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 上》 序言 【序言 关于十八限 卫小游】 大家好,我是卫小游。欢迎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我很久没有写序了。这一回,出版社建议我写一篇序。理由很简单,因为这本书,是限制级。 我酝酿着该如何写这篇序,但其实我有一点抗拒。 不写序的原因,是因为不想读者在进入故事前受到作者思绪的干扰,阅读本身应该是一次愉悦的私人旅程,这一趟旅程也许漫长、也许很短,但都不太需要我来作陪当向导。 所以且不谈《深海》这本书里写了什么,大家比较感兴趣的,可能是我为什么会写这么一本十八限的书吧! 原想聊一聊我对床戏——俗称肉文或h——的想法,但监于市面上限制级的书刊实在不少,所以这回的尝试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可说的,如果来谈谈性文学的书写,或文学中的性书写,这种议题更是满坑满谷,前辈高作业已太多。 我有个学弟是研究明清艳情小说的,有一回我们跟浦安迪教授吃饭,聊到《素娥篇》时,大家都眼睛一亮,很有兴致。 可见得无论古今中外,谈到性,大家的兴趣都不少,特别是在将它拿到学术殿堂上,皇而堂之地分析它的时候。 就好像当性冠以艺术的名目时,人们才会正面地加以注目。 我曾经在不少明清艳情书刊前看到作者序文,当时写作者往往用笔名出版,打着教化劝惩的旗帜,内容却全然不是如此,这些书也无一不变成禁书。 想当然,性一旦进入通俗性质的小说书写,连作者都怕遭到非议或死后下地狱,是以不得不打出劝惩的大纛来。 这或许便是一种耻感文化的体现。往往,我们耻于谈性。 基于这种观念,出版社在跟我讨论这本书的出版时,曾经替我担心过,怕我遭到非议。 过去我一向被视为专写清水文的作者,突然写得这么大胆,怕有些熟悉我的读者会吓一跳。当时我笑笑地说,这点倒是不必担心。 我比较担心的是,因为飞田过去一直都很节制地不收太过十八限的稿子,而我手边这本断断绩绩写了快一年的新稿内容有一点十八限,怕出版社会退我稿,所以我大约在故事写了八成时,先写信报备了一下,顺便探探口风,看接受度如何。 当时我已经做好可能会被退稿的心理准备,那么这本书就会变成个人志了——而且还是遥遥无期的个人志,因为我现在根本没有时间处理个人出版的事情。 出乎我意料的,出版社表示期待,这让我吃下定心丸,正式而严肃地面对自己所写的这个故事。 从商讨出版时程、到书封上要加注十八限的图样,我这才明白,出版社其实早巳摩拳擦掌,准备开放十八限文的出版,我刚好恭逢其盛,坐上了首班车。 看到这里,可能会有读者不以为然,认为市面上十八限的书籍已经够多,飞田实在不需要再插足这块领域,可我心里对此改变实是欢喜期待的。 在我的认知里,我写的故事在女性阅读的类型小说中,可以被归类为romance,罗曼史的定义里并未包含「内容必须清水无肉」这样的概念。这文类既有公式化的特质,也有文本内部自我调整的可能,只要是诉诸女性的情感与爱欲,都可归于罗曼史的范畴。 西方国家对于文类的分类概念与东方不同,他们将erotic romance从一般romance中独立出来,另外作为一种类型,其中分野并非性爱场景的有无,而在于romance多是情欲并重,以爱情为主,erotic则相反,比较偏重肉欲,或可译成色情小说,这类的书籍以ckce系列作为代表,且非常不适合未成年人阅读。(以上资讯来自过去我所认识的一群罗曼史同好) 在此,我无意评论性到底该不该成为文化工业下的产品,也无意评价romance和erotic romance的优劣与价值。 事实上,不只台湾,在许多国家,它都已是既然存在的现象,从古至今,「性」始终是文学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因子。 不限定于通俗文学,许多纯文学的作品中亦不乏性的描写。这类型的小说,或许男性向的阅读类型中会更常见,但因为我没有涉猎,不好多言。 至于在女性向的类型文学里,目前台湾出版界大多以不同的书系来区分限制级与非限制级。 然而许多时候,某些作品就是存在着灰色地带,书中可能有不少较为露骨的描写,但在阅读过程里又确实可以感觉到男女主角的情感交流,于是这个时候,这些书就很难被归类。只能说,读者会各取所需吧。但也不能完全撇除出版者该尽的责任。 监于此,我坚持这本书一定要注明是「十八限」,好让读者选择与区隔。唯恐读者心中对所谓的「十八限」早有定见,会期待这本书从头滚到尾,那么我得先告知、你可能会失望,这本书较为露骨的篇幅应该不到全书的十分之二,但确实是从头滚到尾没有错。 那么到底该不该贴上十八限?十八限或不限,又有什么意义? 在我而言,一本好看的罗曼史不会因为被界定在十八以下而失色,这类清纯的好作品太多太多了,读者们一定能如数家珍。当然,为了剧情需要而迈向十八的优秀作品,市面上相信亦是不胜枚举。 简单来说,一本书不会因为有十八,或没有十八而变得好看或不好看,更不用提好看与否这问题也是唯心取向。 重点是,《深海》这个故事的调性就是应该要十八,所以我写了十八以上的限制级文,如此而已。这不代表我未来的每一本书都会迈向十八(我就很难想像隐秀和福气上演十八秀),也不代表之后我的十八会成为绝响,除非我不再写了。 更令人期待的是,出版社终于愿意打破过去的设限,让作者们放手来写,这应该是一件好事,让我们拭目以待。 最后,建议大家放开上面这一串讨论,深吸一口气,开开心心翻开下一页吧!当然,前提是,你已经十八了。 楔子一 【楔子】 阒黑中,四周围静悄地只剩下若有似无的呼吸声。 没有月光——就算有,也被阻挡在层层帘帷之外。 没人费事打开室内的灯。 今晚,这卧房,属于幽深的夜。 房里唯一的身影僵硬而不自然地站在床畔,他赤着足,身上只着一件黑暗中无法辨识颜色的睡袍。 他一动也不动,整个人如化石般融进了黑暗中。 这是一个男人,高大修长的身形理应带给人无可言喻的胁迫感,然而黑暗中的他,唇边正几不可见地颤抖着。 尽管男人勉强抑制住自己愈来愈急促的呼吸,却阻止不了双手掌心渗出些微湿意。拒绝泄露出任何的情绪与想法,他只能用漠然的表情与空洞的眼神抵挡即将发生的一切。 那夜复一夜,彷佛永无止境的折磨。 当黑暗夺去他的视线,听觉感官敏感地察觉到,不远处,门把转动的声音。 是那个女人。 她想逼疯他! 错不了。明知道此时此刻他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却落井下石,利用夜复一夜的折磨逼迫他面对自己的疯狂。 随着那穿破黑暗的脚步声坚定来到的,还有她身上野花般的香气。 他鼻端不由得嗅进她的气息。她必定洗过了澡,她发梢的湿润使得周遭的空气也为之潮湿起来。 她尚未近身,属于他的各种感官已敏锐地知觉到她的存在。甚至连空气中那份潮湿的触感都使他浑身哆嗦。 从来没想过,他会有如此畏惧一个女人的一天。 他是天之骄子,向来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在他从前所知的那个世界里,他不曾害怕过什么物事。而今,这女人不仅挑起他最深层的恐惧,更以一种极私密的方式令他的心也为之颤抖。 生平第一回,他心生拔腿逃走的念头。 是自尊使他双脚生根般定在织花地毯上,一动也不动。 他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也知道她会怎么做。 他不应该让她对他做出那样可恶的事,起码,不能让她太过顺利,毫无阻碍。 但他所能做的,却仅是紧紧捉住身旁的厚重窗帘,彷佛能借由一块布料保住自己残存的尊严。 她即将走过来,践踏他,无情的。 而他该死的无力反抗——他的左腕上正被一只有着长长链子的手铐给铐在大窗旁那坚固的铜质床柱上。 该死的她竟然铐住他,彷佛他是她的禁脔,可以任她为所欲为! 扯不开手铐的他唯一能做的抵抗,就是倨傲地站在床边,拒绝回想昨夜、前夜、大前夜……以及过去他不愿去计数的黑夜里这女人胆大包天对他所做出一切不堪启齿的事。 当她终于来到他身前,他可以从她的呼息,计算出两人的距离与她的身材高度。 她正站在离他一步之远的地毯上。 她的身高大约只及他的下巴。 并非她身材娇小,事实上,她比一般女人还要来得高一些,但与他相比,她仍然轻易地被归入娇小纤细的那一型。 而她竟敢如此对待他!彷佛他是只没有反噬力量的纸老虎。 今晚,他会让她知道,他不是完全没有反击的能力。 她将后悔胆敢践踏他的尊严——以那种无比私密的方式——借由无数个从不停留于唇上的亲吻——该死的她! 他想要她吻他的嘴,而不是只碰触其它部位。 一双突然抚上他脸孔的纤手使他惊跳起来,语出威胁: 「别碰我!我警告——」 他的警告消失在她轻盈又邪恶的笑声里。 「换句台词如何?」她说:「你昨晚也说过这句话。」 当下,他气急败坏地挣扎着,失去平衡后,太过轻易地被她推倒在一旁的床铺上,他的体重使他深深陷入柔软床垫里,无法脱逃地被她压制住。 「你敢——」他用力扯着手上的腕铐,钢制链子发出清脆而急促的撞击声。 她又笑了。「我当然敢。」 彷佛驾驭一匹不驯的野马般,她利落地跨坐在他的腰上。 「因为这是你逼我的。」她说,同时毫无顾忌地扯开他身上唯一一件蔽体的衣物。 带着凉意的空气碰触到肌肤之际,他忍不住抽了口气。 「住手!」他沙声喊出,并且用尽意志,试图忽视她移向他下腹的手。 楔子二 胸前一片裸露的肌肤突然传来湿润的触感,让他微微发麻,又微微地痒。那湿润感沿着他胸前肌肤一路向下,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吸吮,像蝴蝶探采花蕊中的秘密,如此挑逗、如此亲密…… 她在舔他! 当她贪婪的舌有如梅杜沙带着邪恶的诱惑,吻过他毫无遮掩的身体时,他忍不住紧绷起来,深怕他的自制毁于一旦。 若轻易放弃自尊,任她为所欲为,届时他将无法再阻止她进入他沉寂的生命,似寒星照亮他黑夜般的灵魂。 他猜想那就是她的目的。 她连他一分钟呼吸几次都想插手、想介入、想干预。 「快住手!」终于忍不住出声抗拒。 没被铐住的那只手忽地反击,用力扣住她柔软纤细的腰肢,妄想推开她。但她身上轻软的棉质布料,却使他掌心因摩擦那纤维而发烫,刹那间有种不知该推开她,还是紧紧捉住她的迷茫。 「对极了,反抗我。就是这样。」 她得意地说着,彷佛他徒劳无功的反抗取悦了她。 而她无所不至的手则伴随她湿润的吻,抚遍他敏感的身体,引发他体内一阵阵无法自制的战栗。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那些看似不起眼的部位有这么敏感。 噢,这魔女! 「瞧,你都气到发抖了,除了躺在这里任我为所欲为之外,你还有别的事可以做吗?」带着刻意的嘲讽,她说。 黑暗中,出自她口中每一句、每一字都切割着他的心。 而她的唇与她的手,甚至她贴在他大腿和赤裸腹部上的肌肤所散发的热度,都使他无力招架。 当她逼得他无助地自牙关逸出一声渴欲的呻吟时,他真的恨极了她。 这女人,她明明知道他做不到。 无论如何,他就是做不到! 他早已失去与现实人生抗衡的力量。 不管过去的他究竟有没有外传那般能够呼风唤雨,此时此刻的他,只不过是一个瞎了眼的平凡男人。 他连推开一个对他意图不轨的小女人都做不到! 「宁海。」他总算肯喊出她的名。「你到底为什么要嫁给我?」为什么要如此蛮横地介入他残缺的生命? 突然,她静止下来。好半晌,他只能从仍然跨坐在自己身上的美好重量和她温暖细致的肤触,感觉她的存在。 直到她以手指轻轻拨开他前额刘海,碰触他额头上那道狰狞的伤痕,才使他整个人僵住,随即听见她清楚地说出—— 「我自然有我的理由。」随即她又沉静地说:「但就算你再问上一百遍,我也还是只会告诉你这一句话。」天生偏冷的声质彷佛不带任何私人感情。 他躺在床上,脸上混合了轻蔑的冷笑与刻意隐藏的彷徨。 「何必假清高?终究是为了钱吧!」他笑得讽刺。「一个女人会肯嫁给一个她根本称不上认识的瞎眼男人,为的就是想要他的钱吧!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你何不大方承认?反正那些钱对我也没什么用处,你要多少,开口便是,说不定我会全部奉送,根本就不需要用一纸结婚证书来换呢。瞧,你做了个多不划算的生意?你实在不该答应我姨母——」 原以为这番话可以逼她说出事情的真相,然而她却一句话也没说,只做了一件事,就使他无法继续嘲讽下去…… 她握住他已然被唤起的分身。 那该死没大脑的东西!只被轻轻一碰就举旗投降。他不得不倒抽一口气,清楚知道,今晚,又将是个无眠的夜。 她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一如过去几天以来,每一个彷佛永无止境的夜晚。 何其漫长的夜…… 「反抗我……」她说:「不然我会以为,你想要我更进一步。」 他早就已经失身,因此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况且,?羞涩?两字一向不在他的字典里。但如果她过分到妄想拿走他仅存的尊严…… 「我会报复!」他说。 「很好,我期待着。」然后她吻住他。 不在唇上。 他想要她吻他的唇。但她吻遍他的全身,就是不吻他的唇。 他绝望地瞪着无尽黑暗,任由她梦魇般的抚触将他卷进炽热的情火地狱中。 她想逼疯他……或许,她早已成功了。 否则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竟会如此渴望她的拥抱。 他们俩甚至谈不上认识对方。 这不过是场权宜婚姻。 第一章 【第一章】 醒来时,还微有恍惚。 颊面温热的感觉是清晨的阳光照拂脸上——他的卧房窗户面向东方。有人把窗帘拉开了。 是晴天? 动了动双手,发现手腕上的束缚已经解除。 想起昨晚他差点就……手臂猛然撑起身体,床单滑落腰间。 面色微窘,担心卧房里也许会有人看见他的裸身——那可恶的女人!不,他不会出声喊她。 一时找不到昨晚强被脱下的睡袍,他一把将床单抽起,假想倘若有人躺在床边另一头,也许会吓一跳,甚至滚到地上。报复的痛快油然而生。 然而,床单毫无阻碍地卷在他腰间,卧房里,一片寂然。 「这女人……」居然一大早就不在? 忍不住发起起床气,一脚踢开挡路的东西——管它是什么。 才用力一踢,那东西便飞得老远。 不确定到底踢飞了什么,他蹙眉,顺着方向寻找,双手探索半晌,才勉强辨识出是一只体积不大不小的填充玩偶。 他不记得自己拥有这玩偶……又不是小孩子了。 是谁把这蠢东西放在他房里?不知道他现在眼睛看不见,可能会被绊倒吗? 家里佣人不可能违逆他,八成是宁海那个女人故意放的! 终于在沙发椅背上找到睡袍,他丢开床单,披上睡袍后,才赤足走向卧房门口。这里毕竟是他熟悉的天地。 空气中传来炒蛋的香味,他想起自己昨晚根本没吃晚饭,不觉饥肠辘辘,便顺着香味,小心摸索地扶着楼梯扶手缓缓往楼下餐室走去,但才试探地走了几步,记忆便涌上心头—— 他想起来了。 陈嫂和钱管家他们老早在前几天便被宁海那女人给辞退了,这时候哪还会有人在厨房里为他准备早餐。 先前她已表明得很清楚。她不喜欢屋子里人多嘴杂,所以把佣人都辞了。 那么此时在厨房里的人,又是谁? 会是一向忠心耿耿的钱管家吗?钱管家跟在他身边多年来对他一向忠心耿耿,不可能轻易受那女人威胁,真放他一个人孤伶伶住在大宅里,什么都不管的。 一定是钱管家回来了,准没错的! 打从宁海住进这屋子的三个月来,他从没见她下过厨。真不知她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从前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尽管同住一个屋檐下已有一段时间,但他对她仍然称不上了解。一开始他会答应与宁海结婚,也只是为了圆他姨母临终前的心愿罢了。 有感情的婚姻都不见得能长久维系了,一场没有感情的婚姻又能维持多久?这婚姻迟早要破局,对这权宜性的关系放入过多私人情感,未免太傻气…… 正思量着,一阵浓香伴着轻盈脚步声朝他而来。 他全身一凛,寒毛跟着竖起,立刻知道来人不是钱管家,而是他的「妻子」。 「你起来了。」那偏冷的声音说道。不是个问句,只是礼貌性的招呼。 他不答话。还恨着昨晚她对待他的方式。 宁海微扬起唇角,也没理会他耍老爷脾气,步履轻盈地行经他身侧,手上只捧着一人份的早餐。 不甘被漠视,他在她肩膀擦过他手臂时,出手攫住她手肘——准确的。 宁海转过身来,笑觑他一脸堪称复杂的表情。 「怎么?喔,对了,我忘了。」她故作歉然。「早安,陆先生。」 陆静深抿了抿唇。「就这样?」只是忘了礼貌地问声早? 宁海饿极了,手中筷子夹起一口奶油炒蛋便往嘴里送,匆匆咽下后,才道: 「不然呢?」思虑半晌,她恍然大悟。「啊,还有,我今天一整天都会待在楼上,你可以照顾自己吧?」说完,她端着盘子往户外走去,脚下不曾迟疑。 「……」陆静深放她离开。不然他还能怎样? 总不能说,因为她辞退了家里佣人,放他一个瞎了眼的男人在大屋子里,既没办法打理自己,也没法子弄点东西来填胃,而她这个霸道的女主人既然要辞退佣人,就必须负责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包括替他洗澡、煮饭,当他是个小婴儿般地照顾他,说不定还要喂他喝奶吧? 要他开口求她,他做不到。 退回自己熟悉的领域里,陆静深站在卧房向阳的窗边,迟疑半晌才推开窗户,让晨风吹进房间里。 脸上感受到微风凉意的当下,他拧眉想到:这是什么季节的风? 有点忘记他躲在这屋子里多久了?三个月、半年,还是……啊,近一年了。 这一年来,他不看新闻、不读报纸,完完全全与外界隔离。 打从他瞎了眼之后…… 宁海坐在向阳的草地上,一边吃着简单的火腿三明治和炒蛋、喝着新鲜的柳橙汁,一边浏览摊在大腿上的英文报纸。 这屋里的男主人不喜欢看报纸,严格禁止有人在屋子里谈论新闻时事。 不仅是个痛恨记者的男人,还是个很会耍脾气的大老爷。 接连浏览过几则新闻标题,却一直无法专心在文字上。 宁海知道自己不专心的原因。 她在偷听。 这位置靠近他卧房窗户,她听见他打开紧闭的窗子,在卧房里跌跌撞撞。 他低咒了声,丢开某个不明物体,那不明物体飞了出去撞倒床头台灯,台灯倒在地上,幸好有厚厚的地毯保护着,没摔坏,只发出乒乒乓乓的噪音。 她撇撇嘴。可怜的班杰明…… 暗忖那男人还要发多久的脾气,接下来又会怎么做?她就忍不住泛起一阵期待的哆嗦。 就在一个礼拜之前,尽管他瞎了眼,却仍有一群佣人争相当他的眼睛。 他乐得就算看不见也不会饿死,总是有办法衣冠楚楚地摆出大老爷的姿态,用鼻孔跟她说话,彷佛她是一只停在死肉上的苍蝇,言语间充满蔑视与自厌。 跟印象中风趣爽朗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陆静深,天海集团的「前」董事长。 一年前,各大媒体还炒作着他与第一名模的绯闻,孰料一场车祸夺去他的视力,还好名模未婚妻并未因此离弃这男人,甚至在病榻前殷勤照料,实是感人。 然而消息才曝光没多久,这男人董事长的地位在董事们投以不信任票后,被逼宫退位。 不过,故事最悲惨的结局还不是这个,而是他的名模未婚妻另结新欢,神乎其速地和天海集团的新任董事长传出好事将近…… 而后,国王不再是呼风唤雨的国王,他躲进自己的城堡里,镇日与青蛙说话——从此不再对人开启心扉。 玛莉每回谈起他,脸上总有抹骄傲的光彩,像一个慈蔼的母亲把自己孩子当宝那样……玛莉深深爱着这个男人。因为玛莉的缘故,宁海多少知道一些那男人的往事,是以不认为如今的陆静深跟以往的他,还是同一个人。 今非昔比,他变得愤世嫉俗了。 以前的他,似乎并不是这样子的…… 总算,头顶上的窗口内没再传出任何声响。 静下来了,是又躺回床上闷头大睡,还是…… 「宁海!」头顶上突然爆出低吼声。 她差一点举手喊右。他喊她? 「你欺人太甚!」陆静深对着天花板怒吼。 啊,原来只是在咒她,并不是要低声下气向她求援。 第二章 看来折磨他的乐趣还能品味好一段时间。 啃掉最后一口三明治,她将杯盘及报纸从后门收进厨房里。 上阁楼工作前,趁着经过他卧房,她偷瞄了一眼。 啊,太好了,门没关,不必拿备用钥匙——虽说她早已逼钱管家将这屋子里大小房间的钥匙全交给她。 要知道这可不容易。倘若陆静深是这城堡里受到诅咒的野兽国王,那么,那白发如银的钱管家,就是这城堡里的守护神兽。论起对这个国王的忠诚,钱管家若不称第一,绝对没有人敢称第二。 浴室里的水声哗啦哗啦,看来大老爷已经转移阵地,将自己关在浴室里了。 宁海悄悄走进卧房,将东倒西歪的玩偶——她的班杰明捡起,放在沙发上。 而后,瞟了眼被他随手扯到地上的床单,本想顺手捡到洗衣机里,但一想到这场战争还没结束,如果她对敌人太好,恐怕最后会输了自己。 床单再度扔回地上…… 如果他想睡在没有床单的床上,那就由他好了。 她可不能宠坏了他。 烫到了。 陆静深迅速收回试水温的手。 想关掉流个不停的热水,一时间却找不到水龙头开关。 忍着皮肤热烫的痛楚摸索半天,总算关掉热水。将浴缸里过热的洗澡水全放掉后,才改用比较安全的冷水盥洗。 虽是夏天,但他没有洗冷水澡的习惯。 之前钱管家会先帮他将洗澡水的温度调匀,并将沐浴用品准备妥当后,才让他进浴室洗澡。 看来过去他是太享受了! 有宁海在,只怕未来的每一天都会是洗冷水澡的日子。 她存心不让他好过。 找不到洗发精,他手摸到一块滑溜的香皂,便凑合着洗了头发和身体。 浴室地板被水溅得湿滑,赤脚踩在抛光磁砖上时,差一点摔倒。 是双手反射性捉住一旁的毛巾架,才及时稳住自己。 本来想刮个胡子,也找到刮胡刀了,却因为看不见自己的脸而险些割到脖子,一不小心便在下巴上刮出一条条细细血痕,惹得他频频诅咒。 「该死!」光是这个早上,他便已不知诅咒多少次了。 想逼他投降,没这么简单! 想起过去半年来,他从漠视她,到无法不迎接她的挑衅,乃至如今剑拔弩张……陆静深不认为他的妻子会满足于他的俯首称臣。 若不把他踩在脚底,令他匍匐于前,再狠狠嘲讽一番,她是不可能放过他的。 倘若当初答应跟她结婚时,他曾多花些心思了解宁海的事,也不至于轻率地答应姨母临终前的要求,与她结为夫妻。 他不知道,一向疼爱他的姨母怎么会认识像宁海这样的女人。 但他可以肯定,姨母必然不知道宁海在婚后会如此百般折磨他,否则姨母绝不可能让她靠近他半步。 如今一纸婚约将他们绑在一块,而他却是个连生活起居都无力自主的瞎子。 这教他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他不过是想躲起来清清冷冷地过完这可悲的一生,为什么她非得扰乱他平静的生活? 或者,打从在圣坛前昧心许下婚誓的当下,便已注定此生他将永无宁日? 假若时光能够倒流,重回半年前…… 半年前。 还是幽冷的冬天。 在杜玛莉受洗成为教徒的那座乡间小教堂里,华神父站在圣坛前,为一对新人主持婚礼。 此时杜玛莉已经相当虚弱,却仍坚持坐在第一排座位上,含笑地看着新人交换戒指,互许婚誓。 这场婚礼的见证人不多,但总归是一场正式婚礼。 在神的面前许下婚誓后,再没有人可以拆散这对新人。 新娘穿着简单的白色及膝洋装,发上戴着杜玛莉坚持要她戴上的栀子花冠。尽管表情有些不耐,似乎随时想要逃跑,但最终还是乖乖地说出誓言,把今生托付给身旁的男人。 新郎则穿着白衬衫,搭配铁灰色西装裤与同色外套和一条黑色领带,面容有些瘦削,但看起来依然十分英挺。当神父宣布可以吻新娘时,他略略皱眉,勉强微俯下脸,正好吻到新娘自己凑上来的脸颊,算是吻过了。 在场的宾客除她以外,便只剩新郎的管家和几个佣人。新郎庞大家族里的亲属几乎无人到场,显然新郎并未将消息告诉其他人,使得这场面有一种繁华落尽皆寂寞的唏嘘。 尽管很想为这对新人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但杜玛莉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能够像现在这样,坐在一旁,亲眼看着这对新人在神的面前结为夫妻,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如此,她便能放心离去,回归天父的身边。 有宁海在,她知道一切都会好转的。 婚礼完成后,她让新郎的管家开了一瓶红酒,大家一起举杯感恩祝贺一番,谁知一杯酒才要入唇,就有人出声喝止。 「等等,姨母,医师说你不能喝酒。」新郎没有焦距的眼神投向这头来,薄唇一抿,一脸严肃地「看」着杜玛莉。 感受到那失焦的眼底仍藏有一份尚未失去的温柔,杜玛莉双眼微弯,牵动了左眼皮下一颗天生的泪痣。 「在我最爱的甥儿婚礼上,我当然可以喝一点酒。」端着玻璃酒杯,杜玛莉拍拍新郎的脸颊,扯动唇角,有些顽皮地道:「小深,姨母这杯酒,祝福你跟海儿从此幸福快乐,天父永远与你们同在。」 新郎陆静深怔站着,久久不碰杯,临时被叫来当见证人的钱管家和几个佣人也不知该不该对着自家主人说上几句恭贺的话。 这虽是一场婚礼,却毕竟来得有点突然…… 「呵,干杯。」伴随着一绺清笑,酒杯脆声相击。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穿着一身称不上正式的白色短洋装的新娘,正极之开怀地拿着酒杯与杜玛莉夫人碰了杯。 当杯中酒一饮而尽,两人都是一脸欢容。 陆静深皱起眉,正要提醒姨母的病情和魏医师的交代,却听见那刚刚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低声道: 「这下都如你意了,杜女士。虽然魏医师说你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的生命,可是如果你敢在我还没得到幸福以前死掉——」 「你胡说些什么!」因为站得近,陆静深一字不漏地听见了他新婚妻子说的话,伸手一捉,正好捉住她手腕,五指紧收便牢牢扣住了她。 宁海转过头来,瞧见他脸上怒容,她微耸肩,也没挣开他箝制,自顾朝杜玛莉笑道:「说好的哦,以后我们就不相欠了。」 「你欠了我姨母什么?」陆静深追问。 虽然早就猜测过,到底是什么原因竟会让一个妙龄女子答应嫁给一个陌生的瞎眼男人,但此时听她亲口提起,个中原因显然离不开金钱利益,陆静深不觉心生鄙夷。 没料到是姨母开了口为她缓颊。「小深,你别胡思乱想。海儿一向喜欢开玩笑,以后你就会知道的。」 陆静深尚未释怀,便又听见那名叫宁海的女人脆声笑道: 「那可不。我欠了你不少,要是生在古代,大概也只能卖身还债了。」 这句话才刚说出,宁海与杜玛莉都笑了。 陆静深却不觉得好笑。 这是一场权宜婚姻,对幸福已不抱期待的自己,不过是为了实现姨母临终前的心愿——她想看他结婚,才勉强答应的。 第三章 而她,宁海,今天站在这里,在神的面前许下誓言,又是为了什么原因? 倘若是从前,他还是天海集团的负责人,也许会认为她是贪图他的财富。可如今他不过是陆家一枚弃子,又失明了,生活起居尚且需要他人照料,她却在这时答应姨母的要求嫁给他……若不是涉及了庞大的金钱交易,还能是为了什么? 果不其然,她说她欠了姨母……欠的,正是一大笔钱吧? 他实在不懂,姨母是打哪儿找来这样一个势利的女人? 娶这个女人为妻,真能令她安心吗? 双手突然被握住,陆静深低下头,感觉到老妇人握住了他的手,但力道浑不似过去那般温暖有力。 她是真的病得很重了……被诊断出罹患了癌症后,她隐瞒病情,直到医师宣布她剩下不到三个月的生命,她才来找他……如果她早一点告诉他…… 「小深,相信我,你跟宁海……会幸福的。」 他说不出拂逆的话。 也或许,他早已不想再花力气抵抗任何事了。 结婚与否?娶宁海或者其他人?于他都没有意义。 他不在乎,也不觉得有必要在乎。 他只不过是想让姨母安心,让在这世上唯一真正给过他温暖的女人安心。 他无法不实现她油尽灯枯前的最后心愿……如果能够,他愿意倾尽所有以换她一朵微笑。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们会幸福的。」他喃喃说出这话,只是想让她安心。 一旁的宁海噙着微弯的唇角看着他,半晌后也走近身来,将双手覆在老妇人瘦可见骨的手背上,微微一笑,如星光洒满夜色般,撒下白色的谎言道: 「是啊,放心吧,玛莉,我们会幸福的。」 【第二章】 陆静深头一次站在这座小镇教堂的圣坛前,是在他自己的婚礼上。 第二次,则是为了葬礼。 「今日,我们齐聚在这里……」 他听着华神父的祷词,不断在心里回想,他最后一次看到姨母的笑容是什么时候?上一次,在婚礼中,虽然知道她很快乐,但失明的他已看不见她温暖的微笑。 不到三个月时间,比魏医师预期的更短,不过两个多月,她竟已离开人世…… 参加葬礼的人比他婚礼时多一些。 他的婚礼特意低调,没有告知其他亲人,本是以为,那不过是演一场戏让姨母开心而已,不需要劳师动众;甚至私心里还抱持着一旦姨母过世,他们的婚姻关系便要立刻终止的念头。 他的新娘显然也是这么打算的。 那女人甚至没有邀请任何一位亲友到场观礼,自己穿着一袭称不上正式的白色洋装,便那样突然地出现在教堂里,听钱管家说当时她手上还拉着一只行李箱,可能是刚下飞机,荒谬的情境使她活像一个走错摄影棚的临时演员。 犹记当时,天空飘着微雨,小教堂内外一片冷清。 今日的葬礼则不同,家族里,来了一些人。 本名杜书砚,移民英国后改名杜玛莉的姨母,年轻时便被家族视为黑羊。 她出身大族,跟母亲一样,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可不知道什么缘故,在二十六岁那年,她一个人独自旅居国外,从此便很少返国。 第一次见到面貌肖似母亲,气质却爽朗大方,也远比母亲年少的姨母时,他着实吓了一跳。 那时他八岁,正因为一场英文演说比赛表现不理想——只拿到第二名,被母亲责备了一顿,还被斥令整个周末都必须在房里禁足思过。 他是陆家的长孙,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怎能容许课业上有不理想的表现。 从小对母亲的严格教育已是习以为常,因此他并没有把惩罚放在心上,反倒懊恼自己准备不周,输给了别人。 他不喜欢输。 