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小姐》 手写序——千寻 亲爱的读者,大家好,我是千寻。 突然接到絮绢的电话,才想到序忘了交,糟糕的是,我人正在垦丁,并且狠心的没把计算机带出门,而书即将出版,怎么办?只好用最原始的手写稿→传真,但纸笔拿到手上才发觉——哇,好久没写字,笔都拿不好了!可见,人真的不能太依赖科技。 今天的垦丁天气很好,天空很蓝,太阳很大,虽然春吶结束了,观光人潮依然很多,从「宁静海」的阳台望出去,空气佣懒得让人想打哈欠,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穗勍的故事回到脑海里。 有读者建议将穗勍穗青凑在一起,但很抱歉,真的无法办到,就算出版社勉强接受,我也没办法打破「乱伦」这个关卡,所以我为勍找到一个很优秀却不天才的女医师,他们都在工作上有优异表现,却在感情上鲁钝。 勍以为爱情是——我知妳便知,不必多话。女医师却深信——天才热爱天使。这样因错阳差的关系会爆出什么样的火花? 希望你们会喜欢这个故事…… ----------------------------------------------------------------------- 豆豆小说阅读网推荐: 千寻【宝贝姜家】系列在线阅读: 《冰小姐》 作者:千寻 http://.dddbbb/html2/94896/index.html 《不见光情夫》作者:千寻 http://.dddbbb/html2/95152/index.html 第一章 她叫做龚亦昕,二十六岁,新生医院的心脏外科医师。 新生医院是个大医院,里面的医师相当多,为何独独提到她? 因为她是院长的女儿?因为她是医院里有名的美女医师?因为她年纪轻轻就升为主治医师? 都不是,提到她是因为她特别,特别到从她身边走过,会令人忍不住驻足,频频回头。 当然,她长得相当美丽是原因之一,她不需要戴角膜放大片和假睫毛,眼睛就大到令人惊艳,她的五官立体清晰,皮肤白皙柔嫩,红滟的嘴唇让人有一亲芳泽的冲动,而身材更是窈窕轻盈。 但现在美丽的女人满街跑,不管是人工美女或自然美女不都是如此,没道理她因此而令人驻足,她到底哪里特殊? 有人说,女人是情绪动物,时而开心、时而生气;时而热情、时而冷漠,荷尔蒙牵引着情绪起伏。 她龚亦昕特别的地方就在这,她没有这种问题。 她说话,只讲重点,从不浪费精神说废话,且往往一针见血,让人无从辩驳;她进手术房,不带任何情绪,就算躺在病床上的人是她亲戚也不例外,她依旧冷漠沉静,每一刀都精准得像机器。 因此有人说她是心脏外科的天才,更有人大胆预言,她将比她的父亲龚席睿更早成为心脏外科的权威。 机器人,很恰当的形容词,她就是这样的女生。 所以她没有朋友、没有死党、没有休闲、没有娱乐,她的生活除了工作之外没有其它。 曾经有个男人对她说:「我觉得好像无时无刻有东西追着妳跑,妳必须用尽力气才能把今天过完,可是这样子不觉得辛苦吗?因为明天醒来,又有新的东西追着妳过完明天。」 那番话,让那男人成为她这辈子第一个男朋友,她允许自己放慢脚步、试着对追在自己身后的东西视若无睹,直到那男人爱上她的妹妹……她才又继续过着披荆斩棘、过关斩将的生活,并且将自己逼得更紧。 她的妹妹叫做龚幼琳,二十一岁。 比美貌,她的妹妹不如她,比脑袋,妹妹也不如她,比身材,妹妹一样比不上姊姊;但妹妹赢在性格,她可爱活泼、开朗大方,有她在的地方便充满笑声,她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公主般的人物,不仅被父母亲戚疼爱,周遭的朋友更是多到可以编辑成册。 所以那男人会爱上她妹妹,理所当然。 任何男人,都喜欢公主、喜欢爱笑的女生。 她的母亲在大学教音乐,因此妹妹弹得一手好钢琴。 在外人眼里,这是遗传基因造成的结果,两姊妹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这是个让所有人艳羡的好家庭,但只有她知道,天底下的事不能光看外表,她家的情况也一样。 「亦昕,要下班了?」 经过她身旁的时候,颜护士长打了个招呼,她没笑,只是微微点头当作响应。 颜护士长没有因此觉得不舒服,她很清楚,那是龚亦昕表达善意的方式。 她用胖胖的手掌拍龚亦昕的手臂,笑咪咪说:「去看看幼琳吧,她一个人在病房里,难免有些害怕。」 她垂下眉睫,不言语。 颜护士长是新生医院的老护士,当年跟着龚席睿一起打江山,他们甚至还是高中同学,她对医院的一切,包括龚院长的家庭,都了如指掌。 「亦昕,妳也明白,幼琳从小就比较软弱,突然碰到事情往往惊惶失措、无所适从,她不像妳这么镇定勇敢,去看看她吧?讲几句话安慰安慰她,放心……妳母亲不在。」说完,对她慈譪地一笑。 她考虑半晌,勉强点头。 「好孩子。」颜护士长轻拍她的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给她,像她小时候一样。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龚亦昕低下头,微哂。天底下,也只有颜护士长还拿她当孩子看待。 她走向电梯,在上楼的电梯打开时,犹豫半晌,才跟在人群后头走了进去。看见她,里面的医护人员下意识地往后移动脚步,她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身面向电梯里楼层显示面板上跳动的数字。 二、三、五……一格格往上跳,她插在口袋里的手握成拳头,当电梯停在七楼时,她还是犹豫了几秒钟,待要出去的人都离开,她才最后走出电梯。 真是的,她身为机器人,不应该有犹豫情绪。 左转,经过护理站,在走廊尽头有三间总统级病房。 总统级病房代表什么?代表里面有最昂贵的装潢、可以得到最贴心的照顾,住在那里的病人,不是达官显要就是富豪。 她并不赞成设立这种病房。一间总统病房的坪数,可以容纳十张病床、让医院多收十个需要床位的病人,但很显然地,经营者并不同意她的看法。 她经过第一间病房,房门微微打开,她从敞开的门扉,望见坐在窗边的女生。 那女生很特别,上次她走错病房时,竟告诉她:她是艾丽斯,正在梦游奇境,她不记得很多事、不明白为什么没办法从梦里醒来,是不是要经历完所有的冒险,才能够离开狭小的兔子洞? 那天,她还问她,可不可以帮她打一针,用那种又长又痛的针,把她扎醒?因为她觉得,一直睡觉不是办法。 为此,她特地去查了那女生的病历。 这才得知她叫做姜穗青,车祸,没有外伤,只是一觉醒来,便遗忘过去几年发生的事情,目前,由精神科对她会诊,想找出确切原因。 在她看来,如果过去的记忆并不愉快,那遗忘应该算是人体自我修复的方法之一。既然如此,也不必勉强记起。 她喜欢和姜穗青相处,喜欢她脸上的恬淡宁静,表情让人见了不自觉的心安平静气质。 有人说,幼琳是朵活泼可爱的向日葵,金黄色的奔放,灿烂、耀眼、夺目,吸引着全世界的目光,而她是朵孤傲的野百合,静静开、静静美,在山间、在溪边,在没人的地方孤芳自赏。 那么姜穗青呢?她觉得她是朵粉红色的玫瑰,美丽娇艳,却不刺眼,而那柔柔嫩嫩的粉红色,像是月光下的一抹惊艳,让人移不开眼。 姜穗青二十八岁了,却有着孩子般的神情,看着她的目光,总是带着一丝丝的羞怯,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应该再多走两步直接进入幼琳病房的,但她下意识的打开姜穗青的房门,走到她身边。 看见龚亦昕,她扬起恬静笑意。「医师,妳好多天没来看我了。」那口气,有两分撒娇、两分埋怨。 她还记得她?所以她是选择性地遗忘某段经历,并非大脑失去记忆功能? 「妳还好吗?」龚亦昕坐到床边。 「不好,我还是醒不来,到时候穗勍又要骂我懒惰了。」腼觍一笑。 她垂下眉后抬眼问:「有没有听过一首诗?」 姜穗青吐了吐粉红色的舌头,脸微微发红。「我的脑袋不好,背不起诗,妳说说看,真的不知道我再去问穗勍,他一定知道。」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她握住姜穗青的手,轻声道:「庄生睡觉的时候梦见自己是蝴蝶,清醒的时候却想,有没有可能自己根本是一只蝴蝶,清醒的时候才是在作梦,梦见自己是个人?」 「他睡胡涂了。」姜穗青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喃喃地复诵起最后两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追忆……追忆呵……好像有什么是她想追忆的…… 「他不胡涂,相反的,他很聪明,明白不管他是人或是蝴蝶,只要自己时时刻刻过得开心便行。」话甫说出口,龚亦昕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劝人容易劝己难,她怎么就不让自己过得开心一点? 「不必去管是人或是蝴蝶吗?」 「对,就算在睡梦中又如何,只要梦得开心愉快就可以。」 「可是穗勍会骂我……」她嘟起嘴,眼底有着一抹无辜,明明是二十八岁的女生,却有十八岁的清纯天真。 「那么,妳的穗勍需要再教育,没有人可以用自己的标准衡量别人。」 「医师,妳真聪明。以前我也想考医学院,可是穗勍说我太笨,当医师会有医疗纠纷。」 姜穗青握住她的手,笑得满面甜蜜,而一向不喜欢被人碰触的龚亦昕竟也没甩开她,两人一张冷脸、一张热脸,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晕出美丽金黄。 龚亦昕是医师,习惯性评估病人状况。所以穗青没忘记以前想考医学院的事,那么,她丢掉的是哪一段? 从花瓶里抽出一朵郁金香递给她。「别想太多,花从来不想自己为什么绽放、鸟从不考虑自己为什么飞翔,用直觉去生活吧,人会自在得多。」 点头道别后,她起身,准备离开,没忘记自己上七楼的主要目的。 「医师……」姜穗青唤她。 她停下脚步,回头。 「可不可以请妳……有空的时候来看看我?妳来,我很快乐。」 龚亦昕呼吸窒了下。她以为自己的用途只有开刀,没想过自己也可以让人觉得快乐。人人都说她是怪胎,原来这玫瑰般的女人和她一样怪。 「好。」她的回答,换得姜穗青温暖笑意。 旋身,她撞进一个男人的视线里。 她未开口,他便发言,冷冽的语气,比起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妳是谁?」 「看不出来吗?」她拉拉医师袍的领子。 「我跟护理站交代过,不准住院医师来打扰。」 住院医师?他太小看她了。 轻轻一哂,她连回答都懒,径自从他身边走过,没想到,他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回来。 龚亦昕与他四目相对,两人打量着彼此,谁也不肯先开口。 见他们对峙不动,姜穗青连忙上前。「穗勍,我跟你介绍,她是我的好朋友,医师。」 医师?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把人家当成好朋友,也只有笨蛋青才会做这种事!他没好气的瞪她。这个笨女人,什么时候才能记取教训? 龚亦昕扯回自己的手臂,看也不看他一眼,对姜穗青点头致意,离开。 姜穗青追到门外,对着她的背影喊,「医师,不要忘记,要来看我哦。」 没好气地把她拉回病房,姜穗勍手指戳上她的脑袋,「有点戒心,不要把每个人都当成朋友。」 「我喜欢她呀。」她靠向弟弟的肩膀。 他们是龙凤胎,两人出生时间只相差六分钟,却分隔两天。她是姊姊,穗勍是弟弟;弟弟是天才儿童,她却是笨蛋的代表作。她常想,穗勍一定是天生鸭霸,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把脑浆全部抢走,才害她脑子空荡荡的,只好用浆糊填充。 他们的个性截然不同——穗勍冷漠,穗青热情;穗勍冷静理性,穗青事事重感情;穗勍理智重于一切,穗青却是人家对她好一分,她便会掏心掏肺。 在这种性格下,穗勍只占别人便宜,穗青却处处被占便宜,这么不同的两人竟是龙凤胎兄妹,光听就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哪个人妳不喜欢?」连那个流氓都能爱上,他根本不相信她看人的眼光。 「是啊,不像我们家穗勍,喜欢的人好少呀。说说看,隔壁房的天使女孩,今天有没有长出洁白羽毛?」姜穗青笑话他。 他们家穗勍邂逅了邻房女孩,她叫做龚幼琳,长得很美丽,虽然五官比她的医师小姐差一点点,但是有张爱笑的脸,很讨喜。 听说她只有二十一岁,年纪轻轻就生病很可怜,而他们家穗勍最有同情心、爱心、同理心,发现她一个人偷偷躲在楼梯口哭泣,就决定保护人家。 她明白,穗勍的英雄性格是被她这个弱智姊姊培养出来的,他才会善待天底下所有的弱者。 「妳无聊的话,可以去找幼琳聊天。」 她笑着同意,心里却想着,她还是喜欢和冷脸医师说话,但是…… 「穗勍,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她不喜欢充满药水味的地方。 「不急,等医师们对妳的病情做好评估,我们就回家。」 「可是医师说……」 「说什么?」 「庄生晓梦迷蝴蝶,是蝴蝶是人有什么关系,只要每分钟都过得开心愉快就行啦。」 他不喜欢那个「医师」,但他得承认,她说的话……该死的对。 伸手,揉揉她的头发,他柔声说:「对不起,我应该多花点时间陪妳。」 她看着他难得的温柔,摇摇头。「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不够……」 姜穗勍拥她入怀。这个姊姊啊,小时候,她笨到让他觉得自己人生最大的耻辱莫过于此,但现在他才晓得,她是他永远都不想卸除的甜蜜负担。 离开姜穗青的病房,龚亦昕在进入龚幼琳病房时又迟疑了下。她总是迟疑,在面对家人的时候。 吸口气,门把好像会烫人似的,考虑半天,她才推门进入。 龚幼琳躺在病床上,在听见门把转动声时,苍白的脸庞出现一抹红晕,她望向门口,却发现进门的,不是她心底想的那人…… 「姊姊。」 她咬了咬唇,有些不知所措,但想起姜穗勍,忍不住一笑。 好帅好帅的穗勍说她是天使……她是吗?她是公主、无忧无虑、备受呵护,但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天使。 因为她做过许多坏事,她有一点坏心眼,有一点嫉妒心,所以她对姊姊很烂,还时常背着她做坏事,这样的自己怎么会是天使? 她曾经想过,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坏,上帝才会惩罚她,让她生这场病。 不过,为了穗勍,她愿意努力让自己变成善良的天使。对,她要悔改、要当真正的好女孩,总有一天,她会变成货真价实的天使。 她笑着仰头,再喊一声姊姊。今天,她要从忏悔开始,之后每一天,她要努力当个好妹妹。 龚亦昕走到她床前,定定望住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她。她是她的家人,不过「家人」二字对她而言,向来是憎恨的代名词。 「妳好点了吗?」口气很公式化,看着她的双眼,波澜不兴。 「姊姊,我的病是不是很重,重到……医师束手无策?」龚幼琳语气迟疑,双眸泄露着不安。 她眉心竖起了皱折。许多病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乐观的,她据实以告;不乐观的,她选择沉默,但她没想过,今天问自己的,竟是她恨了二十几年的妹妹。 该怎么回答她?她有些不知所措,只不过从冷冷的外表,没人能察觉出她的无措。 「姊姊,我的病真的很严重,对不对?」她的沉默重击了龚幼琳的心,接着眼睛泛红,泪水盈眶。 见她这样,龚亦昕悄然叹气,别开目光,看着手里的病历。但这病历不是幼琳的,她只是需要一点东西掩饰,掩饰她莫名其妙的慌乱。 「妳不要胡思乱想,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说不定只是小病。」她在说谎,第一次,她对病人撒谎。 龚幼琳松口气,拉住她的手,诚挚道:「姊姊,对不起。」 她没有回答,不明白她的对不起所为何来? 「从小,妳一直都那么优秀,让我很嫉妒妳。记不记得我小学一年级的导师林老师?她老是说:『真是的,妳姊姊从不考一百分以下的分数,妳怎么连考六十分都那么困难?』我很气她,更气她每次说完话,全班就会笑我。」 定眼望着妹妹,不明白她怎会翻出陈年老帐。 不过她的确记得林老师,记得小时候,她尽了所有努力,全是为了让父母亲看见自己,但直到后来,她才明白,自己越优秀,越是成了母亲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不是她的错,但她总是为非己之过担负责任。 到最后……到最后啊…… 龚亦昕撇撇嘴。到最后当她发觉自己的优秀还能拿来折磨人时,心底充斥的,不晓得是快乐还是无奈。 「我在家中是公主,爸爸妈妈疼我宠我,姊姊让我,可离开家里,我就变成百分之百的大笨蛋,我不知道哪里出错,为什么妈妈把姊姊生得那么漂亮聪明,却把我生得又笨又丑?」 不,她不认为幼琳又笨又丑,但……如果又笨又丑就能博得父母的欢心,她哪需要聪明和美丽? 「所以我问妈妈,有什么东西是我会但姊姊不会的,妈妈想了半天,决定教我弹钢琴……」 对,那件事她印象深刻。 她记得幼琳靠在母亲的怀里,每弹出两个音,母亲就不断拍手,说她是全天下最聪明、最有天份的小孩。 她痴心妄想要得到相同的赞美,于是跟班上同学做交换,她帮对方写作业,对方则教她弹琴。 她不是很喜欢音乐,但对练钢琴极度认真,走到哪里都戴着耳机,每天重复听着练习曲,每天下课后,留在学校的大礼堂练琴,直到工友来锁门,才收拾书包离开。 后来有一回,客人来家里,母亲要幼琳表演给叔叔阿姨们看,她弹了首小蜜蜂后,客人笑着夸幼琳聪明,后来转头问:「姊姊会不会弹啊?」 她点头走到了钢琴前面,弹了首给艾丽斯,她的表现惊艳四座,客人们掌声如雷,用力夸赞,有其母必有其女。 那时她不懂母亲为何会因此脸色惨白,后来懂了,才明白自己有多么愚蠢。 那天晚上,幼琳大哭,而母亲赏她一个大巴掌,和满身衣架烙下的青紫伤痕,并且恐吓她,要她永远不准摸钢琴,那天之后,她不再碰钢琴了。 她曾经问过自己千百次,为什么母亲对她这么不公平,她到底做错什么事,让母亲这般讨厌自己? 那个答案,她国二那年终于明白。 「我不是故意害姊姊的,我只是很伤心,自己学得这么认真,弹出来的东西竟然比姊姊烂一百倍,我真的好生气,气自己的脑袋这么笨,可我真的没想到,妈妈会痛打姊姊……」 幼琳的泪水没有催出她的心疼,但勾起了她的回忆。 小时候不懂,为什么母亲那么恨自己?以为就像奶奶解释的,因为母亲希望能生出儿子,没想到却生了个女儿,太失望了才有这种表现。 后来母亲生下幼琳,她很高兴,高兴从此多了个妹妹和自己一起承担母亲的怨气。 没想到同为女儿的幼琳,成了母亲的掌上明珠,而她仍是灰姑娘。 小时候幼琳爱哭、爱告状,她被打被骂的次数多到数不清。她开始上学后,以为优秀的成绩会让母亲高兴,谁知道她得到的依然是母亲的漠视、憎恨,她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想获得母爱,后来才明白,自己不过是白费力气。 「有一次我要姊姊陪我玩,妳不肯,我气坏了,脚没踩稳,从楼梯上摔下来,我哭着说:『都是姊姊害的。』那句话的意思是说姊姊不陪我玩,害我太生气才摔下来,不是说姊姊推我,可妈妈误会了,拿鸡毛撢子打姊姊,对不起……」 那次她被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整整两个星期,穿着冬季制服到学校,惹来异样眼光,而有爱恶作剧的男生故意扯开她的衣袖,却在看见她被抽得青紫的双臂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误会在妈妈、幼琳和她之间,不晓得发生过多少回。 她一一承受了,尤其在国二之后。 国二那个寒假过后,她不再追着母亲的背影、期待她的母爱,她再也不做无谓幻想,想象有一天,灰姑娘和继母尽释前嫌。 她知道母亲永远不会停止恨她的原因,她有歉疚所以她忍,但到最后……却多了憎恨。 然后她变成机器人,一个会吃会喝会读书,却没有感情的机器人,直到沐树来到她面前。 「姊姊,我什么都比不上妳,我只剩下一张笑脸,笑得爷爷奶奶心花怒放,笑得同学朋友愿意和我结为死党,我常告诉自己,只要够善良、够可爱,就会有许多人喜欢我。 「可是我的自信每次在妳面前,就荡然无存。妳那么棒,考上一流的医学院,我却连公立高中都上不了,爸爸的朋友都说妳是龚家的骄傲,而我呢?我绝对是爸爸的耻辱了,是啊,名医师怎么会生出脑残女儿吶。 「我心底明白,天底下只有妈妈觉得我比妳好,可我贪心,觉得只有妈妈爱我不够,所以我才会整妳,所以我才会……抢走沐树哥哥,我以为抢走他就可以在妳面前扬眉吐气,对不起……」 幼琳的确是扬眉吐气了没错。 那年她还在念医学院,医学院的功课何等沉重,但她咬紧牙关的念,不光念、还想念出优异成绩,所以她经常废寝忘食,把胃折腾出溃疡毛病,可她不在乎,既然得不到母亲的重视,她至少要在父亲及父亲同事面前争头脸。 她是机器人,她从不排斥这个称谓,甚至觉得很好。 直到沐树闯入她的生活、干涉起她的快乐和健康。 那时,她真的认为,也许当个正常女人很不错,直到某一天,她发现沐树和幼琳在院子里接吻。 那天,她清楚听见心碎的声音。 那天,她告诉自己,当机器人比较安全。 那天,她做出决定,决定一辈子单身…… 但命运并没有简单放过她,当时的幼琳才十五岁,母亲知道两人在交往后,非常不满,但母亲没有责怪幼琳,反而愤怒指责是她将沐树引回家里,生气她的「淫荡」教坏妹妹。 那回的挨打,她没有用手挡住母亲的棍棒,因为那时的她已经做出决定,要追随父亲、成为心脏外科的名医,所以双手对她而言,无比重要,也因此,那次挨打后,她躺在床上,三天下不了床。 「我很后悔自己的行为,很抱歉害妳被妈妈打骂,可我不是故意的,我有罪恶感,我想对姊姊说抱歉,可是姊姊……好冷漠,每回见着姊姊,『对不起』就卡在喉咙里,出不了口。」 龚亦昕保持沉默。 她不需要抱歉,不管她是有心或无意害自己挨打,她也已经长到这么大,快乐也好、哀伤也罢,对今天的龚亦昕,已然无差。 「妳好好休息吧。」她不想再听,截断幼琳的话,仍然是公式化的口吻,就像医师对待病人。 「姊姊,妳不肯原谅我吗?就算我快死了,也不原谅?」龚幼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走。 吸气。她对幼琳的情绪化有些不耐。「妳不会死,爸爸妈妈会尽一切的力量救妳。」毕竟,她是他们心目中的小公主。 她没注意到,自己的口气里有一丝厌恶。 「姊姊,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龚幼琳突然扯起棉被大哭。 若母亲这时候进来,她肯定又要挨个几下才能了事。这种「误解」至今一再发生,她不懂,如果幼琳真的觉得对不起她,为什么要让这种事重复上演? 她不想恶意的认定她在作戏,可很多时候,她无法阻止自己这样想。 「原来医师的工作之一,是让病人痛哭失声。」 姜穗勍从走廊经过,因为病房的门没关紧,而听见了龚幼琳的哭声,他急忙进房,看到的便是这个场景——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对着泪流满面的病人,无动于衷。 她是个缺乏同理心的女人,他认定。 她抬眉,淡淡望他一眼,不带情绪。 龚幼琳发现来人是姜穗勍,连忙吸了吸鼻子说:「没事,不是姊姊的错,是我太激动,姊姊是来安慰我的。」 安慰?他望一眼像冰柱子杵在那的女人。她哪像在安慰人。 不过她是幼琳的姊姊?这可真奇怪了,她们俩无一处相似,这样的人竟是一对姊妹? 在姜穗勍审视龚亦昕的同时,她也在观察两人,见到龚幼琳的脸在他出现后红了,害羞的表情让人嗅到一丝暧昧。果然是公主,走到哪里都能吸引男人的目光。 冷冷一笑。他在,公主的泪水就可以收拾了吧? 不想解释,她转身离开病房,没想到姜穗勍追了出来,奔到她面前,阻止她前行。 「有事吗?」她上下打量他一眼。 「妳是心脏外科的?」 短短的时间内,就将她的身份探听清楚了?她看他一眼,轻点了下头。 「穗青的病与心脏无关,以后请妳不要去打扰她,否则……」 否则?天底下可以威胁到她的人只有「母亲」,他……没有那本事。 「这是穗青的意思吗?」 「是我的意思。」 「那么很抱歉,我打扰的人是她不是你,除非是她亲口告诉我,否则,恕难从命。但如果你要求我不去打扰龚幼琳的话……如君所愿。」 她转身走开,每个步伐都踏得又实又稳,谁都动摇不了她似的。 凝睇着她的背影,姜穗勍深思。这是个怎样的女人?冷得像千年寒冰,无法融化,遗世独立,彷佛这个世界都与她无关似的,偏偏她的行业又是与人最有关系的一种。 眉头微扬,第一次,他对女人产生兴趣。 ----------------------------------------------------------------------- 豆豆小说阅读网推荐: 千寻【宝贝姜家】系列在线阅读: 《冰小姐》 作者:千寻 http://.dddbbb/html2/94896/index.html 《不见光情夫》作者:千寻 http://.dddbbb/html2/95152/index.html 第二章 今天对龚亦昕而言,不顺利。 在值班之后,她看门诊、巡病房、开刀、进手术室,但那个刀……打开的胸膛被缝了回去。 离开手术室时,她看了一眼病患,相当年轻,才十六岁,本该拥有一个美好而健康的身体。 尽管在手术之前,病患的母亲已经了解手术所有风险,明白手术的成功机率不高于百分之二十,却还是决定冒险,原因无他——除了死和冒险两条路之外,已别无选择。 扯掉手套,龚亦昕走出隔离室,她痛恨做这种告知。 自动门打开,跨过那扇门,目光与病患家属接触,对方眼底充满子希冀,她能够说出期盼中的答案,可惜她无法提供。 她走近,垂下头,淡淡的说:「我很抱歉。」 瞬间,家属哀伤痛哭。 她是心脏外科的医师,面对的重症病患有百分之八十,死亡天天与她擦身而过,照理说,早该习惯见到这种场面才对,但……她始终无法习惯。 「她死了吗?天……她死了……」 病人的母亲痛哭失声,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顾不得处在大庭广众下,就这样号啕大哭,若非心碎至极,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情。 「丫丫不能死,没有她,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的丈夫受不了一个天生心脏残缺的女儿,很早就离开我们,我只剩下她、只剩下她……」她双手蒙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滑出。「大家都说丫丫依赖我,可他们不知道,丫丫是我的生存目标,这些年,我们依靠着彼此,没有她,我要怎么活……怎么活……」 她哭号着、嘶喊着,像要把满心的绝望通通哭出来。 静静听着她的悲恸无奈,龚亦昕眉目间多了忧愁,她理解。 记孩子生下来那刻,迎接他们的不是希望而是即将的死亡,试问,有几个父母亲能够承受? 她的丈夫选择逃避,是入之常情,而她选择承受,是因为信仰和无比的勇气,事实上,她已经做得够好了。 有这样的病还能活到十六岁,在所有病例中已算得上高龄。 机器人有了一丝感情,她伸手,拍拍哀声哭泣的母亲,淡声道:「妳不要哭,丫丫还没有死,她并不是全无机会……」 第一次,她没有用沉默面对绝望的家属。 她的话让病患的母亲压下强大的悲伤,瞠大双眼,用力望她,下一刻,欣喜若狂地拥抱她。 「如果有一颗健康的心脏,她会好的。」龚亦昕接着说。 她的话让身为母亲的女人,再次从天堂坠入地狱。 如果等得到心脏,就不会选择在今天冒险了……每天都有心脏病患因为等不到这样的机运死在病床上,丫丫她会这样吗?她多想对医师说——刨开我的胸口,拿我的心脏,接在丫丫胸口吧! 但……她还能要求什么?