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吉蒂》 楔子 借据 乙丑年正月三日,京城惠氏,因商为贷,暂作周转,乃于同裕质库举钱一千两,按月纳息二十两,并限至隔年夏五月末还足。 如违限不还,则掣夺祖屋,用充其债。 恐人无信,故立私契,两共平章,画纸为记。 立契人 惠聚益 第一章 “闷死我啦!”惠吉蒂挫败的大叫,长发一甩,迈开步伐,跨步踏出死气沉沉的敞厅。 暮春三月,清风飘着杏花几许。 负手站在花园里,偌大太阳晒在她肩头上,晒得她又热又烦。 夏天很快就要到了,五月末,债主临门,眼前这片明媚风光,说不定马上就要易主…… 呼,胸口积郁闷气无处发泄,吉蒂索性大步往后园厨房跑去,抄起大斧,立起木柴,如此手起斧落、手起斧落…… “喝、喝!”木柴像西瓜似的应声剖开,两半、四半,木屑飞扬,一颗沙尘忽然飞进吉蒂眼里,气得她丢掉斧头,揉着眼睛直哭。“呜呜……” 厨房大娘闻声探身出来一看,只见吉蒂杏眼红肿,睫毛上还挂着几颗泪珠,呜咽地哭了一阵后,又重新弯腰拾起斧头。 “我的好小姐,您是怎么啦?” “不要管我,我心情不好。” 吉蒂伸腿扫开木屑,又立起一块大木头,砍砍砍砍砍—嘴里呼喝声不绝,额头渐渐浮起一片薄汗,脸颊涨得绯红。 厨房大娘失笑的眯起了眼,不住喊道:“小姐啊,砍这许多柴,是打算扛到外头卖吗?” “嗯?”吉蒂闻言停下动作,藕臂往脸上抹了抹,迷迷糊糊地问:“砍好的柴,可以卖钱吗?” 厨房大娘听了又笑。“卖不了几个钱的,二小姐,我只是说说罢了。” “讨厌,”吉蒂跺了跺脚,满怀积郁全往眼前的木柴上发泄。“讨厌、讨厌、讨厌……”粗圆木块被她一砍再砍,全成了碎片。 如此惊人怒气,不免引来瞩目— 厨房连接着好几间仓库,直到最尽头的废弃柴房,房门忽然呀地一声开启,里头走出一位面容娟秀的书生,缓缓朝她们走来。 吉蒂闻声抬起头,看见是谁,便咂嘴叹息起来。 啧啧,天下丽女何其多,若往此君身边一站,恐怕也要相形失色了。朱唇杏脸,秀眉桃腮,皮肤像搪瓷娃娃似的,这到底算什么男人啊?双瞳翦水宛如明湖含烟,配那身弱不胜衣的袅娜姿态,还真合了杜拾遗写的那句“秋水为神玉为骨”呢! “二小姐。”书生来到眼前,文质彬彬的躬身行礼。 吉蒂直勾勾地瞪着他瞧,头皮不禁隐隐发麻。 这不男不女的家伙,有个像小姑娘闺名般文雅又秀气的名字—兰樕,是一年多前被她爹爹从路边捡来的,自称是钱包行囊被扒的穷书生,原本正在京城里准备应试。 爹爹见他“楚楚可怜”的倒在路边,显是冻了几天,又饿了许久,便不自觉的“心生怜惜”,大发善心的将他带到家里。本欲留他住在厢房,他却“哀婉欲绝”的再三推辞,实在拿他没辙,只好让了间破旧柴房给他暂住。 柴房连接着厨房,厨房大娘瞧他认真木讷,镇日关在柴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闺女还像个闺女的整日绣花缝……不不不,是整日埋首苦读,也不禁为他心疼起来,不忍他身子单薄,便自动自发的为他张罗起三餐伙食,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呸呸呸,是亲生儿子般疼爱。 去年秋天,兰樕通过了解试,忽然辞别惠家,说要和几个试场中认识的同伴去山寺中闭门读书,好为明年的春闱做准备。 消息传到她耳里的时候,他人已经不见了。 哈哈。 吉蒂背地里不晓得取笑他几百回,还同姊妹们说:“这兰樕八成跑了,说不定根本没通过解试,害怕科举,又不好意思告诉咱们,只好借口读书开溜。真是的,赖在咱们家白食那么久……” 大姊吉人听了,秀眉一蹙,还骂她口舌太不厚道,嫌她嘴巴刁毒。 嗤,本来就是嘛,好端端的,干什么去寺庙读书啊! 乖乖的待在惠家,有谁会去打扰他吗? 大娘对他不晓得有多好,一日三餐外加消夜,什么洗衣、烧饭,所有日常杂务全帮他打理得妥妥贴贴,偏偏跑到山寺里,谁会呵护他这种缴不出香油钱的穷小子啊? 背地里嫌弃他半天,可没想到,他竟回来了。 那敢情好,春闱不是才结束没多久,考上了吗?拿到榜帖了吗? 吉蒂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啧啧啧,依旧是清丽无瑕的秀脸,楚楚可怜的神态…… 那宛如湖水般的眸子,也仍是一片水汪汪的。 满身穷酸,旧衣破袍,鞋子还破了一个小洞,啧啧啧啧啧— “瞧你这德行,没考上是吧?” 不屑地眯起眼,她又是摇头,又是撇嘴,懒洋洋地抱起手臂咕哝,“想当然耳,如若考上功名,还需窝回咱们家破柴房吗?算了算了,我本来就不看好你,说什么去山寺苦读,还以为你跑了呢!真的落榜了吗?该不会连考都没考吧?” 兰樕静静地看着她,神色安闲,桃花美唇漾出一抹浅笑。 吉蒂只看一眼,便忙不迭地别开脸去。 烦死了,瞧他瞧他,妓坊里的头牌姑娘也比不上他这般“艳光四射”,这到底算什么男人啊?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脸颊蓦地发热,她伸手扇了扇,颇不自在地噘嘴骂道:“住我家,吃白食,还敢笑我呢!” 兰樕抿唇望着她,梨颊生微涡,瞥见她手上的斧头,笑又更浓了。 “二小姐有什么心事吗?” “唉……” 说到这个,烦闷又来了!吉蒂扔下斧头,虎口麻麻的,胸口闷闷的,都快气死了! 她的心事,跟这身无分文的穷小子有什么好说的呢? 就算祖屋真的被拿走了,他们家还是比他有钱几百倍—照吉祥说的,若把家里的田产、字画全部变卖,少说还余几百两呢!几百两,这骗吃骗喝的浑小子一辈子都吃不完啦! “对啦,”剑眉飞扬,她忽然想到一件事,瞪了瞪兰樕,喃喃自语道:“你又不是这屋子里的下人,将来这里换了主人,就没人肯收留你了,到时候,你可怎么办才好哇……” 虽老是对他嫌东嫌西,但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真的出了事,她还是会替他着想。 “换了主人?”兰樕听她这么说,迷惑地蹙起秀眉。 吉蒂撮唇沉思了会儿,便抬头命令道:“喂,你两只手伸出来。” “嗯?”他美眸迟疑,幽幽地凝视她。 “听不懂吗?双手伸出来,快点啊!”吉蒂扁嘴跺脚的连声催促,兰樕依言伸出手,一双掌心顿时被拉在一块儿,合成一个钵状。 兰樕默默地看着她,只见她从怀里掏出荷包,倒出银两,接着又把腰带上的玉佩一一解下来。 “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些通通都给你,不必客气,你好好收着吧!” 