年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 可她究竟到哪里去了?常惠知晓她没有离开,因为他听到隔壁传来青烟的喷鼻声,任何会骑马的人,都不可能放弃那么矫健俊美的天马。 就在他猜测不定时,毡房外传来羊叫声,那“咩咩”的叫声,在这冰雪中的荒原响起,仿佛一阵春风,给人带来暖意。 “羊儿!”额图把手里的雪鸡搁到一边,跑出了毡房。 常惠也跟着他过去,可一掀开毡帘,他就怔住了。 芷芙一手护着胸前,一手拉着绳头,牵着两只肥胖的羊儿,在雪地上走着。 看到他们,芷芙脸上露出大大的笑靥,并举起拉绳索的手摇了摇,紧跟着她的羊儿,也随着她的动作,再次咩咩地叫了起来。 看她脸上绽开的笑容,常惠的心仿佛被她手里的那根绳子给扯了一下。 她会笑?他紧盯着她的脸,打算好好确认。 她真的在笑,快乐的笑,常惠顿觉心悸。那是他见过最动人的笑容…… 正午的阳光照在她笑意坦然的脸庞,虽然没有温度,却给那美丽的笑靥镀上了灿烂的金光,注视着那温暖的甜笑,他觉得冰雪仿佛已被融化。 寒风吹来,积雪飞舞,芷芙想加快步伐,可羊儿短短的腿滑法配合,她只得对着常惠喊:“你进去,外面冷!” 但常惠没有进去,而是把门帘拉大,走出了毡房。 见状,芷芙对额图说:“你帮我把羊送去小毡房。” “我知道,放心把羊儿交给我吧。” 额图的回答,令芷芙高兴地拍了拍他的头,然后跑向常惠。 “病还没好,你不能出来。”她固执地将他拉回毡房。 “哪来的羊?”走回温暖的毡房后,常惠就急切的问她。 “我买的。” 常惠糊涂了,不解地追:“你为什么买羊?” “为这个!”她开心地将手伸进胸口。 常惠这才看到,她夹袄的前襟是敞着的,不由当即涨红了面。可还没容他逃开这令人尴尬的场面,一个热呼呼的皮囊,就被塞进了他的手里。 “这是什么?”他局促不安地捧着皮囊问。 “羊奶,你需要它,快趁热喝!”芷芙双目闪亮,眉开眼笑地催促。 常惠震惊地望着她。“你是为了我而买奶羊的?” “对,我刚学会挤奶,你快喝。” “你喝吧,我不……” “乱说!”芷芙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太瘦弱了,一定得喝奶!” 此时此刻,他愿意付出一切留住她的笑容,因此不再争辩。 他拔开皮囊塞子,往嘴里灌了一口浓郁芳香的羊奶,可尽管他喝了,还喝了很多,芷芙的笑容仍旧不复见。 “以后有奶可喝,你的身体会越来越强壮的。”等他再也喝不下时,芷芙才接过皮囊放下,“我去割草给羊筑圈,外面太冷,你别出去!” 常惠知道她要去湖边,因为那里有大片的芦苇。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常惠感动不已,她是那么真切地在关心他,而她的笑容也萦绕不去,他希望能不常看到她的笑容,她笑起来时不仅美丽优雅,还很温柔。 不久后,芷芙和额图一起进来,额图继续去烤他的雪鸡,芷芙则强迫他回到床上躺下,说他刚退热,一定要多休息。 “你用会什么买羊?” 芷芙走回火边,准备动手做饭,常惠趁机发问。他知道匈奴人不用货币,只以金银珠宝或以物易物,他不认为芷芙带了足够的东西。 芷芙微顿了顿,不太想告诉他,但最后还是老实说了:“夜明珠。” 听她用珍奇的夜明珠换羊,常惠吃惊地问:“你何来如此贵重珍宝?” “家传。” 她的回答很简单,却令常惠深受震撼,他动容地说:“为了让我有奶喝,你竟舍弃了你的家传珍宝?如此真情实意,常某受之有愧,你不该那样做。” “珍宝本是身外之物,用它来换羊奶,可调理好你的身体,不正合适吗?” 面对这质朴无华的回答,常惠无言以对,心却被她深深打动了。 “将军、夫人,鸡烤好了,快来吃。” 正心潮澎湃,额图的雪鸡却烤好了,常惠只能将翻涌的心潮压入心底。 在昔芙的悉心照顾下,常惠终于逐渐康复,对芷芙的了解也更多、更具体了。 沉默寡言的芷芙虽然不够温顺,却很能干;她能将一块索然无味的肉干煮成松软可口的肉羹;能用喝不完的羊奶混合稞麦、碎肉和任何找得到的野菜,做出美味菜肴;她还善于缝补,身为游侠的女儿,她的女红手艺让人惊羡;她甚至用“雀龙剑”替他刮胡子…… 她确实能干,因为她的巧手艺,他的食欲恢复了、病休逐渐痊愈,身上也再没穿过破衣服。待修过面后,不但额图说他好看,连他自己都感到精神奕奕了。 可是芷芙却很辛苦,每天除了照顾他外,还要喂养马羊,更要打扫、放牧、煮饭、熬药、缝补、洗涤……但她总是默默地忙碌,从不抱怨。 她不是温婉雍容、知书识礼的女人,与那些传统女人比,她是如此平淡。 她善言辞、不好争辩,可她的眼眸,却像幽暗的湖水般平静、安详,总能抚平他躁怒的已情绪;与她在一起,他越来越轻松自在,拘谨和紧绷都神奇地消失了。 而且他还承认,她并非无礼之人,也不是真的嘴笨。 如果没人跟她说话,她可以整天不开口,但只要跟她说,她就绝对不会不理,只不过她的回应都比较简单,有时是几个字,有时只是一个点头,或轻轻一瞥。 总之,她是个宁愿用脑子思考、用行动说话的人,而他也渐渐喜欢上这种两人相伴,却安静无声的情境。 在朝夕相处中,芷芙高兴地看到,她欣赏的“常公子”回来了。 当然,由于个性的差异,他们还是会发生矛盾,但已很少有激烈争吵。 这天午饭后,芷芙带马和羊去湖边放牧,常惠若有所思地问额图:“奇怪,这几天匈奴人不找我的麻烦,你也从‘看守’变成‘侍从’,这是何故?” 额图嘻嘻一笑,“是土人,买羊那天她去找过大王,大王骂了太子,说要是你病死了,就要太子自己炼铁铸‘寒天刀’、” “原来是这样。”常惠终于明白,是芷芙为他争取了这几天的静养。 他心里虽然感激她,但还是不赞成她私自去找匈奴王,一则那样太危险,毕竟这里并非友善之邦;再来,他不想成为仰仗女人保护的“小男人”。 清晨,芷芙按往日的习惯,照顾常惠盥洗吃喝后,就去小毡房喂马、挤奶,然后将该洗涤的衣物、夜壶等,带到湖边清洗。 她带着冲干洗净的东西返回,却看到门前站着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匈奴男人。 看到她时,那阔脸大头的汉子不仅没让路,还把头仰得老高,双臂横抱着宽厚的胸膛,傲慢的神态令人作呕。 “让开。”芷芙平静地说,脚下仍未停歇,笔直地朝前走去。 男人最初对她的低喝并不当回事,等看到她鼻子对鼻子地朝他冲过来,几乎与他相撞时,才被她无人能敌的气势,吓得往旁边一闪。 芷芙眼不斜、脚不慌,轻盈坚定地擦过他的身侧,进了毡房。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男人才发现,自己竟然不战而退了。 见鬼,老子不可能被她直冲冲的样子吓着,更不可能被她冷得像冰似的声音给冻傻,一定是她的个子,让老子有点发晕! 男人瞪着门毡,为自己的临阵退却找借口。 一琮是她的个子吓人!那样高个儿的男人都不多见,更别说是女人!可是,让一个女人吓退,无论如何都有伤他的面子,更有失太子第一侍卫的威名,他得扳回颜面才行。 愤愤不平地想着,他挺胸甩肩,决定立刻进去显显威风,可手还没摸到门上的毡子,那门毡就被人从里面撩开,毡角重重地甩在他的大嘴巴上。 “娘舅子的!”他捂着嘴咒骂,却看到刚才那高个儿女人走出来,仿佛没看见他似的高挑着门毡,害他不得不后退,以免被她踩到,或被翻动的毡子再打到。 幸好她身后紧跟而出的是他正等着的人,于是他忍住满腹不满,陪笑道:“将军休养了几天,气色不错嘛,咱大王的寒天刀,还等你给把火候呢!” 对面的正主作没说话,身边的女人倒开口了。 “常将军身体尚未大好,干不重活!”芷芙冷冷地说。 “是是是,大王已经传谕,夫人只管放心。”虽然心中不服,但为了单于的宝刀出世,那男人表现得十分知趣,说完就跟着常惠走了。 芷芙一把抓住正要跟他们走的额图,直到前方两人走远才问:“他是谁?” “单于庭的奴头,太子的心腹。” “什么是‘寒天刀’?” “听说,是单于很早前拥有过的一把宝刀,在他当左贤王时遗失了,后来想打一把,可找了很多铁石都没有打成……瞧,他们走远了!”额图焦急地说。 芷芙放开他。“去吧,我保证你能追上他们!” “那还用说?”额图得意地说,拔腿就往前面追去。 常惠恢复了在炼铁场的苦役,可匈奴人没再给他戴手铐脚链。他本以为是单于为了“寒天刀”,而对他“施恩”。 当天夜里,他把这件事告诉芷芙,本以为她会高兴,却只听到她随意哼了哼。 这令他很扫兴,但想到她的个性,他也就释怀了。 其实,他有所不知,那也是芷芙找匈奴单于交涉的结果。 以“劝夫归降,绝不逃跑”的保证,换取她养羊的权利,和不再对常惠使用脚链手铐的承诺。 当然,这细节她绝不能让常惠知道,否则就算他不杀她,也会恨死她。 第四章 太子狐鹿姑,今天的心情很差。 一大早,他就被父王传去臭骂一通,责怪他久久无法劝降常惠,害“寒天刀”迟迟无法打成。 责骂中还毫不掩饰地说,以他这般无能,怎能继承王位,更逞论率领匈奴各部称霸西域。 面对父王的怒气,他又惊又惧,因他深知父亲的话并非全是虚言恫吓。 他兄弟众多,其中不乏能人。 当初立他为太子时,王族中就颇有争议,但因为他母亲是大阙氏,他又是单于长子,最终才得以成为王位继承人,然而,在还没正式成为大王前,这地位随时都可能变动,他绝不能让那种事发生。 因此他十分恭谨地向父亲保证,他一定能征服汉使、奉上宝刀。 狐鹿姑好不容易才让父亲龙颜改变,偏偏在归途中,又遇到觊觎太子位已久的兄弟右蠡王;那家伙仗着武功显赫,有众多权贵支持,竟揶揄他是劣等武士。连个小小汉使都对付不了,还想对抗大汉。 父王的威胁责骂,兄弟的冷嘲热讽,让狐鹿姑心里积满了怨气和怒气,当即决定亲自出马,再去规劝常惠。 如果那软硬不吃,好歹不分的汉使仍一意孤行,那他就要给对方点颜色看了!常惠正在炼铁,测试一把刚打好的新刀,却忽然发现身边晃来一条人影,他侧脸一看,狐鹿姑正绷着满脸横肉,站在铁炉前。 透过那张臭脸,常惠明白这个情绪反覆多变、暴戾愚蠢的太子又要找碴了。于是他沉默地继续做自己的事。 他淡漠的态度,让满腹怨气的狐鹿姑更加不爽,看着眼前这瘦得像细木,却挺得像雪松、硬得像铁石般的男人,他又嫉又恨。 他直言对常惠威胁利诱,“常将军,我佩服你是条好汉,只要你归降,不仅可以获得完全的自由,还会被人父王封王赏赐,受到我和所有匈奴王族的尊敬。” “不必再浪费唇舌,我宁死不降。”常惠鄙夷地说:“至于太子的尊敬,还是留给贪生怕死的软骨头吧,我常惠不希罕!” 他的倔强,撕下了生性残忍的狐鹿姑最后一丝伪装。“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子如此千般劝导,万般讨好,倒有错了。” 他大骂着,抓起附近一根木棒。猛地向常惠打去。“好吧,既然你敬酒不吃想吃罚酒,老子就成全你,看你到底希罕什么!” 瘦弱的常惠被一棒打倒在地,但他很快便站起来,还不屈地高昂着头颅。 狐鹿姑更加愤怒,对手下喊:“脱掉他的袍子,把他绑在木柱上,卧在冰雪里,让人的猎犬尝尝他的硬骨头。” 几个彪形大汉立刻冲过来,将刚刚站稳的常惠按倒,还扒掉他的袍子,没等他站起来,就将他拖向后面,立着几根栓狗铁柱的狗棚中。 “夺我的命,随便!折我的气节,休想!”一路上的铁器石块刮破了他的单衣旧鞋,但他不惧死亡地高喊:“士可杀,不可辱,大丈夫舍身取义,死得其所!” “尽管嘴硬吧,等喂了我的猎犬,看你还有多少气节!”狐鹿姑叫嚣。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给吸引,谁也没注意有个细小的身子,往荒野中的毡房跑去。 “猎犬!”丧心病狂的狐鹿姑继续嘶吼:“带我的‘恶虎’、‘天狼’来!” 被绑卧在雪地上的常惠,在狐鹿姑的吼叫声中哈哈大笑。 “笑?你竟敢笑?”狐鹿姑对他的奴头心腹大吼:“打他!打到他哭求!” “住手!”就在那粗壮汉子想动手时,一声厉喝传来。 众人回头,见一身素衣裙的“常夫人”由远处飞驰而来。 令人震惊的是,她人还在数十丈之外,发出的声音,却有如在耳边响起。 芷芙满腔怒气,额图赶去告诉她,常惠被太子打时,她恨自己竟然相信那个野蛮人的保证。 只着单衣的常面朝上、四肢大张地被绑在冰雪地里,而那个曾与她在毡房门口短兵相接、败下阵去的奴头,正手持鞭子,气势汹汹地站在他身边。 芷芙怒火万丈,理智上,她知道自己应该忍,因为一旦大开杀戒,她将会给皇上和常惠,带来难以预料的灾难,可她无法忍受常惠被这些胡夷蛮狗欺辱。 混蛋太子的保证,连狗屎都不如,今天她非得给对方点教训不可! “拦住她!”见她奔来,狐鹿姑大吼。 芷芙对他的吼叫和拦阻她的人,根本不予理睬,她一心只想救人。 “女人,站住!否则我连你也绑!”狐鹿姑再次大吼。 看到芷芙在铁炉、风囊、木架,和企图阻挡她的男人之间穿梭,渐渐靠近狗柱,而自己那么多的手下都拦不住她时,他更加大声地威胁:“你再不站住,我就让他受更多的苦。” “那你就死定了!”芷芙怒喝。 “臭女人,竟敢威胁殿下!”狐鹿姑的心腹,那个早已对她心怀恨意的奴头扔下皮鞭,挥着拳头扑出来,想替主子出气。“尝尝老子的铁拳。” 众人闪避,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奴头的拳头从无敌手,被他打一拳,不死也得残;见他出拳,他们都认定芷芙会一拳毙命,可事实则大谬不然。 “娘耶,痛死老子啦!” 还没等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人们就见那奴头哀号着退却,并旋即抱着手腕,以自己的身体为武器,朝芷芙撞去。 芷芙根本不给他近身的机会,不避不闪,推胸一掌,那男人庞大的身躯在挨了这一掌后,竟如熔化的铁石般瘫倒在地,没了声息。 芷芙根本没看他,就绕过他的身体向常惠走去。 狐鹿姑见她不仅不理自己的警告,还打死了他的心腹,不由大怒,挥舞着木棒冲过来,厉声吼道:“大胆汉女,你敢杀死我的人,我要你偿命!” 芷芙一把夺过那根打向自己的木棒,喝斥道:“少放屁,他还活着。” 从没被人如此轻蔑而粗鲁喝斥过的狐鹿姑,因被她忽然夺走木棒而失去平衡,当众扑倒在地,染了满脸的雪泥,羞愤得脸色青一阵紫一阵。 “抓住这个女人!”手下仓惶地将他扶起,他即暴跳如雷地抽出马鞭,扔给身边一个大汉,“打他,打她的男人,我倒要看看这女人如何护他。” 那匈奴大汉接过马鞭,甩动着走向常惠。 忽然,凶猛的犬吠声吸引了众人视线,只见一人牵着两条狼狗跑来。 荒漠草原狼多,为了保护人畜和捕猎,人们喜欢饲养猎犬,猎犬多由野狼驯化而成,因此凶猛有灵性,体态高大,而这两条尤其凶狠。 看到猎犬,狐鹿姑立刻狂笑着下令:“恶虎,上!咬死地上那人!”此刻他一心只想扳回面子,出出憋了大半天的怨气,早忘了他父王不得杀常惠的命令。 一条浑身长着浓密长毛,犬牙暴凸,目光贼亮的大黄狗,立刻扑向常惠。 “去死吧!”芷芙怒喝一声飞身而起,越过企图抓她的人,挥舞着长棒短剑,扑向对常惠举鞭的男人,她一剑削断对方手里的鞭了,长棒则将他打得横飞出去。 但她并未住手,顺势回棒,重重地打在那条已经咬住常惠脚的大狗身上,那凶恶的猎狗“嗷嗷”惨叫着,翻滚到铁炉边,倒地不起。 “该死的女人,你打伤了‘恶虎’!”听着爱犬的凄厉叫声,狐鹿姑疯了,狂吼道:“放‘天狼’!咬她!” 这时的芷芙,已跃至嘴唇被冻得发紫的常惠身边,但她没时间为他松绑,只来得及捡起袍子,盖在他身上替他挡寒。 “芷……走!那狗极……凶……”常惠用力抬起头,吐着寒气对她大喊。 芷芙匆匆看他一眼,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恐惧,但她没法听完他想说的话,因为她的眼睛傅余光,正瞥见一条黑影,带着令人惊悚的狺吼和狂气扑至眼前。 那深亮的凶恶目光,和龇牙咧嘴的狰狞模样,足以令猎物吓破胆。 来不及细想,在黑色巨犬迎面扑来的瞬间,她仰倒在常惠身上,以自己的身体护着他,然后运功双臂,右手高举短剑,垂直向上,左手则紧握木棒横放身侧。 那条黑犬以势不可挡的力量向她扑来,柔软的腹部划过她高举的利刀;她左手的木棒也同时往猎犬身上一击-黑狗哀鸣着,跌向不久前黄狗翻滚而去的地方,腥热的狗血喷溅得满地都是,芷芙的衣服上也沾染了不少。 她翻身而起,想要解开捆绑常惠的绳子。 然而,腹部遭受重创的黑狗,虽然跌落地上哀号不已,却很快就跳了起来,张着血盆大口,咬向无法动弹的常惠。 芷芙当即高举手中的木棒迎向它,重击它头部,当即狗血四溅,黑犬呜咽着瘫倒在地,黯淡无神的眼睛低垂着,再也没有了先前张牙舞爪经狠劲。 在场所有人,包括常惠,目睹这场惊心动魄的人犬大战,再看到两条凶猛异常的猎犬,转眼间重伤倒地,不禁都对她的勇气和身手大为震惊。 芷芙不理会别人,在确信恶犬无法动弹后,她就将木棒扔到地上,用短剑斩断绳索,替常惠戴好帽子,扶着几乎被冻僵的他走到炉边,让他烤火回暖,并替他穿好袍子,唯恐久病初愈的他再次病倒。 回过神来的狐鹿姑,首先奔向爱犬,看到黄狗频频喘息,黑狗脑袋开花时,不禁暴跳如雷,对芷芙大骂:“臭女人,你——” 芷芙那把染着狗血的短剑,抵在狐鹿姑粗壮的喉咙上,而她充满杀气的目光,令他戾气全消,只能瘫软地哀求:“夫……夫人,别……” “闭嘴!说话如同放狗屁的人,只配去死!”芷芙冷冷地说,冰凉的剑刃划过他蠕动的喉结。 他失态地惨叫起来:“常将军,阻止她,我……我们……有话慢慢说!” 常惠虽对他的丑态极为厌恶,但绝不希望他死于芷芙之手,可是他的四肢被冻得麻木不堪,无法走过去阻止她,便用汉话喊道:“芷芙,放下剑,他是匈奴太子,杀死他,只会让事情更糟。” 芷芙不甘地收回短剑,若不是常惠开口,她真想一剑刺死这卑鄙小人。 “你是个可怕的女人!”一脱离她控制,狐鹿姑又神气了,招人抬走奄奄一息的爱犬后,他愤然道:{你打伤了我的人和猎犬,还想杀我!“ ”咎由自取,何以怪人?“芷芙冷冷地说,用悬在炉子边烘烤的漂亮狐皮,擦干净短剑上的血。 她冰冷的神情和满身的血污,令人不敢上前阻止她。 狐鹿姑听到她的回答时,脸色二仉,可看了她手里的短剑,又心有余悸地为自己圆场。”算了,我没怪你,带你的男人回毡房吧。“ ”不能算!“芷芙对他的”好心“并不领情,她转动已被拭净的短剑。”你不怪我,可我不能信说话不算话的你!因此,我们何不一同去见大王?“ 闻言,狐鹿姑神情突变,想起父王才吩咐过,要让常惠归顺,心甘情愿地为他打造寒天刀,不由额头冒冷汗。 他后怕地想,若非这女人赶来,今天自己恐怕真会闹出人命,那时,死的是常惠,陪葬的则是他啊! 如此一想,狐鹿姑怕了、醒了,也顾不上计较芷芙的语言冒犯,连忙说:”我没有说话不算话,刚才不过是跟常将军闹着玩的,何必惊动我父王?“ ”闹着玩?“芷芙胸口一窒,天下竟有如此卑劣之人!”大寒天的,脱掉他的袍子,把他绑在雪地里,让人打他、唤猎犬咬他,那是闹着玩吗? “呃……,那……那是玩过了头……”在她犀利的注视下,狐鹿姑三九天出了一身汗,他突然口气一变,胡搅蛮缠地说:“可也没闹出什么事来呀,要说有什么,也是你打伤了我的人和狗。既然我不计较,你还计较啥?” “卑鄙小人!”芷芙咬牙怒骂。 听到她的咒骂,狐鹿姑气歪了鼻子,可为了太子宝座,他硬是忍下,还拼命挤出难看的笑脸,“只要夫人别到处张扬,今天这事,我愿意让你骂几声消气。” 芷芙本不善言语,见他如此厚颜,也无可奈何。 狐鹿姑瞅准机会,立刻走到常惠身边讨好地说:“常将军,因为‘寒天刀’,今天我差点被父王宰了,一时心情不好,多有失礼,请多担待。” “弄死我,你就有‘寒天刀’了吗?”常惠冷峻的直视他。 “哎哎,是我糊涂,冒犯了!”狐鹿姑心里恨得要命,但为了笼络对方,也只能绷着笑脸赔罪。“还请常将军早日打出‘寒天刀’——” “想要‘寒天刀’,就不许再折磨他!”芷芙严厉地警告。 