至少丫丫没死,至少女儿还能张开双眼,喊她一声妈妈…… 垂下眉,松开揪住龚亦昕袖口的手,女人深吸口气,点头、再点头,像在对她说话,也像在对自己说。 「幸好她离开手术台;幸好我有机会跟她说再见;幸好,我还可以买草莓蛋糕庆生,可以帮她买下那件粉红色小洋装,医师妳不知道那件洋装有多贵,可她好喜欢,所以我打算买给她,等她穿上,我要帮她拍很多照片……」 说得越多,她才恍然发现,自己和女儿之间原来还有这么多事情尚未完成。 龚亦昕不是主动的女人,但这回,她主动了。 她紧握住家属的手,认真的说︰「不管妳们之间还有多长的缘份,请好好的利用每一分钟让妳女儿明白,妳有多么爱她,让她明白来这世上走一遭,她并没有白过,因为……她有个深爱自己的母亲。」 「谢谢妳,谢谢龚医师。」她退后两步,对龚亦昕深深一鞠躬。「谢谢妳没让她死在手术台上,谢谢妳让我还有机会对她说,我爱她。」 然后她又一个九十度鞠躬,才拭去泪水、转身,快步往化妆室走。 看蓍那位母亲的背影,她身上仿佛遗留着被拥抱的余温。 丫丫是幸运的,从来没有被放弃过,不像她,拚了命也无法挽救那被放弃的命运。 看了眼手表。该下班了,今天追着她跑的恶魔已经累得弃械投降,而明天……她别开脸。明天的事,明天再想。 走出医院大门,她才发觉自己有多饿,上一餐是御饭团还是面包三明治?枉费她脑袋这么好,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手机铃声响起,她一看来电显示,是奶奶。「奶奶,我是亦昕。」 「亦昕,奶奶想问妳,幼琳的报告出来了没?有没有判读出她生什么病?」 「还没有。」她照实说。 虽然没有,但只要具备几分医学常识,都猜得出她得的是什么病。 「可是……妳多少知道些什么,对不对?」 「奶奶,我是心脏外科的,对血液科……并不太清楚,不过奶奶妳别太担心,现在医学发达,而且爸爸可以拿到的资源那么多,幼琳不会有问题的。」 「我也这么想,只是妳妈妈刚来这里大哭一场,哭得我心烦意乱,失去镇定。孩子,这几天要辛苦妳了,妳妈妈情绪不稳定,容易失控,如果能够避着点……」 奶奶未说完的话,她何尝不明白。 这几天,她几乎都窝在医师休息室,不愿意回家,躲的是什么,@霜霜校对父母都心知肚明。 「没事的,奶奶。」 「妳这孩子,什么苦都往肚子里吞,如果不嫌奶奶太老太笨,有什么委屈,妳可以跟奶奶说,奶奶虽然不能为妳讨回公道,但听妳吐吐苦水、陪妳发发牢骚,还是可以的。」奶奶语气里有着心疼。 「奶奶,我真的没事。」 「好吧,好好照顾自己,上次妳回来时,看起来太瘦了。」 「我知道。」 「对了,妳上次给奶奶的巧克力好好吃,可妳叔叔却把它抢走、不准我吃,后来我强烈抗议,他才每天给我吃一颗。」 「下次回老家的时候,我再帮奶奶带几盒。」 「好啊,妳还要告诉妳叔叔,死于糖尿病的人比死于饥饿的人少,叫他不要再阻止奶奶了。」 她抿抿唇答,「我会告诉叔叔。」 她和奶奶又聊了一下子后才互道再见,挂掉电话。 龚亦昕平直的嘴唇微微弯了起。那是奶奶,她十岁以前,唯一的亲人。 她没说错,是「唯一」。 十岁以前,父亲镇日忙于工作,母亲忙着恨她,奶奶偶尔的出现像一阵春风,吹上她的心田。虽然她被环境渐渐训练成机器人,但她从没忘记在坚硬的心肠里,为奶奶留下一方柔软。 该找个时间回老家看奶奶了。 「亦昕。」 柱子后面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令她皱眉,迅速绷紧面部所有肌肉。 龚亦昕看着眼前的女人,女人已四十几岁,身材却依旧窈窕纤细。五官尚未出现衰老的痕迹,只是过浓的粉妆让她失去气质,而脚下那双俗艳的高跟鞋和所背的闪着珠光的廉价包包,更让人看了忍不住蹙眉。 这女人是她的亲生母亲、父亲的外遇对象,是母亲痛恨她的最大原因。 她叫做李倩羽,听说年轻时是个颇有才气的歌手,会弹琴唱歌、作曲,出过许多张专辑,演艺圈里追她的人不计其数,可是她偏偏爱上了龚席睿、爱上别人的丈夫。 她说她不在意名份,但谁能容得下丈夫有另一个女人。 那年她和男人的妻子一样怀孕,临盆之际,她面临人生最危险的关卡时,医院打了电话给胎儿的父亲。 妻子不允许丈夫出门,大哭大闹大吵,但手术台上躺着的是两条人命,男人还是离开家门了。 而后,她产下一名女婴,而怀孕七个月的妻子却在过度愤怒中流产了,那是一个成形的男婴。 这件事促使男人正视外遇问题,最后,夫妻各让一步,达成协议,正妻领养她的孩子,而她则拿走五百万,允诺再也不出现在男人的生活之中。 事情至此,似乎宣告落幕。 但流产让妻子身体大伤,一直尝试怀孕却始终不成,然而李倩羽已离开,妻子所有的恨只能落在不懂事的女婴身上,认定这女婴是杀人凶手,认定她的出生害死了她的儿子。 二十六年,妻子的恨,没有一日停止过。 小时候的她不明白,她百般讨好母亲,为什么换来的一直是仇视与愤怒?直到她国二那年寒假,听见男人与妻子大吵一架,他们挖出这件陈年往事,她才明白了前因后果。 没人晓得她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没人理解她复杂而矛盾的心情,她既觉得母亲可怜,却又恨她多年来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暴力。 她承认,自己报考医学院带着些许报复意味,而选择心脏科、选择和父亲走同样的路,选择在家庭以外的范围,与父亲并肩站在一起,更是为了让母亲难受。 她努力在医学界崭露头角,教人无从忽略她的存在。 她让自己够优秀,优秀到与父亲并驾其驱,能够一起出席大小的医学会议、论坛;优秀得让人在和父亲寒喧的同时,直觉想到他的女儿是龚亦昕而非龚幼琳;优秀到媒体记者访问她时,会用上「虎父无犬女」这样的字句。 她明知道这会惹得母亲更加生气,但她不在意——她是故意的。 在母亲嫉妒的巴掌落在自己脸颊时,她感受到的不再是愤怒,而是快意,快意于看见母亲狰狞的脸庞,快意于见她无法在外人面前宣泄的怒气。 他们是模范家庭,院长父亲、教授母亲,一个医师女儿再加上一个小公主,人人都羡慕的完美家庭呵,谁晓得揭去那层假皮,下面藏的竟是龌龊的真相? 「亦昕,妳看起来很累。」李倩羽迎向她,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她遗传了自己的美貌和曼妙身材。 龚亦昕吸气,脸上带着寒冽,明白她为什么出现。这原因七年来没改变过——她没钱了。 对,没钱。她生了个女儿,和无数男人交往,当那些男人不肯再供她花用时,女儿成了躲不掉的金主。 她曾经对媒体说:「我无法失去爱情。」 于是李倩羽和许多男人传绯闻,每次母亲在电视上看见她的消息,就会忍不住骂她贱,并且加上一句,「如果她生女儿,她女儿肯定和她一样下贱。」 母亲以为她不懂,事实上她从国二那年就明白,母亲上扬的嘴角所挂的那抹轻蔑为的是什么。 「妳又没钱?」龚亦昕冷淡的问。 「我这阵子手头有点紧,妳可不可以多给我一点钱?」李倩羽厚着脸皮问。 她也不愿意这样,但她是个失败的女人,四十几岁了,还无法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有人说她弱智,她从不反驳。 「妳已经拿了不少。」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权利,只是……迫不得已。亦昕,妳已经是医师了,还是很有名的医师,那次我看见妳和席睿一起上电视接受访问……」 「不管我有没有名气,都与妳无关,妳凭什么认为我有义务给妳钱?」 望着李倩羽,却想起那名不肯放弃重病女儿的母亲,一股不平油然而生。 她有两个母亲、两个同时放弃她的母亲,她没有感受过母爱,从「母亲」这个角色的身上,得到的只有羞辱和哀伤。 「妳……是我的女儿。」话说出口,李倩羽羞红了脸,心拧着。 「妳从不看新闻吗?法令已经更改,对于没有抚养过子女的父母亲,子女有权不尽抚养之义务。」 龚亦昕冷酷的话语,说得李倩羽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明白的,她明白亦昕对她有多不谅解,可若非万不得已,她怎会厚颜无耻的出现? 「我不愿意逼妳,可妳外婆……她真的快不行了,我要送她去医院,求求妳,不然、不然……我只能把当年的事掀出来,妳父亲是名人……」咬紧唇,她真的没招可用了。 「妳这是在威胁我?」龚亦昕失笑。「搞外遇的人不是我,如果妳非要找个人威胁,我可以给妳我父亲或母亲的电话。」 而且外婆这个借口,她早就听腻了。 「亦昕,妳以前……」 对,以前的她不是这样,以前的她会害怕、会担心,会恐惧事实被揭穿、公诸于世后,母亲会对她更残忍。 但她现在二十六岁,不再是当年无法独立的小女生,岁月把她磨成了机器,对于恐惧,她已经失去感觉。 「求求妳,我真的需要钱。」李倩羽哭了,合着双掌,哀求地望着她。 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每她哀求时,只会换来母亲的鄙夷与不屑,因为求饶使人失去自尊。 「我不是社会局,妳有需要的话,可以去找市政府。」她决绝的道。 「我已经被逼到无路可走了,求求妳亦昕,妳给我钱,就算只有一点点也没关系……」想起垂危的母亲,她抛开尊严,动手抢夺女儿的皮包。 龚亦昕眉头紧蹙,看着卑微的她。她真的是当年红极一时的李倩羽? 姜穗勍很忙,公司和医院两头跑,不过这些难不倒他,因为……他是天才。 这种话既自负又骄傲,但事实证明,他这个天才逻辑能力的确比旁人好、分析能力比人家强,往往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所在,并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解决办法,因此他处理公事的时间,只要别人的三分之一。 所以他有时间到医院陪穗青,有时间和远在英国的父母亲视讯,还有时间当英雄,去陪陪隔壁房的小天使,让她洗涤自己做生意做到很肮脏的心灵。 幼琳很可爱,她说要当个货真价实、名副其实的小天使,于是把从小到大做过的坏事通通向他招认,一面讲、一面哭着说︰「我很努力想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姊姊不原谅我,穗勍哥哥,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失笑,她做过的那些哪算得上坏事,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不过,看她哭成那样,他认为自己应该挺身而出,再当一回英雄,找那位冷得像冰柱的姊姊,好好谈一谈。 毕竟「我原谅妳」,没有那么难以说出口,何况姊妹之间的争吵,有什么大不了?小时候他还不叫穗青「姊姊」,直接喊她智障娃娃呢,可他们现在的感情还不是这么好。 但没想到那根冰柱比他这个大公司老板更忙,让他从下午开始,便追着她跑。 第一次找她,护士说她去巡视病房,他想,等她巡完再讨论,就先回病房找穗青;下一回,又说她进会议室。没问题,他明白开会的重要性,的确不该被打扰,问明会议结束的时间后,他先离开医院办点事情。 但等预定的时间到,他等在会议室的门口,却发现出来的医师群里没有一根冰柱,才晓得她又进了手术室。 然后,只晚了几分钟,她就下班了,听说明天一早还有个刀要开。 她是当医师还是当神?一个女人有这么多的精力做这么多事? 不过再不满还愿得算了,反正今天拦截不到,明天再来,不达目的绝不罢手,这是他的习惯。 但他没想到会在医院门口碰上冰柱,更没想到会看见一个女人在抢她的皮包,而那根冰柱不知道是累垮了还是吓傻了,竟然没有半点反抗,乖乖让对方抢。 他连忙大步奔向前,对着强盗喊,「妳做什么?!把东西放下,我已经打电话叫警察了!」 李倩羽望了姜穗勍一眼,抓着女儿的包包,转身就跑。 他跑来,龚亦昕却直觉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追上前。 「妳做什么?妳的皮包被抢走了!」他指着远去的背影。 「多事。」她冷冷丢下两个字。 如果他不在,那女人拿完钱就会走,现在好了,她们非得再见上一面,让她把皮包和里面的证件送回来。 可自己为什么不让他把东西抢回来?是不想让李倩羽被当成强盗对待? 她说他……多事?! 有没有搞错,他在帮她欸。他有些愤慨,直觉想要回嘴,但猛地想起自己身负任务,他强压下怒气问︰「妳要不要报警?」 「不必。」她拢拢散落的头发,疲惫已经爬上她的肩膀。 「妳们认识?」 她没回答。但他从她的表情找到答案。好吧,既然是熟人,他无话可说。 龚亦昕再看他一眼后,离开医院门口。 下一秒,她的手臂被人抓住,她抬眼,对上姜穗勍的眉目。他是个干净得有些雅痞气质的男人,五官很好看,但最让人深刻的是那双眉,一双有个性、不说话就可以让人看见自信的眉。 她回头,他松开手。 「我有事想找妳谈谈。」 他凭什么认为她还有力气和他谈?今天的她,已经过得够惨,不想再让陌生男人插上一脚。她冷冷看他。 「我们有这么熟吗?」她淡问。 他又想恐吓她,要她别去找穗青?她想叹气,他如果真的不想她们碰面,那他可用错方法了,她是在暴力恐吓下长大的,经验丰富,他这点小恐吓,她还不看在眼底。 龚亦昕转身往停车场走,但才走两步她就停下脚步。突然想起证件、手机、车钥匙、钱包、悠游卡通通放在包包里,天……她要怎么回去?! 走路吗?至少要一个钟头,她已经累到有张床在眼前,可以马上倒头就睡了,哪有办法…… 她不想对一个陌生男人低头,但疲惫已从肩膀扩散飞奔到鼻头,她真的没精神在夜间健走。 下定决心,她迎上他的视线,「我们谈谈吧,在你送我回家的路上。」 她是个很特殊的女人!姜穗勍认为。 他碰过许多类型的女人,精明的、能干的、伶俐的、可爱的、笨的……但不管是哪类型,身上都带着一种特质,那个特质叫做温柔。 也许某些精明能干的女强人,不轻易在外人面前展现自己的温柔,但总有她愿意表现出那一面的人存在,或许是她们的丈夫、情人或小孩,或许是她们的双亲或姊妹兄弟。 但这个龚亦昕……他想,她没有。 她对所有人都疏离而冷漠,没有朋友、没有同侪关系,就连对妹妹都冷淡得可以,但这么冷的女人,却矛盾地让病人感到安心。 这些评语,均听自护理站的护士小姐们。 而护士小姐们怎么会突然评论龚亦昕? 这得感激某个不知死活的男性医师,他在今天送了一束花给龚医师。 她是美女,会被男人追求并不让人感到意外,可送花的人是同一间医院里的医师,这就有趣了。 她的个性鲜明,不必说话,就能让周遭的人清楚明白,知道她聪明睿智却也冷漠非凡,她没有朋友或死党,她从不主动与工作之外的人事打交道。 她像台精准的机器,不犯错、不出包,却也不容许身边的人做错,因此和她合作的人都倍感压力,可在共事一段时间后,便会意外发现,自己在各方面都有所进步。 这种女人,适合当上司也满适合当对手,但当女朋友……如果是不了解她的外人来追求,他可以理解,但同医院的同事……他想,对方或许想要挑战高难度恋情吧。 听说男医师送上花时,龚亦昕没有生气、快乐……或者其它多余表情,只是冷冷地反问对方,「你不知道医院的规定吗?鲜花里面有细菌,很容易侵害身体虚弱的病人,高医师为什么还带花到医院里?」 丢下话,她就拿起一堆病历巡房去了,留下尴尬不已的高医师。 虽说有好心的护士说要帮高医师把花收起来,等龚医师下班,再把花交给她。 不过,冰柱并没有将鲜花带回家……他不晓得自己在高兴什么,可想到这他就忍不住扬起嘴角。 打开收音机,里面传来抒情的音乐声,他想半天,终于找到适合当开场白的话题。 「今天,我去病房看过幼琳……」 话说了好一会,却没听到一点响应,他疑惑的侧过脸,竟然发现那个说好要和他谈谈的女人已经熟睡。 失笑,他连她住在什么地方都还没问,她就睡着了,还睡得这么安详? 但是不怪她,听说她昨天值夜,将近四十个小时没阖眼,他可不认为有多少人的体力这么好。 他将车开往郊区。很久没回老家了,自从买下距离公司较近的公寓之后,他就很少回来。 今天他要帮穗青带一些东西去医院,希望钟点女佣将老家的清洁维持得很好,好到足以招待客人不失礼。 抱她下车时,龚亦昕睡得不省人事,他将她送到穗青床上时,就见她一碰到枕头就把脸埋进去,她真的累惨了。 人人都羡慕医师的社会地位高、收入好,却没想过,身为医师,生活质量坏得可以。 二十六岁的女人,没有男朋友、没有娱乐,没有时间打扮自己,名牌衣、名牌包对她而言缺乏意义,而开刀的那双手,更不能戴任何的戒指与宝石。 开刀、巡房、开会、写论文和报告,她的生活被一群病患追着跑…… 那时,她刚上车,还没睡着。 他问:「妳这样子整天忙得团团转,都不能停下脚步,好好休息一下吗?」 龚亦昕回答的口气很冷淡,但句子很热情。「我可以等一下,但我的病人不能等。」 「天底下的心脏科医师不是只有妳一个。」 她撇了撇嘴,昂首说道:「但他们找的不是别人,是我。」 几句话,他听出她的自负骄傲,也看出她是刻苦自励的人物。他不明白,同样的父母,怎会教育出回然不同的一对姊妹花? 拉开棉被,姜穗勍替她脱下鞋子,将她全身盖妥,看着她熟睡的模样,轻道一声晚安。 姜穗勍起床后,龚亦昕已经不在房里,床铺整整齐齐的,很显然,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打理好自己,然后带着穗青交代的漫画和小说,离开老家。 他进公司,把该做的事尽快结束,用最快的方式将会议主题拉出来,分层交代着,每个指令都让下属一目了然,然后在中午之前来到医院。 他进医院时,龚亦昕的门诊尚未结束;他进病房陪穗青吃过午餐,而她正在巡房;心底有点闷,但他还是在医院绕了两圈,确定碰不到她,才到幼琳病房陪她。 幼琳是个快乐天使,生病阻碍不了她的甜蜜笑脸,她嘴巴张张阖阖讲不停,说的全是小时候的故事,说姊姊和她的相处情况,说她对优秀的姊姊有多么羡慕又有多么嫉妒。 姜穗勍同意,龚亦昕这女人就是生来让人嫉妒的。 四点多,他想,她巡房再久,也该巡好了吧?于是他再找她一回。 却听到四点开始到现在,她已经进入手术室好一会儿,而他不是轻易放弃的男人,所以他拿着计算机等在手术室外面。 这一次的刀,从四点开到八点半,当她离开手术室,向病患报告手术结果时,他在她眼底看见疲惫。 这个手术肯定相当成功,因为他看见病患家属不断向她躬身感谢,而她不笑的脸庞,浮起浅浅一笑。原来她不是不会笑,只是会挑对象。 「我们可以谈谈吗?」他走上前。 抬眼,她注视着姜穗勍,看一眼椅子上的计算机。他在这里等她多久了? 「好,我去换衣服,等我一下。」 她没反对,这是她欠他的,说好一段免费便车换一席谈话,但昨夜累翻了,没等他把话题谈开,她就睡得不省人事,也幸好他是君子,否则像她这样随便上别人的车,不知道有多少危险会发生。 对了,她还欠他一句谢谢。 没有他,她还真不知道昨天晚上要怎么过,听说昨天晚上母亲……她握了握拳头,叹息。 十五分钟后,她换好便服,出现在他面前。「走吧。」 他点头,她跟在他身后。 「我以为妳是机器人。」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她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抿唇,龚亦昕直觉回答,「我是啊。」 「吃过饭了吗?」 会问这个,是因为看见她留在护理站的半个御饭团和未开封的鲜奶,那一餐是中餐,至于晚餐…… 他不会天真到认为四点到八点半在手术室度过的女人,有办法偷溜出去吃饭。 「前面的超商停一下,就可以了。」 姜穗勍扬扬眉,拉起她的手说:「走吧,我也饿了,一起去吃饭。」 她没说话,但视线停在自己被牵的右手。「这位先生……」 「我们不熟?没错,是不太热,但吃过饭之后就会变熟,到时我们谈事也可以谈得比较顺利。」说着,他接过她的皮包。 动作结束后,他忍不住发笑。一向被评为理智冷酷的姜董事长,几时像眼前这样,笑咪咪的讨好女人? 龚亦昕看一眼他接过去的皮包。 那女人早上把皮包送回来了,除了钱之外,所有的东西都在,看着她卑微羞愧的模样,自己再冷血还是去提来五万块钱,只是给钱的时候开口说:「以后不要到医院找我。」 看着那唯唯诺诺的背影,让她再次提醒自己,此生都别碰爱情。 「好,我请你,谢谢你昨天收留我一晚。」说着,她把皮包抢回来,他们尚未熟到他帮她提皮包的程度。 「好。」姜穗勍半点也不客气。「我开车。」 她无言以对,年竟一整天下来,她够累了。 他们一起往停车场方向走时,龚亦昕想,下次有机会的话,该问问穗青她这位兄弟的工作是什么,怎么会随时随地有空? 但手机此刻很不识相地响起,她叹口气,还是接起电话,「你好……我是。」 她只说四个字,之后眉头越皱越紧,以长长的叹息做了结束,她结束通话,抱歉地看向姜穗勍。 「对不起,我们可不可以另外再约时间?」她的口气急促,满面抑郁。 他能够说不吗?冰柱融化,有了表情,若非有重大事件发生,她没道理失去镇定。 「给我手机。」 她想了想,把手机交到他手上,见他用她的手机拨电话给自己,再在两支手机上分别按入几个指令,于是第三次见面,他们有了彼此的联络方式。 「给我电话,不然我只好去挂号看妳的门诊。」 她是冰柱,但她笑了,因为他的话。 「我会打给你,请你不要破坏其它病人的权益。」难得的她幽默了下。 「妳最好说到做到。」 「我会的,谢谢你,下次见。」她颔首,退开。口吻还是客客气气的,但是她对他,已经没有对待别人时那样的疏离。 第三章 站在病房外,听见母亲的哭叫声,龚亦昕下意识地吞口水,连做几次的深呼吸之后,才提起勇气走进病房。 林医师看见她,松了口气,飞快向她走来。 「龚医师,对不起,我联络不上院长,只好找妳。」 她微点头询问:「我母亲……」 「院长夫人已经知道二小姐的病情了,对不起,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告诉她的。」 是啊,他选了个烂时机。 不过她可以想象当时的状况,林医师只是好意在下班前绕过来看幼琳,没想到会碰上母亲,而她相信世界上没有几个人可以躲过母亲的质问。 「没关系,我来处理。」她尽全力表现沉稳。 「谢谢妳,那这里……」 「交给我,如果可以的话,请继续帮我联络院长。」 她的口气和表情都很镇定,没人知道,其实她的心很慌。面对情绪失控的母亲她相当有经验,只是这种经验累积出来的,不是处理法则,而是恐惧。 「我知道,我马上去办。」 「麻烦你了。」 她目送林医师离开病房,房门关上那刻,她明白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转身,她看着母亲和幼琳互相拥抱,痛哭流涕。 她叹息,有些难过,没有人能够接受自己罹患血癌的事实,这样的害怕哀恸要怎么劝、怎么安慰,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小心翼翼走到病床边,她试图找出一句适切的话来说,却肠枯思竭,怎么都找不到。 许多人说她像机器,她不认为这是批评自己缺乏人性,反而觉得是赞赏她从未出错的表现,冷静的态度对于心脏外科的医师而言,是相当重要的,因为在手术台上,不容许一丁点儿的错误。 可是没人晓得,这种性格是在动辄得咎的环境下训练出来的,当说一句话、做任何一件事,都会被挑剔、被指责时,久而久之,自然会小心谨慎、不允许自己出错。 她是这样被训练出来的,被她的「母亲」。 她在病床边站很久,终于决定开口,她试着用医师的口吻劝慰,不加入太多的情绪,毕竟这个房间里,负面情绪已经多到满溢。 「这几天,血液科的同事经常开会研究幼琳的病历,共同讨论治疗程序,大家都在找一种最好的方式来帮助幼琳。」 其实这种病不需要开会,血液科的同事多得是经验,开会的原因,只因为病患的身份叫做「院长的女儿」。 猛地,母亲抬起头,恶狠狠地瞪向她。 她说错话了!龚亦昕想。 「这几天?意思是你们早就知道了?既然知道了,为什么没有人跟我说,为什么?!」汪嘉仪朝龚亦昕咆哮。 下意识退开两步,虽然理智上明白,退再远都退不到安全范围,她还是退却,还是绷紧每根神经。 「我们需要更精准的数据和数据来证明。再吞一次口水,她力求语气镇定。 「数据、数据?幼琳对妳而言只是一堆数字?妳不认得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女孩是妳的妹妹吗?妳竟然能够说出这么冷血无情的话,龚亦昕,妳是不是人吶?!」 汪嘉仪怒目上前,伴随着指责而来的是一连串痛打。 她早就有心理准备,在接到林医师通知的同时,她就很清楚母亲需要一个出气桶,而她自动送上门,正好。 即便如此,在被母亲的包包砸中胸口时,她还是吓了一大跳,没想到才两句对答,母亲就出手。 接下来的殴打,像狂风席卷,让她无暇自救。 母亲捶她、打她、捏她、抓她、踢她,并且经验丰富地不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她的胸背肩颈、双腿传来一阵阵疼痛,却没忘记让自己的双手远离战区,明天还有一个刀要开,她必须对病人负责任。 「妳凭什么站在这里跟我讲数据,凭什么我的心肝宝贝要躺在病床上受苦?是妳、绝对是妳诅咒幼琳,妳从小就是个坏胚子…… 「妳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妳在背后对妳妹妹做了什么事,妳恨她抢走了方沐树……哈,那种男人只有妳看得上,幼琳根本就不要他、不要他!妳这个坏胚子,妳这个满肚子算计的可怕家伙……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妳,不是阴沉,心机重的龚亦昕,而是善良天真的幼琳?不公平!」 汪嘉仪的理智尽失,一心一意想要发泄,她下手毫不留情,她有满肚子的恨。 都是她,二十六年前害死她的儿子,二十六年后换害她的女儿,龚亦昕是恶魔投胎,如附骨之蛆的魔鬼,日日夜夜折磨她,时时刻刻诅咒怨恨她。 龚亦昕没有激动的情绪,她冷静地挨打、冷静地听母亲的痛骂。从小到大,同样的话她听过无数回,母亲怎么会天真地认定,她从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就算再笨再蠢的孩子,只要经常遭受这些,也会忍不住哭着问:「妳到底是不是我的母亲?为什么妳可以对我这么残忍?」 而她不笨也不蠢,她在五岁那年就开始怀疑。 这个怀疑让她时常贴着壁角偷听大人的谈话,但五岁、六岁或七八岁的孩子,在窃听这件事上不够熟练,经常被抓到,被抓到的下场通常是被关到漆黑的厕所,一个人独自待上几个小时,但她从不哭,只是咬紧牙关,静静等待厕所门打开。 可当门打开,母亲发觉她脸上没有恐惧或泪痕,第一个反应是巴掌甩过来,咬牙切齿的说:「阴沉的孩子,妳绝对是巫婆投胎的。」 她阴沉吗?她不知道,但长期被这样灌输,她渐渐相信自己是个阴沉的女子。 「妈,够了!妳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姊姊?难道妳把姊姊打死了,我就不生病了吗?」龚幼琳大叫一声,用力扯掉点滴,快步站到两人中间,用背护着她,怒吼母亲。 「我……我都是为了妳……」汪嘉仪不敢置信地看着女儿。一向乖巧听话的幼琳,怎么会对她大吼? 「对,都是为了我,为了我,打压姊姊;为了我,欺负姊姊,我真不明白,都是妳的女儿,妳怎么可以偏心偏得这么过份…… 「妈,妳从来不知道,我好骄傲有这个姊姊,我是多么崇拜她,如果可以,我真想对同学炫耀说,瞧,那个全校第一名的龚亦昕就是我的姊姊;哈,我姊姊又拿到演讲冠军,你看你看,那个站在司令台上的漂亮司仪就是我的姊姊…… 「可是妳这样对待她,那些话我怎么说得出口?她怎么可能不因此讨厌我?怎么可能愿意理我?多少回,我想对她示好,可她连看都不想看我,我甚至觉得姊姊在恨我。 「妈,你为什么要这么偏心,为什么不疼姊姊?我真的很讨厌、很讨厌这样子的妈妈。」她哭嚷着。 这些话,幼琳从没讲过,但她的感觉是对的,自己的确恨她,恨这个妹妹。 「幼琳,妈妈那么疼妳,妳怎么可以这么说……」汪嘉仪因女儿的话而感到受伤。 「是啊,妳好疼我、爸爸好宠我,我是你们的小公主,那姊姊呢?为什么爸爸对妈妈的过份可以视而不见?为什么妈妈对姊姊的欺负像是理所当然?她明明比我优秀、比我好。 「你们的偏心,让我失去可以像爸妈一样宠我的姊姊,我以前好想要姊姊教我国语、数学;好想在成绩烂到底的时候,让姊姊抱在怀里安慰……我从来不想把姊姊当竞争对手,可是你们这样……你们这样……」龚幼琳说不下去了,她捣着脸低头痛哭。 