只见她低头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嘴里不住叨念,“你呀,如果没地方可去,干脆回乡准备科举吧!留在这儿看人眼色,日子怎么好过呢?” 不一会儿,戒指、钗饰、铜钱、玉佩,登时盈满了兰樕一双白玉纤手。 兰樕傻愣愣地看呆了,只见她整顿衣袖,豪气干云的往他肩上重重一拍。 “兰樕!”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吉蒂英气勃勃地朗声道:“你可别气馁,求功名本来就不容易,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依我看,你离五十岁至少还有二十几年,这次不中,还有下回,只要你认真苦读,将来一定能及第的。 “其实我很看好你,从前我说那些不中听的话,只是跟你闹着玩的,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嗯?” 兰樕张口欲言,“二小姐,我……” “不必客气,大不了你考取功名再报答我好了。”吉蒂潇洒的摆摆手,满脸壮烈。“你保重,走了。” 话语一歇,长发一甩,就此大步流星,越走越远。 “二小姐,二小姐?” 手里捧着满满的零碎细软,往她身影叫了几次,她也不停,兰樕蹙起眉头,只得哭笑不得的回头望。 “这……大娘?” “没关系,二小姐要送你,你就收下好了。” 厨房大娘慈爱地笑了笑,说道:“咱二小姐虽是女流之辈,行事却是颇有侠风,咱底下人早就司空见惯了。惠家以后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模样,说不定真要倚赖你考上功名,回头向惠家报恩呢!” 想到这儿,厨房大娘忽然感伤起来。 说起这惠家三位小姐,各自脾性不同,各有其美,但无疑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如若不是债务缠身,理应都该有个好归宿才是,偏偏造化弄人啊。 “到你功成名就的那天,可千万别忘了老爷、小姐们的恩情啊!” ……恩情?恩情吗? 兰樕迟疑地回眸凝望。 吉蒂早就走得连影儿都不剩了,垂眸视之,手里沉甸甸的,是满满厚重的心意。 稀奇古怪的小姑娘! 兰樕摇头轻叹。 第一眼见到她,他内心原本满是轻鄙。 女孩儿家,又是富豪千金,言语衣着却总是不男不女,不仅举止粗豪,行事作风也无大家闺秀风范,更从不掩饰对他的嫌恶。 他哪里得罪她了吗?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每回蹦蹦跳跳的来到厨房,不经意撞见他,总是斜瞪杏眼,毫不留情的奚落嘲笑。 没教养! 他从未开口批评,心里却是这样想的。 可没想到他眼底这个没教养的鲁丫头,心肠倒是不坏。 微微苦笑,兰樕看了看手里的财物,从怀里摸出一只方帕,将它们全数包裹起来,小心收进怀里。 惠家……究竟是怎么了? 去年,春节时分。 惠老爷子志得意满的走马经商,说是有一门稳赚生意,约莫半年时光,便可倍利还乡。 惠家三个女儿吉人、吉蒂、吉祥,亲自送爹爹出门,如此悠悠过了半载,惠老爷子却垂头丧气的回来,满身寒伧,口袋只余少许旅费,带去的人马都散了。 问出了什么差错?绝口不提。 问遭遇过什么?只字不语。 整日流连花丛,还和桂府老爷在外私养的相好纠缠不清,被桂府抓了去,开口要胁一千两,否则要拖着他游街或洗门风。 幸而惠家长女吉人,素以美貌着称,情急之下办了场抛绣球招亲,才得千两聘金赎回爹爹。此事平息还不过半年,同裕质库忽然登门要债,吉蒂、吉祥这才晓得,原来爹爹当年的春风得意,居然是典押祖屋,质借来的! 吉祥翻开手边帐册,数着帐面上的纪录,归纳总结。 “若把剩下几笔田产全卖了,大约能凑三百两,家里的瓷器、字画、玉石全部加起来约两百两。爹爹借了本钱一千两,利息三百四十两,那就是全部还差八百四十两……” 吉蒂听得一愣一愣的,嘴巴开了又阖,脑袋乱烘烘,心里茫茫然。 “这……如果把商铺也卖了呢?” “那怎么成?”吉祥抬头瞥了二姊一眼,摇头又说:“祖屋赎回后,家里上上下下还要吃喝过活儿,把唯一能赚钱的母鸡杀了,以后怎么维持生计呢?” “那,商铺每月能赚多少钱?”吉蒂不明所以的搔搔头,钱的事,她越听头越大,真是拿它没辙啊! 只见吉祥来回翻着帐册,悠然长喟,“支应商铺的各项成本,加上咱们家开销,勉勉强强称得上损益两平,多的就没有了。如今还差八百四十两,需往别的地方凑,我看……” 她左思右想,现下只剩一条路可行,可是— “要不……找大姊回来商量吧?”吉祥怯怯的睇了吉蒂一眼。 “那怎么成!” 吉蒂果然大叫起来,连连摇手,断然反对。 “不行,不能再把大姊扯进来了,当初大姊是抱着什么心情出嫁的?说好听是姻缘天定,抛绣球招亲,其实根本就是把自己卖了,还差点儿捅出大搂子—你忘了吗?大姊从彩楼上跌下来,险些在我们面前活活摔死呢!” 说到激动处,连声音都嘶哑了,吉蒂死命摇头,直嚷,“大姊为咱们家做得够多了,咱们和盛家的关系又不好,老是要姊姊从婆家挖钱来接济,叫姊姊往后怎么在婆家做人呢?不可以,我绝不答应。” 吉祥拢起秀眉,颓然咬牙道:“那么,只好这么办了!” “怎么?” “前些天,我写了封信给夔山—” “嗄?夔山?”吉蒂怔住。 夔山乃是吉祥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婿,自娘亲生下吉祥,难产过世后,夔家没多久就迁到外地去了,这种时候,妹妹怎么忽然提起夔山? 吉祥耸耸肩,淡然道:“我已经满十五岁及笄,他也该来迎娶了吧?大姊出嫁收了聘金一千两,他总也该拿点聘金出来啊!” 吉蒂张口结舌的看着妹妹,真是哑口无言了。 吉祥的意思是……想跟未来夫家要这么大笔聘金啊? 可能吗?可以吗? “拿得出来,固然是好,万一他拿不出来呢?”吉蒂蹙眉问。 吉祥萧瑟地扯出一抹苦笑。 “如若拿不出来,想退婚,也要给一笔钱,当作赔偿吧?” “啧,你这丫头—”吉蒂俏脸丕变,脸色当场黑了一半。 这……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嘛! 娶她要下重聘,不娶她要赔钱,如此刁难夫家,万一瞎猫撞上死耗子,真的婚事谈成了,人嫁了过去,婆家会给她好日子过吗? “我已经清楚解释过,剩下的八百四十两,上刀山下油锅,无论如何都要从别的地方凑啊!”这也不行、那也不好,吉祥终于火了,双手叉腰,满脸愠怒地瞪了二姊一眼。 若有别的办法,难道她想刁难夫家吗?那不然还有什么法子?