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衣》 缘起—— 相传,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不时去拜访浑沌,浑沌总是很热情的招待他们。倏与忽想报答浑沌之德,商量道:“人皆有七窍,可以看得到、听得到,呼吸跟吃东西,可浑沌却连一窍都没有,不如我们来帮他开窍吧。” 倏与忽遂每天帮浑沌开一窍,七日之后,浑沌死了。 但其实浑沌并没有消失,他留下一团迷雾般的所在,称为“黑山”,那里时光重迭、变幻不定,聚集各种可能,不易被发现,甚至还住着妖怪!那里也充满无法说出口的渴望,一旦陷入,就像走进暗影幢幢的深山,想脱身?没那么容易…… ----------------------------------------------------------------------- 豆豆小说阅读网推荐: 【黑山】系列在线阅读: 黑山之一《镜妖》 作者:蜜菓子 http://.dddbbb/html2/95001/index.html 黑山之二《绣魂》 作者:明星 http://.dddbbb/html2/95002/index.html 黑山之三《雪娘》 作者:有容 http://.dddbbb/html2/95003/index.html 黑山之四《蚕衣》 作者:丹宁 http://.dddbbb/html2/95004/index.html 楔子 风,在耳边呼啸着。 迎面拂来,像把刀似的,刮得人面颊生疼;又彷佛像只无形的手,张牙舞爪的想将人撕扯成碎片。 荒漠里,一匹高大雪白的马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疾驰,蹄下扬起黄沙滚滚,翻腾如浪花。 那画面虽突兀,却又美丽极了,只是若仔细再瞧,会发现白马身后拖曳着的,除了那道笔直看不见尽头的长长足印外,还有斑斑殷红血迹。 夕阳已低垂至地平线,热力却未显衰颓,赤红如火球,将马儿及牠背上女孩的倒影拉得斜长—— 那是个连少女都还称不上、年仅十岁的女孩。 女孩亦是一袭白衣,娇小的脸蛋尽管稚气且憔悴,却不难看出有着惊人美貌,假以时日必然拥有倾城之姿。 然而此刻她脸上没有半分血色,苍白得几与身上白衣无异,身上唯一的颜色便是那头乌缎般的长发,未绑束的披散在身后,被狂风吹扬飞舞。 她的体力早已透支,小手甚至无力握紧缰绳,整个人因精神不济而摇摇欲坠,若非白马神骏疾奔中却不颠簸,她早被摔下。 身上稀少的干粮和水,即便女孩已尽量省着吃了,也早在半天前用尽,而身下的马儿更是负伤载她跑了三天三夜,不曾歇息。 不过最令人绝望的,还是眼前一望无际的沙漠。 “别跑了,流云。”辰绫终于不忍的开口,声音因喉咙干哑灼热听起来有些破碎,不复往常的娇嫩清脆,“我知道你有神力,但这样不是办法……” 正常的马儿哪可能跑得了这么久?她早知母后这匹爱马并非普通良驹,可如今牠受了箭伤,又载着她不眠不休跑了整整三天,亦已到了极限。 跑不掉了。 或者该说,牠载着她是不可能逃出这片沙漠的,何况后头还有不知何时会追上来的敌人 “够了,你已经为我做太多,是我注定命丧于此,你放我下去,自己走吧。”她低语。 若白马只身逃走,或许还有活命机会,带着她,他们都得死。 死亡,这几日她已经看了太多,不想再见到。 但白马却彷佛没听到她的话似的,喘息声虽粗重,脚下动作却一点儿也不稍缓。 “流云,别这样,我知道你听得懂我的话,你……放弃我吧!”她咬白了唇,见马儿始终不停,突然有种想直接从旁跳下的冲动。 当然在这种速度下,此举无异自杀。若仅是死,她不怕,就怕摔了半残,受尽痛楚折磨才死。 可现在这情况,恐怕也容不得她再犹豫。 辰绫心一狠,闭上眼就想跳马—— “别下去。”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蓦地响起。 谁?她愕然睁眼。谁在说话? 这辽阔的荒漠里,就只有她和流云,哪来的人声? “就快到达目的地了,别让我的苦心白费。”流云嘶鸣了一声,在她震惊的目光下吐出人语。 “你……”尽管晓得流云不是普通的马儿,她也没想过牠竟会开口说话。 只是这几日来多次与死神擦身而过,全是流云拚了命负着她逃出来的,因此吃惊归吃惊,辰绫倒不怕牠。 她怔了好半晌,才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黑山村。”马儿低鸣,“到了。” 话才刚说完,辰绫便突觉眼前一暗。 炽烈的阳光消失了、荒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小竹林。 竹林的另一端,隐约可见村落,甚至还听得见那端的喧闹声。 “这、这里是……”辰绫震撼得说不出话。 若说原先听到流云开口说人话她只是吃惊,这会儿却是彻底怔住了。 她曾听说过沙漠中有些濒死的人会见到幻象,但……幻象有这么逼真的吗? 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凉爽的微风,轻柔的停驻在肌肤上的舒适感。 “这里是黑山村,一个只有知道的人或妖才进得来的地方。”流云终于停下脚步,放她下来,“这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妳若是想隐姓埋名,安稳过完下辈子,这里很合适。” “人……或妖?”她补捉到关键词。 “对,妖,像我一样。”牠望向她,“妳怕了?” 辰绫只愣了一秒,便摇摇头。 “会为善的就会为善,会为恶的就会为恶,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分别?” 她的亲叔叔为了篡夺皇位,率大军逼宫杀了她的父母和弟弟,而流云身为妖,却舍命救她…… 这世间哪有什么真正善或恶的种族? “说得好,不愧是阿璃的女儿。” 辰绫一呆,惊讶牠竟直呼母亲的名讳。 打从她有记忆开始,流云便是母亲的爱马,但一直以来,她也只知道流云甚有灵性,并非普通良驹可比拟……难道母亲知道牠会说话吗? “阿璃不知道的。”流云猜透了她的心思,露出一抹微笑般的表情,彷佛呓语般道:“她不需要知道。” 牠一直爱着阿璃,甚至在她与辰未相识前就爱着她了,但牠同样清楚,自己不是能给她幸福的那个人。 变故发生之前,阿璃有疼爱她的丈夫、两个漂亮可人的孩子,牠没有必要让她知道自己的感情。 能陪伴在她身边,已是牠最大心愿。 辰绫怔怔听着,十岁大的年纪还不懂情爱,却震慑于流云眼底的光芒。 那样……不顾一切,为一个人付出的心情。 “时间过得真快……那时的阿璃,和小绫一样大呢!”流云喃喃的道。 那是他与阿璃的初遇。 女孩时期的阿璃,救下被术士追杀而奄奄一息的牠,她以为自己只是无意间救下一匹神骏宝马。 而牠为了留在她身边,也就一直让她这样以为着…… 所幸辰未一向极宠阿璃,她喜欢牠,他就让牠一并留在宫中。 直到三天前,发生那场毫无预兆的宫变,她突然拉着女儿到牠专属的马厩,将辰绫托付给牠。 “流云,我知道你听得懂我说的话……请你带着小绫逃到安全的地方,好吗?哪儿都好,我只希望她平平安安长大。”那是她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牠提出请求。 一支长箭在她背上颤动着,可她不顾身上伤势,只求牠送走她心爱的女儿。 牠既愤怒又哀伤的嘶叫着,不愿离她而去。 要死,牠也想和她死在一起,不肯独活。 “拜托你,流云,方儿和辰未都已经死了,你总不会希望我连仅存的女儿都保不住吧?”她苦苦哀求道,鲜血浸透身上华美的宫服。 而牠完全无法拒绝,并痛恨着自己明明身为妖,却连保护重要的人的能力都没有。 皇帝死了,太子也死了,甚至连阿璃也无法幸免,辰绫是阿璃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及血脉。 牠只能拚最后一口气保住她。 “妳和阿璃长得真像。”流云望向女孩,透过那张稚嫩的脸蛋,追忆牠深爱的女人,“这不是好事。” 阿璃当年身为北蛮第一美人,最后沦为北蛮向冀国进贡的物品,若非后来与太子辰未相恋,辰未更在登基后不顾一切责难压力封她为后,她在冀国的生活也不会如此顺遂 白马突然吐出一大口鲜血,哀鸣一声,四肢跪倒在地。 “流云,你怎么了?”辰绫着急的想扶牠,可一个才十岁的女孩,又怎么撑得起一匹高大的马儿?她急了,“我去找人来帮你。” “别忙了,我自知大限将至。”白马虚弱道。 将阿璃的女儿送到这最安全的地方,已耗尽了牠这只弱妖的所有修为与力量,不可能活成了。 “可、可是……”辰绫慌了。 是流云带她逃出来的,如今她也只剩下牠,为何转眼间牠也要离开了? “别伤心,我是要去见阿璃呢!”至少牠在地下遇到阿璃,可以骄傲的告诉她,自己不付所托。 辰绫仍是摇头,将唇咬得死紧,以免呜咽声夺喉而出。 “听我说……”牠显然力竭了,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待我死后,妳用包裹里那把刀,把我的皮剥下……别、别急着拒绝,我的皮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它名为蚕衣……” “我宁可用它换回你和所有人的命。”她哽咽着打断他的话。 “妳的命是阿璃拚死将妳托给我的,妳忍心辜负我和她吗?”白马慢慢说着,“听话,小绫,等我死后,拿走蚕衣……只要将它披在身上,可以遮掩妳的美貌,让妳在别人眼中变得平凡无奇” 辰绫双手紧握成拳。 她不想这么做,不想象个忘恩负义的人,在流云为自己而死后,还将牠的皮剥下。但她也知道流云说的对,自己的命,是用父皇、母后,以及身为储君的皇弟换来的,她不能任性。 “这里是黑山村与外界的交界处,村里的人或妖都很善良,妳可以选择在这里平安过一辈子……或者,回到妳生长的冀国,有蚕衣在身,妳倒不必担心会被妳皇叔抓到……小绫,以后没人在妳身边照顾妳了,妳只能靠自己……明白吗?” 她除了点头,什么也无法做。 “很好,这样我想阿璃也能放心了……”白马吐出最后一口气,气绝身亡。 良久,辰绫才反应过来。 她跪坐在白马身边大哭了一场,为流云、为她死去的亲人以及未来茫然惶惑的自己。 她哭了很久很久,彷佛将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然后,才撑起麻木的腿,从马背上取下包裹,拿出白马临终前说的那把刀。 她身上背负太多人的性命、手中染满亲人鲜血,这条命早就不属于自己了。 她得好好活着,就算要死,也得死得有价值。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哭了。辰绫对自己发誓。 然后握紧手中的利刃,在白马身上划下了第一刀—— ----------------------------------------------------------------------- 豆豆小说阅读网推荐: 【黑山】系列在线阅读: 黑山之一《镜妖》 作者:蜜菓子 http://.dddbbb/html2/95001/index.html 黑山之二《绣魂》 作者:明星 http://.dddbbb/html2/95002/index.html 黑山之三《雪娘》 作者:有容 http://.dddbbb/html2/95003/index.html 黑山之四《蚕衣》 作者:丹宁 http://.dddbbb/html2/95004/index.html 第一章 六年后 “来哟,现蒸的肉包子,热腾腾、又香又大又好吃的肉包哦……” “各式各样的糖葫芦唷,任君挑选……” 街道上,摊贩们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穿着各色衣衫的行人穿梭在各家店铺挑捡商品,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灵儿走在人群里,踏着悠悠的步伐,一间一间店晃过去,如同每个来逛市集的人们。 她今天藉采办之名,偷了半天空,可待午后才返府,此刻东西已经买得差不多,自然有闲情四处兜转,更何况她也不想这么早回去。 这些年来,她没有多少能像今日这样独处的机会。 街上摊位店铺极多,卖的东西也五花八门,最多的就是吃食,小至糖葫芦,大至酒楼都有,另外也有些胭脂水粉类的东西。 还没来之前,她从不知这儿竟是如此热闹繁华。 “姑娘,来份南枣核桃糕吧?”一位小贩笑容可掬的唤住了她。 她怔了怔,直觉转头瞧向那切得工整讨喜,一口一块的糕点,突然有些恍惚起来。 这几年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人民生活富裕了,日子也就过得安逸舒心,南方的点心小吃也都多了不少。 是的,南方,她出生、并成长了十个年头的地方。记得以前还在宫里时,七岁的皇弟就很爱吃这南枣核桃糕。 如今她挚爱的亲人都不在了,她不再是受到万般疼宠的冀国小公主,甚至远离故土,来到北蛮。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原以为北蛮会像它的名字般,是个蛮荒不毛之地,但六年前她来到此地时,却发现与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尽管文化上多少有些差异,但各方面都不亚于冀国。 尤其近几年来北方物产丰饶,人民生活富庶,比起冀国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姑娘,怎么了?” 她回过神,“没,只是想到些往事。” 还想那些做什么?早就没意义了,现在的她不过是个叫灵儿的丫鬟。 “往事?”那小贩倒也机灵,立刻道:“难怪,姑娘是南方人吧?听您的口音确实有南方腔调,既然如此,那就更该尝尝我的糕点了,内人可是冀国人,这南枣核桃糕可是她教我做的,保证地道,不会让您失望的!” 平时她是不大买这些小玩意儿的,尽管是未卖身的丫鬟,只签三年卖身契,不像其他奴仆攒钱赎身,但也想为自己将来存些钱。 她有很多事想做,不打算一辈子窝在那小小的地方当丫鬟。 不过这一次,她却很难抗拒这份怀着故土之名的诱惑。 灵儿只犹豫了一会儿,便道:“给我一份吧。” 自小贩手里接过用油纸包好的糕点,付了钱,她找了宽敞的地方,将采买的东西搁在地上,打开油纸,取出一小块尝了。 浓郁的香气瞬间在嘴里化开,过去她并不特别喜欢吃糕点,但当在异地再次吃到南方的食物,竟觉异常美味。 将口中的核桃糕咽下后,她又从油纸里取了一块,正想放入嘴里。 突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响起,她隐约听到人们慌乱的惊呼与尖叫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数匹马儿朝自己的方向奔来。 她虽已靠边上站了,但街道本来就不宽,这些马先前便已翻倒许多摊子,她若继续站着不躲,势必会被波及。 但她都已经贴着墙了,还有哪里可以闪避? 马儿奔跑的速度极快,一眨眼便来到她面前,她根本连思索的时间都没有,眼见就要被撞上—— 一个强大的力量突然将她往上一提,她还没反应过来,眨了几下眼,便发现自己竟已站在墙头。 “姑娘,在路上发呆可不好啊。” 她僵硬的转过头,便见到同样站在墙头上,一瘦一壮的两个男人。 说话的是那名较瘦的男子。 男子看起来二十岁上下,虽有张好看的俊容,却显得过份苍白了些,连双唇都没多少血色,带着几分病气。 身上的服饰乍看之下普通低调,没什么特别,但在冀国皇宫里待了十年的她,又怎么会看不出那其实是上好的料子制成? 若更仔细看些,会发现男子身上有种难以形容却浑然天成的气势。 她直觉认定,对方是特地乔装打扮后出府的富家公子。 至于那名较壮的,应该是随从或护卫,刚才似乎便是对方出手救了自己。 不过一般随从或护卫,并不会主动出手救不相干的路人,说起来多半还是那名公子的意思。 这些思绪在脑中转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灵儿很快便反应过来,“多谢两位公子救命之恩。” 那名身材高壮的男人沉默着,倒是富家公子淡声道:“举手之劳罢了。” 这证明了她先前的揣测。 她点点头,慢慢的爬下了那与肩齐高的墙,却发现自己刚才放在地上、没来得及拿起来的东西,早被马蹄踏坏了。 这下可好,所有物品得回去重买不说,还得从自己腰包里掏钱。 唉,这南枣核桃糕可真贵!她弯腰拾起那些才刚买来便被踩烂散落的东西,暗暗叹气。 不料当她捡拾完那些零散的货品,才抬起头,却又见到那大块头护卫站在自己跟前不到两步的距离,把她吓了一跳。 “这是我家公子的意思。”那名护卫递了锭银子过去。 “啊?”她眨眼,不大懂。 “咳咳,妳不是摔了东西?就拿这银子去买新的吧。”那名富家公子先是咳了几声,才又开口。 “这……”她是摔了东西没错,但那又不是他害的,何况他还让人救了她的小命,她实在没道理拿他的银子。 但看他的样子不像对自己有什么意思——当然,以她现在貌不惊人的模样,也不大可能入得了那位公子的眼。 “就收下吧。”那公子的语气仍是淡淡的,“瞧妳应该是哪家的丫鬟,那些被砸坏的东西也要不少钱,算妳运气不好,竟碰上三皇子。” 三皇子?她讶异的睁大眼。 不过想想也是,虽然她方才并未看清对方的长相,然而敢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带着大批人马嚣张御马奔驰,一点也不担心波及路旁的摊子或伤了行人的,在这都城里只怕也没几个了。 “就是说啊。”旁边一位愤愤不平的老头儿在听见那名公子的话后,也忍不住道:“这三皇子说好听是骁勇善战,说难听呢,就是残暴嗜杀,还特别喜欢对付无辜的人。这么厉害怎么不去攻打冀国?” “刘老头,这话你关起门板说没关系,可别在大街上嚷嚷呀,谁不知道都城里三皇子的耳目遍布全城。” “哼,怕什么?我刘老头都七十有八,早就活腻啦,老伴和儿子也早死了,不怕牵连了谁,那三皇子要捉要杀随他吧!”那刘老头露出鄙夷的神情,“都还没当上太子呢,气焰倒比太子还盛。” “话不能这么说,当今太子体弱多病,耿皇后又早逝,若非嫡皇长子,断不可能被封为太子。再说了,三皇子的生母可是最受宠的容妃,说不准哪天太子怎么了,三皇子就立刻登上太子之位。” “这也是挺有可能的,太子体弱不是最近的事儿了,近日甚至还搬离东宫,至宫外调养……” 一旦有人起了头,这些市井小民也就纷纷大着胆子议论起来,一时间好不热闹。 “哎,要我说啊,这太子之所以没废,恐怕还是容妃的意思呢!反正一个在朝中无势又无母的太子,不过就是个傀儡,我看连说什么到宫外调养,都是唬弄人的吧?身为一个太子,连东宫都守不住……” 灵儿并不大关心这些她早在府中就听过无数次的流言蜚语,她还在想着自己能否在中午前重新再把那些货品买齐。 不过她却注意到身前那名护卫的脸色不怎么好,一脸不善的瞪着那些说闲话的人们。 是那些人说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话吗?但这些不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 “好了,行风,别摆出那表情吓人了。”那公子走上前几步,从被他唤作行风的护卫手上接过银子,塞进灵儿手中。 他的唇动了动,似乎原还想说些什么,却又突然一阵剧咳。 “咳、咳……” “公子……”行风有些担忧,“您这样可不行,回去让……大夫瞧瞧吧?” “不碍事,老毛病了,更何况孙大夫呵。”他顿了会儿,见灵儿仍站着没动,才又道:“姑娘怕是得快去重新采买东西了吧?就当是……补偿吧。” 灵儿知道他说的没错,尽管不大明白那所谓“补偿”的意思,不过一来自己确实得快点回头买东西,二来这锭银子对她来说或许是大钱,对于这富家公子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压根不放在心上。 “多谢公子。”想通后,她也就不客气的收下,“小女子先告辞了。” 那公子未拦她,点点头,带着护卫便先一步转身离开了。 缪府 “什么?宫里要选秀?” 那拔高的尖嚷,让灵儿端着托盘前进的脚步顿了顿。 那是缪夫人的声音。 她没有停顿太久,便继续迈开步伐朝大厅走去。 “是啊,消息已经传遍了,朝中官员家族都得献上至少一名十四至十七岁的未出阁女子。”缪老爷面色凝重的道。 北蛮皇室的选秀,每隔三至五年一次,朝中官员凡未与皇室同宗者,若家族中有十四至十七岁未出阁的少女,至少得挑选一位入宫,而平民百姓家的女儿要想入宫亦可,唯需经严格盘查挑选。 缪老爷在朝中担任一不大不小的官职,避是不可能避得了的,然而依他的身份,女儿一旦进了宫,除非极得宠,否则也不会有太多机会封妃嫔。 像他们这样疼孩子的人家,对女儿入宫一事,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敏妍今年十五岁……”缪夫人身子晃了晃,“咱们就这么个女儿啊。” 缪敏妍是他们夫妻心头的宝贝,从小宠着、呵护着,哪里舍得让她入那吃人的深宫后院? “若只是选秀倒也罢,听说这回是想替太子那儿挑人……毕竟二皇子、三皇子都已纳妃,这回恐怕要替太子立妃了。”缪老爷叹息。 “什么?!”缪夫人更惊骇了。 人人都知当今太子无权无势,又体弱多病,照御医的说法不宜近女色,才迟至二十一尚未立妃,连个小妾都没有。 如今却突然替太子选妃……那太子妃得守活寡也罢,就怕没几年便成了真寡妇,依当前朝中情势,往后数十年还能有好日子过吗?这回选秀怕是连高官都不乐意。 当然如果太子妃也是这般,若被选入宫成为宫女,就更甭提了,太子若真早逝,当宫女的十之八九都得陪葬。 “不成,绝不能让敏妍进宫。” “能有什么法子?虽说是一个家族选一女入宫,但咱缪家人丁单薄,就只有我和大哥,但大哥的两个女儿一个已嫁,一个还未满十三……” 灵儿端着茶走进大厅,为缪老爷及缪夫人送上。 “那可怎么办啊?”缪夫人忧心忡忡。 夫妻俩愁眉苦脸的,谁也没心情端起那泡好的茶。 灵儿看着两位主子,盘算了会儿利弊,才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老爷不是还有个远房堂弟?” 没想到她会突然开口冒出这句,缪家夫妇皆是一怔。 不过缪家待下人向来不错,不大摆主子架子,且深知灵儿素来伶俐聪慧,可惜无父无母又为女儿身,不然说不定还能有番小作为,因此缪老爷也未生气,只迟疑了下,“我是有个堂弟,他似乎也有女儿.今年十四的样子……” “那不就成了?让你那位堂弟的女儿入宫吧!”缪夫人立刻道。 缪老爷当然很想,可又有几分犹豫,“但是……他会愿意吗?” 自己不愿将女儿送入宫,那位堂弟只怕也不乐意吧?特别是在这种敏感时机。 当官的人是他,平素两家没往来,关系也远,怎么好意思牵累别人? “不愿意又怎么办?难道老爷您忍心让敏妍进宫?”缪夫人跺脚。 “唉,再让我想想吧……” “老爷!” 见两人争执起来,灵儿再度出声,“老爷、夫人,灵儿的意思是,灵儿可以顶替老爷那位堂弟家的小姐。” “你说什么?!”这会儿缪老爷和缪夫人都愣了,一起望向她。 灵儿深吸了口气,直接道出打算,“灵儿想代替小姐进宫。” 官府那儿虽有人口登载制度,但尚不完备,当官的肯定逃不了,家中有多少人都得严实记载,然而平民百姓家就不一定了。 她若欲冒充这位缪老爷的千金是万不可能,但若冒充另一位平民缪老爷的女儿,却不是办不到。 缪老爷呆了半晌,结巴的问道:“可、可是……你为什么……” “老爷,灵儿也不想说什么好听的话掩饰,可灵儿和小姐毕竟不同。”她刻意露出一丝苦笑,“小姐有老爷和夫人捧在掌心疼着,灵儿却只剩自己了。但凡有能够往上爬的机会,灵儿都愿意尝试。” 这话听起来野心勃勃、居心叵测,换作平时,即便缪家夫妇对下人再好再仁慈,听了也是会皱眉的。 但此刻他们确实迫切希望有人能代替女儿进宫。 何况灵儿的话听来合情合理,再者虽她嘴里说想往上爬,其实过去在府中也是安安份份,尽心尽力伺候小姐夫人,从没借机生什么事。 如今她不讲什么想替老爷夫人分劳解忧的话,却直言想为自己搏个机会,倒显得坦率。 “灵儿,你愿意代敏妍进宫,我们自然是乐意,但入宫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美好,当今太子随时都有可能……到时你说不定得赔上性命。”缪老爷想了想,还是不大放心的道。 “凡事总有风险。”她的语气柔和却坚定。 缪老爷和缪夫人彼此对望了一眼。 “那好吧,既然你这么想的话……这事我去安排一下。” 不管怎么样,女儿的终身还是最重要,因此缪家老爷不一会儿就决定了。 “谢谢老爷夫人成全。”灵儿低下头,眼中闪过一抹光彩。 终于正式在宫中待下了。 望着那些隐约有几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殿阁,灵儿心底有很多感触。 从冀国的皇宫漂泊至北蛮皇宫,她大概还是史上第一人吧?化名为灵儿的辰绫暗暗自嘲。 爱女心切的缪家老爷砸了重金,买通登载人口的官府,最后让她以缪家同宗之女缪灵儿的身份入宫。 尽管严格说来她这并不算实质的“进宫”。 缪老爷说的没错,这回选秀确实是替太子选妃。虽然最终太子妃的人选依旧悬而未决,仅立了名良娣,不过这次被选入宫的女子,倒有不少都分给了太子。 讽刺的是,当其他皇子都还未封王搬出宫中,太子倒先一步搬离东宫,至皇家于城郊十数里外的别院“养病”。 因此虽说是东宫的人,在宫里训练完后便送至别院。 不过既是皇家的别院,自然也是华美讲究,占地辽阔、景色秀致,的确是养病的好地方。 宫内的礼仪大同小异,北蛮甚至还更简略些,灵儿过去在冀国宫中待了十年,学起来自然快,加上人又聪明,举手投足都挑不出什么错,因而颇得教养嬷嬷的赏识,再加上别院人手本来便不足,才三个月就要她跟着另一位宫女开始伺候太子殿下起居。 今天是她第一天正式“上工”的日子。 由于先前训练都在宫里,太子人却在别院,这将是她第一次见到自个儿未来的主子。 “把这药端进去给殿下,请殿下尽早服用,小心别出了什么岔。” 人才刚至,甚至还没见到太子殿下,灵儿就先被交代了这项任务。 看来真的挺缺人的! 不过由此得知,太子确实不大受重视。 否则都来别院好些时日了,就算先前才许了些逾龄宫女出宫,人手应不至如此吃紧。 灵儿没多加耽搁,便端着那碗黝黑的汤药转身准备入殿。 别院的建筑明显不像宫里那般中规中矩,再加上北蛮民风所致,殿内没有繁复的雕栋,却予人敞阔豪放之感。 “太子殿下,奴婢替您送汤药。”她站在门外唤道。 “唔……”殿内的男声顿了会儿,才道:“进来吧。” 灵儿隐约觉得那声音似乎在哪听过,但她也没多想,便一脚跨了进去。 殿内,一名身着青衫的男子原正伏案书写,在听闻脚步声后,头也未抬的道:“今儿个怎么换了人,翠墨呢?” 她愣了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道:“奴婢是刚被派来伺候殿下的。” 她哪里知道先前的人怎么了?反正她就是被派来这儿……当然,这也是她自己努力争取的结果。 太子轻轻一笑,“也是,你不过是个新来的宫女,又怎么会知道前人的事?” 说着,他轻咳了两声。 太子抬眼看向她,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两人均是一怔。 饶是灵儿向来机智沉稳,也掩不住那份震撼。 “……是你?” 第二章 “……是你?”她脱口。 灵儿怎么也想不到,当今北蛮太子殷华,竟是几个月前在路上救了自己的富家公子。 他依旧如同半年前所见那般苍白,身上那件墨绿色长衫样式虽简单,绣工却精致,穿在他身上仍显尊贵气质。 上回她只觉得他或许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公子,但如今的他气色虽不见好转,但举手投足的确有皇族的架式。 只是话才脱口,她便发现自己逾矩了,竟对太子殿下如此不敬。 “奴才不敬,请殿下恕罪。”她垂头欠身道,因手里端着汤药,并未下跪。 不过或许另方面她也隐隐觉得,太子不会对自己如何,所以不是那么惊慌。 毕竟传闻中太子殿下性格敦厚、待人温和,想来是很好伺候的主子。 事实上她当初也是因为这样,才费尽心思将自己弄过来的。 体弱多病、性子温和好伺候,仅占了个虚位而无实权的太子,怎么看都是能够为她完成复仇大计的最佳人选。 而现在得知他便是那位救了自己的公子,更证明了他的确如传闻中那般善良。 “居然是你啊……”殷华确实没计较她的失礼,也没提起半年前曾相遇的事,只是搁下笔墨,打量起她来,“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灵儿。”尽管仍低垂着头,她仍感受到他的注视。 “是这次选秀进来的宫女吧,怎么会想进宫?”他的语调淡淡的,像流水般,温和而悦耳。 她怔了会儿,才道:“奴婢远房堂伯是朝官……” “你姓什么?”他继续问道。 不知为何,明明是温和好听的声音,却莫名的让她感到一丝压迫。 灵儿吸了口气,要自己别紧张,没什么好怕的,他是传闻中体弱多病、性格温和的太子。 “奴婢姓缪,缪灵儿。” “姓缪?”殷华顿了顿,忽朝身后道:“子甫,我记得朝中姓缪的,只有一位是吧?” 灵儿一愕,抬头才发现室内还有另一人的存在。 那人一袭白衣,站在距殷华六七步远处的屏风旁,她刚居然没看到。 “是的,殿下,朝中仅有一位缪姓文官,姓缪名泰良,家中有一女,今年正符选秀之龄,但今年并未参与选秀之列。”那名叫子甫的男人恭谨道。 灵儿一震,心下警觉起来。 所谓朝官,并非全国的官员,但人数也多达百人,但一个住在宫外的“病弱”太子,却能记得朝中官员的姓氏,也太奇怪了吧? 更别提他身后那叫子甫的,竟连一个从六品官员家中的情况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也是,但凡疼孩子的父母,都不会愿意让女儿在这种时刻入宫的。”殷华轻轻笑了。 这太子……怎么跟想像的不大一样?灵儿忽然有些不安起来。 在她原本的计划里,太子理应是终年躺在病榻上、不大问世事,很好唬弄,如此一来只要她有办法接近太子、取得他的信任,便有机会利用他完成自己复仇的目的。 毕竟不管太子再怎么弱势,总还是太子,北蛮与冀国的冲突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要她能煽动太子,支持北蛮对冀国兴兵,或许她便有机会为父皇母后以及皇弟复仇。 当然,机会很渺茫,但如今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可才初见面,她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天真,将事情想得单纯。 就这么个分神,她的手晃了晃,洒出少许汤药,才蓦地想起自己进殿的目的。 不管了,都已经费尽心思混进来,现在想退缩也来不及了。 灵儿咬咬牙,端着汤药走上前,“殿下,这是您的汤药。” 说着,她将汤药搁在桌上。 殷华觑了她一眼,又望了望那碗黝黑的汤药,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又得喝药?”他蹙眉。 不然她端进来做什么?“这是刚熬好的汤药,请殿下尽早服用。” “先搁着吧,我过会儿再喝。”他轻摆了摆手。 晚点喝?灵儿挑眉。 以她过去伺候缪家小姐的经验,晚点喝就代表着不会喝的意思——因为缪敏妍怕苦。 没想到太子居然也有这坏习惯。 于是她忍不住催促,“殿下得尽快服用才能确保药效。” 太子殿下健康好转,对她也有利,哪能由着他耍任性把药偷偷倒了? 子甫脸色微沉,似乎对她的“逾矩”很不满,但忍了忍,终究没开口说话。 “看来你很坚持的样子……好吧。”殷华倒也没再多啰嗦,直接拿起那碗汤药仰头喝了。 眼见他把药喝完,灵儿这才松了口气。 由于来之前就被提醒,太子喜独处,不爱太多人在旁伺候,有需要时才向外头唤人,因此她完成任务后,拿起空碗便准备退下。 “对了,灵儿,半年前的事……”他顿了会儿,似乎还在想该怎么说,但灵儿却已先接了口。 “太子殿下说的哪件事?奴婢今日才头一回见到殿下吧?” 殷华脸色撂过一丝笑意和淡淡的赞赏。 “你说的是,我们确实是第一次见面。”他又咳了两声,才道:“好了,你下去吧。” 她向他福了福身,退至门口转身离开。 “殿下,您先前见过她?”待灵儿离去后,那叫子甫的男人终于再度开口。 “嗯,半年多前我和行风微服出巡时,曾有过一面之缘。”殷华轻应道。 那时他不过是不想亲眼见到有人在三皇弟的马蹄下变成肉泥,才要行风顺手拉她一把的,没想到半年后她竟成了伺候他的宫女。 究竟是缘份,抑或是有心人设计? 尽管仍坐在椅子上维持先前的姿势,但他脸上的神情,不复刚才面对灵儿时的轻松无害。 子甫眼中闪过一抹厉光,“会不会是容妃特地安排的人?” “倒还不至于。”殷华的指尖轻轻敲打桌面,每当他有这举动时,便是在盘算思索什么,“那女人没那么神通广大。” 他所谓的没那么神通广大,是指不认为容妃能得知他乔装外出之事,更不以为她安排得出这种巧遇情节。 至于那个叫灵儿的宫女是不是容妃派来的,还得再多加观察,虽然他觉可能性并不高。 “但是依她的容貌……能领到在您身边伺候的工作,还挺奇怪的。”子甫想了想,谨慎开口。 倒不是那女孩长得多丑,其实她并不丑,否则连宫也入不了,可贴身伺候宫里几位主子的宫女,又岂是“不丑”就能胜任? 宫里本来就是以貌取人,那张瞧上半天只能勉强称得上清秀的脸孔,怎么看都不像能被分派到主子面前工作的,更别提现在离选秀结束才三个多月的时间……一般宫女训练再快也要半年左右吧? “这未必是她的问题。”殷华摇摇头,“众人皆知我是个既不受宠又无权势的太子,加上容妃在那盯着,若真送了个美若天仙的宫女过来,我还得担心是不是有什么企图……至于为何送个新进宫女过来,我猜是看中她在宫里无依无靠,就算和我勾结,在这偌大的宫里也翻不出他们的掌心。” 从他们问都不问一声,就毫无预警把先前的翠墨调离这事便可得知,他这太子的意见显然不大受重视。 无所谓,不过是个小小宫女,只要不是容妃派来的,他都没什么意见。 要做的事很多,他哪有空理会这种小肚鸡肠的无聊事?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子甫冷哼。 可笑,凭太子殿下的能耐,还会将那点小把戏放在眼里?是那些人愚昧,才真以为当今太子是个病弱的傀儡。 事实上这些年来殷华早就在朝中布下自己的暗棋,只待时机成熟,便能一举掌控整个朝廷。 “总之,我想这叫灵儿的宫女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就算是,也在他能够应付的范围内。 子甫蹙了眉,“她刚很坚持让您喝药。” “一个尽责的宫女,都该这么做的。”殷华淡声道。 “那您……” “无妨,反正我好阵子未服药了。”他不以为意。 子甫明显不认同他的话,脸上闪过忧色,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他信任主子的判断。 殷华想了下,又道:“不过还是让人去查查她的身份吧,我不认为她姓缪。” 想起半年前初见她的那副模样,说是缪家丫鬟被李代桃僵的送进宫来,他还比较相信。 “是。”就算殿下不说,他也肯定会去查。 “好了,就先这样,说说今日早朝的情形。” 提及政事,子甫立刻精神一振,“启禀殿下,今日朝中又起争执,以兵部尚书曹大人为首的朝臣,与严丞相一派,对于向冀国进犯的应对态度意见相歧。” “不是已经吵很久了?”怎么又来? 这些年来冀国与北蛮虽无大规模战事,但边境小冲突不断。 冀国自诩天朝,依天命而生,百年多来并吞四周大大小小的王国,独独灭不了北蛮。 当然,二十年前北蛮确也曾一度被兵临城下,几乎灭国,后以重金贿赂当时仍为王爷、即当今冀国天子的辰已,与冀国议和,送上大批贡品与美人,俯首称臣,才免于亡国命运。 但二十年后的今日,北蛮早不可同日而语,加上近几年冀国宫变,辰已即位后,国势迅速衰颓,辰已是个善于玩弄权术的权臣,却绝非好皇帝,这一消一长间,彼此实力便拉近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见北蛮迅速壮大,冀国国势又大不如前,辰已开始急了,这一年多开始有零星进犯的举动。 于是北蛮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主和,一派主战。 以兵部尚书曹显为首的年轻朝臣们主张与冀国宣战,他们认为如今北蛮实力早已超越冀国,若与冀国开战胜算极高;然而,以容妃之父严庞为主的老臣们,则希望能够继续以金银财富换取和平。 为了此事,这几个月来双方吵得不可开交,苦的却是驻守边境的将士们,不知所措。 殷华不大愿意急着跳进这浑水里,尽管他私下和曹显有些往来,又因容妃的关系和严庞不怎么对盘,但北蛮对冀国的国策并不是他当前应关切的。 “恐怕是前几日冀国的军队再度犯境所致。” 殷华停下指尖敲桌的动作,“也罢,就让他们继续吵吧,不过你最好想办法暗示曹显这阵子小心些,严庞肯定收了不少冀国的好处,他这般蛮干的挡人财路,可别被暗算了。” 让他们吵吵也好,这样便不会注意到他的举动了。 “是。”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要事吗?”殷华再问。 子甫赶忙将朝中其他要事,细细向他说明。 皇家别院的殿里,在摒退其他人后,传闻中的傀儡太子与其谋士,认真商讨起国事来。 夜晚,灵儿回到自己的寝间。 由于别院人手本不多,再加她是太子的贴身宫女,因此在太子寝宫旁有间独立的小寝间。 所幸太子殿下不爱就寝时房里还有别人在,因此免了她值夜,倒让她轻松不少。 灵儿掩上门,确定窗户都密实的关着,走至打磨得光亮的铜镜前,抬手至胸前轻轻一按,忽然平空抓起一件雪白的料子。 当蚕衣落了地,镜中原本平凡的脸孔消失了,换成另一张美艳绝伦的娇颜。 这才是她,冀国公主辰绫的真实面貌。 她的肌肤莹白剔透,饱满的唇未点胭脂即嫣红水润,鼻梁小巧而挺立,勾勒完美的弧度,明亮如星辰般的墨瞳,倒映着跳跃的烛光。 如流云所言,今年十六岁的她,完全继承了母亲的美貌。 一张足以祸国倾城的容颜。 身上那件朴素的衣料,完全遮掩不住她的美貌及与生俱来的、属于皇家公主的雍容气质。 这张脸,是她最后的武器。 她很清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这倾城美貌虽极有可能为她带来灾难,然而必要时却也可能替她完成心愿。 比如说,说服殷华赞成对冀国用兵。 她虽不晓得殷华在朝中有多少影响力,但绝不相信一个完全无权无势的皇子,有本事在东宫之位坐了这么多年。 且与太子接触过后,她更觉他所能掌控的,超乎自己原先想像。 好处是,只要她能说服殷华,成功的机会即大上许多;坏处是,恐怕他不太容易被她牵着鼻子走。 北蛮政局情势很明显,对于冀国,丞相严庞一派向来主和,另一派主战的实力明显稍弱。 她与主战的那方接触没有实益,他们不够强,没法让她得到想要的东西。可她又不想和严庞那种贪得无厌、野心勃勃的权臣打交道,那么就只能从与容妃、严庞明显对立的太子下手了。 如今的她除了脑袋与丽容外,已一无所有,太子是她唯一的复仇机会。 当然若无必要,她并不想轻易以这张面容示人。 她打算先以“灵儿”的身份尝试,若真不行的话……再说吧。 “父皇、母后、皇弟,还有流云……请你们再等一等,小绫总有一天会为你们复仇的。”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声道。 辰绫就这么在太子身边待下了。 殷华是个好主子,至少辰绫得承认,他比过去的自己好伺候得多了。 他甚至只留了她在身边,将另位宫女打发走,但她的日子依旧过得轻松,而且更方便她行事。 殷华喜欢凡事亲为,甚少要求身边宫女做什么,平时也不大爱有人在旁伺候,她经常处于无事可做的状态。 不过对于想多亲近、进而成为太子心腹的辰绫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想当初她接受训练时费尽心思表现,接下这其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职务,可不只是为了每天替太子端端茶水、汤药之类。 她要的是太子的信任,甚至宠爱,才有办法不着痕迹的说服他在朝中支持对冀国用兵。 然而她不敢贸然行动,只能默默等待机会。 半个月过去,一天她如往常般端汤药给殷华时,他却突然手一颤,将汤碗摔落在地。 她还愣着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整个人从椅子上栽了下来。 辰绫本能的冲上前扶住他,一面焦急的向外喊人。 “快来人,殿下身体不适……” 率先奔进殿的是行风,他连忙从她手中接过殷华,将人扶至软榻上躺好。 接着子甫也跑了进来,还一面匆忙从怀里取出一颗乌黑的药丸,将它塞入殷华口中。 “呃,奴婢这就去唤御医……”没想到殷华竟说倒就倒,受到不小惊吓的辰绫白着脸道。 她都快忘了他可是那体弱多病的太子。 “闭嘴!”子甫语气严厉的打断她。 辰绫一怔,不大明白为何他总对自己表现得有敌意。 太子身体不适……不是应该找御医吗?何况殷华的情形看起来实在不好。 “别这样,子甫……”殷华睁开眼,费了番力气,才总算吐出话语,“去命人唤孙御医来。”后面那句话,自是对辰绫说的了。 “殿下!”行风明显不认同。 “奴婢这就去唤御医!”但辰绫哪管得了这么多,得了他的命令后,立刻便冲出去唤人了。 “孙御医分明不安好心,殿下还叫他来做什么?”辰绫离开后,子甫忍不住皱眉道。 “这时叫他来不正好?否则我先前吃他那么多帖药,病情都没变差,他如何跟他的主子交代?”殷华还有心情笑道,随后却又是一阵咳。 “微臣真不明白殿下是怎么想的,明知道那汤药里掺了害人的慢性毒药,这半个多月来还天天服用。” 殷华的“体弱多病”并非天生,而是人为的。 自他十五岁那年被立为太子后,容妃便买通东宫的人及御医,然而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戏,并没能瞒过殷华。 只是当时无论在朝中或宫中皆无权势的殷华,尚无足够与其抗衡的力量,为了不打草惊蛇,在确定那毒药短期间内暂不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重大损害后,便断断续续服用了一阵,好令容妃自觉计谋得逞。 他的“病”,就是这么来的。 他其实有千百种方法把这事闹大,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无法确定能够一举扳倒容妃和严庞,他不会轻易冒险。 旁人都以为他搬至别院“休养”,是被容妃逼出东宫,然事实上那是他自己的提议,以借此不动声色的远离被监控的生活。 当初容妃乍听这消息时,自是乐得推波助澜加以成全,可没多久后她就发现自己越来越难掌握关于太子的事,而殷华在“休养”了一段时日后,健康也真逐渐好转,令她担忧起来,因而再度派了心腹孙御医前来,更掺着比先前更加剧烈的毒药方子给他服用。 先前翠墨之所以被撤换掉,就是因为她没能让他喝下药,使他的身体继续“转坏”,令那些想置他于死地的人不满。 殷华歇了会儿,才又勉力开口,“现在时机还未完全成熟,我这一病,想来能够再让那些人安好阵子的心了。” 他从来就不像外界以为的那般温和、敦厚,真实的他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暗地里筹画多年,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为让敌人误以为自己无害,连健康都能牺牲。 “您先前已经服下太多毒素,若再继续服用那姓孙的开的汤药,只怕哪天真如了那些奸人的意。” “放心,我自有分寸。”他漫不经心,一点儿也没把那警告放在心上。 行风皱眉瞪了他好一会儿,咬牙开口,“殿下,若您是担心那叫灵儿的宫女是容妃派来的,怕在她面前露出破绽,才不得不喝下汤药,我可以除掉她!” “不关她的事。”虽然他最近之所以天天喝下汤药,确实是因为那小宫女总非得盯着他把药喝完不可,但殷华并不想殃及他人,“再说若她真是容妃的人,你杀了她,岂不更打草惊蛇,摆明了跟容妃过不去?” 那小宫女是瞒了他一些事,不过他并不认为她是容妃的人。 “那咱们该怎么办?”他们是绝对不会再让主子喝下那些毒药了。 “放心,这回让孙御医瞧过后,往后我自有办法应付。”殷华保证。 他不会死的。 不会这么容易就死在那些人手上。 殷华冷冷一笑。 他还没亲眼瞧着那些嚣张了十数年的严庞、容妃落败,岂会这么容易丢了性命? 第三章 自从殷华毫无预警的病倒后,辰绫的日子忽然忙碌起来。 孙御医来了又走,开的新药方太子殿下却每喝必吐。 她想再去唤人,子甫却冷冷的说了句,“那位庸医要是真这么厉害,怎么会这么多年来还医不好殿下?” 她不太敢苟同这种观点,可也不想和太子的亲信起冲突,因此没再去找御医。 然而几日过去,殷华的情况非但未好转,后来连饭菜都没胃口了。 辰绫急了,她的计划一步都还没实行,殷华若有什么不测,她身为太子的贴身宫女别说报仇了,连小命都不可能保得住。 “殿下,您再这样下去不行的。”某天辰绫终于趁子甫和行风都不在时,忍不住道:“奴婢还是去唤御医来吧……” 才几天他就明显清瘦许多,即便她没要利用他,也不能看着一条人命在自己眼前没了。 死人,六年前她已经看得太多。 “我想喝粥。”殷华忽然开口,“只要粥就好,其他什么都不用。” 听到他终于想吃东西,她眼睛一亮,“奴婢立刻去让厨房准备……” 他轻摇了摇头,“那些厨子弄的我吃不惯。” “那……怎么办?”虽然这儿是皇家别院,但也没办法随意进出的,总不能要她去外面买吧? “你煮好了,尽量清淡些。” “我煮?”她瞠大眼,惊讶得都忘了自称奴婢。 “是啊。”他的语气淡淡的,“在缪家当了六年丫鬟,煮个粥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难事才对。” 辰绫僵住,一股凉意突地自心头窜了上来。 他……竟然知道了?她确实有想过自己冒充缪家人的身份会被拆穿,却没想到这么快。 他知道多久了,为何先前丝毫未露出异样?或许真正令她感到恐惧的,是这病太子将事事都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的能耐。 “愣着做什么?快去呀。”见她不动,他再次发声。 她抬头望向那张苍白却淡然的面孔,牙一咬,跪了下去,“请殿下恕罪。” 太子的身体是不好没错,却不笨,这时候再否认未免太过愚蠢,因此她干脆直接认了。 她也是在赌,赌殷华确如他这阵子以来在她面前表现的那般温和无害。 殷华打量着眼前的小宫女。 其实他很早就让子甫查知了她的身份,不过并不打算追究。 一个婢女代替主子进宫,还能有什么原因? 不就是主子不愿入宫,因而找了个替身? 而对婢女来说,同样都是为人奴仆,在宫里说不定还能过得更好,没什么拒绝的道理……又或者是,她还存着什么别的心思。 总之缪家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事他原先没想对她说,只打算自己慢慢观察,可不知为何,刚才看着她紧张却还力持镇定的表现,他忽然很想看看自己将话说出口后,她会有什么反应。 他看得出来眼前这小宫女绝不若她的外表那般平凡庸俗,她有点小聪明,心底也藏着一些事,可惜太稚嫩,在他面前显然还隐藏得不够好。 他不担心她会对自己不利,只是单纯忍不住……想逗逗她,看她那故作镇定的面具碎裂后,究竟是什么模样。 殷华承认自己这么做很无聊,大概养病的日子真的太清闲了。 不过她确实很聪明,没扭扭捏捏的编造拙劣的谎言,直接爽快的承认了,倒让他多了几分欣赏。 殷华微微勾唇,“若你的粥煮得还合胃口,也许我能忘记自己刚刚说过什么话。” 啊?辰绫发现自己完全不懂这太子到底在想什么。 但他不追究是最好了,因此她只愣了一会儿,便道:“奴婢这就去准备。” 半个时辰后,当辰绫端着刚煮好的粥进殿,子甫已经来了。 他原本正和殷华说着什么,见到她进来,就闭嘴不语了。 大概是国事之类,不想给她听到吧,辰绫晓得子甫不怎么喜欢自己,但她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反正她的主子又不是他,她能取得殷华的宠信比较重要。 因此她直接对殷华道:“殿下,这是奴婢煮的粥,请您尝尝合不合口味。” “呈上来吧。” 她忙将粥呈了上去,子甫照例猛皱眉,殷华却是微笑接过。 辰绫没理会子甫,几乎是有些紧张的看着殷华慢慢喝了一口粥。 他已经太多天没好好吃东西了,再这样下去可不行。 咦,居然没吐出来?她诧异的看着他又喝下第二口。 “味道还不错呢,灵儿的手艺果然好。”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殷华慢悠悠的开口道。 “是殿下不嫌弃。”她略松了口气,嘴上说着,心底隐隐感到奇怪。 她过了十年养尊处优的日子,到缪家后也是当缪小姐的丫鬟而非厨娘,因此厨艺普通,做出来的东西顶多就是不难吃,要和宫里的厨子比,那肯定是远远不及的。 何以殷华吃不下其他厨子做的食物,却独独觉得她煮的粥不错? 不料,殷华下句话却令她更惊骇—— “很久没吃到南方味儿的粥了!先前听口音就有些怀疑了,原来灵儿果真是南方人。” 这太子…… 辰绫的脸色再度刷白。 她学着下厨是到北蛮以后的事了,照说学的应都是北蛮的菜肴。不过她自幼生于南方冀国,口味偏甜,偶尔也会无意间做出记忆里的味道。 只是她完全没想到,这北蛮太子才喝了两口就确定了她的来历。 到底是哪些蠢材以为太子殿下善良温和没有杀伤力? 这人明明心眼多得很,每句话、每个举动,都在算计人。 辰绫不是不想装死否认到底,但又觉得在这精明得令她完全无法想像的男人面前,自己最好别有任何心存侥幸的想法。 既不能否认,却又不想承认,她最终只是咬唇,什么都没说。 殷华对于她的沉默也不以为意,只是又转头朝身旁的人笑道:“子甫,看来她和你一样都是冀国的人啊。” 辰绫讶异极了,没想到这看起来对殷华忠心耿耿,却又从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的家伙,居然是冀国人。 只是子甫仍绷着脸,态度一点也没有变得和缓,“微臣是殿下的人,与冀国无任何关系。” “真严肃。”殷华轻笑,依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偏偏说出来的话又总让辰绫胆战心惊,“灵儿六年多前进缪家……嗯,正是辰已刚弑兄篡位那时吧?记得子甫差不多这时候来北蛮的。” 他说着,还不疾不徐的舀了口粥。 “子甫原是流民,承蒙殿下赏识。”这位太子的谋臣始终一板一眼。 “所以我说,你们两个的境遇很有几分相似。” “……” “怎么,子甫不认同我的话?你在我身边也待了快五年了,这些年来始终待我这无权无势的太子极为忠心……”殷华顿了顿,也不理会在场其他两人对“无权无势”四个字颇不以为然的表情,续道:“子甫,你跟在我身边求的是什么?” 子甫只怔了一会儿,便立刻道:“微臣只求能够侍奉一位令微臣施展抱负的明君。” 这话听来奉承,却确实是他心底所想。第一眼见到殷华,他就知道殷华是能够肋他实现心愿的人。 殷华点点头,忽地望向辰绫,“那么你呢,灵儿?” 突然被点到名,辰绫不觉愣住,“奴、奴婢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我相信你对我并无恶意,就像相信子甫对我的忠心一样。”殷华一笑,“不过子甫很坦白,他跟着我是为了有一展长才的机会,那么你呢?灵儿,你费尽心思来到我这儿,求的是什么?” 她一震,顿时忘了身为宫女不得直视主子的规定,直直望进那双深不可测的眼底,然后诧异的发现,他竟有双微浅色的棕眸。 北蛮人大多生得比冀国人高大,民风习惯也有所差异,但棕色眼瞳……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不对,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可不是重点!辰绫甩去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 重点是,他怎么知道她是特意到他身边,还别有所图?她应不曾露出什么破绽的? 不过他的确善于说服人心,她的意志强烈动摇起来。 她忍不住想,若老实将自己的意图说出口,是否就真能像子甫一样,从殷华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 或者该说,她有本事让他答应吗? “无妨,我不急着要答案。”像是看出了她的迟疑,殷华又道:“你可以再好好想清楚,只是我话得说在前头,要从我这得到什么,自然也得付出代价。” 代价?她能付出什么代价? 辰绫茫然了。 为了复仇,她当然连自己的命都肯赔进去,但殷华要她的命干么? 只是除了命之外,自己还有什么可以给他? 他身边的能人文有子甫,武有行风,她是万万不及,那么她究竟能为他做些什么? 一瞬间许许多多的念头涌进辰绫脑中,她甚至想着是不是该脱去蚕衣,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真实面貌。 利用色相确实是下下策了,只是那张容貌,也许有机会打动他……吧? “用不着紧张,我什么都还没说呢。”殷华的声音再度打断她的冥想,“不如我现在就给你个展现忠诚的机会好了。” 这太子的思考实在异于常人,总是不按牌理出牌,辰绫完全跟不上,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请殿下吩咐。”既然想与殷华这种聪明的人打交道,她也不再扭捏作态,直接开口。 “很好,我喜欢你的大方。”殷华再度微笑,“那么,你就从亲自为我打点三餐开始好了。” 什么?她再度错愕。 辰绫实在不懂殷华到底在想什么。 站在厨房里,盯着那些人忙碌的为太子殿下准备膳食,她心头第一百零一次浮上困惑。 他揭穿她的谎言和身份,却没处罚她;他看出她别有企图,但又不介意,甚至一点也不急着知道她想要什么,只忽然莫名的要她替他打点三餐。 种种不合常理的行径,令她完全无法理解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所幸他仅要她从头到尾好好监督厨房做出合他口味的膳食而已,没真要她亲自煮,不然肯定累死人。 且在那之后,殷华“没胃口”的情况便未再出现过了,令她百思不解。 当厨房终于备好太子的午膳,她随着几名宫人一起送至太子的殿阁。 “缪姊姊真厉害,没来多久便得了殿下的欢心,在你之前殿下可从未如此宠幸哪名宫女呢!”一名年纪与她相仿的宫女说着,语气里不无羡慕。 “是吗?”辰绫微微苦笑。 这类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然而辰绫总觉得与其说殷华宠幸自己,还不如说是在逗着她玩或见不得她闲…… 不能怪她有这样的想法,毕竟经过这一个多月来的相处,让她深深觉得殷华根本是以温文病弱的外表掩饰阴险内心的家伙,往往没讲上几句话就噎得她语塞,而他还一脸没事样,真难为行风和子甫能在他身边待这么久。 这男人……她实在看不透啊! “当然,哎,虽说殿下身体不大好,不过姊姊若能一直得殿下的宠,甚至为殿下添子,日后前途可是大好呢!”那名宫女掩唇轻笑。 添子?!跟殷华?!辰绫一想到就头皮发麻。 尽管先前她确实曾想过以色侍人,好说服殷华同意支持出兵冀国,可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已明白这看似病弱的北蛮太子,绝非自己能够轻易掌控的对象,因而彻底断了念。 “讲话没个遮拦。”一名较年长的宫女回头瞪了那嘴碎的年轻宫女一眼。 “人家说的是事实嘛!” “殿下身子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净说这些做什么?” “不好还纳什么良娣……”那宫女咕哝着,然后再度被年长宫女狠瞪。 但她的话倒是提醒了辰绫。 差点忘了,这回选秀虽末选出太子妃,却也为太子纳了个良娣,只是殷华病情始终不稳,那位张良娣便仍住在宫里。 想着,她倒有些同情那位张良娣了,几乎是一嫁进来就守活寡。 果然人无完人啊!辰绫感叹。 殷华精明成这样,又身为太子,身子骨却不好,还不爱喝汤药。 自从先前殷华喝了孙御医开的新药方,情况却更坏后,她就再也不敢非要他喝药不可了,都悄悄替他把汤药倒掉了。 好在最近他的气色似乎还不错…… “灵儿在想什么?”殷华的声音突然飘了过来。 辰绫一怔,很快回神道:“奴婢在想,殿下这几日气色看起来挺好的。” 唉,差点又忘了千万不能在殷华面前恍神,还好严格说来这也不算说谎。 殷华放下碗,有几分兴味的瞧着她战战兢兢的模样。 这小宫女实在很有意思。 活在宫内这种尔虞我诈的地方,他理应对任何人都怀有戒心,这么多年来,除了行风和子甫外,他也从未真正相信过谁,包括一些伺候了他许多年的人。 可这新来的小宫女……该怎么说呢? 其实对付这种“别有居心”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戳破,甚至适时给她一些契机,然后看她究竟打算做出什么事。 过去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也顺利揪出不少想他死的人。 但灵儿……或许因确信她并非容妃的人,他有恃无恐,故意直接对她把话挑明了说,想看她有什么反应。 她人很机灵,也识时务,虽然他知道她肯定在心底腹诽自己无数次,觉得他存心耍她,不过自从有她这个太子亲信亲自监督厨房后,那些人确实不敢在他膳食里动什么手脚了。 没办法,这些年来他的味觉早被练就得异常灵敏,只要尝一口就知道有没有被下过药。 当然这些事她并不晓得。 “殿下有什么其他吩咐吗?”辰绫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只好开口。 他又思量了一阵,才道:“我最近的确觉得身体好多了,下午想去骑个马,你也来吧。” 这长年卧病在床的太子居然也骑马?她讶异了。 哎,这样歧视人似乎不大好,好歹他也是太子啊。辰绫在心底反省了一下,然后道了声“是”。 用完午膳后,殷华真带着她去了马场。 尽管这只是皇家在城外的一个别院,占地仍不小,辰绫先前便从未接近过这马场,因此好奇的多瞧了几眼。 而当殷华的马儿被牵出来时,她却突然瞠大眼。 “流云?!”她惊讶的脱口。 那匹高壮结实的白色骏马,分明就是流云的模样。 若不是仅存的一点理智还死死拖住她的脚步,她多想冲上前,问问它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流云?那是谁?”殷华走上前,轻拍了拍马儿,那白马立刻亲昵的头轻轻顶了顶他,显然与主人感情不错,“难不成你见过黑山?” 听到这名字,她的脸色更苍白了,“黑山……是这匹马的名字?” “是啊。”他手里轻抚着马儿,眼神却停留在她身上,“你见过它?” “没,我怎么会见过太子殿下的坐骑?只是以前曾见过一匹很相似的白马,就叫流云……”她勉强挤出笑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马儿身上挪开,“不过殿下把一匹白马取名为黑山,也太奇怪了吧?” 流云已经死了,还是亲眼死在她面前。辰绫不断提醒自己。 六年前是她亲自剥下它的皮,然后花了半天的时间将它埋了。 眼前这匹马不过是长得很像它而已。 但为何殷华会将它取名黑山,而这匹黑山,是否也像流云一样会说话? 她心中有无数的疑问,偏偏又不能问出口。 “你有听过黑山的传说吗?”殷华忽然问道。 辰绫僵了一下,低声道:“没有。” “也是,灵儿是冀国的人,想来是没听过黑山的传说了。” “……”她根本从未向他承认自己是冀国的人,他倒是笃定得很。 不过殷华倒是很仔细的向她解释起来,“在北蛮有个关于黑山的传说。相传黑山是个很神秘的地方,在大漠的某处,在那里人与妖得以共生,但一般人是无法找到它的,得要知道有那个地方的人才进得去。” 辰绫过去六年来从不曾对谁提起过黑山村的事,因此这时才知道原来在北蛮居然有关于黑山村得传说。 黑山村确实离北蛮不远,她当初离开黑山村,走不到三天的脚程,就进到北蛮境内了。 虽然当年流云曾说过只要她待在黑山村不离开,就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但她怎么可能放着父母和弟弟的仇不报,留在那儿苟且偷生? “很多人都想找到黑山村,虽然多数人觉得黑山村危险可怕,却也有不少人认为那必是另个世外桃源,然而至今还没听说过有谁成功过。”殷华停顿了会儿,“也有人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黑山,那是一种执念,而当一个人被心底的执念所诱惑操控,便再也出不来,就像那些不断找寻黑山村,却终究迷失在大漠里,丢了性命的人们。” “执念?” “是啊。”他淡笑着望向她,“灵儿心中也有执念吧?” 辰绫心中一动,突然想起自己这些年来所坚持的复仇。 那就是她心底的黑山吗?但即便知道追寻的过程很可能会让她失去性命,她仍无法放弃。 “殿下说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黑山,因此想必殿下心里也有,既然如此,灵儿又怎能例外?”她很巧妙的避开了话题。 “灵儿倒是伶牙俐齿哪,不过……”殷华语气一转,“你先前怎么会见过与黑山相似的马?黑山是匹宝马,奔驰的速度近乎妖,因而得黑山之名,除了多年前冀国前皇后有一匹外,还没听过哪儿有第三匹。” 早该知道殷华对她说那黑山的故事没安什么好心。辰绫深深吸了口气,扯动唇角道:“想来是奴婢记错了,奴婢不懂马,所以觉得白马都长得差不多。” 拜他所赐,她现在装傻的功力长进不少。 “是吗?”殷华笑了笑,没多说什么,一个翻身轻松上了马。 他轻夹马腹,欲催动马儿前进,不料一向甚有灵性的马儿却喷了喷气,走了几步,却是往灵儿的方向走去,直到她面前才站定,一双眼直盯着她。 见它的反应,辰绫也是一怔。 难道黑山真是流云的同伴,发现她身上的蚕衣了? 明知道不该,她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黑山,就像以前她常对流云做的。 而黑山也温驯的蹭了她几下。 “看来黑山喜欢你啊。”殷华瞧着这一人一马的互动,“这可奇了,除了我之外,黑山可从未对谁表现这么亲昵。” “马儿是很有灵性的。”她声音微哑的道,多希望能够单独好好跟黑山说上几句话。 流云是因为爱慕她母亲,才留在皇宫里的,那黑山呢?它又知不知道关于流云的事? “灵儿想骑马吗?”殷华忽然问道。 辰绫吓了跳,慌忙摇头,“奴、奴婢怎么能和殿下共骑?” 她是很想和黑山多相处没错,却完全无法想像和殷华共骑一匹马。 殷华笑了,“我只是要人再去牵匹马儿出来给你骑罢了,可没说共骑啊。” 发现是自己想岔,辰绫的脸倏地红了起来。 “不、不用了。”她结巴道:“奴婢只是看着这白马漂亮,可不会骑……” 总算她还记得马不是人人都会骑的,这会儿忙拿出来当借口。 这男人太精,她实在怕了自己随便一言一行都会让他看出底细。 “那好吧,你就在这儿候着,我自己去晃晃。”殷华没多为难,骑着黑山转身离去。 辰绫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脑袋却仍是乱烘烘的一片。 虽然有些风险,但她觉得还是该找个机会,独自见见黑山才行。 第四章 太子殿下宠着一名新来小宫女的事,很快就在别院传开来了,甚至还传至了外头,举国上下哗然。 太子年二十一却不近女色,是全北蛮皆知的,再者御医也曾说过太子身子骨不好,暂不宜行床笫之事,莫说和宫女们有什么牵扯,便连刚纳的良娣也未与他同床侍寝。 但如今却有个相貌平庸的宫女得了太子的宠,而且据说除了她之外,太子不让任何人近身伺候,甚至还要她亲自监督厨房膳食、带她去马场邀她共骑……种种迹象都显示太子有多重视她,这是前所未闻的事。 大家都在揣测这小宫女究竟是什么来历,是不是用上了什么狐媚手段,否则怎会有本事让太子迷上她。 不过这位小宫女本人是不大知情的,况且她一点“受宠”的感觉都没有,每天照样过着她自认很命苦的日子。 对她来说,和殷华朝夕相处绝对不是荣宠,而是件令人胆颤心惊的事。 一天伺候殷华用完午膳,辰绫出了殿后,自己也匆匆扒了些饭菜。 唉,以前自己当主子时都不知道,原来底下的人这么辛苦。 尤其太子殿下身旁只有她一个宫女使唤,她几乎没什么休息时间。 不过这饭菜……实在很难让她吃得快。 也不能说不好吃,宫里在这方面还不至于虐待下人,只是为了避免他们这些下人在主子面前开口时有味道或是打嗝,不但吃饭只能吃七分饱,许多佐料香料都不能使用,自然少了许多滋味。 勉强吃了个半饱,她赶回殿前,却听说子甫又来与太子殿下在里头商讨事情。 尽管殷华已经把她归为“自己人”,然而子甫对她依然有戒心。 辰绫知道子甫是殷华与外联系重要的管道,殷华几乎只透过他和外面接触。一方面避免殷华这儿人来人往,引起注意,另方面则是子甫会先将所有事项统整,分出轻重缓急后再一一禀报,替殷华省下不少时间。 她对北蛮国内政事并无太多想法,也不怎么关心,最在意的只有北蛮对冀国政策这一块。 跟在殷华身边久了,尽管子甫在她面前说话总有所保留,她多少还是明白了朝廷上主战的曹显与殷华私下有些往来。 她只要确保殷华不会阻止曹显,必要时再多施点力就好。 而现在,她唯一的工作就是别让不相干的人打扰太子殿下。 辰绫守在殿外,心中想着自己的事,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并且一下子便朝这里过来。 她忙站直身子,想瞧瞧那是怎么回事。 是谁这么不长眼,平日底下打打闹闹就算了,这回竟然吵到太子居住的殿阁附近?就算殷华真是个失势太子,下人如此放肆也未免太过份。 然后她见到了一名身着华服的陌生年轻女人,她身旁有几名宫女簇拥着,一路朝这里走来。 而在那后头,还另有些满脸为难的宫人跟着,阻止也不是,不阻止也不是。 “娘娘,您这样可不合规矩……” “规矩?我想见太子一面,却还得被个下人拦着算什么规矩?”那名华衣女子冷哼。 娘娘?辰绫一训练完就到了别院,宫中的主子可只看过皇帝和那容妃娘娘,其他谁都没见过。 辰绫心中困惑,却不得不迎上前,硬着头皮开口,“娘娘……” 反正其他人都这么喊了,自己如此叫总是没错的。 不料那华衣女子冷睇了她一眼,“你就是那个狐媚主子的宫女灵儿?” 辰绫一愣,不知自己何时如此声名远播,且那“媚主”听起来很刺耳。 但她还是不得不道:“奴婢是灵儿,不知娘娘……” “啪”的一声,那女人已一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 辰绫过去何曾被这般对待过,热辣的疼痛在颊边炸开,她一时间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良娣娘娘,您这是做什么?灵儿可是殿下跟前的红人呀。”一名灵儿认得的宦官急急上前。 这娘娘一看就是骄纵的主儿,虽说是太子良娣,地位比没名没份的灵儿高出不知多少倍,但相较之下灵儿与殿下朝夕相处,肯定更得殿下欢心。 “哼,我就是打她不知好歹。”张良娣冷笑,不屑的打量着她,“不过是个貌不惊人的丫头,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竟妄想攀上殿下?” 这根本是莫须有的指控啊!辰绫被打得晕沉的脑子里,有个呐喊的声音不断回荡。 她过去虽然曾一度兴起以色侍人的念头,但现在绝对连丁点都不敢想! 只是还真没想到原来这凶巴巴的女人就是传说中的太子良娣,就不知今天特地跑来做什么了? 不过张良娣似乎也无意和她多纠缠,打了她一巴掌后,便继续往前走了。 一见那张良娣就要进殿,辰绫哪还顾得了脸颊的疼痛,连忙跟上。 “娘娘,太子殿下正忙着……”殷华平时虽然看起来谦和,但她深知那绝非他的本性。 那男人分明一肚子黑水,惹恼他的,日后怕是都得千百倍奉还。 她可不敢让张良娣在殷华与子甫谈事情时打扰他们。 “他在这儿养病,还能有什么好忙?何况我也算是太子唯一的良娣,岂有妻子不能见丈夫的道理?” 辰绫深呼吸,要自己别跟无知的人计较。 换个角度想,这张良娣不是很快就得守寡,便是后半辈子都得跟那阴险的太子生活在一起,也挺值得同情的,就当可怜她,原谅她的愚蠢好了。 “既然如此,还是让奴婢替您通报一声吧。” “你——”张良娣没想到这名小宫女居然如此不识时务,自己可是太子良娣,一路上却被这些人拦了又拦,早憋了一肚子火,这时秀眉一扬,抬手又想再扇她一掌。 “外头吵吵闹闹的,成什么体统?”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音量不大,却不容人忽视。 众人回头,便见殷华与子甫正皱眉站在殿前。 “殿下。”张良娣率先快步上前,“臣妾想来见您,却被这些人拦着!” 殷华却只是瞥了她一眼,“你怎么出宫的?” “呃,臣妾去求了容妃……”她的声音有些心虚。 但凡稍有点眼色的,都知容妃与太子势同水火,因此张良娣的气势立刻弱了下来。 然而当今皇后不受宠,又未曾怀上龙种,加上长年不离病体,多年来后宫的事都是容妃处置,张良娣想出宫自然得求她。 殷华自己便是受害者,当然深知皇后体弱多病真相,不过他过去根基尚不稳,与那新皇后也没什么情份可言,又不想在后宫事上与容妃纠缠,就由她去了。 而先前容妃为不让他怀上子嗣,可说是费尽心思,不但百般阻挠他选妃,还让孙御医做出他“不宜近女色”的诊断。 不过他的心绪一向不放在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上,孙御医这么一说,倒让他省得应付那些想爬上太子床上的女人,便更懒得对外澄清。 这会儿容妃居然放张良娣出宫见他,想来是刺探的成份居多吧。 殷华讽刺一笑。 呵,既然容妃想知道,那么他就演得更彻底些好了。 “不过是名妾室,竟敢来这儿撒野?”他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转望向一旁垂首而立的少女,“灵儿,过来。” 辰绫在心底暗咒了一声。 原本站在一旁低着头,就是希望殷华别注意到她,虽然恼张良娣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打自己,却绝对不想被卷入他们之间。 想不到殷华才和张良娣说了两句话,就立刻叫上她,是想她死就对了? 可主子都唤了,她又不能不动作,只得硬着头皮,在张良娣如刀般的目光下,缓缓走向殷华。 “殿下有何吩咐?”她忍着颊上的疼开口。 殷华看着她红肿的脸,眉皱得更深了,“那女人打了你?” 短短几个字,让在场所有人都看清了情势。 一向好脾气的太子殿下竟用“那女人”称呼自己的妾室,显然是对她不满到了极点。 想想也是,太子殿下本来就是温和的人,待身边的人宽厚,哪里忍受得了自己新纳的妾室一来就打人,且打的还是他最宠爱的宫女? 一时间,各人心中皆已有了盘算。 子甫冷眼看着,眉微微一挑,下人们开始纷纷在心底决定以后要更好好巴结灵儿,而张良娣则刷白了脸。 她父亲是朝中四品官员,她虽是嫡女,却不怎么受宠,父亲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她庶出的两个弟弟身上。 能自众女中脱颖而出,成为太子良娣,是她此生最感荣耀的时刻。 良娣是妾又如何?好歹地位仅次于太子妃,再加上太子身边从未有过女人,这次选秀又没选出太子妃,她本信心满满,认定自己是太子唯一的女人,做着哪天能够成为嫡皇孙之母的美梦,想不到进宫后竟与太子分隔两地,也被以太子殿下身体微恙为由,不得出宫见太子。 原先她还乐观的想,没关系,反正殿下不近女色,自己名正言顺,比任何人都有机会,不料没多久便传来消息,说太子殿下居然喜欢上一名与她同时进宫的小宫女,还为她破了许多例。 这让她情何以堪? 她贵为太子良娣,入宫快半年却尚未承雨露,还不知何时才能见夫君一面,可那没名份的小宫女却能时时跟在殿下身旁! 而今殷华却为了这小宫女,在众人面前大大削了她的面子,令她更恨透那缪灵儿了。 不过说起愤怒,另个人也比她好不到哪去。 这时辰绫才顾不上宫里那堆乱七八糟的规矩,一双眼儿狠狠瞪向害自己陷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男人。 她被栽赃得非常不甘愿。 如果她真的和他“有什么”就算了,偏偏他们之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充其量不过是她有把柄在他手里,只好被他耍着玩。 “是奴婢冒犯了良娣娘娘。”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道。 反正把错统统揽到自己身上就对了,只要能够平息张良娣的怒火,别来找她麻烦,要她说什么都行。 