龚亦昕叹气。看来,她得提早搬家了。 抽出两张卫生纸递给幼琳,这是她从未表现过的温柔。 「姊姊。」龚幼琳低唤她一声。 「乖,妳先躺回床上,不要激动。」 她亲切慈爱的口吻让龚幼琳惊讶,乖乖照做。 龚亦昕没理会一旁啜泣不已的汪嘉仪,按了对讲机,请护理站送来新的点滴,亲自帮妹妹打针,和护士共同处理好一片混乱,接着她坐到床沿,不顾母亲满面怨慰,轻声对妹妹说话。 「妳可爱、善良,在妳眼里,天底下的人都是美好的,妳是天生的公主,妳像天使,人人都乐于和妳亲近,所以爸妈宠妳,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毋庸置疑。至于妳质疑,为什么爸爸对妈妈伤害我的状况视而不见……」 她讽刺地扯了扯嘴角,苦笑道:「因为我是爸爸的错误,是他对妈妈的亏欠,倘若我不存在,或许爸爸不会这么辛苦,但我存在了,并且光明正大地活着,让这对多年的夫妻既痛苦又矛盾。」 「姊,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龚亦昕转头瞥一眼汪嘉仪。母亲满脸的惊愕让她感到一丝报复成功的快意,母亲从没想过这个答案早在若干年前,她就已经心知肚明。 她并没有回答幼琳,却开启另一个话题。 「妳不要怪妈妈,我的优秀对妈妈而言是一种惩罚,除了透过打骂,她无法宣泄满心怨恨。」 这些年,她们这对母女互相虐待着,她故意用优秀赢得父亲的注目与赞许,父亲虽不敢在家里光明正大的嘉勉自己,却在外头大方向人介绍她——龚亦昕,未来的心脏外科权威,她是我龚席睿最骄傲的女儿。 这些话第一次传到母亲耳里时,她回到家后,母亲失控地怒掴她一巴掌,那红痕在她隔天到医院时,仍然未褪。 她明白母亲为何失控。 她曾经签下切结书,允诺到父亲医院工作绝不透露自己的身份,父亲知道此事后,和母亲争执,那是第一次,父亲为她挺身而出。 她经常想,若是再拚命一点、再进步两分,让众人看见她更多、更好的成绩。她便报复了从小到大苛待自己的母亲。 看,出生卑贱的歌女竟生出这般优秀的女儿,而高高在上的音乐教授,也不过培养出一只好看的花瓶…… 光是想象那些评语,她就好快乐。 她曾想过,继续下去,继续待在那个家、待在满是仇恨的环境里,与母亲彼此折磨,与之抗衡。 她将慢慢学会不害怕母亲,学会与她抗衡、学会还击,终有一天,她会越来越强、母亲越来越老,届时,她将让母亲明白……苛待别人的女儿,是件十恶不赦的罪过。 「姊,妳把话说清楚,我听不懂呀。」 她伸手,为幼琳拨开额间的散发,轻声叹息道:「那是个很长的故事,如果妳愿意,请爸爸妈妈慢慢告诉妳。妳的观察是对的,我恨妳,也恨爸爸、妈妈,我恨整个龚家……」 她没把话说完,而未完的话是——但妳今天的维护,让我决定学着放下仇恨,终止家人间的彼此折磨。 「不过再多的恨也不容我否认,我是吃龚家的米长大的。」 龚亦昕帮她把被子拉好,轻轻地为她擦去满面泪痕。 「至于妳的病,如果妳还是像以前那样崇拜我,那就相信我,妳的病发现得很早,可以治疗好的,或许未来的路会很辛苦,也许妳即将面临的状况并不如意,但请继续发挥妳的天使性格,不要恐惧、不要害怕,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我相信妳会冲破这个难关。」 往后就停留在这个距离吧,不远、不近、不迫人、也不过份陌生,朋友以上、亲人以下,这样的她们,可以相处融洽,不再有机会互相伤害。 「姊姊……」 龚幼琳叫住她,想同她深谈,但龚亦昕身上像是浮出一层保护膜,待她客气而疏远。 「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林医师会告诉妳,妳的病况,他肯定已经做好所有治疗计划,不要担心,好好配合林医师,治疗过程会有些累,但为了生命,有些辛苦的事,是无法避免的。」 「妳姊姊说的对,不要害怕,有爸爸和姊姊在……」龚席睿进了房,接着她的话。 他望向亦昕及妻子一眼,看亦昕凌乱的头发和狼狈的衣着,不难想象刚刚这种发生什么事。 他总以为亦昕已经长大,这种事不至于再发生,没想到,妻子的恨仍持续发酵着,他以为不再发生的事,原来只是亦昕隐藏得好,让他无从知晓。 罪恶感攀升,只不过这次的罪恶感不是对妻子,而是对于女儿,他亏待了她。 二十六年,他以为光阴会洗去仇恨,没想到……心中涌起一点点的不耐烦,他别过头,不想理会妻子脸上的泪痕。 「亦昕,妳今天忙了一整天,先回去休息。」龚席睿说。 「是,爸、妈,我回去了。」 她离开战场,在走出病房之前,没忘记先进浴室里梳拢头发、拉好衣服,她是机器人,不宜在外人面前露出狼狈的一面。 龚亦昕一离开,汪嘉仪哭着走近丈夫,圈住他的后腰,放声大哭。「怎么办?幼琳生这个病……我以后要怎么办?」 「妳只想到自己要怎么办吗?」 冷淡的一句话,让汪嘉仪听了不禁全身发寒。他不是应该转过身,柔声安慰她吗?他不是应该握住她的双手轻声安慰说:「不怕,我们要坚强起来,幼琳需要我们的支持。」可是……不对,他的态度不对,这些年是他欠她,他理所当然要对她体贴与退让…… 龚席睿不看妻子,弯下身对女儿说︰「幼琳,爸爸会用尽所有的办法,让妳恢复健康,不需要担心,妳唯一要做的是,吃饱、睡好,让自己有足够的体力应付接下来的挑战,知不知道?」 「爸爸,姊姊说……」 提到龚亦昕,汪嘉仪连忙抓住丈夫的手,急迫道:「席睿,我早就说过,龚亦昕很阴险,她故意不还手、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可怜,你知道吗?她根本什么事情都晓得,她……」 龚席睿转过身,怒瞪妻子,「妳非要在这个时候讲那些没用的事吗?」 「我?!」她被丈夫一吼,愣住。他怎么会用这样的态度对自己?难道他……又有了新外遇?恐慌逐渐攀升,她吓倒自己。 「如果妳无心陪幼琳就回去吧,这里有我。」他疲惫地揉揉额角。 「我……」她看向丈夫、再看向女儿。这是她最爱的两个人啊,他们怎么可以对她这么冷漠?「我当然要陪,幼琳是我的女儿。不过,我有话一定要现在对你讲清楚。」 龚席睿定眼看她,她也回望他,两人用眼神对峙,半晌,他摇头说:「走吧,到外面说。」 他并没有给妻子太多时间,但汪嘉仪很快地让丈夫明白,龚亦昕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以为这点可以证实,龚亦昕如她所料,是个阴险狡诈、城府深,心机重的孩子,她待在他们身边根本不怀好意。 龚席睿乍听之下相当震惊,隔天立刻将女儿找来办公室,他开口便问︰「妳都知道了?」 一个晚上,足够她做好心理准备。她点头回答,「是。」 「什么时候?」 「国二那年的寒假,除夕夜,我在念书,而你和妈妈吵得很凶,为了生下我的那个女人。」 「为什么从来都不提?」 「我以为装傻,让妈妈多发泄几年,她对我的恨自然会事过境迁,不过看来我的想法不对……爸,我想搬出去住,不想让我和妈妈之间的冲突继续扩大。」 亦昕这番话让他更加后悔,后悔从小到大没有善待这个女儿。 阳光自窗外照进,满室的光亮让人精神一振,龚亦昕喜欢这样的病房,光明、洁净、温暖,她@霜霜校对更喜欢病人脸上带着笑,因为这间接表示,她开的刀非常成功。 「龚医师,我爱妳。」男病人手拿一朵玫瑰,送到她面前。 「手术后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她喜欢他的笑,却没有回以笑脸,她习惯冷着脸、面无表情地细看手中病历,习惯对示爱的男人视若无睹。 但她身边的几个实习医师早已忍不住偷笑。 「我爱妳,从我见到妳的第一眼起。」 病人放下玫瑰,从床侧拿出一束金莎巧克力,包装精美的巧克力上头还坐着一只可爱到不行的小熊。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龚亦昕话说完,就有实习医师接过他的巧克力,替病人将衣服扣子解开。 「我爱妳,爱到每晚睡不着觉,爱到时时感到心悸。」男病患躺在病床上,不死心的告白。 她揭开纱布,仔细审视伤口,伤口没问题,她动手替病人换药,贴好纱布后,第一次正视病人说出的话语,她问:「锺先生,你的心悸是不是在心跳之外,会突然感觉胸口有强烈的撞击?」 「对,那是因为我爱妳。」 「请别担心,那是因为心脏不正常的放电,我开药给你,这几天你好好休息,服过药后,症状应该会慢慢减轻。」她鸡同鸭讲。 「龚医师,我爱妳。」他加强语气,强烈表达爱她的心意。 她的回应是转身,对其中一个实习医师道:「你注意一下锺先生心悸的问题,看看服药之后,情况有没有改善。」 「知道了,龚医师。」实习医师回答。 「龚医师,我真的真的很爱妳。」 向病患微点头,从头至尾,她把他的「爱」当成空气。 退出病房,却意外在病房门口遇见似笑非笑的姜穗勍,他斜着身靠在门框边,对她扬扬眉。 被男人这样子求爱,还能不为所动、处变不惊,他佩服她。 「龚医师失约了。」 看见姜穗勍,她才想起和他的约定。这几天忙坏了,她忙着搬家。 「很抱歉,忘记给你电话。」 「我想挂号,但挂号处说妳的门诊已经排满,至少要等上一个月,所以……」他对着她,耸耸肩,表达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龚亦昕看看手表说:「等我十分钟,陈医师,麻烦你带姜先生到医师休息室等我。」 「是。」实习医师点头,示意姜穗勍和他一起离开。 姜穗勍一走,她就转入另一间病房。 这次她很守时,十分钟内进入休息室。 龚亦昕看一眼姜穗勍,她走近拉一张椅子,与他面对面坐下。 「姜先生,你想和我谈什么?」她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问。 「妳可以要求我请妳吃饭,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他知道,虽然已经两点钟,但她还没有吃午餐,照她这种方式折腾下去,她在成为心脏科权威医师之前,恐怕会先成为肠胃科的病号。 她扯扯唇,扯出一个不算笑的笑。 「我今天下午没排手术,和你谈完之后,我自然会去吃饭。姜先生,有话请直说吧,我还真的有点饿了。」 这种女人他还是第一次碰到,想起她对示爱病人的态度,忍不住再度失笑,但他很快恢复正常,直接说:「我和幼琳是好朋友。」 只是朋友?她不以为然地扯了扯唇角。 母亲炫耀过许多次了,就算不是对着她说,她也听得明明白白。 姜穗勍,大企业的第三代,接任董事长后不久便将事业版图扩大,他是个有能力、有魄力,帅到让人心动的青年才俊。 被这样的人追求,任谁都会感到幸运,比起他,方沐树的存在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但她不打算拆穿他,再问:「然后呢?」 「前阵子,我和她深谈。」 露馅了吧,都能够深谈了,怎么会只是朋友?她双手横胸,等待他的后文。 「幼琳生病了,她病情不轻,但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病,她担心的是妳不原谅她。」 她在心底嗤笑一声。连「家丑」都对他说了,看来两人交情匪浅嘛。 「妳们之间发生过的事,她已经告诉过我,她曾经为此向妳表达歉意,但是妳的表现……不像个姊姊。」 批判她?一个不明就里的人,凭什么这样大声说话?! 「你认为我应该有怎样的表现?」 「那些事已经过去很久,而亲人毕竟是亲人,就算她年幼无知,曾经做过许多错事,妳就不能看在她生病的份上饶过她吗?」 饶过幼琳?她真是哭笑不得啊。谁能够不放过公主,向来只有公主不放过奴婢吧? 「我明白,也许妳对于男朋友被抢这件事无法释怀,可那个时候的幼琳也小十五岁,年纪小到无法考虑太多,她只是单纯的想要和妳竞争,并非真正爱上那个男人。」 「然后呢?」他不提方沐树还好,可是他提了,踩到她的弱点和底线。脸色丕变,她再不是那种置身事外的表情。 他看了却以为,那件事真的伤她很深,而龚亦昕则觉得,自己被剥下保护膜,赤裸裸的在他面前、毫无防备。 「这件事,妳无法原谅幼琳吗?我认为,就算真的有错,那个男人该承担得更多,是他见异思迁,追了姊姊再追妹妹。」 「所以呢?」冷笑在她腹间扩大。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他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能力化解她和幼琳之间所有的问题? 「真要追究,错的源头在妳。妳看上一个缺乏定性的男人,今天他没爱上幼琳也会爱上别的女人,妳如果认真分析,会发现自己应该感激幼琳,没有她的试探,等妳真的陷进去,才发觉他的真面目的话,妳只会受伤更深。」 她怒极反笑。好啊,原来她该感激幼琳的介入,让她看清方沐树的真面目,原来她不该愤怒反倒该感激涕零?!…… 那么全天下的小三是不是该被供奉在神庙里,受香火被人膜拜?因为她们用身体来向其它女人证明,自己的男人不能爱。 龚亦昕缓缓摇头。竟可用语言颠倒是非黑白到这种程度,他真是大师级人物。 「不管怎样,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耿耿于怀对谁都没有好处。」 「你凭什么认为那些都已经『过去』?」 如果仇恨可以「过去」,那为什么她已经长到二十六岁了,还要忍受母亲的打骂? 「假如那些事不能过去,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妳不肯让它『过去』。」他答得斩钉截铁。 一句话刺中靶心,深吸气,她咬牙切齿。这个男人很有本事,很久了,很久没有人可以惹到她,就算是母亲的辱骂痛打也不能。 可是他惹到了,彻底将她惹火。 她怒视他,半句话不说,失控的将胸前的扣子一颗颗解开。 她要做什么?姜穗勍被她的举动吓到,直觉想往后退两步,但她脸上的挑衅让他咬住牙。她都不怕了,他堂堂一个男人怕什么? 挺直背,他维持着气势。 他在短短的两秒内就恢复镇定?不简单的男人。 龚亦昕盯着他的眼睛,不移开,手指的动作没有停下,在解开第三颗扣子后,当着他的面拉下衣服。 当衣服下面的肌肤映入他的眼帘,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她的胸口有一大片黑青,红的、紫的,深深浅浅的印痕,那是怎么来的? 姜穗勍不退反进,伸出手,一口气将她的衣服往下扯,这一扯,让她手臂上、肩膀、后背上的伤全露了出来。 「是谁?!」他握住她的双臂怒问。 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他想去把伤她的人找出来,狠狠揍一顿。 她冷冷地推开他的手,缓缓扣上钮扣,似笑非笑的问:「你现在还认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该『饶』过谁?」她已经先让步,保持距离,凭什么有错的人不先认错放过她,而要她先原谅?! 「告诉我,是谁对妳动手?」他再度扣住她的手腕,怒问。 她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只说:「我不明白你从哪里来的自信,随便听了几句话就妄自对别人做出评语。你真的认识我的家庭吗?你真的以为幼琳每句话都是真心实意?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了,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介入别人的家庭? 「姜先生,如果你连续追我几天,就是要和我谈论这件事,那么对不起,我不认为你有那个资格和我谈论!」 旋身,她想也不想就握住门把,但比她更快的是他的手,他握在她的手背上,冷声又问:「告诉我,是谁伤妳的?」 「姜先生的空闲时间如果太多,请你去关心你的小女朋友,不要打扰我,我很忙的。」 甩开他的手,她打算扭开门把。 他却没让她成功,下一秒,他的掌心又落到她的手背上。 「告诉我,是谁的杰作。」他命令,像他对员工下指令那样。 龚亦昕深吸气。他真的、真的很有惹火她的本事。 「与姜先生何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不必了,姜先生想当英雄,去找个弱女子,至于我,不需要您多余的同情心。」她冷笑。 「我只是想帮妳。」 她皮笑肉不笑的问:「姜先生真的想帮我?」 「对。」她身上的伤刺激了他。 「那么就替我冲高业绩,到挂号处挂号吧。」 推开他,龚亦昕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休息室。 她走得飞快,刻意忽略他掌心留在她手背上的温度,刻意遗忘他的认真表情,刻意把这个多事的男人狠狠地抛诸脑后。 咬紧下唇,她痛恨软弱的自己、痛恨他的坚持让她心底瞬间渗进的温度,痛恨他令她误以为有人可以支撑自己、可以依靠。 用力摇头,她逼自己将他的影像摇出脑袋外,忘记他! 望着她飞快的脚步,姜穗勍有几秒的怔忡。 他在做什么?她每句话都是对的,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凭什么听幼琳几句话,就自我膨胀,以为自己有权解决什么? 而且他当穗青的英雄理所当然,当幼琳的英雄是基于朋友情义,而她,一个不算熟悉的女人,他有什么权利帮忙? 只是……他心底萌生的感觉叫做什么?痛吗?为一个不熟悉的女人…… 没道理,但他解释不了那种没道理的感觉。 两天后,他在电视上看见龚亦昕接受访问,那个女人既骄傲又有自信。 几天后。 他接穗青出院时,看见有伤员从救护车上被推下来,她不说话,直接跳到病床上,用两只手为病人止血,她的身上染满鲜红血液,脸上却充满坚毅……一种与死神拔河必胜的表情。 一星期后,他到医院看幼琳,在走廊上看见奔跑的她,她有病人发生状况…… 不管什么时候看见,她都认真自信地工作着,半点都看不出需要帮忙的无助。 他想,或许她是对的,她不需要任何人多余的同情……只是,他对她,是同情吗? 第四章 龚亦昕认为,她再不会和多事的姜穗勍有交集。即使他的脸孔不时钻进她的脑袋里,干扰着她的专注力。 他长得很好看,她承认;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权威感,她不反对;他是一个有能力、有本事、有自信的大男人,她同意。 这样的男人很容易吸引街上每个女子,包括对爱情存有天真幻想的幼琳,如果不是她生病,有这样一个追求者出现,母亲恐怕迫不及待要两人走过红毯吧。 幼琳的病情宣告之后,母亲向学校请长假,留在病房里照顾爱女,为了不引起更多的争执,她不再踏入幼琳的病房。 这件事,如果让那个男人知道,又要骂她冷血了吧? 无所谓,母亲从小给她的教育中,最成功的一个部份便是漠视别人的眼光。 于是,她仍然很忙,忙着工作、忙着写论文、忙着朝「心脏科权威」的目标迈进。 穗青已经出院,他以为自己再不会碰见那只骄傲孔雀,没想到,偶尔到医院探视幼琳时,双脚总会不自觉带着自己,走往有她的方向。 对他面言,龚亦昕是个奇怪的存在。 她美丽、聪明、能干,但每每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不是她的聪明美丽或能干,而是她那双不示弱的眼睛。 对,不示弱。 在她褪下衣服展示伤口时,眼底没有脆弱无助,即使满身的伤包裹在高领衣衫中,她离开后依然能准确无误地完成工作。她从来不喊救命的吗? 他比自己以为的更想她,想她的倔傲、想她噙在嘴角冷冷的笑,他甚至想着,这个女人懂不懂得开心是什么? 这些问号开启了他的想象,于是他想她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多。 幼琳告诉他,有关龚亦昕的故事,一个除了父母和本人,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的身世,那是她刚刚才弄清楚的事情。 她说︰「我真傻,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妈妈对姊姊的态度是恨,我还以为那是恨铁不成钢,是期望过高。」 幼琳是真的傻,龚亦昕早就被锻炼成钢,哪还需要锻炼,又怎会是期望过高? 幼琳说她现在,都不晓得该同情妈妈还是指责妈妈才好。 他听了心底清楚,无论是同情或指责,对龚亦昕来说都无所谓,她早已筑起一道防卫墙,把自己摆在里面,而那个方沐树恐怕是打破围墙的第一人,然而他的背叛,逼她把墙筑得更厚实、更坚固。 姜穗勍斜倚在病房门口,见到那名对她示爱的病患仍然不放弃地对她说着一句句的「我爱妳」,她脸上依旧波澜不兴,静静地对实习医师们讲述他的病情,最后转过头对病人说:「锺先生,你可以办理出院了。」 他猜测,她看着那病人,眼底却没有对方。 微微一哂,他转身离开,发觉自己对她有着无限同情,不过……如果龚亦昕知道他同情她,恐怕会拿把锋利的手术刀,剖了他。 龚亦昕将车子开进地下停车场,这里是她新买的公寓,贵得让人头皮发麻,她算高薪族了,不过每个月得将大部份薪水拿去缴房贷,并且未来十年,都得过着被房贷追逐的悲惨生活。 会选择这里,是因为离医院近,病人有任何状况发生,她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出现,但「近」是要付出代价的。 很公平,想要有任何东西都必须付出代价:爱吃高热量食物,就得以肥胖做代价;爱用名牌打扮自己,就得付出金钱为代价;爱上一个男人,伤心是终极代价……天底下,没有不必付出就能得到的东西。 停好车,手机正好响起,她看一眼,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门号,她不晓得谁是来电者。 「喂,你好,我是龚亦昕。」 「是我。」 简短两个字,她居然就认出他。 但她不愿意让对方知道,她的记忆里,还有他或他的声音。 仰高下巴,她抬出骄傲,客气而冷漠的回答,「不好意思,请问哪位?」 「妳不记得了?我是方沐树。」对方的口气,有一分失望,她的目的达到。 「你好,有事吗?」她慎重的说出每个字,每个字都小心地不让他听出,他还在她的记忆中。 「我回来了,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不可以找个地方聚一聚。」他话中带笑,强压下语气里的落寞。 无论他是天真还是真的觉得无所谓,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伪装不在意,并不代表一切已雨过天青。 「对不起,我得先查查行事历。」 「我知道妳很忙,妳现在是知名医师。」 她是,她用那种被他批评为——「生活过得像被什么东西追」的态度,战战兢兢、一步一脚印的爬到今天的位置。 她没回答,他经过几秒又问︰「听说幼琳住院了。」 「对。」 原来打来找她,他真正想问的是他的小公主。真好笑哦,那年他放弃她,转头追求小公主、追逐他想要的浪漫爱情,却没想到小公主的爱情只是一场竞争,一场与姊姊的优劣竞赛。 她输去自尊与爱情,小公主赢得荣耀,而他呢?白忙一场?就说了,世间所有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龚亦昕微哂。现在想来,不知道是谁摆了谁一道。 「她生什么病?」 「血癌。别担心,发现得很早,我们会尽全力帮她。」 电梯来了,她走进去,按下十三楼。 「我明白。」 「如果你想探病的话,她住在新生医院7033号病房。」她说得漫不经心、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她早已不在乎自己被放弃这件事。 但她在乎的,她的骄傲尚未痊愈。 「谢谢妳告诉我这些,另外我还想通知妳,从明天开始,我们就是同事。」|他加入新生医院了?所以他根本就知道幼琳生病,他只是打电话来……试探?他想试探什么呢?龚亦昕轻嗤一声。 不过让她讶异的是,他没放弃医学院……也对,爸爸说过,方沐树很有天份,为爱情放弃事业,确实不是聪明男人会做的事。 「欢迎你加入,晚安。」她说完后冷淡地挂掉电话,心底却难以平静。 背靠着电梯,她缓缓吸气吐气,双手埋进掌间。 「说到底,她还不是拴不住方沐树,我还以为身为人医院院长的女儿,会有加分呢。」 「哪个男人想要台机器?一开始接近她,大概是因为新鲜吧?毕竟这种女人既特殊又稀少。」 「男人要的都是温柔可人、美丽善良的女生,谁要块冰?怕热的话,吹吹冷气就行。」 那些嘲弄,每一句,都牢牢地插在她的心上。 他离开,带走的不只是她的爱情,还有她的自尊与骄傲,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唯独这两项不能丢,因为自尊、骄傲是她筑起安全围墙的基石。 电梯在一楼大厅处打开,姜穗勍走进,看见她,诧异。 「妳……」 龚亦昕迅速放下手掌,也因他的出现而惊愕。 深吸一口气,把方才那通电话抛诸脑后,她痛恨自己的脆弱被他看到,讨厌在自己遇见麻烦时,被他撞见。 他又跟踪她了?这回他要找她谈什么? 要她远离穗青,还是要问她为什么这么冷血,自己的妹妹住院,却不肯上楼探病?他怎就学不会,别人的家务事,他无权插手?多事并非一种高尚品格。 她决定先发制人。 「对不起,我想我们没有那么熟,想谈幼琳的事,请你去找我的父母,我可以提供的帮助,很抱歉,少之又少。请你停止跟踪我、停止在我背后窥视,与其浪费时间,企图从我身上为幼琳讨回公道,不如把时间拿去陪伴她。」 她怎会不知道,她在巡房的时候,他跟在她背后;她进入诊间前,他坐在等候区,她只是假装没看见,假装不在意,假装…… 吞下口水……这样不好,她失控了。 姜穗勍不明白她为何激动,不还他觉得激动的她,多了人味。 嘴角拉出漂亮弧线,他回答,「我并没有想找妳谈什么。」 「没吗?那你干么调查我什么时候动手术、什么时候门诊、什么时候巡房?!」 被她知道了?好吧,天底下没有藏得住的秘密,不过,他也解释不清楚自己那些愚蠢举动的背后原因,而且,他很高兴在这里遇见她,很高兴他们在同一部电梯里,更高兴……他们住在同一栋公寓,同一层楼。 他指指闪亮的十三楼按钮。「我住在这里,很久了。」 从父母亲搬到英国后,他便决定住到离公司近一点的地方。 「胡扯,你的家在天母。」 「哦,妳指的是上次睡觉的地方?那是我老家,那次因为有点事情必须回老家一趟。」 所以……她误解了?她皱眉咬唇,尴尬于自己的主观认定。 扭过头,别过身,她幼稚地以为不看他,他就会变成空气自动消失。 「看来,妳是新搬来的邻居小姐。」姜穗勍可没有打算成为空气,他找话和她聊,心情在瞬间变得自得惬意,盈满笑意、快乐飞扬。 穗青出院回家后,遗忘记忆的她回到二十一岁,依然有点傻有点笨、单纯的心灵除了八卦和漫画小说,装不下其它。 穗青和每个警卫邻居都很熟,探听到新搬来的邻居是位女医师,探听到对方买屋的价钱比市价低一成,她还探听到女医师是单身。 如果不是龚亦昕太忙,镇日不在家,说不定穗青早就上门拜访,继续那段被他阻止过的友谊。 听不到,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她对自己催眠。 她现在很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妳很幸运,屋主急着脱手,妳买的价钱很低。」 抬头看着电梯上跳动的数字,她不明白,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慢。 「上次我阻止妳找穗青,因为我担心,妳是某个人派来的,不过现在,妳有空的话,欢迎到我家玩。」 她没应声,眼睛持续盯着跳动的数字。 「妳吃饭了吗?」 不回答,她咬牙坚持。 「应该还没有,妳手上还提着超商的袋子。对了,妳真那么喜欢吃御饭栏?我认识他们的总经理,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有妳这位名医为他们代言产品,一定可以增加贩卖量……」他越讲越高兴,好像他们是老交情。 龚亦昕咬牙。终于,谢天谢地,电梯到了。 当的一声,她迅速往家门方向快步走,没想到他跟在她背后……仅两步距离。 要不要回头吼他,要他做人别太过份?