就像大姊吉人曾经说过的,她们都是女流之辈,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忽然之间要往哪里挣这一大笔钱呢? “爹,您怎么都不说话?难道您都不管吗?”吉蒂气愤地转向爹爹。 打一开始,爹爹就抱着酒壶坐得远远的,任凭她和吉祥想办法的想破头,他老人家却只管抱着酒壶,一声不吭,呆呆的瞪着桌子。 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爹爹竟还能这样无动于衷? 吉祥无奈地撇开脸。 爹爹早就变了,什么都不管,若不是总管伯伯教她看帐册,她还不知道家里已经惨到这种地步。现在家里一切大小事,都是她和总管伯伯两个人商量议定的,还指望爹爹什么! “闷死我啦!”吉蒂挫败的大叫,长发一甩,迈开步伐,跨步踏出死气沉沉的敞厅。 夜阑人静,三更鼓。 两道幽幽冷光,于沉沉夜幕中盘旋交辉,其曲折闪烁,犹如两条银蛇咬着彼此,奋力相斗。 银蛇之中,绕裹着一名亭亭少女。 吉蒂手里使着一双银剑,剑花轻灵婉转,如凤舞,如腾兔,忽然剑拔身起,破空划出长长的剑痕,接着翩翩落下— 一剑垂地而待,一剑直指男人滚动的咽喉。 “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冷眼阴森森地瞪着兰樕,兰樕不语,下一瞬,吉蒂倒是自己伸伸舌头,嘴角弯起甜笑,把剑尖撤回来,小心收入剑鞘里。 “好俊的身手!”兰樕蹙起眉头,淡淡瞥了长剑一眼。 寻常的闺秀小姐,少有舞刀弄剑的,她又不是武学世家出身,父亲经商,姊妹都很文雅,却唯独只有她……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会想学这个呢? “花拳绣腿罢了,从没真正和人打过,不晓得济不济事呢!” 吉蒂笑了笑,爱惜地抚摸手上的长剑,又说道:“我这双剑法,是爹爹从前聘来的老护院教我的,说剑法尚轻巧,没有长兵器的霸气,也没有重兵器的力量,讲究以柔克刚,灵活多变,女孩子若要使兵器,当属一双文剑适合……” 这剑还是她央求爹爹特别订制的,剑身有繁复的花纹,还有精致的剑穗装饰,是她最喜爱的宝贝。 兰樕抿唇注视着她,不置可否。 吉蒂发现他不甚欣赏,只好没趣搭拉的闭上嘴。 无聊死了,像他这样的“秀气人儿”哪里懂得兵器?跟他聊这些,简直是对牛弹琴。 她只是心烦,夜里睡不着觉,出来发泄发泄苦闷。 偏他这么巧往这儿走来,原本还想吓吓他,想不到他胆子满大的,剑尖毫不留情的朝他咽喉刺去,他居然不闪不避,眼睛都没眨一下呢! “大娘把借据的事告诉我了。”兰樕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哦,那又如何?”吉蒂耸耸肩,百般无聊的睐他一眼。 自己都名落孙山,自身难保了,还管他们家闲事呢! 冷冷清风徐徐拂动衣袍,兰樕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只素白缎面锦囊,递到她眼前。“这个,请你收下。” “什么呀?”从他掏出锦囊那一刻,她就忍不住斜眼往他手上瞟去。 这锦囊一看就知道质地上等,和兰樕的破衣袍相差十万八千里。这穷小子,哪来如此贵重的东西,还让她收下呢! 好奇心驱使,吉蒂也不客气,手一伸便抢来,啧啧有声地反覆翻看,打开锦囊绣扣,里头却是一张白花花的银票,面额写着一千五百两。 嗄她圆瞠美眸,不敢置信的张大嘴巴,“你你你怎么会……” “是皇上赏赐的。”兰樕知她不解,便淡淡应和。 锦囊里还有别的东西,吉蒂一并掏出来看,原来是朝廷颁布的榜帖,上头清楚写着兰樕的名字,并有一甲第一名的字样。 吉蒂看得心头怦怦直跳,别的她或许不懂,可“一甲第一名”她晓得,这不就是状元的意思吗?兰樕……他他他……他考中状元了 “哗,”她不禁抱着榜帖大叹,“难怪天下人都要挤破头去考进士,原来中举能领这多么钱啊!” 兰樕一愣后,忍俊不住笑了。 “你呀,你是怎么搞的?”她又叫又笑的推他肩膀,频频娇呼,“既然考上了,干么窝在咱们家破柴房,害我以为你落第了呢!” 大呼小叫地抱怨一阵,又忙不迭的拱手作揖,连声道贺,“恭喜你、恭喜你、恭喜你……” “你……”兰樕不觉失笑,隐隐臊红了脸。 “不过,这些钱是你的,干么拿给我呢?” 吉蒂忽然凝住笑脸,皱眉的把手里的东西塞回他手上。 这钱,惠家不能收。 说起来,惠家对兰樕并不礼遇,她更是闲暇兴起便三不五时来奚落他、找麻烦。总而言之,惠家对他没有这么大的恩情,就算把过去一整年的房租、伙食费全算清了,也用不着这一千五百两的十分之一,他毋需如此的。 兰樕神色肃然,幽幽水眸睇了吉蒂一眼。 “如果不是报恩,是聘礼呢?” “噫?”开什么玩笑啊?她满脸疑惑地瞪着他,见他神情严肃,不像是促狭捉弄……难道是真的 她不禁头昏脑胀。 “什么聘礼?是我……指我吗?”她张口结舌的指着自己。 兰樕点头,她更茫然了。 要娶她?怎么可能呢?她对他最坏了,看不惯他文弱的模样,一天到晚取笑他。他如今考上功名,没仗势官威好好教训她一顿,已经算是大恩大德了,无端端娶她这种女人作啥? 吉蒂越瞧越是古怪,淡淡月光下,兰樕丽颜如皎,眉宇间微带轻愁,迟疑地注视她半晌,这才道出真相,“今年春闱……” 他于是坦言,今年殿试之后,朝廷依例大设琼林宴。 席间,皇上御口垂询,问他有没有婚配,如果没有,便欲将公主下嫁于他。 他审慎思量,不愿与皇室结亲,只好向皇上推说,他与恩人惠家早有婚盟,皇上点头含笑,非但不以为忤,随后反而另赐宅第银两,要他好好筹办婚事。 只是如此一来,麻烦也来了。 如若不娶惠氏女,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这样啊—”吉蒂撮唇深思,只见兰樕眉宇深锁,愁字全刻在脸上。 “难怪你考中状元,还要苦哈哈的躲在我家柴房里,原来是在烦恼这桩婚事,不知如何开口啊。” 她寻思片刻,又一脸古怪地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可是……你不是很喜欢我大姊吗?那怎么办?”她眼波幽幽一转,笑嘻嘻地瞅着他问。 兰樕脸色骤变,吉蒂见状,不禁仰起脸,轻轻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 兰樕对大姊吉人,应该是一见钟情吧? 她只是不想说破而已。 瞧他注视大姊的神情、和她说话的模样,总是那么温柔抑郁,从来只知闭门苦读的书呆,独独只对大姊敞开心门,但无奈傻头傻脑的,难怪大姊看不上眼。 谁不喜欢大姊? 