然而她没想到,殷华竟慎重的摇头,直接否决她的话,“灵儿一向聪慧体贴,怎么可能做出逾矩之事?依我看分明是张良娣骄纵欺人,让灵儿受了委屈吧?” “……”辰绫无语的瞪着殷华一脸心疼的模样,如果可以,她实在很想一掌拍掉他那可恶的虚伪表情。 他是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吗?想她死的话为何不给个一刀痛快,非要这样凌迟折磨她不可? 今天他这样当众表态,她完全可以想见自己接下来绝对没好日子过。 “殿下。”一旁的子甫终于看不下去,忍不住出声,“是不是该先找御医来看看灵儿的伤势?” “你不说我倒忘了。”殷华这才“醒悟”过来,然后睨了眼后头那群噤若寒蝉的宦官宫女们,“还不快去唤御医?若灵儿有什么损伤,我唯你们是问!” “是是是……”那群人这才回过神,登时有两个人跑去唤御医了。 “灵儿,你肯定受了不小惊吓,快先进殿里休息。”支使完人,他又立刻一脸关切的望向辰绫。 “殿下!”这回是张良娣先受不了了,她一脸哀切的凝望着殷华,“臣妾嫁入宫中数月,见到殿下的次数屈指可数,好不容易得了准许出宫见殿下,来到别院却又处处被人拦着,才会一时心急出手,还请殿下宽宥。” 总算她还不是笨到家,还懂得示弱。辰绫想着。 然而殷华对她的示弱依旧无动于衷,只淡漠的道:“深秋天色暗得早,从这儿回宫也要近两个时辰,张良娣还是尽早回宫才是。”说着,他转身便要走。 “殿下。”张良娣心下一凉,连忙又唤住他,“臣妾已请示过容妃……她答应让臣妾在别院逗留几日,陪伴殿下。” 殷华顿下脚步,回头望她,扯出一抹极冷淡的笑容,“那是容妃答应你的,不是我吧?” 张良娣愣住。 大家都知道容妃对殷华没安好心,一天到晚想着如何把他从太子之位拉下来,改拱自己的儿子即位,但殷华一直是好脾气的人,台面上对容妃亦尚称得上恭谨,因此张良娣万万没想到他竟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竟似全然未将容妃放在眼底。 “张良娣要在别院住下也无妨,但若没什么要事,就别来打扰了。”语毕,他再也不看她一眼,“灵儿,随我进殿。” “是。”辰绫在心底把他咒上好几遍后,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同他进了殿。 由于受伤的只是个小宫女,且不是什么重大病症,因此来的只是一般的太医。 太医命其他宫女拿了打湿的冷巾替她敷着红肿的脸颊,尽管只是点小伤,不过太子殿下看起来非常在意,因此太医仍慎重的命人去取了药膏,并开了三天份的药方,又叮嘱她忌讳哪些食物后才离开。 “灵儿,你这几天好好休息,就别过来了,我拨几个人去照顾你。”趁着其他宫女在照顾她的伤势时,殷华仍不忘继续表达关切。 “殿下,灵儿可是奴婢……”辰绫非常无奈。 她现在已经完全确定他是故意演这出戏让人误会了,毕竟哪有找人伺候一个小宫女的道理,他嫌她风头出得还不够? “灵儿哪里是一般奴婢了?”殷华一脸不以为然。 “……”她决定放弃。 一阵混乱过后,最后闲杂人等总算都退了下去,殿内再度只剩殷华、辰绫与子甫三人。 辰绫的视线不经意的扫过子甫,却发现他正一脸古怪的瞧着自己。 “子甫大人,灵儿……脸上有什么吗?”她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只得问道。 “没。”子甫摇摇头,隔了半晌才道:“只是我现在才明白,其实你也挺可怜的。”或者该说,被太子殿下相中的都很可怜。 眼见殷华寥寥数句就让她成了张良娣的眼中钉、容妃接下来的攻击目标,他对她只剩同情,再无敌意。 “子甫大人,您真是灵儿的知音哪!”得知这世上原来还有人懂自己的苦,辰绫只差没感动得热泪盈眶。 瞧瞧那些人不过是因为殷华随口说了几句看似关切她的话,就掀起这等风浪,若她真“攀上”殷华,不知会如何尸骨无存。 帝王家的人不好当啊,她早已有过惨痛经验。 殷华冷眼瞧着两人的互动,灵儿几乎要握住子甫的手大加抒发感叹,蹦出知己难觅一类的话,一双棕褐色的眸子微眯,心底忽有丝丝不快。 他承认自己先前的举动,完全是故意将她推上那风尖浪口,直接面对张良娣和容妃的。 倒不是存着害她的心思,事实上他还想将她收为己用。 他过去所布的暗线与人马大多在宫外,又为了不引人注目,目前身边可靠且能够直接使唤的人只有行风和子甫而已,实在太少。 今天他这么做,不管灵儿原先接近他是为了什么目的,从今以后都等于被绑上他的船,非得倚靠他道棵大树不可,否则马上就会被张良娣或容妃给撕了。 当然,她也不可能再有机会投靠容妃。 他这一手一方面转移了容妃的注意,好让她开始关切自己子嗣问题多于朝中局势,让他多了布局的机会,另方面也得了灵儿的忠诚,多了个聪敏机伶的手下,可谓一举数得。 只是原先明明是存着利用的心理,何以他见自己手底下两名“爱将”感情忽然变好,竟会感到些许不悦? “灵儿,过来我瞧瞧。”他忍不住出声打破那两人间太过和谐的气氛。 辰绫转过头,面对他时,感动立刻换成警戒。 “殿下有什么吩咐?”她一脸活像他会吃人的表情。 他想做什么,现在已经没外人了,可以别再作戏了吧? 殷华心底那股不悦感更加深了,难得冷了脸——是真心的,不是为了作戏唬弄人,“过来。” 大概是感受到了他潜藏的怒火,辰绫虽不怎么情愿,还是朝他走了去。 只是可能是刚受了太大的刺激,也或许是觉得都已经到这地步了,实在没必要再装乖讨好,总之她脸上明白写着戒备和怀疑。 见她在离他五步远之处就停住,殷华没好气的道:“再走近些。” 她只好不情不愿的又往前走了两步。 殷华受不了,干脆直接自己走上前,伸指勾起她的下颚。 “殿、殿下!”她惊呼,直觉的想后退,没想到他的力气异常的大,她竟没能挣脱。 “连我的人都敢打,张良娣是跟天借了胆吧?”殷华冷哼。 他利用这小宫女吸引容妃的注意是一回事,可她被人伤了又是另回事。 若说先前他在众人面前演的那出是戏,如今在这样近的距离,仔细观察过她的伤势之后,他倒隐隐动了真怒。 不过是个良娣,那女人还真以为自己了不起? “不是跟天借胆,是跟容妃。”子甫的声音轻轻飘了过来。 没容妃在背后怂恿甚至撑腰,他才不信那张良娣敢如此嚣张。 “我看也是。”殷华终于放开了辰绫,只是收回手时,却有些眷恋指尖那柔腻的触感,得极力克制才能抑下重新触碰她的冲动。 “你这几天好好休息吧。”他别开眼,有些恼自己不受控制的心思。 夜晚,四下静寂,只听得见沙沙的风声。 这皇家别院占地颇广,除了大多集中在附近的主要殿阁外,尚有很大一片的花园与马场。 殷华带来的人不多,即便再加上原本就驻守在别院的,也不可能如宫中那般戒备森严。 辰绫这阵子以来早把夜晚侍卫巡逻路线弄得清清楚楚,趁着这几日因伤休息,她打算去马场见见那匹黑山。 这很危险,也很不智。虽然若出了事,她晓得殷华会保自己,可相对的,她亦得付出同等代价,那男人一直是半点亏都不肯吃的精明人。 但即便知道必须承担的后果,她仍决定前往。 那也是她心底的黑山吧?她想。 张良娣那巴掌看起来可怕,但其实并不严重,再加上擦了上好的药,因此第二天晚上,脸上的伤便好了九成。 辰绫决定动身去见那匹白马。 所幸她事前工夫做得不错,一切都按预料的进行,半个时辰后,她终于来到马场。 马场半夜虽有人看守,但并非直接守在马厩前,而是在数丈外的屋子那守着,因此她小心的绕过,悄悄溜进马厩。 黑山有自己专属的马厩,颇为宽敞,她走过去时它还醒着,正慢条斯理的啃着草。 “黑山。”她走到他面前,轻唤,“你是从黑山村来的吗?” 白马低头啃着草,仿佛没听到她问话似的。 辰绫并不气馁,若黑山直接就承认了自己是妖,她还会觉得讶异。 “你也会说话的,对不对?就像流云一样。”她又道。 白马瞧了她一眼,仍是没反应。 “我去过黑山村,流云带我去的。”她迳自说着,也许她并不是真的期望黑山能回应自己什么,只是有些话在心底藏了太久,需要发泄的管道,“流云跟你长得很像,它是我母后的爱马,宫变那时,所有人都死了,父皇死了,母后死了,弟弟也死了,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是流云负伤载着我,跑到了黑山村。”她又凝望了它好一会儿,才道:“可是它也死了……为了救我,力竭而死。” 她的手伸至胸口,轻轻一扯,一件轻薄雪白却非丝非绸的料子平空出现在她手中,她也同时露出原本美艳绝伦的面孔。 “你瞧,这就是流云的皮了。它因我而死,可我为了生存,不得不像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剥下它的皮……”她深深吸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苦涩,“我不想这么做,却又不得不……” 她不怕死,却不能死。 至少在为她最挚爱的家人复仇前,她不能死。 因为她的命,是用很多很多人的命换来的。 黑山终于停下吃草,望向她。 然后它将头伸向她,先是碰了碰那件蚕衣,接着又顶了顶她的手。 她愣了下。虽然马儿没开口,她却看出它眼底饱含温柔亲昵。 “黑山,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别自责,他们都是心甘情愿为你而死的,你无须愧疚,更不必满心想着为他们复仇。你活着,就是完成他们的心愿。 她仿佛自马儿眼底读出那样的讯息。 “谢谢……不管你是不是真对我说了那些,总之我的心情好多了。”她微微一笑,“虽然那仇我是非报不可的。” 她和黑山断断续续说了不少话,尽管它始终没开口,但埋藏了多年的秘密,终于有人可以倾诉,仍让她感到轻松许多。 只是当东方逐渐泛白,辰绫不得不离开。 “谢谢你听我唠叨了这么久,我该走了……”她恋栈的望着马儿,“若以后有机会,我再来瞧你……” 马儿立刻扬蹄用力踩着干草,似乎不大高兴。 “怎么,你不希望我再来?”她一愣,随即才想到它多半是不愿她冒险前来,“那好吧,总之……你好好保重。殷华现在的处境也挺危险,你要小心,别像流云那样……” 她又说了些话后,才依依不舍的转身离开。 第五章 辰绫回宫的路上满怀心事,有些失魂落魄的,自然没先前那般谨慎。 所幸天还未亮,隐去了她的行迹,且一路上没什么人,她走了大半天的路都没遇到什么麻烦,也就少了几分警戒。 只可惜她的好运没延续至回到寝间。 当她正沿着一条湖畔小径走着,眼见自个儿的寝间就在眼前,加快了脚程,不想却突然冒出了个声音,唤住了她—— “大清早行色匆匆,你是负责哪儿的宫女?” 她倏地顿住脚步,错愕的回头,竟见殷华坐在小径往内延伸的一个小亭子里。 那小亭子被一丛矮木遮住了大半,而刚才她又只顾着注意远方,才未看到亭子里居然有人! 不过在见到来人是殷华时,她其实松了口气。 虽然她编的谎言肯定骗不过他,但根据以往经验,她若不愿说实话,他倒也不会真的为难。 这男人阴险归阴险,还是有不少可取之处。 “殿下。”既然被发现了,她只好开口唤人。 只是,那是错觉吗?为何殷华的脸上充满讶异。 殷华确实很诧异。 眼前的少女身着宫女服饰,但他从未见过她。 或者该说,他几乎可以确定,她并不是宫里的人。 他身为北蛮太子,自幼见过宫中各形各色美丽的女人,却没有一个及得上她半分。 那是张美得几可夺人神魂的精致娇颜,有着北蛮女人少有的秀美,却又不似南方冀国女人那般娇柔纤弱。 她一身肌肤似雪,双颊微泛桃粉,朱唇如雪地里一枝红梅,娇艳绝伦,弯弯的柳眉下衬着浓墨般的星眸,像有某种力量,教人见了便别不开眼,完全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殷华的生母过世的早,他自幼在人吃人的后宫长大,多年来没少吃过暗亏,因此对女色几乎无感。饶是如此,他也足足为了这张丽容怔了半晌才回神。 “你是谁?”再度出声时,他已恢复冷静,并开始思索这名少女出现在此的可能原因。 会是容妃派来的吗?但殷华很快就自己推翻了这个揣测。 容妃巴不得他不近女色,又怎么会送美人给他,就算是想安插人到他身边也不太合理。 她若有本事弄到并控制这等美人,塞到他这有什么好处? 辰绫也愣住了,不明白为何殷华不认得自己。 然而当她低下头,发现还拿在手上的蚕衣,才发现自己离开马厩后竟忘了把蚕衣披回,此刻竟是以真面目面对殷华! 完了。她心一凉,嘴上却仍道:“奴婢是厨房的人。” 殷华当然知道这是谎言,甚至他觉得这少女也晓得瞒不过他,却还是说了。 为什么,是笃定他不会揪着她去让其他人指认吗?如果是的话,他不得不说她还真了解他。 “你叫什么?” 她的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道:“……晨。” 这情景挺像几个月前她端着汤药进殿见到他时。 “哪个晨?”他继续问。 她只得硬着头皮回答,“早晨的晨。” “因为现在是早晨?”殷华一笑,也不在意,“姓什么?” “太子殿下。”她咬牙道:“想必您早就知奴婢是偷溜出来的,若您要惩罚奴婢,就尽管处置吧!” 当她还是“灵儿”时,就已经受够被他用言语逗得胆战心惊的感觉了,这会儿可不想再任他牵着鼻子走。 殷华薄唇轻扬,心中对她的来历很有几分好奇。 不过直接问她是多半不会说实话的,而他也不打算搞严刑逼供那套,因此只淡淡的道:“放心,怜香惜玉我还是懂的,像你这样的美人,我怎么舍得惩罚?”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称赞她的美貌,可这男人总是口中说一套,心底想着另一套,让她很难相信。 殷华对于她的沉默不以为意,直接起身走出小亭子,“正好我也睡不着,陪我走走吧。” 走走?辰绫现在最不想的就是继续和他在一块儿。 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殿下,再晚些其他人醒了就会发现我不在……” “好吧,那我们聊几句就好。”他点头,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我很好奇,以你的面貌,入宫怎么会没被我父皇看上?” 辰绫瞪着他那一脸看起来真的很“好奇”的模样。 “……奴婢还是陪殿下走走好了。”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她已经太了解,这男人不会直接拆穿她的谎言没错,却完全以看她无法自圆其说为乐。 “你挺聪明的。”见她那不情不愿的样子,殷华的心情就很好。 虽然长相差很多,可这少女却令他想到灵儿,忍不住便想看她无措的样子。 这两日放了那小宫女假,没见到她人,他老觉得有哪儿不大对劲。 大概是因为少了个人逗弄吧,他猜测。 但虽然很想,却又不好反悔要她提早回来,那显得他好像很重视她、不能没有她似的…… 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很在乎她,跟心底真的在乎,绝对是两件事。 当发现自己对灵儿的态度,逐渐从前者转变为后者,他心中突然警惕起来,也打算趁着这几日她不在,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绪。 现在的他要做的事很多,没空把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 “殿下心里时时想着算计人,不累吗?” 他回过神,有点意外这名少女竟会主动出声。 他不知辰绫实在是憋久了,没办法,平时都被吃得死死,难得今天在他面前换了个身份,当然不想继续扮乖。 “难道你出现在这里,就没任何企图?”他反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若我说……确实有呢?” 她要是说没有他也不会信啊,殷华有些好笑的想着。 “那么你有什么企图?”他随口问,其实没期望她会回答。 殷华不是那种非得将事事捉握在指掌间的人,他向来只在意结果,过程如何倒是其次。 因此无论是灵儿,或是眼前这自称晨的少女,尽管知道她们出现绝非偶然,但既然认定她们不会影响他打算做的事,他便不是那么在意,没非得急着想知道她们的目的不可。 这也是为何他始终没“逼问”灵儿接近自己的原因。 没想到那少女认真想了想,还真的说了。 “有个人杀了我的父母和弟弟,我很想报仇,但却没有能力对付他。” 过去她还是灵儿时,总是没机会将这些话说出口,如今以真实面貌出现在他面前,总算鼓起勇气告诉他。 殷华因她的坦白而怔了怔,“所以你找上我,是希望我能为你复仇?”他还真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那人……势力庞大,若殿下也没办法,世上恐怕再无人对付得了。” 他淡声道:“世人皆知我这太子之位坐得不稳,又无实权,你希望谁死,要找的应该是我父皇才是,以你的美貌,只要伺候得我父皇高兴,不过杀个人而已,他必能为你办到。”容妃就是最好的例子。 “无权无势四个字,也只能哄骗不知情的人罢了。”她淡淡扯动唇角,“况且我若真打着接近皇上的主意,只怕早就被容妃给铲除了。” “这倒是。”殷华笑了,同意她的话,“不过我从不做没意义的事,你打算如何说服我?” 辰绫想了想,小心翼翼的开口,“若那人不在了,对殿下有利而无害,这算好理由吗?” 他摇头,“很多人的死对我皆有益无害,但我总不可能将他们统统杀了。” “那么殿下想要什么?”她直直望向他的棕眸,“若殿下能为我复仇……只要殿下开口,我愿意为殿下赴汤蹈火。” “包括献上你的人?” 辰绫一愣,心底突然流过一种……像是失望的情绪? 先前她一直觉得殷华不一样,然而现在却发现原来他也不过一介凡夫,同样会为她的美色而惑。 但他们之间不过相互利用,他是什么样的人又关她何事了? 辰绫刻意忽略怪异的刺痛感,咬牙道:“如能报得大仇,我愿意向殿下献上一切,包括性命……当然人也是。” “看来你真的很想报仇。”殷华先前虽惊艳于她的美貌,但也仅此而已,方才那样问,只是想知道她对于复仇有多少决心。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开始有些欣赏她。 “父母之仇岂可不报?”她冷冷的道,永远忘不了六年前那场残酷而血腥的宫变。 “抱歉,这等心情我恐怕无法体会了。”他自幼丧母,与父亲也没什么亲情可言,无法体会她的仇恨,“所以,你那厉害的仇人究竟是谁?” 辰绫张口正想说话,不料此时远处却传来一阵骚动。 几名应是巡逻的侍卫似是发现了他们,嘴里嚷着殿下,朝这里奔来。 辰绫脸色一变,到口的话立刻变成了——“殿下,小女子先行告退,过些时日再和殿下相商。” “你会再来?”或许他真正想问的是,她究竟要如何避开众多耳目,进到这皇家别院? 虽然这儿戒备远不若真正的宫中森严,却也不是能够轻易来去的。 “当然,还寄望殿下能为我复仇。”她苦笑了下,实在不敢再耽搁,“我得离开了。” 辰绫转身时,衣角不小心勾到了一旁矮木树枝,她用力扯了扯,顾不得衣角被扯得有些裂开,匆匆朝另一头跑走。 殷华没有拦人,只是若有所思的觑着她离去的方向。 “殿下!”那些侍卫在她消失于不远处的殿阁后才赶到,“刚才那位是……” 这个时间,除了值夜的人之外,其他所有人都该安份的待在寝房里不是吗? “无妨,是我找她说话的。”殷华淡淡的道。 “可是……”重点是寝房夜晚都有人守着,那宫女打扮的人是怎么出来的?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跑掉的那位本来就没和其他宫女住一起,要半夜溜出来可不难。 “我有点倦了,该回去歇息了。”“病弱”的太子轻咳了两声,转身便准备回去歇息。 众侍卫只得面面相觑。 太子殿下都这么说了,谁还敢不识相的继续追问? “殿下。”子甫形色匆匆的进了殿。 “哦,你来啦。”殷华只抬头觑了他一眼,便又埋头继续手边的事。 然而子甫却不若他轻松,脸色异常凝重的道:“殿下,曹显出事了。” “嗯。”殷华淡应了声,却问也不问他发生什么事,只一心专注笔下的墨迹。 子甫虽有几分心焦,却又担心太子殿下是在处理其他更要紧的事,不好催促,只得站在原地等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殷华才终于搁下手里的笔墨,开口道:“你来瞧瞧这个。” 子甫疑惑的走上前,想知究竟什么事比朝中信息更重要,却想不到那居然是张美人图。 “殿下……”都什么时候了,子甫不懂为何一向对女人没兴趣的太子殿下,竟把张美人图看得比曹显还重要。 “你瞧仔细些,看看过去有没有见过这女人。”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殷华率先开了口。 闻言,子甫只得低头观察起那幅美人图。 然而只瞧了第一眼,他就呆了。 “殿下,这是……”殷华的丹青极佳,画中少女栩栩如生,巧笑倩兮,仿佛随时要从画里走出似的。 而那眉眼、那神韵,竟与他记忆中某张面容那般相似。 “子甫见过这名少女?” “是……不,应该不是,微臣见过的那位,年纪要比画中的人大上许多。”子甫犹豫了会儿,仍忍不住问道:“殿下,您是在哪儿见到这名少女的?” 这张容貌太美太鲜明,不可能仅凭想像便能画出。 “她是谁?”殷华盯着他。 他隐约觉得,那个答案会出乎他的意料…… 子甫深深吸了口气,方道:“是冀国前皇后,当年北蛮第一美人,王璃。” 他原名季甫,父亲曾是冀国宰相,却在六年前的那场宫变后,不支持辰已即位,而遭灭族。 他逃了出来,是季家百余人中唯一活口。 身为宰相之子,过去他曾远远见过王璃一眼,虽然仅是那一眼,可所有见过王璃的人,都不可能忘得了她的美貌。 “所以你的意思是,若有这么一名少女出现,她很有可能是冀国失踪许久的公主辰绫了?”殷华不是不震撼,却又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没有那么意外。 “这……”子甫真的很想知道他究竟是在哪见到这名少女的,但他仍不得不先回答主子的问话,“是有这可能……不过王璃是北蛮人,也或许殿下见到的是她的后辈亲人。” “不,若她真是王璃的亲人,那么必定就是辰绫了。”那名少女身上确实有几分雍容尊贵的气质。 而且她说自己名叫“晨”。 那时原以为她是因为当下是早晨的关系,才很没诚意的随便给了这名字,不过现在再想,多半是取“辰”的谐音。 那么她口中的杀亲仇人,就是当今冀国的皇帝辰已了吧?难怪说只有自己帮得了她。 然而虽然如今他确实有能力令朝中舆论一面倒向对冀国宣战,但为了她……值得吗? 殷华唇角微扬。 这问题想都不用想便有答案。 他不是他那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父亲,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即便是非常美丽的女人,打一场没有绝对把握的仗。 虽然他个人倾向对冀国宣战而非年年进贡,然而在两国边境打打闹闹取得几场小胜利,与攻进他国京城,杀掉别人家皇帝的难度绝对有天壤之别。 虽冀国近几年大不如前,但有剽悍的郯家军在,两国若真发动如此大规模的战事,北蛮未必占上风。 总之,辰绫的请求他不可能答应。 “殿下是在哪儿见到公……微臣是说,辰绫的?”子甫的父亲忠于辰未,受父亲影响,子甫反的是弑君篡位的辰已而非辰未,因此对于辰未下落不明的女儿辰绫仍有几分关切。 “她出现在这别院里。” “什么?!” “你没听错。”殷华叹了口气,“我也很怀疑她怎么混进来的。” 若她只是个样貌普通的少女,那么借着选秀混进来或许并非难事,就像灵儿,可辰绫长得实在太美,不可能不引起注意。 等等,灵儿?他心中忽一动。 辰绫、晨、灵儿……这三者间究竟有何关系? 辰绫的美貌不假,而他与灵儿相处了一阵,也看不出她有任何易容的迹象,但辰绫却又好像对他很熟悉,而他与她交谈时却想到了灵儿……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殷华的头忽有些疼起来。 “殿下?” “子甫,你记不记得过去冀国皇宫里,那匹据传与黑山很相似的白马叫什么名字?”殷华突然问道。 子甫一愣。一般人不大会记这种事的,但他记忆力过人,想了会儿后谨慎的开口,“微臣依稀记得,似乎是叫流云。” 果然,那日在马场,灵儿便是冲着黑山叫流云。 他几乎可以确定,灵儿必定与辰绫有某些关联,说不定辰绫能够出现在此,也与灵儿有关。 可她们究竟如何联系的?而灵儿又是什么身份,她费尽心思进宫到他身边,是否出于辰绫的授意? 他想了想,又问:“若辰绫未死的话,如今是多大岁数了?十五?