但她已经失控过一次,没道理让自己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失控第二次。 可他的脚步声踩在她心头,一下、一下、一下…… 她再也忍不住,走至门前,寒着脸,怒气冲冲的道:「我再说一次,不要跟着我!」 丢下话,转回身,她从皮包里找出钥匙,打开门。 此时,肩膀上传来手指轻敲感,她半转头,只见他眉开眼笑的对她说:「通知龚医师一声,我就住在妳的正对面。」 呃……她误会他第二回…… 从来没有这么想死过,她怎么会控制不了回头的欲望?怎么能控制不住骂人的想法?!她是自制力最好的龚医师啊,怎会被他惹得一而再、再而三,连连失控…… 绷紧五官、闭紧嘴巴,她进屋,砰地用力关上门。 姜穗勍看着被用力关上的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开心,他失笑,大大的笑声穿过那扇门,传入龚亦昕耳朵里,让她真的真的……好想杀了自己…… 他转身,忘了自己有带钥匙而按下家里的电铃。 姜穗青应门,当她看见他脸上的笑意,高兴得好像要唱歌似的,连忙捣起双耳说:「你千万不要唱歌。」 谁都晓得他们家穗勍是天才,学什么都又好又快,独独唱歌这一项完全不行,他的歌喉不是用五音不全就可以形容的,那根本是一种……一种恐怖的杀人利器。 如果医师的手是用来救人的,那么他的歌喉就是用来杀人的。可偏偏,每次只要他高兴到极点,就想要放声高歌。 他拉下她的手说:「放心,我没有要唱歌。」虽然他真的很想唱。 姜穗青听了笑着问:「你怎么那么高兴?」 「妳猜。」他用力捏一把她的脸。 现在,他二十八岁、而她回到二十一,他终于心想事成,让她变成妹妹。哥哥可以任意摧残欺凌妹妹吗?答案是,可以。 「你的小女朋友病情好转了?」她拉开他的手,笑问。 「谁告诉妳,幼琳是我的小女朋友?」 「不是吗?你不是最喜欢那种天使型的女生。」 「不是,我只是保护欲过度旺盛。」 「才怪,你就喜欢那个龚幼琳,所有人都知道,包括护理站的小护士。」 骗鬼啊,就算她不是天才,也没那么好吓唬的好吗?如果不喜欢,他怎么会时常去探病?如果不喜欢,怎么会想替人出头?如果不喜欢,那些糖果巧克力……哈哈,骗谁! 「随妳怎么说。」他挥挥手,走进屋里,从衣柜拿出换洗衣服。 「你不要不承认,我看在眼里,明白在心底。」姜穗青跟在他身后,笃定表明自己的想法。 「妳的脑袋那么简单,怎么可能明白。」 「你又说我笨,我生气了,我要告状。」她双手扠腰,却扠不出茶壶样。 当泼妇是要有条件的,她的条件不足。 「告状?去啊,反正天高皇帝远,老爸老妈不会因为一句话飞回来骂我。」 「我有别的人可以告状。」她嘟起嘴,背对他。 他眉头一拧,神情紧绷地握住她的肩膀,将她转到自己面前,凝声问:「谁?谁是妳的告状对象,庄帛宣吗?」 姜穗青偏过头,用手指压压他生气紧绷的脸颊,疑惑的问:「穗勍,庄帛宣是谁啊?」 所以不是他……他松口气说:「一个不重要的人。」 「既然不重要,你干么那么生气?」 他没回答,伸出双手,搓揉她的脸,转移话题,「记不记得那个医师?」 「哪个?」 「妳住院时,常去看妳的女医师。」 「嗯,后来我出院的时候,忘记告诉她我们家的地址。」她遗憾的噘起嘴。 「我们对门不是新搬来一个女医师吗?」 「对啊,听说还是个美女医师。」 「就是她。」他用大拇指,比了比对门方向。 「咦?是她!啊,我要去找医师。」意外的惊喜,让姜穗青笑逐颜开。 「别急,她刚下班,给她一点时间洗澡。」 「好。」 她用力点头,眉飞色舞。她喜欢医师,很喜欢、很喜欢的呀…… 把头发吹干,穿着一身轻松的休闲服,龚亦昕看一眼墙角边的跑步机。今天的功课没心情做,都是方沐树一通电话,打乱了她的计划,明天……早起再跑吧。 拿起桌上的御饭团,打开,放到嘴边,才发现自己没了胃口。 浅浅一笑,她想起姜穗勍的话。 她没要为谁代言,只是贪图方便,而御饭团没吃完往口袋一塞,有空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咬两口。 想起姜穗勍,她联想起自己的失控,不禁捣住脸……真丢脸。 她从不允许自己犯错,可在他面前,她一次次失控,而今天竟接连在他面前犯下两次错误,该死。 门铃响起,她倏地坐直身子。 是姜穗勍吗?!她不自觉握紧拳头,砍人的欲望在胸口泛滥。他来做什么,他就这么喜欢招惹她? 门铃持续响着,她火大了,怒气冲冲的起身、走到门口、打开大门,骂人的话已经来到舌尖,打算在看见他的第一刻破口大骂,可是……门外站的是姜穗青。 「医师,我好想妳。」 丢出一个甜笑,朝她展开双臂,而她,笨笨地被抱紧,然后笨笨地响应,她拍着她的背,像妈妈会对女儿做的那样。 姜穗青是个奇怪的女人,对她而言。 她光是笑着,就让人感觉温暖,她像太阳,让害怕寒冷的她,不自觉的想要靠近,而今天晚上……今天这个很丢脸的晚上,她的确需要一个温暖拥抱。 抱住她,龚亦昕在她身上闻到柠檬马鞭草的香气,那是种会让人释放压力的香气。 「对不起,医师,我出院没有告诉妳。」 她不介意的摇头。怎么通知?她又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晓得她穿医师袍,只晓得口口声声喊她医师。 「妳好一点了吗?」龚亦昕推开她问。 「我没有想起忘掉的事,不过我习惯了,忘记就忘记吧,医师说的对,当下快乐就够了。」 「妳快乐吗?」 「嗯。」姜穗青点头后,回头看一眼对门,确定门是关闭的,才小声在龚亦昕耳边说:「我认识一个人,他让我很快乐。医师、医师……妳千万别告诉穗勍哦,不然他又要生气了。」 一见面就对她说秘密、分享心事,做着对死党才会做的事,这对她而言,是种崭新且奇特的经验,她从来……从来不晓得手帕交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想妳交朋友?」 「他说外面的坏人很多,教我不可以随便和别人说话。」 怪人,那不是普通的保护欲。龚亦昕耸耸肩,不以为然。 「妳别理他,就算坏人真的很多,人们也得从失败当中成长。」就像她自己,在风雨中长得比谁都强壮健康。 「对啊,我也这么想耶,不过妳不能和穗勍辩论哦,他是天才,我每次说什么都讲输他。」姜穗青吐吐舌头,又回头看一眼家门。 她失笑。看来,这个姊姊被弟弟打压得很厉害。 不过她一天的沉重、不愉快,全让姜穗青的灿烂笑容给驱逐出境,现在她才有了回家的感觉。 凝视着姜穗青,她不懂,为什么自己能在她面前自在轻松?因为她无害,还是因为她太温暖? 「进来坐吧。」龚亦昕指指里面。 姜穗青探头向屋里张望,一眼就看见桌上的御饭团。「妳还没吃饭对不对?」 「呃,我不是太饿……」她迟疑了下才说。 「妳才不是不饿,妳是看见那种东西就倒胃口。走,到我们家,穗勍煮了宵夜哦。」姜穗青热情地拉起她的手,不容她反对,硬将她往自己的家带。 她想拒绝,但肚子不合作,在此时咕噜咕噜叫喊起来。 姜穗青听见,笑得花枝乱颤,但她的笑不会让人觉得尴尬,她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好像她们早在几百年前就是知心好友。 人与人之间的缘份很难说,有的人在初见时,便能确定两人有缘有份。 临出门前,她没忘记把钥匙塞进口袋里。 走入他们的公寓,姜家比她那里更大,实坪至少有六十坪以上,简单干净的装潢,让屋子看起来更大。 「哇,穗勍把面煮好了。」姜穗青一进门就闻到香气,赶紧把她带往饭厅,她一面布置碗筷,一面自吹自擂,「我们家穗勍是天才哦,他学什么都很快,小时候书随便念两下就考到全校第一名,到公司上班,才两三个月就做出亮眼成绩,大家都叫他天才宝宝,连煮饭也是,只要一本食谱给他,他随便看一看就能煮出满汉大餐。」 她已经忘记,这是第几次姜穗青在她面前陈述「穗勍是天才宝宝」这件事。 明明是被打压的那一方,但她不但不对弟弟心怀怨恨,还把他当成宝贝似的四处炫耀。 这情况和他们家相当不一样。像她从小刻意和幼琳竞争,幼琳做一分的事,她就要做到一百分,弄到后来,把天使般的女孩弄出妒恨心肠,说起来她也有不对。 姜穗勍看着龚亦昕,把碗推到她面前,坐下来,与她面对面。 她望向他,想起自己的连连失控,面上微微发红……她好尴尬,但他的态度自然,好像刚刚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笑容可掬地捏捏姊姊的脸,说:「姜穗青,闭嘴。安静吃妳的面。」 但她因此闭嘴了吗?并没有。 「穗勍最痛恨别人叫他天才,后来啊,他就故意装笨,每次都故意不考满分,老妈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去。医师,妳也是天才对不对?要考医学院很难耶。」 龚亦昕拿起筷子,在面条进入嘴巴之前一怔,才缓缓回答,「我不是天才,我只是比谁都努力。别人读一小时的书,我花五小时把它背起来,考第一,是我的习惯和目的。」 「为什么要这么辛苦?」他直觉的问。 她笑而不答,把面放进嘴里。 咀嚼、吞下,真的很好吃,五星级的厨艺,果然是天才才能做出来的美食。低下头,她用力喝两口汤,是真的用力,她用尽力气品尝食物的美味。很久了,她很久没吃到这样子……让人倍感幸福的食物。 「说嘛,说嘛,干么要让自己这么累?」姜穗青催促她回答。 「我笨啊,不晓得有轻松的生活方式。」 姜穗青找不出话接,想了半天后,做出结论,「可是,能考上医学院,能当医师,就是天才。」 姜穗勍和她不同,他讲的是另一句,「那现在呢?妳已经知道那是很笨的生活方式,为什么还不为自己松绑?」 「现在还是笨,笨得想用优秀去攻击我恨的人。」她没注意到问话的人是他,低着头,一面吃面、一面让话溜出口。 那个她想攻击的人……是她的母亲?他眼神一黯。 「医师。」姜穗青喊她,她抬起头。 就见她把自己碗里的蛋让渡到她碗中,她这才发现自己吃得太快,对面两人还没开始动筷子,她已经解决掉大半碗。 她……饿得很。脸微微发红,骄傲面具在不经意间卸下。 「我不用,已经够了。」 姜穗青摇头,坚持把蛋放进她的碗里。「医师,如果有人欺负我,穗勍会很小气,有时候还会使小动作把别人整个半死。」 点头,龚亦昕同意,姜穗勍有着非比寻常的保护欲。 「可是,那是不对的。」姜穗青续道。 她的话让姜穗勍想起那个「畜生」,一时激愤,反问:「以牙还牙,哪里不对了?!」 「就算你把人家整个半死,自己也不会快乐呀。」 很简单的逻辑,却让天才和医师都答不出话来。 姜穗勍和龚亦昕相视一眼,同时低下头,同意自己被打败。 「所以啊医师,妳要原谅那个对妳不好的人,因为她对妳不好,自己已经不快乐了,医师没必要也让自己不快乐。」 姜穗青是对的。 她打从心底同意,但是人吶……原谅自己很容易,原谅别人很困难。她搬离家里、避免接触,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 「妳又知道了。」姜穗勍的筷子敲上姜穗青的额头,她笑嘻嘻地躲开,转换了方才的低气压。 「我知道的事可多喽,我没你想得那么笨。」说着,她把他碗里的蛋抢过来,张开嘴巴,一口塞进去。 「最好是啦。说,妳今天有没有到处乱跑?」他拿走她碗里的虾子,苏,一下吸进嘴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夹了他碗里的鱼丸,丢到龚亦昕的碗里。 「因为老爸老妈说过,妳归我管。」 姜穗勍没有在客气,他从龚亦昕碗里捞回自己的爆浆鱼丸,顺便把她没吃掉的肉片也夹过来,她正式被卷入战争。 「我是姊姊,你是弟弟,是我要管你才对。」姜穗青把他偷来的肉片再加上利息,还回去龚亦昕的碗里。 「有妳这种笨姊姊,是我人生最大的耻辱。」到口的肉岂有让人抢走的道理?那不是他姜穗勍的行事风格,于是他直接端起龚亦昕的碗,喝了一大口汤。 「是吗?可有你这种又帅又聪明的弟弟,是我人生最大的骄傲耶。」 听着他们一句来一句往的斗嘴,龚亦昕笑了。 这才是家人,不管怎样的伤人言语,都不带丝毫恶意。 这一顿饭,吃得没有规炬、没有礼貌,可人人脸上都带着笑。 家……指的应该是这样的地方才对吧,不是有爸爸、有妈妈、有姊姊、妹妹的地方,都叫做家。 这个晚上,她在一张长长的桌子上,认识了家的真谛。 吃完饭,照理说,她该礼貌告辞,也许明天,送一点水果或其它礼物,感激他们今晚的盛情邀请,但姜穗青不让她离开,拉着她进房间,锁上门后,把她往厕所里带。 姜穗青小心翼翼地看了门外一眼,然后开始对她掏心掏肺。 「医师,告诉妳哦,我今天出门了,我和阿忆去逛西门町,我们去看电影、去吃冰,去做很多穗勍不准我做的事。」 「妳已经成年,为什么他要禁止妳?」龚亦昕认真地当起她的「手帕交」,细听她的一字一句。 「穗勍不喜欢我交男朋友。」 她皱眉头。这是什么天理,他可以交女朋友,却不允许姊姊交男朋友? 「穗勍很坏,对不对?」姜穗青问。 「对。」点头,和她同仇敌忾。 「他很专制。」她又说。 「也很爱管人。」龚亦昕补上一句。 「对,还很鸡婆。」 「没错,也很霸道。」 她说完,姜穗青笑了,她忍不住跟着笑,姜穗青看她笑,就笑得更夸张,然后像在比赛似的,两人拚命笑,好像那个专制、爱管人、霸道的鸡婆男真的有那么好笑。 突然,龚亦昕转头,在视线对上化妆镜时,笑容敛起。 原来,她笑起来是这副模样,一张好陌生的脸庞…… 姜穗青接着凑上来,从背后抱住她,镜子里面,多出一张笑脸。 「医师。」姜穗青软软喊着。 「怎样?」她也软软应着。 「我觉得,我和妳比较像双胞胎耶。」 有吗?镜子里面的两个女人半点都不像,她热她冷、她甜她苦,她的世界只有单纯幸福,而她的……复杂而阴森。 「就这样说定了好不好?」 「说定什么?」 「妳和我当双胞眙,我不要和穗勍当双胞眙。」说完,姜穗青又笑了,她的笑容再度感染她,于是她也拉开嘴角,笑逐颜开…… 第五章 当手机响起短促的音乐铃声时,龚亦昕忍不住撇撇嘴角。 她装作不在意,其实,心情已经扬起。 打开简讯,一行短短的字句:晚上来家里吧,我做意大利面。 想到姜穗勍的手艺,她满足的叹息。他是天才、货真价实的天才。笑,禁不住飘至嘴角。 去买一盒凤梨酥当伴手礼吧,穗青很喜欢土菠萝做的凤梨酥。她在心底盘算,先去换下蓝色手术衣,再到停车场开车,开往那家「几分甜」买凤梨酥,等等……它隔壁好像有间卖烟熏鸭翅的店,听说那家的东西没加味素,健康又好吃,去买一点给人家当宵夜好了。 哦对,中途在那间租书店暂停一下,问问店长,最近哪套漫画最红、哪本小说最热门,帮穗青租回家。 她走了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在走廊停下。 几时起,她会为了购买食物,浪费时间在马路上绕圈圈?几时起,她在乎起哪家的零食好吃又健康?又是几时起,她会进出那种没有营养的租书店? 没错,她是喜欢穗青的温暖,喜欢她不设立场地喜欢自己,但……她们有熟到把对方纳入自己的日常生活计划里吗?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把姜家姊弟纳入她的生活了,她只是经常到姜家吃吃喝喝,因为不好意思,才想要带点伴手礼过去,那是人之常情。 可她不必天天赴约啊,不必姜穗勍一封简讯,她就开始做计划。上班下班已经够累人了,与其到对面叨扰一顿晚餐宵夜,倒不如早点躺在床上看医学新讯还来得健康。 今天就不去了吧。 其实她对意大利面并没有那么感兴趣。 直接开车回家,不买凤梨酥、烟熏鸭翅,也不进租书店。 决定了,她点点头,可她才走五步就再度停顿。 不过是不去对门、不吃那顿意大利面,怎么会……有种心被抽空的感觉?她有那么饿吗?饿到少吃一顿,就觉得回家这件事,顿时失去滋味? 龚亦昕背靠在墙上,理科比文科强,理性赢过感性的她仔细分析起自己。 是不是她喜欢那个屋子里,「家」的味道?是不是她企图在别人身上寻找亲人的感觉?是不是她爱上亲人间的打闹与胡闹?是不是……如果答案都是yes的话,状况未免太危险,毕竟那里不是她的家、他们终究不是她的亲人。 她是独行侠,这是她出生的那刻,就被决定的身份。 对,太危险,她不该放任自己沉沦,拿起手机,她想回传简讯,说:今天不过去了,有点累。 然而简讯才打到一半,就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亦昕。」 反射性的皱眉。谁这样喊她?「龚医师」才是她的正确喊法。放下手机抬头,视线纳入迎面而来的方沐树后,下意识地,胸口一堵。 「手术结束了?」他神态自若得好像他们还是当年的大学生,下课了,自然而然相约到学生餐厅。 龚亦昕感到不平。凭什么认为他背叛人后,回过头换上一张笑脸,对方便会遗忘他带来的难堪?那次,他狠狠地伤了她的自尊,而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独独自尊、骄傲,她奉它们为珍宝。 「是的。」她站直身子,不冷不热的回答。 她不想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他误以为她还在乎过去那一段;也不想过度亲切热情,让他以为两人可以当朋友。 他们的关系,顶多是同事。 「这两个星期,妳的名字如雷贯耳,到处都听得到大家对妳的赞赏。」 这回,她连回应都不想。 「妳……仍然对我生气?」 「生气?为什么要?」她直觉反问。 她是生气,姜穗勍没说错,劈腿的人十恶不赦,把罪过全赖到十五岁的幼琳身上,并不公允。 「我们都长大成熟了,过去的事……」 「对不起,我还有个约会,如果没有太重要的事……」她打算结束这段对话。改变心意了,她决定去买土凤梨酥、烟熏鸭翅和租漫画。 「约会?怎么可能。」他失笑。 全医院谁不知道她是机器人,看病开刀、开刀看病,她的世界除了工作之外没有其它,而且整个医院里面,她和谁都不熟。 龚亦昕冷眼看着他的表情。他是什么意思,是嘲笑还是讽刺?是认为除了他方沐树,没有男人愿意成为她的约会对象?在他眼里,她严重缺乏女人味? 方沐树很蠢,以为她纯粹因为过去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在生气,却不晓得她更在乎的是骄傲被撕裂的不堪,而现在,他又犯了同样的错误。 打开手机,龚亦昕想也不想,找出姜穗勍的电话号码,拨过去,接通后没等他开口,抢先一步说:「勍,你在哪里?下班了吗?我好累哦,累得不想开车,你不要先去买意大利面的材料,你先来接我,我们一起去逛超市再买,好不好?」 她用了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甜蜜语调说话,讲完,鸡皮疙瘩在皮肤表面争相冒出。 电话那端,姜穗勍愣住。那通来电…… 再确定一次,是龚亦昕的电话号码没错……他细想十秒钟,然后扬起笑容,对秘书小姐交代,「帮我把六点的会议改到明天早上。」 然后他再打一通电话、匆匆拿起车钥匙,往新生医院的方向去。 他的动作很快,不过短短十几分钟,就带着一大把玫瑰花走到龚亦昕面前。 她被他的阵仗吓到,呆呆地看着他朝自己走来,看他热情地揽上自己的腰,轻轻一个颊边啄吻,用温柔到让人发疯的语调说:「baby,妳今天比较早下班哦。」 「是啊,今天的手术很顺利。」她的声音卡卡的,所有的知觉彷佛全集中在腰间被那热热掌心碰触的地方。 「妳啊,别让自己那么忙、那么累,不然以后我们的宝宝要找妈妈,我还得带他来挂号。」 姜穗勍在说笑,脸凑得靠她很近,他眼底有一丝丝调皮,看得她也忍不住拉起嘴角。 「没那么严重。」 她不是天才,但能猜出天才先生,在接到电话的短短几秒,已经迅速分析并了解她碰到什么情况。 「谁说不严重,妳再这样下去,我就去找岳父抗议。」大手一缩,他扣住她的头,压入自己胸口。 直到这时候,她才发觉姜穗勍长得很高,高得像个巨人,可以一手将她收纳。她开始后悔了,后悔幼稚地找他演这场戏,因为即便是演技高超的老演员,也很容易在碰到频率正确的那个人时……入戏太深…… 「baby,这位医师很面生,要不要介绍一下?」姜穗勍指了指面露讶异的方沐树。 戏什么时候转到这里?她从他胸口仰起头,发觉自己只能看到这男人的下巴。真是的,跟他在一起,要把高跟鞋换上。 「他是医院新来的医师,方沐树,神经外科的菁英。」 方沐树?!他的笑脸被扯了下来,不过,他很快恢复,伸出手,和对方交握,他笑着问龚亦昕,「你们在聊天吗?我有没有打扰到你们?」 「没有,只是刚好碰到,他是我学长……那个,他也想看看你。」说完,她忍不住挑衅地望了方沐树一眼。穗勍周全了她的骄傲。 方沐树想开口,但姜穗勍不给他机会,低下头,额头对上她的,「如果没事的话,小笨笨还在家里等,我们早点回家好不好?」 小笨笨?指穗青吗?穗青听到肯定要大大抗议一番。龚亦昕这么一想,不禁笑了。穗勍的话分明是要误导对方,他们已经住在一起。 事实上,误导方沐树的并非姜穗勍暧昧的言语,而是她在听见「家」那个字眼时,沁心的甜美笑颜,那是真正拥有幸福家庭的女人,才会流露出的神情。 他记得,她一直想要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好。不过我想绕到『几分甜』给小笨笨带一盒凤梨酥。」 「没问题。方医师,我们先走了,再见。」姜穗勍朝他点头之后,便拉着她离开。 背对方沐树,他搂紧她的肩,满脸的不高兴,龚亦昕不懂他的怒气何来,走出医院外后,才开口问:「你怎么了?」 「他就是那个始乱终弃的男人。」这下子,不光是满脸的不高兴,连口气也不高兴得紧。 「你记得他?」 「谁不记得?木头做的树,一个很废话的名字,有用金银铜铁做的树吗?」 龚亦昕笑出声,没想过有人会这样解释他的名字。「不是木头的木,是沐浴的沐。」 「我管他是什么木,他不是出国了吗?外国的月亮那么圆,他回来做什么?」他赌气道。 这问题她该怎么回答? 「也许他觉得台湾是个可以发展的地方吧。总之,他回来了,顶着医学博士的头衔,被重金礼聘到新生医院。」 「妳父亲不是院长吗?为什么要聘用他?」他不知道他女儿被这个负心男人欺负过吗? 姜穗勍不明白自己干么那么生气,可他就是没办法控制自己,没办法假装那个方沐树是路人甲。尤其想到从明天开始,本来已经没有联系的两人,可能会在这医院的每个角落,随时随地见到面,他就很生气! 更让人生气的是,她竟然找他来假扮男朋友,这意谓什么?意谓她还在乎方沐树、还重视方沐树,他们过去的那段,并未真正过去。 「他是菁英,我说过了。」 「菁英?!」他冷笑两声。「换句话说,他明天开始会在医院里面四处走动?」 「是。」回答的同时,她终于想通了。 方沐树毕竟是幼琳的前男友,他不高兴,也是应该的吧。他是不是会像威胁自己不能接近穗青那样,跑去对方沐树撂狠话? 「你放心,不会的。」她叹息,垂下了眼睫。 他被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笨。「不会什么?」 「幼琳和他不会死灰复燃。当初幼琳追他,只是因为不想输给我。」她把玫瑰塞回他手中,客气而疏离地说︰「以后别带花到医院,花里面的细菌对病人不好,但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过来。」 她朝他点头,连看都不敢多看上一眼,迅速转身走开。 心不明所以地酸涩着,她选择漠视酸涩的存在,选择不去追根究底、不去分析原因,只是任由它发酸发臭,任由它在心底下着一场又一场的毛毛细雨。 龚亦昕还是买了土凤梨酥、烟熏鸭翅,并且租了一套十二本的漫画。 她真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傍晚那场……他们算是不欢而散吧,如果他事前知道那个需要他帮忙打发的对像是方沐树,也许打死都不会出现吧? 现在可好了,他得到病房里面努力地对幼琳解释,才能解释好他怎么会在突然间,变成龚亦昕的男朋友。 至于方沐树……知道事实后,他会怎么想?想……哦哦,龚家两姊妹对男人有同样的喜好。或者认为,她找来妹婿扮演男朋友,代表她未曾把他放下? 皱起眉头。烦!她讨厌人际关系。 她在跑步机上面待了五十分钟,还是没办法把烦人的感觉挤出脑袋。 她洗澡、洗头发,以为「烦」挤不出来,或许可以被「洗」掉,但是洗完澡后三十分钟,郁闷的感觉是堵塞还在胸口。 她恨恨地打开计算机,再找出一大堆数据堆在桌上,她以为假装很忙,就会顺理成张地忙下去,遗忘所有扰人的事情。 以往的经验是这样没错,但今天晚上……呼,吐口长气,把脸埋在掌心里,她还是好烦。 门铃响起,她像被电到似的,丢下手上的书跳起来,她慌乱地喘息,好像门外站了个大妖怪,只要门打开,就会冲进来把她吞噬殆尽。 「医师、医师……妳在家吗?」门被拍响,姜穗青的声音随之传来。 龚亦昕叹气走到门边,打开门迎进她的笑脸。 「穗勍说,妳可能没有看到简讯,他在简讯里告诉妳,今天晚上要做意大利面。」 他没有生气吗?没生气她给他带来麻烦?她抿抿唇,没有回答。 姜穗青看一眼她满桌子的书,鼓鼓可爱的腮帮子说:「妳在忙哦。」 「是啊,工作很多……对不起,今晚不过去了。」 「妳不来就不好玩……」她两只手在肚子前面搓着。 「妳有话想告诉我?」龚亦昕看出她的意图,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女生。 「嗯。」她用力点头。 龚亦昕一关上门,差穗青拉着她走进她的房间,住浴室走。 穗青的行动让她不由得猜测,他们家里到处装了针孔,否则她怎么老以为只有浴室是安全的? 关上门,姜穗青笑咪咪的抱住她,在她耳边小声说:「今天……我和阿忆接吻了。」说完,她松开她,整张脸爆红。 接吻,那是什么感觉?那年……方沐树的唇曾不经意擦过她的唇,得知她没有感觉,他于是生气地封住她的唇,辗转激吻,但她仍没有激情、没有太多感觉。 于是他气急败坏的对她大吼:妳是机器人。 那是唯一一次,她觉得「机器人」是伤人的字眼。 「医师和男朋友接过吻吗?」 她想摇头,但在穗青温暖的目光下,她说不出谎话。「有。」 「那妳一定也脸红心跳,胸口怦怦怦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跳出来,对不对?」 她尴尬一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的唇很软很香,我感受到他的心跳和我的一样快,我闭着眼睛,心里想︰啊,要是这吻能一直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那感觉……很好吗?」 话问出口,龚亦昕很想拿脸盆盛满水,然后把自己溺毙。 她、龚亦昕、龚医师怎么会问出那么、那么……的话…… 「医师不是接过吻吗?」姜穗青问,满脸纳闷。 「我没有妳说的那种感觉……」噢,她又想淹死自己一回。 「医师一定不爱那个男生,如果爱的话,妳就会感觉天啊、地啊,都一直在脑子里面旋转,世界变得好美丽,觉得愿意为眼前的男人付出一切。」她合起双掌,满脸幸福的回味。 所以幼琳是穗勍想付出一切的女人?所以他愿意放低身段,来讨好她这个难搞的女人?他自以为可以化解她和幼琳之间的心结,让幼琳在面对她时,再无负担、无罪恶感? 想及此,龚亦昕平复了些的心情变得更加烦躁。 「妳还有其它的话想告诉我吗?」 「没有,就是这件事。」单纯的姜穗青没听出她在下逐客令。 「那我们明天再聊,好不好?」 「妳真的很忙吗?」她嘟起嘴,心底有点小失望。 龚亦昕点头,拉起姜穗青往外走,急忙结束对话,然而当她发现姜穗青的失望时,罪恶感油然而生。 「对不起,明天我一定找时间……和妳聊天。」如果她真的要蓄水淹死自己,光是今天,她已经溺毙无数回。 姜穗青重展笑脸说:「好吧,我知道当医师的人都很忙。」 「麻烦妳顺便转告姜先生,谢谢他的好意,我不过去了。」打开门时,没忘记把零食和漫画塞到她手中。 「医师,妳在生气吗?」姜穗青歪着头,没离开她家门口。 「我没有。」她直觉否认。 「那妳为什么要喊穗勍『姜先生』?」 「我……」她要是能说清楚心中的矛盾就好了。「没事,我们明天见。」她勉强自己挤出笑脸,却不成功。 见她当着自己的面关上门,姜穗青闷闷地走回家,把医师给的东西堆到桌上。 「怎么了?医师呢?」姜穗勍见她一个人进门,出口问。 「她不来。」 「为什么?」 「她在忙。」 「再忙也要吃东西。」 「我觉得我把医师惹火了。」 「妳做了什么?」 「我……」双手捣住嘴,她愁眉苦脸。 阿忆的事不能讲、接吻不能说,东扣西扣,能讲的那么少,可穗勍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们可是从同一个妈的肚子出来的,他光看穗青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有鬼。 