看着这个难缠的女人,狐鹿姑的笑容僵住,他今天已经受够了,无力再跟她斗下去,于是瞪着白眼,怒冲冲地说:“行,但我要看到刀。” “就在那儿,你可以带去给大王看看。”常惠指指铁炉架上,他早先铸成的那把刚打成的刀,然后拉着芷芙走出了铁炉棚。 狐鹿姑邪恶地盯着芷芙的背影,这好斗的女人,越来越对他的口味了。 他喜欢血腥,喜欢暴力,更喜欢在血腥与暴力中,征服凶悍而美丽的女人。 直到他们走远,他才恨恨地收回目光,拿起那把刀,对身边两人挥手,压低嗓子狞笑,“明天,去把那女人给我弄来。” “太子,这……万一大一知道……而且,那女人好厉害……” “废物,不会悄悄地干吗?”狐鹿姑怒斥,并阴险地说:“她再厉害也是个女人,两个大男人还怕对付不了她?趁她不备时动手,用毛毡、笼子,不管用什么法子,把她给我抓来,我要为‘恶虎’和‘天狼’报仇。” 毡房内,刚换过衣服的常惠和芷芙,坐在火塘边。 常惠对忙着缝补他破衣服的芷芙说:“你不该与狐鹿姑正面冲突。” “那我能看着他把你折磨至死吗?”芷芙反问。想到若非额图赶来报信,常惠不知会受到多大的苦,她就异常愤怒焦虑,她总算看清了常惠所处的险境,匈奴太子残暴狂妄,情绪多变,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加害于他。 常惠自信地说:“在他父王得到‘寒天刀’前,他还不敢要我死。” 芷芙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你真能打造那种刀吗?” “能!”常惠看出芷芙为他担忧,可为了舒缓她的情绪,他故作轻松地说:“你的怀疑真伤人,你该知道,先父的技艺精湛的铁匠,我自幼生活在铁铺,很小就能指挥奴工推动排囊,鼓风助火,若不是十多岁时先父去世,他的一个在长安做官的故友,招我入京做了募士的话,我肯定会是个不错的铁匠。” 闻言,芷芙秀目一亮,放下针线,取出‘雀龙剑’。“这是你打的吗?” 常惠看了眼她手里的短剑,“对,用了我三年的时间。” “真是你亲手打的!”芷芙发出惊叹,纤长的手指,珍爱地滑过那如龙尾盘卷的剑柄,若雀嘴般突兀的剑首,再落到闪耀着湛湛银光的剑锋。 她赞美:“好漂亮的剑,第一次看到它时,我还以为是上古仙兵呢。” 常惠的眼珠随着她的纤指移动,“可惜它不是。你会为此感到遗憾吗?” “不,我只会更珍惜它。”芷芙将剑身贴在胸口,随即察觉如此表达不妥,忙红着脸解释,“我是说……我会好好珍惜它,以后再把它还给公主。” 他微笑地看着对方,心里明白解忧不会再收回,而这把剑,配她正合适。 常惠的目光和笑容竟让她双颊发烫,心也无端端的慌乱起来,这可奇了。 芷芙心中暗惊,又怕他看出异样,忙低下头转开话题。 “匈奴王知道你有这本事,就会更想迫你归降,只怕你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艰难。” 常惠明白她的意思,知道他不肯屈服的个性,遇到贪婪凶残的匈奴王,必定招致更多的痛苦折磨,但对这个,他早已有了准备。 活着,有时比死更艰难,但也更考验人的意志。 回想短短几个月,他由汉使变奴隶的经历,就不由思绪万千。 汉匈经过多年战争,匈奴王庭败退漠北,新继任的单于提议和解,汉皇便派中郎将苏武为特使,他和张胜为副使,携带丰厚财物出使。 抵达匈奴帐庭后,几经交涉才完成重任,可就在他们终于获准返汉前夕。张胜却伙同早已归降匈奴的叛将虞常,企图劫持单于母亲,害整个使团蒙受不白之冤。 想起秋夜发生的事,和同样身陷囹圈的苏武,他叹道:“我们应单于之邀,受皇上之命而来,却因小人作乱沦为阶下囚,苏武将军以死明志,不知如今安在?” “他被囚在北海放牧。” “他还活着,那太好了!你听谁说的?”常惠惊喜地问她。 这是被囚禁后,他第一次得知苏将军的下落,高兴之余,不免惊讶她怎能获知如此重要的消息。 芷芙说:“听匈奴兵兵闲聊得知的。” 常惠浓眉高耸,纳闷地问:“你怎能听到他们闲聊?” 怕他以为自己偷听,芷芙坦承:“我有极好的听觉,顺风时,能听到更多。” “那太好了,以后如果有人想害我,你会早早听到风声。”他开玩笑地说。 可她却脸色一变,幽幽地说:“我也希望我能,可是只怕难以周全。” 见自己的戏言给了她压力,常惠忙道:“放心,只要宝刀不出,谁会害我?” “你是说,你不会帮他们打刀?”芷芙听出他话中有话。 常惠没有否认,“当然不会,那是我的护身符,我可要善加利用。” “这样虽好,可匈奴王耐心有限,他的目的是要你归顺服从,为他造宝刀,你一日不服,刀一日不出,他们就会不断地折磨你。”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屈服!”常惠说着,伸出双脚在火边取暖。 “老天!”芷芙忽然惊呼一声,倾身抱住了他的脚,“该死的恶犬!” 常惠慌忙想收回脚,但被她止住。“别动,让我看看你的脚。” 不顾对方的反对,她把被狗咬烂的鞋脱掉,在发现他急欲掩藏另一只脚时,她也毫不客气地将它拽过来,看到鞋面上被硬物割裂的割口,她的心猛然一抽。 今天被拖拉挂破的,不仅是他的衣服。 抱起常惠冰冷的双脚,芷芙把它们放置在自己腿上,用双手搓揉着。 她感到自责,“都怪我,在铁炉那儿,我就该查看你的鞋,你也该跟我说。” “没事,又没伤到脚。”常惠不以为然地说,心里却暖暖的。“胡说!怎么没事?”芷芙生气地斥他:“老话说‘寒自脚起,脚暖身强。'' 你这脚都冻成冰块了,还说没事?难道你想再生病,或是被冻掉脚趾头?” 见她忽然变得这么伶牙俐齿,常惠很吃惊,不由想笑。 可他还没笑出来,就被芷芙猛地拍了脚背一掌,“不许笑,我是说真的,身处险境,你该爱惜自己的身体!” 她真切的关心,在他心底激起一股滚烫的气流,冲击着全身的血脉。 “我听你的。”他暗哑地说:“脚太冷,别抱着,让我在火上烤烤吧。” “不行。”她将他的脚抱得更紧。“极冻后,乍冷乍热都不好,得慢慢焐。” 常惠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芷芙在火上烤热双手,再搓揉他麻木冰冷的脚。 渐渐地,他的脚暖和了,可他却不想离开她给予的那份温暖和照护。 “我得把你的鞋先补好。”她说完,把他的脚放在火塘边的草墩上就走了。 芷芙离开时,常惠感到一阵空虚,好在她很快就回来了。 令他欣喜的是,在她缝补前,她再次将他的脚抱起,放进了怀里暖着。 当她身子往前凑近火源时,他的脚趾,不可避免地碰触到她柔软的胸部,尽管隔着厚厚的夹袄,但自幼丧母的他,仍深深地沉醉在了这母爱般的温情中。 芷芙——这个奇特的女人,她的勇气令他叹服,她的柔情令他眷恋,注视着她专注于针线的侧影,他的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平静,身体却有着从未有过的躁热。 芷芙并没留意对方越来越火热的目光,她心里充满了对他未来的担忧。 “我敬佩你的风骨。” 她的声音,拉回了常惠游离的思绪。 “但匈奴单于傲慢,狐鹿姑太子凶残,为了不吃眼前亏。你何不假意迎合,虚与委蛇?” “不!”常惠断然拒绝,“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吾皇深谋远虑,遣我等拥旄西行,与匈奴和盟,以固我大汉边陲。我怎可做那屈膝投降的不忠不义之事?” 听他说得慷慨激昂,芷芙知道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因此就不再多说。 然而,她并不晓得,在这个充满愤怒和焦虑的下午,她以自身的勇气和柔情,开启了常惠的心扉,将一粒情爱的种子,撒入了那片纯净的心田…… 翌日,常惠如往日般,在炼铁场干活。 中午时,狐鹿姑来了,与昨天的疯狂暴戾不同,今天的他情绪高涨,笑得龅牙飞凸,还带来不少酒肉马奶,一来就对着常惠高声说:“常将军,上午我把你昨天打好的刀带去给我父王看了,父王很高兴,说那刀已很接近’寒天刀‘,要你继续努力,瞧,这些全是我父王赏赐给你的!” 他高兴地指指地上的筐子,再将一大块牛肉、一皮囊马奶酒放到他面前,见常惠站着不动,又高喊他的奴隶。“额图,把这些东西给常将军送回去。” 机灵的少年立刻跑来,先把马奶酒挂在肩上,再抱起牛肉,往荒原深处跑去。 “你们也来,反正常将军吃不完,这些就算他与大家分享了!” 狐鹿姑指着剩下的酒肉和马奶,招呼其他人,众人纷纷上前,取肉倒酒,围在篝火边烧烤吃喝。 对他慷人之慨的卑劣做法,常惠冷然以对,心知他并非为送这些赏赐而来。 果真,喝了一碗奶酒后,狐鹿姑笑哈哈地说:“常将军,今天你我都得了父王的赏赐和称赞,你是个大能人,只要归顺,要啥有啥!咱父子绝对亏待不了你,如今,寒天刀就欠一把火候,加点劲,你准能成!” 对他们变着法的“劝降”,常惠不屑一顾,冷道:“人各有志,强求不得,至于那刀,是还差点滴火候,可炼铁铸器凭的正是火候,风力上不去,我也没法子。” 听到他再次拒绝归降,狐鹿姑很不高兴,可急功近利的他更想得到实惠,于是当即拍板。 “从明天起,我派几个人给风橐加力,你别管风橐,炉前指挥就行。” 见他信了自己的话,还给出帮手,常惠心里冷笑,他不会为匈奴人打造优质兵器,但出于对冷铁的热爱,他倒是乐意用这些好铁石,磨砺自己的技巧。 这时,两个浑身湿淋淋的男人,从荒原上跑来,直奔众人烤肉的篝火取暖。 认出他们是监督他干活的看守,常惠漫不经心地想:这么冷的天把自己弄得那么湿,可不好过。 可当他注意到,身边的狐鹿姑突然面色大变,好像很生气,又像很担心地狠狠盯着那两人,还不时瞟向他时,心中瞬即一惊。 直觉告诉他,这两人的行为与狐鹿姑有关,也与自己有关! 常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狐鹿姑也察觉自己失态,从便摆出威严的主子样,对那两个手下说:“大冷的天,你们竟然把自己弄成这样,找死吗?” 两人倏地站起来,其中一人惊慌地答:“呃……太……太子……” “不要说了,跟我来,先换了衣服保住小命再说!”狐鹿姑打断他的话,起身往炼铁场外的毡房走去。 那两人彼此看了一眼,再偷偷看了看常惠,垂头丧气地跟着主子走了。 见他们偷看自己,常惠更加肯定他们在心虚害怕。 他们定是奉命去做了某件与他有关的事,但没做成,才会那样狼狈和惊慌。 到底是什么事?就在他不安的猜测时,额图匆匆跑来。 “将军,夫人差点被人抓走杀掉!”额图凑在他身边低声说。 “什么?”常惠大吃一惊。 额图半低着头,任散乱的头发落下,他由乱发中观察四周,见没有注意他们,才继续说:“我听到夫人的声音,就跑去湖边,却看到那两个人爬上岸跑掉。” 一定就是刚才那两人!银牙一挫,常惠焦急地问:“芷芙怎样?” “夫人没大事,只是被那两人用毛毡盖住时摔倒,破了额头,好在她挣脱了,还将两人踢进了湖里。” “混蛋!”常惠低声骂着,猛然站了起来,往铁炉棚外走。 “将军?”额图担忧地喊他。 他不想连累这个孩子,可是芷芙的遭遇,让他无法置身事外。 常惠转回身,对额图说:“我得去找那个混蛋说理,也许会连累你。” “没关系,最多被他打一顿,我早已习惯了。”额图强作镇静。 常惠摸摸他的头,安慰他:“我会尽量阻止他!” 额图点点头,于是常惠转身,向大棚外的毡房走去。 “站住,你要去哪里?”在篝为边吃喝的一个看守看到了,起身挡住他。 “我有事找太子。”他挣脱那人的手,但又被另外赶来的两个守卫拦住。 “常将军,请别让我们为难。”其中一人对他说。 “统统给我滚开!”常惠的怒气勃然而发,还用冷冽的双眸扫过他们。 “这里到处都是你们的人马,还怕我凭两只脚逃跑吗?我有急事,要立即见太子,你们让,我得去,你们不让,我也得去,有种你们就杀了我!”说完,他就推开身前的人,大步往前走。 这些傻蛋,大概是刚吃了他的’赏赐品‘嘴短,也可能是他的一身凛然正气令人畏惧,三个人仿佛木桩似的,杵在那儿,进退不得。 就在这时,那头走来了狐鹿姑…… 第五章 狐鹿姑是听到吵嚷声而被惊动的,此刻,一看眼前阵势,和常惠脸上的怒气,他就明白事情瞒不住,但还是故作糊涂地走近,问道:“怎么回事?” “我有事找你,他们不让我去。”常惠冷冷地回答。 “他们当然不能让你去。”狐鹿姑双手抱在胸前,神情轻佻地说:“除非你答应归顺我匈奴,那样的话,你不仅可以到处走动,还可以得到华丽的毡房、肥美的牛羊马群,和无数的美女财富,怎么样,归降吧?” “绝不!”常惠昂首挺立,怒视着他。 “让我与你这种只会暗地里害命伤人的、卑鄙小人为伍,不如去死!” 狐鹿姑的脸色变了,露出凶恶的本色,“你说谁卑鄙?” “说你。”常惠双拳紧握,毫无惧色地逼近一步。 狐鹿姑本能地往后退去,色厉内荏地问:“你想要干什么?” “干什么?”常惠怒气腾腾地正色道:“我要警告你,不要再妄想把你的脏手伸向我夫人,否则,你休想看到’寒天刀‘》。” 狐鹿姑心中一惊,立刻抵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动你的夫人。” “没有吗?那你要不要把那两个属下找来,问他们为何好好地成了落汤鸡?问他们是谁派他们去用毛毡,抓我的夫人!” 发觉常惠掌握了全部经过,狐鹿姑的脸色变了,他恶狠狠的盯着常惠,咬牙切齿地说:“是那个贱奴告诉你的?我要当众剥了他的皮!” 说完,他随即凶狠地大吼一声:“额图!” 额图惊恐的小脸出现在众人面前,细瘦的胳膊被两个男人抓住。 “你要是敢打他,我就发誓,死也不碰那个铁炉。”常惠大声说。 “反了!”狐鹿姑气得潢脸通红。 “你竟敢以这来威胁我?真以为你一尺,你成了腊月二十三的灶神——上天了。” “我不是灶神,也不想上天,但我就是要以这为条件,换取我夫人和额图的平安!”常惠寸步不让,“太子大权在握,由你选择。” “敢跟我讲条件?”狐鹿姑怒极狂笑,“难道你不怕我把你当狗一样,用铁链与手铐锁住,每天揍你、饿你、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 “你们已经那样做过,可我怕了吗?”常惠颀长的身子挺得笔直。 面对常惠的镇定和坚持,狐鹿姑气得脸发青,脑子里拼命在想,不如一刀砍了他,出掉这口鸟气,大不了不要那个太子宝座,放弃那没影的“寒天刀”。 可是对王位的向往,与对荣华富贵的贪欲,最终还是抵消了他想要维护自尊的勇气,他将满肚子的怨气与怒气,化作肮脏的口水喷向常惠“软硬不吃的汉狗,你生来就是老子的克星!因为你,我左右不得舒展,横竖不能自在,你……你他娘地滚,老子我不想再看到你。” “但你还没有答应我的条件。”虽然对方已恼羞成怒,可常惠仍不卑不亢,还进一步刺激他。“难道匈奴太子真的就只有那点本事——拿女人和孩子撒气?” 这话正踩到狐鹿姑的痛脚,他的父王与兄弟都嘲弄他没本事,可尽管气得想吐血,但贪欲让他不敢忘记,常惠是他的克星,也是他的救星,他得罪不起对方! 收敛起满眼凶光,他气急败坏地说:“我答应!但我要’寒天刀‘!” 常惠冷然一笑,“只要火候到,你就会得到它。”说完,他转过身大步离去。 “放开他!”狐鹿姑怒喝,并警告额图:“贱奴,盯住他,别忘记你是我的奴隶,敢有二心,我定饶不了你!” 额图没说话,一溜烟地追赶常惠去了。 常惠知道他会跟来,他故意不在匈奴人面前表现出对额图的关心,就是为了减少匈奴太子对他的伤害,而那孩子似乎也明白这点,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陪伴着心急如焚的他往回赶。 “芷芙!”一进毡房,常惠就焦虑地喊,可她不在毡房里。 “一定在小毡房。”额图提醒他,常惠脚跟一转,就去了隔壁。 芷芙确实在那里,正给羊儿除粪换草。 “芷芙,让我看看你的伤!”常惠走到她面前,拿走她手里的铲子。 芷芙抬起头,惊讶地问:“谁告诉你的?” “是我。”额图自行承认,取过常惠手里的铲子,继续芷芙没做完的活。 常惠将她拉到门口光线好的地方,仔细审视她脸上的伤。 除了左额有个血迹已凝固的肿块外,她左边的面颊,也有一片小擦伤。 “没事,只是一点小伤。”芷芙拨开他的手,拉下头发挡住伤,想回去干活。 常惠一把拉回她,生气地说:“怎么会没事?你有药吗?” “有,等收拾好这里,我就会去敷药。”她安抚对方。 “你应该先处理伤口——走,现在就去!”常惠拉着她就走。 芷芙知道拗不过他,便随他回到大毡房,洗过手,取出药粉用水调和后,她打算自行涂抹,可是因没有铜镜,她找不到正确位置。 “给我。”常惠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接手这件事。 他坐得很近,近到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而他的呼吸,像他的手一样温暖。 他的动作很轻,不禁让芷芙想起了父亲,以前父亲曾多次帮她疗伤,父亲的手虽也很温暖,但不像他这么轻柔,她真想抓下他的手摸摸,看它为何如此柔软。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常惠已开始发问:“他们为何抓你?” “那两人被我踢下湖后,才说太子以为抓住你的夫人,就能逼你就范。”芷芙轻蔑地冷笑。 “可他不知我是冒牌的,就算抓了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影响。” 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常惠皱起了眉。 “别说傻话。”擦药的手顿一顿,他语气生硬地说。 “什么傻话?”芷芙吃惊地问,不知自己说了哪句会刺激对方的话。 “’没影响‘那句话!”常惠不悦地说,指上的力道随之重了一点,听到芷芙猛地倒吸一口气,他连忙把手拿开,凑近细看,对自己发出无声的咒骂。 芷芙在突兀的痛感过后,想起自己说过的话,不解的发问:“我并没说错,抓了我,的确对你没什么影响。” 真的没影响吗?听到她回答得那么肯定,常惠非常清楚,答案不是这样。 “你错了。”他低沉地说:“如果他敢抓你或伤害你,我一定会跟他拼命。” 芷芙一听,猛然抬起头来看着他:“你在开玩笑吗?” “在这件事上,我绝不开玩笑!” “你不用跟他拼命,因为我不会让他抓住我。”芷芙很有自信。 听完她说的话,常惠更加相信,无论她出了什么事,对他都有影响,而且还是很大的影响。 当听说芷芙差点被人抓走杀死时,他感到极度的震惊和愤怒,并立刻猜出主使者是狐鹿姑。 那一刻,他迫不及待地想找那混蛋打一架,想跟他厮杀,想亲手宰了他!即使是现在,那愤怒的余波,依然撞击着他的心房,让他仍能听到血液中暴力的呐喊。 而看着芷芙脸上的伤,他感到疼痛,仿佛那伤是在自己身上。 他晓得,如果这事发生在其他他关心或亲近的人,比如额图身上,他也会焦虑生气,但反应绝不会这么这么强烈。 他发觉,对他来说,芷芙已不再是侍女或朋友,而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龙城是漠北最冷的地方,植物生长期极短,大雪覆盖后,到处都结了冰,只有淡盐水的嘎纳湖不结冰。 这湖很大,清澈明净,湖畔一年四季植物不绝,据说刮风下雨时还能听到湖面传来笛声,因此被当地人认定是魔鬼居住的地方,是不祥之地,还把它称为“魔鬼湖”,至今人迹罕至。 寒风中,芷芙来到湖水的最北面采摘野菜。 随着严寒加剧,荒原上可以采摘到是野草、菌类越来越少,而她发现常惠仍不习惯只吃肉奶,因此她今天特意跑得远一点。 事实证明她来对了地方,看看竹筐里丰富的收获,芷芙很有成就感。 自从在湖边发生过险些被抓的事情后,她就此过去谨慎,因为她不想因意外而导致常惠遇险。 