吉人姊姊,原是她们三姊妹中最受疼宠的一个,从她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吸聚了所有人的目光,她丽质天生、温文秀雅,过去登门求亲的世族子弟多如过江之鲫。 兰樕在她眼里,根本什么也不是,那些爱慕眼神对大姊而言,早就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了。 试想,兰樕为何不娶公主呢?他若迎娶公主,未来仕途肯定前途无量,这是人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他为什么不愿意? 琼林宴上冠盖云集,皇上恩泽有加,他却推辞了大好姻缘,把“恩人惠家”扯了进来。 当时他心想着什么?肯定想着大姊吧? 原想求得功名向大姊求亲,却不料衣锦荣归,心仪的女子早已嫁作人妇,他又不能改口迎娶公主,而惠家仅剩的两个女儿,吉祥早有指腹为婚的对象,所以就只剩和他最不对盘的她—惠吉蒂。 哈哈哈,可怜呐,叫他如何求得了亲? 这阵子以来,他想必十分苦恼吧? “怎么样,都让我说中了吧?”吉蒂摸摸鼻子,诡异地纵声畅笑。 兰樕神情萧索,没表示什么,只淡淡的说:“二小姐若觉委屈,兰樕绝不勉强。” “你……”她嘴唇开了又阖,却不晓得该说什么。 他没否认,就表示她猜对了? 唉,她也好可怜呐!这人根本是逼不得已才向她求亲的。 虽说她对兰书呆根本没什么意思,却仍不免感到气闷。大姊、大姊,人人都喜欢大姊,她惠吉蒂到底算是哪根葱啊! 如此情势,兰樕既然非娶她不可,又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去找爹爹提亲,偏要当面找她商量,还说什么“二小姐若觉委屈,兰樕绝不勉强”? 啊,电光石火一闪,她眼眸转动,忽然明白了兰樕的心思。 他根本不想隐藏自己的心意,也说他并不想骗她,不想让她误以为自己是因为爱慕她才向她提亲,所以他私下找她商量,是为了求得她应允,答应这场“各取所需”的姻缘。 “你……岂有此理。”吉蒂磨着牙,满脸愠色。 啊啊啊啊啊,她简直快呕死了,就算再这么比不上大姐,迎娶她有这么困难吗?再怎么不喜欢哄她一下、骗骗她会死人吗?婚前就算做买卖似的把条件一一讲明,还怕她胡思乱想、误陷情网似的,那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他只要和她成亲,婚后却仍要继续偷偷爱慕大姐? 啊啊啊啊啊——忍着赏他两大巴掌的冲动,只恨时势比人强,叫她无处发作。只要忍牙一咬,眼睛一闭,收下聘金,家里的债务就全解决了…… “这银票,请你收下。”兰樕把锦囊又放到她手里。 “我还没答应呢!”吉蒂忙不迭地抽回手,他却不让她推辞。 白花花的银票啊,谁舍得认真拒绝呢? 吉蒂态度终究软化了,轻轻地接住。 “当初若不是老爷子收留,兰某早就饿死街头了。”兰樕笑容苦涩,无奈又道:“若小姐不愿意,聘金的事就当我没提过,烦你将银票交给老爷子,就说是兰樕报答他老人家恩情吧!”说罢,便满怀忧伤地返身离去。 “喂!”吉蒂叫了起来,兰樕没应答,她只好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发愣。 哪有人这样的?先强迫她收钱,这样她还好意思不嫁吗? 她咬唇跺了跺脚,紧紧掐手上的锦囊,心头却突突直跳。 臭书呆,想得真周到啊! 第二章 朝阳初升,街坊市集上,人潮逐渐聚集起来,有喝粥吃面的,有吆喝叫卖的,吵吵嚷嚷,车水马龙。 兰樕穿梭其间,身上仍是那身朴素旧袍,低垂修颜,手里拿着一张纸样。凡遇到玉饰古董的店家,就上前探问。 “店家掌柜,冒昧请问一下,有没有见过这样的玉佩?” “没见过。” 许多人瞥了兰樕一眼,看他穷酸,也懒得招呼,随便瞟了纸样一眼,便不耐烦的打发他离去。 “多谢。”兰樕也不动怒,低低道了声鞋,再往下个店家查问。 不知不觉,一上午转眼就过去了,兰樕茫然的站在市集街边,口干舌燥,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绝望之感益加深浓。 遗失多时的物品,恐怕很难找回来了。 “喂,兰樕!” 背后忽然有人叫他,他蓦然回头,看见吉蒂正蹦蹦跳跳、挥着手往他身边跑来。市集上人群杂遝,大家免不了互相推挤,吉蒂手脚利落的钻来钻去,一下子就窜到他眼前。 “你……”兰樕惊讶地凝眸细看,只见她一身月牙白的便捷轻装,头上扎束一条长长的马尾,阳光洒落在她白皙的脸庞,映出一张清爽丽颜——很精神啊!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她,清瘦的身子仿佛冻住了。 她脂粉未施,眉宇间神气飞扬,双眼锐利如电,五官脸孔分明是个美人,却处处流露着阳刚气息。 吉蒂仰着俏脸,笑得明眸灿亮。 “好,兰樕,我答应嫁了!” “……” 兰樕沉着俊脸,听见她点头出嫁,他却不回答。 她只好尴尬地伸伸舌头,搔着头发问:“怎么啦,吓着你了?”才相隔一天而已,莫非她应承得太爽快? 兰樕没有半点欣慰之情,黑黝黝的眸子往她身上扫去,反倒直言批评,“姑娘家总该有姑娘家的样子。你一个弱质女流,怎能无人陪伴的任意在街头上跑跑跳跳?况且出门在外,竟然穿的如此荒唐——” 市井街头,原非名门淑女的往来之地,她身边却连丫头。侍从都不带,难道不怕孤弱女子只身在外,遇上什么麻烦吗? “这么快就管起我啦?” 吉蒂闻言柳眉倒竖,淡红色的美唇斜斜一扬,双手叉腰嗤道:“丑话说在前头,我嫁给你可不是没条件的。你心里已有我大姐,这点我就认了,不跟你计较。 “不过,你休想那我和大姐做比较,大姐的性情,大姐的打扮,那些大家闺秀的谈吐举措,我全都不爱。往后更不可能为了迎合你对大姐的爱慕之意,辛苦勉强我自己,你明白吗?” 兰樕抿着双唇,勉强压下心头不悦。 他并没有比较的意思,只是认为她行事不够谨慎,太轻忽自身安危罢了,她却认为,他是在拿他们姐妹俩做比较? “你真的想清楚了?”他怀疑地看着她,若她凡事都要疑心到吉人身上去,将来岂不是要为此受苦?“成亲非儿戏,若你……” “好了,够了,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吉蒂不等他说完,纤手一挥,便拦住了他的话。 昨晚拿了银票,她便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晚上翻来覆去,思前想后的想到天亮才睡着。 她想得已经够清楚了,倘若不嫁,不仅惠家遭殃,兰樕这小子也是死路一条。 