「说吧,妳讲了什么话,把医师惹毛?」 「也、也没什么啊,我们说到医师有接过吻,她就生气了……她还叫你姜先生欸。」她急忙把问题推到他身上,企图多挤出几句,应付他接下来要问的问题。 可是,好诡异哦,穗勍听完这几句,竟然没继续往下问,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是很爱追根究底的人,才不会轻意饶过她。 她撇着嘴巴,不明他的怪异。 还是说,穗勍是天才,有了头他就能接到尾巴? 她生气,是因为方沐树、那个让她有接吻经验的男人,即便当年劈腿,还是有足够的魅力吸引她,让她在时隔多年再次见面时,手足无措到随便找个男人来刺激他,所以她才会莫名其妙和穗青谈论自己的初吻,才会莫名其妙生气、莫名其妙烦躁不安。 而傍晚她突如其来的那些话,是不是因为觉得他演得太过头,仍喜欢方沐树的她担心对方当真,放弃追求她? 这个推论结果,让姜穗勍开始心烦起来。 他该上门对她说一声抱歉吗?可是方沐树那样的烂男人,她有什么好留恋? 「穗勍。」姜穗青用食指轻戳他的胸口,见他转头望向自己,连忙巴结的堆起满脸笑意。「我可不可以把意大利面带回房间吃?医师给我很多漫画。」 「去吧,把东西吃光再睡,妳最近瘦很多。」 「瘦?胡扯,我最近胖了呢。」她贼笑地带着好东西回房间。 姜穗青回房后十分钟,在经过无数回的沙盘演练之后,姜穗勍端着两盘意大利面敲龚亦昕的家门。 两人对视都没说话,发傻了三十秒。 看见他,龚亦昕心底那股烦躁瞬间消除,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但她很高兴他出现…… 是不是因为她饿了,而他手上的面让她感到温馨? 而他看见她满桌子的书,一口气把刚才的联想推翻掉。 原来她生气是因为工作太多,并不是因为方沐树或傍晚那场戏,再然后,他把跟「吻」有关的句子,自动从脑中删除。 他对她笑,她也回他笑脸。 两人都有点乌龟,有点避重就轻,都决定把烦闷丢出这扇门。 「再忙也要把肚子填饱。不请我进去吗?」他先开口。 她一笑,退两步,让他进门。 「我做意大利面的功夫是一流的。」他夸大自己的手艺。 在他踏进门的那刻,她的心情顿时变得轻松,飞快奔到桌边,把书本收拾整齐拿回房间,再从厨房里拿出两瓶矿泉水,对他微微一笑,高举在手上。「对不起,我这里只有这个。」 「妳是女人吗?」他刻意皱起眉。 「我怀疑过,但我学医的,就生理构造而言,我很确定,我是女的。」 她在开玩笑?姜穗勍讶异极了,不过他耸耸肩,没继续这个话题。「妳很不重视三餐。」 「忙。」一个字解释了一切。 「忙不是好借口,想长命百岁的话,最好善待妳的胃。」他把叉子塞到了她手中,她想也不想就往地板一坐,狼吞虎咽起来。 「过几年吧,等……」 姜穗勍接下她的话,「等妳更有名一点?等妳变成权威?等妳当上总统的御用医师?那种没用的名利,到底对妳有多少意义可言?」 「每个人的价值观不同,也许我的人生意义就是在满足某些你眼中的虚荣。」 她鼓着腮帮子,嘴里塞满了香q弹牙的面条。天!她忍不住又在心底赞叹一声——姜穗勍是天才!她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穗青对他充满敬佩。 「也许?我对我的人生不会用『也许』,只会用『确定』,我确定我要的然后朝目标前进,最后达成。我还以为妳和我是同一种人。」 「哪一种?」 「自信满满的人。」 「我很有自信啊。」 「不,我发现我们的不同,我的自信是从内心散发出来的,妳的自信则靠外人的眼光建立,妳那个叫做假自信、真自卑。」 「别把自己搞得像心理医师,我最痛恨精神科。」她吹口气,斜着视线,翻出个大白眼。 她又幽默了,这回,惹得他大笑,她也跟着笑。 「吃慢一点,有人和妳抢吗?妳不像台湾人,比较像从衣索比亚来的。」 「如果你每一餐都得抢时间才能吃饱饭,你就会明白,进食速度对我们这种人有多重要。」 「妳不要再说喽,再说下去,我就要去恐吓我儿子。」他语带威胁道。 「你有儿子?!」她吓得瞪大了双眼。 「未来的儿子。」 「恐吓他什么?」 「如果他敢给我考医学院,我就活活把他打死。」 龚亦昕大笑,笑得弯腰。不明白为什么在他面前,她能够谈笑自若,是穗青的关系?还是她把穗青和穗勍当成同一款人,认定她在他们面前很安全,或者是……他的手艺实在太诱人? 一个会做菜的男人,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吸引女人的胃和……安全感…… 低头,她继续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光,他才吃了半盘,她已经在喝开水。 「明天妳想吃什么?」 「这种问法,好像我在你那里包饭。」 「对哦,妳在道义上应该付我一点费用。」他同意。 「对不起,没办法,我的钱全拿去付房贷了。」 「还要拿去应付贪婪的亲生母亲。」 他的话一出,两人之间顿时像停了电。 叹口气。各人造业各人担!他问︰「对不起,那个抢皮包的妇人,是妳的母亲对不对?」 「幼琳告诉你的?」 「对,院长夫人已经将前因后果告诉她,我上网查过『李倩羽』的资料,才发现她和那天抢劫妳的女人长得很像。」 他和幼琳之间已经亲密到什么话都可以说? 也是,方沐树曾经告诉过她,真正的恋人要分享的东西很多,除了经验,心情还有秘密,现在认真想起来,是她不对,是她在恋爱后仍然用一扇门把方沐树关在外头,却责怪两人的心距离太远。 她一哂。世界上没有无缝的蛋,更没有真正的秘密。 「你不过见了她一眼。」 「我是天才,过目不忘。」 「所以……上网查过后,你很清楚她所有的故事吧?」 正确的说法是「绯闻」,她的一生有过许多段爱情,每段都炒得轰轰烈烈,到后来甚至有资深媒体人刻薄的说,她企图藉绯闻来炒红自己。 因此,她曾经猜想过,母亲对她不公平时,父亲选择视若无睹的原因,是否是因为李倩羽的绯闻太多,多到父亲认为被仙人跳,怀疑她并不是自己的孩子,只是李倩羽用来交换财富的物品? 她肚子里一直有疑问,但她是何等骄傲的人,这种话,她宁愿让它烂在心口,也不会找人问。 「对。」他不隐瞒。 「她的经历教会我一件事。」 「什么事?」 「爱情是件破烂事,除非吃太饱、闲着没事做,否则千万别自讨苦吃。」 「这种说法对爱情并不公平。」他伸出食指在她面前晃两圈。 龚亦昕笑了。她自己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而姜穗勍认为不公平,是因为他没有在爱情里吃过亏,依他的条件,他在爱情面前应该是无往不利。 「曾经听个护士说,爱情和鬼一样,听到的人多、碰到的人少。而我认为,碰到爱情和碰到鬼一样,都不是好事。」 「看来,那个方沐树让妳……印象深刻。」 「如果只是印象深刻就好了。」她自我解嘲。 比「印象深刻」更进一步。是不是「余情未了」?这个想法让他心生不爽,甩头,他不愿意让自己心情变糟,于是改变话题。 「幼琳说,妳早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却决定隐瞒,为什么?」 「我以为这样可以让我母亲在愤怒的时候有所节制,我以为撕破脸、摊出底牌就没有了模糊空间。重点是,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才国二,我还需要父亲和母亲的资助,才能够完成往后的学业。」 「现实考虑?」 「对,我从来不是浪漫的人。」 「国二的孩子,应该有能力避开暴力对待,妳为什么要容忍妳母亲?」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想借着自己的可怜,来刺激父亲的罪恶感。」 「说谎。如果能刺激出他的罪恶感,早在妳是孩童时,就不会被这样对待。妳是因为……觉得对幼琳的母亲有所亏欠,才决定忍下来的,对吧?」 一句话,他正中靶心。 仰起头,骄傲的她宁愿被认为坏心肠,也不愿承认自己感觉亏欠,她想放声回答:并不是。 但姜穗勍比她早一步说话,「妳是因为摊开底牌,不想造成摩擦,才不再上七楼探望幼琳,并不像大家所传的,毫无姊妹之情,对吧?」 她紧闭嘴巴,打死不承认。 他摇头。没见过比她骨头更硬的女生。她不懂吗?偶尔的示弱,对自己只有好处没坏处。 姜穗勍伸手握住她的。「有空的话,去看看幼琳吧,她很期待能够和妳当真正的姊妹。妳们都是善良的好女生,不应该因为上一辈的事情而有隔阂。知道吗?她真的很崇拜妳。」 龚亦昕摇头,坚持自己是坏女人。「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善良,事实上,我很邪恶。」 「邪恶?」他挑了挑眉。 「我说过自己不是天才,考第一名,是我的习惯和目的。其实……我的目的是打压幼琳,让她处处不如我而自卑、无助,让长辈的眼里只看得见我。」 「但妳失败了,无论如何,幼琳都是家里的小公主,她仍拥有所有的注目。」 或许幼琳在外人面前会自卑,但因为有父母的疼爱和支持,绝对不无助。真正无助的人是她,最亲的人,伤害自己最深,这样的她,无法学会信任。 有一个统计说越容易信任别人的人越快乐,而她,优异无比的龚亦昕,并不懂得快乐。 「谁说的,我成功了,母亲自认她比李倩羽高等,她是音乐教授而李倩羽不过是个小歌女,没想到歌女的孩子却比教授的孩子优秀上千倍,你想,当别人在夸奖大女儿的优秀表现时,她的心会有多痛苦。」 她从来没想过,会将心事对幼琳的男朋友坦承,姜穗勍总令她失去控制,她总在他面前冲动、不自觉的敞开心胸,这并非好事,但她阻止不了自己。 「这就是妳的报复手法?」 「对,我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他失笑,跪坐起身,大手捏上她的脸。「妳报复人的方式还真善良可爱。」 真不晓得这对姊妹怎么了?老是觉得自己很邪恶,教她们「邪恶」这个词汇的人,应该去跳楼。 善良?龚亦昕拉下他抚上她脸庞的手,挑眉望他,许久,抿唇一笑。 「我母亲一定不会同意你的话,她认为我是恶魔投胎,阴沉奸险,心机重。」 「那我只能说,大学教授的生活太单纯,她没见过何谓真正的阴沉奸险。」 说完,他一手搭上她的肩,一手把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前。 瞬间,她无法思考,脑袋糊成一片,所有的知觉都停留在他温暖的掌心上面。他……正在拥抱自己,而她,舒服得不想离开这片胸口…… 「龚亦昕,认真听我说。」他勾起她的下巴,让她的眼睛对上他的。「李倩羽是错的,她没有办法照顾、疼爱女儿,却决定把女儿生下来,她太不负责任。 「龚院长是错的,他没能力维护女儿的平安幸福,没本事让她在不会恐惧的环境下长大,就不该搞外遇、不该让对方生下小孩。 「院长夫人也有错,她心胸狭窄,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无法把恨转为爱,好好疼惜上天送给她的礼物,就不该把妳接回家。 「他们都错,独独妳没有错,不是妳选择成为他们的女儿、选择在那个环境下成长、选择成为院长夫人的情绪发泄桶,更不是妳选择过这样的生活。」 是吗?她没错吗? 她以为自己的生命本来就是个严重错误,若不是她被生下,怎会造成无数人的痛苦? 「我承认妳很厉害,但厉害的不是妳总考一百分或者成为很有名的心脏外科医师,而是妳在那样的夹缝里,非但没有自暴自弃、自哀自怜,还让自己长得健康强壮,成为社会上的菁英。 「妳虽然对这个世界充满不信任,却仍然愿意放下对人性的不信任,竭尽全力去挽救无数条生命;妳从没有被好好对待过,却可以尽心尽力帮助每个需要妳的病人。龚亦昕,我要说,妳是个很好、很好的女生,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 她怔怔望着他,一时无法反应。 她不是机器人吗?机器人明明无心,他怎能窥见她的心事? 她的心墙筑得又高又坚固,他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推倒它,把她的心挖出来,细细剖析? 为什么他那么天才,那么能洞悉人心?为什么他不像普通人那样,当她是个没感情又难以亲近的女人? 糟糕,这么好的男人……万一她控制不住自己,会发生什么状况? 「哦,那个姊姊没血没泪,妹妹生病不但不探望,还趁机枪走她的男朋友。」 「我就知道养妳是个诅咒,妳在报复幼琳抢走方沐树吗?就算是,也别选在这个时候,妳看不出她病得那么重,而穗勍是她唯一的希望窗口吗?!」 「妳们姊妹的口味还真是类似,总喜欢上同一个男人;之前是我、现在是姜穗勍,妳们就不能坐下谈谈,别再把男人玩弄于股掌间?」 方沐树和母亲无数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 不、不对、不可以……万一不是她的风格,她的风格是迅速、确实、笃定,不会有万一,她绝不允许自己「万一」喜欢上姜穗勍。 匆促间,她推开他,拿起瓶子,一口将矿泉水饮尽。 在放下瓶子的同时,她已经武装好自己。 淡淡一笑,她保持朋友之间该有的距离说:「天才先生,你赢了,我被你说服了,有空我会去看幼琳。」 说完,她借口忙碌将他赶出门外。 门关起,她背靠着墙,心头……一团纷乱…… 第六章 她从护理站拿来幼琳的病历表,惊觉情况比她想象的还糟糕,认真回想,外头的传言并没有冤枉她,她真的太不关心这个妹妹了。 敲两下门,龚亦昕走进病房,意外发现姜穗勍也在。 怔愣两秒钟,才想起,他在这里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是幼琳的男朋友,过来陪伴她也是应该的。 自己不应感到意外,该觉得轻松才对,因为母亲并不在房里。 她望向幼琳,幼琳很开心,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脸上的笑容不曾敛起,幼琳的幸福撞击她的胸口,令她突然感到一阵痛楚。 为什么?她不太清楚,但她让理智迅速出头。 理智说:「病人能维持快乐是件好事。」相较于此,那个撞击她胸口的力量,显得微不足道。 龚亦昕一边低头看病历,一边为她量脉搏,又从口袋掏出手电筒,照照她的瞳孔,再拿出听诊器,听听她的心跳,最后调调点滴,才问:「今天,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姊,妳又不是我的主治医师。」她小心翼翼说话,好像很怕姊姊生气似的。 她的话逗乐了姜穗勍。幼琳说得对,亦昕习惯当医师,不习惯当病患家属。 不过他认为,她已经很努力,这样的努力值得嘉奖,那就……晚上煮帝王蟹火锅好了,他知道哪里可以买到最新鲜、空运的帝王蟹。 龚亦昕微微一笑,勉强说:「妳对新药的反应很好,如果继续保持下去,妳很快就可以出院。」 「可是那个新药让我的头发都快掉光了。」龚幼琳娇憨地抱怨。 「不要担心,等药物反应过去,头发自然会再长出来。」她不会安慰别人,这个说词已经是她最大的极限。 「到时候,我要吃很多海带和黑芝麻,听说多吃那些,长出来的头发会又黑又亮。」龚幼琳开心地拍手说道。 她点头回答,「这种病最需要的就是信心,妳的心情会影响到病情的发展,记住,时时刻刻都要开心,不要生闷气。」 「姊……」甜软地喊了声。「有妳、有爸爸妈妈和穗勍哥哥,我当然会开心,当然会很快痊愈啊。」 「这样子很好,妳多休息。」 探病到此,她在这间病房里已经待了将近……五分钟,她尽力了。 她目光转向姜穗勍,就见他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他满意?这样很好。可她低头一想,才觉奇怪。自己干么在乎他满不满意? 乱七八糟的念头闪过,她猛地发现幼琳不知何时抓住她的手。 「姊,我有话想对妳说,如果不忙的话,可不可以再待一会儿?」 她悄悄吸气,坐在床沿。「妳说吧。」 「姊,我知道爸妈和妳妈妈之间的事了。爸爸说,那不是妳的错,真正做错的人是他和妈妈,但我也有错,对不起,从小到大,我每天看着妈妈欺负妳,不但没帮妳说话,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落井下石……妳知道的,我真的好嫉妒,嫉妒妳样样比我棒、事事比我强。」 「我理解,嫉妒我的人很多。」幼琳其实不必太在意。 很多人不时想踩她两脚,如果能够踩上她的头,就能顺利往高处爬,这叫做竞争,属于人性的一环。 姜穗勍静静听着她们的对话,肚子里却暗暗发笑,他想取笑龚亦昕,她安慰人的句子,还真是硬邦邦。 「我不是一个好妹妹,可我很崇拜妳。我希望以后,我们可以像其它姊妹那样亲热、说心事、聊八卦是非,姊,妳说好不好?」龚幼琳闭上嘴,等她回答。 亲热?幼琳为难到她了,那是她陌生且无法理解的事。 偏头,想了半天,她才回答,「幼琳,我念的是医学院。」 她们有聊到这里吗?他看着龚亦昕摆出一副要讲大道理的架式,忍不住弯了嘴角,但他明白,这时候大笑出声是不智的行为,因此他极力控制脸上的肌肉组织。 「所以呢?」龚幼琳认真听姊姊讲话。 「医学院的课很重,有五年的课程、两年的实习,而我在短短五年内完成了那些,所以我经常忙悍天昏地暗。」 「我知道,爸爸说过,妳常忙得没时间吃饭睡觉,还说实习医师很可怜,有时候四十八个小时都不能阖眼,病人要是有状况的话,更严重。」 「对,但忙碌不见得只有坏处。」 「忙也有好处吗?」 「对,比方说,它会让人遗忘很多事,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所以,小时候那些……我几乎都不记得了。」 她终于说到重点,他再也忍不住笑意。这女人安慰人的方式……还真迂回。 龚亦昕看着姜穗勍的笑脸想着,幼琳开心了,他便跟着开心? 好吧,她承认,爱情像鬼,听说的人多,撞见的人少,但就是有人会在半夜里遇见鬼。 她的话勾动了龚幼琳的激情,扑进她怀里,连声道:「谢谢姊姊、谢谢姊姊,我还以为妳到死都不会原谅我。」 回抱住她,龚亦昕满脸的别扭。一来,实在不习惯别人的拥抱;二来,幼琳的话……到死都不原谅……那是什么乡土剧的台词? 门在此时被敲开,她以为进来的不是她的母亲父亲,就是幼琳的主治医师,于是她松开幼琳,站到一旁。 但她猜错了,走进病房的人是方沐树。 看见他,姜穗勍和龚亦昕的神经同时紧绷。 龚幼琳却愉悦地朝他挥手打招呼,「沐树哥哥,你又来看我?」 又?所以他不只来探望幼琳一次,他们之间已然恢复过往交情? 她望向姜穗勍,看他眉头深锁、满脸抑郁。是不是因为情敌露脸,危机意识出现? 她心中突然有点闷,低头,不言语。 「穗勍,我跟你介绍,他是沐树哥哥,我姊姊的男朋友。」 男朋友?她的眉头与姜穗勍的眉同样紧蹙。虽然没和他正式分手,但她不认为劈过腿的男人,还可以被称为男朋友。 龚幼琳的话让方沐树恍然大悟,他看向姜穗勍和龚幼琳,接着侧过身,似笑非笑地望住龚亦昕。 他看出他们那天在演戏了?无妨,说谎总会被逮,她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有没有被逮到都无所谓,她早已不在乎眼前的男人,那天的行为很幼稚,她早该拨乱反正。 「这位先生是……」 「他叫姜穗勍,是我的男朋友。姊姊,妳和沐树哥哥要不要一起去喝杯咖啡、聊聊天?妳不必陪我没关系。」希望他们可以慢慢复合,恢复往日的感情,她做的错事还有弥补的机会。 「是啊,小丫头,妳有人陪了嘛。当然不希罕沐树哥哥和姊姊了。」方沐树笑着拍拍她的头。 龚幼琳拉下他的手,撒娇道:「厚,你不识好人心,我才希望姊姊能多陪陪我呢,你知不知道姊姊有多忙,我把时间让给你,你要心存感激。」 龚奕听无心听他们的对话,也没注意到姜穗勍在听见「男朋友」一词时,不同意的看了龚幼琳一眼,她习惯性地再检查一次点滴瓶,接着弯下腰对妹妹说:「妳好好休息,有不舒服的地方就告诉护士小姐,她会帮妳通知主治医师。我先下去工作,有空再来看妳。」 「好,可是姊姊……沐树哥哥他……」 「我走了。」她撂下话即走。她不需要幼琳来作媒,如果她以为这样做就能弭平过去的嫌隙,未免太单纯。 她笔直走出病房,头也不回。 龚幼琳连忙对方沐树使眼色,他笑笑,弯下腰捏捏她的脸说:「沐树哥哥可以自己追求妳姊姊,不需要妳这个小媒人。」 「哼,过河拆桥。」她噘了噘嘴。 他离开病房之前,再望了姜穗勍一眼,发现对方眼神锐利,彷佛要将自己看穿似的。 方沐树离开病房,飞快追上龚亦昕的脚步,一个用力拉扯,将她带进无人出入的楼梯间。 「为什么要躲我?」 他讲得理直气壮,她听了忍不住想笑。 「我为什么要躲你?即使你不受欢迎,我也没必要躲。」 「难道我们不能忘记过去的事,重新来过吗?我回国,就是为了妳啊。」 「过去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至于重新来过……对不起,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更别提你回国的目的,说真的,我半点都不感兴趣。」她甩开他的手。 「我带给妳的伤害,真的这么大?」 龚亦昕失笑,双手横抱在胸口。 「方医师,人可以自信但千万别自大,自大会让旁边的人觉得很恶心。你,还没有本事带给我伤害。」 「那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他急切地想要解释。 「只是青春的肉体、美艳的红唇,天使般的纯洁与天真,让你无法拒绝?」 话说完,她突然觉得好笑。真奇怪,是因为事过境迁吗?那年让她伤心欲绝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她竟然想要捧腹大笑。 「我错了,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悔恨中度过,我时时祈祷事情能够从头来过,如果……」 「对不起,方医师,祈祷有用的话,就不会有天灾人祸了;『如果』能够成立的话,世界上不会有战争病祸,你我也就成了无业游民。」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妳对姜穗勍的态度和对我全然不同?是因为我是过去式,而他是现在进行式吗?」 他误会了什么?龚亦昕细思一番随即了然。 看来,他并不认为那天穗勍是在演戏,而是以为穗勍周旋于她们两姊妹间。就算如此,这也未免太荒谬了,他竟然认为自己有权利质问她? 赌气似的,她仰头说:「对,我们姊妹就是口味相似、看人的眼光一致,就是会喜欢上同一个男人,并且竞争追逐。你观察得很正确,男人都是我们的玩具,玩够了我们就会丢弃。 「但……方先生,就算你真的是『过去式』,我们三个人的『现在进行式』也与你无关吧?」 「把话,再给我说一遍。」 母亲冷然的语调勾出了龚亦昕的胆战心惊。她害怕她,那是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即使她表现得波澜不惊,她仍然打从心底感到畏惧。 缓缓转身,她发现母亲和姜穗勍站在那里,脸色倏地惨白。 汪嘉仪快步走到她面前,指着她的脸怒问:「即使幼琳已经病成这样,妳还是要同她竞争?妳连她喜欢的男人都不放过?龚亦昕,妳是我见过最恶毒的女人,当初我们为什么要养一条虫蛇在身边……」 说着,见她高举手臂,龚亦昕下意识闭上眼睛。 然而巴掌并未随即落下,她疑惑的睁开眼,发现方沐树挡在自己身前,而姜穗勍则拉住母亲的手臂。 姜穗勍定定地望住她,鼓励地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 他的眼神让她想起那晚他说过的话……咬唇、吸气,她推开方沐树,拉直背、挺起胸,态度坚定地站到母亲面前。 「妈妈,妳没有权利因为自己的情绪失控而打我,不管之前是谁对不起妳,都与我无关。在此,我必须郑重提醒妳,我是医师,要开几张验伤单很容易,如果不想因为虐待子女被告上法庭,请妳下次在动手前想清楚,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小女孩。」话说完,她冷静地望向母亲。 母亲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下不了台,但她管不着,她一心想着,她再也不要有罪恶感,她要活得抬头挺胸、理直气壮。 「好,非常好,我倒是养虎贻患了。」 龚亦昕在心底苦笑。如果她真是会噬人的老虎就好了。 汪嘉仪怒瞪她。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恐惧得垂下头去,反而用清澈而干净的目光迎视她,她清楚明白,自己对龚亦昕再也无影响力,即便愤愤不平,她也只能扭头离开。 见母亲掉头走开,她缓缓松口气。如果她和母亲之间是一场长期战争,那么,今天是她至今唯一的一次胜利。 姜穗勍走近她,嘉许地握住她的手说:「妳做得很好,以后要继续这样,挺起胸膛,选择妳要的生活。」 天才很懂得激励人心。龚亦昕用力一点头,脸上开出灿烂笑容。 这个笑……不仅姜穗勍看呆,连方沐树也看呆了,她本来就是个美丽的女人,而这个笑容让她……倾国倾城…… 「走,我请妳吃冰。」姜穗勍回过神开口道。 「你不问我,下午有没有班?」 「妳没有,我已经调查清楚。」 「你几时转任调查局?」 「查这种小事,不需要调查局,只要打个电话给我的秘书就可以。」 「连这种事都要管,你的秘书薪水一定很高。」 「是不少,我不是会苛待下属的上司。」 他们之间的轻松气氛让方沐树发傻。龚亦昕……从来不是可以用这种方式聊天的女人。 「这种事,得等我亲自向你的秘书求证过,我才会相信。」 「行,我带妳去找他。」说着,他拉起她的手,完全不顾方沐树的眼光,转身就离开。 「等等。」方沐树喊住两人。 龚亦昕回头,而姜穗勍自然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像在宣示主权。 「为什么同样是周旋在妳们姊妹之间的男人,妳对他的标准却特别宽松?」那年,他不过亲吻了幼琳。 她还真的认真思考起他的问题。 好半晌,她想清楚后才回答,「有一种人,很努力和他建立交情,努力当朋友、努力熟稔,但终究隔了一层。因为看不透他的心,他也不明白自己的意,就算到了最后,两人成为别人眼中的情人,自己仍然无法打开心胸,对他坦诚。 「但是有另一种人,只消一眼就晓得,他将会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两人虽然是双胞胎,可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即使没有时刻在一起,他就是能明白自己的感受。对不起,你是前者,而他是……后面那个。」 「我从来没有听妳说过这么多的话。」方沐树沮丧的回答。 「这次是因为我必须让你明白,你和穗勍之间的不同。」 「妳就不担心幼琳,她在生病中……」 这次她又认真思考,想了更久后,才抬起眼,郑重说道:「我们只是朋友。」 「当时我也说我和幼琳只是朋友。」 龚亦昕失笑。一对能够接吻的朋友? 扬扬眉,她越想越好笑。「其实现在想想,我很感激那个吻,它让我们撕破假像,各自得到自由。如果幼琳觉得我和穗勍的友谊,让她无法负荷,有我这个前车之鉴,我想分手并不是太严重的事。」 「妳打算横刀夺爱?」 「我说过,我们只是朋友,不过『横刀夺爱』……这建议,我会郑重考虑。」后面几句,纯粹是赌气了。 偏过头,她对姜穗勍说︰「我们走吧。」 他相当满意她给方沐树的答案,丢出一个胜利眼神,手顺势揽上她的腰。 过马路时,一条大狗为了追上他的主人,撞上龚亦昕,她哀叫一声,弯下腰查看自己的右腿,而那条强壮的狗,却旁若无人似的继续往前飞奔。 「很痛吗?」姜穗勍心疼地问。 「痛,那条狗肇事逃逸,我找不到人追究责任。」 他大笑。谁说她是机器人,她明明就是个很有幽默感的女生。 「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妳调出这附近的监视录像器,好查出不负责任的狗主人。」 龚亦昕拍拍裤管,摇头叹气,「我今天真是诸事不顺!」 他看她一眼,拉起她过马路,走到对面街道,直到碰上玻璃橱窗才停止脚步。 姜穗勍问她,「没路可走了,怎么办?」 「转个弯,路就在那里。」