十六?” “应是十六……快十七了吧。” “嗯。”他记得小宫女也是十六,看来想知道真相,非得从灵儿下手不可。 “殿下,辰绫公主的事……”子甫迟疑的问道。 “这事我已有想法,先这样就好。”殷华抬手制止了他,“说说曹显吧,他怎么了?” 子甫这才想起自个儿来见殷华的原因,连忙道:“曹显今日下朝后返回府邸,途中遇刺……” “伤势如何?”殷华打断他的话。 “应不至危及性命,但据闻刺客砍在其左臂的一刀极深,几可见骨。” “严庞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殷华冷笑。 光天化日之下派刺客行刺朝廷官员,连掩饰都懒,嚣张得很! 他又想了下,问道:“那刺客呢?” “刺客一共有十个,当场死了七个,另三位中,有两名随后重伤而死,剩下那名目前在刑部严审,但恐怕情况也不太乐观……”子甫皱眉,“殿下,您看这事应如何处置?” “我本不想在万事皆备前与严庞多加纠缠,不过他们父女一个长期毒害皇子与皇后,另个当众行刺朝官,也未免太过份,真以为他们能够只手遮天?”殷华向来是沉得住气的人,这时却实在恼了,“刑部不少我们的人吧?想办法找个过去受过严庞迫害的死士充当刺客,要他死咬严庞,就算不能让严庞受到惩治,也要他胆颤心惊一阵。” 这么做也能安抚一下曹显。 那家伙虽说是忠心耿耿的臣子,人却有些迂腐。尽管支持他这唯一的嫡皇子兼长子为太子,私底下却始终不愿过份亲近,彼此间仅维持淡淡之交。 如今倒是个拉拢曹显的机会。 子甫早就憋得久了,闻言即一脸喜色,“微臣稍后立刻去办。” 殷华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另外先前搜集那些严庞的罪证,挑几件不大不小的,寻几个人在朝中参他,记着别找大官,让那些充满理想抱负的新科进士或御史去闹就好,对了,我记得还有些原为他门下食客,后转而投靠我们的人,亦可利用。” “是。” “你去吧。”殷华轻挥了挥手。 “对了,殿下,辰绫公主……”子甫犹豫了一阵,仍不大放心。 “若她真的是辰绫,我会好好处理的。”殷华打断他的话。 “微臣明白了。”子甫的心情有些复杂。 过去他并未见过辰绫,但当年父亲在冀国颇得先皇辰未信任,甚至一度动了念头想将辰绫许给身为宰相幼子的他,只因当时辰绫年纪尚小,才没订下婚事。 他不曾接触过辰绫,对她自然称不上喜爱或恋慕,不过两人如今都算是家破人亡,又同出现在北蛮,难免令他心生感慨,亦不希望她出事。 只是看殿下的态度,似乎不打算让他介入辰绫的事。 也罢,殿下筹划扳倒严庞多年,如今终于准备开始行动,他理应把注意力放在这上头。 踏出殿外,子甫便将辰绫的事暂时搁在脑后了。 第六章 辰绫发现这阵子整个别院的气氛似乎不大一样了。 并不是因为其他人突然开始把她当半个主子看待讨好,当然那也是其中一项改变,可让她真正察觉到异样的,是这几日陆续有外人来见殷华。 过去殷华力求低调,有什么事都交给行风和子甫去办,甚少亲自接见朝中大臣,亦不大有人上门求见。 但最近情况好像不同了,当她“伤愈”重新回到殷华身边伺候,便时不时见到有人大老远跑来求见。 一开始还只是些小官或是新科进士,几日后慢慢有朝中重臣求见,欲与殷华商讨如今朝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弹劾严丞相一案。 殷华没对她说什么,而她也没有主动询问,不过他与朝臣谈话倒不避着她,因此从这几日他与其他人的讨论与片段叙述中,她慢慢组织出了如今北蛮朝中大事。 据说是在朝中与严庞向来意见不合的兵部尚书曹显前些日子下朝时,竟有人当街行刺。虽然刺客只余一名活口,不过在刑部的严刑拷打下,那名刺客终于承认是受严庞指使。 这指控何其严重,顿时北蛮朝中一阵震荡。 皇帝暴怒,认定必是有人存心陷害当今丞相,而严庞亦是声泪俱下,表明自己对皇帝及北蛮的忠心,而后皇帝下令将该名刺客凌迟至死,偏偏刺客却稍早一步在大牢中嚼舌自尽。 本以为事情便这么过去了,不料朝中开始陆续有人上书参奏丞相,起初只是一些新科进士或御史针对严庞的奢华浪费、妻妾成群做文章,皇帝脸色虽不好看,但也只是训斥几句,认为严庞是百官之首,理应做众人表率,谨慎勤俭,虽说是责备,可语气中对严庞仍颇多回护。 然而事情却出乎意料的越演越烈,有原为严庞门下的食客,死谏严庞见其妻美色,便强抢纳为第十三名小妾,并打断食客的双腿,驱逐之。该食客在朝中大声指控完严庞后即撞柱自杀,以证明自己所言不假。 皇帝脸色阴沉的立即唤来严庞的小妾,那小妾果然颇具姿色,她哀哀泣诉如何被严庞强娶,并恳求皇帝赐她一死,好令她追随心爱的丈夫而去。 皇帝自己原对于严庞在外的行径并非毫不知情,却总是睁只眼闭只眼,但这对夫妻一前一后在肃穆的朝廷上表露深情与对严庞的痛恨,即便铁石心肠之人亦难不动容。 雪上加霜的是,有人在皇后殿的梁柱上方,发现许多张写着皇后生辰八字的符咒,经查其目的是令被咒之人无法怀孕生子,正好当今皇后嫁入宫中十年有余,却从不曾怀孕,似更印证那张符咒之效。 偏偏那上头笔迹,竟似出自一容妃宠幸的术士之手,虽那名术士已于一年前离开北蛮,无从查证,但此事仍掀起极大波澜。 再加上前些日子三皇子在热闹的街市上纵马,一次伤了十多人,其中有两名百姓性命垂危,更加印证了三皇子的残暴。 这些事让原先几乎已动念废当今太子,改立三皇子为太子的皇帝,逐渐对严庞及容妃父女疏远,昨日甚至还派人至别院,对被自己冷落许久的太子表达关切之意。 尽管目前严庞仍是丞相,容妃亦未遭贬,可一夕之间朝廷风向大转变,相较严庞父女的贪婪阴狠、三皇子的火爆冲动,体弱多病却性情温和的殷华显然更适合为储君。 皇帝自己虽不是明君,却也希望继位的皇子能够成为贤能的君王,更何况自殷华至宫外调养后,身体似乎有不少起色。 “其实最近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吧?”当某天连原应在家好好养伤的曹显都跑来见殷华,人走之后,辰绫终于哑声道。 哪可能这么凑巧,所有不利严庞的事一件接一件冒出来?尽管每件都看似由不同方人马揭发,时间点却安排得极巧妙,肯定是背后有人在操控。 想来想去,唯有眼前这男人有能力办到。 她甚至怀疑其中有些事未必真是严庞做的,只是全被栽到了严庞头上。 “灵儿觉得这安排可好?”殷华听了她的问话,轻轻一笑,竟完全不否认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安排。 辰绫犹豫了一阵,才道:“奴婢觉得……殿下似乎有些操之过急,逼这么紧,严庞恐怕会反扑。” 这么紧迫逼人固然能加深皇帝对严庞父女及三皇子的恶感,但狗急会跳墙的,严庞当了十几年的丞相,在朝中势力庞大,一个连当街行刺朝中重臣之事都做得出来的人,还有什么不敢的? “灵儿果然聪明。”殷华笑着,好整以暇的道:“我可是安排了不少好戏,就等着他被逼急了反扑呢。” 辰绫愣愣的瞪着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惊骇。 “殿下,您是故意逼他出手……”被逼急的严庞会做出什么事来?她越想越是惊恐,心口隐隐窜着寒气,“该不会、该不会是想见他……” 那两个熟悉的字眼在她舌尖打转着,怎么也吐不出口。 “对。”殷华脸上仍漾着浅浅笑意,大方承认自己的意图,“我就是在等他逼宫。”这样他才好有名目将严家一举歼灭。 他厌倦再继续与严庞父女周旋下去了,曹显的事让他明白,自己若是再不出手阻止,这国家的栋梁早晚都会被屠杀殆尽。 北蛮总有一天会交至他手里,这天下未来是他的,岂能容得严庞为非作歹? 当然他也没忽略灵儿苍白的脸色。 如今他几乎已可断定灵儿曾在冀国的宫里待过,六年多前那场宫变……对她来说想必是无法忘怀的恶梦,因此听到“逼宫”两字才会有这种反应。 “殿下,这样是不是太冒险?”她挣扎了下,还是忍不住开口,“您住在别院也就罢了,但宫中倘若有什么万一,皇、皇上很可能因此……” 她说不下去了。 六年前那场宫变让她失去所有亲人、失去家,她无法理解他怎么能够如此轻松看待。 “这样岂不正好?到时待我镇压叛乱,便可直接继位。”殷华语气淡凉,像是一点也不把自己皇帝父亲的安危放在心上。 “殿下!”她不敢置信,“皇上毕竟是您父亲啊!” “那又如何?灵儿没听过,最是无情帝王家?” “并非所有帝王家都无情的……”她喃声道。 “你是南方人,应该比我更清楚,冀国当今皇帝辰已便是杀了兄长一家才登上皇位的。” “但是……冀国前任皇帝却与皇后极为相爱,皇帝甚至为了皇后不立后宫,而且他们也很疼爱一双儿女。”明知不该多嘴,辰绫还是忍不住反驳。 其实北蛮皇帝的死活与她何干?更别说如今北蛮反对与冀国宣战的最大阻力就是严庞,她可是巴不得他快点消失。 但……她怕殷华会后悔呀,再怎么不亲,那皇帝毕竟是他的父亲。 虽然不关她的事,然而不知怎地,她就是不希望他日后后悔。 殷华意味深长的望向她,“灵儿真清楚,难道你亲眼见过?” 又在套她的话!她有些没好气的道:“这件事只要是冀国人都知道吧?” “是吗?”他微微一笑,每次看着她被自己噎得说不出话,心情就莫名的好。 这时殿外传来行风的声音,“殿下,已经准备好了。” “知道了。”殷华扬声道,然后又转头望向她,“你入宫也好些时日了吧,想不想出去晃晃?” 辰绫方才的心情都还没转换过来,突然被他这么一问,不觉愣住了。 殷华又补充道:“在别院休养了这么久挺乏味的,我打算回京城逛逛,灵儿要来吗?” 这提议实在太诱人了,别院再美,待久了仍感无趣。 她天人交战了会儿,决定暂且将那些烦人的事丢开,道:“好!” 辰绫觉得自己就像被放出笼的岛儿。 她来北蛮后起初是入了缪家当丫鬟,后又进宫,能够上街市逛逛的机会可说是少之又少,因此兴致颇高昂,把那些恼人的心思都抛在身后了。 她几乎看到每间铺子都想进去逛逛,殷华也不催她,完全任由她逛,而自己只在门外等着,目光偶尔停驻在外头往来的人们身上,但多数时候还是看着在店铺里好奇张望的灵儿。 “殿……公子,任她这么逛好吗?”向来寡言的行风,在灵儿钻入第七家还是第八家店铺后,不禁低声问道。 他们好像不是出来逛街买东西的吧?而且殿下那一脸纵容宠溺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从没看过主子这一面的行风有些担忧。 “无妨。”殷华漫不经心的应道:“反正我们也没什么特别的目的。” 他本来就是出来随处逛逛的,躲在宫里,听到的永远是传过好几手、早已失真的消息。 融入百姓的生活,人民的言谈、习惯及情绪和观察民情物价,那些才是最能反映出国家兴衰的,一个真正贤能的君王都该如此。 因此他每隔一阵子就会溜出宫中或别院,在京城里四处逛,了解当今百姓们过得如何、最在意的是什么。 如今北蛮国势如此强盛,除这几年风调雨顺外,与殷华在幕后操纵其实有很大关系。 行风待在殷华身边的时间比子甫还长,尽管身为武人的他并不像子甫那样能在政事谋略上给予殷华帮助,但他们对这主子都是真心钦服。 他们深信,只要殷华能即位,北蛮假以时日必定能取代冀国,成为当今最富强之国。 只是……行风微微皱眉。 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主子的注意力放在那名小宫女身上的时间,远比体察民情多很多? 好似这回出来主要的目的其实是带那名小宫女逛街市,而非例行微服察访。 殷华并不知行风的想法,因为他的注意力确实都放在灵儿身上了,当然没空理会他们怎么想。 或者该说,他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灵儿在他身边几个月了吧?可一直以来她面对他时都是战战兢兢,生怕被他探得底细。 其实他决定用一个人与否,和那人的身份一点关系都没有。子甫曾是冀国前宰相之子,而行风是罪臣之后,他仍信赖并大胆任用。 之所以时不时有意无意的刺探灵儿,只是觉得她手足无措、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很有趣罢了。 但当看到她兴奋的在各家店铺里挑挑拣拣,哪怕只是看看,没掏钱买东西也觉得开心,他又觉得……这样的她非常吸引人。 想想,她不过是个十六岁少女,就算心底装再多事,总还是有孩子气的一面。 见多了宫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人随时都处在危险当中,这样单纯简单的快乐,他有多久没见过了? 殷华不觉看着她愉快的模样,出了神。 辰绫把玩着手上的玉石,那半透明中带着些血红的颜色很吸引她,玉石初入手时冰凉,可握进掌心没多时就变得温暖,她握住了就舍不得放开。 “姑娘,这枚玉石真的很漂亮,它是咱北蛮特有的沸玉,您大概也发现了,握在手里一下就变暖了,且就算烤过也不会烫手,热度久久不散,天冷时您可以放在炕上甚或是先以火烤过,然后配戴在身上或揣在手里……”店铺里的伙计热心的向她介绍着。 辰绫被他说得还真有些心动,来北蛮六年多,她始终很难适应这里的寒冬,不过她今天出门身上可没带钱啊…… “这块沸玉质地不是很好。”一只手突然从她背后伸来,修长的指拈起她掌心中那枚石子,拿至眼前瞧了瞧,“颜色不够纯净.还掺着杂质,肯定大大影响热度的维持,别说毫无收藏价值,要暖手亦不实用,顶多同一般较劣等的玉石般做成坠饰配戴,根本不值这个价。” “呃,这位爷还真是内行。”伙计干笑的望着殷华,没想到他如此一针见血。 “我知道。”看上的玉石被说得如此一文不值,辰绫突然有些闷闷的,“我也晓得这块沸玉不怎么样。” 当初北蛮进献给冀国的贡品里,除了她母后王璃之外,还有为数不少、上等质地的沸玉,全都是雪白通透,触手滑腻,不像这枚有些粗砺。 “那你不考虑别颗?”见她仍眼巴巴望着那枚劣等沸玉,他原本打算将它还给伙计的动作却一顿,重新将玉石塞回她手中,“若是怕质地好的买不起,我买给你就是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想买东西送人,只因想留住她脸上愉悦恋栈的表情。 “才不是钱的问题。”她低头反覆拨弄着玉石,“……您不懂,有些时候,完美未必最吸引人。” 那些最上等的沸玉她见过太多,早没了新鲜感,这枚带着血色的玉石她反而觉得有特色。 殷华闻言,心中微动。 他从来便是想得多又远的人,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只是见她整副心神都放在那枚玉石上,根本不可能多想,才抹去那样的猜测。 有时最完美、最好的,反而未必最吸引人,是吗? 这是不是能解释宫内无数美人都无法入他的眼,却独独被个貌不惊人的丫头吸引? 殷华一向不爱自欺欺人,如今既然发现自己对她有特别的心思,也就不想假装没这回事,反而实事求是的开始想着该如何面对。 只是喜欢归喜欢,生在帝王家,很多事情他却没有选择的权力,更不打算为了这点喜欢而改变什么。他想做的事太多,不可能为谁驻足。 至少不是为个没身份、没背景的小宫女。 他对灵儿有好感,却又无法给她什么,连名份也不行。 他注定要登基为皇,将会有许多在各种利益算计下选出来的后妃,而他并不想让她成为其中之一。 他最多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像这样……为她买块玉石。 见灵儿一脸渴望却又迟迟无法决定的模样,殷华掏钱递给了伙计。 “就这枚吧。” 辰绫和伙计皆是一愣。 辰绫是讶异他竟难得替她付了钱,伙计则原是认定他先前把这玉石说得一文不值,多半要狠狠砍价,哪知不但没有,还如此爽快买下。 “走吧。”他甚至没等伙计找钱,率先转身往店门口走去。 辰绫只得追了上去,“呃,您不是说……这玉石不值那个价吗?” “值不值得,是看个人的。”她觉得那玉石值店家开的价,而他则觉得她眼底的喜悦,能用较他付出的钱多十倍换到,也很值得。 辰绫微怔,隔了会儿才有些别扭的细声道:“谢谢。” 习惯了时时防备他,这么温柔的殷华,她很不习惯。 殷华脚步微微一顿,却没多说什么,只是又再度往前走。 与他一前一后走在街道上,辰绫忽然想起了他们初次见面的情景。 当时他们明明就不认识,可他不但让行风救了她,还给了她重新采买物品的银子。 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做的,就像今天他出来,也没必要带着她,还放任她随处乱逛。 她开始觉得,其实这个北蛮太子并不若自己原先想像的那般阴险无情吧? 毕竟一个会微服视察民生、连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都愿意出手相助的男人,又怎么会冷酷无情? 她望着他的背影,心跳突然加速起来。 自己对殷华究竟是什么心思?看着厨房里忙碌的人们,辰绫心不在焉的想着。 此刻她收拢在宽大袖口里的双手,正握着那枚温暖的沸玉。 殷华说的没错,这沸玉是劣质品。 很久以前当她还是公主时,也曾拥有几枚上好沸玉,那些上好的沸玉在火上烤过后,起码可以维持一时辰以上的热度,但这枚血色沸玉,最多仅能维持半个时辰就变冷了。 只是当初那些上好的沸玉只被她当作一般石子,兴头过后便随手乱扔,不像手上这枚劣等品,一刻也舍不得松开。 不是怕冷的关系,虽然中秋早过,但这几天并不冷。 她就是不想放手。 因为那是殷华送她的。 其实辰绫也觉得自己可笑,那男人是当今北蛮太子,买玉石这点钱,对他而言连零头都称不上,压根不放在眼底,真不知她究竟在感动什么。 但理智上知道,她的情感上却仍不受控制。 不过是对她好一点点,她就铭记在心忘不了。 “灵儿姊姊。”一个怯生生的嗓音唤住了她。 辰绫回过头,发现是名十三岁的小宫女,叫做瓶儿。 瓶儿长得甜美可爱,又总是笑咪咪的,因此辰绫还挺喜欢她的。 “怎么了吗?” “你可不可以来一下?”瓶儿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辰绫有些犹豫。 她还在“监督”厨房替殷华备膳呢! 虽然她实在不晓得这有什么意义,毕竟动手的人又不是她,只是偶尔建议一下菜色。 “求求你,只一下下就好了。”瓶儿继续拜托,“这件事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找谁。” “嗯,好吧。”辰绫想自己离开一会儿应该不会怎么样,因此便点头同意了。 她随瓶儿走了一小段路,来到较远处一幢废弃的屋子前。 “到底出什么事了?”她忍不住问道。 “我昨天在擦拭画时,不小心弄坏了太子殿下很喜爱的一幅画……”她苦着脸从角落取出一幅卷起来的画。 辰绫呆了呆,错愕的看着那幅画,“那你也不该把它拿来这儿藏吧?” “我、我知道啊,可我当时慌了,现在想想很后悔……”瓶儿嗫嚅道:“灵儿姊姊,殿下这么喜欢你,你可不可以去替我说情?” “你啊!”辰绫叹气,但转念一想,瓶儿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孩,碰上这种事都吓傻了,难免思虑不周,“算了,画给我吧,我替你去和殿下说说便是。” 其实依她对殷华的了解,他是个对身外之物不大在意的人,这画他再喜欢,顶多只是皱皱眉,并不会多加追究。 这也是那男人极可取的一个优点,他从不打骂下人,是个体恤下人的主子。 实在很难想像昏庸无能又好女色的北蛮皇帝,竟有殷华这种儿子。 “谢谢你,灵儿姊姊,你真好。”瓶儿感动道。 “好了,我该回去了,这画我会替你带给殿下的。” “我送姊姊回去!” “不用了,你去忙你的吧!”辰绫好笑的看着她献殷勤的模样。 待她回到厨房时,太子殿下的午膳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她稍微看了下无误,便随着那些端膳的宫女们一起走至殷华居住的殿阁。 “灵儿手中那是什么?” 待其他人都退下后,殷华才开口问道。 “是画。”她朝他走了过去,摊开那幅破损的画,“是一位小宫女昨日擦拭时不小心弄坏的。” 殷华淡淡瞥了一眼,只轻应了声,“哦。”然后就没话了。 这倒让辰绫愣了。 虽说她本来就觉得殷华不会为这等小事计较,但这也太淡然了吧? 难道他连瓶儿的名字都不想知道? 她有点不太确定殷华的想法,因此只得又道:“那名小宫女很惶恐,因此来求奴婢,希望殿下能原谅她的无心之过……” “灵儿。”他终于抬眼望向她。 “啊?是。” “你认为我是那种会为了一幅画责备下人的主子?” “当然不是。”她本来就不觉得他是那种人,只是受人之托来求个情罢了。 “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辰绫无法控制自己的嘴角上扬,忙垂头道:“是灵儿的错,请殿下恕罪。” 她真的很开心,自己当初选择跟在他身边。 当然她没忘了他有一堆耍弄人的恶劣行径,不过她现在已完全可以理解行风与子甫对他死心塌地的原因。 这男人,天生便该坐上帝位的。 她将画卷起收在一边,开始伺候他用膳。 殷华吃得很简单,身为太子一顿饭却不过两菜两肉,也不讲究非得精致费工,以如今北蛮的富庶程度,简直不可思议。 原本她还以为是他这太子“不受重视”的缘故,但现在她已经明白,那是他本人的意思。 殷华一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确实不断朝那目标前进,每一步棋都走得精准无比。 对于这男人,当她抛开成见仔细观察,越是了解,就越为之心折。 只是她仍不懂,殷华为什么半点也不在意让自己的父亲陷入险境…… “匡啷”的一声,碗摔在地上的声音,猛地将她游移的神魂拉了回来。 她刚一抬头,便见殷华应声倒了,落在地上时,又发出另个声响。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辰绫倒抽了口气,慌乱的跑上前扶起他。 为什么每次都在她几乎要忘记他身子不大好时,突然出这种事? 才刚扶起人,她就发现他的唇已完全泛白无血色。 “天,我立刻去唤御医……”她惊慌的道,怎么也想不透为什么他会突然变成这样。 “别……别声张。”殷华忍住腹中那狠厉翻搅的疼痛,捉住她的手,“除了行风和子甫,别让任何人知道……” 辰绫呆住,“可、可是您早上不是才要行风出去办事,而子甫大人通常也要再一时辰后才来……” 他的情况这么糟,怎能拖一时辰?何况行风和子甫能帮得上什么忙? “那就撑到那时。”殷华打断她的话。 “我不明白……” 殷华苦笑,顿了好一会儿,才勉力开口,“你刚说的那宫女……弄坏画的……是在你正监看厨房备膳时,把你叫走的吧?” “是、是啊,可那有什么关系?”她不懂。 殷华叹息,没想到他太过自信,终究还是着了道啊! 他张口想说什么,但喉头却突然一甜,吐出大口鲜血。 “殿下?!”辰绫惊恐的瞠大眼,脸色也变了。 哪有人生病是这般吐血的,这分明是中毒! 她手忙脚乱的拿绣帕替他擦拭,脑中一片混乱。 可……他无缘无故的怎么会中毒? 辰绫想到他刚才的问话,她深呼吸,要自己冷静,然后开始慢慢将过去一些不曾留意的事件串了起来…… 她想起第一次没全程盯着厨房备膳,他就中毒。 想起他莫名叫她盯厨房、想起他先前不爱喝药也不想吃厨房端上来的食物,可她亲自煮的粥他就喝、想起行风子甫都讨厌那个孙御医、想起当初自己看着殷华喝了半个月的药,他却反而病得厉害,结果一停药身体倒好了许多。 最后,再想到他不肯让她唤御医…… 她的心,像突然被投入北蛮深冬结冰的湖水,一寸寸凉透。 原来这就是他过的日子?永远处于危险之中,随时可能丧命。 而他居然从未向她提起,她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却什么都不知道,漫不经心的做着他交代下来的工作,还老在心底腹诽觉得他存心找她麻烦。 如果……如果早知道这些,她绝对不会要他喝下那些该死的汤药,更不会因为随便一个宫女的叫唤,便离开厨房去看那什么鬼画,她一定会仔细盯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不让他们有机会对殷华下毒。 辰绫浑身发颤,后悔万分。 他将他的命交到她手上,却因为她的无知和轻忽怠慢,让他陷入危险…… “别露出那种表情……”殷华又咳出几口血,“不能让其他人发觉不对,除了你和行风、子甫,这里的人我谁也不信……” 其实最主要是,他不想见到她那泫然欲泣且懊悔的摸样。 她听了他的话,先是一怔,随后闭上眼,深深吐了口气。 他说,他相信她。 她已经错了一次,这回无论如何,不能再辜负他的信任。 “我明白了,殿下。”再睁开眼时,她已恢复平日神情,只有微红的眼眶泄露她内心的激动,“您放心,灵儿会守着您的。” 