说到底,他可是为了大姐才放弃人人称羡的驸马之位,除了对大姐痴心一片,他到底有什么错呢? “反正那些男欢女爱我全不懂,就只懂这个‘义气’。你对大姐有情,对惠家有义,我自然也不能负你。”她惠吉蒂生平最恨忘恩负义之人,断不能收了他好处,又不管他死活,眼睁睁看着他背负欺君之罪。“况且女孩儿家,长大就是要嫁人的,你又不是什么坏人,嫁就嫁,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呀。” 一番话,说得豪气干云,真是重情重义。 兰樕呆愕半响,实在禁不住的忽然噗嗤一笑。 “笑笑笑,你笑什么?”她哪一句说错了吗?吉蒂觉得莫名其妙的板起俏脸,不开心的叉起腰来。 他摇头苦笑。“好端端的姑娘家,怎么半点女孩儿样也没有啊?” 说起话来英雄气概,宛如一条铮铮铁汉。 “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吉蒂尖酸刻薄地翘起唇瓣,满脸的不屑嘲讽,“明明是个大男人,不也是半点男子气概也没有吗?比我还像个闺秀小姐,干脆还我娶你好了。” 摇摇头,兰樕懒得同她计较。 这丫头片子,不知是哪←山寨窟的当家首领转世,原本合该一生粗鲁,大口酒、大口肉,却居然生而为女子,也真够为难她了。 “银票你拿回去吧!”吉蒂把他昨晚送她的锦囊交还,正色叮咛,“烦你派遣媒婆,亲自向我爹爹提亲,一切依足礼数,才不会启人疑窦。” 兰樕遵命照办,吉蒂侧头想了想,又说:“成亲的真正理由,就咱俩晓得就好,我不想叫家人烦恼。” “知道了。”他含笑答应。 双眸对望,两人之间突然沉默起来,瞪视显得尴尬。 兰樕不自在的轻咳。“走吧,我送你回家。” 吉蒂仍然鼓着脸,扁嘴啐道:“干么要你送?我自己不会走啊!” 他浅笑。“还是得亲眼看你平安返家,我才放心。” “我又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大小姐。” 吉蒂小声嘀咕着,兰樕瞥她一眼,黑眸里笑意盈盈。 “怎么不是?明明就是女孩子啊!” 啐!她不屑地撇撇嘴,然而身子却无端端地燥热起来,慢慢的,连脸颊也发烫了……哎呀呀,怎么搞的? 走过市井街道,兰樕总是不自觉的隐隐护着她。 遇到人挤便为她开路,看见车马就故意挡在她前头,如果眼前什么都没有,便把距离拉远了,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缓缓走在她身侧。 迂腐书生嘛,凡事小心翼翼,真当她是陶瓷掐成的,一碰就坏呢! 吉蒂慢吞吞拖着脚步,心里既异样又新奇。 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人认真把她当成小姐伺候了。 她天性活泼,成天舞刀弄剑,块头又是姐妹中最高挑的,比寻常姑娘还高出一个头。惠家上上下下,只差没人尊称她一声“小少爷”,谁还成天把她放在手心里,处处护着她呀! “你不害怕吗?”走着走着,兰樕忽然说道。 他指的是成亲这件事,吉蒂睐他一眼,约略猜中了几分。 “怕什么?”她耸肩淡笑,姿态洒脱。“我不是说了,那些什么男欢女爱的,我全不懂,你心不在我身上,我反而落得轻松。咱们往后若能像朋友那般相处,那也很好啊!” “朋友?”兰樕讶然瞥她一眼。 吉蒂点点头,仿佛十分笃定。“夫妻之间,定要有男女之情才可以吗?咱们就当交个朋友,只在一块儿的朋友,那不也是件好事吗?” 平心而论,兰樕的脾气,她向来是最欣赏的。 无论怎么尖牙利嘴的奚落他,他总是摇摇头,嘴巴笑笑,转头就忘了。 她明白这是他的度量,寻常人经不起嘲笑,不是脸红脖子粗,动手动脚,就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羞愧得抬不起头。兰樕两者皆不是,他气度恢弘,落落大方,对自己甚有自信,即使处境落魄,也不改其志。 有朋如此,岂不乐乎? 只可惜长得太过秀美,活脱像个女孩儿,除此之外她并不讨厌他。 “我没这样想过……”兰樕嘴角上扬,负手坦言。 夫妻可以做朋友吗? 男女之情,真能如她所愿的如此单纯吗? 似乎有点傻气,又稍嫌天真,而他却不知该如何辩驳。 怕只怕,成亲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便不如她想的那般轻松容易。 总而言之,他已经坦言一切,并得到她的许可。 送了吉蒂回家后,兰樕便直接转返状元府,差唤媒人到惠家求亲。 惠老爷子咋闻资助的穷小子考上状元,并欲与惠家结亲,乐得嘴巴都阖不拢了。唤来吉蒂,问她愿不愿嫁? 吉蒂自是点头如捣蒜。 “好好好,行行行,愿意愿意,我什么都愿意……”说这话时,背后背着一对双剑,握拳抱胸,打扮得活似土匪的女儿,应对进退,更是毫无半点黄花闺女的含蓄羞涩。 媒人婆笑弯了腰,满堂喜气,人人称奇,只有惠老爷子臊红一张老脸,暗暗瞪着女儿心想:好歹也支吾一下,做做样子嘛! 但吉蒂才不来这一套,大大方方坐下来,竟想和媒婆商议聘金。 惠老爷子拼了命的使眼色,吉祥总算看懂了,硬生生的将吉蒂托出厅堂,一路拖拖拖拖,拖到闺房里,姐妹俩关上房门说话。 “姐……我的好二姐~”吉祥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娇音宛转,抱着吉蒂手臂直嚷,“还不快点从实招来,你什么时候和柴房里的兰书呆看对眼了?咱家上上下下,咱家上上下下怎么就没人发现呢?” “哎呦,不知道啦!”吉蒂懒得应付她,瞪眼珠又喷鼻息,不耐烦的挥手直嚷,“你改天去问兰书呆好啦,问我作啥?” “啧,好像真有些古怪……” 吉祥若有所思地抿着唇,侧头盯着她,狐疑道:“依姐的性子,要也嫁个武状元,怎么忽然转性了,居然喜欢那个弱不禁风的文状元呢?”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实话可别乱传出去,其实呢——” 吉蒂咯咯直笑,神秘地凑到她耳边低语,“你二姐我呀,骨子里根本是个道道地地的男人,恰好那兰状元生得如花似玉,十足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我调戏他几次,没想到闹着闹着,竟闹出真感情了,因此这门亲事,实际上是我娶他,他嫁我,如何?行了呗?” “我呸,连这话也编得出来,疯话连篇!”吉祥捶着她的肩头,狂笑不止。 吉蒂却不笑了,正色道:“好吧,你倒说说,嫁给兰樕有什么不好?