她回答。 「说得好,而妳今天转了两个大弯,我相信,妳的未来将要走入光明人道。」 她没听懂他的意思。 「妳今天遇见一个情绪失控的老太太……」 他才说到这里,她就笑得弯了腰。如果母亲知道他这样称呼她,一定会再度情绪失控。她那样努力保养脸蛋,维持身材,努力让自己停留在三十岁,他竟然用老太太来喊她……实在太可恨。 「我说错了吗?妳怎么笑成这样?」 「请你务必记得一点,我五十岁之后,你可以称呼我龚医师、龚女士,千万别叫我老太太。」 姜穗勍跟着她笑,回答,「我二十八岁,妳比我小两岁,等到妳超过五十岁,我还是只能称呼妳——妹妹。」 「妹妹?」她挑起右眉。 「那是我一心一意想喊的两个字。」 「为什么?」 「因为姜穗青是笨蛋,有她压在上面当姊姊,会让我抬不起脸。如果她不要急着生出来,让我常哥哥就好了。妹妹比哥哥笨,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这样我的心情会好一点。」 龚亦昕摇头道:「你对穗青的压迫已经够多,不必再拿『妹妹』这两个字来锦上添花。」 「说得也是……回归正传。」 「请说。」 「那位老太……汪女士企图打妳,妳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不成熟、委屈忍受,而是挺起胸膛据理力争,不但令妳免于被伤害,还可以让汪女士学会自我反省,检视自己的行为是否有缺失。」她做得很好。 「你凭什么认为,她会自我反省?」 「她是人,是人就会在碰到挫折的时候反省。」 「如果她反省之后,认为应该对我强势镇压呢?」就像过往母亲一再伤害她一般。 「妳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了?妳是医师,验伤单很方便。」 「我还真的能上法院控告她?」不过是说来吓唬母亲罢了。 「对于大学教授来说,名誉很重要,她不会闹到那一步,在这之前,她渐渐开开始反省。有的人从小教训就能检讨出自己的错误,有的人需要大教训才能明白错在哪里。总之,妳今天做得很好,转了第一个大弯,看见第一条康庄大道。」 「好吧,第二个大弯呢?」她勉强接受他的说词。 「妳面对纠缠不清的旧爱,懂得用简洁有力的言语说服他,不要妄想妳青春的肉体、美艳的红唇……」 龚亦昕噗哧一声笑出,这天她因为他,笑容不止。「那是用来形容幼琳,不是形容我。」 「谁说妳没有青春的肉体、美艳的红唇?」他跟着她一起笑,笑了一阵后,他郑重说:「龚亦昕,妳今天做得太棒了,为了奖励妳的受教,我要送妳三样礼物,妳有这三样礼物之后,将会天下无敌,说吧,妳想要什么?」 「我想要……骄傲、骄傲、骄傲。」 有骄傲就能天下无敌,就算不是真的无敌,至少别人也看不出她的怯意。所以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丢弃,就是不能没有很多的骄傲库存在心底。 「为什么?就算骄傲真能让人觉得无敌,一个就够了,干么要三个?」 「如果被人剥去一层骄傲,后面还会有一层,若再被打掉一层,呵呵,里面还有一层。」她试着解释骄傲的重要性。 「我发觉妳弄错了,妳需要的根本不是骄傲。」 「不然是什么?」 「是面具,剥了一层还有一层,打掉一层还有一层。」 「你当我是川剧变脸啊。」 「不,我当妳是惊弓之鸟,老是觉得有人要伤害妳。」 龚亦昕垂下肩膀。是啊,他老是一语中的。 她别开脸说︰「谁能伤害我?我可是世界无敌的机器战警。」 姜穗勍笑了,拉开她头上的橡皮圈,散开她的马尾,那感觉……很像扯去她伪装的勇敢。 「你呢?如果给你三样礼物就会天下无敌,你要什么?」她转移话题的反问。 「我要天使、天使、天使。」 她叹了口几不可察的气。果然,他要的是「天使」,像幼琳那样的天使。 微闷的低头,她无意识地看着自己的脚。 他用手肘推了推她。「喂,妳没有问,为什么我要天使、天使和天使?」 她从善如流的抬起头问:「请问你,为什么要天使、天使和天使?」 「妳知不知道,天使是用来做什么的?」 「不知道。」 「妳一定没看过故事书,老实招来,妳小时候床头边放的是不是百科全书?」 龚亦昕一笑,推着他问:「快说,天使是用来做什么的?」 「天使是用来给人许愿的。天使,请给我用不完的金钱;天使,请给我权利和名声;天使,请让我健健康康活到一百岁;天使,请给我女人缘……」 「我懂了,当第一个天使不能再许愿后,你还有第二、第三个备用天使。」 「没错,那妳知不知道我会向第三个天使要求什么?」 「要求什么?」 「天使啊,请再给我三个许愿天使,那每一次都这么做,我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天使,有数也数不尽的愿望。」 他的话,再度造就她的笑容。过去二十多年,她笑的次数还没有这个下午多,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人生真的如他所讲的,走向光明大道,才放开心胸,或者是因为……她身边有他? 她像拍小猫小狗那样,拍拍他的头问:「说吧,你想要什么愿望?」 「我肚子饿了,天使可不可以赏我一顿饭?」 「可以。」 「我不要7-11的御饭团和牛奶。」 「我哪那么吝啬。走,带你去吃一家日本料理,他们的午餐只要一九九。最棒的是,他们上菜很快,不会让你等,知道时间就是金钱吧?所以我们会省更多。」 「哇,这么便宜的日本料理。他们是做慈济的吗?」 「不,慈济不会卖这么便宜的东西,他们随便一包饼干都要一两百块,我一年花三千六,只能换到一张粉红色的收据。」龚亦昕据实以告。 「对,他们不是做慈济的,他们是流浪汉收容所。走吧,天使小姐,我们去当一次街友。」 他们手牵手、一起走,离开那个直走会撞上去的橱窗。 他们去吃饭,一九九的日本料理有炸虾也有蒸蛋,竹筒饭里面还有蜜莲子和鲑鱼片,真是物超所值。 吃饱饭,他们又去一家两百五十元,蛋糕吃到饱的咖啡店。 在出发到咖啡店之前,穗勍警告她,这种吃到饱的店,一定要空出胃,才能吃得划算,因此在进入咖啡店之前,他们去逛街。 他挑一件洋装给她,不是太贵,以他的标准而言。 她进试衣间换好洋装出来后,他要她学电视剧里面的女主角,穿着新衣服在男主角面前转圈圈。 她转了,但……实在转得不怎样,她没有当女人的天份。 热烈讨论过后,他认为,问题出在鞋子上,高跟鞋让女人步伐不稳、走路小心谨慎,然后婀娜多姿就出现啦。 于是他放下衣服,告诉小姐,半小时后再回来。 接着他拉着她到隔壁店里挑鞋,这间店很贵,卖的鞋子贵到连领有医师高薪的她,都觉得浪费。 他拿一双、她放回去一双,然后他生气的说:「小姐,妳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投资报酬率?请妳不要阻止我的投资。」 「投资?在我身上?我又不是股票。」她纳闷。 「我是个大忙人。」姜穗勍牛头不对马嘴的突然说。 才怪!她在心里反驳。 「不要用这种表情看我,我知道妳心里不苟同,但我真的管理一间大公司,做得有声有色,最近还打算进攻欧洲市场。」 龚亦昕皮笑肉不笑的看他。这种表情,就算不是天才,也能看懂它意谓着——尽量吹牛吧,我无所谓。 「我能力很强。别人一天的工作,我只要四个小时就能完成。」 「然后呢?大忙人先生。」 「但我身上仍有无数压力,就像你们心脏科最爱讲的,压力会让心脏承受许多说不出的痛,所以我认为,我的心脏会在我晚年出现问题。」 「那个时候,我已经老得拿不动手术刀,要我执刀的话,你干脆直接向阎罗王报到。」她终于回他一句。 「不对,妳会当上心脏科权威,而且妳会有许多学生,妳可以对他们颐指气使的说︰「你、你、你,这个老人家的命就交到你手里了,如果你把他医死,就提头来见我。」 「在健保制度下,多数人都选择好赚的美容整形、皮肤科,容易引起医疗纠纷的重症医师已经没人想当了,物以稀为贵,你要我随便让人提头来见,会不会太过份了?」 「没办法喽,因为妳在还债。」 话说完,他弯下腰,帮她试一双银白色的高跟鞋。 他的眼光很好,这辈子,她的脚还没有这么精致漂亮过,怔忡间,他已经付了款,让她欠下人生第一笔债。 之后他们又回到原先的店面,一件外套、两件洋装、三件上衣、四件裙子,他要她欠他很多、很多、很多…… 当然他们没忘记去吃两百五十元吃到饱的蛋糕,可在吃蛋糕的时候,他突然无缘无故地大笑出声,笑得没头没脑、莫名其妙,而她竟因为他莫名其妙的笑,跟着牵动眼角、嘴角。 「你笑什么?」她抿抿唇,忍不笑意,瞄了瞄旁桌,担心有人在看他们。 「妳今天有一句话,讲得很好。」 「哪一句?」 「自大会让旁边的人觉得很恶心,说实话,方沐树真的让人很恶心。」 「那是你对他有偏见。」谁要他是幼琳主动勾引的男人呢,也难怪穗勍会讨厌他了,谁说男人不会小心眼。 「妳不觉得他恶心?」 「他只是……有点烦。」她挥挥手,像在挥走身边的苍蝇。 「他又影响不了妳,怎么会烦?」 「老是被人窥探着,巡房时,有人在后面看着;门诊,有人等在那里;连下班都要小心不要被抓到。换成你,你不烦?」 「如果妳是因为这样觉得他很烦,那还真的是很对不起。」 「为什么?」 「因为那双窥探的眼睛,是我的。」 她笑了。她哪会分不出是谁,她只是讨厌,讨厌有人不让过去变成云烟。 「你不必那样,我每天晚上都出现在你们家餐桌。」 「说谎,三天,妳一周有三天的时间拿很忙当借口不来。」 「那是因为……」 她怕「万一」爱上某个男人、怕「万一」自己的心不受控制、怕「万一」自己和亲生母亲一样,成了第三者…… 但现在,他们的关系有了定位,他们是朋友,那种不是双胞胎,但会心有灵犀一点通,就算没有时刻在一起,也能明白彼此感受的好朋友。 她可以不用战战兢兢保持距离。 「没有因为,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要是哪一天,妳敢不出现,我就立刻向妳讨债。」他指指椅子上的购物纸袋。 「知道了,我现在要还贷款,没有钱还你的债。」 「很好。」说完,他低下头,吃一口慕斯蛋糕,想起什么似的又问:「妳知不知道,二十六岁已经不算少女?」 「当然知道。」她想半天,想不出他这句话企图探讨什么。 「严格来讲,可以称得上是半个熟女。」 「你怎么说都好。」反正,她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她的双手和头脑,不是光鲜亮丽的外表。 「妳知不知道熟女会玩的玩具是什么?别说谎哦,我知道不是芭比娃娃或泰迪熊,而是某种前面两个字是动词,最后一个字是『棒』的长形器物。」 她没好气的瞪他。她再清纯,也懂他说的东西叫做按摩棒。 斜眼,她冷声问:「然后呢?」 「妳对方沐树说我是妳的玩具,那我要不要……」 「姜穗勍!」 她捶桌怒喊一声,他大笑,提着纸袋逃命。 龚亦昕飞快付了帐要追人,才发现高跟鞋真不是好东西,如果她穿这种鞋子到医院上班,病患的存活率一定会减半。 至于姜穗勍,他到这天回到家里时才想起,他始终忘记解释,他和龚幼琳之间的关系,不是她说的那样。 但他很开心,开心她说要郑重考虑「横刀夺爱」的问题,他实在太兴奋,兴奋到一面煮晚餐、一面唱歌,唱到穗青受不了,冲进厨房大声抗议。 可抗议无效,因为他要尽情欢唱,直到……天荒地老…… 第七章 姜穗勍在十一点半时来敲门,龚亦昕还没有入睡,她穿睡衣下床,不晓得谁会在这个时候找她。 「穗青发烧了。」这是他看见她时说的第一句话。 晚餐时,她就发现穗青脸上有着不对劲的潮红,穗勍也问了,但穗青矢口否认自己不舒服,可穗勍一转进厨房洗碗,穗青就把她拉进自己的房里,抱住她,忧心忡忡的放声大哭。 穗青告诉她,她在雨里等了阿忆一整个下午,但他始终没来。 她安抚穗青说:「也许阿忆临时有什么事情要处理,现在上班的人都这样,工作很难找,只能配合公司命令。」 「我也这么想,但他可以打电话给我啊……我没接到电话。」 她想了想,走到桌边,拿起穗青的手机,查看后微笑道︰「不是他没给妳打电话,是妳的手机没电。」 接过手机后,穗青看了看,这才松了口气,破涕为笑的说:「医师和穗勍一样呢,都是天才,一下子就找到原因。」 她笑了,想再次重申,自己不是天才,只是比别人努力认真,不过……讲再多次,穗青还是固执的认定。 她把自己的手机借给穗青,让她进浴室里打电话给阿忆,他们简短聊了几句,确定他失约的原因后,穗青才真正放下心。 放松心情后,强撑一整个下午的穗青打个哈欠,累了。 照理说,时间还早而且刚吃饱饭,不应该马上睡觉。但人疲惫的时候,就是应该睡觉,她@霜霜校对先帮穗青把手机拿去充电,然后替她拍松枕头,让她躺到床上,再帮她拉拉被子。 「医师……」穗青撒娇地把她的手拉到自己颊边磨蹭着。 「怎样?」她为她拨拨散乱的刘海。 「谢谢妳在。」 「没事了,以后碰到这种状况,打电话给我,不要一个人担心。」 「好。」穗青点头。 「妳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对吧?」她问。 「妳是医师。」 「那妳知道我住在哪里,对吧?」 「妳住在我们家对面。」 「很好,如果妳半夜不舒服,就让穗勍来找我,我那里有药。」 「好。」 「那……睡吧。」 她不是当慈母的料,但是在比自己大两岁却很稚气的穗青面前,她就非得是慈母、是姊姊,而她让穗青依赖得自然且习惯。 「医师……」穗青轻唤她。 「什么事?」 「妳可不可以陪我一下下?」她拍拍自己的床。 「好。」伸手探向她的额温。目前看来没事,希望半夜别发烧。 「如果没有妳,我满肚子的事就没人可以说了。」 穗青脸上有着渴望,她看得懂。拉开棉被,她主动躺到穗青身边,穗青笑了。是甜甜的笑,甜得不像个二十八岁女人的笑容。 然后,穗青抱着她的脖子,开始告诉她,阿忆和她一起做过的事。 他们去过淡水老街,那里有家老字号饼店,老板很慷慨,可以试吃吃到饱,还附上茶水一杯,她和阿忆就真的站在那边,一直试、一直试,试到小姐快翻脸,阿忆才一口气订了五十盒。 小姐问︰「是不是要订你们的喜饼?」 那句话让穗青从心里甜到嘴里。 他们去过101大楼,没买票搭世界上最快的电梯上去看风景。 他们用走的,一层楼一层楼爬,比赛谁先受不了、谁先喊停。 穗青说她心跳得很快,不知道是因为运动过度,还是因为他始终牵着她的手没放…… 他们买一支巨无霸冰淇淋,轮流舔,他们不从上面,而是从中间、下面舔,一人一口,像玩迭迭乐那样,他们用舌头比赛,看冰淇淋在谁舔的时候倒下。 输的人要背赢的人走黄金海岸一圈,她输了,可背人的是阿忆,他一面背、一面对回头看他们的人说:「她是我女朋友。」 穗青说柠檬马鞭草是爱情的味道,酸酸的、香香的、甜甜的,阿忆怕她忘记爱情的滋味,就买一大箱、一大箱柠檬马鞭草的沐浴乳给她,说到这里,她跳下床,从床底下拉出纸箱,拿出两瓶沐浴乳,她要把爱情分给最喜欢的医师。 她抱着沐浴乳,心想,原来谈恋爱是这样,做一堆没意义却会让两人心跳不已的无聊事,说一堆言不及义却能让人满心甜蜜的废话…… 等穗青睡着、她回到家后,已经洗过澡的她,又洗了一次,因为她也奢求一点点、属于爱情的味道…… 回过神,龚亦昕对上姜穗勍焦急的眼神,她拉他进了门,匆匆打开客厅的储藏柜,一边从里面翻出药品、点滴,一边问:「有没有帮穗青量过体温?」 「呃……我去买温度计……」 「不必了,我这里有。」她拉开另一个抽屉,拿出温度计和酒精棉,两手抱满东西,才回头对他说:「帮我带上钥匙。」 姜穗勍从玻璃缸里准确无误地捞起钥匙,替她关好门,回到自己家里。 他们一起进入穗青的房间,她快手快脚的替她量体温、贴上退热贴,检查她的喉咙、用听诊器听她的心跳、呼吸。 她让穗勍倒来开水,自己留在房里配药,等他出现,两人合力喂穗青吃完药、打上点滴后,他们才松了口气,双双坐在床对面的软沙发里。 这是单人椅,但大到能够让两人都坐进去,可坐没多久,他们就迭靠在一起。 「我听过她的肺,情况还好,但喉咙发炎得很严重,我给她开了消炎药、退烧药和胃药,先观察一下,如果状况不对,我再换药。」 「晚餐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怪怪的,果然感冒了。」 她点头后问:「为什么……」 「为什么……」没想到他异口同声,说出相同的话。 姜穗勍笑了,绅士地摆手说:「妳先讲。」 「为什么买这种椅子?这对脊椎不好。」 「没办法,她喜欢窝在懒骨头里面看漫画,我已经想办法挑最好的了。」 「轮到你问。」她说。 「为什么在家里存那么多的药?」 「我是医师。」 「所有的医师都会在家里开一间小型药局?」 她摇头,再补上一句,「我独居。」 「我还是想不通这三者之间的共通点。」 「如果我生病,病得下不了床,到时候我能够依靠的人只有自己,所以我才会存一些药在家里,随时随地应急。」 姜穗勍听明白了。这个骄傲女人,连生病都不让人帮忙。真不晓得,独立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他勾住她的肩,认真说道︰「如果妳病得下不了床,却还能为自己配药的话,一定有足够的力气打手机给我。」 龚亦昕望着他好半晌,始终没开口。 他不满意她的沉默而开口问︰「依赖我,让妳觉得地位降低三级?」 「我没这么说。」她否认。 「妳的表情已经告诉我。」 「你猜错,我脸上说的不是你想的那句。」 「不然它在表达什么?」 「它说这虽然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人总有不方便的时候,如果我打电话的时间点不对,你抽不出身……靠山,山会倒,身为人类,还是靠自己最好。」 「不管时间点对不对,妳一通电话打来,我都会马上放下手边的工作。」姜穗勍说得信誓旦旦。 她淡笑着,没出口反驳,但心里反对了。如果那时他正陪在幼琳身边呢?如果当时穗青正需要他呢? 她是个成熟而理智的女人,明白朋友绝对排在爱人和亲人后面,她不会笨到让自己有非份要求。 他却错解她的笑,以为那个笑代表——知道了,以后我会这么做。 于是他改变话题。 「幼琳对新药的反应,真的很好吗?我觉得她的精神好像更差了。」姜穗勍望向她问。 他的话问出她一声叹息,她回看他,不说话。 「所以情况是……并不好?」 龚亦昕咬唇,选择实话实说,「医院已经将她排入骨髓移植名单,但要找到相符合的骨髓,并不容易。」 她没告诉他,父亲询问过她捐骨髓的意愿,而她,拒绝了。 姜穗勍点头,眼底有着一丝抑郁。 很担心吗?她理解,在病床前,爱情的效力变得微乎其微,至今他仍然不离不弃,这样的男朋友算是……相当有心。 「别担心,情况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糟,如果这次的药真的控制不了,还有两种药可以试。」 「妳不该对我说,我不是家属,这些话应该拿去安慰妳自己或妳的母亲。」 龚亦昕听不懂他的话。他是嫌她太冷静、太冷血、太缺乏感情?还是表明他并不打算成为幼琳的家属? 就在她的脑子试着把乱七八糟的念头厘清时,姜穗勍却又扯出新话题。 「妳觉得,我们是怎么变成朋友的?」 「呃,让我想想,刚开始的时候,你像一只张扬的刺猬,好像我接近穗青是为了贪图什么……恐吓,没错,就是恐吓起的头。」 恐吓是他们的初遇,够特殊、很适合她这种冷冰冰的女人。 「既然是恐吓,为什么我们会有下文?」他又问。 「接在恐吓之后是……多事,你以为可以摆平我们家二十几年的问题症结。」 「妳对多事的男人,自有一套冷处理的方式,在这种态度下,我们应该在很早以前就断了交情,为什么会演变成今天的关系?」 姜穗勍可没忘记送玫瑰花的多情医师,和口口声声「我爱妳」的病人。她总有办法让男人的热情在瞬间冷却。 「因为我们住在同栋公寓里?因为你有一手好厨艺?因为你们家的穗青和我很投缘?」 她用对了两个字——投缘。穗青不是她的病患,她只是跑错房间,若非投缘,大概没有人可以理解,为什么她会一而再、再而三去病房里看穗青? 「这栋公寓里住的人不少,有好厨艺的,更是多到不胜枚举,而和穗青投缘的众多邻居……我也很少和他们有交情。」 「好吧,我说的都不对,那你来讲,为什么?」 「我不明白。」 龚亦昕失笑,瞅他一眼。连自己都不明白的事,他干么拿来问她? 「很好笑吗?」 「是啊,我以为天才都是博古通今、才高八斗,怎么有不明白的事?」她酸他几句。 「那是妳不知道,我不明白的事可多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坏人可以长命百岁,祸害人间?为什么爱情永远能够侵袭某些男人或女人,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基因里有免疫力不全症?不明白为什么哭泣伤身,孝女白琴天天哭泣,却可以身强体健?不明白为什么不快乐的人比快乐的人多?不明白演员拚了一辈子的事业,是为了让自己爽还是让别人爽?」 她忍不住笑开,「看来,你对人生有无数的疑问。」 「对,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和妳建立交情,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很想要告诉妳一个秘密?」呼!他吁了口气。这件事压在他心里够久了。 「秘密?」龚亦昕耸肩。她从不和任何人建立过深的交情,别人的秘密不是她想侵入的范围。「我想……」 「穗青的秘密。」他补上一句。 她想对他的秘密说n0,但当他说出穗青的名字的时候,她自动闭上嘴。 穗勍转头,看向熟睡的穗青,清冷的语调,不像她熟悉的声音。 「穗青在二十二岁那年,遇见她的初恋。」 「对方是什么样的男人?」她禁不住好奇的问。 「优秀、优秀……相当优秀的男人。」 「和你一样?」 「他……比我更优秀。」 他是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男人,会承认对方比自己优秀,只有一个原因——对方是货真价实的优秀。 「然后呢?」 「学校里喜欢他的女人不胜枚举,我很难明白,他怎会看不见那些聪慧美女,反而看上我们家的笨穗青?」 「穗青身上有种特质,会让人不知不觉想要亲近,何况她长相甜美,优秀男爱上她,并不奇怪。」 「我不否认,穗青的个性不错,但和庄帛宣在一起,两个人……天差地别,我猜,庄帛宣讲的每句话,穗青只能听懂两成。」 「你这是过份骄傲,还是太看不起人?」 「我没骗妳,如果妳看见他们在一起,绝对会同意我的话。」 「后来呢?」 「没有人明白,是什么原因让他爱上穗青,而且爱得那么热烈,他的性格一点也不热情,我本来不反对,但看着他们的相处,我却越想越不对,便暗地去调查他的家世背景。」 龚亦昕皱眉。如果她是优秀男,肯定会不愉快到极点。这算什么?有钱人的防微杜渐? 「别用这种眼光看我,先听我把话说完。」 「讲啊,我又没堵住你的嘴。」她的口气不友善,为优秀男也为穗青。 「我最后发现,他父亲的公司是我父亲并购的,而他父亲在公司被并购那天,从顶楼往下跳,自杀了,当时他母亲病重躺在医院,在他父亲死后半个月,也跟着离开人间。」 天!她坐正身子,怔怔望着他。 「在这种状况下,我无法不怀疑,他接近穗青的动机。」 「报复是他的动机吗?」 「妳认为他会承认自己的动机吗?我把这件事告诉爸爸,由我父母出面,约他见面。」 「他们谈些什么?」 「我不想知道,因为知道越多,面对穗青无辜的眼神,越容易露馅,我只想看到结论,结论是——他拿走我父亲一笔钱,出国。」 这个结论已然证实某些事。龚亦昕不胜欷吁。 「他怎么对穗青说的?」 「那个胆小鬼,连面对穗青的勇气都没有就跑了,@#xox。」他骂人,用英文,难听得很。 「穗青怎么办?」 「能怎么办?她已经够笨了,失恋后,连书都读不下去,爸爸用了千方百计才勉强帮她弄到一张毕业证书,安排她进入我们家的公司上班,可是妳随便想也想得出来,在那种情况下,她有什么心情工作。」 「应该有人对她说清楚的。」 换成她,她宁愿死得明明白白,也不愿意活得胡里胡涂。 姜穗勍摇头。「怎么说,她那个笨脑袋也听不懂的。结果她不知道把从哪里看来的小说剧情,拿来编故事,幻想那个烂男人出车祸失忆,等他恢复记忆后,就会回到她身边。」 「后来呢,穗青为什么失忆?」 「后来我爸爸生病,决定退休将公司交给我们两个。她不得不强打精神帮忙,虽然能力有限,但我必须承认,她确实是竭尽全力,她那时每天都忙到深夜,对于她的忙碌我不反对,反而认为这是好事,但她再忙再累,在每天下班后还是会绕到庄帛宣家,风雨无阻……」 「她到那里做什么?」 「在她的想象中,失忆的罗密欧会在想起过去时,回到旧时的家。」 龚亦昕叹息,再次想着,应该有人告诉她事情始末的。 「忙会让人忘却许多不愉快的事,我相信,时间拖得够久,爱情会变淡,感觉会消失,而穗青,会忘记庄帛宣。」 「我同意,只要够忙,很多难堪的事会自动远离,因为辛勤的蜜蜂没有时间悲哀,所以穗青忘记他了吗?」 「六年光阴,没有让穗青忘记他,但庄帛宣一出现,便让她彻底忘记了。」 「发生什么事?」 「庄帛宣回国了,还带回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她在庄帛宣的旧家看见他们。那天是她的生日,她回到家,告诉我她好累,她不想吃蛋糕只想睡觉,然后隔天睡醒,她什么都忘记了,她漏掉七年的记忆,回到二十一岁那年,还没有认识庄帛宣的那个春天。」 「这是你对穗青过度保护的原因?」龚亦昕动容,她握住他的手,企图给他几分温暖。 他回握住她。「对,回国的庄帛宣成功了,他拿着我父亲给的资金,成功地在电子业占有一席之地,现在他的公司足以和我们的公司相抗衡。」 「他想要……」 「报仇?我不怕,但他不能拿穗青当成报复对象,所以我控管所有在她身边出现的人,包括好心听她说话的『医师』。」 「你和庄帛宣谈过吗?」 「我为什么要和他谈?他有什么招式尽管使出来,我不在乎。」姜穗勍的口气骄傲自负。 往后呢?他能以保护为名,继续操控所有出现在穗青身边的人事物吗? 他沉默,而她不忍将心里的话问出口。 隔天早上,姜穗青醒来,看见在懒骨头上相依偎的两个人,很帅的天才抱着医师,很美丽的医师贴靠着天才的胸怀,那是超好看的画面,比她在漫画里看到的更浪漫唯美。 于是,她咧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偷偷在心里期待,爱情早晚降临在他们之间。 姜穗勍敲开她家的门时,龚亦昕吓一大跳,因为他手上那个六吋蛋糕。 他笑望着她,喜欢她的惊讶、喜欢她湿湿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就来见他,那让他觉得自己与她,存在着某种程度的亲密。 他曾经想过,当一个男人在难得的空闲时刻里,有欲望想敲开某个女人的家门时,那是否代表着,那个女人的存在对男人而言,已经是生活里某种不能分割的事物? 龚亦昕看着他像孩子般的天真笑容,心情不自觉的放松。 他举起蛋糕开口,「我买得起三十六吋的。但是担心身为医师的龚小姐,会用反式脂肪来挞伐我。」 几句话,就已令她在最短的时间内笑出声来。「三十六吋?你以为买液晶电视吗?」 「电视?好建议,我总觉得妳家里少了某些东西,原来是电视。」 「我不需要那个。」 「为什么?」 「因为电视是会腐蚀人类的脑袋、促使人类变笨的坏东西。」 「难怪穗青笨得严重,原来是因为她一天在电视前面待好几个小时。」 「所以她现在又待在电视前面了?」 「不对,那家伙最近发愤圆强,开始学英文。」 「为什么?」 「大概想看英文漫画吧。」 这么瞧不起人?她斜眼瞥他。「说不定,她想申请哈佛。」 「哈佛幼儿园吗?当学生,她太老;当老师,她没有执照。」 「你真的把你的双胞胎姊姊看得很扁。」 「别光说我,难道妳没把幼琳看得很扁?」 是啊,她的确把幼琳看得很扁,而他,对很「扁」的女人,总是保护有加、宠爱有加。耸耸肩,她没接话。 「妳不请我进去,难不成想在门口吹蜡烛?」 龚亦昕退了两步,让他进门,在他将蛋糕摆好时,她问︰「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别开玩笑了,您是谁?鼎鼎大名的龚医师呢,随便在键盘上敲几下,所有数据都一清二楚。」 「又是网络……」她叹气。「网络是出卖个人情资的大管道,我认为政府应该动用公权力关闭它。」 他的回应是一阵大笑。 姜穗勍笑完拉她坐下,为她唱生日快乐歌,她从来没听过这么糟糕的歌声,歌声差已经很惨,再加上五音不全,简直是惨上加惨。她用力捣住耳朵,并不是因为太感动,而是为了防止魔音穿脑,伤害她的脑细胞。 「我说错了。」这是好不容易听他唱完歌,她放下双手后的第一句话。 