第七章 这一夜,北蛮皇宫很不平静。 前日早朝时,兵部尚书曹显负伤上朝,呈上严庞多年来卖官收受贿金的证据,严庞任丞相一职十多年,光这卖官的金额,便可抵北蛮全国数年的税收,更甭提其他贪污所得。 曹显并痛心疾首表示,自己搜集这些证据时曾受到各种威吓阻力,甚至因而遇刺,然其身为朝臣,必不能向威胁屈服,因而最后他仍将证据搜齐后呈上。 众人皆知曹显武将出身,一向刚毅木纳、说一是一,如今不但于朝中侃侃而谈,还让人抬出一箱又一箱、令人眼花撩乱的证据,即便皇帝再宠爱严庞与容妃父女,也不禁恼了,命严庞免朝且闭门思过三个月,并要曹显继续彻查其他贪渎证据。 这一怒,再迟钝的人也知道朝廷要变天了。 严庞官做得再大、再有权势,一旦失了圣宠,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也都化为乌有。 而严庞岂会甘心从云端跌落,一夕失势? 他的女儿可是最受宠的帝妃,外孙是皇帝最喜爱的皇子,他还等着看外孙当上皇帝呢! 怨恨和不甘蒙蔽了他的理智,仿佛重伤的野兽垂死前的挣扎,他做出了个最不理智的决定——逼宫。 这个夜晚,大量的火光燃亮了北蛮皇宫。 夜宿皇后殿的皇帝惊醒,冲出殿外,却发现皇后殿已被举着火把的皇家禁军重重包围。 而领头的,竟是他最宠爱的容妃与三皇子。 老皇帝这才赫然想起,自己先前确实将指挥禁军的兵权交予过去他认定骁勇善战的三皇子手里。 “容妃、三皇儿,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尽管这些日子他对他们疏远许多,但老皇帝万万没想到自己疼爱多年的妻与子,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陛下受奸人蒙蔽,误信臣妾父女及三皇于对陛下不忠不孝,这几日陛下又不愿见臣妾母子,臣妾不得已,只得用这种方式求见陛下。” “混帐,这是你们求见朕的态度?”老皇帝气极。 三皇子噙着冷笑走上前,“父皇年纪大,想事情恐怕也不大清楚了,还是尽早退位让贤吧。” 老皇帝想不到他最宠爱,甚至想立为太子的儿子竟对自己如此不敬,“你、你……这个孽子!” “父皇,是您先对儿臣不仁,莫怪儿臣不义.三皇子冷下脸,“您居然打算放弃儿臣,让大哥继位,您过去对儿臣的承诺都不算数了?” 老皇帝气得发抖,“哼,过去是朕错看了你们庞家人……” “父皇当了二十多年皇帝,应该也够本了,这天下的担子,往后就让儿臣替您挑了吧!” 三皇子抽剑指向他。 老皇帝心底无限悔限,只可惜此时此刻,后悔亦无益。 正当三皇子高举剑,欲往老皇帝身上砍去,一支凌厉锋利的箭矢破空而来,精准无比的射中了三皇子的右臂。 三皇子哀号了声,手中的剑再也握不住,“啪”的掉至地上。 这变故令在场所有人大惊,纷纷转头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一道人影站在皇后殿的屋檐上,弓上已搭了另一支箭,仍指着三皇子。 眼利一点的人已经发现,那人是太子殷华近身侍卫,行风。 “下一箭,便是咽喉了。”他的音量不大,却乘着夜风清楚的飘进众人耳里,令先前蠢蠢欲动的人不敢妄动。 他们敢逼宫,便是仗着还有三皇子这道血脉,若三皇子殁,那么他们的逼宫可谓名不正百不顺,就算勉强即位,这皇位也必然坐不稳。 “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伤皇子?!”爱子心切的容妃气急败坏的道。 “行风的命是太子殿下救的,心底自然也只有太子殿下。”言下之意,对他而言三皇子算哪根葱? 正当双方僵持之际,另个清冷的嗓音突然响起—— “将反贼全都拿下,但凡谁欲伤皇上,杀……咳。” 大匹的人马忽然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人数远在禁军之上,不一会儿就将叛军团团包围,带头的容妃和右臂鲜血淋漓的三皇子则被许多柄刀剑架着,按倒在地。 接着,一名身着青衫的男子缓缓从人群里走出,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宫女打扮的少女。 “怎么是你?!你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容妃在看清来人时,不觉失声尖叫。 今日决定逼宫前,她明明已吩咐了安插别院的人在太子的午膳里掺入无色无味的剧毒,以防这个总摸不清底细的太子搅局。 而稍早前她的人还回报,太子午后虽还接见了一些人,但据说都是他那心腹宫女灵儿对外传达太子吩咐,众人见到的都是灵儿而非太子本人。 当时她就猜到殷华多半已毒发,只是勉强撑着不愿泄露消息,没想到这时他竟然出现了。 “真遗憾没能如了容妃的意。”殷华苍白的脸上勾起冷冷的笑。之后便不再看她,反而转身面对皇帝,跪了下来,“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恕罪。” “太子……”老皇帝震撼的望着这自己一直不怎么喜爱的长子。 那是他早逝的第一任皇后为他生下的唯一骨肉,很久以前他也曾像每个父亲那样疼爱自己的长子。 然而自从容妃入宫、皇后病逝,他眼底就只剩容妃和容妃为他诞下的三皇儿,对这沉默安静却又病弱的皇长子,再也没有多余的关怀。 若非殷华是皇长子,又是唯一的嫡皇子,且平日言行实在挑不出错,他不得不屈服于朝中舆论,根本不会立他为太子。 但今晚一切都被颠覆了,他最宠爱的三皇子要杀他,他不怎么关心的太子却匆匆从别院赶回,救了他的命。 皇帝望着跪在自己身前的长子,眼中布满血丝。 没想到殷华非但不邀功,还道:“儿臣暗中联系驻守城郊的将士,率军进宫,还请父王责罚。” “好、好,是朕看走了眼,误将劣驷当良驹,却将千里马豢养在不见天日的阴暗马厩里……”老皇帝心中百感交集,当他见到三皇子双眼恨恨瞪着殷华,毫无悔意,又忍不住恼怒起来,冷声道:“将容妃和三皇子押入天牢,并将严丞相一并捉住,至于其他版军……杀无赦。” 殷华迟疑的开口,“父皇,这些禁军不过听命行事,是不是……” “那就一并先关进大牢!”老皇帝烦躁的挥挥手。 他现在压根不想处理这些烦心事,只想好好和被自己冷落多年的皇长子说几句话。 想到先前不过冷落容妃与三皇子数日,他们就要逼宫,而他早冷落了太子十几年,太子仍如此孝顺…… 老皇帝不觉满心愧疚。 “华儿,起身随朕入殿吧,朕有些事想问问你。”他温言道,甚至不再用冷冰冰的太子称谓唤他。 “是。” 老皇帝注意到殷华起身时微微晃了下,而他身后的宫女立刻上前扶住他,眼中流露忧色。 他不禁多觑了那名宫女几眼,发现是个样貌平凡无奇的女孩。 老皇帝自己好美色,就连宫女的容貌也非得是上上之选,因此见到那女孩时不觉皱了眉。 他又想起近来听到的传闻,似是太子迷恋一名样貌平庸的宫女,难道便是她? 也罢,哪个帝王不是三妻四妾的,太子若是真的喜欢她,到时给她个才人封号便是。 殷华随老皇帝入了皇后殿后,门才刚掩上,他却突然倒下。 “殿下!”辰绫压抑的轻喊,但她力气太小,撑不住他的重量,和他一起摔倒在地。 “这是怎么回事?!”老皇帝震惊的看着口吐鲜血的殷华。 辰绫牙一咬,开口道:“启秉陛下,太子殿下身中剧毒,身体早已不堪负荷,然而听说宫中出事,他仍硬撑着前来救驾。” “怎、怎么会?!”老皇帝刷白了脸。 “是容妃下的手。”她俯身朝皇帝磕了两个头,“太子殿下与皇后之所以久病不愈,皆是出自容妃之手。” “什么?!”若平时有人如此指控容妃,老皇帝肯定不信,可前一刻才经历了逼宫之事,前来救驾的又是太子,这会儿辰绫一说,他马上便信了,“快、快去传御医!” 辰绫一顿,垂首看着殷华紧握住自己的手。 她明白他的意思,虽然其实心底百般不情愿,却也知事情轻重缓急。 她不能误了他的大事。 辰绫强迫自己开口,“陛下,太子殿下是瞒着病情出现在此的,若先前那些驻守城郊的将士们知道太子情况不好,肯定会有所顾忌而不敢随之进宫救驾,这场宫变无法如此轻易弭平,因此殿下的意思是……他中毒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也避免有心之人听闻太子病危后,起了别的心思。” 老皇帝愣了好一会儿,有些震慑于她脸上苍白却坚毅的神情。 他开始有些明白,自己的儿子究竟看上这女孩哪点。 “那……现在该怎么办?” “殿下说,子甫救得了他,请陛下传子甫前来即可。” 因为事先便已得知容妃这几日可能逼宫,自午后子甫一直在外奔走,并未回别院,只让人捎了信告知外头情况。 辰绫知道,殷华只能靠自己了。 于是她打起精神,照着殷华的吩咐将事情安排妥当。 她出乎意料的冷静,没在人前露出破绽,她先是说自己中午没胃口,只想喝珍贵的牛乳,命人准备了一大碗,却捧着鲜乳转身回殿内,一口口喂殷华喝下,并让他尽量将毒素吐出。 折腾了大半时辰后,他的情况总算稍微好转。 之后她又去取了子甫留下的几颗解毒药丸让他服用,才让殷华的脸色不再那么白得毫无血色。 只是那毕竟仅能延缓毒发,却不能将毒素完全排出,原本若殷华乖乖待在别院下四处走动也就罢了,偏偏他却非要赶来宫里,亲自处理宫变。 辰绫此刻手脚冰凉的坐在一旁,看着子甫救治已昏迷不醒的殷华,完全想不起自己下午是如何冷静处理那些源源不绝来向殷华请示的事。 当时殷华命她全权处理一切,而她亦不想惊扰他歇息,便依着他平日处理事情的风格,一一处置,竟也未有人发觉不对。 “殿下伤成这样,你没及早告知我就算了,居然还任他亲自赶进宫处理宫变的事?”子甫一见殷华的模样,难得冒火对着她大吼。 她咬唇不语,认了他指控的罪状。 没想到向来寡言的行风居然开口帮她说话,“别怪她了,殿下想做的事,谁阻止得了?” 这倒是!子甫在心底嘀咕着。 殷华从来就是个任性的主子,但凡决定了做什么,便不可能改变.他骂灵儿也不过是迁怒而已。 “不,这确实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疏忽了,他们不会有机会在殿下的饮食里下毒。”为此辰绫非常自责。 “算了吧,他们原先就预定要逼宫,是存了心要置殿下于死地,才会下了剧毒,你就算真的从头到尾在厨房监看,也未必看得出。” 子甫没好气的替殷华把了脉,又在他身上数个穴道施了针后,便算结束了,连药单也没开。 “殿下中毒颇深,这样……就够了吗?”辰绫看得有些不放心。 子甫睨了她一眼,然后才道:“我的医术不过一般,哪比得上御医?殿下之所以指名我,除了信任外,主要还是因为我有一样宝物。” 说着,他从陵里取出一颗黝黑的珠子。 “解毒珠!”辰绫脱口道,眼睛不觉一亮。 这珠子她见过的,是当年一个小国进献给她父皇的贡品。当时一共得了三颗,据传能解百毒,父皇曾用了一颗,一颗赠予宰相季图,另颗则留在冀国皇宫里。 可子甫为什么会有?她瞪大眼,却越看越觉得他有几分眼热。 等等,她依稀记得,季图的幼子好像就叫做……季甫吧? 会记得这名字,是因父皇曾有几次半开玩笑的说,待她长大,想将她许给身为宰相之子的季甫! 难道就是他…… “你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子甫警觉的望向她。 “我、我曾听说过有颗黝黑的珠子能解百毒,就叫解毒珠。”她扬起一抹僵硬的笑容,“原来子甫大人有。” 子甫仍有些怀疑,不过殷华的情况实在不好再拖,因此他不再多问什么,只取过一碗清水将解毒珠投入,水中登时发出滋滋声响。 “解毒珠确实能解百毒,然而却极为珍稀。”他淡淡解释,“所幸只要将珠子置于水中一刻钟,亦能使清水产生解毒之效,虽说效用大不如直接服用解毒珠,可至少还能够留住珠子……希望这样便能解殿下的毒,否则也只能把珠子碾碎了让殿下服用。” 解毒珠固不易得,然明君更难求,这取舍问子甫并没什么犹豫。 所幸辰绫喂殷华饮下那碗水后,他的气色立时恢复不少,脉象也平稳许多,三人总算是松了一大口气。 “殿下暂时已脱离险境了,你们也忙了一整天,都去休息吧!”为殷华把完脉后,子甫终于道。 “不,我要留下来照顾殿下。”辰绫摇头。 先前她还未想明白对殷华的感情,但当见他在生死关头兜转了一遭,她终于明白自己对他动了心。 尽管紧绷忙碌了一整天,她全身骨子都在剧痛叫嚣着,但此时此刻,除了他身边,她哪儿都不想去。 子甫有些意外的瞧了瞧她,似乎看出她不同以往的坚定,想了会儿才道:“随你吧。” 许许多多的片段,在辰绫眼前晃过。 她知道那是梦,却舍不得醒来。 梦里有疼爱她的父皇母后以及皇弟,那是段无忧无虑且幸福的日子。 只是突然间画面一变,鲜血蔓延那座华丽的宫殿,触目皆是血红。 她尖叫着想逃走,那片血红却像是不愿放过她似的,逐渐追上了她、爬上她的脚,要将她吞噬。 突然问,一股力量攫住了她,硬是将她拖出那片血海。 辰绫一愣,眨了眨眼,见到一张放大的苍白俊颜。 她一时间有些分不清真实与梦境,呆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殿、殿下?” 她瞧向外头,发现天已快亮。 殷华忽然问道:“你整晚都在这守着?” 辰绫呆了呆,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趴在他床边睡着了。 “啊!”她急着起身,但跪麻的脚却不听使唤,才刚想站起来,就又摔倒在地上。 殷华忍不住笑出声。 那笑,差点令她失了神魂。 早知道殷华长得不错,可她还真没想到自己也有被“美色”迷惑的一天。 “别忙了,坐着歇息吧。”他又开了口。 那温温凉凉的嗓音,过去她听着总觉他没心没肺,可现在却怎么听怎么悦耳。 完了,她真的没救了…… 当他在她心中的地位不再只是能够替她复仇的北蛮太子,而是个真真切切的男人,她的心就完全不受控制的快速沦陷。 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了好一阵子,享受这份难得的暧昧宁静。 “外头情况如何了?”最后是他开口打破沉默。 “殿下,您现在应该多休息才是。”她显然很不赞同他一清醒就问这问题。 “那你简单说给我听吧。” 她瞪了他好一会儿,不怎么情愿的道:“严庞死了,逼宫失败后,他门下一名食客便砍下他的头,向皇上邀功,希望能将功赎罪。” “愚蠢。”殷华轻笑。 “是啊。”严庞好歹也得了皇帝十几年信任,怎么会有人蠢到以为砍下严庞的头,便能讨皇帝欢心,“皇上一怒之下,就将那人杀了。” “嗯。”他一点都不意外。 殷华的视线在她脸上身上转呀转,最后落在她衣角某处。 那里有撕扯破损后又重新缝补的痕迹。 他想起那天在湖畔遇到的少女。 当天辰绫就是穿着这件宫服吧? 其实也不大意外,他本来就揣测过辰绫与灵儿的关系。 或许灵儿处心积虑进宫到他身边,就是出于辰绫授意。 他忽然伸指至她面前,轻抚上她的脸颊。 “殿下?”辰绫吓了一跳。 很难想像这样一张平凡的脸,竟有如丝绸般滑腻的触感。 不过他也同时确定了她并没有易容。 “你昨天表现得很好。”他收回手,转了个话题。 这是他的真心话。 她做的远比他想像的好得多。 昨天起初她还惊惶着,但没一会儿就恢复镇定,朝臣们来询问的事项,她都一一妥善处置,且处断方式颇有他的行事风格,竟无人起疑。 殷华早知她聪敏,但昨日见了她的表现,仍不由得惊叹。 他开始觉得自己能够给她的,不只是枚玉石。 她值得他更用心对待,他想为她做更多。 不过前提是,他得先弄清楚她与辰绫公主究竟有何关联。 “是奴婢疏失,才令殿下中毒。”为此她一直耿耿于怀。 “他们既然想逼宫,当然存心要我死,你什么都不知情,不可能防得了。”他淡声道。 “……殿下原先便有信心可拿下叛军?” 他自信的勾唇,“我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严家父女行事狠毒,却不够聪明谨慎。 “所以……您故意把事情安排得如此精准,包括让皇上有惊无险?”他其实还是在乎皇帝的安危吧?否则等三皇子杀了皇帝,他再把所有人一举拿下岂不是更容易? 殷华笑了,“我就没算到容妃居然又对我下毒。” “是啊,你是没算到,只是又刚好利用了这一点。”她轻哼。 他这么一赶来救驾,又在皇帝面前吐血,当然令皇帝更恨容妃,也更觉愧对他这儿子了。 这男人心眼真是可怕。 “容妃对我下毒是事实,我可没陷害她。”见她这么担心自己,他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是说容妃倒了,殿下今后可有其他打算?” “打算啊……嗯,先回别院把病养好吧。” 他的语气让她有点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的。 “严家已失势,您现在应该没有要避的人了,为何还要回别院?”在宫里不是更方便他掌控一切吗? “是没有想避的人,但却有想见的人呀。”殷华一笑,没漏掉她脸上错愕的表情,“宫里戒备森严,我怕那人进不来呢。” 不晓得为什么,辰绫就是可以肯定他说的人就是褪去蚕衣后的自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灵儿不问我那人是谁吗?”他又道。 她只好硬着头皮问道:“是谁?” “我在等的,是冀国失踪多年的小公主,辰绫。”殷华道,然后一点也不意外的看着她错愕的瞠大眼。 第八章 严庞失势的事,马上就在全北蛮传开了,百姓们听闻,无不欢欣鼓舞。 而容妃与三皇子逼宫,太子殷华赶回宫救驾之事,更是成为众人饭后闲磕牙的话题。 只是当所有人都以为太子即将回东宫,不料殷华轻飘飘的一句“身体微恙”,就又回别院休养了,而且把皇帝从宫中派来伺候的人都给打发回去,继续过着与先前无异的日子。 于是民间再度生出一堆对太子殿下歌功颂德、荣辱不惊之类的赞美言词。 一晚,殷华正伏案书写,却听见一阵脚步声响由远而近,最后停下。 “你终于来了。”他见了来人,只是微微一笑,一点也不讶异。 “我有求于殿下,又怎么可能不再来?”辰绫涩然道,其实也有几分忐忑。 她想知道,他要见她,究竟是打算说什么。 “其实我始终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进来的,辰绫公主,这儿戒备应该还没松散到能让个没武功的女人来去自如。” 她听了他的称呼不觉咬住唇,却没反驳。如果子甫就是季甫,那么殷华会猜出她的身份并不奇怪。 至于她怎么出现……实在很难解释,因此她干脆忽略,直接道:“既然殿下已经猜出我的身份,想必已晓得我所求之事吧?” 她的心情很复杂,既希望他答应为自己复仇,却又不希望他真的看上辰绫的美貌。 殷华点点头,“你希望我支持北蛮出兵冀国,杀死当今皇帝辰已,也就是你叔叔。” “殿下的确聪明。”她深深吸了口气,“那么殿下的答案是什么?” “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那一瞬间,辰绫分不清自己是喜悦还是沮丧。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只要殿下能为我复仇,我愿意为殿下献上一切。” “我知道,这话你说过了。”殷华顿了顿,“而辰绫公主不愧是冀国第一美人之女,确实美若天仙,只是我不可能为了美人而放弃江山。我承认我目前的确有向冀国宣战的打算,不过并不包括杀了辰已。尽管冀国如今国势大不如前,但有郯家军在,北蛮想吃下冀国便是场硬仗。” 辰绫挣扎了一阵,“郯家军确实难缠,但若我站出来指控当年辰已弑兄篡位,未必不能说动他们……” 殷华摇头,“郯家一门忠烈,他们一心死认定辰家、认定冀国。当年辰已弑兄篡位一事虽然掩饰得好,却也不是密不透风,郯家不会不知道,却依然选择效忠新帝。你皇弟死于多年前那场宫变,辰家仅存辰已一脉,郯家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位公主,而放北蛮大军入境。” 辰绫不得不承认殷华确实一针见血。 人真是矛盾,她既折服于他的聪明,却又恼他看得太透彻,令她完全无从反驳争取。 “我知道了,我会另外再寻办法的。”她停了会儿,又开口,“只是我很想知道,若我提的要求简单些,一样的条件……殿下会答应吗?” 殷华有趣的望着她,“你是说,用你的人换?” 她微微涨红了脸,却仍道:“是。” “公主的美貌,天下也许找不到第二个……但我的答案是不会。除非公主能带给我其他更大的利益,不然我不会单为了公主的美貌,与公主谈任何条件。”他深深觑了她一眼,“再说若我真是那种为美色所惑之徒,公主也会瞧不起我吧?” 确实,如果他真是那种人,她会很失望。 只是他的下一句话,却狠狠震撼了她—— “更何况,我心底也有人了。” 她错愕的瞪向他:心中犹如掀起惊涛骇浪。 其实她并没有期望像他这样的男人,会爱上只有张平凡容貌的“灵儿”,但是乍闻他竟有喜欢的人,她仍受到不小的打击。 第一次……将心悄悄系在一个人身上,却连在心底偷偷幻想都不成,他就打碎了她那微渺的想望。 只是话又说回来,他心底那人究竟是谁?这几个月来自己总是跟在他身边,为何从没见过他和哪个女人交好了? “能入得殿下眼中的女子,必定相当不凡。”她有些苦涩的道。 “她自是远不及公主美丽,不过曾有人告诉过我,有些时候,完美未必最吸引人。况且在我眼中她确实不凡。” 辰绫没想到他竟会讲出她先前对他说的话,她一时间不知该接什么,只能僵硬的扯动唇,“能有喜欢的人也不错……既然如此,恕我先行告退。” “辰绫公主。”他在她转身时,唤住了她,“我对你说这个,是有用意的。”她一愣,回头问道:“什么用意?” “你要离开北蛮无妨,但请别带走灵儿。” “啊?!” “我知道灵儿是你的人,不过若你要离开,请别带走她。” 她心头微震,“你的意思是……” “我心底那个人就是灵儿,所以还请你把她留给我。”殷华淡淡一笑,大方的向她坦承。 她怔怔的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 像梦一样。 辰绫紧握手中的沸玉。 整晚,她脑中都回荡着殷华那句“我心底那个人就是灵儿”。 她没想到他在见过“辰绫”后还喜欢灵儿,更没想到他会大方承认。 灵儿一点都不完美,可是他却同意了她那句“完美未必最吸引人”。 他喜欢不完美的灵儿。 他喜欢的,是她这个人,不是辰绫公主的头衔,不是那张美丽的脸孔。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微弱的声响。 她呆了呆,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隔了好一会儿,那声音再度响起,是从门口传来的。 她忍不住起身下床,轻轻推开门。 “原来灵儿还没睡啊。”充满笑意的声音忽地响起。 就着月光,她看清站在门口的人,不觉吓了一跳,“殿下?” 这么晚了,殷华不睡却跑来她的寝间做什么? “辰绫公主走了?”他突然问道。 她愣了会儿,才含含糊糊的应了声,“嗯。” 这男人真是精得可以,什么都瞒不过他,要不是她有他想像不出的蚕衣在身,早就被拆穿身份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殷华却突然走上前,伸手将她揽入怀里。 酥麻的感觉迅速自被他触碰的肌肤蔓延至全身,她颤声开口,“殿下,您这是……” “幸好她没带走你。”他那如释重负的语气,让辰绫明白到他是真的曾这么担心过。 原来,他是担心她真被“辰绫”带走,永远离开他身边? 对凡事都胸有成竹的他,也会为她感到如此不安? “除了殿下身边,灵儿也没有哪里可以去了……”许久后,她小声开口。 被他拥着,有种很令人心安的感觉。 “不和你的公主走?” 她犹豫了会儿,“如果殿下不愿见到她,她不会再出现的。” “我不在乎她还要不要出现,我只在意你会不会和她走。” 这话说得够白了,她的双颊染上淡淡红晕。 “殿下若不希望灵儿走,灵儿会一直留在殿下身边。”她轻声承诺。 “那你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殷华细细凝望着她。 如果她不愿意,他并不想强迫她。 她?她还能想什么? 殷华若不愿答应,父母之仇她是注定报不了的,可现在的她似乎觉得报不报得了仇,已不是那么重要了。 而且不能怪他不答应,凡是英明的君王,都会和他做出相同的决定。 她咬了咬唇,“灵儿自然也希望能长伴殿下身边。” 终于承认对他的情意,她亦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无论如何,她正视了自己内心真实情感。 殷华心头一热,俯身在她额间印下轻吻。 