事发后的第二天,额图把常惠怒找狐鹿姑,逼迫他答应不得伤害她,否则他就拒绝打造’寒天刀‘的经过告诉了她,她因此相信了常惠真的会为她拼命。 尽管她明白,他会为任何遭受邪恶迫害的人拼命,但仍为他的表态暗自开心。 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男人仗义护过她呢。 水声响起,芷芙看到银白色的鱼儿跃出湖面。 她走近湖边,低头一看,呵,清澈的水里游过一群鱼! 太好啦,有好东西吃了! 她解下竹筐上的绳子,从插在头上的铁梳中取下三匡,做成弯钩绑在绳头,然后悄悄返回湖边,将绳头掷向湖里游动的肥鱼。 不一会儿,就钓上来四、五条,这可把她高兴坏了,本来她还想再多钓几条的,可忽然闻狂风骤起,本来平静的湖面兴起波澜,继而像沸水般涌动巨浪。 鱼儿逃离,天空黯淡,她惊悚地跳望四野,看到西北方有条白色的“雪龙”正盘旋而来,天空中,大片的雪花正随风乱舞。 暴风雪来了,想起漠北恐怖的暴风雪,芷芙急忙用绳子将鱼儿穿腮吊在一起,再背起装满野菜的竹筐,快速往湖水另一边的毡房跑去。 这雪来得突然而猛烈,凄厉的寒风尖利的呼啸着,把荒原上平展的积雪,吹成了一条条白色巨龙,在天地之间翻滚腾跃。 毡房四处都是发出令人忧虑的响声,令芷芙一阵心惊,来不及收拾野菜和鱼,她放下竹筐就去找木条和绳索,好加固穹庐架的每一个支撑点,绑牢松动的帷毡。 眼看暴风雪越来越急,她担心起隔壁的马和羊。 在这样的暴风雪中,青烟不会有事,但十分娇弱的奶羊就难说了。 她把塘里的火烧得更旺,因为结冰的毡房很容易会被压垮。 随后,她赶到小毡房,但大雪已将门给封堵,她用力推开积雪,站在门口就感觉整座毡房,仿佛都在风雪四摇晃。 狂风把某处帷毡吹起,发出啪啪巨声,两只奶羊挤在一起紧靠青烟,而那匹俊美的天马依然不改风姿地昂首挺立,仿佛护卫般,呵护着两只羊。 被她整理堆放得很整齐的杂物,此刻像一道屏障般,保护着毡房左边的墙,令那一面显得稳固,可右边的马和羊儿的窝,却令人不安。 帷毡在凄厉的寒风中,如风橐般鼓起又塌下,每一次起伏都带来啪啪巨响,并拉扯着相连的支架,令它摇摇欲坠。 芷芙迅速跑过去解开系羊的绳子,想把青烟和羊儿带到相对安全的左边,不料才解开绳子,她就听到呼啦一声,右侧一块帷毡被撕裂,狂风夹带着飞雪袭来,不断加大裂口,惊得羊儿唤不停,连青烟都略显不安。 她知道奶羊最怕受寒,一遭风寒必定断奶,因此她急忙把马和羊带到左边,令抗寒能力极强的青烟卧倒,让羊儿依偎在它身旁,希望马身体的热量能保护羊儿。 随着裂缝扩大,更多的风雪侵入,一根支撑帷毡的撑架歪了,虽然仍受其他力量牵制,还没有真正垮掉,但也导致整座毡房倾斜欲倒。 芷芙用草席将裂缝堵上,却又很快被狂风撕烂,没办法,她只好找来青烟夜里避寒用的毛毡,用短剑为针,牛皮绳为线,顶着风雪,将毛毡缝在裂缝上。 毛毡比草席坚韧,但也更难驾驭。芷芙紧握着它,不屈地与风雪搏斗。 狂风扯散了她的长发,冰雪凝结在她的脸上,可她没有感觉,一心只想保住她的羊和马。 她终于将裂缝补上,但还来不及庆贺,就听到一阵吓人的“嘎崩”声。 受惊的马和羊儿当即嘶叫起来,芷芙急忙跑过去安抚它们,可其中一只羊忽然往羊圈跑去,仿佛在里头就能找到安全似的。 不幸的是,一根松脱的横木在此刻落下,刚好打在羊身上。 芷芙惊呼一声,奔过去,用力将那根横木从羊身上拉开,可这个动作触动了本来就很虚弱的支撑架。 终于,随着那根摇摇欲坠的支架倒下,原本互相牵扯着,悬在那里的半座毡房坍塌了,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抱住那只羊。 当大风雪骤然降临时,常惠正与其他铁匠,在炉边忙碌。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顿时一股飓风袭来,卷走了棚顶,吹倒了立柱。 在轰然巨响中,大棚了倒塌,部分断木草席落到火炉上,引发了熊熊大火。 “快灭火!”看着着火的木头草席,皮毛毡子到处乱飞,常惠大喊。 可是每个人,都忙着躲避随着风雪盘旋而至的断木飞毡,只凭他一个人,根本无法扑灭大火。 狂风呼啸,将燃烧的碎木蓬草吹得四处飘散,幸好风雪太大,因此就算它们落在了附近的毡房上,也旋即被雪花扑灭,没有造成大灾难。 常惠看铁匠和看守们或四处逃窜,或忙着回家照顾自己的住所,不由想起芷芙和荒野中的毡房,那破烂的毡帷,能抵抗这么大的风雪吗? “额图,我们快回去!”他心急的对紧跟着他的额图喊了一句。 两人冒着大风雪,艰难地往家里走,飞雪迷离,庶挡了视线,风寒刺骨,路滑雪泞,常惠脚步踉跄,却始终不停地往前。 当他们好不容易回到家时,两人都成了雪人。 看到风雪中半倾塌的小毡房,常惠一惊,知道芷芙一定在那里。 他赶过去,掀开帷毡,来不及擦掉脸上的雪,便焦急地寻找芷芙。 他最先看到的,是青烟和一只羊,它们安然无恙地站在左边储存草料杂物的地方,那里没多大损坏,但门的右侧基本已经坍塌,垮塌的帷毡下,芷芙张开双臂,护着地上的一只羊,满头青丝散落在洁白的羊身上。 “芷芙!”看她一动也不动,常惠以为她受了伤,不由得惊慌地走来去,跌跪在她身边,气喘吁吁地喊她。 听到常惠的声音,芷芙忽然抬起头,乌黑的秀发在她猛然回头时飞散开来,像黑色的丝绸般,飞旋在她苍白的脸庞四周。 常惠震惊地看到,那一向冷硬如石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绝望的泪水,她失去血色的嘴唇也颤抖不已……她在流泪,可她,是他见过最坚强的女人…… 拂开芷芙脸沾染了冰雪的湿发,他颤栗地问:“怎么了?” “羊……死了……”她凄然地说着,抱起地上的羊,将脸埋在羊身上。 抚摸着她剧烈颤抖的双肩,他明白她在哭。 常惠希望她能放声大哭,而不是这样催心裂肺的默默哭泣。 “别哭了,芷芙,把羊给我。”他哄劝着,感到眼睛也阵阵发烫。 分开她的双臂,他将那只身体还有余温,但已不再呼吸的羊抱起来,对同样满脸泪水的额图说:“你能把它埋在门外雪堆里吗?” “能……”额图接过羊,走出了门。 常惠本想安慰芷芙,可肆虐的风雪和摇晃的毡房,迫使他改变了主意。 要彻底修复坍塌的毡房不容易,但他至少可以试着让倾覆的那半站起来。 他拖过马槽,顶住那根已松动的大杆,然后顺着坍塌的部位,把松散的穹庐骨架,按其形状互相交错捆绑好,与稳固的撑杆连在一起,最后再用羊毛线和牛皮绳把帷毡绑牢,将撑杆竖起,固定好底部。 虽然这样毡房的形状会改变,也比以前低矮,但至少不再漏风雪,也更稳固。 就在他一节一节地按步骤进行时,一股猛然袭来的狂风将他背上的帷毡鼓起,差点将他掀翻,幸好一股力量适时介入,帮助他共同顶住了暴风。 常惠回头一看,是芷芙,她泪迹斑斑的小脸依然苍白,但眸光已不再悲伤。 “好姑娘,我正需要你的力量。”他对她微笑,当作给她鼓励。 芷芙没有回应,只是默默转身,抓起另一节坍塌的骨架,学着常惠的样子,将它与撑杆弯曲的地方绑在一起。 见对方完全明白他的意图,常惠很高兴,微笑着继续与风雪,和坍塌的毡房奋斗,可他的体力毕竟尚未恢复,很快就双手无力,眼看连牛皮绳都抓不住了。 他正着急时,一双纤手伸来,将渐渐敞开的绳索收紧,再牢牢绑住。 “呃,我这双手没用了……”常惠边叹息边擦汗。 “没关系 ,有我就够了。”芷芙让他握住收拢的撑杆和帷毡,自己负责捆绑。 她不仅有力,而且手指灵巧、动作更快,捆绑技巧也高明,不过常惠对毡房的结构比她了解得多,知道哪些部位是关键,因此两人配合不仅速度快,还默契好。 不久,额图进来,也参与了他们拯救毡房的行动。 终于,他们让坍塌的“半壁江山”,重新站了起来。 “芷芙,你先回房准备晚饭吧,我和额图把青烟和羊儿安顿好就来。”看看不再受暴风雪侵扰的毡房,常惠对芷芙说。 芷芙点点头,没有再看看她的马和羊,默默地离开了。 在门口目送她进入大毡房后,常惠关上帷毡,走回来对额图说:“伙计,你知道城里哪里可能买到奶羊吗?” “将军想买羊,去代替死掉的那只吗?”机灵的少年问。 常惠点点头,“我不想让芷芙太难过。” 额图眼睛转了转。“我今晚去找人打听打听。” “好,带一斤茶跟他们换。”常惠说。 额图的眼睛发亮。“茶可是比黄金还值钱呢,我保证能换到。” “行,换最好的!现在干活吧!” 收拾完小毡房,再安抚好惊惶不安的马和羊后,芷芙便替他们扫净身上的雪,用融雪烧的热水给他们清洗,然后三人围在火塘边吃饭。 今晚的食物很丰富,有烤肉、鱼汤和野菜饼。 “吃这么好,哪里来的鱼?”常惠高兴地问。当得知是从嘎纳湖钓来的时,本来垂涎欲滴的额图怯步了。 “哦,魔鬼湖的鱼……那我不吃了。”他畏惧地看了看诱人的鱼汤,无论常惠和芷芙怎样劝他,都坚决不吃,好在他还有两个选择,因此仍吃得很高兴。 常惠喜欢吃鱼和野菜饼,额图喜欢吃肉,可是芷芙却吃得很少,常惠明白,她还在为死去的羊伤心,因此没有勉强她。 吃过饭,额图回去了,常惠希望他明天就能带给他有关羊的好消息。 可是由于暴风雪持续不断,第二天额图没有来,奴头也没有来,整个荒原全被白雪覆盖,就连毡房四周的深壕沟,都被雪填得满满的,毡房也被半埋在积雪中。 常惠站在门口,掀开门毡往外眺望。 满眼风雪,四周看不到任何移动的身影。 他探头看看隔壁安静的小毡房,冰冷的雪花飘落在脸上,冷得他缩了缩脖子。 隔壁很安静,芷芙应该正在忙吧?他很想去那里帮她,可想起自己早上害得羊儿一看到他就躲,只好放弃。放下门毡走回房内,他在火塘边坐下,信手拿起身边她为他做了一半的冬鞋。 抚摸着那细密的针脚,和厚厚的鞋底,常惠的目光变得温柔。 芷芙真是个无所不能的女人。 今早起床后,他为了避免芷芙触景伤情,所以没让她去隔壁照顾马和羊,坚持由自己去做,而她大概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便爽快地答应了他。 可惜他喂马喂羊都没问题,偏偏就是不会挤奶。那看似轻松简单的事,居然弄得他狼狈不堪,也把那只可怜的羊,弄得“咩咩”直叫唤。 最后他不得不回来,向正忙着给他做鞋的芷芙求救。 可是芷芙已经去了很久,怎么还不回来呢? 正想着,忽然门口吹来冷风,他抬起头,看到芷芙垂着双肩回来了,还一进门就把手里装奶用的罐子放在地上。 “匡当”一声,常惠听出那是个空罐,心头掠过不祥之感。 他忙放下鞋问她:“怎么了?” 芷芙发出一声呜咽般的叹息,然后膝盖软了似的,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 “芷芙!”他绕过火塘奔过去,蹲在她面前,关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那只羊——” 死?病?发疯?他说不出来,而那似乎也不可能,因为不到一个时辰前,他才与那只肥羊打过交道,知道它除了有点慌外,精力充沛,也很健康。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为会什么不开口。 就在他急得想动手,从芷芙嘴里抠出答案时,她抬起了头,脸上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悲伤的表情。 她说:“我……羊……” 常惠情不自禁地伸手,拨开她脸旁的一络乱发,她似乎没有察觉,只是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嘴唇一直哆嗦,他揪着心等待着。 “……羊不出奶了!”芷芙终于含泪,说出令她伤心欲绝的事。 常惠差点儿因骤然而来的松弛感而晕倒。 “不出就不出,羊奶也没什么好喝的,值得你这么伤心吗?” 他半责怪地说。 没想到话才出口,她眼里忽然绽出激昂的锐光,晶莹的泪珠随之迸出眼眶。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挤不出羊奶,你喝什么?我……没夜明珠可换了……” 她开始无声地抽噎,语无伦次,而她的眼泪,每滴都落在了他的心上。 常惠伸出手擦拭她的眼泪,满怀心痛与愧疚。“是我害你伤心,我不该那样说的。你一心为我好,用家传珍宝给我换羊,希望我喝了羊奶就变得强壮,但我却这样乱说话……辜负了你,是我不对。别哭了,你对我好,我都知道,可是我真的不需要喝奶……好好好,如果你说需要,那我就去买羊,买只更肥的奶羊,每天喝好多羊奶,然后像它一样肥壮,我保证你,怎么啦?” 他絮絮叨叨地忏悔,保证,只想安慰她。看到她的泪水真的停止时,他高兴地说得更起劲了。 可忽然,他感到气氛不对,对面水灵灵的眼睛越睁越大,红红的小嘴生气地闵起,泪痕未尽的脸上带着受伤的表情,他大吃一惊。 “你取笑我!”芷芙眼睫毛一抖,一颗泪珠滚落。 常惠用手指接住那泪滴,坚决否认。“我没有!” “你有!” “没有!” “那你为何说这样的话?” “我怎么说话?”他问,突然有股冲动,想揽她入怀,抚去她所有的悲伤。 “像哄小孩一样。” “没有,况且你不是小孩。” 他的目光太火热,芷芙感到难为情,垂下眼急促地说:“你真要买奶羊?” “如果你说要,我就买。” “可是我们没有宝物交换羊了……”她遗憾地说。 “我会想办法。”常惠的视线被她娇羞的神情吸引,那在她身上是如此罕见。 “我……刚才失态了……”芷芙不自在的移动膝盖,想要站起来。 常惠抓住她的手。“芷芙!” 她看着被对方握住的手。“什么?” “我要亲你。”常惠宣布,但并没有采取行动。 芷芙乌瞳放大,定定地看着对方,见他安静不动时,她举起了手。 虽然对她的感情已经不同,但亲吻她并不在他的计划里,因此,听到自己的提议时,常惠也吓了一跳,但他随即明白,这事是不可避免的。 从她把他冰冷的大脚抱在怀里暖着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有种想要亲近她、抚摸她的冲动,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欢上她了。 他想要克制这种冲动,而他一向能约束自己,更何况,他清楚他们两人是个性和爱好截然不同的人。可他也明白,这种冲动绝对不会停止,就算芷芙狠狠甩他一巴掌,他也不能命令自己的心,停止对她的渴望。 然而,就在他准备承受那一掌的力量时,却见她挺直上身,让自己更靠近他,然后举起手绕过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拉近,把嘴贴在他的脸上,亲了他。 常惠心头荡漾起温柔的热浪。 这就是芷芙——悲也默默,喜也默默,就连激情时刻也如此沉默。 如果不是与她身体相贴,气息相交,感受到她急促的脉动和炽热的嘴唇的话,他会以为,她一点都不像自己这么激动。 她的亲吻犹如一滴甘霖,无法满足他如沙漠般的饥渴,于是在她撤退时,他握住她的下巴。“该我了。”他俯身,把微微分开的双唇,贴在了她的嘴上。 当他们的嘴唇碰触到彼此时,两人都发出轻轻一颤。 芷芙的嘴柔软得不可思议,一点都不像平时看起来的那样坚硬,诱惑着常惠不断地加深,这个他本来只想浅尝辄止的吻。 从未被人亲过的芷芙,根本不晓得人与人可以这样亲近,他的胡须粗粗地摩擦着她敏感的肌肤,带着丝丝痛感,更带着一种强烈的舒适。 她闭上眼睛,发出一声轻柔的叹息。 过去她从来没对异性有过特别的感觉,可自从他坐在马槽里,赤裸、病弱、憔悴,却满怀义愤地怒斥她“不知羞耻”后,她的性别意识苏醒了,并清楚地觉悟常惠是个男人——真正的男人。 而这段时间的相处,更让她对他的一身正气和高尚品格,充满了敬仰,只要他要的,她都愿意给他,更何况这个吻带给她的,何止一点点的快乐? 听到她的叹息,常惠把持住自己,结束了这甜蜜而短暂的一吻。 他抬起头凝视着对方,而她也张开迷梦般的大眼回望着他。 怜惜、珍爱、关切、渴望……都在这深情的对望中纵情宣泄。 第一次这么近看芷芙,常惠发现她弯而长的睫毛又浓又密,眼珠并不全黑,带着淡淡的紫褐色,白皙的肌肤染上一层红晕后显得透明。 他相信她不是纯汉人,她的祖先一定有允戎、或者月氏人的血统。 此刻,那望着自己的瞳眸,保持着一贯的沉静和严肃,却多了令人心醉的朦胧和热情,他身上的血液因这美丽的目光而沸腾。 芷芙小小的下巴,在他的大手中显得无比娇弱,碰触到她温暖细嫩的肌肤,他才意识到她有多么纤细和脆弱。 可这个脆弱的女人,却敢与凶猛的猎犬拼杀,与邪恶的敌人较量。 一种近乎崇拜的爱意和从未有过的柔情袭来,常惠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模糊的呢喃,再次吻上她的唇,这次,他的亲吻火热而激情、狂猛而甜蜜、而令他满意的是,芷芙没有拒绝他,她勾在他脖子上的手,反而将他搂得更紧、更近 他的嘴有魔法!这是芷芙此刻唯一能想到的。 当常惠第一次亲吻她时,她感到所有的痛苦磨难都消失无踪。而这次,他灼热的嘴在她唇上碾压、吸吮,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朵枯萎的花儿般迅速绽放。 一阵细密的颤栗,着火一般的热度窜过她的全身,直抵脚趾。 那份感受是如此奇异而醉人,尽管常惠没有开口,但她知晓他想要她怎么做,因此她本能地按照他的愿望分开唇,呼吸急促地满足他的索取。 常惠发现自己错了,芷芙一点都不冰冷,也不麻木。 当他不断地加深这个吻,贪婪地攫取他终于获得的一切时,也在心里欣喜地纠正着自己过去对她的看法。 他能感觉到,在他引导的热情,由唇舌逐渐扩展到身体更深处时,她虽有点畏缩,但不是退却,当他要求她回应时,她咽喉里发出的小小声音,既不是抗议,也不是抒情,倒像是必须做出妥协时的叹息。 可是她忽然挣脱了他,瞪着他的美眸也充满惊慌。 “怎么啦?”常惠问,仍托着她的下巴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面颊,而那只搂着她腰部的手,则在她背上摩挲。 芷芙惶恐的眼睛,落在自己搭在他脖子上的手,清醒地感觉到胸脯正紧贴着对方的胸膛,大腿更毫不知耻地与他的相触、相叠……她顿时双颊滚烫,各种复杂的情绪齐涌上心头——她羞愧、痛苦、茫然又软弱…… “喔……我不该!”芷芙猛然抽回手,退开身子,喘息着说。 “我喜欢你,而且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为什么不能?”常惠拉回她的手。 听对方说喜欢她,她似乎被吓坏了,连忙抽回了手,“我是侍女。” “我是囚徒!”他不喜欢芷芙忽然间把他当作瘟疫似的推开。 “我父亲是臭名昭着的游侠!” “我父亲是一文不名的铁匠!” “不……”她再往后退,“我不跟男人胡搞!” 常惠一窒。“那是个美好的亲吻,不是胡搞。” “不管是什么,以后别再那样做!”芷芙面色苍白,眼里泪光闪闪,在他尚未反应过来时,就窜出了门外。 第六章 下了两日的暴风雪,终于停了。 现在常惠已认定芷芙是世上最甜美、最能干,但也最顽固的女人! 自从那个吻后,尽管芷芙对他的照顾一如往日,但再也没正眼看过他,两人间的交流都是他用嘴说,她用行动回答,必须开口时,她的话也不会超过两个字。 幸好他已经习惯了对方的沉默,不再把这个当回事,而且无论她怎么气他,他永远不会后悔亲了她。 这两天,每次回想起那个吻,他的心都会克制不住地欢跳,他非常怀念芷芙甜蜜的味道,和在他怀里的热情反应。 他知道要说服对方相信那不是“胡搞”很难,要重新建立对他的信任也需要耐心,选定目标就去追,这是他的生活原则。 他相信,只要小心地扫除通往目标的障碍物,就一定能够成功。 利用这两天难得的时间,常惠以苇杆为笔,铁石为墨,在布帛上把自己出使匈奴后的见闻和感受,写成一个奏疏,取名为《西域方略》,其中不乏对朝廷西域策略的刨析和建议,而且,他还得到了芷芙亲手制作的新靴子。 