被罚禁足是理所当然,他只怪自己不够努力。 关在房里两天,没人告诉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直等到钱管家来帮他开门,发现家里空荡荡的,一贯忙碌于事业的父亲也不在,家中只有几个佣人在时,才知道因为怀有身孕的母亲早产,几乎所有人都到医院去了。 听见母亲早产,他也很着急。 母亲自生下他后,一直都没有再怀孕,直到这一次…… 四十六岁才怀了第二胎的母亲是高龄产妇,怀孕本身就已相当危险,何况还早产了。 他一方面担心母亲,一方面也期待弟弟的诞生,因此缠着管家带他去医院,想亲眼看看母亲和弟弟是不是都平安。 在医院里,他没预期会见到那面貌肖似母亲,却年轻许多的姨母。 第一眼见到她时,她盈盈眼里似有一抹泪光闪过。 他不曾在家族相簿里看过这名女子的照片,却知道这个人必定跟他有着血缘上的关系。 她跟母亲长得很像。 如果母亲年轻个十来岁,与这名女子站在一起,定会像是一对双生子。 早早听说,母亲那边的家族里,有个黑羊……当时,年仅八岁的他,不懂「黑羊」是什么意思,黑色的羊吗?怎么会用羊来比喻一个人? 后来他才晓得,原来在世人眼中,「黑羊」是指离经叛道,有别于多数白羊,是不受管束的家族败类。 至此,他对这个过去从未谋面的姨母多了几分关注,渐渐地,便陆续听说了她的一些传闻。 据说她年轻时便跟许多不同的男人同居,身边男人一个换过一个,都是些没什么才华的艺术家,一旦分手后便再也不联络,是个私生活极为随便的人,她的世界里几乎谈不上「道德」两字。 在医院里,她没有试图靠近其他人,只是远远地站在角落里观看着。 然而他就是看见了她,她也是。 她看见他,而后似乎认出他。 怔愣约莫三秒钟后,突然,她对他眨了眨左眼。 左眼下方,一颗泪痣因她这举动而生动起来,使她像个淘气的小女孩。 然后,她笑了。 他朝思暮想,希望得到的认可的笑容,双亲不曾给过他,反倒是家族里人人闭口不谈的女子毫不吝惜地给了他。 他受宠若惊地看着她缓缓向他走来,弯下腰,美丽的黑眼睛盯着他微仰的脸,专注瞅着。瑰红色的双唇微微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没预期,她只问了一句:「你好吗?」 当下,他双眼莫名蒙上一股酸涩,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 好半晌,终于想到了一句可以说的—— 「你是谁?」尽管心里已经猜到。 她微讶,刹那间又堆起笑容,柔声回答:「我是黑羊。」 她离经叛道,是杜家深以为耻,对外一致闭口不谈的小女儿。 她生前极少出现在世人面前,死后也该继续保持沉默,不应回到家乡土地上,将她的死亡与生平公诸于世。 葬礼上,人们议论着,她是家族里的黑羊…… 「不,她不是。」 在华神父充满悲悯的祷词声中,陆静深蓦地站起,他看不见的双眼冷冷地扫过周遭议论纷纷的人们。 虽然看不见,但他听得见声音,也知道他们是谁。 这些人,在她生前不曾说过她的好话;现在人都死了,还要在她身后说她坏话。他实是无法容忍! 第四章 华神父放下手中圣经,温和的眼绅逐一扫过人群,最后落在陆静深身上,微一点头后,道:「陆先生,你有任何疑问吗?」 陆静深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却忽然听见一声略带清冷的笑声。 「抱歉,我迟到了。」 一名年轻女子红衣艳裳,从教堂入口处徐徐走进,高跟鞋轻巧的脚步声「可咑可咑」响,如海浪自远而近拍向岸边,最后停靠在他身旁。 他身体微僵,众人随之而来的耳语也如海浪将他淹没。 「这是谁啊?」 「穿着红衣服参加葬礼,也未免太张扬了吧!」 「她怎么坐在静深的身边?他们是什么关系?」 不仅众人质疑,就连陆静深自己脸色也不好看。特别是当女子靠近他时,一股俗艳的香氛扑鼻而来——是他一贯讨厌的人工香水味。 捕捉到耳语中的关链字句,他拧起眉。 「你穿红色衣服?」难道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场合? 宁海没回答,只是低头调整了一下胸口上特地以胸针别起的栀子花。为了找这朵不对时的栀子,她差一点赶不上葬礼。幸好最后在一间温室里找到了。 「堂哥,这位小姐是谁啊?」终于有人忍不住好奇,跑过来询问了。 陆静深听出这声音属于他的堂弟陆云开。 不想在众人面前回答身边女子是他新婚妻子。再者,他耿耿于怀的是—— 「怎么迟到了?」他问。 明明,她比他早出门,理应比他更早到葬礼会场来才是。没想到,这种肃穆的场合,她竟然迟到了!甚至还穿着不合宜的红衣裳! 等了好半晌,才听见宁海低低回答了声: 「没办法,我没有红色的衣服,早上商店没开,整整跑了两条街才买到……」还不小心打翻一瓶香水,却也来不及换了。 她声音虽低,早早竖起耳朵的杜家人、陆家人却清楚听见了,众人纷纷抽了一口气,议论声又起—— 「好个不知轻重的丫头!」这话是长辈们说的了。 陆静深本来也有点恼怒,听见长辈不满的言词时,却冷哼了声,心想:宁海这女人固然无礼,你们这些人又文质彬彬到哪儿去?在葬礼上拼命说已逝者的坏话,难道就是知轻重了? 没理会周遭骚动,宁海还在调整她别在衣襟上的栀子花。 「噢!」一个不小心让别针戳了一下,她低嘶一声,看着指尖凝出一颗血珠子。「给我一张面纸。」 「什么?」陆静深愣了愣。 「给我一张面纸,我被别针戳到了。」她说。 陆静深脸上表情十分难看,他双手紧紧按在膝上,咬着牙道: 「你安静坐好。」 见他不拿出面纸,宁海只好另外想办法。 「不然,你手帕借我吧。」将他西装口袋里折叠成剑形的白色手帕掏出来,压住自己流血的手指。「只是可惜了……会弄脏这条手帕。」说归说,还是照样往伤口压下去。 饶是修养再好的人,也禁不起宁海在葬礼上表现出这样大剌剌的言行举止,更何况在场众人多是讲究门面的名门高户,怎可能容忍宁海脱轨的行径。 就连曾为她主持婚礼的华神父也忍不住对她皱了皱眉。 陆静深一脸不高兴不说,少数出席葬礼的几名家族长辈更是看不下去。 一名陆姓长辈站起来说道:「静深,这位小姐是你朋友吗?如果葬礼还要进行,是不是请她离开?」 这人习惯发号施令,完全没想到自己说这话恰不恰当。 陆杜两家虽是姻亲,但杜玛莉与陆家的关连,也不过只在她的长姊是陆家长媳这一点关系而已。 今天这场葬礼,杜家稍有分量的长辈几乎无人到场,只派了几个小辈出席,想来杜家对这家族里的黑羊,已是漠然到了极点…… 若非如此,也轮不到一个姓陆的来为杜家出头。 陆静深的母亲与杜玛莉是亲姊妹,他身为杜玛莉的外甥,理所当然成为这仪式中的死者亲属代表。 也因此,他坐在家属席中,负起为杜玛莉送终的责任。 当陆正荀说了那句越俎代庖的话时,陆静深没能看见身边女子唇边噙起一抹嘲讽,他强忍着失去姨母的伤恸,冷淡道: 「二叔,这位小姐不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命令她离开。」 说完这句话后,他也不多作解释。 他与宁海的婚姻在姨母坚持下,不仅有了公开仪式,也已经在户政事务所完成登记——姨母这几年虽然旅居国外,但对国内婚姻已改采登记制的事情倒是知之甚详,让他丝毫没有退路。 如今宁海已是他合法的妻子,他顶多只能视她为无物,却不能在今天这种场合命令她滚蛋。 过去两个月来,他们虽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但他镇日闭锁在自己卧房里,假装她不存在。宁海倒也安分,没有试图打扰他的平静,他的生活基本上和以前——失明以来——几乎没有两样。 由于漠不关心,尽管晓得她住在自己的屋子里,偶尔也会听见她与佣人轻声交谈,但那于他既然毫无意义,他又怎会放在心上? 他根本不关心她住进他屋里后都在做些什么;他甚至不晓得她住在哪一间客房。 「你这是什么话?」陆正荀蹙着一对已经略略转灰的浓眉道:「今天这是什么场合?如果是你的朋友也就算了,既然不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你让她过来做什么?还不快把她给撵出去,省得丢人现眼!」 由于先前宁海一进教堂就直接坐在陆静深身旁,还交谈过几句,显然两人不是完全不相识,因此众人默默地认定了陆静深是认识这名红衣女郎的。 面对众人的质问,陆静深只是冷哼一声,不应也不答,这态度颇惹恼在场的长辈。 「你真是变了!」陆正荀道。 这句话将陆静深不逊的表现归诸在他车祸失明后的一连串改变。 没失明以前,陆静深恪礼守分,从没做过什么逾矩的事。 失明后却一改从前的谦逊,态度转变得冷漠无礼不说,甚至还常有一些极端的表现,如今的他就彷佛一颗不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开来,伤人又伤己。 对此,众人又是一番碎语…… 车祸、脑伤、情变、打击、性情遽变……诸如此类的字眼如满天细雨纷然落下,纠缠得人心烦躁。 一时间,小教堂里充斥着对死者、对陆静深,以及对不知名红衣女郎的议论。 忽地,一个叹息声如涟漪般荡漾开来。 陆静深感觉到身旁的女子突然站起身,高跟鞋「可咑可咑」的,吸引了众人的注目。 他来不及捉住她,猛地跟着站起,却不知她身往何处去。 半晌,听见她鞋跟声停在姨母停灵的地方。 突然出现的乐声,惊吓了在场所有人。 只见宁海拿出手机播放披头四的乐曲,同时自顾自地在布满鲜花的棺材旁跳起了舞。 此情此景,令众人傻了眼! 她疯了吗? 陆静深因看不到宁海做了什么,这教堂的空间布置他不熟悉,不愿意难堪地跌跌撞撞,只好勉强自己站在原地,强自忍耐、强自镇定地听着众人转述她疯狂的行径。 混乱中,不只一人又惊又怒地喊:「这女人在做什么啊?谁快来把她赶出去!」 第五章 宁海却在这时优雅一旋身,停止跳舞,转身走回陆静深身边,娴静地挽着他僵硬的手臂,浑似方才做出那些不合宜举动的人不是她自己。 她身上过浓的香水味让陆静深嫌恶地皱了皱鼻,却没甩开她手。 虽看不见,却仍敏锐地知觉到众人的目光如刀一般锐利,隐隐地,宁海挑衅的行为竟令他心生一阵痛快。 身边的她彷佛是一把利刃,虽然无法为他抵挡攻击,却能帮他反击回去。 他穿着黑色西装,与一身野红的宁海站在一起,背景衬着圣堂里的白百合,宛若一对堕落天使,画面竟意外地和谐。 转身面对恼怒的众人,陆静深沉声说道:「葬礼结束以前,我恐怕谁也不能赶她走。」 在场众人眼底纷纷露出一抹不以为然的神色。 然而,今天会出现在这里的人,多半是在权力核心外的。 正因为在核心之外,才会被派到这流放之地,义务性地对家族里的边缘人表示一点虚假的伤痛罢了。 对于杜玛莉的死,他们没有哀戚,眼下这场仪式对众人而言不过只是一场例行公事,就算有人闹场又怎样? 他们之所以恼怒,并非是怕葬礼受到捣乱,会使逝者死不安宁,而是不高兴有人在自己面前大胆挑战他们习以为常的秩序与权威。 宁海脱轨的行径颇令众人隐怒,却又因为不知道她的确实身分而发作不得。 倒是陆家小辈陆云开自头至尾皆一脸好奇地打量着宁海,揣测她的身分。 在场除了华神父、姨母的委托律师,和礼仪公司的工作人员之外,可说没有外人了,这葬礼,要说是一场小型的家族聚会也无不可。 陆云开心想,他这堂哥打从半年前从董事长席上被人拉下开始,便过起隐士般的生活,今日难得见他出席杜家姨母的葬礼,他身边却多了一位谁也不认得的年轻女子。 这女子有一双猫样眼,五官清秀,粗粗看去只是中等之姿,比之堂哥过去来往的对象不知差了几个等级,此刻一身红衣服也不衬她略显苍白的肤色,显然红色是不适合她的,她却在葬礼上堂而皇之地穿上这刺目的红,着实令人费解。 见堂哥显然没打算回答,陆云开忍不住再次开口询问: 「堂哥,这位小姐到底是谁啊?」 尽管双目失明,但陆静深仍然可以感受到众人好奇的目光正聚在自己身上。 倘若在此时宣布宁海是他的妻子,也许会让众人心脏病发……光想到那情景,他心里便有一种无以名之的痛快。 可那痛快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楚。 难道,他还真的能告诉别人,身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是他陆静深的妻子? 他连她长相圆扁、身材胖瘦都不清楚,只大概知道她身量大约及他下颔——而那还是因为他从她说话时的发声位置大略推测的。 要是让别人知道他与宁海之间的婚姻关系,会不会让人们发现,他其实早已疯狂? 他可不想忍受那随之而来,半带怜悯与嘲弄的目光。 那场车祸导致他失明,他的失明又使他在家族里失去主导地位……他不认为,让身边这些对他一贯虎视眈眈的人知道真相是个好主意。 钱管家也好,家里佣人们也好,跟在他身边做事都已有好些年,口风一贯是紧的。既然他都已经顺利地对外隐瞒这场婚姻两个月了,继续保密也不是不可以——不为别的,就为他日后的宁静。 似是察觉出身边男人百转千回的思绪,宁海松开陆静深的手臂,一双猫样眼似笑非笑地瞥过众人一眼,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陆云开年轻英俊的脸上,她轻笑一声,丢下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我是谁?呵,我呀,应该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唯一了解杜玛莉的人吧。」 她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冷淡,语调隐约渲染着一抹伤感。 因伤感是那样不经心的透出,陆静深差一点就要相信此刻宁海确实是为姨母的辞世感到悲伤的。 可惜他们相遇的方式太过戏剧化。 为了钱,她可以出卖自己的婚姻,像她这种女人怎么可能会有真感情? 不,他不相信,他只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宁海确实是个戏子! 她演技精湛,她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语,在他听来都带有一种荒谬的戏剧性。真不知姨母到底是打哪找来这么一个人? 「你正猛盯着我呢。」她忽然丢出一句不搭嘎的话来。 陆静深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宁海是在跟他说话。 未及回应,又听见她低声道:「还好你是看不见的,否则你这么深情款款的凝望,我可能会以为你爱上我了。」 由于她音量刻意放低,只有站得近的陆云开清楚听见,还忍不住笑了。 在那掩不住的笑声里,陆静深莫名恼怒起来,轻声一哼,扯着她手重新坐下。 此时陆正荀等人已决定暂时不理会宁海的身分,请华神父继续进行葬礼的仪式了。 陆静深听着华神父温暖而肃穆的声音带领众人唱起圣歌,他喉中微哽,不由得想起从前种种与姨母相处的片段…… 身边偶然传来几句陆云开探问宁海身分的问句,宁海也只是敷衍几句,大多时候都沉默着。 他也没心思理会,就这样放任自己淹没在失去姨母的伤痛中,心里不经意浮现宁海先前那句话——她说,她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唯一了解姨母的人。 陆静深多么希望他也可以对众人如是坦言。 他喜欢姨母,甚至当她是自己母亲那般,深深敬爱着她。 然而他却谈不上了解她。 杜玛莉短暂的生命里存在着太多谜团,即使是他,也看不穿那围绕在她身边的重重疑云。 他爱她,但不了解她。 可宁海这女人竟敢大言不惭地声称她对姨母知之甚详,即便只是夸口,也令他浑身不舒坦。 凭什么…… 她这是凭什么! 「我不喜欢被火焚烧的感觉,光想就觉得痛……所以在我死后,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葬了我吧。」 这是杜玛莉的遗言。 陆静深曾以为这只是一句玩笑话。当时她看起来很健康,一点也不像在交代后事的样子,再加上前几回碰面,她都像是一个随时能拿自己的生死开玩笑的人,所以他也没放在心上。 时至今日才知道,原来她早已给自己找了个山明水秀的地方。 位于小岛中部,一座不临海的内陆小镇——在这教堂后方的墓园里,远远望去,可以看到一座小山,整片黄花开遍山头,确实是个清幽的所在。 小小墓园里并排着几座旧墓,有人不久前才来祭奠过,十字架前的小平台上,有只小花瓶吐缀着鲜美的黄昏色玫瑰,花瓣犹带一抹初绽般的娇嫩。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墓园里,树梢鸟儿低低鸣唱,使得这墓园不见丝毫阴森,倒是添了几分温暖,像一座小公园…… 陆静深看不见这些,倒是想起杜玛莉曾说过:「我这一生从来都是任性的。」 她活着的时候便一手安排自己的人生;当然连死,也要死得顺心如意。 第六章 「反正我也入不了家族墓园。」她还这么说过:「假使能有一块刻有我名字的墓碑,我便可以期待在我死后,有人偶尔带着鲜花来看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对了,小深,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什么花?」 「玫瑰花?」当时他没有失明,她也还没有生病,在英国伦敦一间小酒馆里,他这么回答。他乱猜的。多数女性都喜欢玫瑰花。 当时她哈哈一笑,没告诉他答对了没有。 后来几次见面,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如今想起,陆静深才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不如他所以为的那样了解他这位姨母。 皮鞋踩在墓园松软的草地上,他听见泥土一泼一泼地覆盖住棺材。 「尘归尘,土归土……」华神父吟诵着祷文。 陆静深不信神不信教,他没有信仰,此时却真心希望姨母能回归她所信仰的天父怀抱,结束苦痛的一生,永远安息。 所有的一切即将落幕,所有的一切也都将烟消云散,在那微妙的刹那间,他感觉到身边带着一身浓郁香水味的女人矮下身,在姨母墓前喃喃说了几句话,他听不真切,也没能看见她将别在胸前的栀子花取下,盈盈放在墓碑前方一小块洁净的青石平台上。 他突然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 但他不能。还不能。 姨母的律师正准备要宣读她的遗嘱。 他只能耐着性子等着一切真正结束。 由于杜玛莉并没有继承杜家的财产,因此众人对于她身后的继承问题并不感兴趣。 程律师打开她的遗嘱时,已经有一些人陆续走出墓园了。 戴着金框眼镜,头发半灰的程律师,瞟了一眼众人,以着公事化的口吻将遗嘱大声读出: 「我,杜玛莉,将我名下所有财产交由信托公司管理,并将每年利息捐赠给以下单位……」接着便是几个孤儿院、社会福利机构的名称。 念完那串受捐赠名单,面容老成的程律师再读出遗嘱中最后一段: 「最后,我把我这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交由我甥儿陆静深的妻子来保管……」 众人不感兴趣的表情在听见「陆静深的妻子」这几个字时,纷纷停下脚步,毫不掩饰好奇地竖起耳朵来。 只有陆静深皱着眉头,沉吟不语。 他身边那女人则根本连看也没看众人一眼,兀自站在一旁,垂着头,瞪着自己的鞋尖。 程律师继续宣读:「只有一个但书,希望她婚后一年内不要去看我留给她的东西,虽然,那已全部属于她。」 顿了顿,程律师看着红衣女子念完最后一句话: 「宁海,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程律师会代我传达这句话。」 闻言,众人先是纳闷地看向那站在一旁的红衣女子,随即错愕地看着程律师将一个信封递给她,这才蓦然领悟—— 这女人,该不会就是陆静深的「妻子」吧?否则程律师为什么要把那只信封交给她? 开什么玩笑,陆静深什么时候偷偷结了婚,却没人知道?甚至对象还是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众人惊疑之际,只见宁海收下那个信封,安之若素地打开它的封缄,而后突兀地笑了出声,打破墓园里那快要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 「好呀,玛莉。」她喃喃低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爱钞票,给我一把钥匙做什么?要我打开潘朵拉的箱子吗?」 陆静深不理会宁海说她比较想要钞票的事,他不无诧异地道: 「一把钥匙?」 「对啊,你觉得这有可能是银行保险柜的钥匙吗?」宁海不无期盼地晃了晃手中那把黄铜打制的钥匙,忽而耸肩又道:「我发傻了,问你作啥,你又看不到。」 说着,她顺手将钥匙收进原信封里,连同信封一起装进随身的皮包,而后在众目睽睽下,头也不回地走出墓园,不理会在同一时间被陆家人包围住,质问他「妻子」一事的陆静深。 杜玛莉确实高招。 宁海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当众公布她和陆静深的婚姻关系,好让她反悔不得。 对陆家来说,尽管陆静深已是弃子,但他终究是陆家人,他的婚姻选择权不完全在他自己身上,还是得要家族里大老点头才算数的。 既然没打算把自己抛进豺狼虎豹群里,要脱身,自然得将他推到风尖浪口上,好为自己争取逃脱的时间。 款款走出,坐上等候在教堂外的计程车时,宁海瞥见钱管家和王司机的身影。 挥了挥手,她善心大发道:「去接先生吧,他应该想离开了。」 而她则自顾离去。 是了,她与陆静深本是不同路的人。 【第三章】 「好香啊,是煎培根吗?」 次日清晨,宁海睡了一顿饱觉,神清气爽地走进厨房里,一边闻着培根的香气,一边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了一杯柳橙汁。 正在准备早餐的陈嫂是陆静深的厨娘,一见到宁海,赶紧招呼道: 「太太……」 宁海被柳橙汁呛到,咳了两声,眉眼向上微挑,看着毕恭毕敬的陈嫂,心想她果然还是不习惯「陆太太」这个称谓。 「嗯。」在陈嫂期盼的目光下,宁海点点头,道:「请给我一份培根煎蛋,蛋要全熟。」说完,她迳往小吧台前一坐。 「太太不到餐厅里用餐吗?这里油烟重。」陈嫂赶紧又道。 「不用,这里挺好。」宁海自行拿了一片烤好的土司,抹上一点奶油,慢条斯理地咀嚼起来。 一时间,厨房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宁海也不介意,自顾自地吃早餐。 住进陆静深这位于城郊的别墅里已有两个月,钱管家与佣人们——包括厨娘陈嫂、王司机,以及负责照顾花园花草和屋子修缮的园丁兼杂工刘叔——对待她的态度,一贯是有礼却生疏的。 这几个人是看着陆静深长大的老仆,原本都在主家工作,在陆静深失明后隐居这偏僻的城郊别墅时,也自愿随他一道过来照料他的生活。 她知道,在他们心里,她是一个不知道打哪儿窜出来的来历不明的女人。 虽说她莫名其妙地与这屋子的主人结了婚,还是主人的姨母一手撮合,但私底下心里难免有些疙瘩。 基于护主心理,他们认为她配不上他,也是人之常情。 矛盾的是,也是基于护主心理,他们认为,她既然已经跟陆静深结婚,自然也得连她一起照顾。 所以打从宁海搬进来住的这段日子里,有人照顾起居的日子,其实过得挺舒适惬意的。 早餐吃到一半时,陈嫂端着一盘清粥和几色小菜往厨房外走。 离开前,她恭敬地向宁海道:「太太,我送早饭上去给先生。」 陆静深住在二楼的主卧室里。 「他不下来吃?」宁海顺口一问,问完又吃吃一笑,惹得陈嫂忍不住多瞧了她一眼。宁海摇摇手,赶紧又道:「没事,你送去给他吧。」 是了,这两个月来,她还不曾看过陆静深自己下楼到餐厅吃饭呢。他简直像是一个闭关不出的隐士,他的卧房就是他冥想之地。 有钱真好。 一般失明的人,哪有办法像他这样,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过着不愁吃穿的大老爷生活? 好、好,他确实有本钱。 眼睛看不看得见,对他来说,显然没什么差别。 第七章 她真不该一时糊涂,答应跟他结婚的。 现在玛莉已经过世了,如果她在这时提出离婚的要求,不知道他会不会很高兴地答应?毕竟,他娶她时也是十分勉强。 他们婚后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一没同房,二没感情,他甚至连敷衍地打声招呼都懒,根本将她当成空气,从来也没关心过她的事。 被这么无视,本来也没什么,他若想继续过这种生活,她也不想干预。毕竟,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他想要的生活方式。但,该说她骨子里就是有那么一点劣根吗?她,似乎有点见不得,有人居然这么好命呢! 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餐时,陈嫂也回到厨房继续忙碌了。 宁海知道他们将自己当成陆静深的家仆,而且还颇有一点类似封建时代的主仆关系,主人没饱餐一顿之前,仆人是不会自己先填饱肚子的。那太没规矩了。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职业道德? 宁海自顾想着,边将大半杯柳橙汁咕噜一口喝下肚,边瞅着陈嫂富态的背影,忽然问:「昨天先生几时回来的?」 昨晚她十点多就寝,那时还不见陆静深人影。想来是被那群陆家人困住了,只不知,他是怎么应付自家人的?是干脆坦承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还是想破脑袋另编一套说词,暂时敷衍过去? 听见宁海问话,陈嫂连忙回答:「快半夜才回来的。」 「他起床了吗?」半夜才回来,还要洗澡、打点一些琐事,想必很晚才入睡吧,有办法早起吗?嗯,现在时间是……早上七点。 「起来了。」陈嫂回答。似乎想到什么,她憨厚的脸孔看着宁海半晌,双手几乎将围裙捏皱,才犹豫道:「太太……」 「嗯?」 「虽、虽然这不是我该管的事,不过……」 「不过什么?」宁海其实已经猜到她后头的话。 「既然太太已经跟先生结婚了,你们……是不是应该同房比较好?」 陈嫂是老派人,尽管也知道他们的婚姻是杜玛莉撮合的,在此之前,这两个人根本不认识对方,但—— 「俗话说……嫁鸡随鸡,婚姻是人生大事,太太难道打算像现在这样,跟先生一辈子相敬如宾?」 其实,陈嫂想说的是「相敬如冰」,但她是个做下人的,终究不敢说得太直接,再加上,她不了解宁海心里是怎么想的。她观察这个年轻女子两个月了,却怎么也看不透她心里的想法。若不是今天宁海主动问起先生的事,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哩。 讲出了心底话,陈嫂憨实的脸庞上隐隐浮现一丝不安,她手里还端着餐盘,有点忧虑地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宁海。 半晌,宁海终于开口,她笑了一笑,道: 「培根煎得很好吃。」她是惯吃西式早点的。「柳橙汁也很新鲜,我挺喜欢。」 这屋子里的人似乎比较习惯吃中式早餐。为了她,陈嫂应该花了不少心思研究怎么把火腿和培根煎得又脆又弹牙吧? 「啊……太太?」然后呢?陈嫂不知所措地看着宁海顺手拿走桌上的报纸。 那是宁海自己订的。 陆静深不喜欢看报纸,或者应该说,陆静深「不许」这屋子里出现报纸。不过,谁管他! 直走到厨房玄关处,宁海才回头笑了一笑,道: 「西式早点很不错,不过明天我也想吃中式的,先生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吧。」 「好的。」陈嫂急急答应。「可是太太……」刚刚的问题似乎还没解决呢!夫妻不同房,怎能算是夫妻? 「同房的事,我没意见。」宁海咧着嘴看着陈嫂一瞬间露出惊喜的表情,随即加上一句但书:「假如先生也同意的话。不如,陈嫂帮我去问问他吧。」说完,她人一溜烟跑掉了。 仗着陆静深根本不可能打开房门对她say哈罗,宁海放心地开了个玩笑。 要是陈嫂真壮起胆子跑去跟陆静深提这事,届时她可就有机会好好欣赏他的表情了。铁定会很有趣吧。 想想,又笑了笑,半晌,她便将问题丢到一旁,暂时不去想了。 她现在比较感兴趣的是,昨天下午她丢下陆静深一个人面对狼群,这男人到底有多生气? 希望没有气到……把她也一并拖下水才好。 陆静深起床一段时间了。他坐在卧室里的小沙发上,让钱管家帮他刮胡子。 他习惯每天修面,一天不处理脸上的胡渣就觉得不舒服。偏偏现在看不见,没办法自己动手,只好委由管家代劳。 好半晌,钱管家终于移开手上的剃刀——他是老派人,不用电动刮胡刀的。 一开始让钱管家帮忙修面时,陆静深还会屏着呼吸,不敢喘一口大气,就怕他失手,如是几回,发觉钱管家虽然有年纪了,但手还很稳,一把剃刀在他手上游刃有余,三两下刮得干干净净,从此他便放了心。 替陆静深修完面,不畏天候逐渐转暖,身穿三件式正式黑色西装的钱管家清洗好剃刀,并用干布拭净后,珍之重之地将那把锋利的剃刀收起。 做完这事,他挺直腰杆,打开主人的置衣间,熟稔地从衣柜中取出一件薄的长袖浅蓝衬衫和灰色西装裤让主人换上,并将更换下的衣物放进待洗的衣物袋里。 更衣、梳发、在衬衫上装饰白金袖扣……大约舞弄了半个小时,当陆静深衣冠楚楚地站在自己面前时,钱管家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赞道: 「先生今天气色看起来很不错。」声音中藏着一抹骄傲,俨然以自家主人为荣。 不知情的人见了陆静深这副模样,多半要以为他随时会让司机替他挽着公事包,准备到公司上班。 然而事实是,这屋里的男主人除非必要——比方说自己的婚礼,以及姨母的葬礼——已近一年不曾迈出这屋子一步了。 失明的缘故,陆静深似乎连带着也封闭了自己的心房,从商场钜子沉寂而为乡间的隐士。 看着那双外形并未受损,却已失去神采的幽深黑眸,钱管家心里一恸。 