「说错什么?」 「政府应该动用公权力禁止的,不是网络而是你的歌声。」 她的幽默再度引发他的大笑。 他逼她许愿,她很ㄍ1ㄥ,怎样都不肯把愿望说出来分享。 「好吧,妳有隐私权。」 他摊了摊手,切下两块蛋糕,一人一块,他吃、她也吃,软软的蛋糕、软软的甜,软软的感觉在两人当中软软地发酵,友谊会让人心情愉悦,而他的笑脸,让她的心跳失序。她又错了,政府该动用公权力禁止的,除了网络、他的歌声,还有他四处发送的笑脸。 「怎么不说话?」他笑问。 「某一年的生日,让我印象深刻。」 「为什么,因为有个歌声比我还烂的男人为妳唱生日快乐歌?」 龚亦昕摇头。 「有人送裸男给妳当礼物?」 「送那做什么?提供我做人体解剖吗?」她故意冷冷一问,他笑得更是毫不克制。 「妳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你没看过我用两只手握着心脏,替它按摩的样子;没看过我用锯子切开别人胸骨,那时候的我才能用可怕来形容。」 「我猜不出来,好吧,给个没创意的答案,有人把蛋糕抹在妳脸上?」 她又摇头,指指他送来的蛋糕,「这个蛋糕……」 「黑森林。」 「黑森林蛋糕,是我人生第一个生日蛋糕。」 话出口,她后悔,她没有打算向他传达自己的可怜,更没有打算让他知道,幼琳的生日蛋糕多采多姿,有各种造型口味,并且随年纪从单层进阶到五层大蛋糕,而年年的生日party,热闹非凡……虽然那种事曾经让她很伤心。 但姜穗勍仍听出来,听出她的落寞寂寥,明知他想做的动作不合宜,可他还是做了。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把她的头移到自己的肩膀,用手圈住她的腰,笑得很祸国殃民,「放心,这是第一个,明年会有第二个,后年有第三个,然后,妳活到一百岁时,将得到妳人生中第七十四个蛋糕,那个时候,妳的徒子徒孙满天下,我得准备二十层的大蛋糕才够吃。」 「你太小看我的能力了,那时我的徒子徒孙会多到,至少得吃掉五十层的大蛋糕。」 「那有什么问题,不过是送五十层大蛋糕,又不是送一座五十层位在帝宝对面的大楼。现在,可不可以请妳告诉我,让妳印象深刻的生日里,发生什么事?」 「某年的生日,正好碰上我们这批学生要实习,实习时期,我们要把每个科都跑过,肾脏科、小儿科、内科、胸腔科……整轮都实习过后,才能在毕业时,决定自己要走哪一科。」 「妳最喜欢哪个科?第一个实习的是什么科?」他好奇的问。 「喜不喜欢不重要,因为是先抽签再轮。」 「哪一科是大奖?」 「当兵的怕抽到『金马奖』,而当实习医师的最怕抽到急诊室,因为大家都是菜鸟,临机应变的能力很糟,一个不小心……」 「我懂,像超商员工最严重的错,不过是算错钱、点错货;当老师的,顶多是出错试题、打错学生,而你们面对的是人命,容不得半点疏忽。」 「没错,急诊室是状况最多的地方。那天教授第一个点名我,他说我是寿星,有权利……」 「选择到哪一科?」 「错,优惠条款只有——寿星可以第一个抽。三、四十张纸签,而急诊室的名额只有两个。」 「机率很小。」 「没错。我抽了,打开纸签,看到上面明明白白写了三个字——急诊室。」 他噗哧一声笑出来。「妳运气还真好。」 是啊,当场欢声雷动,所有人都起立大力鼓掌,掌声比我国中毕业领市长奖时,大上好几倍。」 「还掌声咧,以为妳在开演唱会吗?」 「没错,我那时还以为自己是周杰伦,是……帕华洛帝。他们大笑、拍手、为我欢唱生日快乐歌。」那次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生日有人为她唱生日快乐歌。 「急诊室的实习好玩吗?」 「好玩?我曾经被一个老先生吐了满身的血,还在黑道大哥的虎视眈眈之下,替他的兄弟缝伤口,你说好不好玩?」 「哇,刺激,不过稳如泰山的龚医师一定没问题。」 「你干脆说,我的初体验——急诊室的训练,让我变得稳如泰山。」 「所以说喽,是人创造了环境,还是环境造就了人,那是鸡生蛋、蛋生鸡的无解问题。」 她抢话,抢完话,才发现两人说的是同一句,「是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笑出声,她扬扬眉说:「我相信蛋生鸡、环境造就人们。」 「为什么?」 「我认为鸡是某两种不知名的鸟类,因为错爱,结成连理,生下鸡蛋,孵出不像爹、不像娘的小黄鸡。至于环境……对人心,有伤害、也有磨练。」就像环境之于她。 「所以一定是医学院的沉重课业,压得妳喘不过气,才让妳每分钟都过得战战兢兢。」 「我不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但医学院的课业沉重是真的,当医师很紧张也是真的。」说到这里,她鼓起腮帮子,深深地吐口气。 「听起来真的很沉重,看来健保局不应该苛扣医院的申请。」他点点头,满脸的认同。 「是啊,以前洗一次肾补助医院七千块,现在剩下三千五,以后还会更少,而且病人得重病已经够可怜了,身为医师,有时候明知道有好用的新药,还不能给病人用。」 「为什么不能?」 「因为新药贵,重症病人要申请却申请不过,那就只能说对不起,药再有效,医师也不能开。」 「妳有满吐子抱怨?」 龚亦昕失笑。「我常觉得自己挑错科,当医师已经够笨了,还选医疗纠纷最多的心脏外科,我的脑袋绝对有问题。」 「脑袋有问题?我以为只有考满级分的人,才有权利填医学院。」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在台湾的教育体制下,考试分数越高的人越笨。」 姜穗勍仰头大笑不已。「妳骂了不少人。」 「不,我骂的是自己。我痛恨读书,但为了赌一口气,非把那些读不通的东西给读通不可。你知道吗?最受不了的时候,我曾经拿绳子把自己绑在椅子上,逼自己背书。」 他停止笑,好看的双眉皱成两座山。他又想揉揉她的头发了……明明是这么刚强骄傲的人,却总是惹出他的心疼,这叫不叫做物极必反? 「干么那么辛苦?读不了就别读。」 「也许你的人生有许多条路可以选择,但我不一样,人生的每个阶段我走得清清楚楚,这个阶段结束,就要往下个阶段飞快跑去,我很小心、不能跌倒,我也得跑得够快,不能让自己慢别人半步,有时候感觉很累,但再累,我都得勇往直前。 「我并非没有怀疑过自己、怀疑过立定的目标正不正确,但累过、怀疑过后,还是得打起精神,继续朝目标前进。」 也许哪一天,自己会兵疲马困,会发现追逐的目标只是一场大笑话,但在那天来临之前,她唯一的选择是……跑、再跑、用力跑。 她说的对。父母亲从不建议他读什么科系,小时候老师说他资质优异,要母亲带他去测智商,他一生气,科科考六十分,母亲不但没有生气、没有硬将他送进资优班,还让他一路和笨穗青同班到高中毕业。 后来父亲生病,一度想请专业经理人来经营公司,让他自由选择未来的路,是他坚持接手公司,坚持继承父亲的事业。 「很累的时候,妳怎么办?」他的口气中,不小心泄露了两分怜惜。 「我曾经把课本一页页撕下来,折成纸飞机,射向天花板。」 「因为生气、愤愤不平?」 「不知道,也许是想让上帝看看我们念的是什么没人性的东西吧,说不定祂善心大发,让我高分过关。」可是后来发现,撕完了书,还要再花钱买一本新书,不划算。「你呢?碰到书很难念的时候,会做什么傻事?」 「我没做过。」 「不可能,只要是人都有发傻的时候。」 「也许,但我没碰过很难念的书。」他骄傲地瞄她一眼,笑得很惹人厌。 她没好气地瞪他。「知道、知道,姜先生是天才嘛,谁不知、谁不晓……」 「谁说的,妳误会我了。我不是天才、真的不是天才,我只是没碰过不能理解的东西,没看过读不懂的书,我最痛恨的就是考试,我不懂为什么每次随便写写就会变成一百分,我比较喜欢考九十九分……」 瞧,有没有见过比他更讨厌的男人?龚亦昕恼得胸口上下起伏。 「……我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的事都那么缺乏挑战性,就没有困难一点的吗?」 她咬牙切齿,拳头紧握。 「……我不想自信,但放眼望去……」 她听不下去了!没等他说完,她一手抓起没吃完的蛋糕,就往他脸上抹,但他轻而易举避开了,然后嘴巴继续大言不惭。 她抓起抱枕朝他丢去,他却像接躲避球那样,轻松接住,然后说一句「得分」气死丢球人。 她追他,他的长腿却两步三步,跨进她的房间;她想踢他,却让他轻易一手握住脚踝。 她捶他,他相准目标,接住她的双手手腕,但是她一个站立不稳,往他扑去,双双掉进床上……而他的唇,在她唇上胶着…… 生日快乐! 第八章 她想,她不喜欢天才,但姜穗勍例外。 他认为,他不喜欢女强人,但龚亦昕例外。 她是那种认为「知识会战胜愚昧」、「你荒废时间,时间便会荒废你」、「我成功是因为志在成功」的励志型人物。因为她所要的一切都必须费尽心思、用尽所有力气才能得到。 而他是那种会嘲笑成功范例的男子。他认为「母鸡的理想不过是一把糠」、「成功像胡须,时间到了就会长出来,不必日日汲汲营营」……没办法,成功之于他,太过轻而易举,他总是设定个目标,成功就自动飞奔到他面前。 生活经验让他们不喜欢彼此归属的那种关系,但他们却同时让对方成了自己的「例外」。 所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 以前她为了避免回家面对母亲,总是找借口留在医院里,但现在工作一结束,她会用最快的速度回家。 而穗勍本来就是那种用半天时间就可以搞定董事长这职务所有工作的那种人,从前他会为了陪笨穗青,待在公司里上网、玩计算机,等穗青一起回家。 现在,家成了他的归属,偶尔他会到医院陪幼琳,然后和她一起手牵手回家。 穗勍和她会一起上超市买菜,她用帮他洗菜,换得他为她解释科学新知。 她不知道他脑袋里,怎么能够同时装下那么多的专业知识,但她绝口不问,因为她知道他只会挑挑眉尾,用那种「不懂吗?我是天才!」的眼光看她。而那种眼光会让她气得牙痒痒。 他常帮她挑衣服、买衣服。 可说实话,大多数时间,她身上穿的是手术衣或白袍,根本不必在衣服上面浪费金钱。 但他说,她的衣橱太空虚,寂寞不禁会毁灭人类,也有足够能力毁了她昂贵的衣橱,所以她需要新衣。 不过新衣服不能一直关在家里面,否则它们会成为无知浅薄的异类,因此必须经常带它们出门。也因此,衣服的主人和力主衣橱不能空虚度日的男人,有了第一次约会。 有没有听说过,习惯总是支配着那些不善思考的人们?这是真理! 和穗勍在一起,她就不愿意去思考,因为一思考就会思考出——这个男人是妹妹的男朋友,她是否该和他保持距离;他们走得太近的消息,若是传到别人耳里,她是否会成为众矢之的;幼琳生病,她是否该让他把更多时间留在病床边,而不是留在厨房里面,每晚准备她的晚餐。 由于不思考,于是她让习惯支配。 习惯支配了她,她要每天晚上与他聊天,否则便无法入睡。 习惯支配了她,在每个周休的日子里,要和他到郊外呼吸新鲜空气,否则依他的说法,她的肺在医院里吸入过多的病菌,会容易生病。 习惯支配了她,让她一天吃不到他的食物……便会思念起那个笑得很欠扁的天才…… 这是不好的,但习惯支配了她,而且她不愿意在快乐的时间里思考。 这个晚上,不在习惯内,因为她被叫回家里,为了幼琳的病情。 全家人,包括近亲或远房表亲,全都做了血液筛检,但没有人和幼琳的骨髓相符,在踏进家门前,她就心知肚明,父亲要和她谈些什么。 她已经做足心理准备,却还是在走出家门的同时,全身虚脱。 刚才,父亲说:「妳明明知道,幼琳的病有多危险,为什么不肯救她?」 她冷酷的回答,「我的血液不一定符合。」 「如果检验结果不符,我没话说,但妳连检验都不肯……」 她当然不肯,她是那种设定目标就要一路狂飙的人。 她把母亲、幼琳设定为憎恨目标,因此她拚命往目标奔驰,但倘若检验出来的结论,她不是父亲的孩子,父亲只是被李倩羽仙人跳的一方,届时…… 她二十几年来所受的任何待遇都是理所当然的,她被凌辱轻慢皆是咎由自取,那么,她的恨,师出无名啊。 她已经停不下来了,她已经在恨的这条路上跑太久,并且接近成功目标,她就要让自己的名字与父亲相提并论,就要让所有人在想起「龚席睿」时联想起「龚亦昕」了,她怎么能停? 她不愿停、不想停,她排除掉这条路上的每颗石头都来不及了,怎肯再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明白,这些年妳母亲和妹妹待妳……」父亲想了半天,才说出「不好」这个词汇。 只是「不好」这么简单吗? 他不知道她曾经因为同学的嫉妒而遭受欺负。 但当她的考试卷课本被撕破、脸上被打出一片青紫时,母亲让老师叫到学校,她一进办公室,伸手就是一巴掌,怒骂道︰「我就说妳性格阴沉,难怪同学不喜欢妳,妳就不能改改性子,不能听话乖巧一点?」 她的话让做坏事的孩子家长松一口气,而老师则蹙紧眉头。 母亲没有追究同学犯的错,却反过头来要老师好好教育她,还一直说︰「该打的,老师不要手软,有的孩子就是不打不听话……」 从那天起,同学开始叫她灰姑娘,那么骄傲的她,怎么能够忍受灰姑娘这种弱势称号。于是她每天都想离开那所学校,有没有听过小学生去问老师,「如何才能参加跳级考试?」 她问了,小学六年,她只花四年时间读完,但绝对不是因为她是天才。 父亲知道母亲在她国中的家长座谈会上说了什么吗? 她说:「我在乎品格教育,不在乎学业成绩,我们家的亦昕比较自私、孤僻,希望老师能够多教育她。」 因此,她在「孤僻龚」、「自私昕」的称号下,提早一年从国中毕业。 考上高中,她学聪明了,自己填写回条,不让母亲有机会到学校,但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听到消息,照常出席家长座谈会。 她冷冷地对老师说:「这孩子常做坏事,不让家里知道,像这次的回条,是她自作主张填的,希望以后老师把有关她的一切事情用邮寄、或用电话通知我。」 那次,她拿到生平第一支警告。 她不是天才,用八年念完十二年的课程,只是因为母亲令她待不下去,试问,有哪个母亲会这样对待女儿? 想起穗勍曾经说过的话,她挺了挺背脊回话。 「爸爸,我没有能力选择亲生母亲、没有能力让她不生下我;小时候我没能力乞求父亲,在我被家暴时,站出来阻止,更没能力让母亲在看见我时,情绪不要失控。 「但我现在有能力了,我有能力离开这个家、远离让我害怕恐惧的家人。对,是恐惧,我并没有用夸张的形容词来形容,我的确很害怕,害怕留在这个家。我总是作恶梦,梦见您和幼琳的冷笑、梦见母亲狰狞的脸庞、梦见被关在漆黑厕所里面时的无助。 「您知不知道衣架打在肉上是什么感觉?那是结结实实的痛,和被包包、被衣服、被随手拿到的抱枕、书本打到的不一样;你知不知道挨巴掌的时候,我感觉到的不是脸上热辣辣的疼,而是自尊被一层层剥除的屈辱,因为母亲从不避讳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我。 「爸,您同不同意,这些打骂是该落在您身上的,因为偷情的人不是我、外遇的人更不是我,不过没关系,我代替您接受处罚,因为您供我吃住、养我到大学毕业,所以,我们之间扯平了。 「而现在,我有权利拒绝害怕。就让我和这个家庭的关系在这里划下句点吧,您不再是我父亲,我再不必积极争取、不必拚命追逐您的脚步,而您的夫人不再是我的母亲,我不必忍受她的辱骂痛打,而医院那位也不是我的妹妹,我不必负担她的病情。 「世界是公平的,属于我的恐惧结束了,而属于你们的恐惧……正要开始。」 她松口气,笑着,带着些微的恶意,她梦想这一幕,梦想很久了。 但笑容并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太久,因为下一秒,躲在门后偷听的母亲冲出来,伸手要朝她的脸上挥去,但这回,父亲伸手拦下。 夫妻怒目相视,父亲对她吼叫,「妳打得不够多吗?妳还要闹到怎样才够?」 「不许我打,怎样?心疼了,要不要去找李倩羽复合?」母亲反唇相稽。 「我早已经忘记她,是妳没忘,二十六年过去,妳始终抓住这点不放,孩子都被妳打跑了,妳还要怎样?」 「我要撕破她那张肮脏的脸,揭穿她阴暗恶毒的内心世界,让整个医院的人都晓得她的心多黑、多脏,我要毁了她,就像当年她母亲毁了我一样。」 母亲猛地转头望向她,令她心一震,不自觉向后退。 她仍然惧怕她,就算她已经选择不恐惧的面对母亲的暴行。 「妳这个魔鬼、巫婆,妳要是死了就好,是妳害死我的孩子,是妳……」 拳头当头落下,她下意识举手来挡,但父亲比她快一步,拉住母亲的双臂。 「毁了妳的是妳自己,是妳心胸狭窄,是妳不肯放下、不肯饶过别人。 「妳欺负亦昕,我不愿意插手,是因为我太了解妳的脾气,生怕万一插手,妳会趁我不在时,变本加厉的把气出在她身上。 「没想到妳还是成功了,成功地成为亦昕的恶梦。我真不懂,与其如此,当时妳为什么坚决不肯离婚,为什么不肯放过自己,也放过我们?」 她苦笑。原来这是父亲漠视自己受苦的真正理由? 可他不懂,她宁愿得到他的维护而多挨点打,那会让她明白,自己并不孤独。 「我为什么要放过你们?你忘记了吗?她害死我的儿子,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看你和那只狐狸精双宿双飞?我为什么要让个下贱女人成为院长夫人?她不配!」 「就因为妳的不甘愿?很好,那妳的不甘愿换得什么?除了让妳自己变得面目可僧,除了让幼琳……惩罚啊……」父亲仰天长叹。 「你说什么,惩罚?是惩罚你还是惩罚我?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成全你们,你就会有一个完美的家庭,家庭和乐?你就不会有一个面目可憎的妻子,不会有一个得到癌症的女儿?!」母亲厉声质问,咄咄逼人。 听不下去了,她转身离开大宅,她痛恨这里。 只是她口口声声说恨,口口声声说不原谅,却还是压下怀疑、恐惧和憎恨,在这个夜晚,在离开有父母亲的家后,找到一间不熟悉的检验所,抽出自己的鲜红血液…… 就当作是回报吧,回报父亲生平第一次为她挡下母亲的残暴。 但如果……她不是父亲的女儿呢? 她吞下口水。那么,这个结果只有自己知道。 拿到检验报告后,龚亦昕心情愉快。她是父亲的女儿,无庸置疑,并且很幸运的,她的骨髓和幼琳的相吻合。 因此她打了通电话,让幼琳的主治医师决定开刀日期。 放下电话后,她认为应该把这个好消息也告诉对门的「朋友」,让他也开心开心。 洗好澡、换好衣服,她开始想念他的意大利面,他的手艺真不是普通好。 门铃突然响起。穗青来了? 低头看向手表。今天穗青早了一点点。她飞快换上一双凉鞋,这双鞋是穗勍挑的。 在鞋店时他说,女人在夏天应该把脚指头露出来。 她问他,这是哪国法律规定的? 他回答,法律没有明文规定,他是为了全体男人的福祉着想,所以他愿意为地球上另一半人类,为这双鞋付款。 就这样,钱全拿去缴房贷的她又欠下他一笔债。 也好,待会儿,她可以告诉他,「姜先生,以后你不能再喊我债务人了。因为,我已经决定还清欠款。」 如果他不满意自己的还债方法,她要得寸进尺的告诉他,「你说,是骨髓贵还是衣服鞋子贵?告诉你,我太慷慨了,一西西骨髓可以换一货柜的名牌服饰,从今而后,我正式宣布,我是你的债权人。」 想到这里,龚亦昕忍不住发笑。抬眉,她看见镜中的自己,爱笑的龚亦昕……越来越美丽。 门铃又响,她朝门外大喊一声,「来了。」 打开门,今天来敲门的不是穗青,是主厨本人。 她看见他,笑弯眉毛的说:「我有话告诉你。」 「我也有话要对妳说。」 「好,你先说,你说完我再讲。」她做个请的手势,有点俏皮,不太适合龚亦昕这个名字。但她做了,因为心情佳。 看见龚亦昕的那刻,姜穗勍的怒气瞬地爆发,因为他刚刚和姜穗青大吵一架,紧接着,又接到院长夫人的电话。 两件事,让他向来清明的脑袋,混沌成一团。 他找不到解决方案,直觉的想法就是冲过来,找到她把事情厘清。 「妳为什么不肯捐骨髓给幼琳?」 可惜,他的口气不像要厘清的询问,比较像要吵架。 龚亦昕满肚子的快乐瞬间被压下,她望着他。如果他好好说话,她会向他解释自己没来由的顾虑,她还会告诉他,她已经做过筛检,她符合条件可以当幼琳的骨髓捐赠者。 如果一路聊得很愉快,她还要开玩笑对他说——你知道的,要进手术房的人需要大量的营养补给,看在我对你女朋友那么好的份上,接下来几天的三餐…… 真的很可惜,他没有好好说,所以她也不打算好好解释。 「我为什么要?」她抬起下巴,说得尖酸又刻薄。 「她是妳的妹妹。」 「她在抢走方沐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是她的姊姊?她在过生日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是她姊姊?她在被捧在手心上疼着、哄着、呵护着的同时,怎么没想到那个挨骂、挨饿、挨打的女人是她的姊姊。」 她也语无伦次,只想吵架,而他的理智在她提及方沐树的时候,荡然无存。 「妳那么在意方沐树,回去找他啊!他不是还想追求妳,不是还忘不了过去那段旧情?龚亦昕,妳恨院长夫人把对妳母亲的恨转嫁到妳身上,可妳现在不也正对幼琳做出同样的事情。」 「同样的事情?就因为我不肯从『我的』脊椎里面,抽出『我的』骨髓给她?你的天秤会不会偏差太多? 「我没要过那个家庭的任何一样东西,在我能够赚钱独立之前,我的衣橱里面只有制服和睡衣,我的发饰只有黑色橡皮筋;我从没吃饱过,因为只要我一坐上餐桌就会胀气;我从没睡饱过,因为不管书念得再晚,我都得五点钟起床,为什么?因为你亲爱的幼琳小姐喜欢某家店的早餐,我必须去买,而那间店离我们家有四十分钟的路程。 「我对她做同样的事情?哈,我真想笑大声一点,我但愿我有做到!可是我笑不出来,因为我脑袋里,满满的,装的都是悲惨。」 「那些都已经过去,妳不肯放下,到最后,妳会毁掉妳自己。」 好像哦,他的话跟爸爸对妈妈说的怎么那么像?原来她和母亲没有血缘关系,却因为长期生活在一起,她学习了她的性格脾气,总有一天,他也会指着她的鼻子说——妳这个女人,面目可憎? 心在痛,痛得无因由。 没道理啊,她不是早就百毒不侵?不是早在母亲刻意破坏她的同侪关系时,就学会把外人对她的批评当成耳边风?她不是早就练出一身铜皮铁骨,不惧怕别人的恶毒? 怎么会……他几句话就让她的心发疼,疼得想要反击? 「真是好笑,不捐骨髓便是毁掉自己,那么地球上毁灭自己的人,会不会太多了?」她冷笑。 可明明是对他冷笑,但怎会让自己感到彻骨寒冷?她不明白。 「妳不必逞口舌之快、不必东拉西扯,说到底,妳恨的,不过是方沐树被幼琳抢走,好,给我他的电话,我来当你们的月下老人。」他被气疯了,也跟着语无伦次起来。 「天才先生要改行?可惜就算我和方沐树的红线被牵起,我也没打算救你那位善良可爱、美丽温柔的天使小姐。天才、天使,呵呵,我到现在才发现,你们都是天字辈的人物,难怪那么契合。 「恭喜你们喽,祝你们百年好合,哦,不对,你们剩下的幸福时光得扳手指倒数,因为已经不多……」 「没错,幼琳是善良可爱、美丽温柔,人人都乐于和她亲近,她不必聪明、不必号第一名,喜欢她的人就如过江之鲫,她不像妳,被仇恨蒙了眼睛、黑了心,就算她的日子所剩不多,我也会陪着她,一天一天过下去。」 他最后的话像铁锤,一口气敲碎她的知觉。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在嘲讽他,她的心却寒冽得像被冰封;为什么她是胜利者,却感到无助。 明白了,这段日子不肯想、不愿想的事,一件件回到脑子里,像汹涌波涛,一阵阵袭击着她的心。 她喜欢他,不单是对朋友的喜欢,只是她从来没有交过朋友,不知道对朋友的喜欢,不是像她喜欢他姜穗勍这样。 她并不想抢走幼琳的男朋友,但所做的每件事都是在掠夺。 她掠夺他们相处的时光,抢走他该对幼琳讲的话,占去他的晚餐时间,霸占属于他们的约会……而他尽心尽力做每件事,只是为了消除她和幼琳之间的仇恨。 他努力当个好男朋友,挺身为幼琳解决她无法解决的问题,他以为自己成功地替她们姊妹搭起友谊桥梁,没想到最关键的一刻,她竟然不愿意对幼琳伸出援手。 难怪他会这么生气啊……他是天才,事事都掌握在手心里,偏偏她这个意外,没给予他所想要的回应。 意外?她笑了。形容得真好,对她自己也是天大地大的意外,看不起小三的龚亦昕成了他们之间的第三者。 她蒙起眼睛,以朋友为名,假装两人之间是普通交情,而他亲近她,以为可以达到某些目的,没想到最终竟然难以遂意。 他们两个……都笨…… 见她不回应,姜穗勍更加火大。 怎么,方沐树就那么好,让她经过那么多年还是忘不掉?既然如此,她何必说什么——有一种人,很努力和他建立交情,但终究是隔了一层,仍无法打开心胸,对他坦诚。有另一种人,只消一眼就会晓得,他将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两人不是双胞胎,却心有灵犀,对方就是能明白自己的感受…… 还说什么方沐树是前者,而他是后面那个。 谎话、谎话,那些全是对方沐树欲擒故纵的手段,她根本放不开他,因此才死缠着对幼琳的仇恨。 突然,她的另一番话钻进他的脑袋中——我们姊妹就是口味相似、看人的眼光一致,就是会喜欢上同一个男人,并且竞争追逐……男人都是我们的玩具,玩够了我们就会丢弃。 所以她误以为他是幼琳的男朋友,才愿意亲近他?他只是她用来攻击幼琳的武器? 这个念头像炸弹,炸得他头昏脑胀、六神无主。 顿时,心里一阵焦灼,就好像被人捏着鼻子强灌进一碗滚烫的浓汤,烧得他从喉咙到胃部都热辣辣的。 头昏的他,失去理智,只剩下攻击能力,于是他用语言瞄准她,一发发射出子弹。 「妳当医师不是为了救人吗?为什么妳愿意救所有的人,独独不肯救自己的妹妹?!」他语气严峻,声声指责。 「可以啊,如果她的心脏有问题,我马上进手术室帮她开刀。」 「她的问题不是心脏。」 「所以喽,爱莫能助。」一句句,出口的全是反话,而她心里早已翻江倒海,压抑而凝重。 「龚亦昕,妳是我见过最自私自利的女人。」 「我向来如此,怎么,你现在才发现?看来你的观察力不怎样嘛。」 「妳独善其身,只要自己好,别人的生死与妳无关,所以妳不在意幼琳,就算她千方百计想和妳成为真正的姊妹;所以妳明知道我想尽办法,要保护穗青不被庄帛宣找到,但妳知道失忆的穗青正和他交往,却连半点口风都不透露。妳、妳……不只自私还可恨透顶。」 姜穗勍的五官在焦灼狂怒中扭曲,额头青筋暴露,双手粗暴地将她一把推压在墙上,怒目瞪视。 她什么时候知道穗青和庄帛宣交往?欲加之罪吗?是不是她不捐骨髓、不遂他的意,她就变成千古罪人? 龚亦昕心痛的想着,但她连辩解都不愿意。反正从小到大,她被误解的次数还少过? 冷笑,她别开脸回答。「是啊,世间有什么重要的事呢,千年过去,一切事物都归于尘土,生生死死、爱恨情仇,不过转瞬而已,我也只求独善其身。」 「我真的看错妳!」他脱口道。 「我早说过,你的观察力太差。」她怒声相抗。 「很好,从此我们一刀两断,往后见了面,就当作不认识。」他咬牙恨声道。 「没问题,不过住在对门难免会碰上,给个建议,我穷还在付贷款,不像姜董事长有财有势,不如您搬个家,减少碰面机会如何?」 他没见过这么过份的女人,自己做错事,还指挥他搬家? 「这种事不需要妳提议,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很好。」她点头,走到门边,打开大门,送客。 他愤愤地看她一眼,紧握拳头,恨恨地甩头走出去,而她保持着笑容,一直笑着,笑得自信又骄傲,就像龚亦昕应该露出的那种笑。 然而,门关上的那刻,她崩溃了,她蹲在门边,将头埋进双膝,任泪水奔流。 有什么好哭的,被误解又不是第一次,怕什么?别人的眼光从来伤不了她。 怕什么,反正她已经和那个家一刀两断,再和未来的妹婿一刀两断有什么了不起? 没在怕的,反正她早说过不要爱情,而他也不是她要得起的爱情,这不是正好吗?她不需要伤心…… 她讲了很多的「怕什么」、很多的「反正」,但那些阻止不了她的泪水。 她哭到夜深、哭到双眼红肿,然后她接到父亲的电话,他说:「明天动手术好吗?幼琳的病,不能再拖了。」 真好,有个当院长的父亲,可以临时安排手术,她吞下哽咽回答,「可以,不过手术过后,我要辞职。」 父亲沉默。她仰头,吞回泪水又说:「这是交换条件。」 「妳真的要将我们的关系划下句点?」 「是。」 她回答得斩钉截铁,她再也不要追着父亲的脚步,再也不要成为权威,仇恨就到此为止,她不想自己成为第二个母亲,她想放过自己,也放开那个……她喜欢很久却不自觉的男人。 「好吧,我会给妳一笔钱。」 「我不需要,你已经给我足够的能力,我能养活自己。」她早已独立。 