看着脚上的新鞋,他满意地啧啧嘴,这是用毛毡絮跟辄拉草做里,以牛皮包外的冬鞋,穿在脚上既暖和又防潮。 当她把鞋递给他时,他以为他们和好了,可她还是不理他,这让他痛苦万分。 他确信芷芙也喜欢他、喜欢那个吻,因此他不会向对方认错,更不会像她希望的那样,给她“以后不再那样做”的承诺。 他没有错,亲吻她,是他这辈子做过最美好的事情,如果给他机会,他还会再做、再做、一直做! “将军,快来看!” 随着额图的笑声,常惠听到“咩咩”的羊叫,不由兴奋地大喊: “芷芙,咱们的羊来啦!” 说完,他迈开穿着新鞋的脚,大步迎向前。“小子,你的真办到了!” “老天,羊?四只羊!”芷芙从小毡房跑出,看到额图牵来四只肥羊,也高兴地喊了起来。 “是的,夫人。四只都是奶羊!”额图欢乐地把羊赶到她面前。 “哦,你从哪里弄来的?”芷芙开心地抚摸围住她叫唤的羊。 “将军让我帮他买的。” “买的?”芷芙的眼睛,转向一直望着她的常惠,“你用什么买?” 从她走出小毡房起,常惠的目光就无法离开她的脸。 她终于又笑了!当她用充满快乐和不安的眼睛看着他时,他几乎无法呼吸。 “一斤茶。”他面带微笑地揭开谜底。 西域人喜欢茶,而茶在这里贵过稀世不珍宝,她总共带来两坨茶,每坨一斤。 “你……难怪这两天都没喝茶……” “我愿喝奶。”常惠急忙安慰她。 芷芙感动得眼眶都红了,她还记得来到这里后,她第一次煮茶给他喝过,他欣喜的模样,也知道他从来没有真正喜欢喝过羊奶。 他是为了她,为了让她心安。 “常公子……”芷芙轻声唤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情感。常惠理解地走近,将牵着羊儿的绳子放在她手里,温柔地说“难得今天风和日丽,天气好,你何不带羊儿和青烟到处走走?我把这里的雪清扫一下。” 芷芙点点头,牵过羊儿,常惠又让额图把原来那只羊和马都放出来。 带着五羊一马,芷芙走到毡房朝阳的地方,心情仍激动不已。 这件事,是常惠特地为她,而不是为他自己做的。 她无法否认,自从认识常惠以来,她一直都很欣赏和钦佩他,与他相处越久,她对他的感情也越深。她喜欢他,喜欢他的亲吻,可是,她不认为自己配得上他。 在常惠亲吻她,表示喜欢她后,她才感觉到爱一个人,却不能放开心胸去爱的悲哀。 他是朝廷命官,虽然目前身陷囹圄,但芷芙相信这只是暂时的,终有一天,匈奴人会释放他,到那里,他仍然前途无量。 想着这两天常惠奋笔疾书,舞文弄墨的神采,她脑里就出现他当年与公主和其他朋友,畅谈天下大事时的豪迈之气,她绝对相信他会有出头之日。 同样的,她也不会忘记再次重逢时,他对她的嫌恶和训斥。她很清楚,常惠说喜欢她,主要是因为她以他的照顾和陪伴。并非因为心态上的根本改变。 虽未经历男女之事,但自小的经验让她知道孤男寡女相处久了,难免会生出些是非情愫来。此刻就算是另一个女人,他也会喜欢她,因此他的言行当不得真。 退一步说,就算他真的喜欢自己,她也不能放任自己的心,因为他们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他胸有大志,年轻有为,谈古说今,才华横溢,而她在受解忧公主庇护之前,却跟随着游侠父母,以四海为家,母亲死于殴斗,父亲以武犯禁被朝廷酷吏所杀,可谓身无长物,资质平庸,出身低贱,难登大雅之堂。 况且口拙言笨,个性孤僻的她,在常惠心目中恐怕永远难洗“冒充他人之妻,厚颜无耻”的烙印,就算今日称了他的心、以身相许,他日也定落个夫贵妻贱,遭人抛弃的命运。既知未来命运,她又怎能将心敞开? 所以她那日的慌乱并非假装,这几天的冷淡也非真心,她很高兴对方引领她体验男女相亲的乐趣,也感谢他温柔相对,没有粗鲁地强她所难。 他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她会把他柔柔的深情,连那缠绵的亲吻都牢记心里,以今后一生来回味。 芷芙的思绪纷杂,含苦带甜,尽管想透了,可情感依旧混乱。 “情”字构成的烦恼,就像这雪原一样苍白冰凉,也许只有抛开情字,她才能寻得些许阳光,让心房重新豁达透亮…… 隐隐听到马蹄声,她倏然一惊,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中站在这里许久。 收束心情,芷芙吆喝着青烟,把五只羊带回小毡房,给它们喂草加料,仔细查看羊儿的状况后,她心想,这几只羊今天已经被挤过奶,她得明早再挤了。 她笑了!她跟我说话了!她不再生我的气了! 清扫着毡房前的积雪,常惠的心在飞扬。 他记不得从前二十二年的生命里,他是否有过这种仿佛整个人都要飘起来的快乐,这心情就像五月的朝阳,晴朗温暖、辉煌灿烂! 啊,今夜他要跟芷芙说心里话,要把这两天的想法全告诉她,要她—— “常将军,太子殿下来啦!” 额图惊慌失措的低呼,将他飞扬的心一下拽到地面。 “来就来吧!”常惠放下扫帚,阴郁地说。 “常将军,两日暴风雪可把人给憋坏了,父王担心你,特要我来看看。”骑马走来的狐鹿姑,远远地就跟常惠套交情,他身后跟着心腹奴头,那家伙自从上次被芷芙痛打一棒后,就一直没能恢复过来,脸色简直像烧成灰烬的牛粪渣。 常惠看着他走近,没答腔。狐鹿姑计了个没趣,只好下马,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说:“不过以我看,将军愈加精神了,是夫人之功吧?” “没错。”常惠淡淡地承认。 对方狭长的眼睛四处转了转,仿佛在找什么似的,又问:“尊夫人不在吗?” 常惠心头略惊。他找芷芙干么?“太子有事吗?”他佯装平静地问。 “没什么。”看不到美人,狐鹿姑情绪有点低落,烦躁地四处踱步。 这两天被大风雪憋在毡房内,他荒天淫地、吃喝玩乐,却愈加惦记起那个敢把血淋淋的刀搁在他脖子上,对他高吼低骂的女人。 就像相中一匹牝马,却被那好斗的牝马踢了几脚的发情公马一般,他处于极度的疯狂与焦躁中。 他渴望在追逐和搏击中,征服倔强的女人,只要想到那个过程,和终于臣服在他力量之下的美丽娇躯,他就激动得血脉贲张、身硬如铁。 毫无疑问,常夫人是他最急于征服的“牝马”,与她相比,那些柔顺地任他搓捏打骂的女人根本淡如白水;今天大风雪一过,他再也按捺不住地,想见见他凶悍的“牝马”,于是他来了,可她在哪里呢? 四周静悄悄的,想必那女人不在。在失望与烦闷中,他将满腹怒气撒向无辜的额图。“贱奴,听说你把赫落家最好的几只羊都给弄来了,怎么回事?” 常惠替额图回答,“那是我让他帮忙买的。” “难怪,我就说这贱奴,哪里找到好茶给老赫落。”狐鹿姑短小的鼻翼翕动,双目贼光闪闪。 俗话说“色胆包天”,色迷心窍的狐鹿姑,在旺盛的欲念驱使下,早已丧失理智,哪里还记得道德界限?他嚣张地对常惠说:“冬季的羊得群养,将军要羊,不必如此破费,跟我做个交易,我保证你有最好的羊,如何?” 常惠看着他贪婪的贼眼,心想他此番前来,难道是为了茶?如果这样,那自己可得小心守住那仅剩的半斤多茶了,于是应酬般地问:“什么交易?” 他本是随口问问,以消磨时间,没想到那蛮子,竟说出让他震怒不已的话。 “让尊夫人陪我一夜,我给你三十只羊——由你挑。” 常惠听到自己的牙齿,发出“咯崩”声,双手也握得像铁锤一样紧。 这恬不知耻的恶棍,来到这里就先问芷芙的行踪,还瞪着色眯眯的眼睛四处搜寻,原来是打了这么个龌龊下流的主意。 “不知死活的混蛋!”常惠再也忍不下这口气,一举打上对方扁塌的鼻梁。 那色鬼当即往后仰倒,如果不是被奴头接住,准备摔个四脚朝天。 “臭奴隶!你敢打我?”色迷心窍的太子,被这一拳打得头晕眼花,捂着流血的鼻子大大骂:“要她陪老子一夜,是对你们的赏识,你别不识抬举。” “呸!无耻之徒,你连给我夫人提鞋都不配,还想要她陪夜?妄想!”常惠气得双目冒火,额上青筋隐现。他提起拳头,想再补上两拳,但身子却被奴头紧紧抓住,挨了狐鹿姑一鞭。 “妄想?”狐鹿姑狂笑。“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里不是你大汉的长安,是我大匈奴的庭帐!只要我高兴,我可以让你这汉朝人灰飞烟灭!哼,别说是要你的女人伺候老子一夜,就算把她强娶了去,你又能奈我何?” 说着,他出其不意地又抽了常惠一马鞭,但这次皮鞭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落在了跑来抱住他的额图背上。 “贱奴!”狐鹿姑怒了,再次举起马鞭,却看到芷芙俏生生的身影。 他立刻垂下手。“啊,夫人!” 芷芙平静的看了奴头一眼,那蛮子一看到她,灰白的脸色就更加惨澹,未等她开口,立刻放开常惠,逃到了太子身边。 “太子想要我陪寝?”芷芙的视线,在常惠和额图身上的鞭痕短暂停了一下,从便转向神色不定的狐鹿姑。 后者听她直言相问,以为有戏,当即心神一荡,松开捂着鼻子的手。不料这一松,鼻血涌出,将他的脸染得乱七八糟,如同鬼魅。 “没错,只要夫人赏光,我太子府,今后就是将军和夫人的马前卒!”那厮只忙着讨好美人,也顾不上满脸血污了。 芷芙厌恶地皱了皱眉,俯身抓起把积雪,动作极快地捏成雪球掷往他鼻子。 全副心神都在美人身上,以为美梦即将实现,便得意忘形的狐鹿姑,遭此冰冷一击,应声跌华侨城 地,他拍打着鼻上的雪,抽着冷气说:“你……你……” “我替太子止血。”芷芙平静地说。 被冰雪一激,狐鹿姑的鼻血不流了,一边上马,一边不忘与佳人有约。“夫人,我是真心仰慕夫人美貌,共度一宿,绝不留难,请夫人成全!” “让我先成全你!”见他竟然如此大言不惭,公然冒犯,常惠气得脸色铁青,提着拳头就冲过去,但却被芷芙从身后拉住。 见芷芙阻止他,狐鹿姑丑陋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芷芙!”常惠低吼,可芷芙没有看他,面色如同冰块。 “太子且慢!”狐鹿姑的马开始缓缓移步,芷芙却忽然大喊一声。 狐鹿姑急忙转身,邪恶地狎笑,“夫人舍不得人走吗?” “没错,你还欠我一样东西。”说话间,芷芙已来至马前,并夺下狐鹿姑手里的马鞭,“啪”地一声在空中展开,“你用它打了我的夫君,是吗?” 与她如利剑般的目光相对,狐鹿姑打了个寒颤,但仍厚着脸皮说:“那是小小失误,没造成伤害,夫人不用担心。” “我是不会担心,但太子可得担心喽!” 她手中皮鞭一抖,不知怎地,鞭竟断成数节,落回她手中,她手一扬,断鞭纷纷打到前面的两匹马臀上,两马同时惊跳着,往前奔去。 “殿下,马惊了!”奴头抱住马首大喊。 狐鹿姑同样狼狈地伏在马背上,惊慌大喊:“快停下,我会摔断脖子!” 在他们身后,额图捂嘴大笑,另外两人则无心观赏他们的狼狈样。 “你真要去给他陪夜?”常惠因芷芙给了狐鹿姑暧昧的回答而生气。 “陪谁?”芷芙转身走回毡房。 常惠紧跟着她,恼她的平静,和自己的焦躁。“那无耻鞑子!” 她转过身,直直地望着他,好半天才问:“你说呢?” 注视着她眼眸深处的火焰,他笑了:“当然不会。” 她柳叶眉一皱,常惠以为她要骂人,可她只是盯他一眼,就走开了。 深夜,在雪飞舞,一条白影掠过苍凉的旷野,越过炼铁场,往龙城西边奔去。 白影在一片密集的毡房群前顿了顿,尔后敏捷地闪入镶金嵌银的太子府。 夜行者的目标很明显——亮着灯的太子毡房! 拨开重重的厚毡,房内的灯光照在一身素白的夜行者身上,那尖檐帽下唯一露出来的双目,机警而沉着地巡视着四周。 刺鼻的酒味、震耳的鼾声、火塘上的半只烤羊和偶尔传来的牲畜呢喃,令这个雪夜显得出奇的安宁。 当夜行者掀开床边锦帷,看到凌乱的床上睡着姿势丑陋的五个人时,沉稳的眼中略显惊诧,但随即恢复平稳,黑眸中露出鄙夷。 那人随即从腰包里取出一只小木盒,轻轻旋转后,逐一放在酣睡者的鼻子前。 女人们都无声无息,可最后那个男人,忽然张开了惺忪的眼睛。 他看到白衣人时,不但不慌,还咧嘴淫笑,夜行者身躯一震,在对方开嘴欲言时,将手中木盒凑到他鼻前猛摇,他先是瞪大双眼,随即眼帘一阖,寂静不动了。 确定再无清醒之人后,夜行者将木盒小心旋紧,塞腰包,四处寻了遍,从一个金碧辉煌的大箱子里,白衣人找到一把镶满珠宝的精美匕首,拔出刀鞘试试锋芒后,那人毫不犹豫地走回床边,将在灯火下闪着幽光的匕首探入男人胯下…… 不久后,一条白色身影潜出太子毡房,如鹰般,往茫茫荒漠飞驰而去。 雪依然悠悠下着,洁白的雪花,将那一个个浅浅的足印覆盖。 “将军!夫人!大事哩!”一大清早,额图就兴匆匆地跑来向他们报告。 “你今天来晚了,这就是大事吗?”刚吃过早饭的常惠逗他。 “不是。”男孩摇摇手,因为跑得急,他还在喘气。 “是太子,太子这回丢脸丢大了!啊,你们没看到,太子府今早可热闹哩!” 听他这么说,常惠忙问:“到底是什么事?” “是大侠!有个大侠代我们整了他!” 刚喘过气来的额图,高兴地又跳又蹦,还不时用手指比划着,“昨夜有个大侠用迷药,迷晕了他和那些女人,今早护卫进去,看到他和女人们全都没穿衣服。太子的’那话儿‘只有这么点大,上头扎了一把细茅草,毛毛全跑到鼻眼里……嘻嘻,那是男人最大的耻辱呢,都说’鸟不长毛,羞死姥姥‘……” “闭嘴!”常惠看额图当着芷芙的面说男人的私处,先是大惊,继而涨红脸,厉声喝阻。“像那样折辱一个男人,太恶劣了,根本不值得称道。” 在一边埋头补衣的芷芙身形一震,头垂得更低了。 情绪正高的额图,被他泼了一盆冷水,当即面露委屈。“可那人真的活该那样对待,早上我进去,看到太子的那个……”他用手指比了比。 “不准再说,也不准再比划!”常惠再次打断他。 额图看他红得发紫的脸,再瞧瞧芷芙一言不发地低垂着头,缝补衣服的模样,似乎明白了什么,便嘀咕道:“我们匈奴男女,根本不在意说那个——” “我们在意!”常惠再次打断了他,并暗示性地看了芷芙一眼。 额图规矩了,老老实实地坐下。 三人都不说话,毡房里弥漫着令人尴尬的沉默。 过了一会,芷芙把补好的衣服递给额图,“穿上吧。” “谢谢夫人。”额图接过来穿上,这件是昨天被太子的马鞭给抽破的。 芷芙没回答,提着挤奶的瓦罐,安静地走了。 “好了,她去挤奶了,现在你可以说了。”等门上的帷毡关闭后,常惠才开了口。“但那种事情,不可以在夫人面前说。” “这什么不能在夫人面前说?”额图不解。 “那是冒犯。”常惠教导他,“在女人面前说那污秽事,是对女人不尊重,我不希望你以后再在她面前胡言乱语。” “我不会了。”想起刚才夫人低头不语的样子,额图很后悔,“夫人是好人,对额图很好,额图不是有意冒犯夫人的,将军帮帮额图,跟夫人说说好话吧。” “别担心,夫人不会生你的气。”常惠安抚他。“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于是额图把今早久等,不见太子起身,护卫们进去查看,结果发现太子和女人们光着身子,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床头上还插了把刀,他们吓得忙用冰雪唤醒太子和女人们的经过,说了一遍。 常惠感到十分惊讶,“你是说,太子和他的女人,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没错,不过那也许是他们觉得太丢脸,所以不愿说出来。” “那你怎么会知道是大侠所为?”常惠感到不解。 “大家都说,只有游侠才有那本事。” 游侠?常惠的心“咯登”了一下,联想起芷芙,但他立刻将那荒唐念头抛开。 额图还在想早上看到的情景,得意地续道:“将军没见到太子的样子,那才叫解恨呢!他把刀和细茅草都扔进火塘里烧,还下令封口,说要太子府外的人知道了,就杀光整个太子府的人。喔,他真的气疯了。” “他是个残酷的人,你还是多管住嘴,别惹祸上身。”常惠提醒他。 “我知道,除了夫人和将军,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常惠知道他很怕狐鹿姑,因此相信他不敢乱说。 可他的思绪仍被那个“大侠”牵引,心里有种隐隐的不安。 做这事的大侠是谁?与芷芙有关吗? 想想看,白天刚羞辱了芷芙的太子,夜里就被人羞辱,这还真不像巧合。 而且,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一带有游侠,怎能忽然之间就冒出一个来? 疑问扩大,但常惠说服自己两件事不会有关联,夜闯太子府的“大侠”也绝对与芷芙无关。芷芙是个大姑娘,就算再恨,也不可能像那样作弄一个大男人。 隔日,他在炼铁场重修被暴风雪损坏的铁炉和风橐时,听到守卫们也在悄悄流传昨夜太子府被“大侠”夜闯的事。因为没有几个人亲眼看见,因此他们的议论自然没有额图说的那么具体和香艳,只是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当作笑话传而已。 晚上回来后,常惠发现芷芙在躲他,两人目光偶尔相遇时,她会迅速避开,且脸上还会生出不自然的红晕,而他绝对不信,这女人会因为看到他而脸红。 躺在床上养病的那段日子,他每天都在看她、观察她,这段日子的相处让他更加了解她,因此确信此刻她有事瞒着他,而且是不好的事。 昨天新羊的到来解开了僵局,芷芙跟他说话了,但是他仍觉得堵。看不见的高墙,个希望推倒那堵墙,好与对方坦诚相对。 可是她一直让自己忙碌,忙得没空跟他说话,没空在他身边停一停,甚至无暇看他一眼,而且她很紧张,尽管她努力掩饰,但终究瞒不过他的眼睛。 常惠无法自己地猜测她在逃避什么,或者说,她究竟做了什么,让她这么害怕面对自己。 晚饭后,额图走了,芷芙终于找不到可以逃开的理由,因为她只剩下最后一件事——缝补他的衣裳。她不得不坐在火塘边,好利用这唯一的光源。 如往日一样,他们各忙各的事,可今夜不和谐的气氛,让常惠无心继续写他的《西域方略》。他干脆把案几推开,坐到芷芙的对面,决定跟她谈谈。 “芷芙。”他喊。 她的反应并未出乎他的意料,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可是肩膀绷得很紧,背脊也挺得笔直,好似准备承受任何打击似的。 他微微一笑。“放轻松,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说吧。”芷芙还是没有抬头看他,但身体的确放松了些。 “你也知道昨夜太子府发生了事了,对吗?” “对。” “你觉得,真是大侠干的吗?” 她的身体又绷直了,“除了那个还有谁?” “也是,除了敢作敢为的侠客,谁会以那么邪恶的手段惩治太子?” “对那种邪恶之徒,就该以邪恶手段惩治。”芷芙回答得又快又硬。 常惠注意到她手下的针脚歪了,她咕哝着将那几针拆掉。 这可不寻常,与她相处这么多个夜晚,他目睹她缝补了无数衣物,从来没见她如此心神不安。疑问升高,他紧绷地问:“你知道那个’大侠‘是谁吗?” “知道,是我。” 常惠如雷轰顶,感到腹部痉挛。“你?你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芷芙放下针线,勇敢地抬起头对着他。 常惠僵硬地坐在她对面,瞪着她清澈的双眸和洁白无暇的脸庞,说不出话来。 见他以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她是头上长角的怪物似的,芷芙心情一黯,垂下头,用铁钩捅了捅火塘,一群群火星伴着青烟散开。 见他一直不开口,她只好抬起头对他说:“我本来只想给他个教训,去了才发现他床上有四个女人,我总不能因为这个,就灰溜溜地退回来吧?” 是她干的!真是她干的! 这念头在常惠轰鸣的脑子里转了无数遍后,他终于找到了声音。