难道,先生这辈子真要这样过下去吗?他曾是那样意气飞扬的年轻人呀!就是在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见他消沉,怎么如今……一双再也看不见色彩的眼眸,竟会令他如此退缩…… 正当如是想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咳。」钱管家掩嘴轻咳一声,好藏起声音中的不自然,道:「是哪位?」 陈嫂回答了声:「先生可以用早餐了吗?」 「可以了。」钱管家已经打开房门,让陈嫂将早餐端进卧室里。 「是蔬菜瘦肉粥。先生最喜欢的。」陈嫂一边将早点放在沙发旁的小几上,一边说道。 「嗯。」陆静深轻应了声。「谢谢你,陈嫂,味道很香。」说是这么说,他却站在原地,一动也没动。 与钱管家交换了然于心的一眼,钱管家努了努嘴,陈嫂点点头,便说: 「那我先下去了,先生快趁热吃,如果份量不够,我再添上来。」 陈嫂一离开,钱管家便道:「先生先坐下吧。」 扶着陆静深在小几旁的沙发上坐下后,他将一只汤匙和一双筷子分别放进陆静深的左手和右手,而后像一名高级餐厅的侍者那样说明: 「粥碗放在先生的左手边,右侧有四叠小菜,从左到右,依序是酸渍黄瓜、海带丝、干煸四季豆和凉拌豆腐,都是先生爱吃的,趁鲜尝尝。」 第八章 陆静深昨日一整天几乎没有吃下什么食物,上午去了一趟中部,回来时又太晚了,陈嫂本来要帮他弄点消夜,他因为没有食欲,洗过澡便睡了。 他没有梦见任何人。梦里是一片黑暗。 今早浑身疲惫地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一直到现在仍没什么胃口…… 听见钱管家催促,陆静深勉强拿了筷子,循着指示的方位,夹起几口小菜入嘴……的确,这些都是以往他爱吃的。 可现在,他不仅只是眼睛看不见,似乎连味觉都钝化了,他竟丝毫不觉得这些东西吸引人。 才稍分神,左手腕不小心碰倒粥碗,大半碗蔬菜粥洒在餐盘上,他一阵愕然,只听见钱管家急急趋前道: 「不要紧、不要紧。」 钱管家赶紧将餐盘挪走,确定陆静深没烫到后,又道:「让陈嫂再送一份过来吧。」 陆静深已经放下筷子,摇头道:「不用了,我没胃口,收拾好就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先生,今天天气、天气很好!」钱管家试着劝诱自己主人走出卧房,到外面的世界去走走。 陆静深还是摇头。「我头痛,不想出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没奈何,钱管家将房间、餐盘收拾了一下,便恭敬地出去了。 卧房里终于又只剩他自己一个人。 陆静深叹了口气,而后冷笑道:「陆静深,你这废物。」 时间流转不知几时,他混沌的世界里,突然飘进一阵音乐声。 因为是听过的,再加上失明后对声音变得敏感了些,他便睁开了眼。 卧房窗户是半敞的,披头四的歌曲便顺着窗子缝隙一路钻进他房里。 他对流行歌曲没什么研究,只觉得歌曲很耳熟,猛然想起这是宁海在姨母葬礼上播放的那首歌。 歌声戛然而止,原来是手机铃声,有人接了电话,她的声音传来—— 「喂,哪位?」宁海站在花园前方的碎石小径上,戴着一顶遮阳草帽,手里挽着一只大提袋,一副要出门散步的打扮。 「还会是谁?海儿,当然是我呀!」是个男人的声音,嗓门有点大。语调像是那种在海外长大的华人说中文的腔调。 风向的关系,静悄悄来到窗边的陆静深隐隐听见那男人的话,以及宁海的笑声。 「你换号码了?手机又弄丢了,嗯?」 「嗳,宾果。」男人有点无奈地承认自己又弄丢手机的糗事。 「怎么有空打电话?」宁海问。 「想你啊,小女孩,猜猜我人在哪?」 「是天堂,还是地狱?」宁海猜测。 「错!是人间、人间啊!宁海你这没心没肺的家伙,咒我死啊!」 宁海笑着。「好吧,我不猜,自己招了吧,杰诺,你人在哪?」 「这句话也是我要问你的。海儿,我正在你纽约的公寓里呢!你房东说你出了远门,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去。你还在地球上吗?我担心你被外星人绑架了。」 谭杰诺故作轻松的话里带有几分紧张。宁海想,他应是知道「那件事」了。 欣赏地看着花园里几簇照料得宜的紫鸢尾含苞待放,宁海回答: 「我没有被绑架,我在——」不、不能告诉他,否则以谭杰诺的个性,他可能会丢下手边工作不管不顾地找到这里来。 她不想引发不必要的误会。 顿了顿,她轻笑一声,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在度假。」 度假?听见这两个字,窗边的陆静深不由得轻哼一声。 「度假?」电话那头,谭杰诺皱起眉头。「之前没听你提起过。你在哪里度假?」 宁海斟酌着要吐露多少。她不喜欢说谎,又不想说太多,便打起太极道: 「当然是在地球上喽。嗯,这里风景不错,有点像泰国的vi,还附带管家和厨娘,司机随传随到……日子过得挺惬意的。」说到这里,宁海自己也笑了。 确实,眼前的日子当真好不惬意!这样的生活也与度假差不多了,只除了——这屋子里还住了一个和她有婚姻关系的男人。 撇除这点「小麻烦」,一切都很棒。 说着,她看了看手表,发现时间不早了,她不想太晚回去,便离开花园,边走边讲电话。 「杰诺,国际电话很贵,我应该不用跟你报告度假细节吧?」 「等等,海儿,我只是担心……」今天终于拨通她的电话,怕宁海突然关机,谭杰诺急急说道。 「不必担心,一切都很好。」大概知道谭杰诺在担心什么,宁海一派悠闲地打断他,安抚道。 「真的很好?」 那怀疑的语气让宁海笑了。她耸耸肩说:「是啊,我只是有点累了。婚姻都有七年之痒了,何况是工作,只能说,这么多年来重复做着同一件事,我累了。」 「累了?这不像你会说的话。你真的没问题吗?詹姆士说你突然辞职——」 「不然他有可能放我休这么长的假?我真的只是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所以递了辞呈。这是慎重考虑后的决定,不是意气用事,你姑且信我一次吧,这种事我没什么好骗你的。」 电话那头为她这话沉默了半晌。「那你还打算回来吗?詹姆士说他还压着你的辞呈没往上送,你随时可以回来——」 回去?宁海摇摇头,笑了一笑。「杰诺,电话费很贵。再说,我现在还在度假呢,能不能……暂时让我放空一下?」 「工作狂什么时候开始也懂得放空了?」谭杰诺带着怀疑和困惑的语气追问。 「人总是会改变的。」宁海淡声交代。 随着她愈走愈远,陆静深已经听不到电话彼方的声音,只隐隐听见宁海笑了几声,又回应了几句,最后她对着电话里的人说道:「好,我也爱你。多保重,过阵子我再跟你联络。」 爱?原来她早就另有所爱? 陆静深心底才闪现一抹不非常愉悦的情绪,便立刻嘲弄地想到:他讶异什么?这个女人本来就是为了某个目的才会跟他结婚。她甚至也没把这婚姻看在眼底。 也许她先前在工作上遇到一些挫折,但听她语气似乎并不怎么在乎。而眼下一切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假期而已,时候到了她就会离去。 如今姨母过世了,他想再要不了多久,她应该就会主动提出分手。 基于对姨母的承诺,他不会主动要求离婚,但若她自己提了,他自是乐意答应。现在,就再等一等吧! 当然,最好的是,如果她马上就提出离婚的事,他就不必再头痛该如何向其他陆家人交代她的事了。 昨天他虽然以不变应万变地暂时逃过了一场逼供,但陆家人有的是手段,现在他们八成已经从各种管道探知宁海与他的婚姻关系了吧。 像宁海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对重视颜面和门第的陆家来说,就好比是一颗黏在锅子里的腐肉。 那群秃鹰迟早会将她啃得一干二净。 如果她能自己离开,对他而言,最是省事不过。 山雨欲来, 上午出门时,天气还晴朗无云,一时大意没带伞,果然下午就风云变色,下起了午后阵雨。 住近山边的人,大抵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海岛型初夏气候了吧! 「我真的离开太久了……」宁海喃喃自语着。 第九章 她已经许多年不曾回到这座岛,长年在国外生活,差一点忘了岛上典型的夏日气候。 将提袋抱在怀里,她淋着雨抄捷径,穿过一片花圃,从后门闪进屋子里。 进屋时,全身都在滴水,像是刚从湖里爬出来一样。 「太太!」 后门连结着厨房,正在厨房里忙碌的陈嫂乍见湿漉漉的宁海,吓了一跳,连忙拿了一条大毛巾过来。 下一刻,宁海整张脸已被柔软干爽的大毛巾罩住。 她直觉扯下毛巾,冲着陈嫂一笑,眼角瞥见餐桌上热腾腾还冒着烟的茶壶,顺口问了句:「有客人?」 陈嫂点头,拉着宁海走到角落,压低声量说:「主家来人了。」 陆家来人了?真有效率。 宁海从厨房的落地窗向外望去,果然瞥见两部黑头车的车尾。 刚才她从后门进来,又忙着躲雨,一时没注意到。 才这么想,就听见前方客厅在一阵不自然的静谧后,突然暴出一连串炮轰质问。回过头来,发现陈嫂正期待地看着她,宁海干笑两声,走到厨房小吧台前,自顾地用毛巾揉起湿发来。 钱管家走进厨房来端茶时,看见宁海当下,不由得一愣。 「太太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招呼道。 明知故问呢。宁海似笑非笑地嗯了声,算是听见了。 见宁海一身湿衣,钱管家又道: 「太太要不要先换套衣服?穿着湿衣服容易感冒。主家来的人想见太太呢,先生正在前头招呼他们。」 这话说得很是技巧。先关心宁海的健康,之后不着痕迹地切入重点,就是要宁海赶快去应付主家来的人,怕陆静深一个人身陷狼群里,没有人可以帮手。 宁海依旧似笑非笑地拿着毛巾擦着一头及肩黑发,声音淡淡地道: 「衣服是要换的,但我累了,不是很想招待客人呢。」 陆家人,麻烦。 她又不是那种有义气的人,牺牲自己拯救别人这种事情需要具备的高尚节操……嗯,她应该是没有。 宁海话说得直接,钱管家却是面无表情,他挺直腰背又道: 「俗话说,夫妻本是一体,太太都已经跟先生结婚了,太太的事就是先生的事,反过来说,先生的事也就是太太的事。太太如果不好意思让主家的人等太久,不妨先去打声招呼再回房换衣服,耽误一点时间,想必没有人会介意的。」 陈嫂帮腔道:「是啊是啊,太太先去打声招呼也好,毕竟是主家来的人。」 好一对忠仆!夫妻本是一体,这话宁海是听过的。然而她也不是没听过另一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迳自倒了杯热腾腾的茶,清香茶水入喉,身体微微转暖,宁海眼底染上一抹打趣的神色,心念一转,倏然决定道: 「有道理,我这就去跟客人打声招呼吧!」 才说着,她已跳下椅子,踩着猫一般优雅的步伐往客厅走去。 宁海才走出玄关,陈嫂便语带惊喜地道:「钱管家,你说动她了!」 钱管家将宁海用过的茶杯挪到一旁,换了一个新茶杯后,端起那盘茶具道: 「不是我说动了她。她会去,大概只是觉得好玩吧。这位宁小姐似乎很有主见。」 屋里的人都知道,宁海和陆静深的婚姻结得突然,多半是为了已逝的杜玛莉夫人才结的婚。 一方面,这对夫妻没有感情的基础;另一方面,众人又对宁海的来历存有疑虑,钱管家很难真心将宁海当成自家主母来对待,一声「宁小姐」,真实地反应了他的想法。 闻言,陈嫂忍不住呐呐地道:「我今早还建议太太跟先生同房……」 「哦,她怎么说?」 「她说她没意见,叫我去问先生……你说,我该问吗?这种事……」 问先生?以先生现在的脾气,谁要敢提起这事,大概只会被咆哮着轰出来吧;更甭说,先生根本也没将宁小姐当成妻子来看待。 钱管家苦着脸道:「我也不知道,再观察一阵子吧!」 说完这句话,他便端着茶到前厅去了。 他甚至比其他人更早知觉到她的出现。 带着一股雨水和着山间野花的气味,一双冰凉的手臂揽上他颈项,让端坐在沙发上的陆静深不觉微微哆嗦。 「深,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家里有客人?」顿了顿,抬头看着在场其他人,宁海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微笑。「啊,真是不好意思,我衣服都淋湿了,狼狈得很……」 她忽低下脸,将脸颊贴上男人颊边,气吐如兰呢喃了声,彷佛情人间的爱语。 再抬起头时,发现众人虎视眈眈的模样,宁海脸上又是一阵娇羞,捣着脸解释:「不好意思,因为超过时间了。」说着,还吐了吐舌,很有装可爱的嫌疑。 由着她装模作样的陆静深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似想瞪她一眼,要她别添乱。 无奈他的表情看在他人眼底,却像是一个纵容新婚妻子的丈夫。 更无辜的是,陆静深方才根本也听不清楚,宁海在他耳际到底低喃了些什么。 在场众人,三男一女,有老有少,对宁海此举,令所有人露出各不相同的表情。 对面站着一个浓眉俊眼的逸朗青年好奇地问了句:「超过什么时间?」 宁海声音低低地道:「我跟深约定好,每天早上和下午,都要跟对方说一声『我爱你』,今天时间晚了,只好赶紧补上。」 那俊朗青年微挑起眉。「你爱我哥哥?」 哥哥? 宁海仔细端详青年一眼,发现这名大约二十来岁,像是个大学应届毕业生的小青年,眉目间确实与陆静深有几分相似,不过,也只有几分。兄弟俩显然分别继承了父亲与母亲的一部分特征。 「不然,我为什么要跟深结婚?」宁海一笑,说着,她突然离开陆静深身旁,走到那青年面前。「你是深的弟弟?那么,你就是静雨喽?」 闻言,陆静深眼皮微微跳了一跳。他不晓得宁海居然知道他弟弟的名字。谁告诉她的? 陆静雨方点头,宁海已上前握住他双手,一脸真诚地笑道: 「太好了,原来你就是小叔,静深跟我提过你,可惜我们结婚时没来得及通知你观礼。」 没料到宁海会有这样的表现,陆静雨错愕地怔了半晌。 「静雨,过来这里。」坐在长条沙发左侧,一名气质高雅的贵妇人冷声命令。 陆静雨赶紧挣开手,走到那贵妇身边。 当然,宁海的目光也追随而去。一见那相貌肖似玛莉的女人,她便知道这人肯定就是杜玛莉的长姊杜兰笙了。只是没料到她面貌看起来会这么年轻,应该已有六十多岁的她,看起来却差不多只有四十华龄。真是驻颜有术啊! 有钱真好。再一次的,宁海深深体会到这社会的现实。笑了一声,她张嘴便喊:「婆婆,初次见面,您好,我是宁海。」 她一副乖巧的小媳妇样,再加上还穿着湿衣服,看起来真有一点楚楚可怜的样子。要是陆静深看得见,肯定也会觉得她这模样很是真诚。 杜兰笙倏然变色,端庄华贵的面容扭曲起来,狠狠瞪向宁海,冷声道: 「你怎么说?」 这句话,却不是对着宁海问的。 陆静深无神的眼望着虚空道:「母亲要我说什么?」 「这女人……你不是说,这个女人你只不过是娶来玩玩而已?」 第十章 娶来玩玩的?宁海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陆静深,发现另一个陆家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也对他一笑。 这是一个中年人,高鼻、宽额,眼眶深远,有着典型陆家人的相貌特征,头发已是半灰,看起来有些神似陆静深八年前过世的父亲。应该又是个叔叔吧! 陆静深冷淡地笑了笑,一改先前的剑拔弩张道: 「刚才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母亲何必当真?」 是了。打从宁海走到他身边,开口说了第一句起,他就知道她不怀好意来着。然而如果她愿意配合他演一场戏,对于捡这现成的便宜,他也不会客气。 果然,宁海甜甜一笑,兔子般灵动地跳回丈夫身边,抱着他一条胳臂道: 「深,你真坏。玩笑可不是这么开的喔!」 正巧钱管家端着热茶过来,她以女主人的姿态道:「啊,大家都口渴了吧,钱管家,麻烦你倒茶。」 「好的,太太。」 钱管家恭敬地回应。即使倒茶这事,不必她说,他也会做的。 只见这名白发如银的老管家微弯下腰,依序帮所有人倒茶,而后拿着茶盘端直地站在一旁等侯随时召唤。 率众人之先,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热茶后,宁海道:「结婚前静深就告诉过我,家人可能会反对我们的婚事。」 她将眼前的冲突说得这么自然,彷佛早就胸有成竹,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被人「反对」。 就连陆静深都忍不住朝她瞥去一眼。虽然他什么也看不到,却感觉宁海将手伸过来,握住他放在膝盖上的左手。 手背的皮肤传来湿意,想起她还穿着湿衣服,陆静深不由得皱起眉。正想叫她先去换衣服再来蹚浑水,却又听见宁海说出—— 「可我不听,因为我太爱他了,我们是彼此相爱才决定在一起的……」宁海情深款款地瞅了陆静深一眼,续道:「如果这世上真有人值得我为他放弃一切,即使面对众人责难也要跟他在一起,那么,唯一的那个人,只会是静深。嫁给他时我便想,就算所有人都不看好我们的婚姻,我依然相信我们会过得很幸福,因为这个男人是我愿意一辈子看着他、陪伴他的男人。他是我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倘若不是清楚这是天大的谎言,陆静深可能真会以为,说出这些话的女人是真心爱着他的。可惜这个女人,是宁海。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还是在彼此的婚礼上。 以陌生人身分结婚的两人,哪里有真感情可言?然而,面对家人百般质问,他累了,如果她想玩一玩真爱游戏,由她去,他不想管。 彷佛看着一场荒谬的闹剧,杜兰笙一点也不相信地抛出一句:「你们相爱?」 「是的,婆婆。」宁海笑答。 「你说你爱我这个瞎了眼的儿子,甚至愿意把青春浪费在他的残缺上,一辈子陪伴他?连他交往多年的女友都抛弃他了,你却终生不渝?」 这话说得十分残酷,很难相信是出自一个母亲嘴里。历史上,就她所知,仇视自己亲生儿子的,也就只有春秋时期郑庄公之母,那还是因为人家生产时难产的缘故。难不成陆静深也是个「寤生」? 宁海有些讶异,却仍镇定地回答:「是的。」 杜兰笙冷哼一声。「你这个骗子!」 感觉到掌心下握着的手突然僵硬起来,宁海眼中闪过一抹极短暂的怜悯。她悠悠道:「没错,我是个骗子。」 她坦言。众人随即一怔。 却听宁海说:「我骗我自己,我一点也不在乎他看不看得见,事实上,我是在意的。然而这世上有太多双眼健全的人对真正的现实视而不见,连心都盲了。而他,我的丈夫陆静深,尽管双眼失明,但他的心却比许多人来得更加明亮。」 顿了一顿,确定所有人都专注地聆听她的话,她才接着说: 「我只是遗憾,他永远无法看见我青春正盛的容貌,可是如果他一辈子都看不见,我却又欣喜他终究不会看见我年华老去时的模样。在他心底,我将永远是最美好的存在,任凭这世界如何光彩鲜明,都无法使他的视线离开。我是因此相信他会爱我一辈子,爱得无比坚定。」 听见这话的众人,有两个人忍不住微微发抖起来。 一个是拿着拖盘的钱管家,一个则是站在母亲身边的年轻人陆静雨。 钱管家发抖,是因为,假如宁海所说的一切能变成真的,不知该有多好!他因为怀着不切实际的期盼而发抖。陆静深已经封锁住自己的心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假使、假使宁海能够使他走出现在的封闭,那该有多好! 陆静雨微微发抖,则是因为他崇敬的大哥终于找到一个真正爱他的人。他因对自己兄长的爱而发抖。在这之前,他始终不认为陆静深身边的女人有哪个是真心爱他的,可现在大哥失去视力,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倘若有人不离不弃,那必定是出于真爱,再无庸置疑! 刚从学校毕业,初初踏入社会的陆静雨,对爱情仍存有一份天真的想像。 各怀心思的短暂沉默中,客厅里,那始终不发一语的中年男人颇有威严地开口了: 「宁小姐,你要多少?」 这话恍如一盆冷水从天而降,人人登时清醒过来,看着嘴角噙着一抹淡笑的宁海。 「静深,这是哪位叔叔?」她问。 陆静深回答:「是二叔。」也是陆家目前实际上的掌权者陆正英,他堂兄陆云锁的父亲。 「二叔这话是什么意思?」宁海故作不解。 陆正英双腿交叠而坐,一双世故的双眼盯着宁海道: 「宁小姐,你跟我侄儿认识不过半年,哪可能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不过你们的婚姻既然已是事实,我就明白说了吧,你要多少钱才肯走?只要价钱合理,能换回我陆家的面子,都算公道。」 没想到,这个看似斯文的中年男人说起话来会这么狠直、这么市侩。 宁海不知道的是,这些话,其实陆静深也想过。 他想过,要多少钱才能收买一个女人的婚姻?不知姨母到底给了宁海多少好处,才换得她圣坛前一句「我愿意」? 宁海正色,挪开手,改搁在陆静深身旁的椅背上。 「二叔愿意付我多少?」她挑眉问:「一亿,还是两亿?很抱歉,我宁海没这么廉价。」三亿的话,倒还可以考虑考虑。 「两亿?真是狮子大开口,你这个女人知不知羞!」杜兰笙忍不住轻贱地骂道。 顺着她话,宁海慷慨陈词:「既然付不起,又何必以金钱来衡量我的婚姻?这世上,不是每一样东西都能用钱买到的!金钱虽然好用,但并非万能。」 「说得好!」有人喝采了。这人是陆静雨。 宁海刚刚回以一笑,就见到陆静雨在他母亲的瞪视下,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一脸抱歉地看着她。真是个乖孩子呢。 忍住笑,宁海回过头来看着陆静深,不无顽皮地抱怨: 「深,你说的没错,你家人大多是一群眼里只有金钱的人,有够俗气的!我不喜欢跟这样的人来往。你说,我们不要请他们吃晚餐,怎么样?」 第十一章 饶是陆静深也很难对这个建议无动于衷。他老早想赶人了,便搭着宁海这顺风车道: 「母亲、二叔,你们听见了,我太太不想招待各位吃晚餐。时候不早了,天雨山上路滑,请回吧!」 「赶人?这房子还是我陆家的!」杜兰笙万分不悦地道,语气一转,又说:「傻孩子,你祖父那边我还没去说呢,你快把这女人赶走,免得让他知道这事,场面会弄得更难看。」 陆静深站了起来,在宁海扶持下,摆出送客的姿态。 「母亲,请回吧!这房子是我个人的私产,并不是陆家的。而且结婚当天就已经登记给我太太了,现在她要赶人,我没立场留。钱管家,送客。」 宁海讶异地想,这房子几时登记给她了,她怎么不知道? 原来赚一栋房子也不难嘛……嗯,只能说,有钱真好。 艰难地送走客人后,宁海连打了几声喷嚏。她摸摸发冷的手臂,看着面无表情的陆静深,忍不住问: 「这房子真的要给我?」 陆静深回过头来,循声锁定她所在的位置后,抿了抿嘴。「明天就去办登记。当作预付给你的赡养费。」 赡养费?宁海眯起猫儿眼嘲讽:「真大方。」 这房子虽然位在台北郊区,靠近山边,但建材高级,价值不菲,兼之山景宜人,以市价来看,就算没有上亿,至少仍有好几千万的价值吧! 「可惜我不能接受。」她不无遗憾地道。 陆静深怔了一下,随即不无嘲讽地道:「嫌太少?」 想起她方才狮子大开口,一开口就是两亿,也许区区一栋山间别墅她还真看不上眼。然而他现在手里只留有一些天海集团母公司的股份,要他一下子拿出上亿元现金来遣散她,一时间,却也是不容易。 「怎么会?」宁海冷声道:「该我得的,我从来不会手软;只是若是不该我得的,我也不会心动。」 「那,为什么?」为什么不想要这笔唾手可得的财富?他都开口说了要给她。 陆静深不知道,在宁海的世界里,金钱固然是可贵的,然而这种将金钱当作玩具纸钞的态度,反而会让她一股无名怒火涌上来。 她眯起眼,冷冷回答:「因为我们没有婚姻之实!」 见他目瞪口呆,明白这男人领悟过来了。 没有婚姻之实,婚姻可以依当事人意愿声请无效。 虽然无性无效的婚姻在法律上也可以声请「赡养费」,但在宁海而言,这种无功受禄的好处,她不喜欢。 算是报复他让她连换件衣服都来不及,就得拿起武器对抗侵略领地的敌人,宁海突然走上前,双臂揽上他肩头,咬上他因她靠近而莫名发红的耳朵,似诱非惑地道: 「要不,陆先生陪我睡上一晚,这样,我拿钱走人也心安理得些。」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宁海是很有原则的。 【第四章】 宁海一向是个行动派。 出于三分愤怒、两分挑衅、四分好玩和一分调戏的心态,她向他说了邀请的话。 话既出口,她便不打算收回。 一开始,陆静深以为她不过是在开玩笑,迅速镇定下来后,他表情恢复正常,神色疏离而高雅,同时继续当她是空气那样地无视她,好似她刚刚不过放了一个屁。一开始很臭,味道散去后,就什么都没了。 这种将她当屁的态度,完全激出宁海天生的劣根性来。 偏她,从来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陆先生。」她故意这么喊他。「你知道吗?我放屁很臭。」 「噗哧」一声,从厨房的玄关处传来。宁海不用回头看,也知道后头有不少人在偷听。 不理会那些神出鬼没的「家臣」们,宁海将注意力放在城堡里的冷漠领主身上,正式下了战帖: 「你可以一辈子不呼吸吗?我想你不能。当然我不会时时放屁,但你一定有机会好好品味。」 丢下这充满双关的战帖后,她扬着眉迅速跑回阁楼客房——换衣服。 再不换掉这身湿衣服,她就要着凉了。 因为溜得太快,所以宁海没有看见,她才一转身,那个将她当屁的男人,正忍不住的,缓缓地,唇角向上微微弯起。虽然只有一瞬间便僵住了唇。 陆静深有预感,这屋子里再也不会平静了。 安分了两个多月的小猫终于准备大闹天宫了? 宁海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起她的放屁说,抿得死紧的唇线又是一松。 揉了揉脸,陆静深唤道:「钱管家,下回主家若再有人来,关紧大门便是,我不想见他们。」 只是,外面的人容易挡,可破坏若是从内部发生呢?他还有多少时间做好准备,阻挡她来攻城掠地? 他没有时间。 宁海相信,给敌人时间就是对自己残忍。 不到半个小时,宁海便带着行李「搬」进了主卧房里。 她行李不多,一只行李箱已是全部家当。 至于其它工作需要的手提电脑、事务机、相机一类的「家具」,仍然放在权充个人工作室的阁楼里。 「搬家」时,男主人正在洗澡。 阵阵水声中,已经洗过澡、一身清爽的女主人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将她的衣服挂进主卧房里附带的置衣间。 「太太需要帮忙吗?」陈嫂满眼带笑地问,摆明了很高兴主人家夫妻俩终于「团圆」了。 将一件衬衫挂上衣架,宁海回过头笑道:「不用。你忙,我可以自己整理。」 是真的不用。她带过来的衣服不多,本是以为不会停留太久,没想到她不但没有离开,甚至还搬进了主卧房…… 大约五坪大的置衣间里,满满是他收放整齐的各式衣物,想来陆静深在发生意外前是个重视门面的男人,光是领带就数不清有几条。 置衣间里,其实已没剩下多少空间来收放她的衣物。从衣柜中清出一个小空间,宁海将几套自己的贴身衣物收放进去。 关上抽屉时,她看了一眼并排而放的男性内裤和她的蕾丝花边……嗯,应该不要紧吧? 置衣间里的衣物分门别类放置,丝质衬衫、西装外套、休闲衫、内衣……等,无不整理得井然有序。 看来这里应该也是钱管家的领地。现在添上她的衣物,希望他不会介意。若是介意……唔,那也没别的办法,既然总得有人受点委屈,宁海只能决定那个受委屈的人不是自己。 三两下将衣服整理好,宁海挺直腰,走向房间正中央那张大床,往床畔一坐。床的尺寸是加宽加大的,独立筒,躺起来满舒服的。 宁海睡觉不认枕,却一定要自己盖一床被子,床上只放了一条薄毯,根本不够她盖,只好从先前睡的卧房再搬来一床单人被和枕头。 虽是夏天,可她体温偏低,畏冷,一年四季都习惯盖冬被。 将床铺好后,男主人还在浴室里磨菇着,没法子当面跟他开战。 不知道是不是下午淋了雨的缘故,宁海有些困倦,趁着陆静深还在洗澡,便躺上床休息一会儿,眯着眯着,竟不小心睡着了。 陆静深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时,还不知道敌人已进驻他的城堡,甚至酣然睡在他床上。 若是平常,虽然双眼看不见,但其它的知觉仍然敏锐,自己的领域里多出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应该会立刻察觉到。 第十二章 然而今晚,他心绪不宁。 外头还在滴雨,雨水混着山间不知名野花的气味一并穿过微敞的窗缝,一丝一缕地渗进了房间里。 那气味,就像宁海。 像她下午全身湿透时,微热体肤混着衣服上沾染的野花气味。 失明后,嗅觉似乎变得更加敏感。 昨天的葬礼上,抹着浓厚香水出席的宁海叫他直想皱眉;而今天下午,全身沾着野花香味的宁海,则让他不时走神。 明明是同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多变的面貌? 一下子是带刺的红玫瑰,一下子又变成热情的野花;忽晴忽雨,一时冷淡,一时调笑……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思绪走到这时,陆静深已经忘记他应该要把宁海当成空气,而不是任凭脑海里填满她令人困扰的身影。 没意识到自己正在熟悉的卧房里来回踱步,有如困兽一般,陆静深猛地闭上眼皮,往床铺一躺。 却不料碰着一处柔软,他愣了一下,连忙坐起身来。 床上有人! 「宁海?」 这一喊,真正是大惊失色。 这女人怎会躺在自己床上?跟她结婚两个多月来,她一直都住在、住在这屋子里不知道哪间房……此时此刻,她在这里做什么? 意外遭人袭胸的宁海也吓了一跳,睡意瞬间全消地清醒过来,竟发现名义上是她丈夫的男人居然只穿着宽松的睡袍,侧身坐在床畔,失去焦距的眼睛看起来黑洞洞的,竟像是深不见底的海。 卧房里灯全亮着,她清楚看见他半敞衣襟下,两枚呼之欲出的男性乳头,以及他一脸被冒犯的表情。 还来不及澄清什么,他那张薄薄的嘴唇便已开启—— 「没想到你这么饥渴——」居然主动躺上他的床。 