她全身轻颤,因他的亲昵既开心又害羞。 “给我一点时间。”最后,他柔声开口,“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做,不过我不打算瞒你,其实原先我心底是有几位太子妃人选的,可现在……”现在除了她以外,他实在谁也不想要,“总之,我会再好好想想的。” 太子妃他是一定得娶的,这是为了安定政局,但他也不想她受委屈,因此一直有些为难。 现在想到的唯一法子,大概便是找个温和怯儒的太子妃,以免让她又像上次面对张良娣那样吃了亏。 “我知道殿下有自己的考量……”她打断他的话,“没关系的,殿下不用顾虑我。” 要说她毫不在意他有其他女人是骗人的,可他是北蛮太子,而她只是个身份未明的宫女,怎么当得了他的正妻或唯一的妻子? 况且他先前也已纳了名良娣。 能够做到像她父皇待母后那样的实在太少,她不该贪心。 他喜欢身为灵儿的她,就已经足够了,真的。 在别院经过一年的调养,太子殿下的身体总算康复,搬回宫中。 数月前的那场宫变,严庞被门下食客所杀,容妃与三皇子先后被赐死,而赶往救驾的殷华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水涨船高,再加上名正言顺,更加坐稳了太子宝座。 于是当殷华搬回东宫后,日子变得极为忙碌,以前他操控朝中局势都得暗中为之,如今则是光明正大的布局。 老皇帝虽还未退位,却几乎已完全放权给殷华,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让殷华全权代理国事。 “殿下,喝点茶吧。”辰绫端着一碗参茶走至他身边。 自从回宫后,他身边的人多了许多,宫里规矩繁杂且讲究,再不能像过去只留她在身边,因此两人相处的机会也少了。 只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太子殿下身边最受宠的宫女,因此谁也不敢使唤她,而且只要她想,几乎都能见到殷华,不过辰绫还是常怀念在别院的日子。 殷华拾首朝她一笑,便又低头处理政事。 已经很习惯的辰绫也不以为意,只是将参茶放在桌上。 “殿下勤于国事,也得顾着身体。” 殷华如今气色看起来比从前好许多,但她深知上次中毒让他元气大伤,悉心调养或许还可慢慢复原,偏偏他回宫后又整天劳心劳神,怎么劝都不听,还未养好的身体又清瘦下去。 然而她也晓得若他真听劝,便不是她熟知的殷华了,她爱的不也正是这男人忧国忧民、择善固执的性子? 只是,没想到这回殷华还真听了她的话搁下笔,并拿起她端进来的参茶抿了几口。 “灵儿,过来。” 她依言朝他走去,然后被坐着的他拦腰抱住。 辰绫犹豫了会儿,才伸手抚上他的发。 “怎么了,殿下?”她觉得他的情绪似乎有点不大对。 他深深吸了口气,吐出一句令她震愕不已的话。 “郯家被抄了,凡是姓郯的,一个不留。” “什么郯家?”辰绫起初还反应不过来,过了阵子才蓦地瞠眼,“等等,殿下说的是冀国的……郯家军?!” “正是。”他闭了闭眼,心情颇为复杂。 身为冀国的敌人,殷华对剽悍威猛的郯家军自是感到棘手,然而乍闻郯家被辰已这个昏君抄了,他一方面固然松了口气,另方面却也感到惋惜。 或许还有些愤怒,为那样的忠臣烈士不值。 若那郯烈是北蛮的将军,他怎么也不可能舍得夺他的权,更别说抄家灭族。 “怎么会?!辰已不要他的江山了?!”辰绫吓到了。 冀国百年来能够如此壮盛,大半是因为郯家军镇守国土,辰已是疯了才会抄郯家。 “他当然想要了。”殷华冷哼,“只是他对郯烈的妻子更有兴趣,于是便安了个郯家与我北蛮暗中往来,通敌叛国的罪名。” 反正又是一出杀人夺妻的烂戏码。 “这个昏君!”她恨得咬牙。 夺了她父亲的江山却又不好好守住,竟还灭了郯家,要是冀国不灭,那也太没天理了。 “我总是时时提醒自己,日后千万别成为这种昏君……”殷华的声音里难得带着些许疲惫。 “不会的。”她忙道,“殿下勤政爱民,怎么也不会变成昏君。” “如果将来某一天,我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灵儿一定要提醒我。” 她喉间一梗,半晌后才道:“好。” 她知道自己不会有那个机会的。 他可是殷华呢.没有人比他更在乎北蛮这个国家,以及在北蛮生活的子民,凡有关国家的事,他必定再三反覆推敲,做出对人民最好的决定。 又过了一会儿,殷华慢慢恢复平时的冷静,他放开她的身子,重新执起笔,并对她淡淡的说道:“我先前因为顾忌着郯家,迟迟不愿支持对冀国大举用兵。不过如今既然郯家已亡,我想机会也许来了……” “殿下!”她一震。 “我不是为了辰绫公主……或是你才这么做的。”他叹了口气,并不想瞒她,或说些什么舌灿莲花的话讨她欢心,“我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固然有大半是为了北蛮,另外还有小部份是为了郯家。” 为劳慰那可敬的对手在天之灵,他要让辰已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蠢事。 “我明白。”她朝他笑了笑。 她如今已看开了,若他真为了她率军攻打冀国,不也和那些昏君无异? 所以……就这样吧,何况如今他也准备对冀国出兵了,她还有什么好不满? 她又陪殷华说了些话,之后因怕打扰他处理政事才离开。 出了殿,辰绫心里想着关于辰已、关于郯家的事,一时间百感交集。 受父亲的影响,她个人对郯家是极为敬重,但先前又常暗恼郯家的愚忠,明知辰已篡位,仍替他守着疆土。 然而如今听到辰已灭了郯家、殷华决定出兵冀国,她的复仇终于有望……实在不知该生气还是开心。 辰绫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一名宦官跑来,讨好的问她想去哪儿。 目前的她仍然没名没份,当然也没有伺候她的宫女,不过所有人都知道,最好快点巴结这很有可能在日后成为妃嫔的少女,辰绫如今也习以为常了。 “去马厩吧。”她想了想后,开口。 她忽然很想见黑山,和它说说话,于是便朝马厩的方向定了去。 只是这时的她并不知道,在前方等待她的,竟是个死亡陷阱。 灵儿不见了。 殷华是在晚膳时发现的。 平时她都会和他一起用膳,虽然宫女与太子一并用膳并不合规矩,不过大家都知道灵儿对太子殿下的重要性,连皇帝都没说话了,其他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可今天御膳厨房那都已将饭菜端上超过两刻钟了,灵儿却迟迟未出现,殷华便觉得不对劲了。 召来所有人问了,结果一名宦官说灵儿下午时曾提及要去马厩见黑山。 他知道灵儿喜欢黑山,常会去和它说话,于是他匆匆赶往马厩,那儿的人却说有见到灵儿过去,却无人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他在马厩里外兜转了一圈,皆未见到人,却在地上捡到那颗带着血色的沸玉。 她出事了!他已几乎能够肯定这点。 这枚沸玉她向来是不离身的,随时挂身上或是握在手里,不太可能把它遗落在这儿。 那么,是谁带走了她? 他问了负责马厩的人下午还有谁来过。可却没人清楚,殷华已心急如焚,表面上却仍得故作镇定,最后他遣退了众人,独自在马厩内仔细搜寻有无蛛丝马迹。 当他走到黑山跟前时,发现地上隐约有杂乱的足印及拖曳痕迹,心突地一跳。 她就是在这被带走的?! 他抬头望向自己的爱马,而白马口中一嚼一嚼的吃着草,一双眼也直盯着他。 “你知道谁带走她吗?”他问道。 马儿低头又咬了把草,继续嚼呀嚼。 他叹息,转身想继续找线索。 “你是问那冀国的小公主?” 殷华一愕,转身回头望向白马,“是你在说话?!” 白马觑了他一眼,边嚼着草边道:“你都叫我黑山了,还会觉得我开口说话很奇怪?” “你……真的是从黑山来的妖?!” “妖族遍布各地,数量比人们想像的要多得多,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白马喷了喷气,“不过我确实是从黑山村来的了” 殷华有满腹的问题想问它,但那些都不及灵儿的安危重要。 “你知道灵儿怎么了?就是偶尔会来和你说话的女孩。” “唔,那冀国的小公主?她被几个女人带走了。” 殷华眉一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什么小公主?我说的是个样貌普通、有时会与我一起出现的女孩,她是灵儿,不是公主。” “样貌普通?”白马歪了歪头,“好吧,她穿上蚕衣后样貌是变得很普通,不过她的确是冀国的公主,我知道你都叫她灵儿的。” “等等,你的意思是,灵儿就是冀国的公主辰绫?”他一顿,忽然又觉得这似乎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忙又道:“她被谁带走了?下午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殷华殿下。”白马很慎重的看着他,“我今天会开口,是因为那名小公主曾是我的同伴用生命保护的人,但我希望我会人语之事,殿下能为我守密。” “这是自然。”殷华想也未想的道:“就算你不提醒,我也不会说出去的。灵儿究竟怎么了?” “下午她来找我说话,但没多久便来了五名女子把她带走……” “那五个女人是什么模样?”他追问。 白马想了下,“其中有四个身着一般宫女服饰,另外那带头的打扮华丽些……哦,我记得公主唤她娘娘呢。” 殷华脸一沉,“那位娘娘是不是也很年轻,约莫十六、七岁?” “是啊,她可凶悍了,你若是想找那位小公主最好动作快些,要不我担心她恐怕……” 殷华再无暇理会白马说些什么,他转身快步奔出马厩,并冷冷对着一旁的宦官道:“去把张良娣给我带过来!” 第九章 张良娣的心情非常好。 一来当然是她下午时彻底解决了那碍事的宫女,二来是太子居然主动召见她。 太子回东宫数个月了,却一次也不曾召见过她,就连她厚着脸皮想求见,也总是在殿外就被拦下,让她恨得牙痒痒。 但今天她才刚除掉那缪灵儿,太子居然就要见她,让她雀跃不已。 她完全不担心自己下午的所作所为会东窗事发,这事她做得极隐密,挑的人选也都是心腹,不可能会被发现。 她还特地悉心打扮了一番,才兴高采烈的去见殷华。 没想到迎接她的,是殷华排山倒海的愤怒。 “你把灵儿藏去哪儿了?”他劈头就问,连问安的机会都不给她。 张良娣心一跳,却勉强堆出笑容,“殿下在问什么,臣妾不大明白……” 殷华不耐的打断她的话,“张兰容,我再问一次,你把灵儿藏去哪了?” 他早知这女人和容妃是同类人,更糟糕的是她还没容妃聪明,连装都装得不怎么像。 “那缪灵儿不是殿下最疼宠的人吗?臣妾怎么会知道她去哪儿了?”见殷华只在乎那可恨的女人,张良娣也恼了。 “有人见到你带了四名宫女,把灵儿从马厩带走了。” 张良娣一僵,她自以为遮掩得很好,没想到却还是泄了底。 当然她并不知道那个“人”,其实是只妖驹。 “想必是那人看错了吧……”她打定主意,只要否认到底,殷华也不能拿她怎么办。 “来人啊。”殷华不再和她多说,直接唤道:“把张良娣拖下去行杖刑,她若不肯说出灵儿的下落,就打到她说为止,不必有所顾忌,要是打死就算了,反正一定还有其他人知道灵儿在哪。” 别说是张良娣了,当所有人听到性情温和的太子竟会冒出如此狠绝的话,皆是一惊。 由此可见灵儿在太子殿下心中有多重要。 两名身材壮硕的宫女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张良娣,便要将人拖下去。 张良娣见他居然是认真的,不觉有些慌了,“殿下,您怎么能这样……” “你若没打算说出灵儿的下落,就别叫我。” “我、我说!”张良娣怕了,她这人自私又恶毒,却也不想受刑,被一威吓就立刻招了,“我把她扔在离马厩百步远的林子里……” 林子里?殷华不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更觉不妙,“你对她做了什么?” 张良娣不甘的瞪着他,恨他为了个卑贱的宫女心急如焚,却不曾给予自己半点关注。 她冷笑道:“我让人给她喂了毒,之后就把她扔在那儿了,都这么久了,就算殿下现在去,只怕她也凶多吉少了。” 这女人! “拖下去打三十大板,可别把人打死了。”殷华冰冷的道,“我这么做可不是手下留情,而是不想让你轻易解脱。你最好祈祷灵儿安好,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多得是手段让你生不如死。” 他平时甚少责罚人,并非因为脾气好,而是觉得没必要浪费气力计较那些小事,可那不代表有人犯到他头上他还能无所谓。 胆敢对灵儿下手,无疑是触了他的逆鳞。 殷华说完话后便丢下张良娣,一边吩咐人去找御医和子甫,一边率人去她所说的林子里寻人。 很痛很痛。 辰绫微弱的喘息着,每吸一口气,胸口都像被重槌狠狠砸过,痛得她多想干脆停止呼吸。 灼热的刺痛感蔓延全身,她觉得五脏六腑都拧搅在一块儿了,连指尖都像被无数根针狠很扎痛。 她的眼已经看不见了,只觉不断有液体自她的双眼和口鼻流出。 她知道那是血,她还没失明前曾见过的,可现在她连动根手指头都感到剧痛,根本无力阻止鲜血不断流出。 张良娣真够狠,非要她受尽折腾才死。 当时张良娣吩咐那四名宫女将她拖至这平时甚少有人经过的林子里,灌了她一大碗毒药,又封住她的嘴不让她有机会吐出,接着便把她扔在这儿走了。 她不知道时间究竟过了多久,因为每一次呼吸间伴随的剧痛,都让她感觉久得像永恒。 为什么还不能解脱?她的知觉已慢慢变得迟钝,眼睛已看不到,周遭的声音也变得微弱,唯有痛觉不减,一寸寸的从里到外凌迟着她。 就在辰绫觉得自己心跳开始慢慢变缓时,不知怎地脑中突然撂过殷华的身影。 好可惜……她见不到他当上皇帝了。 临死之前,她想到的竟不是自己大仇未报,而是没法看着殷华登基成为明君。 其实她知道这阵子殷华掌权后,先前避之唯恐不及的大臣们,纷纷开始争先恐后想把女儿送进东宫,而殷华也开始就朝中局势,衡量各种利弊,认真挑选适合成为太子妃的对象。 她也晓得殷华并不喜欢那些见都没见过的女子,可那是他不得不为的责任。 他想让朝中局势维持微妙的平衡,就非得娶那些女人不可。 因此她并不求能成为他的妻,只希望能在他身边,看着他登上九五之尊。 可现在……连这小小的心愿也是奢想了吧? 他送她的沸玉在先前挣扎时不见了,她有点后悔,早知道应该更小心,才不会这时候连个慰藉都没有。 “灵儿……” 即将失去意识之际,她隐约听见似乎有人正唤着她。 是谁呢?她的听觉已不太行了,听到的声音都有些模模糊糊的。 “灵儿……”那声音又近了些。 啊,居然听起来好像殷华的声音呢,难道是她临死前的幻觉? 身体还是很痛,但能在死前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唇角仍微微上扬。 就算是幻觉也没关系,至少她听到了。 “灵儿!” 当那声音近得像直接贴在她耳边呢喃,而她的身体也突然被一股外力扯起,可怕的剧痛让早已发不出声的她仍发出尖锐而虚弱的喘息,辰绫才终于确定是殷华找到自己了。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表达什么,下一刻便已陷入深沉的黑暗之中。 当殷华在林中找到几无气息的灵儿时,几乎肝胆俱裂。 她浑身血迹斑斑,且还不断有血自她的口鼻和眼中流出,那模样拧碎了他的神魂。 而当他急切的扶起她,却见她突然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不愿她再受折磨,他出于下意识的直接劈昏了她。 这一夜的东宫,非常不平静。 殷华召来太医院所有御医,要他们尽速救治灵儿。 另方面也找来子甫,要他用解毒珠替灵儿解毒。 只是灵儿的情况非常不好,御医们诊完脉后面面相觑,犹豫着该如何告诉太子殿下实情。 “说吧。”殷华一手小心的握着灵儿的手,坐在床沿凝望着她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 当她的唇边又滑下一缕血痕,他想也不想的伸手替她擦去。 “殿下。”最后有名御医大着胆子道:“病人……怕是撑不过了。” “你说什么?”殷华突然拾起头,瞪向他的目光充满寒意。 所有在场的人都细细抽了口气。 今天之前,所有人都认为太子殿下是好性情的主子,但当听闻今晚他如何处置张良娣后,大家也都明白,为了这个缪灵儿,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瞧太子这模样,如果灵儿真的死了,他要所有御医陪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名御医虽然很不想,却仍不得不继续硬着头皮道:“病人中毒已深,毒素蔓延至全身,损及她体内大半脏器,才会导致眼口鼻出血……莫说此毒不易解,就算解了,病人的身子也已严重受创……” 殷华握紧了拳,此刻就算将张良娣干刀万剐,也平息不了他半分怒火。 他知道灵儿很重要,却从不晓得当发现即将失去她时,竟会如此令他恐惧。 他明知不该迁怒,那绝不是明君应有的行径,然而他却完全不敢想像,她若真的离他而去,自己会不会一怒之下把所有人都杀了。 “殿下,解毒剂调好了。”子甫端来一碗浸过解毒珠的水,“无论如何,先替灵儿解毒吧。” 对,没错,不管怎么样,他都得先替她解毒。 殷华闭了闭眼,然后接过了那碗水,轻柔的扶起灵儿,亲自喂她喝。 只是灵儿早没了意识,那碗水喂进多少,就又流出多少,甚至还伴随着血水。 而那抹殷红像是更剧烈的毒,一寸寸腐蚀殷华的心脏。 他牙一咬,也顾不得旁人的目光,直接将碗凑至唇边喝了一大口,接着低头覆住那冰凉的唇,缓缓的将水哺入她口中。 满室的人震撼望着他的举动,却没人敢说什么。 那没有想像中的容易,但他却极有耐心,一口一口的将整碗水喂进她嘴里。 御医们对于子甫拥有那颗解毒珠无不感到羡慕,然而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他们自不能只站在那发呆。 “殿下,病人中毒极深,恐怕不是喝几碗解毒剂就能将毒素排净的。”一名御医有些忧心的道。 更别说就算毒全解了,以病人身子被毒素侵蚀损坏的情况,恐怕也不甚乐观。 “无妨。”殷华淡淡的道:“将那枚珠子碾碎了让她服用便是。” 区区一枚解毒珠,哪里比得上灵儿的性命? 只要将解毒珠碾碎服下,无论是什么样的毒都能解。 “殿下,这枚解毒珠是为您留的。”子甫立刻不赞同的道。 他一直看着殷华与灵儿,自知两人感情有多深厚,对灵儿的态度从过去的敌视防备,到如今也算得上是朋友了。 只是对他来说,殿下比任何人都重要,他固然不希望灵儿死,却更不愿失去这对殿下来说极为重要的宝物。 他晓得殿下的身子一直没完全康复,总得留着解毒珠以防万一。 “倘若我说,灵儿便是冀国失踪多年的公主辰绫呢?” 他的话一出,所有人都呆住了,尤其是子甫格外震愕。 “灵儿怎么会是辰绫公主?”这灵儿样貌毫不起眼,怎么会是传闻里继承了母亲美貌的辰绫公主? 不过如果今天躺在床榻上的是辰绫公主……子甫忽有几分动摇。 毕竟那是他父亲效忠的君王之女,他手里握有唯一能左右她生死的宝物,真能袖手旁观不加以救治? “我只是打个比方罢了,”殷华疲倦的道,挥了挥手,“好了,除了子甫,其他人都下去吧。” “是。” “殿下,您说灵儿是辰绫公主……是什么意思?”待其他人退下后,子甫忍不住问道。 他了解自己的主子,明白殷华不会无缘无故打这种比方。 可他怎么看,都不觉得灵儿会是辰绫公主。 殷华的手轻抚过她的脸颊。 过去总觉得她会一直待在他身边,因此一点也不急,可如今她生命垂危,他却突然觉得自己有好多想说的话还没对她说,有好多想为她做的事尚未做。 他很后悔。 日后他当上明君又如何?身边若没了她,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殷华喃声道。 黑山说,她穿着一件蚕衣,所以样貌变得平凡? 听起来那蚕衣倒是件宝物,他的手开始往下,当来到她胸前时,明明手是悬空的,还差一寸才碰到她的身子,可他却感觉手似触及一柔软的皮革。 他将掌收拢成拳,轻轻往上一提,一件质地轻薄的雪白皮革突然平空出现了。 而蚕衣底下,正是那张令人过目难忘的丽容。 “灵儿……绫儿……原来这就是你没告诉我的秘密吗?”他苦笑。 只是如果可以,他宁愿她好好的,他永远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没关系。 辰绫觉得自己陷入长长的黑暗之中。 那是种很奇特的经历。其实她还有几分意识,有时模糊,有时清晰,就像人在半梦半醒之间。 起初她现实和梦境的交界非常混乱,常不晓得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但到后来她便慢慢能分得出自己哪时是在睡梦中,哪时醒着。 只是无论睡或醒,她都没办法睁开眼看看某个天天来看她的男人,和他说上几句话。 不过虽然她不能说话,这段时间里却听了许多,也感受不少。 殷华派了几个人照顾她。 最初派来的那三个宫女动作很粗鲁,常弄疼了她,她虽然不能动不能言,却仍有痛感。 再加上那时她体内毒素刚除,五脏六腑毁了大半,烧灼的痛感仍非常剧烈,就算喝了大量的麻药也无法完全止痛,再加上她们搬动她时非常粗鲁大力,更让她有好几次痛得很想干脆死了算了。 有一次她清醒时,殷华来看她,他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对她说了什么,那时她的感官仍迟钝,因此听得不是很清楚。 然而光是听着他的声音,她就觉得很心安,身体明明痛得厉害,却又有了求生的意志。 当察觉他要离去时,她心底死命呐喊着不想他走,那情绪是如此鲜明而强烈,突然两行泪便从她眼角滑落。 见到她的泪,殷华整个人都慌了,那还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男人也有害怕的时候。 听他慌张的说着安抚的话,她很感动,也有些窃喜,再加上心底委屈,身体又痛得难受,他越说,她的眼泪却掉越凶,一发不可收拾。 没想到被逼到极限后,那男人反而冷静了。 他撩开她的衣服,开始一寸寸轻抚并检视她的肌肤,她又羞又恼,只可惜连动根小指或出声抗议都办不到。 然后他发现了她的肩头及上臂有几个指甲划出的伤痕,甚至腰间还有磕伤的瘀青,是那些粗鲁的宫女们在翻动她时不小心弄出来的。 他大怒,让人把那三个宫女拖下去打了十个板子,并重新换了批人来。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缪灵儿……不,应该说辰绫公主,就算昏迷了都还能向殷华“告状”,而且只要被她告了状,下场必定凄惨无比。 从此之后,凡被派来伺候她的人,无不小心翼翼,就怕又被她“告状”。 其实她很冤枉的,如果她能说话,一定会告诉他,为了这点小事严惩下人,绝非明君所为。 不过她口不能言,也只好作罢。 后来她躺了很久,伤好了五六成,虽然离痊愈还有很长一段路得走,但至少不像先前那么痛了。而她的感官知觉也慢慢回复,甚至还能够感觉到季节的变幻。 唯一不变的.就是殷华每日必亲自喂她吃饭和喝汤药——当然是以口。 御医都说她的身体逐渐好转,虽然还很虚弱,但命总算是保住了,醒来也只是迟早的问题。 她想说自己早就醒了,不过全身都不能动,自然没办法“说”,只好继续任那男人每天都来对她抱抱——将她搂在怀里说话,亲亲——喂药,以及上下其手——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 不过也因为他每天都会来和她说很多很多话,所以她虽然躺在床上,却陆续知道了很多事。 “绫儿,我已经把那想害你的张兰容打断双腿扔出宫外了,她的家人生怕受到牵连,完全不敢认她,如今她只能在街上行乞……你放心,我不会让她轻易死的,我让人治她的伤,却故意不把她的骨接回,她生了病,就灌药医好她再丢回街上。总之她让你受多少苦,我就要她千百倍奉还……” 呃,这有点太狠了吧?虽然她比任何人都早知道他有仇必报的阴险个性,不过这样凌迟一个女人好吗? 当然,那女人给她受的苦没少过,如果今天她和殷华角色对调,说不定也会恨不得让张兰容死千百遍。 “今天早朝又在吵太子妃的事。我一怒之下甩手便走,听子甫说,大臣们似乎受了不小惊吓,我想应该可以安静一段时日了……” 咳咳,这样好吗? “对了,绫儿,我准备要出兵冀国了,这回领军的是曹显力荐的人,名叫戚放,我相信曹显的眼光。