“你为了报复就脱光他们所有人的衣服,不顾后果地羞辱他们?” “衣服不是我脱的,我去以前他们就光着身子了。”芷芙不想被他冤枉。 听到她的话,常惠的脸仿佛着了火,可她居然一点都不觉得难堪。 “说话斯文点。”他训斥对方。 芷芙张着无辜的眼睛看着他,不明白她哪里不斯文了。 “你竟然刮……呃,用草……刮他……”他困难地吞咽,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不是草,是刀,我也没刮他,只刮了他的毛。”她毫不含糊地纠正。 老天,她可真厚颜!常惠红着脸指责道:“你竟然把那塞进他鼻子里?” “那是我给他的警告!”芷芙的目光依然坦荡。 抑住想对她狂吼的冲动,常惠转开眼,要目光却不经意地扫到她腰间的短剑。 他的脸“唰”地白了,盯着那把凝结着他心血的宝剑,“你——” 芷芙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连忙用手护着剑柄。“哦,不!我没用’雀龙剑‘,那畜生不配污了宝剑,那是他的匕首,真的。” 她的解释虽然让他稍微释怀,但仍不足以平息他内心的恐惧。常惠怒斥道:“既然知道他是畜生,你还敢半夜三更独自跑去对他做那种事?简直是胡闹!” “那不是胡闹,白天他公然羞辱我,我为什么不能给他点教训?” “教训?”常惠挫败地低吼。 “那样的教训,出自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之手,实在惊世骇俗!当你面对那样的场面时,难道不觉得羞愧难堪吗?我真不敢相信,第一次看到男人的身体,你就敢做那样的事情?” “不是第一次。”芷芙说。 “什么?”常惠的脑袋炸了。难道他完全看错了她?她根本不清纯? “到底多少次?”他嘶吼。 “两次。” 常惠恨不得揍她。“另一次是谁?” “你。”芷芙以不弱于他的音量回答。 “轰”地一响,他的脑袋仿佛真的炸了。 他想起病重时,芷芙脱光了他的衣服,还替他洗了澡…… 第七章 “你居然有脸提那次?” 想到她不仅看了混蛋太子的身体,还摸过,常惠的怒气更加难以控制。 他斥责道:“你无拘无束、无法无天!你的行这举止,与轻佻无德之人、鸡鸣狗盗之徒有何区别?正邪相争,君子以德修身,以德教化。他邪恶歹毒,你却以恶惩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不轨于正道。逞一已之能,那不是伸张正义,而是同恶相助!你、你太让我失望了!”忧虑、难堪、恐惧、妒忌等强烈的情绪交织在心头,常惠肩膀一垮,双手支在膝盖上,把滚烫的脸埋进双掌里,无法再说下去。 “我不是有意提起那件事。”听到他狂猛的指责,芷芙惶恐地解释。 但常惠一动也不动,没有理睬她。 见他声色俱厉地训斥她,完了就抱着脸坐在那里,一副再也不想理她的样子,芷芙慌了。她真的不是有意要脱他衣服的事,她只想纠正他,可却让他误会…… 其实,他的责备也让她极为痛心后悔,那种强烈的感情,是她过去从未经历过的,它来得如此强烈,冲击着她的胸口,痛得她无法喘息。 昨夜做那事时,她只想到要教训那色鬼,而那是她熟悉的方式。 她根本没想到常惠会不赞成,直到早上额图来告诉他们这件事,他说那是“不值得称道的恶劣行为”时,才令她大感震惊,并一直惴惴不安、悔恨不迭。 她虽然不接受他的感情,但却真的喜欢他,尊重他,只要他说好的,她一定会去做,同样的,如果他不赞成,她也绝对不会去做。 她很少哭、很少动感情,也很少对人诉说,可现在,眼泪盈满眼眶,她想要大哭一场,许多话梗在喉咙口 ,她想要对他说——也只想对他说。 隔着火塘看着他,她抑制住内心的悲伤,“常公子,你不必对我失望,也不要对我生气,因为我本来说是这样的人。我不善言辞、不懂凛然正义,也不会修身教化,我只知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予我点滴,我予人万顷。” 常惠没有移动,双手依然覆在脸上,可心中的怒气,却因听到她自卑中不乏自重的陈述,而渐渐消失。 芷芙咽了咽口水,控制住眼里的泪续道:“我的世界与公子的不同。你们认为荣辱升沉,皆为皇权之赐,因而皇权为重,人为轻;而我们则崇尚强者生存,武力与信誉为重,礼为轻。” 常惠心弦大震,从未想到她对所谓的“正”与“恶”,有如此透澈的理解。 怀着全新的感觉,常惠抬起头,目光穿过火塘上方的薄烟,与她的相遇。 其中已没有丝毫怒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愧疚与乞求原谅的神情。 芷芙望着他的双眼,但并不是真的在看他。 她沿着自己的思绪续道:“公子说得不错,我不轨于正道,逞一已之能。可是我言出必行、行则必果,生命对我来说,就是为了完成承诺、遵守信用。” 注视着她真挚的双眼,听着她质朴的坦言,常惠对自己的言行感到内疚不已。 ——不轨于正道!同恶相助! 这是他说的,他对一个有情有义的女人,说出了这样无情的话! 醒悟伴随着惭愧而来,常惠恢复了冷静。 抛开她不合礼教的行为方式不说,她的确是在行侠仗义,是嫉妒心相对她安危的忧心,让他忽略了她的正义。 “芷芙——”他犯了错误,想要纠正,可是对方用凌厉的眼神镇住了他。 “等待,十九年来我第一次想要说话,让我说完。” 常惠默然无语,不是因为她命令他闭嘴,而是她庄重的神情深深震撼了他。 于是他用心倾听,用他的爱,去理解她要告诉自己的话,以有她的行为。 “昨夜的事,看在公子这样的道德之士眼里,是龌龊恶劣的,可是在我这类人眼里,那便是为承诺而行。我不因自己的行为羞愧,也不会掩饰自己的武功,我就是我,生是我,死也是我,这是我父母给我的精神,也是我的世界教我的道理!” 在说这些话时,眼泪早已湿润了她的双腮。 常惠凝视着她的眼睛,觉得那盈盈泪水仿佛星星落入她的眼眶,点燃了她的眸子,照亮了她的面庞。 眼前烟雾缭绕,扑入他的眼帘,等他闭眼再张开时,对面已失去了她的身影。 望着那空荡荡的位置,他思考着芷芙说过的每一句话,想像着她跟随父母浪迹天涯的生活。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他爱她,就得连她无拘无束的游侠精神一起爱,因为那已以融入她的血脉中永远剔除不掉。 回味着她将“十九年来第一次想说的话”。全部对他——是他,而不是别人倾诉的深情浓意,他的心渐渐豁亮了,眼睛也湿润了。 只有傻瓜,才会放弃这样忠贞不渝的女人。 可是他担心今天自己过分的言辞,已经毁了她对他的感情。 火苗发出“啪啪”声响,望着闪烁不定的火焰,常惠眉间的皱纹渐渐舒展。 如果他毁掉了什么,那他说必须重建。 当他在小毡房找到芷芙时,她正坐在青烟旁边默默哭泣。 常惠坐进她身边窄小的空间,靠着身后的干草,将她揽入怀里紧紧抱住。 芷芙没有拒绝他的拥抱,这给了他勇气和信心。 “芷芙,我为我的言行道歉。”他在她鬓发间轻轻地说。“用你的仁慈之心宽恕我吧,是无知、恐惧和嫉妒,让我失控了。” 芷芙没有回应,心里却很震惊。 他知识渊博怎会无知,威武不屈何来恐惧?嫉妒?为她吗?可是嫉妒谁呢? 她很困惑,但她没有问,只是静静依偎着常惠的胸膛,而刚才一直阻止不了的泪水,在他暖暖的怀里迅速干涸。 “我没想到你会做那种事,所以我确实很吃惊,也很生气。”常惠继续说。 芷芙只默默地听他解释得知此事后,他所受到的刺激,以及此刻的愧疚之情。 对于她的沉默,常惠没有生气,反倒轻柔地梳理她背上的长发,对她说:“过去我对游侠的看法不太好,总觉得他们是一群不受礼法制约、结党成群,游荡山林野莽,横行乡里州域的游民,因此忽略了他们轻生死、重义气,除暴安良、仗义行侠的另一面,你承认昨夜那事是你所为时,我自然想到了你的身世,才胡乱指责你。其实我知道人分良莠、物有两面,我不该那样说。” “我不怪你。”她在他胸前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扭绞着他衣襟上的系带。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常惠松了口气,亲亲她的头发,继续道:“我能理解你的信仰和追求,但不能接受你这么冒险的行事风格。” 感觉到芷芙的手指的停顿和身子的僵硬,他搂紧她,语气更加直接。“你应该晓得,任何男人都不可能忍受你昨晚做的事。更何况你半夜闯入太子府,蔑视了太子的威严》狐鹿姑荒淫下流,凶残野蛮,又大权在握,他绝对不会受了那样大的羞辱后保持沉默,我是气你把自己置于危险中。” 明白他的愤怒源于对自己的担忧后,芷芙的身体放松了。 “他不敢把我怎样。”她颇有自信。 “为什么这样说?”常惠低头看她,不知她是否意识到,她快扯开他衣襟了。 “因为那样他会更没面子。”嗯,她显然没有意识到。 “他不需要公开对付你。” “我不怕他。”芷芙胸有成竹地反驳。“而他怕匈奴王和右贤王。” “这个我明白。”忘了胸前的小手,常惠焦虑地说。“正因为他想要瞒住他的父王和兄弟,才可能对你痛下杀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能防多少暗箭?” 芷芙轻轻地拍他的胸口,扬起笑脸安抚他。 “别担心,我会小心。” “我希望你加倍小心。”常惠低下头,亲吻她光洁的额头叮咛。 心头热热的,不知道是他的吻,还是他关心,芷芙低声回应:“我一定。” 当她把脸靠回他的胸前时,他叹了口气。 “我也不喜欢你看其他的男人,更不喜欢你碰他们。” 嫉妒?难道,这就是他说的导致他失控的原因之一。他嫉妒?芷芙猛然抬起脸看他,尽管这里光线很暗,但她仍能看到他阴郁的眼睛。其中的痛苦和愤怒 ,让她第一次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她垂下头,“你不必嫉妒,在我眼里他不是男人,是畜生。” 常惠搂过她,将她重新安置在怀里,幽幽地说:“可那畜生想你想疯了。” 她用力扯了下他的衣服,“让畜生疯狂惦记有什么好?” “是不好,而且很危险,所以我要你别接近他。” “只要他离你远点,我绝不靠近他半步。” “也不要再与他发生冲突。” “他打我时,我立刻逃开。” 常惠“噗噗”笑了,扯扯她的长发。“姑娘,我看你以前的笨嘴笨舌,全是假的。” 芷芙把脸埋进他衣服里,诚实地说:“不是假的,我一直都笨嘴笨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跟你在一起,话就多了起来。” “真的吗?”他用双臂举起她,迫使她看着自己。 “你真的喜欢跟我说话吗?”常惠激动地问。 芷芙点点头,“我前十九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这段时间跟你说的多。” 欢愉流过他的心田。让他眉开眼笑。“喔,芷芙,你知道吗,这是我听过最动听的话。” 常惠兴奋地吻她,当她紧闭双唇僵住时,他温柔地施力,仿佛在无声地请求。 芷芙想要拒绝,想要推开他,因为她不想陷得更深,可是当常惠温暖湿润的嘴魅惑地呼唤她时,她的意愿改变了。 体内仿佛有种奇妙的力量,驱使她去迎接他,而当她付出时,她得到了更多。 芷芙的回应令他欢欣鼓舞,她主动的碰触更让他愉快到打了个哆嗦。 常惠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让她整个人都靠在自己身上。 她柔顺、甜美、温暖,可是他还尝不够。 他双手抚上了她的身子,厚厚的衣服,让他发出挫败的呻吟,“芷芙,解开衣服,我要摸你……” 他的声音让芷芙所有的热情霎时转凉,她倏地抬头看向对方。“我……” 察觉气氛遽变,常惠真想掐死自己。 “不准否认我们刚分享的快乐!”他激动地阻止她说出后悔的话。 “我不会否认。”芷芙说完,慌乱地想从他身上下来,却看到自己不知何时解开了他的衣服,现在一只手正在他的衣服里,另一只则抓着他散开的衣襟。 “呃!”她羞愧地抽出 那只抚着常惠胸膛的手,抓着他敞开的衣襟边缘,盖住自己滚烫的脸,悲哀地说:“我恐怕……真是你骂的不知羞耻的女人。” 常惠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不,你不是。” 她没有争辩,只默默地把脸藏起来。 此刻,她真庆幸他们是在光线黯淡的小毡房中,否则她要如何掩饰她的困窘和羞愧? 常惠拥着她,虽然两人身体相依,可他知道,心醉神驰的甜蜜时刻已然消失,她再次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墙来。 但他有信心,不管那道墙有多高,多厚,多寒,他都能拆除它。 本来常惠还很担心,怕狐鹿姑会报复,因此暗中要额图白天常回去看看芷芙,也一再告诫芷芙不可以再冲动行事,可接下来的几天,并没有发生什么事。狐鹿姑不常来炼铁场,听人说是被单于召唤去了,于是常惠渐渐安了心。 几天后的下午,常惠照常在炼铁场打刀。 芷芙利用天放晴的机会,到湖边割回芦苇,在毡房前切碎,做羊的饲料和垫羊圈,再把被雪埋住的牛粪饼翻出一部分除去上面的冰雪,准备晒后放进毡房,以备不时之需。 就在她忙碌时,远处传来马蹄声。 她回头一看,多日没声的匈奴太子来了。 看着不速之客,芷芙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继续干她的活。 狐鹿姑把带来的随从们留在稍远处的荒原上,独自骑马走向她。“常夫人。” 看到她,狐鹿姑高兴地跳下马,可芷芙只看了他一眼,又埋头干活,这让太子爷很生气。 “我为夫人而来,难道夫人不准备请我进毡房坐坐吗?” “太子有事就在这里说吧,我很忙。”见他虽然丢了大脸,却依然盛气凌人,眼睛也还是那样色眯眯地盯着自己,芷芙心头有气,根本不准备给他好脸色看。 “无情狡猾的女人,可老子……就是喜欢你这狠劲。”狐鹿姑邪恶地笑着,眼珠子绕着她的身躯乱转。 由于一直在干活,加上阳光好,芷芙没有穿夹袄,又免不了要弯腰举臂,就这样,她丰满的身段在一起伏移动间,更显得窈窕动人,简直让那色鬼大饱眼福。 芷芙对他忽然的安静感到奇怪,等意识到对方是盯着她的身体才双眼发直时,她立刻气想给他一拳。 但想起答应过常惠的话,她忍住了。 对付这种混蛋,不必明刀明枪,她有的是办法。 芷芙抱起一叠牛粪饼,看起来是要铺在木栏上,可忽然,手里的牛粪饼落到了狐鹿姑脚上,她故作惊慌地说:“喔,失手了,太子不该站得这么近。” “你是故意的!”狐鹿姑跳着脚躲开,心知牛粪饼并没有多重,可打在脚上,竟有断骨之痛,便咬定这女人暗中搞鬼。 他本想发怒,可看到芷芙的俏模样,又色心不死地挑逗对方。“不对我不跟你计较,只要你高兴,我愿意陪你玩。” 芷芙直起身,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拒绝。“我没空,太子请回吧!” 她神态严厉,目光冰凉,看得狐鹿姑怒火高涨,出手就想抓她。没想到他的手指还没碰到她,就被她往手心一点,整条手臂麻了。 惊呼一声,他抱住胳膊,明白这女人他是没办法硬上了,于是当即改弦易辙,厉声威胁她。“别以为戏弄了我,你会平安无事,我绝不可能忍下那口鸟气!” 芷芙装糊涂。“我不知道太子在说什么。” “不知道?” 狐鹿姑阴沉地说。“你虽蒙了面巾,可我认得这双眼睛!” 好汉做事好汉当,芷芙不想装傻,于是冷道:“那又如何?” 见她居然不否认,狐鹿姑又恼又恨,便恶狠狠地说:“只要你乖乖陪我一夜,辱我之事,我便从此不提,如果你拒绝,我定让你的男人代你受过!”听他以折磨常惠来要胁自己,芷芙不再克制。 她目光一凛,幽幽地说:“若我夫君被伤了一根汗毛,龙城人立刻会知道太子府的丑闻,而最先知道的人,当然会是最关心太子的单于和右贤王。” 狐鹿姑满脸通红——不是羞愧,而是愤怒,极度的愤怒。 “你敢!”他咆哮。 “你看我敢不敢!”芷芙的声音不大,却坚硬如石。 他瞪着她,从她冷冽的眸子中明白她真的会这么做,顿时吓得色心全失。 在色心被吓退后,冷酷占了上风。 狐鹿姑面目狰狞地瞪着她。“那么,你祈求天神保佑我父王和右贤王,不会听说那件事吧,因为他们知道的那天,就是常惠的祭日!” 言罢,他怒哼一声,转身走向座骑,上马离去。 芷芙没有多看他邪恶的背影一眼,仍继续干活。 她心里晓得,那场与魔鬼间看不见的决斗已经开始,她和他都抓住了对方的软肋,胜负只看谁更谨慎,与沉着。 “今天太子来过?”晚饭后,芷芙蹲在门边洗衣,常惠立在她身后发问。 他已经憋了好几个时辰了,再不问,会憋死他的。 “你怎么晓得的?”芷芙心中诧异,但并没有转过身。 “我看到有队人马在这边晃,心想一定是他。”他愤愤不平。 “他是趁我不在时,特意来找你的吗?” “是。” 常惠浓眉斜挑,黑眸警觉地眯起。“他进来了?” “没有。” “过来。”他突然不能忍受对着芷芙的背影说话,便拉起她,把她带到火边,按坐在草墩上。“好好说!” 芷芙举着两只湿淋淋的手。“我还没洗完呢。” “等会儿再洗。”他蹲下,把她的两只手分别夹在腋下。“好了,说吧!” 这样的姿势就她主动拥抱他,况且他夹得很紧,他的腋窝又很暖和,她不介意就这样搂着对方。 “他是来威胁我的。”芷芙把狐鹿姑来此的目的与两人的对话,都告诉了他。 听她说完后,常惠眉目间的皱纹越聚越深,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凝重。 “常公子?”芷芙忧虑地喊。 “我该杀了他!”充满怒气的字眼,从他的齿缝间硬邦邦地进出。 芷芙立刻摇晃他的身体,尖锐地制止:“不可以,不值得跟那种畜生较劲!你的生命不能让他摆布。” “可是你的生命被他威胁了!” 常惠的眼睛牢牢攫住她,里面的冷硬和决心让她看了心惊。 “他伤害不了我。”芷芙急切地说:“为了你的前程,你必须好好活着!” 他握着她的双手,将它们放在嘴边亲了一下,仿佛在安慰她,可他的眼神依然专注而冷酷,让她看了十分担心。 常惠放开她,起身走到案几前,俯视着上方卷着的布轴。 那是他正在写的《西域方略》,他希望有朝一日能上呈汉朝。 这里面凝聚着他对朝廷治西域、统八方的谋略思考,以及他的抱负和壮志。 只有活着,他才可能完成这件事,只有活着,他才有机会报效国家。 芷芙说得不错,他的生命不该被一个无耻的太子操纵,他的抱负也不该因为一点屈辱而受阻,他应该以他的智慧而不冲动,去保护和守卫他所爱的人。 他转过身,双眼熠熠地,对站在身后看着他的芷芙伸出手。 后者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奔向他。 他们十指交握,四目相望,一个热情如火,一个柔情似水。 “芷芙,嫁给我!”常惠急切地求亲。 芷芙双目先是精光一闪,随即黯淡。 注意到了这点,常惠焦虑地将她拉近。“芷芙?” 她看着对方,平静地说:“如果公子想要芷芙,芷芙愿以身相许。” 常惠愕然。“你愿以身相许,却不愿意嫁给我。是这个意思吗?” 她转开脸,无言地点点头。 “为什么?你早已声称是我的夫人,此刻也愿以身相许,这有什么不同?”常惠的语气带着几分恼怒和讥讽。 芷芙心口隐痛,她想放开他离去,但他却用力将她拽进了怀里,她的鼻子撞上他的下巴,而仰头看他。“自然不同,这样……将来你还可以娶正妻。” “有了你,我为什么还要娶妻?” “因为我配不上你,你该娶更好的。” “胡说。”常惠斥道。“别再说什么’侍女‘、’游侠之女‘之类的话,我已经说过,我也不是什么富贵出身,除非,是你认为我配不上你——” “不是。”芷芙急忙打断他。“能得公子垂爱,是芷芙的荣幸,可是除却出身不说,芷芙生性山讷,行事荒诞,文墨粗浅,礼仪不彰,公子怎能娶这样的人?” 