陆静深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宁海已经坐直身来,揽住他颈项,将嘴唇贴了上去,堵住他所有伤人又伤己的语言。 一股香甜的气息扑天盖地而来,有如平地一声雷鸣,唤醒他沉寂多时的感官,夹带着不安与焦躁的欲望排山倒海侵袭着他,一时间,使他难堪又气愤。 短暂一吻过后,宁海舔了舔唇,嘟嚷了声:「柠檬草?」 陆静深呆住了。半晌才意会到,她说的是他漱口水的味道。 刹那间,这男人脸红过耳,那红潮还持续往颈部延伸。 伸手抚了抚他的唇,宁海一脸得逞:「味道不错。」 起身下床,她弯着腰,看着衣衫不整的他,忍不住露出促狭的微笑。 「你说得对,我的确很饥渴。身为你的妻子,我要求丈夫履行婚姻义务,有哪里不对?」 其实她只是说来吓唬他而已。但这一点他不必知道。 好半晌才勉强找回冷静的面具,陆静深冷硬地问:「你怎么会在我房里?」 「你刚刚不是说了?我饥渴啊。」 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然而她过分愉快的语调,却教他几乎能想见她脸上的洋洋得意。 「宁海!」他生气了。是真的生气了。 一直都是高高在上、习惯发号施令的人,即使眼睛看不见了,也还是努力维持自身的尊严。这样的他,怎能容许有人以暧昧不明的态度,再三戏弄他? 「嗯,是我。陆先生有何指教?」她懒洋洋回应了声。 「你怎么会在我房里?」他又问了一遍,显然不相信宁海方才的借口。 宁海哼笑一声,手指调笑地划过他光洁而线条分明的下巴,挑战着他的极限。 终于,在他扳起面孔之际,她悠悠回答: 「因为从今晚起,我要住在主卧房里,你若是觉得我对你而言太具吸引力,使你不可抗拒,你大可带着你的枕头一起搬出去。」 「你要鸠占鹊巢?」刻意忽视她引诱的话,陆静深咬牙道。 「还真是看不起我。」宁海低低一笑。 纵是笑意绵绵,因她天生音质却也偏冷。 一笑方停,是自陈,也是警告地说: 「小心了,陆先生,我比鸠……更贪心。」 钱管家敲了门却没人回应。 听见主卧室里男女主人的谈话声,他拱起一双山形眉,便退到一旁等候了片刻,直到卧室里再无声响,他才再度敲门问道: 「先生要用晚餐了吗?」 晚餐比较丰盛,一个拖盘摆不下所有菜肴。自先生失明后,他总是亲自推着小餐车送餐来。 话才说完,宁海已经打开房门,看了白发如银、眼神炯炯的钱管家一眼,随即将注意力转向那餐车,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道:「好香哦!我饿了。」 「太太若想在房里用餐,我马上再去准备一份。」钱管家立即说。 「不,我下楼吃。」说是这样说,可她还是挡在门口,不走开,也不让钱管家进房。 「太太?」钱管家挑起眉询问。 「钱管家,你有备用钥匙吗?」 宁海才刚问出口,身后男人便急喊道: 「别给她!」陆静深正等着宁海走出房门,好将门锁起,让她出得去,进不来。 宁海才不管男人吼叫,她伸出一只手在管家面前招摇着,很坚持地笑了笑,道:「钱管家,请把钥匙给我。」 「不准给她!」陆静深走了几步挤到门边来,一脸怒容。 宁海毫不客气地将他挤开。 「钱管家,身为这栋屋子的女主人,我应该有权利保管一份钥匙吧?更何况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正在扞卫自己的权利。陆先生想把我从我们的甜蜜小窝里赶走,我怎么能让他耍这种无聊脾气。」 钱管家很为难。「这……」 「快把钥匙给我。」宁海催促。 「不用跟她罗嗦,把晚餐拿进来就是。」折腾了一下午,陆静深真有点饿了。 「说到晚餐……」宁海语调一转,有点哀怨地说:「我住进来两个多月了,老是自己一人孤孤单单地吃饭,好没意思。晚餐虽然丰盛,却比不过有人陪在身边温馨和乐地吃一顿饭啊。钱管家,你说我这想法会太过分吗?」 宁海这一席话说得情理委婉,陆静深却是眼皮直跳。 见自家男主人不说话,女主人又眼巴巴地看着他,钱管家清了清喉咙,哽声道:「太太改变主意想跟先生一道用餐了?我立刻再送一份晚餐过来。」 「不,我刚不是说了,我要下楼用餐。」宁海正色重申:「只有病人才需要在卧房里吃饭,我好手好脚,不必将饭菜捧到我面前。」 隐有不好的预感,陆静深拧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话才说完,宁海已经转身抱住他一条胳膊,冲着钱管家明眸一笑。 「陆先生好手好脚,只是眼睛看不见而已,下楼用餐没问题的。钱管家,我看以后你就不要特地送餐到卧房来了,从今晚开始,先生会跟我一起在餐厅吃饭。」 见主人脸色难看,钱管家有些为难地提醒:「可是太太,先生他不方便……」 「哪里不方便?」宁海反问。「只是吃个饭而已,难道先生是用眼睛吃东西的吗?我看他嘴巴一点问题都没有,骂人时,口才挺流利的。」 钱管家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正犹豫着该不该替先生再说个一两句。 宁海又道:「还是说,你怕我?」这话是对着陆静深说的。 甩开她手,陆静深沉声喝叱:「激将法对我没有用,你快点滚!」 第十三章 「真不客气。」宁海呵呵一笑,半点怒色都没有,反而带着一抹同情道:「的确,陆先生应该是不至于惧怕我一个小女人。毕竟跟自己太太一道吃顿饭又能出什么丑?亲爱的,你放心,我一定会扮演好妻子的角色,一口菜、一口饭地伺候你,绝对不会让你像个三岁小孩那样,把饭洒得满地都是。」 「我说了,激将法对我没有用!」陆静深努力以冷漠来回应宁海的挑衅,却不知,自己将拳头握得死紧的摸样全落入他人眼底。 先生简直是不堪一击,节节败退啊。钱管家心头忍不住叹息了声。当他万般不忍地转过头去时,听见了宁海残酷的最后一击: 「哈哈哈……」她笑了。 起初,她笑得很大声,慢慢地,笑声转浅转淡,但始终没有停息。 那笑声里,包含了嘲弄、轻视、傲慢,更有些许……怜悯。 怜悯! 陆静深无法忍受她的怜悯。 「闭嘴!有什么好笑的?」 宁海做作地掩着嘴,轻笑了两声方道:「陆静深,你真可怜。」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卧房,下楼吃晚餐去。 钱管家担心地看了陆静深一眼,发现他脸色时青时白,正想上前安慰他一番,但才说了一句:「先生,你别介意,太太只是——」 陆静深已摇了摇头,拒绝钱管家的劝慰,颓丧地道: 「她没说错,连我都瞧不起自己,她又怎么可能瞧得起我?」 听见这话,钱管家胸口一紧,一时无言。 这不是他印象中的陆静深。先生他,总是意气飞扬,眼底满是骄傲的。如今他却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眼神无光,嘴边泛着愁苦的痕迹。 这年华正好的男人,怎会轻易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打败?或者,在更早之前,他已经输给了自己…… 钱管家真担心陆静深再也不能找回从前的自信。 当天晚上,宁海一个人在餐厅里吃了饭。 她胃口很好,一连添了两碗白米饭,对一道东坡肉赞不绝口,时令蔬菜也吃了不少,据说是无菜不欢。 对比之下,陆静深则在卧房里,食不知味地吃了半碗饭、几口菜,便不再进食了。 同样是当天晚上,宁海吃完晚饭后上了楼,本以为主卧房应该是被锁上了,正想去威胁钱管家给她一把备用钥匙之际,却不料,好奇地转动了门把后,竟发现——门没锁? 怎么会?是他忘记了,还是…… 有点错愕地推开房门,房里已经熄灯,漆黑一片。 她摸索着,打开电灯开关,灯火瞬间通明。 而后,她看见他。 他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似是睡着了。 她悄悄走近,看着他因入睡而稍微放松的嘴角,睡梦中无意识揉乱的前额刘海斜拨侧边,露出额头上靠近发际处,一道约有十公分长的伤疤,虽然已经过美容处理,但仍然留下了淡淡的痕迹,仍看得出曾经的狰狞,可能得再做几次手术才能完全抚平。 他呼吸很浅,鼻息有些急促,偶尔翻动身体,睡得既不香又不甜,像在做恶梦。 「妈妈……」他孩子似的喊了一声,侧转过脸,随即又陷入沉睡。 妈妈?看不出来陆静深有这么依恋他的母亲。宁海心想。 就今天下午所见,他和杜兰笙的互动并不像是一对感情非常亲密的母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杜兰笙偏宠她的小儿子陆静雨,对陆静深这个大儿子,反倒有些冷酷无情。 出于职业本能,她习于挖掘事件的本质与真相。 宁海脑中立刻浮现几个可能的推测。 但她一向让证据说话,没有证据的事情,她不能、也不想轻易说出口。 目光转看向被扔在地上的枕头和棉被,宁海觉得有点好笑地瞥了陆静深一眼。 好幼稚! 尤其是枕头上那只明显的脚印。 这房里一尘不染,地板上更铺了一层厚厚地毯——可能是怕他不小心摔倒而铺上的——为了弄来这只泥巴印,想必他大费周章了吧。 宁海扔开脏掉的枕头。 回阁楼里拿了一个干净的枕头下来时,手上还多了一台单眼相机。 将主卧房里的灯光调成她喜欢的亮度,而后,对着床上的男人,她按下快门无数次。 舞弄了一番,累了,她歪着头想了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终于还是躺上大床另一侧,入睡前口里嘟嚷了声: 「我亏大了,玛莉……」 【第五章】 怎么会是战争? 钱管家大清早捧着一叠干净的毛巾站在陆静深房门外,准备替他整理房间。当他拿着钥匙打开门锁,敲门的手忽地悬在半空中—— 他差点忘了! 先生房里现在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老了。人老了,记忆力会衰退果然是真的。 还好他及时想起,昨天他偷偷将先生锁上的房门重新打开的事…… 他是老派人。 老派人的观念里,夫妻是要睡同一间房的。 既然太太不反对,先生也没有再娶他人的意思,为了先生的幸福着想,他当然希望这桩不正常的婚姻可以逐渐正常化。 再加上,他看见了宁海昨天的表现。 在有如古代贵族的陆家人面前还能不卑不亢的女子,绝对不是省油的灯。如果让宁小姐住进先生房里,可以解放先生自我禁锢的灵魂,那么,就算被视为叛徒……他也会让她进去的。 然而他没预期到结果会是这样…… 隔着门板偷听房里的动静,钱管家忍不住皱起银白色的浓眉—— 「看来饥渴的人,不是只有我啊。」 是宁海的声音。 这女人一句话就点燃了战火。 他,会不会做错了?站在房门外,钱管家忧心忡忡。 男人吻过来时,她还迷糊着,没意识在自己脸上磨来蹭去的是一双温热的唇,咯咯笑了两声,她伸出双臂将男人往怀中一抱,却没有如愿紧抱住对方,反而让男人得了个机会,吮上她细嫩的雪颈。 「呵,好痒……」她摆着头颅左右闪躲着,却始终躲不开那追随而来的舔吻,像是误入罗网的鸟,挣脱不开猎人的追逐。不须臾,那又热又湿的吻,令得半睡半醒的她蜷起了足尖。 迷蒙之际,她低吟一声,梦境是一片雾色,浓雾中微微透出华彩。 突然间,一只蝴蝶自雾里翩翩飞来,调皮地栖在她微噘的唇上。她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蝶,可蝴蝶却没有这层顾忌,见她默允,竟渐肆无忌惮…… 先是逗着她两片樱唇,而后沿着颈部肌理的起伏,一路蜿蜒向下,在她凹凸起伏的身形间寻寻觅觅,不一会儿便找到那可爱的花蕊,栖在蕊间,采采起花蜜来。不须臾,那花蕊便如春天初绽的樱,红了满园春色。 湿润的感觉蔓延开来,宁海胸前双蕊绽放如樱,肌肤粉红如春,体内却似被点燃一把火,犹如行走在炎热艳阳下,烧灼的感觉令她有些不舒服,觉得渴。 偏生这渴不似水能解得,热……她想褪去身上衣衫,想跳进清凉的海中游泳。身体随着梦境中的意念扭动起来,随着那自然而然的动作,身上的衣衫终于褪了开来,一褪便直褪至腰间,衣摆下是一双光裸而修长的细腿,此时正紧紧缠住同样半裸着上身伏在她身上的男人。 第十四章 许是她天生热情的反应,勾动了男人体内蝥伏太久的欲望。 同样是半梦半醒之间,男人双手自动探进她敞开的衣衫里,沿着方才他印下的湿痕,揉着那细致的肌肤,一路迤逦到他方才吸吮过的蕊芯;指尖滑过那美好的起伏,嘴里品尝着她体肌余香,手中揉捏着寸寸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肌肤。 他像是偷腥的猫儿,蹲在窗台上嗅着厨房里诱人的香气,渴望一遍遍舔过、吻过、摸过,可惜那缠在腰间的布料阻隔了他的唇与手。 梦境中,为这渴欲不得,他几乎要发狂了。 若非她纤细的手臂紧紧搂住他,暂时安抚了他血液里的兽性,拨弄着那布料的手指几乎要将横亘在两人间仅存的衣物撕碎。 没有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他终于另辟蹊径,在千山万水中找到另一条通往桃源的小径。 他知道那里有着等待着他品尝的欢愉。 已经很久了……他的心干涸如死寂的盐地,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滋润了他的身与心,使他的灵也得到释放。 梦境中,他放开一切束缚,一意寻求那欢愉的所在。 就在那儿,他确信。 执意追寻欢愉的双手沿着纤细的脊骨一路寻找,遇至一处形状美好的起伏,便或轻或重地揉弄起来,感觉很美好。但还有更美好的地方,于是那手在臀上眷恋地抚弄过后,终于挤进女子滑腻的双腿间,指尖往上一顶,湿润的感觉瞬间浸染了薄薄的布料,透出些许微香。 这香,像野花。 最近他周遭似乎老是弥漫着这香味。 梦中这气味更是浓郁得令他无法抗拒,被唤起的下身胀痛而坚硬。 他想要得到。他必须得到。就算这个气息属于那个女子……反正是梦,有什么关系?在梦里,他可以放纵自己,百无禁忌。 更不用说,在这梦里,她正紧紧地抱住自己,樱唇还含着他乳尖,像婴儿那样地吸吮着他,使他胸口又潮又热。 是了,这必定是梦。否则他怎么可能裸着上半身跟她交缠在一起? 意淫……脑子里突然跳出这两个字。陆静深有些愕然,但转念一想,或许,作梦的人未必是自己,也有可能是她。说不定他是不小心被她拉进了梦境里,才会一起做这有点色情的梦。所以这其实是她的梦?若是如此,那他更无须顾忌…… 梦到这里,他不禁想知道,如果他分开身底下这双修长的腿,挤入其间,停在那透出湿润香气的地方……不知会怎样? 既然是梦…… 他缓缓抽出挤进她腿间的手,坚定地分开那滑腻的大腿,将自己重新安置在她的怀抱里,下半身隔着她的蕾丝底裤,舒适地顶在那里。 好一段时间他只是磨蹭着她,品尝那种快感即将到来的期待,但即使对象是她,即使是梦,他仍想确定她也乐意。 「宁海……」睡梦中,他终于喊出她的名。 她却嘟囔了声:「班!」 闻声,陆静深倏地一怔,身体僵硬地退出宁海香软的怀抱,揉了揉脸,意识渐渐恢复清明。 片刻后,他坐在床缘,清楚地知觉到床上另一侧横陈着一副香软的女体,满室都是她身上野花般的香味,至此,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随即倏地一惊,哑声喊出:「宁海!」 不是梦!她真的在这里,在他的床上。 她是怎么进来的?他昨天明明有锁上房门……还是说,他以为他有锁上,结果并没有? 「嗯?」听见这么一声大喊,尚在梦境边缘的宁海缓缓睁开眼睛,半晌后神魂方悠悠归位,她揉了揉眼,看着晨光中一脸惶惶的男人。 她看得很仔细。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将他全身所有反应都看进眼底。 这是她的优势。 他看不到她,她却可以将他看个仔细。 看完了他,再看看自己,发现她身上睡衣竟然褪至腰间,上半身还有一些残红,像吻痕……底裤居然还微微潮着! 一瞬间,宁海整个人僵住,忆起方才唇上的温热,她冷冷地想,他是在睡梦中将她当成从前女伴了吗? 有点恼火的,忽然她笑了出声,开战了—— 「看来饥渴的人,不是只有我啊。」 「你胡说什么?」哪来的从前女伴!根本没有好吗?然而他是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方才并没有将她误认作别人。那只是梦,不算数。 宁海端详着陆静深的表情,误以为他脸上那副羞愧难当的样子,是因为她猜对了。他真的将她当成别人了。说来也是,他这么瞧不起她,如果知道是她,又怎么可能差一点跟她……唔,差一点就要走火了。 双腿间还残留他方才磨蹭她时有些令人难耐的陌生感觉。这让宁海明白,他们刚刚距离「最后一道门槛」有多近。只隔着薄薄布料,如果他再晚一点离开,或者她晚一点醒过来,会不会就要假戏真作? 偏偏宁海不喜欢当替身,她一向只做自己。 将一只靠枕扔向他胯下那撑起睡裤的东西,她恼恨地问: 「不然,陆先生怎么解释你这鼓鼓的东西?」 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陆静深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然而他怎能输在这里?如果不是因为他以为那是梦……梦中的她又百般妖娆,他也不至于在半梦半醒间,真的想说服自己那是梦。面对宁海的质问,他强自冷静地道: 「难道你没上过健康教育?这不过是男人的晨间勃起。」 虽然他很清楚那不是,但这彻彻底底是一个男人最正常的反应。 好半晌没听见她回话。以为小胜了这一局,陆静深脸上隐约浮现一丝迟疑,才稍松懈片刻,下一瞬间她却已欺近,唇瓣贴上他喉间,教他连吞咽都不能,只能屏息—— 「晨间勃起,嗯?」宁海笑声低低,吐息于他颈间。 那笑声中怀藏的绝非善意,教陆静深头皮发麻,却仍固执道:「不然还会是什么?这是自然反应——」 他突然僵住。原因无它,只因他从方才便没有软下的分身竟被圈握在手里。 他倒抽一口气。「你……你做什么?」 宁海隔着睡裤的布料圈握着他,回想着方才的「梦境」……没记错的话,不久前他确实企图用这分身抵住她,向她索取欢愉,而他竟敢睁眼说瞎话地声称,这不过是「晨间勃起」? 他瞎了,她可没有。 她视力1.5,看得清清楚楚。他分明受她吸引,否则怎可能放任自己失控?即使失控当下,是在「梦中」——这借口未免太过方便好用。 「你、你这女人,快放开我!」陆静深难堪地吼了出声。他面红耳赤,一时找不到方法对付一个手里掌握住他要害的小女人。 这是宁海第一次握住一个成年男人的生殖器——即使隔着一层布料,都还能感觉到掌心下那东西是活生生的。它……会颤会抖、会跳动,反应是如此直接,根本藏都藏不住,比起它的主人来,可算是实诚的了。 原本只是想捉弄他的,可瞧他臊得——宁海庆幸他看不见自己同样面红耳赤——反正她就是喜欢赢。况且,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既然要赢,那就得赢个彻底。这是她的信念。 他要她放手,她偏不放。不但不放,她还想…… 第十五章 「宁海!」陆静深突然扯住她一束发,逼她的唇离他远一些,听到宁海「嗤」地一声,似是被扯痛了头皮,又连忙松开手中的长发。 「可恶!陆静深,你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揉着被扯疼的头皮,宁海好笑又好气地问。 对于她这问题,陆静深着实难以启齿。方才有一股热气突然凑近他那里,像是她的吐息,害他以为她要用嘴……光想像那画面便已令他血脉债张,他当然不可能真的让她对他做那种事——即使梦中或曾遐想过。 他说过,眼下这情况不过是男性的晨间勃起。就算这是个天大的谎言,他也会圆它一辈子,永不承认。 他抿嘴不发一语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准备受刑的革命烈士,宁海无奈一笑,放开了「他」。松手时,可以感觉到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揪紧的眉头也稍稍舒缓开来了。 见他这模样,宁海忍不住调侃了句:「看你这拘谨的模样,该不会还是个处男吧?」 陆静深拒绝回应这没有营养的话题,他哼了声,撇开脸去。 宁海又凑近他,笑道:「是你说我没读过健康教育的。做人要有求知的精神,既然我身分证的配偶栏填的是你的姓名,请你暂时当个活体让我研究研究,不算过分吧?」 「不必把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不过是想羞辱我!宁海,这并不好玩,也不好笑,请你不要随便拿这种事来开玩笑。」尤其是,现在的他可开不起这种「玩笑」,他怕他会真的忍不住……让她给为所欲为去了。 「开玩笑?那可不!」她慎而重之地摇了摇头。「我是认真的。」 「认真?」陆静深哼声道:「你宁海确实是厚颜无耻的认真。」 这一次,陆静深才刚将话说完,就听见一阵响亮的掌声。 宁海连连鼓掌,赞许道:「不错不错,这次倒是反击得不错。没想到大清早的,陆先生脑袋就这么清楚,看来你的血液并不是全部都集中在下半身嘛。」 闻言,陆静深不知该笑还是怒,只好冷叱一声:「无聊!」翻身跳下床。 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宁海慵懒地躺回床上,笑了笑。「想不战而逃?」 他头也不回,冷哼道: 「是你爬上我的床,不是我强迫你睡在这里。如果这是一场战争,一开始你就输了,我还有什么可战的?」 是了,早就该想到的。这是他的卧房、是他的床,又不是他开门邀请她进来的,虽说差一点擦枪走火,是他理亏,但他并不是最早踏出第一步的那方。 「那倒未必。」刚睡起,宁海声音懒洋洋的,别有一种慵懒的风情。「是战争没错,不过要看是哪一种战争。」 她有条有理地指出:「如果是我要求你跟我履行婚姻义务,那么我上了你的床,而你受不了诱惑地吻了我,当然是我赢了——或者,你要昧着良心,说你刚刚没有压上来吻我?」其实她也以为他是「班」,「可能」也亲了回去……唔,应该确实是有亲上去吧? 陆静深一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反驳,就听宁海又说: 「而如果,这是一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欲望围城,那么……」 她话一顿,还顿得有点久。 陆静深听见她也下了床,赤着脚走向置衣间的方向,不久后又走了出来,一股脑儿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不知道,原来宁海正慢条斯理地脱下睡衣,在房中,在他背后,自在地换着衣服。 衣服穿脱之间,布料摩擦产生的声响,让听觉敏锐的陆静深有点站立难安,忍不住拧起眉问:「你在做什么?口才不是很好,刚刚话怎么只讲了一半?」 不问还好,一问,她便回答: 「我在穿内衣。」坦荡荡地。「你可别转过头来——啊,是说你又看不见。」有点欺负人的补了一句。「还是……陆先生想看?可惜了,今天穿的是我最喜欢的粉红蕾丝内衣,深v集中的哦。」 陆静深俊脸一时白、一时红,脸色变幻莫测。 宁海睡觉时不喜欢穿着硬邦邦的内衣,总觉得有压迫感。 她在国外住惯了,举止比一般东方女性大方,不过白天时还是会尽量衣着整齐地出现在人前。 几次深呼吸后,陆静深冷静下来,不再理会宁海的挑衅,直接明言: 「宁海,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明明清楚这不过是一场权宜婚姻,一切都是假的,你到底想怎么样?」 在蕾丝内衣外头套上宽大的棉衬衫和窄管牛仔裤,系好腰带后,宁海走到镜子前用手指耙了耙及肩的散发。 「先回答前一个问题。」宁海对着长镜中的男人身影说道:「如果这是一场欲望围城,那么,还是我赢。因为刚刚你吻我时,我还在睡梦中,不知道是你;就算你同样把我当成别人的替身,但因为主动的人是你,所以是我蠃。」 他没忽略她话中的「同样」两字。 她以为他是别人? 她竟敢当着他的面,说她以为吻她的人是别人? 这时他猛然想起,惊醒前,他似乎听见她喊了声「班」? 班?ben?男人的名字? 陆静深双唇几乎抿成一条线,一贯高傲的自尊有种受人侮辱的感觉。 尽管这感觉来得莫名——他们之所以会结婚,理由不必赘述,就算她在婚前与别的男人过从甚密;就算她同时和一百个男人交往,那也与他无关——可不知什么缘故,知道自己被当成别人的替身,陆静深心里隐隐不舒坦着。 回过头来,看着他因愤怒而微微发抖的嘴唇,宁海走到他面前,笑着举起右手在他看不见的眼睛前方挥了挥。 他当然看不见,但感觉得到她正扰动他面前的空气。 倏起出手捉住她调皮的手,随即紧紧扣住她纤细手腕,让她再不能撒野。 右手被他制住,宁海不以为意地抬起左手抚上他紧抿的唇线。 「回答第二个问题。」她轻声说:「的确,你我之间拥有的,不过是一场权宜婚姻,然而,那又怎样?我这个人一向不怎么在乎别人的想法。假的也好,真的也罢,真真假假从来不能困扰我,如果你想困在里头自寻苦恼,我可不奉陪。」 在他拉下她左手前,她拍拍他脸颊,又笑说: 「顺带一提,是你房门没锁我才进得来。或许陆先生下意识里也想要我们的假婚姻成真?再不,就是你真的饥渴了,想来一场火辣辣的性爱,正好我很方便?」 说罢,见他双耳因怒火而发红,宁海哈哈一笑,张扬地走向房门口,旋开门钮—— 「呃——」猛然看见钱管家和陈嫂站在房门外,宁海眨了眨眼,迅速反应过来。「两位早。」 本来正在厨房忙碌,却被钱管家拉来一起听壁脚的陈嫂慌忙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向宁海道了声早,随即找了个借口,快步逃走了。 转看向手捧着一小叠干净毛巾、身穿笔挺的三件式西装的银发老绅士,宁海弓着眼道:「钱管家,你在外头站很久了吗?」 层层皱纹底下,钱管家一双闪着的双眼正视着宁海,神色自然又恭敬地回答道:「是的,太太。」 「哦。」宁海依旧笑着,又问:「你每天早上都这么早吗?」 第十六章 要是陆静深想赖床,不知道钱管家是会叫醒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在房门等候,直到他终于起床? 「太太也很早起,应该知道先生睡得不好,通常天一亮就会醒过来了。」钱管家不疾不徐说道。仔细盯着宁海的双眼,他试探地问:「方才,太太似乎和先生聊得挺愉快?」 愉快?真是太客气了。宁海眯着眼,不否认地笑说:「陆先生挺健谈的。」 「不知道太太都和先生聊了些什么?」钱管家问。 他跟陈嫂贴在门板外头,只能约略听到几句稍微大声一些的对话,有时房里的人若声音稍沉一点,就听不大清楚了。这让他很担心,因为这对「夫妻」似乎在吵架? 宁海正要回答,但她后头,卧房里的那个男人皱着眉道: 「跟她扯淡什么!钱管家,立刻请她离开。我不喜欢有陌生人进我房里。」 这个命令让身为管家的老绅士很尴尬。 他是一个管家,宁海则是这屋子的女主人——尽管只是名义上的——先生大概忘记了,他这管家是没资格把女主人赶出主卧房的。 钱管家为难的表情逗乐了宁海,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扬道:「诚如管家所见,方才,我们正在讨论一个深奥的哲学问题。」 钱管家挑起银眉。「哲学?」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生存哲学』。」宁海一语双关地说。 陆静深冷哼一声,对宁海的言词嗤之以鼻。「罗嗦什么,快把她赶出去,钥匙也不准给她!」 不理会陆静深幼稚的叫嚣,宁海像一只偷着腥的猫儿那样,语调欢快地弓着乌溜溜的眼道:「瞧,我是个和平主义者,他却想要战争。你能怪这房里一大早就充满烟硝味吗?」 陆静深正想嘲讽一句,却听钱管家面不改色地说: 「原来太太想要以战止战。」 一句话,男主人被口水呛到,女主人则大笑出声。 「钱管家果真是个明白人啊。」宁海一边笑着,一边走出卧房,准备下楼觅食去。她边笑边道:「等会儿先生盥洗好了,请他下楼到餐厅来,我等他一起吃一顿和平的早餐。」 「这有点难。」钱管家为难道。自从失明后,先生从来不在卧房以外的地方用餐的。 「难?」宁海顿住脚步,回头看着陆静深的侧影,扬声问道:「陆静深,你今天得下楼吃饭,不然我就会上来陪你——不过到时我可不保证你的碗里只会装着陈嫂的拿手好菜。」 「不然你想放什么到我碗里?砒霜?」陆静深冷笑地回敬一句。 「砒霜?原来陆先生喜欢这味调味料?」宁海笑道。「可惜我没把潘金莲当偶像,陆先生身材高眺,似乎也不适合走武大郎的路子。身为一个和平主义者,我强烈希望能在餐厅里见到陆先生,待会儿见。」 说着,宁海脚步轻快地下了楼,独留陆静深僵站在卧房里,全身肌肉紧绷得几欲颤抖。 钱管家担心地上前一步。「先生?」 陆静深重重地吐了几口气,没有回话。 钱管家以为陆静深异常的沉默,是因为宁海让他生气了,然而当他走近,看见了他的表情,这才明白,原来这沉默里,除了愤怒以外,还有几分对宁海的不解与无奈。 「这女人未免太过分了!」在浴室里盥洗时,陆静深喃喃抱怨。他知道钱管家正在倾听。话才出口,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她以为她是谁?一再挑衅也就算了,竟然还敢反过来命令我?待会儿见?我就偏不下楼去,看她还有什么手段!」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番话有多么孩子气。 若是从前的他,是绝对不可能说出这种斗气话的。天海集团的继承人不会轻易表露情绪,更不会放任自己被人操弄。 而宁海现在所做的事情,绝对是操弄。 「战争与和平?真是笑话,她分明就是来挑起战争的,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和平主义者……」 陆静深恼恨地说着,没看见到钱管家正露出颇为怪异的表情看着他。 这种幼稚的口吻、青少年般的冲动,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陆静深身上了。 在人前,他总是成熟稳重、理性自制,几时表现出这稚气的样子,现在他简直就像是个在学校被人欺负的幼稚园小朋友,回家后向父母亲叨叨叙述不平事。 