「那跟养不养得活自己无关,那是我替女儿存的嫁妆。从她出生那天,我就为她开户、存款,因为我清楚,在我死去的时候,她可能得不到半点东西。 「但她是我的女儿,就算她的出生得不到太多祝福,她仍旧是我的女儿,我有义务为她的未来计划打算。那里面存的不是金钱,而是一句句,身为父亲却不敢明目张胆说出口的『我爱妳』,是一笔笔不敢表现的父爱,是很多很多,多到数不清的抱歉……」 父亲的话,让她好不容易干涸的双眼再度碰上雨季。 第九章 听说,她躺在手术台时,双眼是红肿的。 听说,她拖着行李箱到医院,在离开手术室的同时准备离开台弯。 听说,她在和他大吵一架之前,已经决定捐出骨髓。 听说,她根本不知道庄帛宣又找上穗青,只知道穗青很在意的那个男人,叫做阿忆。 而最劲爆的听说来自她的父亲,她离职了,她要去流浪,不设定目标,不决定方向。她说,跟随她父亲的脚步二十几年,觉得她父亲的路好难走,走得她心力交瘁。 因此她决定去流浪,再也不寻找目标。 她去流浪了,他怎么办? 没有人给他解答。 幼琳出院后调养,恢复状况良好,两个月过去,他正式和她说清两人之间的关系,他以为她会哭泣、哀伤不已,然而意外地,她笑了。 她说:「我早就明白,你喜欢的是姊姊,不是我。在发现你看到姊姊,眼睛会散发出某种光芒的时候,我就明白……穗勍哥哥,如果我真心想要抢走姊姊的男朋友,那个人会是你,而不是沐树哥哥。」 她还说:「妈妈错了,她说我是天使、姊姊是恶魔,事实上,恶魔存在我的心中,姊姊才是救人的天使。」 那天他们谈了很久,他离开龚家时,院长夫人追出来,对他说:「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的恨伤害了两个孩子。」 谁对谁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在乎的那个女生去流浪了,可她没有目标,所以他无法依目标去寻找。 他曾经骄傲的说过,「没有任何事情为难得了天才。」 但这回他被为难了,被爱情、被误解、被他爱的那个女人为难了。 他去找她以前的同学,希望能从他们身上找到线索,可他们的回答是——「龚亦昕啊,她那个人没有朋友,她既能干又骄傲,就算真的碰上困难,也绝对不会找上我们的。」 他去找李倩羽,尽管认为不可能,却还是期待她会与亲生母亲联络,然而李倩羽失踪了,有人说她在花莲的酒吧里驻唱,有人说她倒嗓而躲起来了。 李倩羽原来的房子是租的,他出现找人时,房东硬讹了他两个月房租,才肯让他进门,让他在尚未有新住户的屋里,寻找蛛丝马迹。 他没打听到李倩羽的下落,却找到一只盒子,里面有亦昕从小到大的照片,全是偷拍的,角度不是太好,但可以清楚看到照片里的女孩,眉头从未展开过。 她红红的双唇经常抿成一直线,有时候,她的背甚至是佝凄的,明明是年纪轻轻的女生,却仿佛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直到最后那几张……那是他们逛深坑老街时被偷拍的。 在深坑老街,他们共喝一杯饮料,共吃一块草仔稞,那里的芝麻糖很香、臭豆腐很好吃,他们还在卖牛角梳那一摊看了好久。 他那时说:「如果牛角梳可以治秃头,老板应该送一箱给『冲冲冲』,有他代言,他们的生意会好到让人眼红。」 她回道:「这是人身攻击。」 他反驳,「错,这是重点特征,每个人都需要能够被记住的特色,否则就只能当路人甲乙丙丁。」 她问:「路人甲乙丙丁有什么不好?」 他回答,「没有不好,但能在甲乙丙丁当中被记住,更好。」 他们在摊子前辩论,胖胖的老板越听越觉得好笑,照片……是在那个时候偷拍的。 那天她买了一把牛角梳送给他,还告诉他,「你要天天用,如果到六十岁时,你还满头黑发的话,记得给我写感谢状。」 他天天用了,但是跟他要感谢状的女人已经杳无音讯。 后来,他决定找龚院长深谈。 他姜穗勍是天才,自我推荐的方式自然也与众不同,他准备了一本厚厚的履历送到龚席睿手上。 院长疑惑的问︰「想到我们医院工作吗?恐怕不行,你的专业和我们的需求不符。」 天才说:「对不起,我不缺工作,但我缺妻子,我想向您应征女婿一职。」 院长皱眉,「我以为你已经和幼琳谈开,你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她想象的那种?」 天才答,「我要的妻子不是您的小女儿,而是您的大女儿。」 院长坦白道︰「她不在,我不知道她需不需要一个丈夫。」 天才自信的说:「她需要的,因为她很孤独。」 院长苦笑响应,「就算她很孤独,也不见得需要一个履历表很丰富的男人当丈夫。」 天才回答,「她要,因为她知道天才难得,而且她对天才有着向往憧憬。」 接着,他告诉院长,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甚至,他还翻开履历表后面的照片——那些他从别人的盒子里偷来的照片。 姜穗勍告诉龚席睿,他有多爱他的女儿,却又天才地认定,只要感觉对了,什么都不必明说,她一定知道他爱她。 院长听完,摇头道:「不对,不是每个人都是天才,没办法每个人都拥有天才的认定能力,爱,一定要说出口才算数。」 天才受教的同意点头,「我懂了,没有人可以在爱情面前说自己是天才,骄傲自负的下场就是像我这样。」 他们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黄昏的阳光射进玻璃窗。 最后院长问:「你为什么找上我?我帮不了你什么忙。」 天才答,「您不必帮我的忙,您只要持续爱您的女儿,并且让她知道您爱她,就够了。」 院长问:「你是学经济的,怎么不明白自己做这些事情是种浪费时间?因为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无法把你的心意转达给她。」 天才说:「一点都不浪费。」 院长又问:「怎么不浪费?你的公司很大,需要你花更多心思去经营。」 而天才郑重回答,「我宁愿把那些心思花费在爱情上面。」 院长再次申明,「我的女儿不在。」 天才固执的表示,「可是我的爱情没有断。」然后他离开院长办公室。 那天过后,他经常进出龚家,目的是修补龚亦昕和家人之间的关系。 没办法,他是天才,在爱情面前又笨又迟钝的天才,他就是天生鸡婆、天生喜欢保护弱者,而那个哭红双眼,被误解、被伤了的女人,成为他今生想要保护的目标。 姜穗青敲开姜穗勍的房门。 现在的穗青看起来成熟一点点,因为丢失的记忆回来了,她不再是那个只会抱着漫画和小说的少女,她重回公司、重新进入经营团队,而那个……该死的、天杀的、下地狱十遍都不冤枉的庄帛宣竟变成她的丈夫。 shit!天才总是输给爱情、在爱情面前吃瘪,不管是他自己的爱情或双胞胎姊姊的爱情。 「穗勍。」她从身后抱住他,脸颊与他相贴。 「怎样?」 「你还在气宣吗?」 宣?宣什么?宣告、宣示、宣判还是宣泄?!那个烂人竟然光明正人搬进他家!他钱不是赚很多?他的房子不是很大?他不是事业做得很屌?干么赖在他家不走? 做人干么那么白目,他不晓得每次看见他,当小舅子的都会满肚子堵烂? 姜穗勍别开头,不回答。 「不要这样嘛,我又没有被抢走,反而是你多了个哥哥。」 沉默,他持续堵烂中。 「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宣?他是你最优秀、最旗鼓相当的学长耶。」 「闭嘴,如果妳要谈他,我没空。」说着,他拔开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勾住他的手臂,靠上他的肩,她连忙再次缠上很天才的双胞胎弟弟。「好嘛、好嘛,不谈那个,我们谈……我最近交了个网友。」待会儿,她还要上聊天室和对方说话。 性生活不美满哦?有空上网怎么不干脆去生小孩,最好生十个、二十个,吃垮那个白目宣。他丢给她白眼一枚。 「他的昵称叫做流浪。」姜穗青接着说。 流浪、流浪,好啊,全世界的人通通去流浪算了,正事不必做,每天光流浪就能填饱肚子。 「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温柔?那叫被吃定,最好的个性就是像龚亦昕那种,冷冰冰、硬邦邦,让所有靠近她的人都不由自主的肃然起敬,这种人才不会被人欺负。 「他说,每一朵花只能开一次,只能享受一个季节的热烈,所以生为人要尽情享乐。」 「错,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一秒钟都无法休息,时间是脑力劳动者的最大资本,有没有听过,『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每一分钟都不可以随便浪费。」 姜穗青笑了笑,「你的口气好像医师哦。」 「她是对的,人要懂得自省,懂得向正确的对象学习。」 「所以你每天那么拚命工作,把下面的人操个半死,就是为了向医师学习?」 「不好吗?」去看上一季的业绩,成长三十个百分点,没有精益求精,哪得成功果实。 「可下面的人都在抗议,说不定下回电视新闻报导的过劳死事件,会出现我们家员工的姓名。」 「过两天,红利分下去后,还想抗议的人叫他们过来,我无条件送他们一封推荐函,让他们另谋高就。」 「你对人这么严厉,是不是因为医师不在,你太伤心?」 「辛勤的蜜蜂没有时间悲哀,我不伤心,何况她迟早会回来。」现在,他要专心做的事,是爱她、爱她、不断地爱她。 「你那么笃定她会回来?」她歪着脸望向他。即使两人是双胞胎,她也无法理解弟弟的自信从何而来? 「对。」 「为什么?」 「因为我在等她,等着爱她。」 「她又不知道。」 姜穗勍看了她半晌,叹口气回答,「我知道就够了。」 这句话是复制庄帛宣的,虽然他很痛恨这个姊夫。 那时,他狠狠对他说:「穗青已经不知道你爱她了。」 他听了淡淡一笑,就是回了这句——我知道就够了。 是啊,他知道就够了。虽然他很堵烂庄帛宣,但不能不同意他的话,他的话该死的对。 姜穗青再看弟弟一眼,见他又进入自己的沉思世界。 她叹了口气。和流浪约定的时间到了,她要去上网,要去告诉流浪,这个未曾开花就先夭折的爱情故事。 龚亦昕在峇里岛,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一年多,这里很美、很舒服,很适合让人放下压力、静静地流浪,所以她来了,带着她的亲生母亲李倩羽。 刚刚搬到这里时,母亲告诉她,关于她和她父亲的爱情,说那个时候她还很年轻,认真地相信,爱情会让人们的关系天长地久。 于是她嘲笑母亲,嘲笑她在不同的男人身上寻找爱情,却不知道爱情只要被捏在掌心,就会瞬间枯萎,到最后,相爱的两人只会以伤害彼此做收场,然后,她做出的结论是——爱情是一种不长命的生物。 然而一年过去,她每天看海听海,穿着小碎花裙子、骑着脚踏车,在这块美丽的土地上四处徜佯,咸咸的海风平静了她的心灵,蔚蓝的天空逐渐抹去她的偏激。 一年,全然没有计划的一年,早上不必赶着几点出门,不必随时补充医学新知,不必担心睡到半夜会有人急call通知她,病人出现紧急状况。 峇里岛治愈了她的失眠症状。 她的工作是每天看日出日落、走路逛街,偶尔下厨弄几道菜犒赏自己的胃。但她毕竟不是天才,无法靠几本食谱就满足自己的味蕾,可是她发觉,没有规划的生活,轻松得让人好愉快。 打开计算机,聊天室里,穗青在等她。 虽然不想说穗青笨,可她真的笨,没有人会用本名做昵称,不过……有什么关系,网络世界虚虚实实,真做假时假亦真,假做真时真亦假。 第一次在网络上发现穗青时,她的心像被核子弹炸到。她怀疑,世界何时变得这么小?所以她不知该不该相信,对方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姜穗青。 后来,是穗青亲自证实这件事,因为她们聊天的话题,大多是那个害她被误会的「阿忆」,以及不分青红皂白就随便诬赖人的姜穗勍。 她明白穗青就是她认识的穗青,却没有告诉对方,「流浪」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医师」。 她们在现实生活切断了交情,却在虚拟世界里成为好朋友,由此得证,人与人之间是有缘份存在的,因此她们仍会遇见、会相知相交。 穗青有些改变了,从字里行间可见。 她已回去公司当经理,做着一堆不想做,但为了负责任所以不得不做的事。 她说:「公司是我和弟弟的共同责任,我不能自私地全部丢给穗勍,就算他真的是天才。」 穗青总以弟弟是天才为傲,而穗勍老在嘴上嘲笑姊姊的智商被狗吃掉,可这个缺乏智商的女人,是他一辈子最重要的保护对象。 真是奇怪的组合,像她和幼琳一样。有见过一对相互仇视,却又羡慕对方的姊妹吗? 穗青不只一次对「流浪」提到穗勍惨败的爱情。 她说穗勍很笨,明明爱着医师,却让医师误解他爱的是别人,但在她扠腰摆出茶壶样指责他的愚蠢时,穗勍却很无辜地回答,「我以为她会知道。」 以为。 这是身为天才的盲点。 他以为她该知道,姜穗勍喜欢的是龚亦昕不是龚幼琳,否则怎么会天天做菜给她吃。 他以为,如果不是真正的喜欢,他干么谁的男朋友不扮,却买一大把花到她的前男友面前装傻瓜。 他以为他们共吃一支冰淇淋,若不是男女朋友,他怎么可能做那么脏的事? 他以为的许多事,她都不以为然。 穗青曾经打了一段话。 我弟那个笨蛋,每个礼拜都去讨好龚家的爸爸、妈妈和妹妹,希望他们在试着疼爱女儿的同时,喜欢女婿。 我弟那个笨蛋,竟然拿着企划书跑到龚家,说要替医师开生日派对,他说服龚爸爸、龚妈妈,办了个成功的party。 但生日那天,医师没到,反而是医师所有的同事都到了,场面有点尴尬,但我那个笨蛋弟弟,竟然举杯邀请在场所有人士,与他们约定,明年的同一天再相聚,再为医师办一场更盛大的生日派对。 明明是糟糕到不行的场景,可我那个笨蛋弟弟,竟然把礼物一个个载回公寓,然后像玩积木那样,一个个迭起来,堆出一座礼物山。 知道吗?我那个笨蛋弟弟,跑去经营pub。 他根本是门外漠,但他嘴硬,说要尝试不同行业,加强自己的经营能力。谁不晓得,他是想照顾医师,连医师的亲生母亲都照顾进去。 我真想骂他,人都走了才在背后做那么多的事,简直是白痴。 她在那段话里写了十几个「笨蛋」,最后还加了个p。s。—— 我真高兴,可以光明正人骂他白痴加笨蛋,难怪我那么喜欢医师,因为她把弟弟变成和我一样的笨蛋,让我们在出生后,第一次站在平等位置。 「流浪」的回答却只有短短的几句——人生难得胡涂,如果精明不能让自己快乐,何必要求自己再样样第一? 拿起一瓶冰啤酒,龚亦昕走到门边,湿湿的海风拂上了脸,未束起的长发被吹至半空中,略带咸味的空气里,飘散着一股柠檬马鞭草的香气,有人说,那是爱情的味道。 穗勍爱她,他在她离开后做了那么多的事可兹证明。 但她……她对爱情缺乏信心,更不认为机器人般的自己,可以维系这份爱情,何况明知道爱情短暂,她何必亲自尝试? 一个连自己都不喜欢的女人,凭什么男人会在她身上许下永恒? 母亲从路的那端走来,手勾着一个金发男子,他是美国人,听说是个作家,来这里找灵感,他和母亲一拍即合,成为很好的朋友。 她远远看着母亲,她的身段依旧玲珑有致,洗去浓妆的脸庞带着些微的娇憨,看不出她是个接近五十岁的女人,她穿着细肩带、及膝洋装,风吹鼓了她的裙襬,她笑着跳着,好听的嗓音唱着英文歌曲。 在这点上面,她没有遗传到母亲,她的歌喉普普、音色普普,记不起任何一首歌的全部歌词。 穗勍常说︰「穗青是出生来侮辱我的染色体的。」那么她的出生,大概也是来侮辱母亲的歌唱基因。 母亲在台阶前和男子道别,对方搂了搂母亲的腰,在母亲颊边落下轻轻一吻,然后对着站在门口的她挥挥手、打声招呼,转身离去。 母亲没有立刻离开,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转身进屋。 进了屋,看着她,脸上浮起一丝赧色,深呼吸几次,才鼓起勇气对她说:「女儿,我想……我恋爱了。」 龚亦昕皱眉头。「又恋爱?」 女儿没有反对,口气里也没有责备,但李倩羽垂下眉睫,好半天才再度鼓起勇气,拉起女儿的手,走到屋前吊床。 她让女儿入座,然后拉着绳索轻轻推晃。 「妳肯定很纳闷,我老是被爱情所伤,为什么再次面对爱情,不是赶紧落荒而逃,反而挺身迎向前?」 龚亦昕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她只是定定望着远方,双眉紧蹙。 「我也不懂自己,明明经验已经教导过我无数次,爱情不可靠,可是每回遇见爱情,我还是无法免疫。我问过自己无数回,是不是我的脑子不好,才总是深陷进去?」 「答案呢?」她回头问。 「不是。」 「不是?」她提高语调。 一再重蹈覆辙、在爱情中受伤害,这不是脑子不好是什么?看来她不仅没有遗传母亲的歌唱基因,也没遗传到她的低智商。 「女儿,妳同不同意,不管哪段爱情都有美丽甜蜜的部份?」 母亲的话勾起她的记忆。那个深坑老街、渔人码头、那间贵得要死的鞋店……是,她的确无法否认。 「也许它的结局不是我们想要的那样,但也不能因此,就全盘否认爱情曾经为我们带来的幸福。 「就像小孩爬树摘龙眼,老是从树上滑下来,搞得伤痕累累,可是孩子们还是会一爬再爬、一试再试,因为甜甜的龙眼肉在嘴里咀嚼时,那股甜味啊……让人难忘。」 「爱情不是摘龙眼。」 「我明白,爱情比摘龙眼更加复杂困难,因为爱情涉及到两个人的感觉。我常想,有的男人真的很好,在一起的时候,也真的对我付出了全心全意,为什么到最后,我们不能拥有圆满结局?」 「为什么?」 「情人分手,原因很多。」 「比方?」 「比方我和那位男歌星,我们互相帮助、彼此提携,走过那段没没无闻的演艺时期。后来他越来越红,而我却在原地踏步,忙碌拉开我们的距离,我的自卑在他被歌迷环绕时出笼,我们不断争执、吵架,可我们无法改变自己的环境和际遇,后来我们分手,但彼此心底都很清楚,我爱过他、他爱过我。 「比方我和企业小开那段,他爱我,用尽全力让我融入他的家族,可是哪有那么容易?我比他大五岁,我生过孩子,我没有学历、文凭和家世,横在我们之间的何只是一道鸿沟?那简直是一片汪洋大海。 「我们竭尽全力争取,弄到最后两人都好疲惫,可那么累还是不甘心放手吶,怎么办?一边是他爱的我,一边是生他、育他、栽培他的亲生父母,妳说,他能舍弃哪一方? 「我受伤、我痛苦,但我从不否认爱情带给我的幸福,没有那些,我的人生将会很乏味。 我也曾经埋怨,为什么我总在错误的时间,认识好男人,就像我和妳父亲,如果我们认识的时间更早些,或许今天一切都不一样。 「经历那么多的爱情,说实话,我沮丧过,也发过誓,再也不要爱上任何的男人。 「但是如果在第一次恋情宣告失败之后,我就放弃追寻,那么今天,我不会有妳这么优秀的女儿,不会有那么多的好男人曾在我身边驻留,这样的话,我的生命里,除了半红不红的歌唱生涯之外,还剩什么? 「而且如果『人生终会出现一个正确的男人』是真理,那么我提早弃权,是否代表我提早放弃那个正确的男人?在很多很多年之后,在我成为独居老人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 「可是妳不害怕吗?不害怕一次次的失败,带来一次次伤害?」 「失败不仅出现在爱情里面。妳帮病人做手术有没有失败过?如果每个外科医师失败一次,便放弃这个职业,请问:这个世界还有多少外科医师?老师们总鼓励我们在失败时,要越挫越勇,为什么这个定律不能用在爱情上?我深信,如果妳镇日为失去太阳而悲伤,那么妳绝对会错失星星的美丽。」 龚亦昕抿紧双唇。越挫越勇?可她只有一颗心,怎禁得起一伤再伤? 她在爱情里是弱者,受过一次伤便不愿再试,她只想找个安全的壳躲起来,假装一切不曾发生,然后预防类似的事情再度重演。 一个温暖的掌心罩住她的手背,仰头,她看见母亲带笑的双眼。 「亦昕,我很感激老天,让我用一段错误的爱情换到妳。我没有损失,妳父亲更没有,妳是我们的骄傲。」 她淡淡的笑了。 「如果流浪够了,就回去吧,回去姜穗勍的身边,让他正式向妳说句抱歉。」母亲拍拍她的头,对她轻笑。 「妈,妳……」怎么会知道姜穗勍? 「刚到这里时,我接了妳的手机,是妳爸爸打来的,之后我一直和妳爸爸有联络。我知道你们之间存在着误解,但人与人之间难免会有误解,记不记得,妳也曾经误解我跟妳要钱是为了某个男人,妳根本不相信外婆生重病,而我赚的钱不够医药费?」她一开始就很想劝亦昕,穗勍那孩子很好,要好好把握,但女儿的性情有点固执,她一直不敢提,就怕一提会把两人的关系弄得更僵。 「妈,对不起。」 在外婆弥留之际,她赶上了,从舅舅口中,得知母亲为外婆付出的心力,她是医师,很清楚那样的病能够争取到这么长一段时间,的确必须付出昂贵代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擅自接了妳的手机。」 「没关系。」 是她不好,她应该打个电话向爸爸报平安,只是……她也不明白自己在固执些什么。 「我听说了很多事,我想,姜穗勍对妳是真心的。当然如果以过来人的经验对妳说这些,肯定没有说服力,毕竟我失败的纪录实在很惊人。不过,如果不是真心爱妳,我不认为有哪个男人会那么无聊,为一个不爱的女人付出那么多。」 是啊,那些事她也曾经听说,从聊天室里。可是她对自己、对爱情,少了那么点自信。 「妈,我怎么能够确定,他是我正确的爱情?」她是习惯小心翼翼、笃定再笃定才出手动作的龚亦昕,她从来不愿意犯错。 「不去碰到他、试着爱上他,又怎么能得到妳想要的确定?」 「如果回去之后证实,我们仍然不适合彼此呢?」 听女儿终于道出问题所在,李倩羽哑然失笑。 她曾经做过许多假设——也许女儿对姜穗勍无心、也许他们之间误会太深、也许他们的性格难以磨合……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聪明的女儿竟然是害怕这个? 她坐进吊床里,环住女儿的肩膀,柔声说道:「有什么关系,至少妳试过了,别告诉我,妳是那种不战而降的女人。」 不战而降……这句话激起了她的骄傲。 这天,龚亦昕二度上网,告诉她的网友,她流浪结束,要回去寻找新目标。并且告诉网友小姐,她叫做龚亦昕,曾经有个爱吃土凤梨酥、爱看漫画的女生,喜欢喊她「医师」。 她能够想象,穗青在计算机屏幕前瞠目结舌的模样。 这天,她也拨了电话给父亲,在两人聊了将近两个小时后,她警告父亲,「小心,我要重出江湖,不想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话,就多发表一些学术论文吧!」 正电话中,她听见父亲欣慰的笑声。 姜穗勍在机场足足等了三个小时,不是飞机误点,而是他早到,如果不是庄帛宣「恶意」阻止,他会从昨天晚上就在这里等待。 亦昕要回来了。 这个消息来自穗青的网友——「流浪」。 看完他们的对话纪录,他真的很想从穗青头上巴下去。为什么认识快一年,她竟然不晓得「流浪」就是亦昕?! 第三千次重申,有姜穗青这个姊姊,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不幸,有这种手足在身边,他哪里还会害怕敌人。 深吸气,他的掌心流汗。 见到她,他要说什么? 先说对不起,那个晚上,他不应该什么事都没问清楚就乱骂人? 不好,还是先问候一声,「好久不见,妳好吗?」 不对,这种客套话是对朋友说的,不是对未来老婆讲的。他应该说︰「妳到底去哪里?害我到处找不到妳,妳知不知道我很心急……」在唠唠叨叨念过了一阵之后,再低下嗓音,在她耳边说:「老婆,我爱妳。」 可……这样好吗?她会不会一生气,转头就走? 也许先认错,是比较安全的做法…… 在他胡思乱想的同时,手机铃声响起,他匆匆接起。 「穗勍。」是龚席睿。 「岳父,有什么事?」自从通过考核之后,他正式称龚院长为岳父,他喊得很爽,岳父也接受得很欢喜。 「你昨晚手机怎么没开?连家里电话也不通。」他口气里有浓浓的指责。 「手机没开?」 他想起来了,昨天穗青郑重地把电话线拔掉、将他的手机关机,要他认真听她讲故事,一个「姜穗青vs。流浪的故事」。 她的故事讲得琐碎而冗长,他听得几乎要打瞌睡,直到……穗青将他们最后一篇谈话摆到他面前。 该死!世界上有姜穗青,何必靠猪头来证明「蠢」是什么意思。 「岳父对不起,有什么事吗?」 「亦昕撘早九点的飞机回台湾,我本来要到机场接人,但是医院里的病人临时出状况,我赶不过去……」 「别担心,我已经在机场等亦昕了。」 「你……怎么知道亦昕要回来?」 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不是可以在手机里讲清楚的。 他兴奋道:「以后再告诉岳父。我会先把亦昕接回公寓,等她休息够了,再带她回家。」 「好,那就麻烦你,接下来几个小时我会在手术室里,你手机开着,我一出手术室就打电话给你。」 「没问题。」 「记住,不准再关机!」龚席睿恐吓。 「遵命,岳父大人。」他既兴奋又紧张,挂掉电话,频频看着手表。 终于有旅客出境了,他赶紧走近,他的眼睛转为x光机,盯着每个从里面走出来的女人。 这个不是,太矮;那个不是,太胖;那个更不是,她才不会把自己打扮成圣诞树…… 那个呢,穿着粉色小洋装,头戴宽边帽的女生……她越走越近,他认出她……笑容在嘴角、眼角、在整张脸庞里,扩张…… 在他认出她的同时,她看见他。 拿掉脸上的墨镜看清楚,龚亦昕浅笑。他还是那个姜穗勍,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发光发亮的明星,白色上衣、白色西装裤,明明是简单到不行的穿著,却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也凝望着她。她不太一样了,头发随意放下,没有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再梳起马尾,她穿了洋装和凉鞋,很可爱,可爱得不像心脏外科医师,她的皮肤黑了点,但整个人看起来很有精神,最重要的是…… 她在笑,对着他笑。 忘了,忘了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的话,不管了,他三步并成两步冲到她面前,管不着她会不会生气,一把抱住她。 龚亦昕被他的举动吓到,但没有推开他,因为这个怀抱比她想象中更温暖、更教人眷恋…… 他没松开她,可该说的话,一句也说不上来,亏他还是天才,他很呕,呕自己老是在爱情面前变得低能。 她先开了口,「想我吗?」 天才先生很不屑。这是什么烂问题,她不是早就从聊天室里知道他有多爱她?但再不屑,他也不敢自以为是。「想,想死了、想得不得了。」 「那……爱我吗?」她红了脸,全天下的人都说他爱她,可这话,从未自他的口中证实过,她等着他回答——「我爱妳。」 可是等了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等到心烦心急,推开他,准备翻脸时。一个爆栗弹上她额头,他低下身,与她四目相对。 「会痛吗?」 他竟然问这种没脑袋的问题?!「你说呢?」她怒气冲冲。 「有多痛就有多爱,笨蛋!」 他说她是笨蛋?!瞠起圆目,她要翻脸,大大的翻脸,翻到不能再翻。 可姜穗勍没等她翻脸,一把拉起她的手说︰「走,我们去吃冰淇淋。」 「咦?」她没听错吧,为什么要去吃冰淇淋? 「我们去爬l0l大楼。」 「什么?」 「我们去淡水,那里有一家老饼铺。」 「为什么?」 「我去为妳买很多柠檬马鞭草的沐浴乳……」 总算,她听懂了。这个没有创意的男人,抄袭了庄帛宣的追女招数。 不过如果恋爱的开端是这样,那么好吧,就让他们从头来过,来谈一段轰轰烈烈、甜蜜无限的浪漫爱情…… 至于结论是成功是失败……先不想,她不再让恐惧阻碍自己…… ——全书完—— *想知道姜家双胞胎父母的精彩爱情故事,请看花园系列1384约定15之《水晶婚》http://.dddbbb/html2/93948/index.html ----------------------------------------------------------------------- 豆豆小说阅读网推荐: 千寻【宝贝姜家】系列在线阅读: 《冰小姐》 作者:千寻 http://.dddbbb/html2/94896/index.html 《不见光情夫》作者:千寻 http://.dddbbb/html2/95152/inde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