见对方目光深邃地看着自己,却不表示意见,她进一步说服他。 “我知道公子不真的想娶我,如今公子身处逆境,唯有芷芙相陪,故一时错爱,若真的娶了我,公子将来必定后悔。” “还有吗?”常惠的手,不和何时搂上她的腰。 他的脸近得能让芷芙看清他新长的胡须,可他讳莫如深的神情,却让她摸不着头脑。 “还有——”她为自己无法看出他的心思而皱眉。 “芷芙不愿让公子因我而成为人们的笑料,也不想让公子有所羁绊,与其届时休妻,何不让我们如林中之鸟,适时相伴,他日各自分飞,无所牵系?” 常惠仍旧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看得她心里都发毛时才问:“还有吗?” “没了。”芷芙心里打着小鼓,不知对方究竟在想什么。 常惠双臂收紧,身体微微前倾,与她额头相抵,轻轻叹了口气。 他虽然没说话,可心情却她得不得了,因为芷芙口口声声说不愿嫁给他,可他已经从她的神情和语言里听出来,她想嫁给他,她爱他。 若非如此,像她这样个性刚烈的姑娘,绝不会以身相许,更不会让他亲近。 “公子,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愿意听我说吗?” “愿意。” “那么听好,因为我只说一次。”常惠严肃的开口,“我喜欢你,芷芙。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就是喜欢你,所以我要娶你。还有,我娶你不是因为我想娶亲时,你刚好在这里,而是因为你,我才想成亲。你说到林中鸟——” 他顿了顿,双唇轻碰她的嘴角。“我们就像两只林中的鸟儿般相遇、相伴,也许在你眼中,我不够强壮,可我想为你筑巢,在这个巢里永远只有我和你,或许以后还有我们的孩子。” 芷芙从来没想到,像他这么优秀的男人,竟肯对她说出这么美妙的话。 她的眼睛湿润了,心口涨满快乐的潮汐…… 她多么希望他所说的一切成为事实,可是…… “我知道你喜欢飞。自由地飞。”常惠继续低语。而芷芙早已迷失在他娓娓动听的情话里,双脚仿佛失去力量似的,轻靠在他的身上。 “我会让你飞,但不会让你飞太远,我要你成为我的牵系,而我也会是你的。我知道我们的林子不够安全,也危机重重,还随时会有暴风雪,可是我会跟你一起面对它。我也知道我的力量还很弱小,甚至不如你强大,可是我会拼全力保护你,这样,你愿意嫁给我吗?” 芷芙感动得热泪盈眶,在他怀里急速转身。“有人来了!” 常惠悚然一惊。“我没听到。” “有!不过还有点远。”她低声说着,放开常惠,走回火塘边,快速绑紧裤脚边的系带,戴好帽子,再将长发束于帽内。 注视她瞬间改变的神情,看着她俐落的动作,常惠对她的灵敏反应大感惊奇。 “我随你去。”常惠看到她要出门,不放心地开口。 “不……”芷芙本想反对,却忽然改变主意。“好吧,如果来者不善,房内反而不安全。” 她迅速拿起外出才穿的袍子,将白布里子翻出来让他穿上,又给他戴上厚厚的皮帽,确定他穿妥后,才把一根木棒塞给他。“拿着它,防身。” “会是什么人?” “深夜前来,行踪鬼祟,断不会是好人。”芷芙沉声分析,掀开门毡,迅速闪了出去,常惠则模仿她的动作,也安静地离开了毡房。 两人来到距离毡房最远的一堆干牛粪边,芷芙说:“我们就在这里等。” 常惠仍旧没能听到异常声响,却相信她的听觉,于是他按照她的吩咐,蹲伏在高高堆起的燃料后。 忽然,芷芙的手用力握了他一下,“他们来了,别站起来。” 谁来了?常惠愕然,却见她闪了出去,随即听到细微的马蹄声。他正想伸头察看,就见一颗流星划过眼前,而后又是一颗——呃,不是流星,是带火的箭矢! 尽管毡房四同积雪很多,可如果有足够的火种,仍可引发大火。 有人故意放火,想烧死我们! 意识到这件事,怒气从心底窜出,常惠猛地从牛粪堆后站起身,却看到白茫茫的雪地上,有更多火箭在飞舞。 四五个男人在马上拉弓射箭,芷芙则像一只灵巧的雪燕,飞扑向那些人,甚至将其中两人拉下马背,并用夺过来的弓箭反击。 带着火种的箭矢飞来,常惠不顾危险地跑出去,用牛粪饼和木棒,阻止它们飞落毡房,可不幸地的,一支飞得极高的箭,落在了大毡房的顶上,引燃了毡子。 “糟了!”他大叫一声,抓起积雪捏成团,往屋顶投掷,想压灭火焰。 “他们跑了,让我来!”芷芙迅速跑来,抓起几片凝着冰雪的牛粪饼。 常惠震惊地看她足尖在毡帷上轻轻一点,随即优雅如天鹅、潇洒如仙鹤地垂直飘起,转眼间已站在了三四丈高的屋顶,用手中的牛粪饼,扑灭逐渐变大的火焰。 “芷芙……”她矫健灵巧的身姿,让常惠的喉咙仿佛被堵住,说不出话来。 如果不是今夜亲眼所见,他恐怕永远不知道她有这样一身功夫。 “没事,烧了个洞,换两块毛毡就行。”芷芙将被烧破的毛毡碎层扫落。 看着地上的碎片,常惠猜得出,屋顶那个洞肯定不小。 “公子!”芷芙忽然大喊。 常惠抬头,见她俯身向下,以为她失足了,忙冲向前想接住她。不料,小腿肚仿佛被人踢了一脚,他趔起着跌倒在地上,回头一看,竟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张胜,你这卑鄙小人!”遭到了小人的暗算,常惠怒喝一声,想要站起,却发现右腿已被一支刺穿衣服的箭钉在了雪地里,动弹不得。 “该死的偷袭者!”芷芙叱骂着,从屋顶跃下。 张胜惊慌逃窜,其他人紧随其后。 沉沉的马蹄声响起,常惠终于听出,他们的马蹄上都包了毛毡,难怪听不到声音,如果不是芷芙听觉过人,今夜说不定他们真会被埋在这座毡房的灰烬里。 因常惠受伤,芷芙无心追敌,收了他们的弓箭后,她便匆忙跑回常惠身边。 “喔……这箭,竟穿透了我的小腿!”芷芙拉开他的裤脚,发黑的箭矢穿透他的腿插入雪地里,常惠看到了,不免惊呼。 芷芙的心在发颤,目光因泪水而迷蒙。她面对过数不清的死亡、治疗过无数更丑陋的创伤,可从不曾像这样慌乱和恐惧。 “公子,我得把箭拔出来。”她跪在雪地上,面色苍白地解释,可她的手甚至不敢碰触那支箭。 常惠举手擦拭她的眼泪,还努力笑了笑,“动手吧,不然有这东西’钉‘着,我没法回到火塘边去,这里很冷咧、” 知道他是想安慰她,芷芙的眼泪婆婆而下。 她哆嗦着从腰袋里取出一粒药丸,不等他问,就喂进他的嘴里。 那药生津即化,却只让他尝到混合着苦、涩、麻的难言之味。 “芷……”他想问她是什么药,鼻尖却触到一股异香,然后意识就涣散了。 在最后清醒的一刻,他感受到芷芙甜蜜的亲吻,还听到她抽泣般的低语。 “睡吧,我会照顾你……” 第八章 “睡吧,我会照顾你……” 他仿佛刚刚合上眼,又仿佛睡了一辈子。 绵长的梦里有叹息,有怒吼,有丑恶的威胁,有坚定的声音,还有温柔的轻言细语……可无论何时,这名话始终回荡在脑际。 当常惠结束似真似幻的梦游,渐渐醒过来时,并不知道他已睡了五天五夜。 张开眼,迎接他的是一张美丽的脸。 水灵灵地眼睛俯瞰着他,为了留住那眼底深处毫无掩饰的爱意,他愿意时间永远停止,让他的生命定在这一刻。 “芷芙……亲我。”他嘴唇翕动,却不知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 她美丽的脸上绽出撼人的笑靥,波光潋泼的眼窝溜下颗颗晶莹的泪珠。 芷芙俯身,把驰柔软温暖的唇,轻轻地贴在他冰凉的唇上,品味着,感觉着,然后逐渐施压,慢慢深入,用她的大胆和无拘无束,带给他所渴望的温存和爱。 常惠掬饮着她的甜美、吸吮着她滚烫的泪,感到内心有种深深的宁静。 接着,他坠入了这片寂静中。 而他不知道,就在他入睡后,给予他极大满足感和安全感的女人,却伏在他的身上,做了她这一辈子从未做过的事情——放声大哭。 夜,依然恬静,依旧未停。 看着床上沉睡的常惠,芷芙终于放下了悬了五天五夜的心。 他清醒了,毒清了,热退了,腿上的伤—— 视线转向手掌中正在按摩的小腿,她微笑,他的伤正渐渐复原,现在只要他不再依靠她,而是自己吃下她精心熬煮的羹,他便会恢复得更快。 那天深夜,常惠再次醒来。 这次,他是清醒的,知道自己是因某种需要而醒来。 他看到趴在床边的芷芙,心里涌起温柔的情愫,可是下半身却似乎被巨石压住般,温暖但不舒服,让他想移动,想释放。 无比沮丧中,他只能轻轻在唤:“芷芙。” 她应声抬头,看到他张着眼睛时,不觉感到惊喜:“你醒了?饿了吗?” “呃,不是……我需要夜壶……” 芷芙的脸红了,眼睛闪躲着,“……你用就是了,它就在那里。” 说完,她没有看他,迳自跑到了帷毡那头。 常惠初始纳闷,随后将手伸进被子里,往身下探寻,等明白她居然把夜壶绑在他身上时,他脑袋发晕。 虽然对她的个性早有了解,也不再为她的行为大惊小怪,可她这次,还是以他无法想像的出格,让他无言以对。等他“结束”后,芷芙回来把夜壶取出,走出毡房。 目睹她熟练而坦然地做着这一切,常惠豁然明白,这几天她一直是这么做的,而他除了感到呼吸不畅,有点尴尬外,并不觉得丢脸或愤怒。 不过他怀疑其他情侣,甚至是多年夫妻,有多少女人肯为男人做这样的事? 因为有帷毡,他看不见芷芙,但仍知道她进来了,因为他听到她洗手的声音。可她一直没有过来,只是在帷毡那边忙碌。 常惠试着动动身子,查看自己的伤腿时,才感觉良好,只是在他试图坐起身,查看自己的伤腿时,才感到刺骨的痛。 他发出小声的痛呼,立刻将芷芙唤了过来。 “很痛吗?”她关切地问。 “不是很痛,大概是我移动时扯到了它。”他皱眉。“伤口很糟吗?” “现在好多了!” “张胜呢?”想起那个贪生怕死的懦夫,他的恨意就涌起。 “关了三天,昨天被送去石场做苦役了。” “三天?”常惠不再关心那个可鄙者的下场,惊讶地问:“我睡了几天?” “五天。” “这么多天!”他恍然大悟地看着芷芙。“难怪你瘦了,告诉我所有的事!我记得我被弓箭射中,可伤口不大,为何昏睡了五天?” “因为你中了火箭。把磷粉涂抹在箭矢上,发射时,因与弓弩强烈摩擦,所以会起火燃烧,那夜你就是被那种箭射中,尽管没有伤及骨头,但磷粉在穿透肌肤时会对伤口造成很大的损坏,除了撕裂肌肉,还有严重的灼伤。” 芷芙在他身边坐下,把经过详细地告诉他。 “那天我拔除毒箭后带你回来,可半夜你却开始发热出汗,而且连续几天都这样,我给你服的祛毒丸,为我们争取到了一点时间,为了阻止毒素蔓延,我不得不挖掉你染上毒的肉……” 说到撕心裂肺的经过,芷芙的眼底再次充满泪水,但她克制着,没有流出来。 “你本就虚弱,没有多余的精力和体力承受更多痛苦,因此我用迷药让你睡觉,好在你捱过来了……” 说到这里,她握紧他的手。“有几天我真怕你顶不住,谢谢你没有放弃。” 看着她含泪的眼睛,常惠想起梦境里那些温言细语,发觉那不是梦,而是她一直不断的鼓励和安慰,他回握对方的手。 “五天来,你独自照顾我,辛苦了。” “只要你能好,我不怕辛苦。” 心里的感动让他双目刺痛,他转开眼,注视着头顶。“我记得那里烧坏了?” “我用毛毡补好了。”芷芙的视线也跟着他转动。 “你总是那么能干。”常惠举起她的手贴在脸上。“匈奴人来找麻烦吗?” 芷芙静了静,知道很多事瞒不了他,便道:“是的,单于和太子都来过,因为我去找他们。我知道如果没人撑腰,张胜不敢杀放火 。可他们不承认,还当着我的面鞭打张胜,把他关起来,至于是否真关,我没去关心,我担心的是你。” “你说得对,张胜一定是得到太子指示和单于默许,才敢行动的,他们拒绝承认,只说明他们心有忌惮。既然张胜自甘被人利用,受他们的关打也是活该。” 芷芙不语,面露忧色,常惠看出她欲言又止,便问:“还有什么事吗?” “太子因我不从而迁怒于你,只怕得知你醒来,会逼迫你回去打铁。”她说。 常惠微微一笑。“别怕,该来的躲不了,他折磨我,不光是你的因素,还有我的倔强。放心吧,我虽然身体不够强壮,但骨头硬,死不了。” 他的笑容并没能安慰她,芷芙轻叹着,将脸埋在她与他交握的手上。 她明白可恶的太子,不会就此放过她和常惠,他们的较量还在继续。 “芷芙,你该死的进来!”午后,床上的常惠才从昏睡中醒来,就发出怒吼。 可他得到的回应,却是他一向痛恨的寂静。 他继续怒吼:“我知道你在,把这个鬼帘毡给我扯掉!我要看见火塘跟门。” 看见你——该死的!他在心里气喘吁吁地补充。 可回应他的,依旧是寂静。 “你进来!”他咒骂着撑起身子,试图爬起,可被绑住的身体让他更加沮丧和愤怒。 “我堂堂七尺男儿,竟只能装熊、做缩头乌龟!你——该死的……” “就算我该死,你犯得着赔上命吗?”帷毡后传来芷芙的声音,显然她一直在那里。 “你给我滚过来!”常惠以双肘支撑身体大吼。“扯开那破毡子!” 毡子被拉开,芷芙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如果这是破毡子的话,天下就没有好的了。” 见她终于露了脸,常惠厉声说:“你给我听好,从今天起,休想再摆布我。” 芷芙倔强地站着,一言不发地凝着他,不明白他为何一睁眼就发火。 “拿我的裤子来给我穿上!我不要再绑着这该死的夜壶!” “你还不能起身,这腿还有点肿。” “鬼扯!”常惠瘦削的脸颊因激动而发红。“你不动,我就自己来。” 看出他的决心,芷芙慌了,急忙跑过来按住他,早已喊得精疲力尽的常惠仰面倒回床上,而他的两条长臂立刻搂着她,将她紧勒在胸前。 “放开我,你不能太用力。”芷芙恳求他。 “那你得答应我三件事,否则我们就这样下去。”他面颊紧绷。 其实芷芙可以轻松地脱出他的控制,但她害怕那样会激怒他,导致他挣扎而伤及他的腿,因此她安稳地趴在他的身上,与他眼对眼、鼻对鼻,嘴对嘴僵持着。 “你要什么?”望着常惠眼瞳中的自己,芷芙心情有点异样,声音转柔了。 与她的目光交缠,呼吸相融,心跳相合,常惠的心情改变,声音也轻了。“我要你!”他脱口而出。 “那我,就是你的。”她理所当然的回答,并歪了歪头,表示她一直都在这里。 他眼里闪过耀眼的光芒,随即皱眉。“欺我现在没办法做到,嗯?” “没有,你想做什么,我帮你。”她温顺的回答,彻底抚平了他的怒气。 常惠暗叹,芷芙恐怕还真的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呢。 想到这儿,他蹙起了眉。“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芷芙轻轻点头。“你恨我让你睡觉。” 呵,原来她知道。 怒气再次被激起,他严厉地说:“对,我就是为那个生气。” 喘一口气,他继续道:“我醒来已经三天了,可你不让我起床。”嗅到胡人膻气,你就把那天杀的毒药塞进我的鼻眼里,让我装死,那算什么?“ ”那不是毒药,是迷药。“她不服的纠正。”我也没让你装死,你有呼吸。“ ”哈,那种呼吸我宁肯不要。“他冷哼。”你在折断我的傲骨,知道吗?“ ”我在保护你!“ ”你保护了我的肉体,却杀死了我的尊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芷芙,你天真单纯得不懂男女之事,却又世故老练地,把一条色狼从容地玩弄于股掌之中。你用邪恶的手段伸张正义,用正义之手操弄邪恶,你是个难懂的女人,我很困惑。“ 两人亲昵地搂抱着吵架,这种感觉十分怪异。 芷芙想起身,可每次挣扎,都导致他勒得更紧,她只好把两手撑在他头两边,让自己的脸与他稍有距离,才认真地说:”你不必困惑,因为你已看透了我。可是你真的认为被他们拖去铁炉干活,就能保持你的傲骨吗?“ 常惠当即回答。”当然 ,宁愿站着死,也不能跪着生,更不能装死保命。“ 她不解他为何要这样摧残自己。”站着死,最后还不是要倒下?“ 迎着她探索的目光,常惠慷慨陈词:”身躯倒下,气节长存!“ 芷芙仔细凝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这就是正能压邪的原因,是吗?正气永存,邪不胜正?“ ”正是。“常惠为她的受教倍感欣慰,松开了手。 ”既然明白了,那你就该晓得,迫我装死躲过匈奴人的胁迫,对我来说,与怕死的胆小鬼躲在洞里是一样的,那会让我今后无颜见人,连面对敌人,也气短了三分。“ ”……我只想保护你,没想到那会让你为难。“芷芙感到颇为羞愧。 常惠的手,圈着她修长的颈子将她拉近,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 ”我明白,所以我没有掐死你。“ 虽然他的双手稍带了点力,但芷芙感觉到的只有怜爱,并无威胁。 ”明天他们再来时,我不会再给你下迷药。“她给出了保证。 ”你永远不能再对我做那种事。“常惠说。 随后,芷芙按照他的要求,做了三件事:把所有带子解开,把他的裤子取来,保证永远不再喂他迷药。 那开下午,匈奴人没来,常惠吃了点碎肉羹后,在芷芙的搀扶下,在毡房内练习走路。感觉伤口虽然很痛,但幸好没有伤及骨头,所以并无大碍。 可因先前中毒和发热,他的体力尚未恢复,只走了一会儿,就累得不行了。 芷芙扶他到火塘边坐下,正劝他慢慢来时,突然,她变得紧张起来,并匆匆跑到门外探看。 常惠猜出,一定是她异常灵敏的耳朵,听到了匈奴人的脚步声,因此也戒备起来。她稍后进来时,常惠大喊:”不管来者是何方神圣,不许再迷翻我!“ ”不会。“芷芙安抚他。”是额图。“ ”哦,让他进来吧。好多天没见了。“ 额图进来后,看到常惠坐在火塘边,先是大吃一惊,随即笑嘻嘻地跑来,从怀里掏出几个面饼。”将军醒了?“ ”醒了。“常惠看见他也很开心,惊奇地问:”你干么还带食物来?“ 额图把面饼交给了打算做晚饭的芷芙,脸色阴沉地说:”原先该给咱的肉干和稞麦,都被太子府给卡了,现在这点面饼,是我悄悄跟厨娘要的。“ ”你是说,太子府把人犯每旬的两条肉干、五斤稞麦都抢了?“常惠质问。 额图愣了愣,旋即冷笑道:”他害不死我们,就想要饿死我们,对吧?“ ”有我在,他饿不死我们!“芷芙坚定的答。 ”我宁愿饿死,也不准你去求他,或者求匈奴王。“常惠当即厉声制止对方。 ”我不会。“芷芙说。 ”我们有足够的羊奶,而湖边有野菜,湖里有鱼,荒原中有野兽,我们会有东西吃的。“ 她乐观的情绪很有感染力,让愤怒的常惠和忧心仲仲的额图都放松了。芷芙把大铁锅支在火上,熬煮羊奶,常惠则坐在一边按摩自己的伤腿,并跟额图说话。 由于火很旺,毡房里很暖和,他没有穿袍子。 看着被包着厚厚草药的小腿肚,他手指沿着腿骨上下按摩。 这几天醒着的时候,他多次看到芷芙为他做这个动作,那让他酸痛的腿部很舒服,而她告诉他,这样的按摩,还能让他的腿部肌肉保持强壮。 说到强壮,常惠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掐掐自己的脸,好奇地问:”我昏睡了这么多天,按理说不吃不喝,应该瘦成皮包骨的,怎么没见瘦呢?“ 额图说:”当然是夫人喽,她喂你的。“ ”真的?“常惠惊讶地看着芷芙。”我能张嘴,却没有醒来?“ 芷芙没话说,头垂得很低,双颊的红晕一直延伸到颈子下。她根本不懂掩饰,羞涩和慌乱都清楚地写在脸上,让常惠心头打了个问号。 ”是啊,也许你要梦里会吃东西。“没有发现异状的额图,仍自以为是的回答。 ”芷芙,是这样的吗?“常惠把问题丢给了身边的女人。 ”啊,喔……我想是吧。“芷芙支支吾吾,脸咋得像火焰。因受不了对方的注视,她朝对面的少年喊:”额图,过来帮我搅着,我去拿样东西。“ 没等额图接手,她就埋头跑出了毡房。 借口!拿鬼的东西! 常惠心里暗想,不由更好奇,她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让他昏睡五天却没饿瘦。 夜里,当这个问题再次被常惠提起时,芷芙没有借口逃避,而她的单纯和常惠的聪明,也让答案很快被揭晓:她以口喂他。 ”你就像这样哺喂我?“常惠把她拉到怀里,深情地吻她,在她口中呢喃。 ”是的……“ ”为了让我健康强壮,你付出了这么多,我该怎样谢你呢?