陆静深每说一句宁海的可恶之处,钱管家的眉毛便抖一下,到后来,差点连刮胡刀都拿不稳,险些割了陆静深的脖子——幸好那手及时稳住,但也足够惊险了。 浑然不觉方才惊险的陆静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换衣服时,他忽然问: 「钱管家,你觉得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当然是指宁海了。 这问题,钱管家不是没想过。 在他来看,宁海是一个很复杂的女人,她的行为充满令人费解的谜。 有时她让人感觉很冷漠,一双黑眼总带了点距离在观察着别人,浑身透出一种疏离感。 有时候她又表现得过分造作,像是在戏台上表演那样,做出一些夸张的举动,极可能只是想激怒他人,或者纯粹是为了某些恶趣味? 但偶尔,他也曾看过她流露出些许怜悯,彷佛深深同情着先生的遭遇,可下一秒她却又能说出让人心脏病发作的话,令素来冷静自持的先生怒火狂燃。 人如其名,这个女人……确实就像海。 浮沉于海上的船员,风平浪静时会爱上大海的辽阔;狂风暴雨时,则又身陷死亡威胁中。 如今陆静深浮沉其中,钱管家不确定宁海是会为他带来海阔天空的平静,抑或是来上一场凶猛的海上风暴? 不管是哪一样,这屋子里的人想再继续过去的平静,已是不可能。 宁海……她并非那种宁静的海洋。 思虑良久,钱管家才正色地说: 「宁小姐……太太她是个很难评价的人,身为下人,我不能,也不应该随意批评主人家,请先生别问我这样的事。」 没想到钱管家会这样回他的话。陆静深对他一向十分信任,是以没有隐藏自己对宁海的复杂感受。 微微叹了一叹,他有些疲惫地道:「她那样挑衅,不过是为了激怒我。」 这一点,陆静深不是不明白,只是她的手段有时真的让人很上火,是以就算心里明白,却还是忍不住被她一再刺激到。 「我不明白的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在钱管家的倾听中,陆静深喃喃自问。「我们素不相识,我怎么过日子是我自己的事,她为什么一定得要介入?而且介入得还这么蛮横!各过各的,难道不好吗?」 各过各的,还算是一对夫妻吗?听到这里,钱管家忍不住岔开话题:「先生打算下楼用餐吗?」 「那不正好顺了她的意?」陆静深再清楚不过地道:「最可恨的是,我若不去,同样也是顺了她的意。」 那样她就有理由进他房里来,再度对他开战了。 宁海真的让他进退两难了,陆静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保住自己残存无多的自尊和颜面。 「战争与和平,是吗?」陆静深决定道:「既然如此,她要战争,我就给她战争。」 听到这里,钱管家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第十七章 战争啊……两个好战的人,就算想伪装成和平主义者,终究难掩本性吧。 这屋里的人谁不企望和平,偏偏等来的却是战争。 唉,事情怎会演变成这个局面? 【第六章】 宁海果然在餐厅里等陆静深时也没闲着,她一边看报纸,一边喝着刚泡好的乌龙茶,悠哉的很。 陆静深下楼时,陈嫂赶紧走了过来,低声提醒宁海: 「太太,先生不喜欢屋子里出现报纸。」暗示宁海赶紧将报纸收起来,免得激怒了男主人。 宁海秀眉一挑,笑了。「有什么关系,他又看不到。」说是这样说,还是将报纸随手搁在一旁空椅上,抬起头看着陆静深在钱管家的搀扶之下,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步履缓缓地往餐厅而来。 陆静深表情冷淡,失去焦聚的双眸有如透不进阳光的深海。 尽管需人搀扶、提点脚下的行进方向,但他依然保有国王般的尊严,那样的高高在上。 这种高高在上,一向不存在于宁海的世界里。 她在烂泥堆里打滚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即便已经脱离泥泞,但有时梦里头仍然会浮现昔日落拓的情景。 在他坐下之前,宁海问了个一直以来她极想知道的问题: 「我听说你的眼睛并没有受损,是因为有血块压迫到视神经才导致你失明。如果当时及时开刀取出血块,或许有可能恢复视力,而就算手术失败了,情况也不至于变得更糟,是吧?」淡淡叙述了一些片面了解到的事情,她语气一顿,询问:「陆静深,你为什么不动手术?难道真像外人推测的那样,你是被人伤透了心,觉得人性太过丑陋,所以宁可失明,也不愿意重见光明?」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 陈嫂与钱管家忍不住忧心地看向陆静深。 只见陆静深身形僵硬地站在餐桌前,好半晌,才挤出嘲讽的问句: 「宁小姐喜欢看坊间小报?你不知道现在的媒体只对炒作不实的传闻有兴趣吗?」 宁海没有被羞辱的感觉,只点头道:「所以,陆先生其实并没有像媒体所渲染的那样,痴心不改地爱着名模孙霏吗?」 「我是否爱她,关你什么事?」 宁海再度点头。「也所以,陆先生对于你的母亲杜兰笙女士在股东大会上,以手中持有的股份,表态支持天海集团现任董事长陆云锁,你也丝毫不在乎,是吗?」 「云锁能力很好,无论经验、手腕或者决断能力,都是陆家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我双眼失明,无法胜任董事长的职务,母亲顾全大局改而支持我堂兄,也是在情理之中,我没有抱怨的余地。」 被情人、家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本是天之骄子的他,如今已是一枚弃子,带着深入骨髓的伤口,在她咄咄逼问下,还能表现的这般冷静……饶是宁海,也不得不佩服起眼前这男人来。 短暂沉默中,陆静深皱了皱眉。「宁海,你问话的方式未免太过犀利,简直就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记者。」 「是吗?」宁海扯开话题:「而陆先生你,听说最最讨厌的,就是专门揭你隐私、写你八卦的狗仔,连带的,也不准任何报章杂志出现在你周围,典型的『恨屋及乌』呢。」 「你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跟我姨母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你该不会就是个该死的记者吧?」恨屋及乌?哪有人这么改用成语的! 「很抱歉,我一点儿也不该死。至于其它的问题,我似乎也没有回答的必要。」宁海闪躲得飞快。 「怕了?」他故意嘲笑她。 「哈,怕什么?」她很感兴趣地回问。 「怕透露太多关于你自己的秘密,有朝一日,你会跟我一样,再也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只能任凭像你这样什么也不知道的局外人来揭疮疤。」 尽管陆家台面下的斗争远比她所说的更加残酷,有些事情远非外人所能了解。更何况宁海并非他家族中人,对于宁海能探知到这么多事,陆静深感到十分意外。 相较于宁海对他的认识,陆静深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她。 对手如此强劲,两军对战时若无法知己知彼,想要取胜便是难上加难,对此,他有些不安。 「其实,我倒不觉得你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宁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叫陆静深微微一怔。 看着他闇黑的双眼,宁海柔声说道: 「这一年多来,你躲在这山间别墅疗伤,关上大门不许任何人靠近,这样周延的防护,说是滴水不穿也不为过。」 果真是怕再度受伤害吗?所以,一连串的打击对他来说,心中的伤远远大过身体的伤? 「滴水不穿?」陆静深不以为然地朝着宁海所在的方向,略略昂起下巴,骄傲地回应:「那你,又是什么?啊,是了,你哪里是涓涓滴水,你是汪洋大海。宁海,你能不能别再卷起千堆雪,在我自以为安全的茧居里掀出惊涛骇浪?」 听罢,宁海忍不住轻声笑了。 「比喻得不错,我若是国文老师,一定给你加分。」 她这句突如其来的评语,让陆静深唇角忍不住也微勾起来。 那微微上扬的唇线很迷人。宁海发现了,大方地欣赏了一会儿。 至此,在一旁自始至终都紧绷着神经的钱管家偷偷吁了口气。看来今天这一顿早餐,应该能够稍稍和平地度过了。 后来的一小段日子里,陆静深与宁海这对权宜夫妻维持着诡异的相处步调。 有时他们一言不合,唇枪舌战、你来我往。 烽火处处都能点燃。卧室里,可以为了争睡一床而战;餐桌上,也能为了抢夺最后一只虾子而烟硝四起——虽然陈嫂保证会立刻再煮一些出来,但这两人根本只是为战而战。虾子也好、鸡腿也罢,不过只是挑起战争的借口罢了。 两人或冷战、或热战,战得不亦乐乎。 战火频仍下,屋里其他人起先有些心惊胆跳,后来渐渐习惯了,才有了一点开玩笑的心思。 初夏一个早晨,时间是七点整,王司机走进厨房里吃早餐时,偷偷问陈嫂: 「现在战况如何?」听说昨天主屋里战况激烈,不知道今天又有什么新发展?需不需要暂时避避风头? 「昨休战后,到现在还没听见战地钟声呢。」 这屋子里近日很海明威。为了赶流行,陈嫂也接触了海明威的作品,学会一些专业术语后,忍不住献宝似的说道。 不一会儿,钱管家下了楼来,在陈嫂和王司机期盼的目光下,报告目前战况: 「今天西线无战事。」 主卧房位在主屋西翼二楼。他才将话一语双关地说出,陈嫂便笑呵呵说: 「不错不错,俗话说床头吵、床尾和,看来再过不久,这屋里就要上演战地春梦啦。」 坐着喝完一碗热豆浆后,钱管家正要开口,就瞥见一个戴着草帽的微驮身影晃过后门,正是园丁刘叔,赶紧朝他招了招手,唤道: 「老刘,你来一下。」 刘叔早早吃过早餐,正要去花园里除虫剪枝。看见钱管家向他招手,便懒洋洋地走了过来。「什么事?」 钱管家问:「听说太太出门时都走后山小路的,是吗?」 第十八章 刘叔点点头。「丫头腿力不错,那条小路不好走。」他因为整天在花园里晃,便看过几回宁海出门的情景。 「那,下回你再看见她出门,跟我讲一声。」钱管家说。 「做啥?」刘叔一贯只管花花草草,不管人情世故的。 「我想跟踪太太。」钱管家说。 「做啥?」刘叔蹙着眉叫了声。 陈嫂和王司机也是面面相觑。 「当然是有原因的。」钱管家板起颇严肃的脸孔说:「宁海小姐虽然是这屋子里的女主人,然而到现在,她的身分、来历,我们全都不清楚,若是以往,先生早就叫人将她底细摸得清清楚楚了。可现在先生没有心思管这些事,难道我们也跟着一起糊涂?为了先生好,太太这事终究得弄个明白才行。」 陈嫂与王司机都点头称是。 只有刘叔轻轻哼一声。「不必了,我瞧她是个好丫头,不是来害先生的。」 「这话怎么说?」钱管家问。 刘叔拍拍胸脯道:「我亲眼看到的。」 「你看到了什么?」钱管家又追问。老刘这人,说话总是只说一半就打住,真是个很不好的习惯。 刘叔眯着眼,理所当然地说:「她会跟花讲话。」 「跟花讲话?」钱管家诧异道。 「没错,她每次经过花园时,都会停下来跟花讲话。」 在园丁老刘的心目中,能跟植物做心灵交流的人,统统是好人。 说来也怪,用这标准来判断一个人,竟然准确得不得了。过去他们在主家里工作时,哪些人该躲该避、哪些人可以讲讲心事,问老刘一声就是了。 然而钱管家不敢轻忽,还是想亲自确认。「她都跟花讲了什么?」 「一些有的没的。」刘叔说:「你想听什么?」 钱管家斟酌了下,便道:「跟先生有关的?」 刘叔点点头,复述了一句宁海曾经对他的花儿说过的话。她说过:「陆静深你等着瞧,我一定会教你好看。」 乍听此话,钱管家脸色变得有点难看。难道宁海真是来伤害先生的? 「还有别的吗?」钱管家问。 「还有一句。」刘叔说:「她说『我好蠢,早知道事情这么麻烦,当初说什么也不能答应』。」 答应什么,宁海没说,但想必是指答应和陆静深结婚这件事。 钱管家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总之,你多留意一下吧。」还是得找个机会弄清楚宁海的来历才好。 见钱管家无意再问,刘叔开始往外走去,走到后门门口时突然又想起什么,他转过头来说: 「对了,她说她喜欢鸢尾花,没想到这花园里也有。我忍不住跟她说这并不巧,因为先生也喜欢鸢尾花。她只笑了笑,没回话,我便告诉她,夫妻俩有共同的喜好是件好事,起码是个好的开始。」 听完这话,屋里所有人都沉默了半晌。 钱管家片刻后才问:「然后呢?」 「然后她点点头,说我讲的没错——」顿了顿,刘叔忽地回头又道:「要我就不会担心这、担心那的,那丫头跟先生是聪明人,不管做什么事自然都有他们的道理,哪里需要你我来操心。」 讲完这话,他便迈步走往花园深处,好一派潇洒。 那一天,西线果然无战事。 宁海在权充工作室的阁楼门外,高高挂起了免战牌。 当初选择住进这间阁楼,是因为这里最高最幽静。她一向喜欢高的地方,当视线望得远时,心情自然就好。 听说她要用这间阁楼时,钱管家本有些为难。一来是因为觉得夫妻分住两房不妥,二来则是因为这阁楼一向是用来收放杂物的,并没有住过人,虽然平时偶尔会整理打扫,但一时要清出空间来放置桌子床铺,难免有点仓促。 宁海却不以为意,只让钱管家和陈嫂帮忙清出阁楼靠东一隅,西侧至今依然放着一些杂物,反正不碍着自己,她也不要人将那些东西搬走,就这样占据了阁楼一半的空间,安心住下。 大半天,她将自己关在阁楼里,打了几通网路电话后,便将电脑关机;中午吃过饭,便背着背包抄院后小路出去了。 难得和平一日,屋子里听不见宁海的声息,突然显得清静不少。 陆静深乐得躲在自己房里享受孤独的时光。 晚上六点多时,钱管家来敲门,问他要不要下楼用餐。 陆静深失焦地瞪着房门问:「她回来了?」 她,自然是指宁海了。 「太太还没有回来。」钱管家回答。 不过这阵子,陆静深都在宁海的逼迫下在餐厅吃饭。此刻虽然女主人还没回家,但身为管家,还是得确定一下主子的意向才行。 以往,陆静深会选择在房里草草吃一顿饭,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不想在餐桌上出丑——他看不见,很容易翻倒桌上杯盘。 管家他们虽然不会嘲笑他,但他向来是心高气傲的,哪里能允许自己狼狈的一面给人看见。 可宁海打破了他苦苦维持的形象。 她不但强迫他下楼与她共餐,甚至还坚持他必须想办法自己拿碗取菜。 好几次,他都不小心将饭菜洒在桌上或地上,深觉羞耻的他,以为她必然不会放过这嘲笑他的机会……然而,她没笑,只是要钱管家再替他重新添一碗饭,并且指点他餐桌上的布置与菜色的位置。 「你放心,我不会在餐桌上开战。」她说。 「那么,我还得谢谢你了?」他嘲讽地回过这么一句。 「谢?」她轻呵道:「大可不必。我只是怕消化不良。」 果然。陆静深想,才意外她居然也有明理的时候,狐狸尾巴立刻就又现形了。 更甭提她还经常故意夹走他喜欢吃的虾子,或者当他的面,读早报的标题给他听,让他气得牙痒痒,使得偶然萌生的趣意又立即消失无踪。 思绪回到眼前来,陆静深直觉地问了钱管家一句: 「还没回来?她有说要去哪吗?」 「没有,太太经常一个人从院后小路走下山,没交代要去哪。」老刘也不甚配合,是以钱管家没来得及偷偷跟踪宁海,好弄清楚她可疑的动向,「先生要等太太回来再用餐吗?」钱管家问。 陆静深自是不会特地等宁海归来,他摇头道:「不等。」 说是这样说,然而,没了宁海的挑衅当调味料,这顿饭竟吃得有些食不知味。 天色渐暗,晚上九点时,陆静深已经洗好澡,发现宁海还没回来,便顺口问了钱管家一句:「她还没回来?」 「还没。」钱管家回话。 得到确定的回覆,忍不住又问:「以前她也会这么晚归吗?」如果是常态性的,会显得他太大惊小怪了。 「没有。」钱管家回想着过去几个月来,宁海的种种动向。「太太偶尔会外出,但都会在晚餐前回来。她说她喜欢陈嫂的手艺,不想放过任何一顿晚餐。」 不过,现在都晚上九点多了,显然今天例外了。 已经换上睡衣裤的陆静深坐在床缘,第一个念头是,如果宁海不回来,今晚他应该能睡个好觉。 这几天,她就像是赶不走的苍蝇,不断在他身边嗡嗡飞舞,就连晚上睡觉也闹得他不得安宁。即便安静下来,房间里满是她的气息,他根本无法安然入睡。 第十九章 可这想法才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却是种种猜测—— 有可能吗?如果她逃走了,就此不再回来……也许她终于决定不再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也许她另有所爱,今天挂上免战牌,不过是为了想与情人欢聚? 还是说,她…… 「先生有太太的手机号码吗?」钱管家突然问道:「太太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那条小路有点坡度,不好走,我有点担心……」 「你是说,她可能不小心扭伤了脚,没办法自己走回来?」这是陆静深第三个猜测。节气已经入夏,晚上露水深重,山间偶尔还有蛇出没…… 钱管家虽然不像陆静深想那么多,多少还是有点担心宁海。 「我已经让小刘和王司机沿着太太常走的那条小路去找找看了。」钱管家先斩后奏地报告着,见陆静深没有不悦,才缓一口气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眼神一亮,说道:「先生,是王司机,可能是有太太消息了,我接个电话。」 「嗯。」陆静深微一点头,接着便听见王司机在电话中说他们还没找到人。 他忍不住蹙起眉。 如此等到深夜,宁海竟然还没归来。 陆静深坐在客厅沙发上,等侯外出寻人的王司机回报消息。 说来可笑,他竟然没有宁海的手机号码。 他从来没想过要问。 因为他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最初,她像天外陨石骤然撞进他的星球,他不曾想过,她连消失也是这么突然。 突然间,她不见了,他却一点开心的感觉都没有。 甚至还有点担心! 陈嫂建议他向警方报案协寻,然而她不过才「失踪」了多久? 从她下午出门算起,迄今不过几个小时。如果让她知道,才半天不见她人影,他就紧张成这副德行,真不知她若平安回来又会如何笑话他。 想必会洋洋得意地,笑他竟然不能没有她吧! 思及此,陆静深扭了扭唇角,脸色难看地告诉自己:他不是不能没有她,他只是基于道义责任,怕她出什么意外罢了。再说,不论她是什么来历,终归她是玛莉姨母指定的人…… 既然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他可不想让警方找上门来,将他当作杀妻嫌犯,这社会已经够乱了。 当晚,他一夜没睡。 到了午夜,钱管家他们还想摸黑找人,但他不允,统统叫了回来,命令他们各自回房去休息。自己虽然也躺上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 辗转反覆了几回,他忍不住披着外套摸索着下了楼,坐在客听沙发上听着时钟滴答滴答,忧虑逐渐在心底生根盘结。 眼睛对光线没有反应,天亮了他也不知道。 陈嫂清早起来准备早餐时,看见陆静深竟然坐在客厅里,明显一夜没睡的样子,不禁担心地问: 「先生是昨晚没睡?还是刚起来?」 陆静深不想承认他是担心宁海,担心到睡不着,只问:「现在几点了?」 往窗口看了一眼初夏清晨的微明天色,东方天际有一抹鱼肚白,陈嫂忧心地说:「早上五点多了,先生,天都快亮了。」 宁海居然一夜未归! 见陆静深不说话,陈嫂着急起来,又说:「太太会不会是被坏人绑架了?最近治安不是很好,前阵子还有个性侵犯刚假释出来,先生……」 「请王司机把车开过来。」陆静深吐出一口长气,决定道:「我去警察局报案。」 不能再等下去了。 确实,他是真有那么一点担心的。 【第七章】 「我太太跟我吵了一架,她有忧郁症,我担心她会跑去自杀。」 警察局里,一句话,一张协寻单,陆静深顺利地让警察立刻动身协寻自己失踪的妻子去了。虽然警界对于失踪人口的协寻有一定的规范,但某些警员在寻人上往往没有很积极,不把事情说得严重些,恐怕得拖上好一阵子才有结果,他担心,万一宁海真出了意外,等不了那么久……他必须尽快找到她。 之后,警方调阅了宁海可能出没的各个路口的监视器,陆续发现了几件事…… 走出圣德育幼院后,钱管家讶异地告诉陆静深: 「听说昨天下午,太太特地帮院童拍照,拍完后说要去冲洗照片,就离开了。」 坐在轿车后座,陆静深闭着眼睛接收着关于宁海消息—— 原来,她总是在每个礼拜三的下午到育幼院教院童读书。 偶尔兴起,会到邻近的图书馆当说故事姐姐,读「喜羊羊与大野狼」的故事给孩子们听。 她还会到附近的公园里喂猫。 公园里有一个老游民总是躺在凉亭的石椅上睡觉,他嫌宁海吵,因为她会一直跟他讲话,但老游民并不排斥她来,因为她总会请他喝一瓶啤酒。 接收着种种的讯息,还来不及消化、分析,厘清心里复杂的感觉,陆静深便接到了警方的电话通知—— 「陆先生,我们已经掌握到你太太的行踪,麻烦你到派出所来一趟。」 于是,王司机将汽车开往警局。 在钱管家的陪同下,他们观看了一小段关键性的路口监视器画面—— 「这是昨天下午五点多,陆太太失踪前的身影。」一名警员说。「从照相馆出来后,她坐上了一辆黑色轿车。看起来不像是受到胁迫,应该是自愿的。」 陆静深当然看不到那监视器的画面,倒是钱管家推了推金色眼镜框,睁大老花眼细瞧,片刻后,他有些迟疑地道:「先生,这辆车有点眼熟……」 下一幕,监视器清楚照到那辆车的车牌。 钱管家眯眼一看,读出车牌号码,倏地惊讶地道:「这车牌……」 他没有来得及将话说完,陆静深挥手打断他的话,转对那警员道: 「辛苦各位了。看来我太太没闹自杀,只是临时决定去一位亲戚家里住一阵子,很抱歉我大惊小怪,耽误各位的工作了。」 「陆先生认识这辆车的车主?」那警员确认地问。 「是的。」陆静深沉声回答:「车主是我的堂兄陆云锁。」 那警员有看周刊小报的习惯,听陆静深这么一说,立刻想起自己似乎曾在哪里听过「陆云锁」这个名字。 等陆静深撤销失踪协寻,离开警局后,警员才猛然想到,那陆云锁不正是天海集团的现任董事长?再之后,一系列名门家族的八卦浮上心头…… 「奇了。」他喃喃道:「没听说这位陆先生已经结婚的消息啊……」那么,他报案协寻的陆太太,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果然,大家族就是复杂啊。 时间回溯到一天前—— 市区一间照相馆外,宁海刚刚走上人行道,便看见一部黑头车停在她面前。 城市人都爱开这种进口车,见多不怪,她继续往前走。 时间有点晚了,得快点回去,怕陈嫂费心煮的好菜冷掉了。 她走了几步,发现那辆车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才刚刚警觉,就见那辆车的驾驶下了车来,是一个穿着正式西服、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 他绕过车头迅速走到宁海面前,弯腰一行礼道: 「是宁海小姐吗?我的老板希望能有荣幸送您一程。」 说着,他拉开后方车门,恭敬地请宁海上车。 第二十章 车门一开,宁海表情淡淡地看着坐在后座的男人。 男人相貌十分俊美,五官有些眼熟,异于常人的,是他居然蓄了一头及肩长发,黑色的发丝用黑缎束在颈后,活似哪个欧洲国家中古世纪古堡里走出来的贵族,而这个男人,正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她。 两人互看了几眼,宁海率先开口:「陆先生?」 陆家男人的面貌多多少少有几分肖似。这男人的眉眼有一点像陆静深,她心里随即浮上一个名字,却没直接点破。 那男人一笑淡极。「宁小姐果然聪明。我是陆云锁。快下雨了,宁小姐何不上车,让我送你一程?」 「送我一程?是送我回静深身边,还是送我去哪里?」宁海料想陆家人不会轻易罢休,却没想到这一次来的人会是陆云锁。 「宁小姐放心,我不会害你的。请上车吧。」说着,他轻声加上一句:「你若不上车,我会很失望的。」 「哦,对什么失望?」宁海一向有太过好奇的毛病。 「当然是对宁小姐失望。根据我从兰笙伯母口中听到的,宁小姐不像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想来,你不会害怕与我聊一聊的,是吧?」 闻言,宁海咧嘴一笑。「不,我怕。」 陆云锁有点讶异宁海会坦言害怕,不禁笑了。「怕什么?」 「怕你勾引我啊。」她笑嘻嘻道:「云锁先生人长得英俊不说,又是天海集团的现任董事长,要脸有脸,要财有财,脾气看起来也比你堂弟陆静深好上不知几百倍,如此窈窕淑男,我真怕我会禁不住诱惑,忘记我的婚誓哩。」 陆云锁没想到宁海会这么回答,然而毕竟是世故的,他很快反应过来,对宁海眨了眨眼。「宁小姐放心,我绝不勾引你。」 「我不可能放心,你有前科。」宁海直言不讳。 「……宁小姐对我知之甚详?」 宁海笑意浅浅。「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我倒是清楚一件事。」 「什么事?」他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你喜欢抢别人的东西,不是吗?」宁海一脸似笑非笑说。果不其然在陆云锁脸上,看到一丝冷意,便接着道:「先是他的女友,之后是集团董事长的位置,现在听说他结婚了,又想来抢走他的新婚妻子……我说对了吗?云锁堂兄,你是不是对抢走你堂弟的东西,有一点上了瘾?」 得到如此评价,陆云锁的反应居然是淡淡一笑。「兰笙伯母没告诉我,你还是个心理学家。」 「我不是。」宁海也笑。「我只是太常被人抢走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对你这种人有一点敏感罢了。」 「根据我手边的资料……」陆云锁笑看着宁海,说道:「宁小姐本来一无所有,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好失去的?」 听见自己的背景底细被人掌握住,宁海也不慌张,她昂首道: 「我确实一无所有,只除了我自己。」这话是如此铿锵有力,接着她又说道:「所以,我不会请你原谅我,竟用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实在是因为可以失去的太少了,不得不谨慎一些。」 「换句话说,你不会主动离开他?」 「不会。」她一诺千金,答应过的事,便不会轻易反悔。 「即使,我愿意让孙霏回他身边?」他继续出招。 孙霏?好熟的名字,不正是那个曾与陆静深生死不离的名模女友兼前任未婚妻? 「你不打算跟她结婚?」早先陆静深被拉下董座时,就听说孙霏转投入陆云锁的怀抱,日前公开订婚后,两人好事将近…… 「结婚?报纸写的?而你相信?」陆云锁笑觑着宁海。 事实上,宁海相信。 「你本来是打算娶她的,只是没想到陆静深会先跟我结婚,所以你现在又想拿她来换我?」顿了顿,她眼眸一垂,俯瞰着坐在车里的俊美男人道:「陆云锁,你为什么不愿意他幸福?」 捉在手里把玩的铅笔倏地断成两截,陆云锁抬起一双无辜的笑眸,神色冷淡地看着宁海道:「因为,他若太幸福,我就会觉得不幸福。」随即他语气一转。「宁小姐,你再不上车,我会立刻把手上关于你的资料丢到他面前。你要不要赌一赌,看我会不会说到做到?」 陆云锁还没说完,宁海已经自动坐进车子里。 那年轻司机赶紧上前来关上车门,回到驾驶座,将车子驶往不明的方向。 「你很识时务,宁小姐。」陆云锁看着宁海秀美的侧脸道。 「很多人都这么说。」宁海转过头来,冲着陆云锁挤出一笑。「不过,你就算抢了我也不会有成就感,对陆静深而言,我什么也不是。」 「哦?可是据我所知,宁小姐似乎曾当着众人的面,宣称你与他情深似海?」此话从他嘴里说来,还真有一点戏谑。 「而你真的相信?」这话从宁海口中说出,也带有一些调侃。 这两个人,自然都是不信对方的。 在陆云锁这种城府深不见底的人面前,宁海不会费事装傻。 「阁下要不要也来跟我赌一赌,就算知道我人在你手里,他也不会吭一声?」 「他会有什么反应,稍晚发现你失踪后,我们就会知道了。」 「这附近有路口监视器。」宁海提醒。 「这样他就会明白该往哪里找。」 「他不会来找我的。」宁海很肯定地说。她是陆静深头痛的因子,好不容易消失在他面前,他或许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来寻她。 「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他。」陆云锁笑了一笑。 「不管他会不会来,我肚子饿了,你可以请我吃一顿晚餐吗?」 「你……还真没心没肺!」被绑架居然还敢提要求!陆云锁不由得失笑。 宁海笑笑地看着「绑匪」说:「如果肚子都填不饱,要心要肺又有什么用?民以食为天啊。」 这「绑匪」忍俊不住,便问:「你想吃什么?我让厨子准备。」 宁海想吃陈嫂煮的嫩姜鲜鱼汤。 下午出门前,陈嫂还特地提醒她要早点回去,说她一大早上市场买了几条新鲜鲈鱼,要来个一鱼三吃呢。 看着车窗外不断变化的街景,宁海心底偷偷叹息一声,随即又打起精神道:「我不挑嘴,你厨子煮什么,我就吃什么。」 「这就是你嫁给他的原因?」因为不挑嘴,所以甘愿嫁给一个眼盲男人? 宁海挑起细致的眉,墨黑双眼眨了一眨。 原来,陆云锁还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答应嫁给陆静深啊。那么他手中握有的底牌就不是最大的。好极了! 闭上嘴之前,她笑容可掬地回答:「对于新鲜营养的食物,我自然不挑剔。当然,有些东西我还是不吃的。」 基于礼貌,陆云锁自得洗耳恭听。 「我不吃黑心食品。」顿了顿,宁海意有所指地觑着陆云锁英俊的脸孔道:「现在这年头,黑心货太多了,云锁堂兄可要小心别被染黑才好。」 明白她拐着弯在骂他黑心,陆云锁抽出胸前口袋里的白手帕,对着宁海无力地摇了摇。「宁小姐伶牙俐齿,我投降。」 宁海噗哧一笑,觉得这陆云锁真是一个十分难缠的对手。