世上有男人肯娶我,我就阿弥陀佛了,还挑三拣四呢!” “就是啊……”吉祥笑声停不下来,不住点头道:“真不晓得兰状元干么娶你,我以为他喜欢的是吉人姐姐那种气质婉约的淑女,结果居然向你提亲呢!” 吉蒂闷闷地撇嘴。“我也没什么不好哇!” “不是不好,只是怪。” 见她闷笑不止,吉蒂可真正恼了。 吉祥笑着凑上来要抱吉蒂,却被她不领情的推了开去。 吉祥不死心又凑上来,死巴着她不放,“好二姐,你最好了,是我该打,你打我好了……” 姐妹俩打闹一番,又笑作一团,玩累了才停止。 另一头,惠老爷送走媒人婆,从此愁云一扫,惨雾淡去,还清债款后,婚事也热热闹闹的筹办起来。 这椿亲事,可谓是千古难得—— 豪气魁伟的惠二小姐,要嫁文静娇弱的美貌姑爷。 状元巧迎“吉蒂”,又有皇上金口赐婚,穷小子变状元郎,回头报恩等等的雅事。于是乎,街头巷尾又传得沸沸扬扬,京城里人人津津乐道,比惠家前一场婚礼还要热闹。 吉人从吉祥口中得知吉蒂和兰樕要成亲,又不禁啼笑皆非。 “这两个人呐,一个属水,一个属火,性情南辕北辙,外贸举止更不用说了,他俩居然能够做夫妻?未免太荒唐了吧?” “怪吧?我问二姐也没用,她只拿些混话来搪塞我。” 吉祥忍笑把吉蒂的疯话重复一遍,吉人听得不住摇头,吉祥便拉着她肩膀央求,“还是请大姐快回娘家来,好好拷问二姐吧!” 是啊!吉人心头是有些不安,思前想后,总觉得这场婚事来得太仓促。 就她来看,兰樕对吉蒂并无好感,而吉蒂素来尚武,说她爱上土匪头子、山寨大王还差不多,怎看得上兰樕这般如花似玉的美貌男子呢? 怀抱疑虑,她亲自回娘家一趟,想不到却无法从吉蒂口中问出一丝端倪。 “我想见兰樕一面,请你们通知他。”离去前,吉人叮咛道。 “为什么呢?”吉蒂居然嘟着嘴,好像不大情愿似的。 “我亲妹妹要嫁给他,他能不来见我吗?” “大姐……” 吉人蹙眉瞪着妹妹,疑云顿生。“长姐如母,我等于是你们的娘亲,想见妹婿叮咛一番,还需要理由?” 姐妹俩只差一岁,吉人比任何人都了解吉蒂。 吉蒂气度豪爽,仿佛是个没心眼儿的傻大姐,其实却从不表露自己真正的心事。凡她不肯承认的,就是问她一千遍、一万遍,她也不会透露分毫。 这椿婚事在她看来分明有些蹊跷,不见兰樕溢满,她实在没办法安心。 吉蒂长长吐了口大气,知道无法推托,只好派人去通知兰樕,请他前往吉人婆家一趟。 ……见了大姐,兰樕肯定又要心碎了吧? 吉蒂烦恼得坐立难安,听下人回报,兰樕傍晚就会动身前往,一颗心顿时麻麻痒痒的,仿佛爬满了蚂蚁。 要放着不管吗?要跟过去看看吗? 挣扎老半天,犹豫又犹豫,眼看天际转红,心里实在按捺不住,只好一溜烟的溜出家门,匆匆赶往大姐婆家去。 大姐……该不会看穿什么吧? 兰樕应该早就到了,都谈了什么,怎不赶快脱身? 吉蒂来到吉人的婆家,不敢教人通报,只好远远躲在小巷子里,紧盯着大门等候。 急死了。 她抚着胸口深深吐气。 真不明白,她怎会如此焦虑紧张,也不晓得到底害怕什么,只是一想到大姐和兰樕单独见面,心里就揪成一团。 夕阳西下,街道逐渐被黑暗吞噬,宅门忽然开启,下人们在门口悬挂起两盏灯笼,又退回去把门关上。 吉蒂失望的垂下肩膀,等了好久,终于等到兰樕出现—— 朱红大门缓缓开启,月光下,他脸色有些苍白,失魂落魄的踽踽而行。 情势如此,还得被迫去见他倾慕不已的姑娘,叫他怎不黯然神伤呢? 吉蒂心头闷闷的,唇一咬,从后推他肩头一把。 “嘿,我请你喝酒!” “你——”兰樕乍然见到她,不禁愣住。 她二话不说,挽着他衣袖大步往前走,不远处正好就有酒肆,她半拉半扯的拖着他进来坐下,转头便喊,“小二,来两壶烧酒,再拿些小菜过来。” “是。”清脆的嗓音响起,以为妙龄女子端着托盘走来,为他们摆酒布食。 摆到一般,那姑娘忽然惊呼一声,“啊……”转过身,隔桌几个男人正色迷迷地对着她涎笑,女子登时脸红了,急得频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小姑娘,没见大爷们酒瓶空了?还不拿壶新的过来。” “是,是。” 女子唯唯诺诺去端酒,酒奉上了,那些男人却不肯放她走。 “小姑娘,陪大爷喝一杯嘛!” “客官,请您高抬贵手……” 该死的无赖。 吉蒂将一切看在眼里,哪里忍得住气? 霍然起身,左手扯开女子,右手夺过酒瓶,奋力一甩,便把酒水全往那些人脸上泼去,怒眉腾腾骂道:“自己喝个够吧,没用的混帐!” “好大的胆子你——”满桌子男人同时起身,挽袖抡拳,凶神恶煞的纷纷围了上来。 吉蒂睥睨地扫了他们一圈,轻蔑地抬起下巴。“想怎么样?” “喔喔,穿着男人的衣袍,原来是女人扮的,小姑娘,长得很俏嘛!” 为首的男人嘿嘿讪笑,怒气稍减,兴起轻薄之意。 “你知道我是谁吗?得罪了大爷,后果你担得起吗?” “爷、爷,那边还有一个。” 一旁帮腔的,指向和吉蒂对面而坐的兰樕,大伙儿发现了他,纷纷眼睛一亮,色心蠢蠢欲动。 “啧啧啧,好美的姑娘,今儿个全京城最美的姑娘都在咱眼前了,姐妹俩都挺标致,正好陪大爷喝酒,来来来……” 粗圆大手往她肩头伸来,吉蒂侧头冷笑,“简直找死!” 反手正要挥拳,下一瞬,手臂却被抓住,兰樕一把将她扯退了几步。 “啊?你拦着我做什么?”她莫名其妙的回眸怒瞪。 “姑娘家,就该有姑娘家的样子。”兰樕俊颜如霜,神色不悦。 众人听见他开口,嗓音粗厚,顿时面面相觑。 “啥?是男的?” 男人生得这般秀丽,也太吓人了吧! “我呸,原来是个寒酸书生,好大的胆子敢戏弄我。” 一群人团团围着兰樕,赤拳往他脸上招呼。 吉蒂心头一凝,要命了,兰书呆哪挨得起打? 正要冲上前头去挡,却不料他手腕一掀,显示翻到了桌案,轰开众人,接着怒拳往那个带头男人招呼过去。 想不到啊! 兰书呆出拳之猛辣,劲道之狠戾,连吉蒂也吓傻了。三两拳就打得人家血流如注,凡是胆敢上来护主的,吴轶不是被打得灰头土脸。 “滚!”好不容易终于罢手,兰樕低喝一声,无赖们纷纷鸟兽散,片刻也不敢留。 傻了、傻了,事情怎生演变至此? “你没事吧?”吉蒂瞠目结舌地凑过来,抬起他的手背查看。 哔,指节都破皮了,还渗出血丝,她看了好生不舍,忍不住咋舌道:“原来你也会动拳头啊!” 瞧她蠢的,还真把他当女人看待呢! “你一点都不怕。” 兰樕阴恻恻的怒目而视,胸口起伏,仿佛想要痛揍她一顿。 “你向来都是这样强出头吗?如果没有人帮你,又打不过那群无赖,你要怎么办?” 吉蒂听了,居然仰起头,哈哈一笑。 “就算断手断脚,不要性命,也要打到赢为止啊!” 那些地痞流氓平时只知道仗势欺人,却根本没种和人拼命,凡遇到真正敢拼的,逃得比谁都快,比小姑娘还怕事呢! “拳头不是比大小,只拼一个‘敢’字。不要命,就会赢,死掉了化作厉鬼也要打,只要敢把性命豁出去,没有人不怕的。”说到打架,吉蒂神采飞扬,眼睛像星星似的闪闪发亮。 