“ ”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她的愿望是如此简单,却意义深远。 而他,对她也有相同的愿望,他多么希望他们能一直好好地活着,直到能够自由地在阳光下呼吸,在大地上欢呼。直到他们老去,寿终正寝在彼此的怀抱里。 那个夜晚,常惠辗转了很久才终于入睡。 不出所料,第二天,狐鹿姑得知常惠清醒后,就马上要他去炼铁场干活。 ”他还不能走路。“芷芙想为他多争取些休息的时间。 ”我让马驮他去。“狐鹿姑一脸阴险。 ”他身上还有磷毒,需要再休养两天。“ ”如果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可以给他更多的时间休息。“ 看着他邪恶的眼睛,常惠和芷芙都猜出了他的”条件“是什么。 ”离我的夫人远点。“常惠握着芷芙的手,将她护至身后,挺身面对狐鹿姑丑恶的脸,严厉地说:”你的囚徒是我,不是我夫人。我早告诉过你,如果你敢冒犯她,就永远别想看到’寒天刀‘。“ 狐鹿姑气得鼻孔大张,看看他,再看看手抚剑鞘的芷芙,心知跟他们明斗占不了上风。反正他有是机会,不急一时,便对身边的人大喊:”带他走。“ 常惠被两个男人架上马背,缰绳控制在其中一个男人手中。 芷芙看他昂首端坐马背的英姿,深深为他感到自豪和骄傲。 然而,在他的伤口初愈后,又一个苦难开始了。 从他不得再骑马的那天起,炼铁场再次成为常惠的受刑场。 他时常遭到”意外“,不是跌倒、烫伤,就是被忽然飞来的石块打伤。 从四周冷酷的目光和得意的笑容中,他知道是何人所为,但为了让芷芙安心,他总产是自己不小心碰伤的。 不久后,炼铁场的匈奴人发现,只要常惠吃了苦,让他吃苦的那个人,必定遭到更大的不测。不是被飞石打得头破血流,就是坠马受伤。或者莫名其妙就生了重病数日不起,更有一个狐鹿姑的亲信。因勒住常惠的脖子差点令他窒息,结果当天夜里,那人在睡梦中竟差点死掉。 接二连三的”巧合“后不知从哪来流出一个传说:大汉使者有天神庇护。 极度迷信的匈奴人怕了,就连狐鹿姑也犯了嘀咕,心想:常惠恐怕真有神灵庇护,否则怎能三番五次不见死?大难过后总能活? 别的不说,光说最初两个月,困他、打他、饿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但他还是昂首挺胸,从来没人中磷毒还能活下来,但他活了。还有他那个亲信说,差点儿扼死他的是道光,极亮的光。 这难道是神光?怀着对神的敬畏,狐鹿姑收敛了许多。 ”芷芙,你不要再追踪打我的人了,把额图牵扯进来,不好。“ 某天晚上,当芷芙送走额图,回到毡房时,常惠突然对她说。 她吓了一跳,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常惠瞪着她。”你以为只有你有消息来源吗?“ 芷芙惊慌地说:”我不是故意想隐瞒你的,是害怕让你担心……“ ”我知道。“他以微笑安抚她,这不也是他不告诉她自己挨打的原因吗? 其实,他是最近才从匈奴人由欺凌他到躲避他,再到讨好他的奇异变化中,察觉事情不对。找额图询问后,才知是她”装神弄鬼“惩治那些人,再放出风声的。 ”你明白就好。“ 芷芙安心了。 常惠脸色一变,又训斥她:”还有,今夜你不许去太子府,以后也不许再去偷太子府的食物,早知道那些羊肉是你偷来的,我死都不吃!“ 芷芙的脸色黯了,明白他听到了今天晚饭后,她跟额图在毡房外的谈话。 额图临走时跟她使眼色,让她跟出去,告诉她今天太子府宴客,杀牛宰羊,有不少比上两次的羊肉更好吃的东西,她听完后,便说今夜会去”取“些来。 ”正人君子,不偷听人家说话。“她以责备的语气,反守为攻。 常惠脸上出现羞愧之色。”是我不对,因为看到他给你递眼色,我觉得奇怪,才会跟过去,结果意外听到了你们说的话,你别生气。“芷芙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他真的在为这件事向她道歉呢! ”我不会生你的气。“她微笑,并狡诈地对他挤挤眼。”可是拿回被坏蛋剥夺的东西不该被指责,想想那些美味佳肴,不吃白不吃,你不该阻止我。“ ”歪理!“常惠不受她挤眉弄眼的诱惑,只喝斥道:”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人活一口气,鸟活一口食,你让我为食而活,那与鸟兽有何区别?“ 芷芙不想惹他生气,赶紧改变态度,向他承诺:”好吧,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下去。可你千万不能因为我偷过两次羊肉,就认定我是鸡鸣狗盗之徒。“ 看着她真挚的眼睛,明白她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他,常惠心软了。 他拉过芷芙,让她的头倚在自己的肩上,抚摸着她的手臂,轻柔地说:”我不会再用那样的话说你,因为你不是。“ ”我真的不是吗?那我是什么?“芷芙欣喜地把他的脸转过来,以便看到他的俊眸,她发现,她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常惠望入宛如一泓清泉的眼眸,柔声说:”你是我的侠女,是我爱的女人。“ 心头一热,她把脸埋在他肩上,悄悄擦掉忽然冒出来的泪水。 芷芙默默说着说不出口的话:你也是我爱的男人。 她是如此爱他,敬他,希望自己能配得上他的爱…… 夜里,常惠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探头看看,房内不见芷芙,她睡觉的毡子仍卷曲着堆放在火塘边。 她到哪里去了?难道——太子府的美食。 想到她答应过不再偷东西,转身却又去干那种事,怒气顿时填满了常惠心头。 这正邪不分的女人,她可以不爱他,不接受他,但绝不可以欺骗他。 穿上衣服,常惠决定去找她,他估计自己刚睡着,而她应该也走没多久。 可是一走出毡房,他就被眼前雪地上的篝火吸引了。 在残破的围栏边,用桦木架起的篝火上,牛粪饼烧得火红,芷芙背对着他坐在火堆前,往雪地上拍打着什么,而把他从梦中唤醒的声音,就是那个拍打声。 他走琮去,震惊地看到,她粗暴而无情地在蹂躏一只羊。 ”芷芙,你在干什么?“他恐惧地抓住她拍打羊儿的手。 芷芙倏然抬起头看着他,脸上焦虑和挫败的神情令他心中抽痛。 他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温柔地问:”怎么了,你为什么要打这只羊?“ ”我从冰雪里挖出它,可是,我……我剥不下羊皮……“她沮丧地说。 常惠这才注意到,那是只死羊。”是暴风雪那天死掉的羊吗?“ ”对……我们没有肉,反正它已经死了……“她看着羊,吸着鼻子。 难怪她会如此哀伤,这只羊,曾寄托着她挽救他生命的希望啦! 想起那天她抱着哀哭的模样,常惠心痛地说:”来吧,让我来试试。“ 他看到火堆边有把更大的刀,便取过来,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你会吗?“芷芙问。 常惠咧嘴一笑。”看人家做过,也算会吧。“ ”那也算会吗?“常惠开朗的笑容,让芷芙心情渐趋稳定。 ”每件事总有第一次。“他故作轻松地说。”我记得人家是先吹羊头,再分筋剔骨取肉——喔,这羊头不好砍呢!“ 见他轻巧地握着刀,切下羊头,接着又在羊的皮与肉之间俐落地划着,芷芙不由惊叹:”看不出来,你使刀子如此灵活。“ ”你忘了我是能打好刀剑的铁匠,不会使刀,那不是笑话吗?“常惠看她不再悲伤,心里也很高兴,手脚便更加俐落了。可他毕竟从未做过这种事,光靠打猎的经验加上只看过几次,仍嫌不是,因此芷芙得不时帮他拉皮扯肉,分割羊身。 他们互相帮着,笨拙地分解羊身,并小心地把羊的后肢向上倒挂在木栏上。 ”现在我们真的很像宰羊人了。“看着手中的成果,常惠骄傲地说。 ”没错,下次我们可以做得更好!“芷芙也快乐地看着他,对他身处逆境,可从不言败。面对艰困,却永不妥协的精神,有了更深的体悟。 在一阵嚓嚓声中,干净的羊身自皮上剥落,芷芙赶紧用早准备好的大桶接住随后,常惠找来木钉,把那张羊皮撑开,固定在栏上。由于这羊没有外伤,因此羊皮没有受到血迹污染,可以想见,等晒干后,会是块好皮。 拂晓即将来临时,他们终于合力分割好了一大桶干净的羊肉。 ”好多肉啊,多亏你想起这只羊!“常惠开心地说。 ”可今夜如果没有你,我一个人肯定做不了。“芷芙把羊头架在火上烧着,在铁盆里烧得滚烫的水中,加入干净的雪。”来洗洗,你该睡觉了。“ 两人合用那盆水洗手,之后常惠提起装满羊肉的桶子。”走吧,你也累了。“ 芷芙伸出手,与他合力提着那桶羊肉,同返毡房。 稍后,常惠入睡了,芷芙出现在篝火旁。 她惦记着未清洗的羊头,等烧透了,就刮,刮过后,再烧,直到再也没毛,这羊毛,就可以煮来吃了。 看着与雪原相抵的天边出现了一抹曙光,她在心里盘算。这只珍贵的羊,一点都不能浪费,她已经想到要如何调配,好为常惠烧出最补、最美、最香、最好吃的羊肉大餐。 第九章 傍晚,芷芙带着青烟和五只羊,结束了湖边的放牧。回到小毡房。 漫长的冬季似乎永无尽头,可是自从几天前,令她既怕又恨的太子狐鹿姑,被匈奴王派去领兵打仗后迪时起时消的风雪,就不再影响她的好心情。 唯一让她遗憾的是,是额图被狐鹿姑带走了。 虽然最近狐鹿姑对常惠的折磨有所收敛,但他喜怒无常的个性,仍让她时时为常惠捏把冷汗。如今,他带十万大军离去,不知是要攻打哪个国家。 不过她根本不相信,那愚蠢暴躁的狐鹿姑能打胜仗,只要她的常公子安全,她管对方去死! 她的常公子? 刷拭着心爱的坐骑,芷芙惊讶,自己何时有了如此强烈的占有欲? 但随即她又对自己说:没错,他是她的。 尽管有点遗憾,自从张胜偷袭的那夜后,他再也没向她求过亲,但她相信,他们终归是一家,因为她已经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 ”芷芙!“ 就在她心驰神往地遐想时,耳边传来”她的“公子的呼唤。 她急忙跑到门口,对外面说:”我在这里,马上就来!“ 芷芙匆忙转回,在马槽里加入新水,再给羊儿换了水,然后小心的关严门上厚实的毡子,才匆匆回到大毡房,常惠正站在火塘边。”公子,今天怎么回来了?“ 常惠心不在焉地说:”下午我在王庭,单于让他们直接送我回来。“ 看出他有心事,她走近,忧虑地问:”他找你干么,有什么事吗?“ 他看了她一眼。”他找我没什么新鲜事,但我确实有件急事。“ 芷芙柳眉微微一挑。 ”来。“常惠拉她走到火塘边坐下,两人膝盖相触。”在单于府,我偶然听到匈奴王说,准备七日后趁汉军防守松弛时攻打轮台、夺我粮草牲畜。我想问你,能否悄悄离开此地,前往轮台给曹将军报讯?“ ”可以。“芷芙满口答应。”可你是如何听到的?匈奴王不会怀疑你吗?我不希望因为这事,而让你涉险。“ 常惠知道她关心的只有他,国家社稷对她来说不在首位,但他不会苛求。 他真心地对她说:”我很高兴你在乎,但你放心,我被带进那座毡房等待匈奴王时,无意中走进了旁边一座相连的毡房,因此才听到他与人说话的声音。而后我又安静地退回了原来的地方,所以他不会怀疑我。“ ”这样就好。“芷芙点头。”那今夜就启程。“ 看着她白皙娇嫩的面容,对汉军的担忧和对她的怜爱,让他心头热浪翻涌。 常惠双手捧起她的脸叮咛:”路上荒漠凄冷,冰雪难行,如果实感困难,你就不必勉强,千万要尽快返回,我等你平安回来,听到了吗?“ 想起不过两个月前,他曾声色俱厉地驱赶自己走,还口口声声不要她留下,而今却依依不舍要她尽快返回,芷芙一时百感交集,红了眼眶。 ”我会……我不在时,你要照顾好自己和羊儿!“ 常惠将一个吻,深深地印在她的嘴上。 那夜,芷芙临行前,在大毡房门上挂上干蒲草。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问。 ”你别管,别摘就是了。“芷芙红着脸不说。 常惠由她羞容,想起匈奴人的习俗,家里女人小产,门口就挂上蒲草,如此外人就绝对不会进这座毡房。否则,大不吉。 常惠暗赞她的机智,并未多言,走到她坐骑前替她上马鞍,再检查马的腹带肚勒后,忽然出言提醒她:”路上恐遇风雪,你不带块毛毡吗?“ ”呃,对,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未等常惠回应,芷芙就转身跑去,很快拿来一块毛毡,迅速卷在马鞍上,那里已以绑了箭囊,和两支用桦木树枝制成的火把。 芷芙将两把弓弩斜背在身上。”我走了——“ 她的道别还没说完,就蓦地被对方一把拽进怀里,耳边响起他急切的声音。 ”算了,我不能让你去,太危险了,这件事我们另想办法。“ 芷芙在他怀里抬起头,”除非你愿意看着轮台被攻打,否则,只能让我去。“ ”如果轮台因此失守,我将自责终身,可如果你出事,我……“ 他说不下去,忧郁的眼睛看到她肩上的弓弩,它们提醒了他,她将独自面对未知的危险。 ”我不会出事。“芷芙亲吻他,低声道:”相信我,我能应付的。“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吻他,常惠望着她诱人的红唇,心里的矛盾激烈冲突着,然而最终让他放开她的,是她说的话:”青烟会带我安全回来。“ 常惠替她戴上连颈皮帽,用帽耳上的面巾,遮住她美丽的容颜,再紧紧地抱了抱她,然后沉默地退开,注视她上马,往东北方向驰去。 他站在雪地里,直到再也听不到沉闷的马蹄,才怅然若失地回到毡房。 站在温暖的火塘边,看着寂静的一切,他感慨道:”曾经寂寞寒冷的牢房,因为有了她,而变成温暖快乐的家。“ 忽然,他的视线定在了火塘边的车堆上。 那里本该卷着芷芙睡觉用的毛毡,怎的……成了一堆草? 他走过去把它扒开,发现只有两张用芦苇编制的草席,哪有毛毡! 常惠浑身一颤,忽然明白:他抬起头,注视着修整完好的屋顶。 烧了个洞,换两块毛毡就行! 我用毛毡补好了。 芷芙曾对他说的话贯穿脑际,原来她把睡觉的毛毡,拿去补了被烧穿的房顶。 常惠跌倒在草席上,感到无比自责,惭愧。 她救火、救他、救毡房,他却麻木地让她独自睡在这冰冷的草席上…… 他怎会如此粗心?他早该抛弃狗屁”自尊“,逼她睡到他的床——那张她为他铺就的舒适毡床。 事实上,他对她的感情早已超出了试探、等待的阶段,在他向她求亲的那夜,如果不是张胜忽然放火捣乱,他已决定与她共谱人生。可是后来他受伤昏迷,康复后又遭狐鹿姑施暴逼降,以至于拖延了行动。 此刻,他多么希望芷芙就在他面前,那他将加倍地补偿她,感谢她! 芷芙走了,额图也离开了,但常惠并不感到孤单,因为芷芙的身影无时无刻不陪伴着他。夜晚他想着她入睡,清晨他按她的方式照顾羊群。 白天在炼铁场干活时,他会猜测她的行踪、计算她的归期。 依他算来,近千里的风雪路程,芷芙起码得五天才能回来。 第四天深夜,他被不知名的感应惊醒,睁开眼,听到毡房外似乎有响动。 不可能是芷芙!他侧耳屏息,可心脏突然不受约束地狂跳起来。他倏地起身,来不及穿上袍子就跑向门边,一掀开毡帷,便看到熟悉的身影自小毡房出来。 ”芷芙!“他惊喜地张开双臂迎上去,而她也柔若无骨的倒入他的怀抱,欣然接受他热情的拥抱,可嘴里却说着相反的话。 ”别抱我。我又脏又冷……“ 常惠不在意,强烈的思念让他没有丝毫克制力。 待他炽热的唇找到她冰冷的嘴后,立刻就将她吞噬。 芷芙几乎站不稳,她从没想过,一个男人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带给女人欢愉,也没想到自己会喜欢这种感觉。 她想回应对方,可一摸到常惠单薄的身体时,她立刻挣脱了他的拥抱,坚决地说:”进去,这里太冷,而且我好累。“ 最后这句话,终于冷却了他高涨的热情,他立刻抱起她,急匆匆地返回了毡房。 当他有力的臂膀环绕着她时,芷芙为曾经衰弱无比的他恢复了体力而惊喜。 ”天啦,你这是……“火光下,常惠看清了芷芙被撕得破烂的衣服,和身上的斑斑血迹,不由得惊得面色苍白。 ”没事,是狼。“芷芙推开他,脱掉身上的衣袍。 常惠突然醒悟,自己只顾一解相思,却忘了她千里迢迢,辛苦备至。暗自自责,他取来盆子,将火塘上的铁壶里的热水注入盆中,再抬到有帷毡遮蔽的床边,而她也拿着干净的衣裳跟了过去。 ”慢慢洗,我给你准备吃的。“常惠说完,就拉上毡子。 ”我要吃烤肉。“芷芙在毡帷后面,”我带了好多肉回来,放在小毡房里。“ ”太好了。“常惠在火塘边,边为她烤肉,边听她说话。 ”事情办妥了。“她混着水声低道:”如果不算今晚被儿狼围击,一切顺利。“ ”你有受伤吗?“此刻,常惠不关心其他事,只在意她。 ”没有,敢咬我的狼还没出生呢。“芷芙轻快地说。”你呢?“ ”我很好。“知道她没受伤,常惠顿时感到轻松,看她抬着盆出来,他急忙迎过去,接过了盆:”外面冷,你别出去。“ 芷芙看看自己的单衣,没有反对,趁对方出去倒水时,她拿起破袍子,可一看到火上的烤肉,她立刻扔下衣服,拿起肉,然后忘了一切,大口开吃。 看她吃得飞快,常惠晓得她饿坏了,又为她热了羊奶。 吃饱喝足后,芷芙边洗手边对他说:”你明天还要干活,去睡吧。“ ”我等你。“ 常惠看着她,而她则看向火塘边自己的”床“,脸上露出讶异之色。”嘿,我的床呢?“她原本放床的地方空荡荡的。 ”那是床吗?“在她擦身而过时,常惠一把搂住她的纤腰,将她再次抱起。 ”快放下,你不累吗?“ 芷芙惊讶的问。 ”不累,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强壮过。“他发觉没穿袍子的她,修长又轻盈。 ”你要抱我去哪里?“她不由得心跳加速。 ”去你早该去的地方。“常惠把她放在床上,双目灼灼地凝着她。”我不准你再跑开,今后,你只能睡在我的身边。“ 芷芙先是静静地望着他,然后对他粲然一笑。”我也不想再睡在其他地方。“ 常惠顿时迷失在她的话和那一笑中,他凝视着对方美丽的眼睛,那暗棕色的眸子仿佛巨大的引力,牵引着他,让他看到了她的灵魂,看到了她令人悸动的激烈而原始的狂潮热爱,那,激起了他的热情。 ”你还在等什么?“芷芙忽然伸出双臂,搂着他的肩膀拉下他,并送上自己的香吻。 当他们的嘴再次相遇时,他完全迷失了,为了亨尽芳泽,他不在意从此灭顶在波涛汹涌的情欲潮水里。 他的亲吻挟着滚烫的激流,注入她的身体,带给她一种极不寻常的感受。 她的全身变得既火热又敏感,就连他手指碰到她的耳朵,肋骨,甚至是头发,她都会颤栗、酥麻。 呼吸不畅,迫使他们略微分开,可她竟扭动着身躯祈求他的靠近,还扬起脸摩挲他长了髭须的脸庞。 她被牢牢地压在他的身下,可她仍嫌不够,她无法控制地张开双臂,紧紧抱着他,仿若要将他挤进自己的身体。 常惠总是能满足她,当他攫住她,用舌头碰触她的唇瓣时,她会开开启配合他,当他逼进时,她会迎上来靠紧他,并伸出手臂搂着他。 她微凉的指尖滑过他的发根,令他身体一阵颤栗,而后她轻柔地叹息,舞动生疏的唇舌,对他诉说 她的情意。 常惠满意地接收着她传递给他的资讯,感到体内涌动着渐增的欲望。 他告诉自己不要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慢慢地品尝彼此,可是一触碰她,他就像踩上了云端。 她给他的感觉像春天盛开的花,温暖而芳香,虽然不太浓郁激烈,但却绵绵不绝,清新甜美,那感觉比醇酒更能醉人。 迫切需要的渴望压倒了常惠的理智,更几乎粉碎了他的自制。 可查他何必自制? 他爱芷芙,要她们,她早该属于他,他又何须克制自己? 于是他微微拉开些距离,在她叹息时问她:”芷芙,做我真正的夫人好吗?“ ”好。“芷芙嫣红的脸蛋写满渴望,迷蒙的双眼注满深情。 