他能屈能伸,不急着占上风,而是等待机会一举歼灭对方……不知道陆静深在未失明前,是不是也像陆云锁这么八面玲珑? 第二十一章 缓一缓呼吸,她抬起下巴,故作傲慢地收下那条白色手帕。 「好吧,我准许你请我吃晚餐。」浑然忘记自己正扮演着「囚犯」的角色。 陆云锁望着宁海,眼底瞬暗,一眨眼又恢复原本的气定神闲,他轻轻地点了下头。 陆静深不会来,宁海是这么想的。 起码,不会来得太快。 所以她已经做好在陆云锁的地盘上停留一段时间的心理准备。 好在她一向随遇而安,不挑食——除了黑心食品以外;又不挑床,身体里装着旅人的骨头,不管到哪里都能让自己放松快乐。 是以在吃过陆云锁的大厨特地为她烹调的美食后,她便满足地捧着吃得鼓鼓的小肚子上床睡觉去了。 人生最大的快乐,无非吃能吃饱、睡能睡好。 她是这信条的奉行者。 宁海很快地睡着了,还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小时侯…… 「没关系,不能来没关系。」梦中,她告诉自己。 爸爸工作太忙,不可能抽得出时间来参加她的小学毕业典礼。 她要当毕业生代表致辞呢,有好多人会看着她走上台去。老师说会帮她拍照,之后爸爸可以看照片。 所以,没关系的…… 「宁海。六年甲班的宁海!」 学校的警卫突然急急跑到毕业典礼的会场上,司仪正好拿着麦克风喊出宁海的名字。 坐在候奖区的宁海穿着整洁的水手领制服,一听见司仪喊她名字,她立刻露出笑容,将汗湿的手在深蓝色百褶裙摆上抹了抹,努力保持镇定地走上台去。 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角度后,她开始致辞……眼角却还不时地瞥向礼堂门口。如此几次,还是没有见到爸爸的身影后,她肩膀松了松后,又挺起来,继续致辞。 大概是讲到「当凤凰花开」那句时,舞台下方起了小小的骚动。 她视线移过去,看到一直以来都对她很是关心的女班导。 老师脸色有点白。宁海想,老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中暑了? 天气挺热的,老旧礼堂里没有冷气,只有几台嵌在天花板和墙壁上的电扇搅动着礼堂内的热气。 在老师紧张的视线下,年仅十二的宁海投以一笑,彷佛在对老师保证,她的讲稿背得很熟,不会忘词的,要老师放心。 站在讲台上的那几分钟,她就看着学校警卫一直站在班级导师旁边,表情看起来非常严肃。 致辞结束,她带领着全体毕业生分别向师长和在校生敬礼。 掌声中,宁海从容步下舞台,红红脸蛋滴下热汗,还没走回班上座位,老师和警卫已经向她匆匆走来。 被带到礼堂外头时,宁海听见毕业的骊歌在身后响起。 青青校树的小学生涯即将划下句点,此后他们将要迈向未来的海阔天空——这些话实在很八股,不过在这种离别的场合里,传统总是比创新更容易让人感受到多一些感伤的。 「宁海……」老师颤声叫她。 宁海开始担心了。是因为她还是不小心忘词了吗?还是有什么地方表现不好?她是单亲家庭出身的孩子,老师难免格外关注她的言行,她也尽量不让老师担心,想要证明不是每个单亲的孩子都会出现偏差行为,她也可以很模范的。 「宁海……」老师又喊她一声,这一次,她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宁海还弄不清楚老师的想法,年轻女老师的手已经用力按在她肩头上,嘴唇发颤地说:「宁海,你、你要冷静……」 宁海眨了眨眼,一双童稚天真的眼睛直直盯着女老师秀丽的脸庞。 老师几不成声地说出:「宁海,你爸爸他……他在赶来学校的路上,出了车祸,现在人在加护病房……刚刚医院打电话到学校来……」 加护病房?那是什么地方?宁海虽是单亲,懂事以来却不曾经历过真正的生离死别。忍不住地,她有点紧张地问:「那……爸他还好吗?」 年轻善感的女老师此时已话不成句。 旁边的警卫接话道:「宁同学,你有其他亲人吗?叫他们快来接你去医院。」他一边说,一边推着宁海的肩,催促着,像怕太晚。 宁海怔怔地往校门口走。 「我……我只有爸爸。」她生母不详,爸爸是她唯一的亲人。 那位女老师在拜托其他老师照看她的班级后,又跑了出来,捉起宁海的手跑到校门口对面的马路,招手拦了一辆计程车,报出医院的名字。 宁海也在怕、也在抖,可是还没有老师抖得厉害。 女老师刚从学校毕业,第一次带班就接六年级,有时候会不小心感情太过投入,比如现在—— 前往医院途中,她一直想着该怎么安慰宁海这个学生。 医院通知说是病人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会在加护病房里,是因为医生还在急救。她怕一到医院,宁海就会知道她父亲过世了……这孩子是单亲…… 宁海的手被老师揣得紧紧的,她想问,却不敢问。怕问了之后,会听到不想听的事。 爸爸、爸爸……你还好吗? 「……是因为我希望你来吗?」 宁海的声音细若蚊蚋,女老师一时没听仔细。 再抬起头时,宁海已经猜到爸爸的情况可能不是很好,她呼吸一紧,又问: 「是不是因为我希望他来,所以……所以……」她鼻子一吸,眼泪控制不住哗啦拉落下,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女老师慌忙将她的学生揽进怀里。「不是、不是……」除此以外,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终于,女老师带着宁海赶到了医院。 宁海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早在宁海在学校里殷殷企朌父亲到来时,他便已断了气,急救无效,医生宣告不治。 后来,宁海因为没有其他亲属可以照顾她,被社会局暂时安置到寄养家庭。 但因为年龄太大,超过十二岁的孩子,不容易找到愿意收养她的人。 她开始流浪。 从一个寄养家庭,流浪到另一个寄养家庭,直到十六岁那一年,她遇见了杜玛莉。那一年她还未成年,眼底却已透出一抹沧桑。 旅人的性格大约便是在这时候深植入骨髓里的。 杜玛莉也拥有类似的灵魂,遇见宁海前,已经流浪了大半辈子,是以一眼望见对方时,便认出她们是同类。 童年创伤。 那是在一次梦魇后,玛莉告诉她的话。 当时宁海又梦见小学时毕业典礼上的情景,醒来时泪流满面,激动中提及如果当年不要期盼爸爸出席她的毕业式…… 「也许爸爸就不会死了。」她忧伤地说。 杜玛莉静静瞅着少女宁海,静静地看着她流泪,直到泪水自然停歇,才说: 「海儿,你知道那是童年创伤吧。你爸爸的过世不是你的错,那只是意外。」 宁海将头埋在两膝之间,说:「我知道……」 她确实明白不能老将爸爸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因为感到痛苦,所以也试着读过一些心理分析的书籍,知道什么叫「创伤症侯群」。 可是不去想,并不代表创伤不存在。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才能不让自己一想起爸爸便泪流涟涟;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逃离这种无止境的自我谴责。她甚至享受着这种接近无意识的折磨。似乎唯有如此,她才能和伤痛共存下去。 第二十二章 杜玛莉没有再安慰她。 或许是认为,宁海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让它过去。 所以她只是点起一根菸,夹在手指里,抖了抖,笑笑地说: 「知道就好。海儿,那是童年时期的创伤。童年!而你会长大,终有一天,一切的伤痛都会平息。」 「终有一天,是哪一天?」她还未成年呢,却已觉得此生太过漫长。 「不知道。」杜玛莉说:「就是终有一天。」 于是宁海告诉自己,终有一天。 就算暂时无法平静,也还无法原谅自己,但是终有一天,她或许会能面对。 伤痛不可能真正消失,但终有一天,或许会如玛莉说的那样,渐渐过去。 像披头四唱的歌。 let it be. 让它过去。 她流着泪醒来时,思绪还因为残存的梦境而有些恍惚。 所以当她听见他的声音时,她下意识告诉自己: 「没有、我没有期盼他来。我没有!」 不期盼,就不会有伤痛,也不必负责任。 因为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也根本不愿意去盼望,她是抱定了主意,要在陆云锁这儿舒舒服服地住上一阵子的。 反正当事人不来,久之,绑匪觉得无趣了,知道绑架她毫无意义,自然就会还她自由。 所以,陆静深最好最好不要来。 而她,也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听见他的声音。 那微冷、微讽、微带讥诮的声音—— 「我记得我说过,属于你的,你大可以拿走,但属于我的,你不许动。把她还给我。」 竟然真的是他! 陆静深,你怎么来了? 躺在软床上瞪着客房门缝,宁海忍不住伸出手捣住耳朵,想来个听而不见。 然而随着来人不顾拦阻,一步步朝她的方向走来,那些声音便愈是如雷震耳,到最后,甚至停在宁海被安置的客房门外—— 「把她还给你?」是陆云锁的声音。「她,属于你吗?」 「宁海是我妻子,不属于我,难道还属于你?」语气是陆静深一贯的讥诮。 「孙霏也曾经属于你,但她现在还属于你吗?」 「……我告诉过孙霏,你对她不是真心的,她不信。」对于孙霏,陆静深显然不想多谈,话锋一顿又道:「你不过是想试探我。现在我来了,可以停止这无聊的寻人游戏了吧!」 「你来得比我预期得快。」陆云锁道。 确实。陆静深来得太快了些,宁海也同意。她被「邀请」来这里作客,还不满二十四小时吧。 还是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而她竟浑然不觉,她已等他等了千百年——不,她怎会等待?她从未等待过他。 此时她已起身简单盥洗,而后换上陆云锁替她准备的换洗衣物——一件丝质连身洋装,穿新衣服总比穿脏衣服好。 她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后,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 由于两个男人讲话都没压低声量,大声的很,所以尽管不必偷听就能听到,却还是鬼祟地这么做了,纯粹是为了感觉很好,毕竟可不是每一天都有机会成为事件中的女主角。 「快?你不知道吗?」陆静深故作诧异,语带嘲弄:「我,爱她。」 宁海总是这么告诉别人。他当然也能如是说。 反正「爱」之于他不过是只是一个繁体汉字,写成简体的话,更无心可言。 「爱?」陆云锁哈哈一笑。「可她似乎很坚持你不会来。」 「我们前一晚才吵过架。」陆静深平静地道:「她那么说,自然是因为还生着我的气。」 此话不假。宁海点头赞同。他们确实前一晚才吵过。自从启动战争模式后,他们几乎天天都在争吵,吵吵闹闹都快成为他们的相处之道了。 「听来,你们俩感情似乎不怎么融洽?」陆云锁依然在试探。 陆静深毫不犹豫地说: 「我与宁海新婚不久,磨合期偶有争吵是难免的。至于我对她的感情,与你无关,我不需要回答你。」 没必要让陆云锁知道他跟宁海这段婚姻背后的真相。 话说回来,结婚好几个月了,直到现在,陆静深心里都还有一种不真实感,彷佛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闇梦,失去了光明,还不到醒来的时刻。 磨合期?宁海无声地咀嚼着这三个字。 的确,以他们现在的相处状况来看,还真的有点儿磨合的味道。只可惜他们是两颗顽石,不可能磨成钻,纸做的婚姻真怕一磨就碎。 不再浪费时间,陆静深单刀直入地问:「你把她关在哪里?」 「关?」陆云锁低声一笑,瞅着面前的门板,笑问:「弟妹,我有关住你吗?」 就在这扇门后?陆静深表情一僵,直觉想问陆云锁这扇房门隔音效果如何。如果宁海就在门后,那么他们刚刚所说的话…… 「我真的只是好意请弟妹来作客,不过静深堂弟似乎不相信我呢。」陆云锁说这句话的同时,宁海已推门而出。 她确实没有被人关住。因为不需要。宁海本来没有逃走的意图。 她一走出房门,陆静深立刻察觉到她身上那熟悉的气息。有点撒野、放纵的,像朵野花。 两人「相见」,一时无言。 「弟妹不替我解释以下?」陆云锁挑眉看着宁海。 「解释?」淡淡一笑,宁海挑眉道:「我为什么要?」 两个男人都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宁海浅浅笑说:「请我来『作客』的是你,答应来『作客』的人是我,要怎么想这件事,则是他的自由。作为独立的个体,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各自表述、各自选择愿意相信的,不是吗?」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陆静深。与宁海舌战多日,他早已习惯她言词之锋利。 「看来你在这里住得挺舒服的?」他嘲讽一问。 「随遇而安向来是我的优点。」她优雅回答。 「好个随遇而安!」陆静深语带深意地道:「如果你能体贴一点,到别人家作客前,能先打个电话知会丈夫一下,就会是个完美的妻子了——」他才刚将话说完,宁海已便攀住他一条胳臂。 她抱着他左臂,微微踮起脚尖,凑近脸颊在他耳边低语,像亲吻: 「或许,我是想见你着急……」 宁海之所以做出这种亲密举动,不过是为了混淆陆云锁的猜疑,教他别再来烦。她与陆静深之间的问题已经够多,不需要再多个人来吵来闹。 却没料到陆静深颈侧肌线一抖,突生气恼地将臂收拢,环抱住她的腰,将她用力压进怀里,着恼道: 「下次不许再这样!不然再也不让陈嫂替你煮鱼汤。」 说着,也没告别,迳自拉着她离去。霸道里带了几分稚气。男孩样。 他走得坚持,不辨方位,宁海便是他的眼。 直到两人相伴离去,王司机开着车缓缓驶出别墅大门,独留下陆云锁站在门厅里深思久久。 这两人……分明深受彼此吸引。 像火遇到冰。表面看似冰火不容,可冰怎能不融于火,火又怎可能不去融化那冰? 然而当事人究竟知不知情? 在屋里兜转了一圈,他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了,那头传来再熟悉也不过的声音。 第二十三章 知道是他,那声音微带冷淡,却也有一些刻意压抑的喜悦。 「孙霏。」他淡声唤她。「我们见个面。」 【第八章】 半年前。 纽约曼哈顿中城区,冬日午后的阳光斜照进小巷里一栋公寓四楼的窗口。 透进些许阳光的百叶窗下,一名背对着窗的年轻女子突然跳了起来,蹙眉瞪着披着红色钩织披肩、安坐在她面前那张舒适的古董沙发椅上一脸舒适地喝着玫瑰花茶的老妇人。 「麻烦您再说一遍好吗?我刚刚有点走神,没听清楚您的话,杜女士。」话尾的称谓刻意地以敬语加重。 如果人的声音可以用光谱的冷暖色调来分类的话,女子的声质显然属于前者。她音质偏冷,及肩半长直发用一枝原子笔胡乱绾着,身上穿着大学时代的长袖运动服,两条长腿包裹在宽大的褪色牛仔裤里,完全看不出身材和美感。 「坐下来。你没有听错,海儿。」老妇人笑瞥女子一眼。「还有,叫我玛莉就好,我们之间没有那么生疏吧。」杜玛莉当然很清楚,宁海刻意称她「女士」是为了什么。然而,她们认识得够久了。 宁海依然皱着眉,但终究还是坐了下来。 她席地而坐,坐在堆着一叠书和照片的编织地毯上。 和式木桌上摆着一台轻巧的笔记型电脑,还在连线中,显然她正在工作,但刚刚被打断。 「这样好多了,你知道我颈椎不舒服一段时间了,一直抬着头很累——刚刚说到哪?」杜玛莉脸上那双看过太多浮生世相的沧桑眼眸投注在女子年轻的脸庞上。「啊,我想起来了。」 宁海总算专注地回视着她。「告诉我你是在开玩笑,你不可能真要我——」 她期待玛莉会说,「没错,我是在开玩笑,今天刚好是愚人节」。然而老妇人却只是轻轻点头说: 「是的,我要你跟他结婚。」 结婚? 「不行!」宁海猛然摇头。 「为什么不行?」杜玛莉眼中透出一抹兴味。「你有男朋友吗?海儿。」 「那可不,你也知道的,我有一堆男朋友。」宁海眨了眨眼。「再说,我最近人生正处在迷惘的十字路口,如此可怜的我,而你竟然还——」实在说不下去了。她很确定愚人节已经改了日子,并在十二月的这一天来临了。 杜玛莉温声接续道:「海儿,你工作遇上倦怠期,我很同情你。」 「既然如此,你怎么还——」 「要你们结婚?」杜玛莉再度啜一口茶。气定神闲。坚定的。「是,我就是要你们结婚。」 宁海先是瞠目,而后挥舞着双手,用力抗议:「这里是个民主国家,你不可以这么专制!」 杜玛莉只是微笑。「我记得你欠我不少债,我觉得我可以这么专制地要求。」 「人情债不是这样还的。」宁海试着讲道理。「玛莉——」 「海儿,我活不久了。」杜玛莉突然放下手中的杯子,和善的表情笼上一抹淡微的忧伤。 「什、什么?」又是个愚人节玩笑吗? 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困扰,此时此刻,宁海焦急地瞪大双眼审视着杜玛莉略微苍白的脸色,以及鲜艳的红披肩下那略嫌瘦弱的肩膀,像是想要找到某些可怕的征兆,又怕真的会找到。 「肺癌。」杜玛莉坦言:「魏医师说我剩下不到三个月的生命——听我说完,我这一生活得够久了,也很满足我所拥有的一切,我的人生非常精采,到了该告别的时候,我不会犹豫。我唯一担心的……是他,你也知道的,自从他看不见之后……他的人生天翻地覆,所以……答应我,你会替我关心他、照顾他、帮助他……」 「那也不一定要结婚。」宁海改坐为跪,双手在膝盖上扭,逼自己保持冷静。 「嗳,但是我想看你披上婚纱,海儿,就这么一次,让我任性一下有那么难吗?我真的很希望能在死前,看到我这辈子最爱的两个人一起走进礼堂。」 「也许我和他是你最爱的两个人,可是我们不一定就会相爱。」宁海试图讲理,就盼望能打消杜玛莉此刻脑子里的神奇念头。 「是没错,但,那不是很可惜吗?」杜玛莉呵呵一笑。 「可惜?」哪里可惜了?她丝毫没有同感。 杜玛莉淡淡笑着,阳光自百叶窗的缝细间缕缕透进,她周身彷佛弥漫了一层光圈,眨眨眼,像个调皮的天使,她说: 「老实说,我老早就想介绍你们认识,只是你太忙,他也是……海儿,如果你们注定应该相爱,却因为此刻还互不相识而错过对方,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拜托……」宁海一副受不了地扮了个鬼脸。「我记得你一向是不相信宿命的,所以千万别拿什么注不注定这种话来说笑。」 「就说人是会改变的吧,也许,我终于也相信宿命这种事了。」挥挥手,不让宁海说话,她继续道:「不管我相不相信宿命,海儿,我是真的快死了,难道你忍心拒绝一个快要死掉的人此生最后的请求?」 「这……」宁海蓦地无言了。 「怎么样?」 「这种报恩的方式未免太过戏剧化。」 「你答应了?」知道女子的迟疑意味着什么,老妇人眼中露出期待的光彩。 宁海不忍心看那份光彩消逝,她微偏过头,转看向散落一地的照片,吐出一口气,轻声道: 「我没答应……我还要考虑考虑……」 我没答应……我还要考虑考虑…… 言犹在耳。 当时,宁海慎重地考虑了整整三天,才答应杜玛莉那堪称无理的要求。 那三天里,她设想了种种可能,但所有想像中的未来,都无法释怀她内心的恐惧…… 「你希望我们幸福。可是玛莉,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另一个人幸福。」 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司说是宁海此生中最大的难题。 若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幸福于她再简单不过。 宁海说:「可是婚姻没这么简单,结了婚,幸福就是两个人的事。或许我们兴趣不同、观念不同、理解世界的方法也不同,在这种情况下,我都怀疑自己能过得舒坦,更不用说让他感到自在。我做不到。」 杜玛莉与她一起坐在公园长椅上,看着冬日的萧索街景,听她喃喃诉说自己办不到的事。 宁海这个女孩独立惯了,也坚强惯了,少见她承认自己也有做不到的事。 「玛莉,你真的不再多考虑一下?我真的——」 「嘘。」老妇人突然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按住宁海因焦虑而微微抖着的下唇。 「海儿,你抬起头看看树梢。」 「是鸽子?」 公园附近鸽子多,怕是有鸽子栖在树上,要滴粪下来。宁海赶紧抬起头,没见到鸽子,却看到一簇嫩绿。她怔了怔,原来不知不觉间,漫漫长冬就快要结束了,春信已至。 「看到了没?」杜玛莉笑问。 宁海没有回答。她不确定她所看见的,跟玛莉要她看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看见了吗?」杜玛莉又问。语气里添了一抹坚定,让宁海逃不掉,不得不回答。 宁海低下头来,目光停留在老妇人微带皱纹的面容上,倔强地回应: 「看见了。」 第二十四章 杜玛莉点头称许。「把你看见的事物与他分享,把你体会到的感觉与他交流,把你的心门打开,容许他进入其中,不要拒绝他的探索,如果已经做到这个程度还不能使你俩得到幸福的话,那么,才让这段婚姻过去……」 那些冬日里的句子像钢琴上的黑键,敲在心上,彷佛一曲生命中的变奏,峥嵘得那么高亢。 不曾或忘……却还是退缩了。 几个月前,在她人生与事业最迷惘的时候,玛莉为她掷出命运的骰子。 于是,她飘洋过海,回到出生地,与此生所遇见最难缠的敌人鏖战至今…… 自从那日被他从陆云锁那里接回,两人之间彷佛逐起一道沉默的墙,他有他的心魔,她也有她的。 两人奋力抵抗自己心中的魔,内心交战之际,无暇再对外掀起战争,不约而同挂上免战牌的同时,山中大宅里只有那些家臣们整日期待着不可能来临的战地春梦。 他们有意无意地提起,那日以为她失踪时,他为她整夜不寐;以及到警局报案后,他便让王司机开车载着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寻找她的身影,不怕一万,就怕她真有个万一…… 「先生虽然嘴上不说,可他其实很关心太太呢。」 陈嫂状似不经意地向宁海打了个小报告,无非希望这对夫妻的关系能够日渐和谐。 其实不用人提点,宁海也猜得出来,否则陆静深也不可能在次日便出现在陆云锁那里,并且将她带回来。 当时在车里,他俩并肩而坐,原以为他会摘下冷静的面具,对她大动肝火——毕竟是她自己坐上陆云锁的车跟他走的,他若动怒,她也没话说。 然而他一句话都没讲,倒是王司机喳呼了几句—— 「幸好太太没事,先生可是担心极了,一整晚都没合眼。」 此时陆静深绷着脸没吭声,看起来不像担心她的样子,倒是眼窝下略泛青,那是一夜没睡的证据。 见两人沉默无语,王司机又想开口,这一回,陆静深方沉声喝止:「够了。」随即摸索着拉上前方隔板,将前后车厢隔离起来。 「你担心我?」宁海只问了这一句。 他没回答。她也没再问。 摆在眼前的事实哪里需要多问。 问他,不过是希望他否认。 如果他能说一声「不」,也许,她还能继续先前的相处模式,挑他衅他戏他谑他,看他火冒三丈,她却依然隔岸观火,火烧不到她自身。 可他不否认、不承认,一言不发,防守得比素来以严谨着称的德国足球守门员还要严密,全身上下只有微微抿着的唇线稍显柔软,看似可以攻陷。 冲动下,她倾身上前吻了那唇线,灵巧的舌尖如海潮侵袭岸岩。 她是海,他是陆,海陆交会本质上就是相互折磨。 起初他抵死不从,屹立不动。然而海一向最有耐心,否则不会一次又一次不辞劳苦地潮涌陆地,是侵略,也是给予。一遍遍磨吮下,他抿得死紧的唇终于出现了破绽,她便顺着那绽口探舌进去,尝到他深藏其中的激情。 这男人受她吸引。她肯定。 然而,她自己呢?是不是也深深为他所动,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陆静深……」她低唤。 两人在逐渐转为急促的呼吸声中,一路保持沉默到现在。 归来已三天,谁也没去打扰谁。不是想要和平,只是突然不确定该怎么对待他。一如当初,不知该如何让两个人都能得到幸福。 婚礼上,宁海对玛莉说的那些关于婚后的幸福保证,不过是为了不让她遗憾。至于该怎么做,她其实毫无头绪。 只好怪他,怪他不该为她担忧。 她从来都是不知好歹的那种人,最见不得有人为自己费心。 今年冷春,岛上的夏天来得迟。 穿过花园时,脚边的鸢尾花正初初绽放。 下意识躲避彼此,却没设防他就坐在那里—— 一张矮木条椅上,一丛紫鸢尾前,人与花相衬托,好似一幅画。 花是梵谷画笔下的紫色鸢尾花。 人是面容俊朗、眉间微忧的男人。 看见陆静深的当下,宁海停步不前,显然他也察觉到她存在,原本放松的身躯微微一僵,坐得挺直。 对峙半晌,忽然一声轻咳介入这幅画中。 一个拿着修枝剪的草帽大叔从一旁的花丛中站了起来,斜瞥宁海一眼,又看了陆静深一瞬,而后再咳一声,看着那鸢尾花丛道: 「晚了一点,好在还是开了。大自然就是如此奥妙。」 说的是花,却若有所喻。像寓意深远的日本俳句,松尾芭蕉一流。 宁海笑咳一声,叹了口气迈步上前,蹲下身看着那紫色花朵道:「嗯,开得不错。鸢尾不好种呢。」 「没办法,先生喜欢。」刘叔说。 「喔。」宁海轻应了声。 两人当陆静深不存在那样,聊了一会儿的花。而后草帽大叔又像刚刚出现时那样突兀地离开了。 回过头看着默然如一座沉静山林的陆静深,不知道为什么,宁海想起玛莉对她说过的话—— 把你看见的事物与他分享。 把你体会到的感觉与他交流。 把你的心门打开,容许他进入其中…… 不行,她做不到! 她转身想跑。 他却在这时候叫住她。 「宁海。」 短短两字彷佛敲在厚重的坚冰上,铿锵有力,冰裂之痕迅速曼延,将她的心一分为二。 一半的她想装作没听见,继续逃跑。 一半的她却不能容许自己逃避,于是她转过身,看向他的同时,清楚听见心底冰层的崩裂……她陷下去了。 「你要去哪?」陆静深问。 宁海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去照相馆拿冲洗好的照片。」不确定他对她已探知多少,她保守地回答。 「嗯。」他微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可以走了?」从没向人交代行踪的习惯,此时话说起来嘴角竟有点发涩。 「不行。」 宁海讶异地再次眨了眨眼。「不行?」从什么时候起,她要去哪里居然需要经过别人同意? 「三天前,你的『失踪』才让陈嫂担心到睡不着觉,我不希望你这回出去又发生类似的事情。」 他语气好平稳,若不是看见他放在腿上的左手紧紧捉着右手,宁海还真会被他给骗了。 「所以呢?」宁海眉色略挑。「你不会要禁我足吧?」 禁足?陆静深嘴角微微一撇。「山路不好走,你可以请王司机载你一程。」 「我喜欢散步,陈嫂手艺太好,我这阵子吃多了,需要运动。」虽是借口,但需要运动倒是真话。 见说不动她,担心陆云锁或者主家那头会再有动作,陆静深忍不住拧起眉,可一时又不知道还能怎么劝。若是一般夫妻,他可以拿出丈夫的权利阻止她,可偏偏他们又不是那种可以互相劝告的夫妻。 等了半晌,见他不再说话,宁海说:「没意见?那我走了。」 她方转身,他已站了起来跨步上前,伸手捉住她。 「宁海。」他皱着眉唤她。 「还有事?」觉察出一点趣味,宁海暂时放下自己心头的烦忧,转身去面对他的。他看起来很困扰,也有一点挣扎,表情十分有意思。 紧握住她手肘,陆静深拧着眉头道:「你手机几号?」 第二十五章 没想到他会问,宁海错愕了片刻,随即犹豫起来,不确定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转念一想道:「我没有手机。」好了,解决了。 「说谎!」他啐声拆穿。「好了,快给我你的手机号码,你要去哪我都不会再管。」实在是不想再经历一次那一晚的经验。为一个不想为她担心受怕的人担心,实在不是很好受。 「你要我手机号码做什么?」她明知故问,就是不想给。 「陈嫂要我问的。」他飞快地找了个借口。「她怕你又无缘无故不回来吃晚餐,白白浪费了一桌好菜。」 好个借口,这借口连宁海都无法拒绝。「也对,那就给吧。你等一下,我找笔。」说着,还真的在包包里翻找起来。 翻了片刻,她拿出一支蓝笔。「你手给我。」 他警戒地问:「做什么?」 「我手边没纸,当然是要将号码写在你的手上啊。」 陆静深不是听不出她话里的戏谑,却还是乖乖伸出左手。谁教他此刻身上也没有纸。 捧着他手掌,宁海细细端详了他的掌纹半晌,才低眉在他大掌上写了几个字。 原子笔尖锐的笔触一画画划过他掌心,竟像情人的爱抚,微刺,带了点麻痒,令他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察觉到他抖了一下。她抬头问:「冷?」 他不高兴地蜷起手指。「写好了没?」不就几个数字,怎么感觉好像要写到天荒地老? 笔尖沿着他掌中纹路挑勾浅划,似她嘴角微勾的弧度。宁海笑道: 「写好了。这笔是水性的,先别碰水。号码已经给你,我出门了,再见。」 陆静深还来不及阻止她,宁海便跑得老远,捉不住了。 他收起左掌,片刻后终于察觉哪里不对劲了。 她欺负他看不见! 她将号码写在他手上又怎样?他还是看不见啊! 要他摊开手让钱管家他们把宁海的电话号码抄下,不等于告诉他们,他对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手心缓缓捏成拳,决定等她回来后让她再亲口将号码告诉他一遍。 「宁海,我该拿你怎么办?」他低低一叹。 自三天前她「失踪」起,一切都乱了调。 原以为她会嘲笑他大惊小怪,怎么也没想到她会一句话都不说,彷佛在与他进行一场角力,谁先开口谁就输。 他有他的心魔,难道她也有? 愈不想将她放在心上,就愈是无法忽视她。 更别提这次的事件,让他窥见了宁海从不为他所知的一面。 原以为她不过是个寻常拜金女子,哪里料想得到,她竟然会愿意为育幼院的孤儿尽一份心力。 过去对她的负面印象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只知道无论如何,他再也不能当她是个屁了。 况且她,其实……很香。 那野花般的气息,浑然不似先前在姨母葬礼中,曾让他频频皱眉的那种人工香精的气味。 