朝中有人质疑戚放才二十三岁,怎么能够担起南征重任?我倒是冷冷回了他一句,我今年也二十三,难道他对父皇放权给我有任何意见?” 她在心中笑了,想像那大臣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不过……原来他已经二十三了呀,时间还过得真快。 “绫儿,我今日登基了,虽然因为对冀国的战事还在进行,一切从简,不过至少一切都挺顺利,只是最大的遗憾是,你没能站在我身边……” 她也很遗憾没能看着他登基,不过就算她人是清醒的,也没法站在他身边。 就算如今他已知道她的身份,也不可能立一名敌国公主为后妃。 殷华还继续说着,“从此以后我对外得自称朕了,不过在你面前,我永远只是我……现在想起来,还没听过你直接唤我的名呢,现在你还病着,就先让你欠着,但你得记得以后醒来要还我。” 喂,哪有这样的,他说欠就欠? “冀国果然没郯家军就不行了,当然也有些将士是对辰已寒了心吧,北蛮大军势如破竹,短短半年时间就攻下冀国大半疆土,看起来攻下京城也不过是迟早之事……不过绫儿,你还打算睡多久呢?” 这意思是,她的杀父母之仇很快就能报了吗?她很开心,只是……哎,没法动弹也不是她愿意的。 “今日早朝杨丞相再次提了立后之事,他说就算不立后,好歹纳几名妃嫔,再不然也希望我至少先从宫里挑几个顺眼的宫女,封个才人之类也好……呵,他倒有勇气,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在我面前提立后选妃是触了我的逆鳞,没想到他居然还敢再提。”殷华似乎笑了下,“不过这次我没生气,只是微笑着宣布我决定废了后宫。没办法,我的心太小,给了一个人,就再放不下另一个……我知道我有应尽的责任,但纳了一堆不爱的女人进宫又何苦?不是养出另一个张良娣或容妃,便是逼疯那些得不到圣眷的女人,绫儿,我想我开始明白你父皇只娶你母后的心情了……但是你得快点醒来,不然我的后位一直空着怎么办?” 她醒不醒,和他的后位空不空有什么关系?他的后位不是要留给能够带给他最大利益的家族女子吗? 只是话又说回来,他若真废后宫,不也少了很多平衡朝中各种势力的机会,这样真的好吗? 她一直觉得自己还算聪明,怎么现在都快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南方传回来最新的消息,北蛮大军已经攻至冀国都城外了,哼,那愚蠢的昏君居然现在才想谈和!虽然……其实谈和对我们有利,毕竟一个国家的都城不耗费几个月哪攻得下?况且那儿也离北蛮远了,粮草的补给上有点麻烦,而且就算吃下整个中原,北蛮目前怕是也无力完全控制所有国土……不过我可不打算与辰已和谈,冀国不是非灭不可,但辰已一定得死…… “绫儿,想想过去我从没为你做过什么。那么至少辰已让你家破人亡的仇,我总要替你报了,就算得付出代价也无所谓……” 等等,为了一个女人,不惜血本跑去灭别的国家、杀人全家的皇帝,好像不是一个明君应有之举吧? 虽然她是很感动,而且那也是她的心愿……可他是明君,怎么可以做出这种决定? “绫儿,如果我真完成了你的心愿,你是不是能快点醒来,做我的皇后?” 辰绫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的睁开眼,以许久不曾使用过的沙哑嗓音道—— “殷华……你要当昏君……自己去,别把我拖下水……” 第十章 辰绫醒了。 这消息让许多因她昏迷不醒而饱受煎熬的人感动得痛哭流涕,当然包括那些负责医治她的御医及始终忧心皇帝不婚无后的臣子。 其实辰绫觉得那些人高兴得太早了。 如今她的身体像是被拆得支离破碎后又重新硬兜起来的,能活多久都还不知道呢,更别提生育那种危险的事。 不过这一年多来大家都被面色冷漠、性子阴沉的皇帝折腾得厉害了,自然也没人注意那些细节。 当然,其中最开心的还是殷华。 若不是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半,再加上脏腑都曾严重受损,身体非常虚弱,不但下床有困难,连吃东西也都还只能吃粥水,说不定早就被他绑着参加册封皇后大典。 而现在,殷华只好退而求其次的像以前那样天天来看她,无论处理政事或是用膳,都非要跟她一起不可。 “你今日身子可好些了?”今天他一如以往的下朝后就来探望她。 “还可以。”辰绫轻点了点头。 她太久没开口,现在说起话来还有些哑,不过已经比刚醒的那几天好多了。 当时她话都讲得断断续续,且说没几句就气喘吁吁,多数时候仍处于任人摆布的状态,她今天的情况算不错了。 “我瞧瞧。”殷华习惯性的又开始拉扯她的衣服,想确定她完好。 “殷华!”他以为她还是那个躺在床上的木人,随他揉捏吗? 为此不满很久的辰绫怒瞪他。 “这一年多来,绫儿身上有哪里是我没见过的?” 自从她醒后,他心情愉悦,自然也就回复初识时对她的态度,喜欢看她被他逗弄得羞恼困窘的模样。 不过这段时日以来,辰绫在床上听了他吐露那么多感情心事,自也不再像过去那般总被他耍得团团转。 “你既然这么怀念,那我继续回去躺好了。”她轻哼。 “别!”殷华揽住她的腰,微微苦笑,“一次就够让我怕了,求你千万别再睡了。” 就算只是玩笑话他也无法承受。 那是他人生当中最难熬的十八个月,其中有好几度都快绝望了。 直到当时他才终于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 若能换得她的健康安好,他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 如果因此当不了明君,他也认了。 仿佛感受到他没说出口的痛,辰绫沉默了一下下。 “殷华,以前你爱的是除了美貌以外,一切都有的灵儿,可现在这个绫儿,除了美貌以外,什么都没有了……这样,你还要吗?” 她没了健康,再不能像过去那样时时陪着他、替他分劳解忧,以前他偶尔会在国事上问问她的想法,现在根本不愿她花心神去想那些。 这样孱弱无用的她,还能够站在他身边吗? “不管绫儿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想要。”能从阎王手底将她抢回,他还有什么不满的?“更何况你中毒是因为我。” 也是由于一连出了容妃和张良娣的事,所以反对他废后宫一事的大臣们明显底气不足,他没什么阻碍便了结此事。 他喜欢她的人,就算她少了只胳臂、脑子烧坏,他也不会因此改变对她的情感,更何况她现在人好好的,还变得更美。 见他如此,辰绫如何能不感动? 这一年半来,她没少听过他说的情话。没想到像他这样看似温吞的男人,爱起人来竟是那样激烈如火。 “殷华。”她柔柔轻唤,过去听他说了一年半的情话,她想自己也该有听回应,“我爱你。” 他拥住她的身子先是一震,隔了会儿道:“我知道。” “什么嘛?”她愣了愣,嗔道:“哪有人这样回答的?” 就算他没回句“我也是”,好歹也露出感动的表情啊,讲“我知道”是什么意思? 殷华笑着,正想说什么,却突然一阵剧咳。 “你还好吗?”辰绫伸手抚着他的背替他顺气,有些担心。 她重新能活动后,不是没发现他的气色不大好,想来是体内余毒未尽,且这一年多来国事繁忙,还得照顾她,根本没能好好调养身子。 再这样下去他会垮吧? 她真恨自己非但帮不了他,还得让他费更多心神照顾。 “不碍事。”他抑下腹中翻搅的疼痛,对她扯出一抹笑容。 其实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容妃最后一次下的毒还是让他元气大伤,喝了许多次解毒珠浸过的水也未能将所有毒素驱净。 本来子甫提议要把珠子碾碎让他服了。他却迟迟不肯,怕往后辰绫再出什么状况却无药可治。 殷华真的很庆幸自己没有服下那枚解毒珠,否则此刻便不能再像这样拥抱怀里的人儿。 这样就很好了。 虽然她的身体依然很虚弱,而他也好不到哪去,但至少他们都还活着,还见得到对方、能和彼此说话。 他虽为帝王,却仍有许多事无法掌握,只能尽力为之。 而现在这样,真的很足够了。 辰绫清醒后一个月,终于被允许出去外面透口气。 但为了踏出这一步,可让不少人忙翻了。 由于如今她的身体很虚弱,随便小小的病痛都可能要了她的命,因此殷华不但要求她穿得密密实实,还不忘要两名御医陪同,不愿她出任何差错。 “想去哪?”他低头询问道。 辰绫想了下,“我想见见黑山。” 殷华犹豫了会儿才答应。 不能怪他心情矛盾,虽然他感激黑山让他救回绫儿,但绫儿当初是在它那被张兰容带走也是事实。 不过这回有他陪着,他不会让她再出事。 由于闷坏了的辰绫不想乘轿,因此殷华便陪着她慢慢散步过去。 当两人走进马厩时,没让任何人跟着。 “黑山!”辰绫见到白马很开心,立刻奔了过去,“好久不见。” “绫儿,你怎么又忘了御医说你身体还虚着不能跑?”殷华很无奈的跟在她身后叮咛着。 “我心情好嘛!”她暗暗吐了吐舌。 没想到睡了一年半起来,他居然变得这么罗唆。 “原来小公主醒了啊,”白马歪着头瞧了瞧她,怱然开口,“恭喜。” 那声恭喜当然是对殷华说的了。 殷华勾了勾唇,“还要感谢你当初告诉我是谁带走她的。” “咦?!”辰绫吃惊的看着他们对话,“黑山,你、你真的会说话?!” 白马一脸奇怪的望向她,“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和你那流云是同伴吗?” “我是这样认为,可是你从来没开过口……”过去她常来找它,可它总是自顾自吃着草,从来没回过她话呀。 “所以更该感谢它了。”殷华走上前,揽住她的腰,“当日就是黑山告诉我,你被张兰容带走,所以我才能即时找到你。若不是为了救你,它原本不打算开口说话的。” “谢谢。”辰绫很真诚的向它道谢。 “不用谢我,我只是代流云帮你而已。”白马甩了甩头,“况且这么多年来,陛下并未亏待过我,这一年多来的伙食还特别好。” 每天吃最好的牧草、喝山泉水,下午还能出去溜达,这种日子多悠闲啊。 “咦,所以蚕衣的事,是你告诉殷华的?”辰绫突然想到。 先前她还在“昏迷”时,就很奇怪为何殷华会发现自己的身份了,但醒来后一直忘记要问。 原来竟是黑山偷偷告诉他的,哼! 看来下次她想找人说秘密,得找个嘴巴更紧的。 “确实是它说的,不然我恐怕永远想不到我的侍女居然是辰绫公主呢。”殷华笑道。 “我是不是公主,有差别吗?” “当然没有。”他想也不想的说:“我只在乎你愿不愿留在我身边。” “是我要担心陛下肯不肯留我在身边吧?”辰绫轻笑,“我虽说是冀国公主,却再也回不去冀国,陛下若不愿收留,我就无处可去了。” “什么陛下?”殷华不爱听她这么唤自己,“况且你想回冀国有何难,等辰已死了,我陪你去冀国都城走走,只是到时你可不能就留在那儿。不和我回来了,我是不会答允的。”就算绑也要把人绑回北蛮。 “殷华。”她柔柔望向他,“你真的就只要我一个,不后悔吗?我身体不好,说不定根本没法替你生下皇子。” 也许她该劝他另立几名妃子才对……虽然她的心会痛、会难过。 “我是绝不打算再养出另一个容妃或张良娣,所以你趁早死了想让我再立妃嫔的心。孩子的事就随缘吧,大不了到时自宗族里挑个成材的孩子,从中挑选其一为太子便是。”殷华对于嗣一事向来看得淡,毕竟若生出像他三弟那样的儿子,还不如不生。 辰绫一笑,明白他的心,也就不再和他争执。 “对了,那件蚕衣呢?” “我收起来了,你要?”毕竟宝物可不能随便让人发现了,到目前为止知道蚕衣的事的人,除了他们之外也只有行风和子甫晓得。 辰绫想了想,摇头,“不用了,就收着吧。” 反正她现在也没有隐藏容貌的必要了。 “能给我吗?”白马忽然开口。 辰绫和殷华都愣了下。 “妖驹数量极为稀少,我这一生有记忆以来,还没见过几个同伴呢。”白马又黑又亮的双眼有些黯淡,“况且,我族的皮剥下能成为蚕衣的事,我也希望能永远成为秘密……” “也是。”辰绫想想,同意了,“我明白了,晚些让行风拿来给你吧。” 人心的贪婪险恶她是见过了,不希望哪天黑山为此遭遇不测。 所以,就让蚕衣这秘密永远消失吧。 “谢谢。”白马露出很像微笑的表情。 “公主殿下。”子甫入了殿内,便先朝辰绫一揖。 她与殷华尚未大婚,因此大家仍唤她公主。 至于她当初如何掩饰容貌、隐姓埋名的出现在北蛮宫中……众说纷纭,却没人敢直接询问本人。 而这还是辰绫清醒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子甫大人请坐。”辰绫一笑,两人过去也算有点交情了,她自然不会对他摆什么公主架子。 于甫也只是点了点头,便直接坐下。 “公主殿下特地唤子甫前来,可是有关于陛下的事想与子甫讨论?”他开门见山的问道。 “算是吧。”她吐了口气,今天她可是瞒着殷华把子甫唤来的,因为现在殷华不愿她费神,什么事都不让她做,害她闷得很。 “那么公主殿下想问的是?” “我想知道,你那枚解毒珠是不是碾碎用在我身上了?” 子甫只迟疑了很短的时间,便道:“是。” 尽管殷华曾要他别说,但他不认为这种事瞒得过辰绫。 她当初中毒已深,不直接服用解毒珠根本不可能活下来,想必她也很清楚。 “那殷华呢?他体内的毒也还未解净吧?” 子甫没想到她居然晓得,眼中闪过一抹意外。 “……当时陛下很坚持要先救公主殿下。”其实如果当时要他择一,他还是会选择救陛下。可当时那情况……若辰绫死了,陛下恐怕也不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太子殿下。 这点从她昏迷的那一年半里,陛下像完全变了个人便可得证。 “殷华若一直这么忙碌,他的身体会无法负荷吧?” 子甫深深吸了口气,“一年半前,若陛下愿意好好休养一阵,或许还有机会复原,但如今积毒已久……怕日后只会每况愈下。” 这些事陛下统统不希望辰绫知道,可子甫却不愿瞒她。 今天她会叫他来问这些,或许心里已有什么想法,但凡能够救治陛下的机会,他都不想放过。 他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陛下登基,除去为辰绫破的那些例,陛下完全称得上是位贤君,他不希望这样的皇帝英年早逝。 她瞧着他。忽然问道:“子甫,季图……是你父亲吧?” 子甫沉默了会儿,“是。” 这秘密原只有陛下知道,现在多了她。 “那对于殷华出兵攻打冀国……你有什么想法?” 怎么突然谈起这个了,刚才不是还在说陛下的身体吗? 子甫皱眉,不是很确定辰绫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思索了一阵子后才道:“我是陛下的臣子,只要陛下所做的决定对百姓、对国家有利,我都赞同,南征一事亦是如此……然而如今辰已想议和,陛下却一口回绝,坚持要灭了冀国,子甫认为恐怕不甚妥当……”或者也不该说灭了冀国,陛下如今的态度是,不惜代价也要辰已死,冀国的存亡倒还是其次。 北蛮国家小,远不及冀国领土辽阔,就算前阵的北蛮大军有办法杀了辰已,灭了冀国,短时间也不可能有效掌握整个冀国,头几年境内必大小争战不断,大伤元气。 因此他个人目前主张与辰已议和,毕竟在这种兵临城下的情况,辰已没有太多谈判筹码,他们一定能够谈到不错的条件。 “但辰已灭了你们季家,难道你不恨他、不希望他死吗?” “这九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希望辰已死。”子甫冷冷的道,“但若辰已的死,得以生灵涂炭为代价,家父在天之灵也不会原谅我这不肖子。” 辰绫轻点了点头,“我跟你的想法差不多,不过我没那么伟大到能去想天下苍生的问题……我只是不想殷华再为了我,做出违反他平时行事作风之事。” 殷华也很清楚与辰已谈和才是最有利的,若在过去他必会毫不犹豫为之,可如今他却为了想替她复仇,打算不惜任何代价杀了辰已…… “以前我总觉得最重要的事就是复仇,为了复仇,我连命都肯赔进去。”她轻声道:“但如今我却发现,这世上原来还有比复仇更重要的东西。” “殿下的意思是……” “殷华曾说过,若哪天他做了错的决定,我一定要让他知道。”辰绫淡淡一笑,“而我现在就想这么做。” “公主若愿意劝陛下是最好了。”子甫明显松了口气。 过去他劝了半天也没能改变陛下的决定,但若是辰绫开口……或许有可为。 “其实说这么多,我真正想讲的,是关于解毒珠的事。”辰绫继续道:“那解毒珠总共有三颗,当年我父皇曾给了令尊一颗,自个儿用掉了一颗,而另一颗,则还在冀国宫里。” 子甫眼睛一亮,“殿下想要求辰已献上那枚解毒珠做为议和条件?” “没错。”这才是她最终目的。 她当然还是很希望辰已死,不过如果他愿意奉上那颗解毒珠,换得殷华健康,就算不能看着辰已死,她也没有什么好遗憾了。 子甫喜道:“殿下果然聪慧。” 过去他对她多少有些不满,觉得她红颜祸水,影响他那英明的主子,不过这一刻对她却是由衷钦服与感激。 辰绫当然看出他态度的转变,不过她只是笑了笑,“国事我不懂,关于其他议和的条件你回去先想想吧,殷华那我会说服他的。” “子甫明白!” 北蛮包围冀国都城四个月后,两国终于议和。 由于北蛮处于绝对优势,冀国没什么谈判余地,北蛮开出的条件,最后几乎都出现在那纸议和书上。 签署国书那天,也是两国国主会面之日。 当两国皇帝站在一块儿,高下立见。 与神情萎靡的辰已不同,殷华的气色虽称不上极好,却年轻英挺,神色从容自信,再加上身旁又跟了个美艳绝伦的少女。 当辰已见到少女时,那脸色之难看,更是令在场所有人印象深刻。 当时他眼瞪得大大的,浑身哆嗦,活像见了鬼似,只差没瘫软在地,哪里还像一国之君? 辰绫也很感慨。 她与殷华仍未大婚,不过北蛮人都已知她是北蛮的“准皇后”,这回是殷华要她陪同前来亲眼见见辰已。 没想到多年不见,记忆中的皇叔竟变成了这模样…… 至高的权力腐蚀了他的雄心壮志,贪婪蒙蔽了他的双眼,如今的他胆小怯懦、贪生怕死。 她冷眼看着,心中对他的仇恨,一下子冲淡了许多。 两国国主在那国书上签署盖印,便算完成了这次议和。 辰绫拿到解毒珠后,立刻将它揽在手里,欣喜不已。若非不愿辰已看出端倪,她真恨不得马上让殷华服下。 什么割地进贡对她来说都是次要,解毒珠才是最要紧的。 这点他们当然没让辰已知道,那家伙根本不晓得这黑色的珠子是什么宝物,更不知这东西对殷华有多重要。 “你若想杀辰已,现在还有机会。”殷华突然将唇轻附在她耳边,轻笑道。 这儿有大半都是北蛮的人,只要他出声,便能将所有在场的冀国人毙于此,包括辰已。 “我是很想。”辰绫叹了口气,“不过看在这解毒珠的份上,就算了吧。” “你确定?”这么好的机会。 辰绫瞥了不远处仍看着她,一脸惊恐的皇叔。 “不用,我想他已经受到应有的报应了。”一个皇帝当得像他这样,也真够没尊严了,“就让他继续这样悲惨度日好啦。”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殷华被视为言而无信之人,说要议和,结果却杀了人家皇帝,这岂是明君之举? 要是他真的这么做,子甫大概又要怨她祸水了。 “依你便是。”殷华低头在她额间偷了个吻。 他心情非常好,因为有人答应议和之后就与他大婚,这也是他最后勉为其难的同意议和的原因。 如今万事皆备,就等他们回去后,立刻进行册后大典。 辰绫轻轻一笑,最后回头再望了冀国江山一眼。 这是她儿时生长的故土,说不想念是骗人的,然而这或许也将是她最后一次踏上这片土地。 她当过漂亮的冀国小公主、当过平凡普通的婢女灵儿,而今又即将有了新的身份——北蛮皇后。 天真不知世事的冀国小公主死了,死于多年前那场宫变;处心积虑想复仇的灵儿也死了,两年前被太子良娣毒杀。 现在的绫儿,就只是殷华的绫儿,一个只盼能陪伴在他身边、看着他成为一代明君的绫儿。 “绫儿?你怎么了?” 她回神,朝他嫣然一笑,“没,我只是迫不及待想和你一起回北蛮了。” 是的,回北蛮。 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归宿。 【全书完】 欲知其他因神秘黑山而百转千回的爱情传说,请看—— *蜜菓子新月春天系列r223黑山之《镜妖》 *明星新月春天系列r224黑山之《绣魂》 *有容新月春天系列r225黑山之《雪娘》 ----------------------------------------------------------------------- 豆豆小说阅读网推荐: 【黑山】系列在线阅读: 黑山之一《镜妖》 作者:蜜菓子 http://.dddbbb/html2/95001/index.html 黑山之二《绣魂》 作者:明星 http://.dddbbb/html2/95002/index.html 黑山之三《雪娘》 作者:有容 http://.dddbbb/html2/95003/index.html 黑山之四《蚕衣》 作者:丹宁 http://.dddbbb/html2/95004/index.html 躁郁症vs.皂欲症——丹甯 大家好,很开心这么快又跟各位见面了。 这是丹甯的第一本古代稿,写得心力交瘁,脑细胞不知死了多少,这段时间也梦过无数次咱家阴险的殷华太子殿下要丹甯绝对不可以把他写坏,书丹甯都快得躁郁症了,所以其实很想三行就打发后记(被打)。 这同时也是我第二次和其他作者们合写主题书,再加上从没写过古代稿,因此非常战战兢兢,希望至少不会和其他作者差太多。q。q 总是这样,在写稿时常有满满的话想和人分享,可写完后脑袋往往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刚收到出版社给的题材时,丹甯还满兴奋,因竟是丹甯最爱的古代架空奇幻! 不过事实证明,喜欢和擅长绝对是两码子事,丹甯喜欢这种类型,却绝对不擅长写,尤其过去念理工科的本人,其实是个彻彻底底的历史白痴,即便朝代是架空,依旧令我非常惶恐。 故事里的每一字一句,都是丹甯日思夜想反覆咀嚼酝酿后才敢写出来的,虽然现在还是很害怕有不小心写出不合时宜的字句……但不管怎么样,至少我可以很开心的说,我尽力了! 丹甯其实是个有拖稿恶习的家伙,只是由于之前进度排得松,所以没什么感觉,然而这次是拖不得的主题书,终于让我感受到另位作者朋友口中“在死线上奔跑”的感觉。 当然,除了因为第一次挑战古代稿很惶恐外,造成丹甯以龟速在死线上奔跑的还有另个原因……咳,这原因有加丹甯脸书的人大概都知道,那就是丹甯最近得了严重的“皂欲症”——某种一天不打上一锅皂就会死的病。 自从书展过后,丹甯就疯狂买了一堆材料,然后像女巫一样每天在家拚命搅皂,满地都是瓶瓶罐罐,有酒精、氢氧化钠、有蜂蜜、有各种油类和精油,因此这段期间丹甯家谢绝访客。要不肯定会有不少人被这阵仗吓到。 做皂是很费工的事,即便只是打锅简单的也要花上三四个小时的时间,而且后来丹甯开始做乳皂,光以乳代水溶硷这步骤就要花上一个多小时,如果用的硷量大,有时甚至还要两小时,再加上搅皂染色,有时晚上七八点回家开始打皂,把皂入模后都半夜一点乡了。 结果半个多月下来,丹南几乎是平均每天打一锅以上的皂,东西越做越复杂,材料越买越贵(默)。 当然除了打皂,丹甯也做其他东西,护手霜、护唇膏等等,反正都是差不多的材料下去做变化而已。朋友每次看到丹甯的新作,就会不断的提醒,“丹甯小姐,请记住你只有两片嘴唇跟一双手啊!” 然而这类提醒也不过就是让丹甯努力做出一堆东西后,又再努力把它们统统送出去,完全治不了那可怕的皂欲症. 本来丹甯还勉强可以遵守自己所订——白天写稿晚上打皂的规定,但后来常白天写稿写到一半,就忍不住拿出计算机开始算晚上要打的皂的成份和硬度,和人聊天三句不离打皂,于是朋友从一开始的“哇,好厉害哦”,慢慢改为“你没救了”、“又是手工皂,啊你的稿子咧”。 还好稿子最后总算还是交了!至于交稿后从一天打一两锅皂变成一天打三锅这种事就不要提了(远望)。 这是交这篇后记时正好在打的皂,有没有很像蛋糕呢?嘿嘿。 ----------------------------------------------------------------------- 豆豆小说阅读网推荐: 【黑山】系列在线阅读: 黑山之一《镜妖》 作者:蜜菓子 http://.dddbbb/html2/95001/index.html 黑山之二《绣魂》 作者:明星 http://.dddbbb/html2/95002/index.html 黑山之三《雪娘》 作者:有容 http://.dddbbb/html2/95003/index.html 黑山之四《蚕衣》 作者:丹宁 http://.dddbbb/html2/95004/inde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