这可是她的经验之谈,随附什么地痞流氓、世族子弟,一概通用。 兰樕听得目瞪口呆,脸色比稍早还要难看。 “你……生气啦?”她摸摸鼻子,自嘲地笑笑。 吓坏了吧?自己要娶的女人,居然是这副德行。 她跟大姐可完全是两个样,大姐温婉可人,她呢,却天不怕地不怕,比流氓还要凶狠可憎…… 兰樕气得抛下银两,拂袖而去。 “嘿,菜都没上呢,酒也不喝啦?气什么呢?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吉蒂追出去,兰樕脚步越走越快,紧紧握着两只拳头,看都不看她一眼。 是,他是很气,气得双拳紧握,气得浑身刺痛,气得……气得莫名其妙。 她原本就是个鲁姑娘,她好管闲事,她牙尖嘴利,他早就领教过了。这样的女人,遇上什么都是她活该,早晚横尸街头,尸身被拖去喂狗。 他气什么? 早就摆明认清的事实,有什么好气? 惠吉蒂根本不值得他费心,不懂得珍惜性命的鲁姑娘,死了就算了,拳头落在她身上,也是她自找的,他何必热血沸腾,气得火冒三丈? 吉蒂半走半跑的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的瞅着他。“你……还在难过?” “什么?”兰樕难言错愕,回头横她一眼。 她不是好端端的,他干嘛难过?还是刚刚受伤了吗? 她吸了口气,满脸不安的鼓着腮帮子,怯怯的抬眼瞧他。“刚刚见了我大姐,怎么样?不好受吧!” 兰樕闻言停下脚步,异常明亮的黑眸呆呆地望着她,仿佛震慑住了。 “看你从大姐婆家出来,心情不好,本来是想陪你喝喝酒的……”她尴尬的搔搔头,结果没能帮他解闷,却害他打了一架,手受伤了,酒也没喝到,真是诸事不顺啊! “要不要换个地方?”她扬眉,如此提议。 兰樕没好气地垂下肩膀。 他现在余怒未消,根本不想看到她。 “你回去吧!”他冷哼,反身往惠家方向走。 没亲眼目睹她走进家门,路上还不晓得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这丫头,今后该怎么约束她,他回头得要仔细思量。 第三章 婚俗繁琐,要打点的细碎物品繁多。自吉祥手握账本之后,家中一切事宜都要经过她盘算,俨然取代了惠老爷,成了惠家实际上的女主人。 吉蒂不但乐观轻松,得便宜还时常卖乖。 “惠、吉、祥——你一个人想霸占惠家家产吗?” “正是如此。” 吉祥也不客气,直言不讳的点头认了。 “人人皆知,我惠吉祥乃大凶之人,一出世就克死了娘亲,命太硬十八岁之前也必克死爹爹。城里有瘟疫是我害的,老天不下雨也是我不好,惠家衰败更是因为我的缘故。” “就连爹娘替我指腹为婚也没用,我命中带着灾星,一封信就吓走了未婚夫婿。两位姐姐,你们一个嫁给京城富商,一个配了状元郎,只有小妹我注定丫阁终老,那么,惠家家产就统统留给我吧。” 吉蒂被她这席话吓得下巴差点儿没掉下来。 她……她只不过……只不过开开玩笑嘛,怎么……这么严重啊? “变山回信了吗?说了什么?要退婚吗?” “屁。”吉祥冷哼。 “啊?”吉蒂又呆住了,屁?什么跟什么? 吉祥眼眶一红,从怀里掏出一纸书信,塞到她手上。 吉蒂两忙展开信纸,只见信头写着“吉祥卿卿如晤”,中间一个粗粗大大的’屁‘字,底下署名“变山笔”。 “噗——”吉蒂千辛万苦憋着笑,不敢在小妹面前太过放肆。 吉祥恨恨的夺回书信,气得咬牙切齿。“哼,有夫如此,不嫁也罢!” “好吧好吧,家产都是你的,你甭客气,尽管大大方方的拿去吧!”吉蒂只得拱手赔笑,“反正日后被状元郎休了,回头也好有个依靠。” “二姐的婚事,我自会办得风风光光,请你安心待嫁吧!” 吉祥低头捧着账册,对照堆积如山的物品,逐一点算,“红罗大袖缎、黄罗销金裙、缎红长裙、珠翠团冠、四时髻花、上细杂色彩缎匹帛、花茶果物、团圆饼、羊酒……” 吉蒂还没听完这些名目,头先昏了一半,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好趁着吉祥专心打理,蹑手蹑脚的偷偷离开 。 吉祥精于盘算,这些琐事合该让她去忙。 不知不觉走到柴房附近,兰樕以前住在这,不晓得东西有没有全数带走? 她悄悄打开房门,心头不期然的,忽然涌起一阵异样。 柴房里,仍留着兰樕离开时的样子。窄小木床,床褥底下铺着一层干草,角落放着木板拼成的简陋书案,这边堆着几本书册,那边另有几件衣袍,整整齐齐叠在床尾。 吉蒂走到床边坐下,来回摸着床铺上的冰凉被褥。 说也奇怪,明明对兰樕没什么意思,这几天却不断想着他。 两人之间,只不过多了婚约罢了,就能在她的心里掀起这么大的波澜吗? 那些结发做夫妻的男女,跟一般人有什么不同? 为什么总觉得身上似乎多了条无形的丝线,牢牢系在他身上似的,走到哪都想到他? 世上每对夫妻,都是这样吗? “真、真是……我见犹怜啊……” 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兰樕,她眉开眼笑,黑瞳闪闪发光,就像两簇熊熊燃烧的蜡烛。 “你……”兰樕虚弱的倒在床榻上,秋水微掀,见她忽然倾身贴近,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口齿不清的支吾道:“你……你……” “啧啧啧啧啧,五官这么精致,皮肤这么白皙,脸颊比我的脸还幼嫩,说这是男人,谁信啊!” 不自禁的,伸手往他脸颊捏了一把,登时满手酥滑,还把兰樕吓得“花容失色”,她哈哈大笑,更加肆无忌惮的往他身上毛手毛脚,非要把他身上的衣裳剥开来看。 “来来,让本姑娘亲手验验你是男是女,放心别动,哎……不会真吃了你的,只要看一下就好,一下就好了……” “不,你做什么——”兰樕自是极力挣扎,梨颊嫣红,美眸含泪,怎么看都像个惨遭侮辱的娇弱美人。 她三两下就推开他的手,又嗔又笑的,乐的几乎直不起腰。 “不要动啦,我看一下就好了,是女人又如何?我也是女人,不会对你怎样的;如若是个男子汉,让人看一下也不打紧,你怕什么羞呀——” 兰樕人在病中,哪里抵挡得了,她略一使力便褪下儒衣,露出底下一片平坦结实的男子胸膛。 “啊?男的?”俏脸微变,吉蒂尴尬的松手退开。 兰樕狼狈的拢紧衣裳,她呆呆望着他,一时傻了。 “惠、吉、祥,你躲在这做什么?” 房门外,吉人声音忽然响起,接着传来“哎呀”一身惊呼,细碎脚步声越来越远。 吉蒂晓得大事不妙,吓得从床上弹跳起来。 “吉蒂?你……”吉人推门而入,身后跟着负责端汤药的丫鬟。 发现吉蒂脸色古怪的站在床边,兰樕又衣衫不整,吉人立刻蹙起眉头,拉下秀脸逼问,“惠、吉、蒂,你在这做什么?” “没有哇,听说爹爹捡了个美貌书生回来,好奇过来看看。” “只是看看?”