让他忍不住猜想,是不是因为她太常穿梭在山间小路,才会沾染那种香? 香到,即使她这两晚没睡在他身旁,依然扰他的眠。 宁海回来晚了。 本想拿了冲洗好的照片就回来的,但后来决定还是先送到育幼院去给院童,后来又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因此回来晚了。 她很清楚她在拖延。 现在这情况……已经超出她所能掌控的局面,她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事情会变成什么景况。 本来她不过是想激一激他,让他振作起来,就算双眼真的再也看不见了,至少仍该学会照顾自己,不必事事依赖别人。 这世上失去视力的人何其多,他已经比一般人幸运,起码他生活无虞,不必烦恼下一顿饭在什么地方。 玛莉将他托付给她,想必也不是要她供养他,不过是希望他能重拾以往的自信,让日子过得快乐一些罢了。 既然不比别人辛苦,再要无病呻吟可不值得同情。 的确,她的心是有一点硬。甚至她还希望再硬一些,才不会有任何柔软的角落让人一掐就痛。 宁海没有察觉到,自己这想法已经有一点像现在的陆静深,因为怕受伤,所以拼命让自己的心无动无衷,拼命不在乎。或者她下意识里也清楚这一点,只是还无法承认,怕面对不了自己,只好一味自欺。 她没有打电话回大宅,却在回来后,才有一点挂心。 挂心陈嫂看着一桌子好菜却不见她在晚餐前回来。 夜色中,宁海摸黑从后门进屋。 厨房里没有人,灯却还亮着,前厅隐有人声。 顾不得饥肠辘辘,她轻手轻脚地走到玄关处,探身一看,然后,怔住了。 压不下心底那喧嚣着要浮出的错愕,一瞬间明白了那些被丈夫背叛的妻子们在知道真相的当下,心中作何感想。 原来这就是捉奸在床的感觉啊! 唔,她抚了抚下巴,走上前去,瞪着那搂着她「丈夫」亲吻的女人道: 「你是谁?」 其实宁海一回来,陆静深就察觉到了。 先是气味,而后才是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不由自主地从空气中些微的变化去感知她的存在。 宁海突然出声一问,陆静深怀里的女人似乎吓了一跳,她缓缓转过头来,探出一张姣美的脸庞。 很美。宁海不得不承认。 无须她自报姓名,宁海已经知道这女人是谁。 原来,是因为「她」来了,屋里其他人才会消失不见,是怕打扰了这位芳客,全都躲起来了吧。 「孙小姐。」宁海在报纸媒体上见过她。 孙霏微讶,她缓缓从陆静深腿上下来,优雅地抚了抚膝上裙摆。「你是……」 「孙小姐明知故问。」宁海低声一笑,暂不理会孙霏。她大步走向陆静深,低头端详他平静的表情半晌,而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面纸,先轻后重地擦拭起他的嘴唇,声音冷冷道:「我不管你是什么理由,名义上你是我『丈夫』,就算亲吻的对象是前女友,也应该先征得我这个做『太太』的同意。不然就算是犯规。」 闻言,陆静深唇角不禁一扯。宁海擦拭的手劲有点大,让他嘴唇微疼,怕是肿起来了。他可以把这行径视为「吃醋」吗?轻叹一声,他伸出右手臂揽住她的腰,将她往怀里带。 「你可回来了,我亲爱的『太太』。」没有察觉,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心上彷佛压着一块石头的感觉终于消失了,换句话说,如释重负。 宁海由着他抱,坐在他怀里的姿态端尊如坐龙椅,眼神明亮地看着孙霏道: 「陆云锁让你来的?」 孙霏仍在打量着宁海,眼中依然满是讶异,闻言,她点了点头。 于是宁海又道:「他没告诉你,陆静深已经结婚了吗?」 孙霏又点头。「他说了,我不信,便自己过来看看。」 「只是看看?」 「看看他最近可好,也顺便看看他娶的人……配不配得上他。」这话便带点挑衅的意味了,彷佛宁海会虐待自己的丈夫似的。 对此挑衅,宁海只是一笑:「陆云锁也吩咐你,来看他时要故意制造暧昧,好观察我们的反应吗?」 孙霏这时才收起试探的表情,定睛看着宁海,柔声说:「他的确希望我这么做。不过,要不要顺他的意,我自己会决定。」 第二十六章 对于孙霏自主性的宣告,宁海眼中瞬间闪过一抹赞赏,而后她又问:「试验的结果,孙小姐可满意?」 「就算不满意我又能怎样?学长已经娶了你,我只是好奇,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以前我从来没见过你。宁小姐,你不是我们生活圈里的人,你是谁?」 孙霏叫陆静深「学长」,是因为两人读过同一所大学,这件事情宁海是知道的,甚至,陆云锁也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这宁海也清楚。以前玛莉曾有意无意地提起过,但谁也料想不到,这三个人到后来会有那样戏剧化的发展。 对孙霏最后这一问,宁海呵呵一笑,跳下陆静深的大腿,有意无意地瞅了身侧故作镇定的男人一眼。 「我不知道你跟我先生交情这么好,都已经不是情侣了,却还维持着友好的关系。」居然想替陆静深套她话,探她的底细。 对于宁海的猜测,孙霏只是笑了笑,以着模特儿才有的优雅款款走到宁海面前,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手挽起宁海的双手,握住后,轻声说道: 「确实,我们交情很不错,而且一直都是。」 宁海眼色又是一瞬。 她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孙霏便又道:「宁小姐不知道吧?其实一年前——」 「孙霏。」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陆静深突然喊出声,两个女人都转头看向他。 「无妨,学长,这是我至少该为你做的。」孙霏回过头来看着宁海,语调极其温柔。「宁小姐看来是个聪明人,应该也猜到了吧!一年前那场车祸,开车的人其实是我。」 早在陆静深出声喝止孙霏之际,宁海心里虽然闪过这荒谬的想法,但真正听见当事人开口承认,心底仍是一怔。 见宁海怔住,孙霏不无自嘲地笑了笑。「讽刺的是,我没大碍,学长却因此失明。照理说,我该负起责任照顾他一辈子,可是这个男人……」她抬起纤手,指着僵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柔声道:「他说他不需要我的照顾,我如果敢因为内疚而放弃自己的人生,他会当场死给我看。当然,以他的个性不可能会真的去死,那时我们也都以为他颅内的血块会被自体吸收而渐渐消失。事实证明我是个自私的女人,所以一得到脱身的机会,我立刻就走了。没想到一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恢复视力,而我爱的男人其实也不爱我,兜转了一大圈,当我想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赎罪时,他身旁却有了一个你……」说到这里,她竟已语带哽咽。 宁海刚刚从诧异中恢复过来,她嘲弄地看着孙霏。「真是巧,命运总是难以预料。」 孙霏眨了眨泪眼。「宁小姐不相信我?」 「我该相信吗?」宁海笑着反问。 陆静深太过熟悉宁海声调中的嘲弄,听见这话,他蹙起眉。 「孙霏,时间不早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了。」这不是问句,而是委婉的命令。 「是啊,王司机不晓得到哪儿去了?这么晚了下山不方便,不如请他送你一程。」宁海笑眯眯附和。 「王司机是去找你了。」陆静深忽然说道。 宁海立即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 陆静深又抛出一句:「你晚归,他们担心得不听我劝全跑了出去。刚刚我才打过电话要他们先回来。」既然陆云锁今天先让孙霏过来了,应该暂时不会再有其它小动作。想必宁海只是稍微晚归而已,没出事,他便稍稍心安。 这下子,宁海终于知道为什么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了。 有点惭愧的,她走到他身前,捉起他左手问:「不是已经把号码给你了,怎么还……」 缓缓摊开他手,发现早先写上的字迹仍历历在目,只有字缘微微潮开来。 深蓝色的笔画在他掌心处交织成图纹,彷佛可以按图索骥,找到埋藏于隐密之处的宝藏。 「我上厕所没洗手。」他突兀地说。 头顶上忽然飘来这么一句话,宁海忍不住噗哧笑出,抬起头来,果然看见陆静深有点愤慨的表情。 「宁海,你到底在我手上写了什么鬼?」等不及孙霏离开,陆静深已脱口问出。 不怕脏,指尖挠着他掌心,宁海笑道:「不就一串数字?」 早先,陆静深怕字迹糊掉,又不想让人看他的手,便强忍着没进厕所。 等到后来真的忍无可忍时,才进了厕所一次,却怕洗手时水会冲掉字迹,因此只是轻轻让水流过手掌,忍着没去搓,以免字迹脱落。没想到宁海竟然又逾时不回,当他尴尬地将掌心摊开给钱管家看时,钱管家居然不顾形象,只顾着大笑,说什么也不肯告诉他到底在他手掌心看见了什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管宁海在他手上写了什么,一定不是她的电话号码。 本来他大可直接将字迹洗掉,偏偏不甘心,想留着证据好质问她。 既然如此,脏便一起脏吧! 收起五指,牢牢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指,陆静深着恼。「实话!你说不说?」 「不说。又怎样?」宁海笑问。 「不说,你就跟我脏在一块。」 陆静深是个爱洁的人,能忍脏忍多久?为此,宁海忍不住哈哈一笑,回过头看了孙霏一眼,道:「孙小姐回家前,先去洗个手吧。」 不知不觉被晾在一旁看了一场好戏的孙霏猛地回过神来,笑了笑,迳自洗手去了。 当她再度出现在客厅时,王司机等人已经回来。 发现这对夫妻眼底只剩下对方的身影,几乎看不见她的存在,孙霏微微一笑,安静地退场离去。 陆云锁说得没错,陆静深与宁海这两个人,确实就像是冰与火。 冰火之间,容不得一点微尘作梗。 她想,陆静深是真的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毕竟,要找到一个不怕自己肮脏的另一半是何其困难! 而她自己终于能将真相说出,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并真心为陆静深感到高兴。 「孙小姐,这边请。」王司机打开车门,礼貌地招呼。 孙霏矮身坐进车厢里,忍不住好奇一问:「王司机,你知道你们太太在陆先生手上写了什么吗?」 先前陆静深一直紧握着左手,她根本就没注意到他手上有字。 说到太太在先生手上写的东西,王司机先是噗声一笑,接着说出真相: 「是几个数字……」 0925251314,正好是手机门号的十位数字。 王司机又补充说明:「大伙儿当时聚在一起想了很久,才想到这些数字的谐音。」 此时孙霏已会意过来,忍不住也笑了。 你就爱我,爱我一生一世 好一个有趣的陆太太! 这个宁海到底是何许人?或者该说,她是谁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使陆静深走出象牙塔,重新恢复过往的生活,甚至过得更好。 学长,你会幸福吗?真的真的希望你幸福…… 而她会将为此虔诚祈祷。 晚上十点半时,王司机将孙霏平安送回她位于城中高级住宅区的住处门口。 这是一层华厦,每一层楼都只有一户,住户十分单纯。坪数大约六十坪左右,不算大,却很适合单身女子居住。 去年年初她买下这里,便是喜爱这屋子的单纯和宁静。 送走王司机后,孙霏才打开大门就察觉屋里有人。 第二十七章 一股淡淡的雪茄味带来熟悉感,她脱掉跟鞋,拎着鞋迳自走向那个坐在她的小吧台前,正品尝着她最爱年份的法国红酒的俊美魔鬼。 是的,魔鬼! 「回来了。」魔鬼说。不是询问,只是个无意义的陈述。 她不语,将鞋子丢在原木地板上,赤着足走向吧台,给自己倒一杯红酒。两指深。 待她轻抿一口葡红色的汁液,那魔鬼笑觑她问:「没话对我说?」 闻言,她缓缓抬起头来,笑道:「有的。」 那魔鬼故作洗耳恭听的表情,看似真诚,却又无比虚伪。 一滴酒沾在她唇上,辨不清是酒色红润,抑或唇色红润。孙霏舌尖轻轻卷舔那滴酒,冷静地吐出一句:「别去打扰他们。」 魔鬼不为所动,自顾自笑。「就这样?」 「还有一句。」 魔鬼挑眉。 孙霏抬起天使般的面孔,无畏地对着眼前的英俊魔鬼笑道:「把钥匙还给我——」 话才说完,魔鬼便将她整个人纳入自己羽翼下,困住她后,张嘴咬她。 嫩唇瞬间被咬痛,再下一瞬,他由咬转啃,又转为吸吮。他伸舌探入她口中深处,缠住她,搅动出潜伏其中的欲求。 娇小却坚挺的双峰被他大手攫住,却坚持不肯向他臣服,固执地挺立着。 慌乱的她,张大双眼看着倒映在魔鬼幽瞳中的自己,突然不确定过去这么多年来,她究竟在追寻些什么? 这魔鬼……骗她交付真心,却又狠狠地将她的心摔在地上践踏无数遍,可为什么每当他伸手一碰,探舌一吻,她竟完全抵抗不了他惑人的侵略? 「陆云锁……」 「是我。」这名唤陆云锁的英俊魔鬼攫住他的血祭,提腰一抱便往祭台上走。 他抱着她双双跌进一张单人座的沙发里,没一刻闲着的双手早已扯掉她上身衣物,此时正缓慢而准确地探向下方。 她惊喘一声,原本放在他肩膀上的右手迅速下移,用力压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 他抬眸看她,眼色深邃而幽暗。 她眼神迷离,却仍努力找回声音:「……不要。」 伴随他一声:「要。」坚定的大掌探入她双腿间,在缝隙中寻幽访胜,忘路远近,沿那夹岸密林一路溯游而上,终在潺潺水流中发现盛绽芬芳的果实。 他低下头,就唇吸吮起来,让甘甜的汁液滋润他干涩的唇瓣。 听见她惊呼一声后,那断断续续、高高低低吟出的甜美声音,竟有如春天里的夜曲。 他微微一笑,扶着她的腰,撑起她,让她能清楚看见他的脸。 「你……」她脸色潮红如酒。 「是我。叫我名字,嗯?」 「你……你这魔鬼!」刚脱口而出,他已一举挺入,她尖叫出声,忍不住俯下头用力咬住他的肩膀,要他也同她一样疼、一样痛。 当初是她先招惹他的,就算发现他原来不是天使是魔鬼,她因他堕落,也绝不说一句后悔。 【第九章】 陆静深沉静地躺在床上。 失去视力后,他的黑夜与白昼便失去了界线。 他经常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听着自己浅缓的呼息,不知今夕是何夕。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时,平放在身侧的双手不受控制地蜷起手指。 他静静等着,等着那熟悉已极的野花香染上身。 他数着自己的心跳,静默地等待,等了几乎有一万个心跳那么久吧,那飘移的香味终于伴着一声模糊轻喟,枕上他身旁的睡枕。 蜷起的手指忽地松开,紧绷的躯体微微伸展开来,他吁出一口长气,背转过身去,假装已经熟睡,不曾发觉她睡在身边,却终是舒了口气。 说不定他有被虐狂的潜质,前两晚,宁海没来骚扰他,他居然失眠了。 刚才确定她爬上他的床时,他竟然感到有一点……高兴?这事要让她知道了,他可没脸。 将夏季薄被轻轻一扯蒙上自己脸孔,却清楚地知觉到身边睡拥冬被的女人浅浅的呼息声。 也许他是真的疯了,竟感觉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味随着空气渗入他体肤之间,与呼吸融成一脉,使他每一个吐息中都有她…… 「你睡着了吗?」 她对着他的背说话,温热的气息牵引着他掌心一阵阵发痒。 他没回话。 「倒真像是睡着了。」她浅浅轻轻地咕哝了声。 这下子,就算想承认自己根本还没入睡,也万不能够了,陆静深只得继续装睡。不料她的手指突然探过来勾他手,整个人从而贴上他的背。隔着薄薄的衣料,仍然感触她体肌微凉,不似他浑身发烫。 宁海将脸埋进他后背,手指去寻他的,寻到后,双双勾在一起。 他因为「睡着了」,只得乖乖由她勾住,不好甩开。 修剪成椭圆形的指甲像个调皮小妖精那样,一下下去挠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挠得他呼吸逐渐粗重起来。 这宽厚而优雅的手,宁海想,他竟真能为了赌气而不洗掉手上字迹,直到睡前洗澡时才完全洗去。此时他掌心上已没有了字印,她却忍不住觉得好玩极了…… 其实,孙霏说的话,她是信的。 替曾经爱过——也许现在还爱着的人负起车祸责任,将所有伤害往自己身上揽,乃至使自己因此失去一切,也从未吐露一句真相……这很像是过去玛莉口中的那个陆静深会做的事。 与陆云锁不择手段、令人难以捉摸的行事风格不同。 她身边这个男人十分看重感情,甚至还保有着古代贵族的骄傲与骑士风格。可惜他的长矛和利剑俱已折断,如今连要保护自己都缺乏足够的力量,使他伤上加伤。 所以……不是因为孙霏……不是情伤? 追根究柢,使他失去力量的,是家人吗? 又或者,这来自最亲之人的背叛,他早已预知,只是当它终将发生时,仍是不免受到伤害? 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跟她之间……结束了吗?」 没预料她会问,陆静深蓦地收紧手指,将她勾人缠人的指尖牢握住。 「你是指孙霏?」黑夜中,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然还有谁?」也不点破他装睡的事,就假装他是在说梦话好了。 他们俩难得像现在这般心平气和地说话,感觉居然还不错。 陆静深默然半晌,就在宁海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了。 「没有结束。」他说。 闻言,宁海莫名心一沉。 他的感情不关她的事,但听他承认他跟孙霏之间还没结束,她仍不禁咬了咬唇,怪自己多此一问。抽回自己的手,神色有些狼狈地背转过身—— 然而他快她一步紧握住她手,不让她逃得太容易。早先说过要一起脏的,就算现在手已洗净,但还是得说话算话,究责到底。 抽不回手,宁海心底一急,忍不住有了踹人的冲动,右腿探出棉被踢向他,他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翻过身来,用膝盖压住她双腿。 手和腿都在他的压制下不得不安分,半晌,宁海自己觉得这情况有点好笑,便由着他压。压着压着,却压出了一点暧昧的气氛来……隔着单薄的睡衣布料,可以清楚感觉到对方肌肤的热度。 第二十八章 陆静深大半个身体都覆在宁海身上,脸颊也靠在她纤细的颈侧,那逐渐加重的吐息扰动她颈部的寒毛,叫宁海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早先那险些擦枪走火的春梦情景猛然跃上心头——现在他俩可都清醒着,再没有借口说那只是梦了…… 突然他在她耳边喃喃说了一句话,低沉的嗓音钻进她耳朵里,引起她体内一阵战栗,一时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可又不想示弱,不愿求他,便僵持着,强迫两人延续那暧昧的情境。 见宁海没有回答,陆静深又低低问了一句:「你今天这么晚回来,究竟是去了哪里?」 这回宁海终于听清楚了,可她仍无法专心回答,因为他勾着她双脚的大腿肌肤烫得吓人,像个大暖炉,那热度隔着衣料烧到她身上,让她又热又晕。 「宁海,回答我?」他以他富有磁性的嗓音催促。 「就……去了育幼院。」她说。 他的唇贴上她的耳廓。「之后还去了哪里?」 「没去哪。」她眼神逐渐迷蒙。 「哦,那见了什么人?」他朝她耳朵吹气。 宁海有点受不住,趁着神智还清楚的当下,生气地推着他的肩头道: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晚回来,是因为我今天下午走在路上,遇见一辆黑头轿车,里头坐着一个老人,自称是你的祖父陆天灏,他给了我一根棒棒糖叫我上车,我不答应,直到他又给了我一条巧克力,我才勉强坐上那辆车,在车里跟他聊了几句,顺便看看街景……诸如此类的事,你只需开口问就好了,我不会瞒你的,犯不着这样色诱我。我丑话在先,现在我俩可没有人在作梦。」 不先讲清楚,万一到时候又不小心擦枪走火了……找谁推卸责任去? 才说罢,宁海气唬唬地转过头,嘟囔了句。「怎么你们姓陆的,都喜欢在路上劫人?老的、小的都一个样。」 闻言,陆静深愣了愣。收起刻意做出的性感,他问:「我祖父?」他知道宁海的事了?「没想到他居然会找你,他都说了些什么?」 对于陆家的这位大家长,陆静深虽是长孙,却不敢认为自己够了解那个老人。虽然明白宁海的事不可能永远瞒住他,但老人的行动却让他困惑了。 「陆静深,你们关系好吗?」宁海忽然问。 他摇了摇头。他们平时也不算非常亲近,在他而言,「祖父」只是家族里的权威象征,从来就不代表守护与亲情。 「那我就不明白了。」回想着先前在车里与老人的那一番谈话,宁海有所保留地道:「因为他要我不必担心,他会约束陆家其他人,让他们别再来找我们的麻烦。」 「是吗?」陆静深难掩讶异地道。他确实没想到……祖父会说出这话,岂不表示他允许宁海嫁入陆家……但,这怎么可能?那老人一向主张婚姻要门当户对的,瞧瞧他的父亲与几个叔叔,哪个不是商业联姻? 「嗯。」 「真奇怪他怎么会这么做。」陆静深着实不明白,也想不透。 「或许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吧!」宁海故作得意地说。 陆静深笑了出来,对宁海的相貌不予置评,只道:「如果果真如此,倒也是好,至少不会再有人来闹腾了,日子总算可以过得清静些。」 「或许吧。」宁海淡淡回应了声。 她没说出的是,老人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是杜书砚挑选的人?」 杜书砚是玛莉的本名。宁海立即明白这件事与玛莉有关。 果然,老人在表明往后其他陆家人不会再找她麻烦后,面对她质疑的目光,又说了一句:「因为陆家亏欠她。」 陆家亏欠玛莉什么?宁海隐隐知道答案,却不敢细想。 沉默,意味着这话题结束了。宁海不想多谈,显然陆静深也不想多谈他祖父的事。 被压了好半晌,腿开始有些发麻,宁海忍不住推了推他的肩。 「我想睡了,放开我。」 似是眷恋的,陆静深过了片刻才移开膝盖,唯独左手仍握住她右手。 牢牢捉住她,自是为了惩罚。他非得这么提醒自己不可。 两人的姿态在不知不觉中齐齐翻身,并肩而躺,他闭着眼睛,下意识不再计数自己的心跳,而改去计数身边她呼吸的频率。 一开始,她呼吸微促,不久后便渐渐平缓下来,似乎真是累了。 「睡着了?」陆静深还睡不着,想拖着她陪他一起度过这漫漫长夜。 「……嗯。」她轻喃一声,睡意逐渐朦胧。 半梦半醒间,宁海好似听见他说:「我刚才说,我跟孙霏并没有结束。」 听见这话,脑袋不受控制地又转醒过来,却仍然装睡,不作声,假装没听见。 他却说:「那是理所当然的。」 呸!宁海忍不住噘起嘴,想起身下床,但最终还是决定再忍耐一下,听听他的「高论」。 「没有开始,哪来的结束。」 说了这句话之后,陆静深就自顾自地闭上双眼,假装不在意宁海听见这话之后的反应。当然他也看不见,此刻宁海已睁开眼睛清醒过来,正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陆静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告诉宁海这些事。 或许是因为她先问起,便表示她对他多多少少有一点关心吧!如果她真是出于关心……那么告诉她事实真相倒也无妨。 毕竟她是他的妻子,不是?就算只是名义上的,就算她对他没有任何感情……可他无法再欺骗自己,说他讨厌她。 因为事实上,他不讨厌她。 真的,不再讨厌。 甚至还开始觉得,倘若能跟她一辈子这样牵着手斗斗嘴走下去……然而他不敢想像。他不敢想,却提防不了她来入梦。 这一觉睡得很沉又很香,醒来时他已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只依稀觉出某种甜味在心头曼延开来。 那一夜的平和相处,让宁海找不到理由挑起战争。 尤其比起战争,她其实更希冀和平的到来。尽管心头有百般顾虑,可终究还是按捺下来,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既然,她已经答应了玛莉…… 既然,她已经是陆静深法律意义的妻子…… 这婚姻虽然只是权宜性的,随时都可能结束。但在还没有结束之前,她并不排斥与他好好相处。毕竟,空想无济于事。她也不是那种能成天纠结在某个想不开心结的人。 大抵是决定让自己过得释怀些,再加上自那夜之后,陆静深对她的态度微有改变,他似乎终于稍有正眼瞧她了。当然她不是说他真能看见,那只是一种譬喻性的说法。 几个明显的迹象,在在显示他终于开始将她当作一回事,而不是将她当作空气。比如他每天睡醒后会问她人在哪里,吃饭时会叫她别觊觎他碗里剥好的虾仁;又比如他有时会孩子气的问陈嫂,为什么晚餐只做了宁海爱吃的菜,而没有准备他喜欢的菜色——这真令宁海意外,为他居然知道她爱吃什么菜。 对这改变,宁海说不清心头的感觉是喜还是愁。既然说不清,她便采取一贯的策略——暂时不去想它就是了。 日子悠悠,就这样过去了大半个月。 第二十九章 这一天早晨,宁海早早便醒,在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回到主卧房时,陆静深也醒过来了。 她一走进房里,陆静深便立刻感觉到她的存在。 他没有动,他正在换衣服。 钱管家也没有出声,因为他看见站在卧房门口的宁海将手指压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她脱下鞋,赤着足无声地走进房里,接手了钱管家的工作—— 她替他将刚穿上身的银灰色衬衫拉整好,一边欣赏他的胸膛线条,一边为他扣上银质衫扣。 他已经刮好胡子,光洁的下巴透出清香的气息;黑发有些长,刘海遮住眉峰,反而突显出他那双十足美丽的眼睛。 这双眼,单就外表看来,怎么也看不出已经失明。 顺着他英挺的鼻梁一路往下浏览,是一双薄而宽的唇,略粉,看似非常好咬,再向下……手指灵巧地捏住一枚钮扣,扣着扣着,一个忍不住,便吻上那漂亮的下巴。 陆静深急咽住,喉头猛地一动。还不及反应,她温暖的唇瓣已经吮上他的喉结,吮得他连脚底板都微微痒起来,下腹一阵悸动。 刚要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她却已灵巧地退开一步,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地继续替他整理衣服。 陆静深叹了一叹,唤她:「宁海……」 「不,我是代理管家。钱管家今天请假一天,要我来代班。」她一时顽皮,压低声音,怪腔怪调地说话。 站在房门边偷窥的钱管家忍住笑,眼底有一抹喜悦。 「你是代理管家?」陆静深发出完全不信的哼笑声,也不争辩,只道:「那钱管家请假前是不是忘了交代你什么事?」 「什么事?」宁海很受教地问。 「以往钱管家都会替我把衬衫的下摆塞进裤腰里,这件事你也能代劳吗?」他乐得想像宁海发窘尴尬的模样。 然而这点小事,宁海哪里会觉得尴尬。 「是吗?像这样?」她笑吟吟伸出双手,将衬衫塞进他裤腰里。 为了抚平衣料,还特地让手跟着探进他裤腰中,这边扯一扯,那边拉一拉。 纤纤玉手不知有意无意,不时拂过他敏感的髋部,像春天柳条扰过平静湖面,频频激起涟漪。陆静深再也不能平静,咬着牙道: 「动作快一点。」 舞弄了一番,宁海才大功告成地道:「好了好了,这就好了。」微笑地收回探进他裤腰中的手指,临去前,忍不住轻轻一回勾—— 身前男人触电般战栗了下,倏地捉住她手。「别乱摸。」 他身下已有反应,裤裆处隐隐鼓起。 陆静深脸颊微红,很明显地尴尬了。 宁海却还热中于她的执事游戏,尽职地解释这个状况: 「男人晨间勃起是正常反应,先生不用觉得尴尬。」 「宁海……」明白这是在回敬他先前说她没读过健康教育的事,陆静深很是无奈地接受了这小小的报复。 右手被牢牢抓住,宁海便伸出左手抚上他下巴。 「先生想在哪里吃早餐?今天天气很好,风也不冷,鸢尾开得好极了,要不要去花园里野餐?」 「宁海……」此刻他哪里有心思想早餐的事,胀痛的下身让他额角出汗。 火是她挑起的,也该由她来灭……转念一想,有何不可?她是他的妻…… 「宁海……」又唤了一声。这一声,微哑,他抓着她的手往胀痛的部位移去。 她却笑出了声,猫儿般灵巧地跳离他身边,一边往门外走出,一边笑道: 「我饿了,吃饭去,先生消一消火,晚点再下来用餐吧。」 「宁海!」想抓住她,却扑了个空的陆静深低咆一声,转过身时,只来得及听见宁海蹦跳着下楼的声音。 陆静深僵站原地良久,等待体内的躁动慢慢平息下来,却始终无法真正生宁海的气。 不知何时,钱管家走近他身边,低声询问:「太太在花园了,先生要跟太太一道用餐吗?」 本能想要说好,但话刚要出口便又变了个调:「不,我在餐厅吃就好。」 想来钱管家应是看见了方才那一幕,陆静深突然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些什么,便清了清喉咙,哑声道:「那是正常的。」 这句话来得极突然。陆静深意思是,虽然失去视力,但基本上他是个健康的男人。虽然过着隐士般的生活,却不代表他没有基本的生理需求。恰巧,宁海是个女人,又是他的妻子…… 久久没听见钱管家传来半句回应,扶着楼梯扶手小心下楼的陆静深不由得拧起眉。 「钱管家?」 「是的,先生。」钱管家亦步亦趋地伴随在他身边。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 钱管家于他,名义上虽是主仆,但在他成长的岁月里,由于耽于工作的父亲长年没将心思放在家中,母亲又对他极为疏离,在陆家,这位老先生一直扮演着亦父亦师的角色,他不是不感激他。 钱管家见证了陆静深生命中许多次的第一次。 好比他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女孩,钱管家也是第一个知道的。