常惠的心,因为这个令人满意的回答而快乐地颤抖,他的手滑下她的身体,摸索着她的衣带喃喃的问:”就从今夜开始,好不好?“”好。“她毫不矜持地应答。并在他脸上四处吻着,不愿与他分离须臾。 他着急到无法解开她身上的束缚,于是芷芙慷慨地帮助他,同时也对他做出了同样的事,不过她的动作快多了。 ”哦,快点!“芷芙急促地喘气,扯开他的衣服,十指交叉地抱着他,不断将他压向自己的嘴。 常惠满足了她的愿望,他双手摸上她光滑细腻的肌肤,那起伏的峰峦、圆润的身躯让他的心里充满了收获的喜悦。 虽然他们都未经历过男女之欢,但当内心极度膨胀的激情需要一个爆发口时,本能驱使他们占有对方 。 常惠拥着她,强迫她张开眼睛看他。 ”芷芙,给我。就是现在。“他呐喊。心跳失控之际,仍不忘尊重她, 看着他脸上因欲望而绷紧的肌肤,正绽放出炫目的光彩,芷芙没有说话,因为她无法开口,但她用行动做出了回答。 他们合二为一,他的自制力在一声不知是他,还是她发出的激情呼喊中崩溃。 当灼热的痛感,穿透他们的身体时,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相融,一种彼此相连,永不分开的体认带给了他们举世无双的欢乐 火焰在塘里跳跃,照耀着寂静中紧紧相拥的两个人,隔壁的青烟发出轻柔的呢喃,仿佛在祝贺他们的的结合。 常惠自心醉祌驰的美妙仙境中缓缓落回尘间,细细品味着欢乐的余波。 忽然,他直起身,用颤抖的双臂支撑着自己,低头悬的芷芙的身上凝望着她,而她慢慢睁开眼,给他一个柔美多情的微笑,让他紧绷的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哦,芷芙,你是如此娇嫩,我有没有伤到你?“ ”没有,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强壮过。“她说着对方早先说过的话。 常惠笑了,抱着她翻成侧卧,亲吻她的额头,”睡吧,我的夫人。你需要休息了。“ 他的夫人?对呀,从今天起,她不再是假冒夫人,而是真正的常夫人了。 带着满意的微笑,芷芙在夫君温暖的怀里,沉入了梦乡。 这是芷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有了爱情的滋润,她愈加美丽了。几天后,她骑马到城里买粟菽,那是青烟最喜欢的饲料。 匈奴人对马有特殊的感情,无论什么人,只要说自己的马缺少饲料,总会有人愿意帮忙,因此她在一户人家,用一套瓷餐具换得了足够的饲料。 当她准备离开时,恰逢几个男孩,来叫女主人的孩子同去单于王庭看斩犯人,听他们言辞间竟提到了”汉使将军“,芷芙如遭雷殛,因为那是匈奴人对常惠的称呼。 她拦住他们,从支离破碎的回答得知,两天前匈奴出兵攻打轮台,却遭到反击而溃败,单于得到急报后,认定是常惠是告密者,便把他抓了。 芷芙当即将饲料留在女主人家,就骑马赶往单于府。 单于府位于龙城中心,由数十座毡房组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圆圈中央立着两根耸立的石柱,芷芙曾经在龙城居住过,因此她晓得,那是匈奴人生殖崇拜的图腾。 那里围着很多人,当芷芙骑马进入时,立刻吸引了众人目光,但她的眼里没有别人,只有她挚爱的人。 面色发乌的常惠,被铁链拉成了大字形,钉在两根石柱之间,双脚埋在雪堆里,身上仅有单衣被剥到腰部。 芷芙感到恶梦重现,当初,狐鹿姑也是这样将他绑在雪地上折磨他的。 那时的情景与此时相互交织,如利剑般,穿透了她的心。 寒风如此凛冽,让常惠几乎赤裸地站在雪地里,是足以致命的! 看到芷芙时,几近冻僵的常惠大吃一惊 。 他不明白她怎会到这里来,正是为了保护她,所以他坚决否认了所有的指控。 可现在,他要如何让她了解,匈奴人并无证据,他也许有办法脱身?又要如何警告她,绝不能为了保护他,而把一切揽到自己身上? ”芷芙……回去!“寒冷令常惠的牙齿和舌头转动不灵,可包括匈奴王在内的所有人,都盯着芷芙,他不得不努力阻止她过来。 但太迟了,当几个匈奴护卫用长枪阻挡她时,她眉间现出一股令人惊惧的凌厉之气,看到她的脸,他就清楚她不会听自己的。 就在他哀叹的这瞬间,兵戈相击,骏马嘶鸣,两个强悍的男女转眼就躺倒在她的马下,而她手里握着其中一人的长枪,直奔自己而来。 青烟在他身后停下,热呼呼的身子紧挨着他的背,令他情不自禁靠向它取暖。 ”公子!“芷芙忧郁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她温暖的手抚摸着他冰凉的脸,进而到他被铁链缠绕的手臂,然后她发出一声咒骂,举起那把长枪对准石柱上的铁链。 ”夫人若碰铁链,本王就斩你夫君的脑袋。“匈奴王在她身后大喊。 芷芙倏然转身,怒瞪着匈奴王高声说:”我夫君无罪,你不能斩他。“ ”是吗?“伫立在毡房前的且千侯单于冷眼看着她,心里却为她的英武之气称奇,又为她的目无敬意生气。 ”你夫君身为囚徒,私通轮台汉军,盗我军事机密。害我损失惨重,怎会无罪?“ ”盗你机密?大王,你这是在开玩笑!“芷芙冷嘲,并以目力四处搜寻,没看到常惠的衣服,她便转过身,毫不在乎众目睽睽,当场解开衣袍,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常惠身上。 此举大出众人意料,匈奴王也目瞪口呆,不由怒喝:”他在受审!“ 见她不理,他指示一名士兵上前夺衣,可那士兵随即被她一掌打倒在地。 ”夫人,你想办劫法场吗?“匈奴王震怒。 ”不,大王既定我夫君死罪,那我要看证据。“芷芙也很强硬。 她俯身用腰带把衣服绑在常惠身上,常惠却虚弱地对她说:”离开……“ 他声音细微,那边的匈奴王没听到,便也厉声命令芷芙:”夫人快离开!“ 芷芙靠近常惠,期望能温暖他。”不,除非带着我的夫君,否则我不走。“ ”你想耍泼!“匈奴王宽大的鼻翼翕动,目光凶狠地瞪着她。 ”我想说理!“芷芙凛然不惧,”身为大王,你清楚我夫君自从被你无辜扣押以来,每日在炼铁场冷石打铁,前有看守,后有监护,出入不过方寸间,又如何能入你私宅,盗你军事机密?况且我夫君被你等拘押后,屡遭戕害,挨饥受冻,身体虚弱,又如何去得了千里之外通敌?再者,我夫君与轮台汉将素无来往,就连曹将军来此,也未得与他见面,又如何能与之私通?“ 面对她头头是道的驳斥,常惠暗自惊喜,旁观者则哑然,匈奴王且鞑侯也被她问得一时语塞,只得强辩:”本王机密,除心腹将军外,并无他人知晓,而议事那日,常将军刚巧在府上,如此还不是证据吗?“ 看出他心虚,芷芙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王想动手就动吧,不需再寻什么借口。沦为人犯,我与夫君生也无欢,今日一死,可求来生情缘。而斩杀不愿归降的汉使,大王出气也神气。赶明儿西域三十六国纷纷朝贺,我皇遣使莅临,届时再找高人打造’寒天刀‘,大王可就风光无限了!“ 听到她表面赞颂,实则威胁的话,匈奴王怒了。”女人,你敢戏弄本王!“ 她明眸闪闪,故作敬重状,”何人大胆,敢戏弄匈奴大王?“ 所有人都被她时而谐戏、时而调侃,时而怒骂,时而讥讽的神态给迷住了。 匈奴王对她抓也不是,放也不是,愣了片刻,生气地说:”常夫人聪明伶俐,本王承认说不过你,可你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人,无权嘲弄他人。“芷芙怔住,匈奴王见状,继续反攻。”当初你向本王保证,只要不给他上脚链手铐,让你们饲马养羊,你就劝他归降。如今本王做到了,夫人却未做到,这当如何说?“ 芷芙想起当初来时,曾找匈奴单于做的交涉,不由偷瞄了常惠一眼,见他虽然冻得面无人色,却目光灼灼地瞪着自己,不由得自叫苦。 糟了,这该死的蛮王想坏她的事! 当即,她面不变、心不慌地装傻:”……呃,那个啊,我还在努力,大王知道我的夫君倔得跟牛一样,不容易……“ ”芷芙?“这次对她不满的是面色发青的常惠了,而解救她的则是耀武扬威的敌人。 ”你不必训斥她,本王知道她想保你一命,这样的女人,本王钦佩。“匈奴王虽然粗鲁野蛮,但崇尚武功,最爱征服强者,而芷芙,吊起了他的胃田口。 ”常夫人,你看似纤弱,却身怀武艺,今日本王愿与你一赌,你敢吗?“ 见他黝黑的宽脸似藏有心机,芷芙不敢大意,谨慎地说:”那要看赌什么?“ ”赌你夫君的命。“ 听到他的话,芷芙柳眉倒立:怎么赌?” “你与我比角斗,如果你赢了,本王立刻放下他,从此让他专心打铁铸刀,不再为难他。如果你输了,那么他今天就得死。” 芷芙愣住了,明知匈奴王采用此计,是想试出她的武功,而她一向不喜欢与人比武,因为她的爹娘就是死于此道。可现在,她不能拒绝他的挑战,因为如果她赢了,她得到的不仅是常惠此刻最需要的温暖,也能为他赢得今后的安全。 “芷芙……不要,他是……角斗一两手……”常惠阻止她。 芷芙因为想争取时间救他,于是决定奋力一博。“好,我赌,如果我赢了,你必须遵守诺言。” “我已经答应了,但你得先赢了我。”匈奴王脸上露出期待和得意的笑容。 芷芙与他面对面站定,一个匈奴大臣充当仲裁。 因为她的袍子脱给了常惠,此刻俐落的穿着,反而很适合比武。她上穿深衣,下着胡人宽脚裤,显得英气勃勃。 匈奴王啧啧有声地脱掉袍子,芷芙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欣赏,但不予理会,只是专注于即将展开的搏斗。她知道自己不擅角力,身形力量也不占优势。但她有信心赢得这一战,因为她必须得赢! 比武开始,四周围起越来越多的人,但助威呐喊声,自然都是献给大王的。 匈奴单于虽然腰圆膀粗、气势逼人。又是角斗高手,可是傲慢轻敌一向是他最大的弱点。他根本没把芷芙放在眼里,芷芙虽然娇弱纤细,但身体柔韧性极好,而且身手敏捷,因此,才几个回合,场上的气氛就变了。 众人献给他们大王的热情呐喊声,逐渐变了调,由震耳欲聋到稀稀落落,再到惊讶叹息,最后是一片沉寂。 匈奴王自然感觉到了局势的变化,但他仍自信满满。 当他准备以一招“猛虎下山”扑倒对方时,不料却被眼疾手快的芷芙,闪至身后抓住他的腰带,并以背力,将他猛地摔在脚下。 躺在地上的那一刻,匈奴王晕了,他没想到这个如花似玉的女人,竟能把自己掀翻在地。他更无法明白,比武中自己根本没有放水,为何却输得一塌糊涂? 观者们也都为芷芙的闪电速度所震惊,看到她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好似在等待下个挑战者时,尽管他们都为大王的失败惋惜不已,但也没人敢上前找她麻烦,只有几个护卫赶来,搀扶起落败的匈奴王。 被扶起的匈奴王虽然很不甘,但还是遵守了赌约,大声宣布: “放他们走!” 芷芙闻声,立刻奔向常惠。 “慢!”匈奴王忽然拦住两个去解铁链的士兵,转身向芷芙说:“如果想带走他,你得自己想办法把他放下来。” “你……刁难”浑身打颤的常惠,生气的说。 单于冷笑,芷芙二话不说,抓起她先前夺得的长枪暗使巧力,就轻松挑断他四肢上的铁链扣。 直到扶他上了青烟,她才对身后的匈奴王抱拳作揖,给了他一顶高帽子:“大王言而有信,我夫妇两人谢了!”说完,她就翻身上马,搂着常惠,纵马奔离。 看着消失在人群中的一马两人,且鞑侯单于既钦佩又愤怒。 这女人功夫高,她的夫婿骨头硬,可落在他的手里,就是他说了算。 这对夫妻,他留定了。 在马背上,芷芙一直紧紧抱着常惠冰冷僵硬的身子。 “我可以……”常惠低语,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坐稳。 “你不可以!”芷芙的搂抱更紧,丝毫不理会围观者惊诧的目光,一路飞奔赶回毡房。 扶他下马时,她看到常惠的鞋子和裤腿全湿了,而他根本无法站立,于是不由分说地将他抱进门,放在床上,脱光他身上的衣服鞋子,按摩他冰冷的身躯。 “拿……被子给我盖上……”常惠嘴里吐着白气,牙齿也打着颤。 芷芙愣住,所有的毛毡和被子都压在他身上了,可他依然手脚冰凉。 她跑去把塘里的火烧旺,本来想烧石头,或者用热水,可常惠根本等不起。 办法只有一个,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宽衣解带,把自己脱到跟他一样光裸,然后钻进被子里,紧紧依偎在他身上。 常惠身上的寒气,令芷芙也哆嗦了起来。 “别……生病……”他推着她,但力量微弱。 “不会。”芷芙将他的双手,放在两人的身体间,双脚则在他被子底下摩擦他的腿脚,并不断亲吻他的嘴,试着把自己的体温传给对方。 这个方法果真比被子毛毡有效,不一会儿,常惠的身体就慢慢地停止了颤抖,牙齿也不打架了,僵硬的身子同时逐渐放松。 但他的下肢仍然冰凉,尤其是脚,因此芷芙不敢懈怠,继续按摩着。 最后,他终于暖和在睡着了。 抚摸他不再僵硬的身躯,看着他出现红晕的面颊,聆听他舒缓均匀的呼吸,芷芙安心了。她张开双臂,保护性地抱着他,然后伏在他身上闭起了眼睛…… 一份强烈的欢愉,像波涛般冲过身体,令芷芙在悸动与惊惶中苏醒,她觉得自己只眯了一会儿…… 睁开眼睛,她看到一切都没改变,她还在常惠身上,可是房内的光源只剩下火塘上的光。几乎同时,那份强烈的欢愉再次刷过她的身躯,她感觉一双温柔的手,正带给她快乐情涛。 她抬起头,迎上常惠明亮的眼睛, 他正望着她,眼里带着深沉隽永的柔情。 “你觉得怎样?”她温柔的抚摸他瘦削的肩膀。 “很好。”常惠拉下她的脸,吻了一下。“可是我要更好!” 说着,他灵敏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俯身吻住她。 他温柔、彻底、甜蜜的吻着,仿佛她是他最珍贵的收藏,是最易碎的宝贝。 被那份欢愉唤起的芷芙,立刻陷入了他唇舌所带给她的疯狂中。她毫不示弱地配合他的步调,与他一道点燃爱的火焰。 他们拥抱着彼此,屏息、颤抖、呼喊着,双双沉醉在狂喜之中。 很久之后,当精疲力尽的常惠,搂着她昏昏欲睡时,芷芙突然自他怀里抬起头来,在灰暗中凝视着他。“我是骗匈奴王的。” 常惠的眼睛困惑地眨了眨。 “那个。”她提醒对方,目光有点怯怯的。“我跟他说会劝你投降的事。” 他注视着她,眼里露出明白的神色。却久久不语,让她心里一阵忐忑,直到她快要失去平静时,他才露出微笑,轻声说:“我明白,但不准再有下一次。” 见对方让她过了关,芷芙非常高兴,长腿跨在他身上笑道:“我听你的。” 常惠抚摸着她的腿,“真的听我的?” “真的。”芷芙给他一个肯定的娇笑。 此刻,他的眼睛比星星还亮。“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吗?” “是的。”她的回答依然肯定。 常惠拉着她的腿,将她带到自己身上,充满热情地说:“这才是我想要的温顺夫人。来吧,骑我……像骑你的马儿一样,带我去仙境。” 她听了,也做到了,并以超出他预期的狂野,把他带入醉人的仙境,而他,则引领两人共同抵达快乐的巅峰…… 尾声 西元前211年(西汉昭帝始元六年) 夏季的嘎纳湖空气特别清新、风景格外优美,是芷芙的最爱。 忙碌的白日结束,她像过去的许多个夏夜一样,站在毡房前,眺望着湖水。 凉爽的夜风吹拂着她的鬓发,些许轻愁笼罩在她刻写着岁月沧桑的脸上,然而她眉宇间那股英气,依然令人不敢漠视。 起风了,湖面上升腾的云雾飘飘渺渺,恍惚中,彷若自己也在腾云驾雾。 湖水的上空,星辰消失在雾与云绘织成的薄纱里,淡月若隐若现地,浮在拂晓前的夜空中。 白天星星点点镶缀着荒野的绿草野花,有月影纱幔中摇曳,围绕湖畔的芦苇,宛如忠诚的护卫,无论春夏秋冬,无惧烈日苦寒,守护着这片清澈。 夜风穿过苇叶,吹皱了宁静的湖面,弹拨出一首悠扬缠绵的夜曲。那“魔鬼之音”让人惧来此地,却为她提供了最美好的环境。 这里是如此荒凉寂寞,却是她收获爱情的港湾,是她恨过爱过的地方,也是她抚养儿女的家园,如今即将远离,她心里竟有丝挂念。 柔肠百回间,一双大手温柔地搭上她的肩。 那熟悉的触感,亲切的抚摸,让她的心弦如同十九年前一样颤栗。 芷芙缓缓转身,望着挚爱的夫君,漂亮的柳叶眉间那缕轻愁瞬间化去,一抹笑容浮现在她依然美丽,但更多了几分柔情的脸上。 他们没有言语,只凝望着对方,深沉的爱在彼此的眼中流淌。 十九年了,岁月改变了他们的容颜,但他们的爱依旧如当年那般炽热浓烈。 常惠将她拥入怀里,亲吻她的眉眼,轻声问:“舍不得离开吗?如果这样,我们可以留下,反正汉庭与新单于的盟约,也需要人来执行。” “不。”芷芙轻掩他的嘴。“盼了十九年,你终于能堂堂正正地返汉了,怎能辜负我皇信任?再说亦龙、亦真已随曹将军前往轮台,我们岂可留下?只是明天就要离开了,心里难免伤感。” 听到芷芙提起他们的一双儿女,常惠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地翻转过来,把指头放在嘴上逐一亲吻着。“我明白,我是逗你的。” 她掐他的手臂,啐道:“真不正经,都当了中郎将,还喜欢逗人?” 常惠紧紧抱着她,轻咬她的耳垂。“做再大的官,我也是你的夫君,不管走得多远,你永远是我的夫人。逗你开心、让你笑,是我要做一辈子的事。” “你做到了。”芷芙偎着他,抚摸他依然瘦削的面颊,感激地想,在她生命中的前十九年,她曾经不懂何为欢乐,不知如何言笑,是他教会了她这一切,让她后十九年的生活,无论多么艰难,却始终充满了笑声。 “仿佛我们才刚刚相遇,转眼间却已韶华老去。”她轻抚着他鬓角的白发感叹。、常惠俯身亲吻她,微笑着说:“不必惋惜韶华将逝,看看前人,我们该感谢生命厚爱了我们。” “你说的对。”芷芙眼里的伤感消失。“多少人已经死了,可我们仍活着,老天还让我拥有你和孩子们,我不该再抱怨。” 她的话,让两人不约而同地忆起曾经的对手。 且千侯单于在那个冬季后,只活了四年便死于疾病,即位的狐鹿姑太子,也在纷纷扰扰中做了十二年国王便死了。 现在他的儿子即位数年,还算有所作为,而如今,汉朝也是新君当政。 令人欣慰的是,在改朝换代中,朝廷仍没忘记他们这些被拘押异邦的旧臣。 日前汉匈再次和盟,汉皇提出归还汉使之条件,匈奴单于迫于压力终于答应。 如今,即将重返阔别十九年的故乡,常惠心潮激荡。 克制着复杂的情绪,他捧着妻子的脸,与她四目相望:“跟我进去吧,明天一早还要上路呢。” 芷芙点点头,握着他的手,随他走进毡房。 她的心里不再有忧伤和彷徨,因为她知道,只要跟随她的夫君,她就永远不会 孤独失望。 翌年夏初,常惠带着他挚爱的夫人和一双儿女返抵京城,在朝堂之上,受到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隆重迎接。 皇帝褒奖他威武不屈,富贵不淫,忠诚坚韧的高尚人格,任命他为中郎将,统领皇帝侍卫,并拜为光禄大夫,俸禄两千石。 数年后,他又接替现时返汉的苏武,受命为典属国,专门负责处理朝廷和西域各国的外交关系。 他忠于职守,殚精竭虑,取得了卓越功勋,成为“明习外国事,勤劳数有功”的功勋之臣,随后再擢升至右将军之职,成为西汉朝廷的栋梁。然而,面对所有的成就和光环,他始终坦然,并深知他今日的一切,都归于他不善言语,固执已见的夫人,如果没有她,他也许早已埋身异域。 是爱,成就了他的壮志,也成就了他的人生。 对芷芙来说,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幻,在她的生命里,她唯一在乎在只有她挚爱的夫君、孩子和朋友。 爱,是她所能付出,并得到最珍贵的财富。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