尽管那一次的恋情无疾而终…… 而现下……钱管家明知道他跟宁海的婚姻关系并不正常…… 「先生真想知道我的意见?」钱管家谨慎地问。 陆静深迟疑地点了点头。「说说看……你对宁海的看法。」 「宁小姐……太太是个很难捉摸的人。很多时候,我也看不出她真正的想法。然而,她毕竟跟先生结婚了,如果先生想要维持这个婚姻,何妨试一试。」 「试一试?」陆静深不由得挑起眉。婚姻是可以用试的吗? 「先生不试,怎么知道这婚姻会不会成功?」钱管家继续道。「再说,先生以前不曾像现在这样,这么常……」常在晨间出现反应——尽管那是正常的。 钱管家没将话说完,陆静深也没追问下去。 他很清楚自己的生理状况。不得不承认,在身体上,他是受到宁海的吸引…… 有些不自在的,他轻咳一声后道:「一开始就不正常的婚姻,能维持多久?」不说他,倘若宁海想要离开…… 看着陆静深有些怅然的表情,钱管家藏住笑意,语气正经八百地道: 「我记得先生曾经想当画家,后来不得已放弃了那条路,到现在都还觉得遗憾。」 「那么久的事了,提它做什么。」陆静深沉声道。 他是陆家继承人,打出生起就注定不可能走艺术家的路。尽管年少时也曾抗争过,以为只要坚持就能决定自己的未来,然而他终究被迫放弃绘画,认命地接受集团接班人的训练。 想起高中时期的短暂叛逆,陆静深自嘲一笑。 那时班上同学在班级导师的鼓励下,加入捐助世界展望会认养儿童的计划,他也跟着认养了一名不知名的孤儿。几次通信时,他曾经将自己的梦想透露在那些信件中,甚至有一回圣诞节前夕还寄出了一张他小小的画作,画的便是鸢尾。 只是寄出最后的那封信后,他便放弃了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也没有再与他的被认养人联系过;捐款的行动在那名被认养人被人正式领养后,也告了一段落。 回想从前,再看看到自己如今的处境,陆静深挂在唇边的嘲讽便更深了。 当初他放弃当一名画家,将所有的画笔和画作统统扔了。 第三十章 没想到,如今他也被陆家人给扔了。 失去了自己原初的理想,又没了身分与地位,双头落空的感觉真是有点可笑。 明知道提起过去这事会令陆静深难受,钱管家却还是得提起这么一次。 「先生跟太太之间,不又是一次选择吗?」他满怀希望地说:「我跟陈嫂、王司机,还有老刘,我们都希望先生可以得到幸福。如果宁海小姐能为先生带来快乐,我们绝对乐观其成。可幸福就像是一只青鸟,稍不留神就会错过了……」 听到这里,陆静深不由得笑了。 「幸福?宁海能为我带来什么幸福?」他自问:「她到底是谁?当初我姨母非要我们结婚的背后究竟有什么原因?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她只是个拜金女郎,尽管她或许没有那么单纯,但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真有机会弄清楚吗?」摇摇头,他说:「她浑身是谜。」 面对这些摆在眼前的事情,钱管家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直到他想起园丁的话。「老刘说,太太会跟花讲话。」 「什么?」陆静深一时不解。 「她喜欢鸢尾,先生也喜欢。」钱管家又说。 「巧合罢了。」想起自己也曾听刘叔说过类似的论调,陆静深笑了。 年少时,他爱极梵谷画中的鸢尾,但宁海又是为什么喜欢鸢尾花? 钱管家再次引述园丁的话:「夫妻俩有共同的喜好是件好事。」 「我以为你从来不信刘叔那一套。」陆静深调侃。 「年纪大了,再铁齿也没几年,老刘这话听久了还真有几分道理。」钱管家不得不承认。 「就这是你跟陈嫂最近常一起开海明威读书会的原因?」培养共同的喜好? 读海明威,纯粹是因为很应景。钱管家笑道: 「先生对海明威也不陌生,说不定改天可以和太太聊聊那些关于《战争与和平》的话题。」 说起这事,陆静深不自觉揉了揉眉角。「最近的日子很和平,我最好别轻易挑起战端。」 「不知道先生是比较喜欢目前的和平,还是更怀念以前的战争?」钱管家别有深意地问。 陆静深却回答不出来,他微微扬唇,转移话题:「我饿了,下楼吃饭吧。」 实是不想承认,不管是烟硝四起的战争模式,或是暂停炮击的和平状态,其实,都挺有趣。但如果现在和平是建立在过去的烽火上,那么似乎更加值得珍惜。 在钱管家的引领下,陆静深来到餐厅。 结果…… 陈嫂一见到他便往他怀里塞了一个篮子,不由分说地将他往后门推去。 「今天天气很好,先生也去外头野餐吧。」 陆静深簇起眉。「我不——」 「太太在后院里。」陈嫂热心地道。「她爱喝现榨的柳橙汁,我刚刚才弄好,装在保冷瓶里,先生顺便拿给太太吧。」 陈嫂话刚讲完,陆静深已被推到门口。他提着满满的食篮,很无奈地「瞪」着这两个作媒意图太过明显的人。 「我已经三十岁了。」他抗议。 三十岁的男人不会使出拿食物讨好女人这种小学生的伎俩。更何况,对象还是宁海,他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去讨好她? 「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陈嫂装傻。「先生想哪去了,不过是吃顿早饭。」 装傻!真是装傻!他这老实的厨娘什么时候起也学会装傻了? 陆静深一时无言,便顺着刘嫂给的台阶自己下楼了。「好吧,我拿去给她。」 后院的环境他是熟悉的,提着餐篮便缓步向外走去。 屋外阳光渐暖,驱走了清晨的凉意。 他走进阳光中,心里没有阴影,只有一阵莫名的期待与喜悦。 手机响了。 是那首有点熟悉的旋律。 现在他已经知道那是一个有点年代的乐团「披头四」的歌曲 . 他停下脚步。 她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没记错的话,那男人,她叫他杰诺。 「……嗯,那你要小心一点,别太冒险。」 宁海拧着眉盘腿坐在草地上,没注意到半个人高的茉莉花丛后,站着一个陆静深。 才说着,她忍不住笑了。「我也知道叫你别冒险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杰诺,答应我,真的要小心一点,好吗?」 谭杰诺笑说:「你放心,这次我是跟着一个医疗团一起过去的,那边的人需要医疗资源,我待在医疗团里很安全。」 身为一个战地记者,谭杰诺已经习惯往最危险的地方跑。 近几年,这个世界并不平静。部分军人主政的国家经常发生抗争事件,这些国家十分封闭,得透过特殊管道才能进入,难得有机会进入封闭的m国,以杰诺的个性,确实不可能放弃。 「我还是那句,尽可能保持联络。」宁海提醒。 「当然好,海儿,你就等着看我的第一手报导吧。」 宁海又交代了几句保重的话。谭杰诺突然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懂他的意思。他是问她何时回到工作岗位上。 「不知道。」她后仰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与白云。 「不知道?」谭杰诺有点疑惑地道:「这不像你,海儿,你做事情一向有计划,怎么会不知道?」记者的直觉让他嗅出一抹不寻常。「你真的在度假吗?你人到底在哪里?」宁海的手机用的是旧号码,他从自己的电话帐单中,得知受话端是她的出生地,却不知道她究竟在那岛上的什么地方。 「谁说我做事情有计划?」宁海不以为然道:「可见得你不够了解我,杰诺,更多时候,我的生命是一连串的巧合和偶然。」 当年遇见玛莉时,哪里想得到她会回到这座岛上,嫁给一个叫做陆静深的男人…… 宁海的话,让谭杰诺沉默了半晌。「看来我的确还不够了解你。或许,等我结束这一次的工作,你可以多给我一点时间来懂……」 明亮的蓝天让她晕眩,宁海闭起眼睛,笑道: 「我们是同一类人,杰诺,好好过你的生活吧。以后的事,我现在还没心思去想……」以前没想,更何况是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总是这样……」 又简短谈了几句,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宁海微笑地结束了通话。 好半晌,就只是这么闭着双眼,感觉草皮上未干的露水沁入后背的微凉。 什么也不去想。 不去想被她搁下的工作。 不去想那些被她暂时扔下的人。 不去想她的婚姻。 不去想,他…… 不知过了多久,几乎快要睡着时,一阵窸窣让她睁开双眼,看见了站在一丛茉莉后的他。忍不住笑了出声,轻声道: 「很可爱。」 真的很可爱。衣装笔挺的陆静深手上提着一只藤编的野餐篮,篮子上还用粉红色缎带系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覆盖在餐篮上的粉红色爱心布巾更是神来一笔。 想必是陈嫂的杰作。 她就这么躺在草皮上看着他,在他充满不解之际,展开双臂,召唤: 「过来。」 陆静深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很可爱」这三个字,却还是绕过茉莉花丛,循着她的召唤来到她身边,她坐起身,拉住他的手,一起坐在草地上。 第三十一章 双手相触的刹那,时间彷佛暂停了流动。 那一瞬间,他不想问,她也不想解释。尽管他们都知道,她晓得他听见了那通越洋电话。 宁海歪着头靠在他肩膀上,嗅进他清冽的体息,浅浅吐息喷在他颈侧的肌肤上,抱着他的手臂,低声又笑:「真的很可爱。」 可爱到,让人想宠一宠。 陆静雨初来乍到,入目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 两只明亮有神的眼睛瞬间染上笑意,脚步却无法再继续往前,生怕打扰了这一刻的美好。 原以为,幸福再也不会降临在大哥身上,怎么也没想到会平空出现一个宁海来牵动大哥的嘴角,使他重拾笑容。 正要悄悄后退一步,宁海却在这时抬起头唤道:「吃过早餐了吗?要不要加入我们?」 陆静深这才留意到附近有人,他抬起茫然的双眼。 「是小叔。」宁海说。 陆静深眨了眨眼。「静雨?」 「早安,大哥。」陆静雨仍然远远地站在一旁,没有靠近。 兄弟俩顿时陷入短暂的沉默,有一点尴尬。虽是兄弟,但八岁的差距拉大了手足间的距离,再加上杜兰笙对待兄弟俩的方式太过极端,倒让两人一时找不到可以相谈的话题。 是宁海先开了口。「怎么有空来,还这么早?」她起身走向陆静雨。 陆静深也站起身,问了一句:「今天不用上班?」 母亲将弟弟空降进天海最赚钱的航运公司里工作,在二叔陆正英的手下当特助,应该会很忙才对,怎么有空一早过来? 「我今天请了半天特休。」陆静雨道。 「工作很辛苦吧?」陆静深非常清楚他二叔在公事上的严厉。陆云锁的工作能力有泰半是被他自己的父亲给磨出来的。 「还好,二叔很照顾我。」 「那就好,多跟他学习,以后一定可以独当一面。」 「嗯,我知道。」 宁海站在陆静深身旁,静静地观察着这对兄弟。 这两兄弟站在一起,身形看起来颇为相似。话说回来,陆家男人个个都生得英挺,差别只在气质上头。 原以为陆静雨眉目神似陆静深,可在见过陆云锁后,又觉得他跟陆云锁甚至更为相似,相似到,假使说陆静雨跟陆云锁才是亲兄弟,或许也不会有人怀疑…… 假设陆静深有可能不是杜兰笙的儿子,陆静雨当然也有可能不是陆静深的父亲所出……这离奇的想法一跃上心头,宁海便猛然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应该不可能。 然而她太过清楚,愈是不可能的事,就愈有可能发生。一旦往那方向想去,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所以,是因为如此,杜兰笙才会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偏袒的那么明显,又那么地憎恨着她的长子?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陆云锁才会一再抢夺陆静深的一切,只因他或许也知情? 而玛莉甘愿带着这个秘密一起埋进尘土,或许是因为一旦揭穿开来会伤害太多人? 再加上,陆静深的祖父说陆家亏欠玛莉的那一番话……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宁海倏地伸手按住胸口,不敢再臆测下去。 勉强收回心思,看着兄弟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 不管这对兄弟的父母亲到底是谁,陆静雨对陆静深的维护与在意,是藏也藏不住的。宁海知道,在一堆借口之下,这年轻人只是想来关心他的兄长;而这一点,陆静深也明白。 想了想,她走到野餐篮旁,抖开那块爱心野餐巾,再将篮子里的早餐拿出来摆好。大功告成后,她双手插着腰喊道: 「亲爱的老公,你不饿吗?快来吃早餐吧。」 陆静深下巴一紧,站在原地不动如山。虽也明白这不过是在作戏给静雨看,但实在不习惯总是喊他全名的宁海突然唤他一声「老公」。 「小叔一起来吧,别老站着讲话,你不头晕,我看了都晕了。」宁海又道。 陆静雨嘴唇一动,咧嘴笑了,看着宁海挽着陆静深的手一起坐在野餐巾上。他恭敬不如从命,也跟着坐了下来。 陈嫂的手艺他是知道的。早餐很丰盛,都是大哥爱吃的。他挑了一块蔬菜火腿三明治,捧着一杯宁海倒给他的柳橙汁,一边吃,一边看宁海与陆静深的互动。 对这桩来得太过突然的婚姻,本来还有点不太放心的他,特地请假过来探访,却没想到这对夫妻会相处得这么融洽。 看来,当初宁海说她是真心爱着大哥的话,是真的。 太好了。他欣喜地想。 「尝一口这个。」宁海将一个奶油餐包送到陆静深嘴边,促他张开嘴咬一口。 料想宁海是在作戏给陆静雨看,陆静深勉强配合,不料她竟喂上了瘾,将他当成了动物园里的狮子,又将半个白煮蛋、萝卜糕、牛角面包陆续塞进他嘴里。 他被塞了满嘴的食物,连话都讲不出来。 陆静雨看着宁海温柔体贴的表现,忍不住眉开眼笑地道: 「嫂嫂真宠大哥。」 「噗——」陆静深当场喷出一口柳橙汁。 宁海先是怔了一下,而后赶紧提起餐巾纸替陆静深擦去脸上沾到的柳橙汁。 她一边擦,一边掩饰自己那短暂的错愕。 陆静深嘴巴先是被宁海塞满食物,现下则是又呛又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反驳,只能懊恼地「瞪」着宁海。 陆静雨浑然不觉异状,他忍不住又讲了一次。「真没想到嫂嫂会这么宠大哥呢。」 一阵尴尬。 片刻,宁海收拾好混乱,干笑了声说:「我不宠,谁宠?」 说是这么说,可当这事被人从旁点出时,宁海心里顿时有些不自在。心思毕竟是极敏锐的,几乎是立刻便明白过来。 是了,这阵子她到底在做什么呀?她虽然嫁给了陆静深,可却不是来宠他的。 这间大宅里,钱管家自是不用说了,陈嫂也好、刘叔也好,当然还有王司机,每个人都因为主人的失明而分外宠溺着他。 山中大宅彷佛是人间的乐园,阻绝了外在世界的丑恶。 陆静深看不见,却仍然能像个时装杂志上的男模那样,衣装笔挺,不显一丝狼狈,这自然是钱管家的功劳。 他看不见,却无碍他想去哪就去哪,行动自如,是因为有王司机二十四小时待命,随传随到。 他看不见,但嘴仍然刁极。陈嫂挖空心思照顾他的胃,偶尔他闹脾气不吃饭,还会特别为他煮消夜。 他看不见,但花园里依然盛开着美丽的花。园丁刘叔总在花园中神出鬼没,三不五时还会偷听她跟花讲话。 是了,陆静深也许看不见,却仍拥有许多双眼睛。 可若有一天,这些眼睛都不见了呢? 如果没有钱管家等人陪伴,他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这男人……有着她没预期到的魅力,让她差点也要跟着旁人一起宠溺他…… 然而最最不能宠他的人,便是她自己。 毕竟她不可能永远陪在他身边…… 是的,他们结婚了。可当初许下婚誓时,她就没抱着一辈子的打算……尽管答应了玛莉要努力让双方都得到幸福,但下意识里,她仍然认为这不过是一次有期限的权宜婚姻。 第三十二章 先前谭杰诺问她的话突然跃上心头—— 「你什么时候回来?」 看来她是差一点忘了,她这「假期」是有期限的。 凝神过来,宁海看着陆静深微上弯的唇角,心,蓦然一紧。 忙别开眼,看见陆静雨杯子空了,她打开保温瓶,替他再添了半杯柳橙汁。 也许是因为各自怀有心事,先前短暂的尴尬很快被抛到脑后。 早餐过后,陆静雨便告辞离开了。离开前,他看着宁海,眼底比来时多了一抹安心与喜悦。 当宁海沉默地替陆静深将嘴角的面包屑擦掉时,陆静深突然捉住她的手。 「怎么?」宁海问。 「静雨说,你在宠我。」他话里藏着一抹不自觉的愉悦与期待。 默默地看了他俊朗的脸孔半晌,宁海才回答:「对,我注意到了。」 她的语气让他忍不住微蹙起眉,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怪异。 见他蹙眉,她试探地问:「喜欢被我宠?」 陆静深没有否认。 宁海怔住,忍不住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抚了抚他的脸颊,轻声道:「陆静深,小孩才要人宠。」 他下巴一紧,回道:「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从来没要人宠过。」 这句话,差一点让宁海想不顾一切地好好宠他一场。 然而她只是收回双手,笑了一笑,告诉他:「很好,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从没要人宠过。」 不知道为什么,他察觉到她的退后,于是他也不再前进。 以致于,后来关于「宠」这个话题,两人都没无法再说出口。 【第十章】 距离,原来是一种相对论。情感的关系中,其中一方退缩了,另一方就算仍在原地,距离终究是被拉开了。 陆静深真切地感受到宁海的退缩,却不明白原因,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众人渴盼的和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连续十来天的冷战期,虽然不是真正的战争,却比战争更令人难以忍受。 那是一种她分明存在,却又感觉不到她存在的谬误。 也许他是真想试一试的。试试看,一个错误的开始,到头来究竟会有个什么样的结果。 于是,他联络了律师…… 时序由初夏进入仲夏的这一天午后,天气晴,阳光从敞开的窗子斜斜照进屋子里。 宁海走进书房里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沐浴在暖阳中的陆静深,第二眼才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另一个人。 这人她见过,是在玛莉的葬礼上宣读遗嘱的程律师。 见她出现,程律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时,顺手将金色镜框向鼻梁上一推,问候道:「陆太太,许久不见。」 严格说来,距上一回见面的日子并不算久。从初春到盛夏,也不过半年光景。 可时间是如此奇妙的物事,思念一个人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厌烦一个人时,与他同处却是度日如年。而今宁海也有一种奇妙的感受,彷佛自答应玛莉的那一刻起,她的时间便进入了暂时停止的状态,直至今日,她都像是活在一个不真实的梦中。 微扬唇,宁海回应:「你好,程律师。」迳自找了张椅子坐下。 在宁海坐下来后,程律师才绅士地坐回原位,同时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放在宁海面前,才说明来意:「我今天来,是受陆先生的委托。」 陆静深委托了什么,在看见程律师的当下,宁海心里已有个底。听说近几年台湾的律师最常处理的便是离婚案件,看来他终是不想再等,想离婚了吧? 宁海忍不住朝陆静深瞟去一眼。 恰巧他从原木书桌后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一面书墙前,双手环着胸,假装毫不在意。明明看不见,却像是能看见那样地,望着宁海的所在。 「陆先生很大方。」程律师说。 宁海没有回应。这一天她也等了很久,本来是为了玛莉才结的婚,如今玛莉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出于承诺不会主动提起离婚,可若是他主动提起,她也不会拒绝。 早早设想过今天这情境,也猜想过他或许会给她不少赡养费。果然,程律师刚刚证实了他的大方。宁海好奇的是,他会给多少? 「手续都办好了,这栋房子已经登记在陆太太的名下。」程律师说。 哈!还真给了她一栋房子。该称赞他言而有信吗? 宁海明明想笑,心头却无预警一酸。 她看着程律师打开那只牛皮纸袋,将房子的所有权状和相关文件一并递了过来,解释:「陆先生会缴纳所有的税金,陆太太只管收下房子的所有权即可。」 捏起手中权状,宁海笑了笑。「确实很大方。」 程律师也微微一笑,又推了推眼镜,站起身道:「如果没有问题,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见程律师真的要离开,宁海一怔,连忙叫住他。 「请等一下,程律师!我……不用签什么文件吗?」至少该把离婚协议书签一签吧? 程律师转过身来。「房屋权利移转的手续已经办好了,陆太太指的是……」 「你没有准备吗?我指的是离婚协议书。」宁海还是说出来了。「我都还没签名,怎么好收下这笔赡养费。」 闻言,陆静深嘴角忍不住扭了扭,原本拿在手里随意把玩的纸镇「碰」地一声掉在地板上。 听见声响,宁海转过头去,看着陆静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她倏地一檩,站起来面对他。「难道不是?」不是要她签下离婚协议书? 陆静深言词锋利地反问:「不是什么?」就是不提「离婚」两字。看她怎么说。 宁海皱眉,绕过沙发走到他身边,弯身捡起那只犹带他手温的纸镇。「你明知道我在问什么。」 有些气闷的,陆静深别开脸去,哼声道:「我不知道。」 至此,一旁的程律师终于搞懂了状况,他推了推眼镜,轻咳一声后道: 「陆太太是不是误会了?陆先生将这栋房子登记在陆太太名下,用的是赠与的名义,并不是离婚协议。」 这,宁海刚刚从陆静深的反应里便知道了,却还是要问:「为什么?」 她等了半晌,才等到他一句:「我高兴。」 见夫妻俩陷入紧张的对峙,程律师自觉已经做好分内的工作,便赶紧告辞了。离开时他顺手将书房门关上。 他是杜玛莉的老友,在接到陆静深的委托时,还以为这对夫妻的关系已有进展,看来两人之间还是存在着一道鸿沟啊,但没关系,来日方长…… 书房内的两人在程律师离开后,气氛一度陷入僵局。 屋外的太阳此时移往陆静深的背后,他的脸背着光,再加上那微微抿起的唇……宁海知道他不高兴,但,为什么?只因为她误以为他要离婚?难道他并不想恢复自由? 最初他明明是抗拒着这桩婚姻的,连带对她也没有好感,在他心里,她无非是个拜金女郎,多半是贪图巨大的利益才会嫁给他。而她也从不掩饰自己对金钱的喜爱,无庸置疑,她是贪慕金钱没有错。 过去她一再挑衅他、嘲弄他、欺凌他,偶尔还会调戏他,占他便宜,她宁海就是这么个活生生的欺夫之辈,不可能他居然还爱上了这样的她吧? 带着一点不置信的玩笑口吻,宁海的声音穿破那交错的光与影: 「总不会……」 第三十三章 彷佛知道她将说出什么,陆静深垂放在身侧的双手不自在地握了一握。 宁海连自己都不相信地道:「你爱上了我?」 她这话问得刺耳,他却无预警地崩坏,像一座冰山。 冰山的崩坏,往往是从看不见的内部开始。 陆静深双手一收又一放,差点没咬碎牙根,紧绷的双肩陡然一松,蓦然睁开看不见的双眼,微抑着声道: 「你根本不相信,又为什么要问?」她的语气显见她打从心底不相信他有可能会爱上她。她不相信爱情。 宁海轻轻一笑。「诚如你。陆静深,骨子里的你不相信爱情,我也是。两个不相信爱情的人如果爱上对方,那就是奇蹟。」 「奇蹟?」笑出声时,他声音似崩裂的冰。 「难道不是?」宁海知道自己的话很伤人,却还是得说:「我跟你是不同路的人。」 这是很明白的拒绝。拒绝两人的和解,也拒绝两人之间进一步的可能。 气恼下,事先释出善意的陆静深懵懂地察觉到宁海深藏的恐惧,像是受了伤的动物不分敌我地攻击一切她所害怕的事物。 如果,他就这么走近她,把她捉进怀里,紧紧抱住,侵略她,她会不会抓得他遍体鳞伤? 终是忍住那份冲动,陆静深吐出一口气,道:「所以你不要吗?不要这栋房子?」 不知道话题怎么会突然转到房子上头。但宁海此刻并不理智,她故意回答:「到手的东西,哪有不要的道理。」他若执意要给,她当然敢收。 「换句话说,你要这房子?」 宁海觉得好笑。「不是已经登记给我了?」现在说不要也太晚了吧。 「然后呢?」他嘲弄地抿了抿唇。 「然后?」 「我记得你说过,如果要你收下这栋房子,前提是我必须跟你睡上一晚。」顿了顿,他「看」着她,等待她的回应。 宁海还是那句:「然后呢?」 然后他丢下一句:「你挑个时间吧!」 挑衅。这分明是挑衅。宁海瞪着陆静深半晌,弯起唇笑了一笑,走上前,抚上他唇角道:「择期不如撞日,今晚如何?」 他不甘示弱:「现在如何?」 宁海一怔,但她岂会怕他? 「好。」 她说好? 她怎么可以说好?还说得这么轻松写意! 是根本不在意,或是「性」之于她已是家常便饭? 陆静深脸色铁青,听见她往书房门口走去的脚步声,不禁嘲弄:「想逃?」 回答他的,是房门落锁的声音。 宁海转过身来面对着他说:「锁门。」 事到如今,谁也别想逃。 房门一被锁上,书房里顿时笼罩着某种谲异的氛围。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沉默更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如紧绷的弦,随时要在最高亢的声线处断裂。 尽管如此,陆静深仍然可以知觉到宁海强烈的存在感。他听见布料的窸窣声,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不远处,传来她冷声回应:「脱衣服。」 宁海已经解开衬衫钮扣,卸下了一只衣袖,另一只袖子则松垮垮地挂在她肩头上,听见他问话,陡然眯眼,甜甜一问:「还是你想穿着衣服做?」 陆静深不发一语,面无表情,脸色却藏不住心思,连着耳根一阵红、一阵白,双眼却始终深邃如墨色的海。 脱下上衣,上身只穿着一件蕾丝胸罩的宁海赤着足走近他,近到,他每个呼吸里都有她。他屏息。 宁海双手攀在他脖子上,捉起一绺发丝撩着他颈脉处,见他忍不住微微哆嗦,她逸出笑,柔软温暖的双唇吻住那处脉动,尚未问他到底要不要,他已将她整个人从正面抱了起来,她腿顺势盘上他腰间,不再问自己到底要不要。 原来,不知何时,他们已是如此想要对方,想到要发疯。过去不断说服自己只是梦境的那些欲求,在这一瞬间爆发开来,所有虚假的可能尽数消失,剥除理性的外衣,存在眼前的只有无比真实的渴望。 熨贴的肌肤如此灼热,呼出的气息如此急促,既然在这时候,语言已是太多余,那么便不要再说,只除了低低唤她的名…… 「宁海……」这魔女。明知她有毒,可他就是无法不想要她。 如今才知道,何以不论再怎么劝告,孙霏都不肯离开陆云锁的原因。这种男女间强烈的吸引力宛如致命的毒药。甜美的毒药。 陆静深俯下脸寻她的嘴,吻却落在她脸颊上,他便顺着那柔嫩的肌肤一路吻去,直探至她香软的耳垂,便一口含住,用力吸吮。 被托在他手臂上的宁海也没闲着,像打开礼物包装那样急切地将他衣上钮扣一颗颗解开,解不开便用扯的,一颗扣子不小心扯掉在地上,却没办法捡,只因他的吻已顺着她耳珠来到喉处,他轻轻一咬,她便浑身不自主地发抖,盘在他腰上的双腿跟着夹紧,下半身,感觉到某个坚硬热烫的东西隔着她牛仔裤的布料不断顶着她。 两个人似是同时没了力气,一瞬间,一阵天旋地转,宁海被平放在长沙发上,他便欺过身来。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午后的阳光照进缠绵的书房里,令人羞极的香,香透了一室,一室里尽是浅斟低唱。他浅浅斟,她低低唱。 没有办法再叫他再快一些,神魂悠悠之际,宁海隐约知道她完了。 本以为男女间的亲密不算什么,不过就是一场性事罢了,她随时可以转身走人,哪里料想得到这种亲密会入肤蚀骨,痛与欢快并存,一不留神便耽溺其中,抽不得身。太过大意的结果竟是全盘皆输…… 不,她还没输……勉强拢聚心魂,睁开眼却反陷进他温柔溺人的眼底,彷佛、彷佛他对她有感情,他这双眼……忍不住抚上他眼角。 「陆静深……」声音已近哽咽。 「引导我。」他将自己的刚强与坚韧、冷静与温柔一并赋予她手中。 手里握着既熟悉又陌生的他,宁海心一软,牵引着他一路航进自己最幽深处。 他手臂撑在她身侧,喘息着,任凭她带领他乘风破浪,直入那从来无人探访的秘径,停在那最深之地,等待她体内的风浪暂时平息。 迎船入港,她便是他的锚,任凭风雨无端,始终牢牢地守护他。 他稳稳地泊于她之内,许久不曾移动,直至额边一颗忍不住的汗滴落她心口,将她化成了水,流淌成一片,他方随她轻轻摇动。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两人死命地爱着对方,拼命付出,也拼命索取,彷佛过了这一时半刻,再也得不到这样的极乐欢快。 这欢愉,只有对方才能给。 多一些、再多一些…… 极致来临的刹那,她俯身咬住他的肩,整个人瘫软在他身上。 他则咬紧牙根,直等到她体内的风暴平静下来,才抽身泄在外面。 转过身拥住早已昏睡过去的宁海,陆静深轻轻一叹,将脸埋进她颈间,跟着闭眼入睡。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深海 上》作者:卫小游 02、《深海 下》作者:卫小游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