吉人狐疑地瞪着妹妹。 “看过了,没事了,走喽!”吉蒂摸摸鼻子,一溜烟的溜出门外。 呵,原来这世上,还真有如花儿般娇美的男人啊—— 她和吉祥打赌的事,可不能叫大姐知道,否则又是一顿叨念了。 偷偷隔着纱窗往厢房里看,丫头扶着兰樕起身,大姐捧着汤药,正要协助兰樕服药。兰樕不敢直视大姐,低头称谢,接过汤碗。 大姐问起兰樕,她刚刚做过什么了? 兰樕摇头说没事,大姐便笑了笑,代她向兰樕赔罪。 “嗤,只看一眼而已,又没让他少块肉!” 她躲在窗外咕哝,仔细打量着兰樕。 他喝了汤药,似乎多了几分力气,也能抬头正视大姐了。啧啧啧啧啧,那种神情啊…… 吉蒂冷笑,又是个魂魄被勾走的。 天底下的男人全都一个样,无聊透顶! 自此之后,她再也没关心过那个吃白饭的穷书生,就是偶尔遇到了,也不曾正眼瞧他一眼。 “二姐、二姐。” 吉祥频频呼唤,轻轻推着吉蒂肩膀,没好气的笑说:“哪里不好睡,怎么偏偏睡在柴房里呢?” 吉蒂揉揉眼睛,慢吞吞翻坐起来。“啊?我睡着了?” 柴房一片漆黑,月光丝丝透过窗楞,她懒懒的靠在妹妹身上,迷糊想着:刚刚……好像做了场梦,那梦境好熟悉,她梦见以前的往事了。 “在想状元郎啊?”吉祥啧啧有声的笑眯起眼,不怀好意的掩唇轻笑。 “呸,我想他做什么?”吉蒂恶心的浑身哆嗦。 “忍着点儿,再不到十天就要成亲了,别睡在柴房里,小心受凉了。” 吉祥解下披风披在她身上,咯咯笑个不停。 * * * 大婚之日,状元府。 这可说是惠吉蒂一生之中,最端庄贤淑的一天。 君头顶凤冠,羊外罩霞披,耳腰横玉带,卯耳下缀金环,独双腕缠玉镯……各式各样的繁重装饰。家层层叠叠堆在她身上,制搞得她连喘口气都嫌费劲。 不管走到哪儿,眼神必先梭巡座椅,但求能够好好的、安稳的坐下来歇歇腿儿,能不动就不动,如此焉有“不端庄”之理? 想不到啊—— 状元府贺客盈门的热闹景象,实在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 依理,兰樕是异乡人,据说还未出生,爹爹便已不知去向,母亲几年前也辞世了,他身世孤苦,一穷二白,上京后多半住在她家破柴房里,无亲无故的,打哪来的贵客啊? 吉祥掩袖低笑。 “皇上读了兰状元的策论,据说是爱不释手,随时都揣在身上。钦点状元后,直接受命翰林学士知制诰,姐,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吉蒂实在头疼,伸手扶着凤冠,连头都摇不起来。“什么意思?” “翰林院设置在宫内深处,临近寝宫内殿,专门负责起草密诏,随侍圣上出巡,充顾问。可谓‘天子之私人’,也就是皇上最亲近的臣子。” 吉祥详加解释,又道:“刚听外面那些宾客说起,皇上本来有意将公主许配给他,姐夫以婚约在身婉拒,皇上非但不怒,反而重加恩赏。所以喽,满朝文武,又不是没长眼的,状元郎大婚,还不赶着来露脸吗?” 别的不提,就说目前收到的礼金,已远远超过皇上赏赐的银两了,还有许多宾客排在外头,没能挤上宴席呢! “哼,趋炎附势。”吉蒂鄙夷的撇嘴冷哼。 “官场是这样的嘛!”吉祥世故的笑笑,不以为意。 时辰不早了,吉人来新房探过妹妹,便随夫家回去。 吉祥还有琐事需张罗,姐妹们纷纷离去,只留吉蒂独坐新房。 等等等等等,脑袋越垂越低,呼吸越来越缓慢,垂着眼皮,眼看就要睡着了,外头震动声忽起,房门开了有关,脚步声逐步接近。 来了吗? 她懒洋洋的抬眼,盖头忽然被掀开了,果然是兰樕。 她满脸不快的瞪了瞪,口未开便撅起嘴儿,“你总算来了,我头上顶的好重啊——” 兰樕错愕的望着她,顿时哑然失笑,双手捧走她的凤冠,信步摆到妆台上。又蜇足反回,朝她深深辑了一礼。 “还有什么需要效劳吗?” “哪,我就不客气啦!” 吉蒂甜甜一笑,这就拉起他左右两手,合成一个钵状,再把手上的指环、玉镯一个个拔下来,统统放到他手心里。 “这里、这个……这个,还有那个,统统拿去吧,累死我了。” 带着这些玩意儿,差点没把她累死,玉耳坠、珍珠链、金镯玉镯,各色玛瑙……还以为惠家快破产了,哪来的这么多玩意儿? 吉祥说是行会联送的贺礼,听闻惠二小姐要嫁状元郎,送来的礼品一个比一个贵重,上头的贺词,不约而同的多半写着“贺 状元及第”。 嗤,明明是新婚祝词,偏写这什么…… 还不就是写给状元郎看的! “这就叫不看僧面看佛面。”吉祥收礼时,笑得合不拢嘴。 最后是缠在腰上的玉带,吉蒂将它扯下,横挂在兰樕手腕上。 “总算解脱了,我的命啊,险些休了一半……”她欢呼一声,舒服的瘫在床上。 兰樕噙着笑,便把珠宝和凤冠堆在一处,随即也脱下簪花礼帽,回到她身边。 新房里静悄悄的,风声偶尔的拍打着窗片。 桌案上红烛摇曳,满室馨香,新房里所有物品都是双双对对的,暧昧之情不言可喻……一时之间,谁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才好,空气仿佛凝结。 吉蒂赶紧坐直身子,双手并拢搁在膝上。 呃……洞房花烛夜,不晓得别人都是怎么过的? 新婚男女初见面,也许有些羞涩,也许抱着期待,可……他们早就认识了,彼此都不是情投意合的关系,新郎官另有钟情的姑娘,而她是为了聘金而不得已出嫁,权宜夫妻,哪有什么欢情爱意之理? 兰樕坐在她身边,也是不发一言,微微酒香从他身上飘来,吉蒂不自禁的瞟他一眼,却见他丽颜如霞,醉态嫣然,拢紧的眉心有一丝苦意。 “你……怎么?不舒服吗?” 她怯怯的伸手摸他的脸,他的脸好热,酒气运行,醺红了他的脸,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兰樕拉下她的手,扣在手里牢牢抓着,没松开,也没解释。 “对了,刚刚见过我大姐吗?” 她忽然想到,上会兰樕拜访大姐,两人不知谈了什么,她原本就很好奇,只是迟迟找不到机会询问。 大姐适才来新房探视她,脸上分明透出忧虑。 他们……该不会说穿了吧? “你们有没有聊到——” “吉蒂。”兰樕忽然打断她,沉沉嗓音穿过她耳膜。 好奇怪……他从未直呼她的名字,这还是头一遭。 吉蒂不觉呆住了,身子竟然兴起一阵战栗。 “你真的可以吗?”兰樕忽然聊起她身后一缕秀发,俯身倾近。 “啊?”她情难自禁的脸红了,侧身撇他一眼,“什么?” “准备好,做我的妻子吗?”兰樕嗓音低压,仿佛哄诱,黑眸悠悠无尽。 吉蒂不自在的咬着唇,朝他扯开一抹僵硬的笑。“要……要准备什么?” 他没有言语,却倾身吻了她,毫无预警的压向她的唇。 吉蒂惊得睁大眼睛,下一瞬,身子便被推入床褥,长发沉入五彩斑斓的锦绣鸳鸯被里—— “等等——”这般突然,她顿时吓坏了。 她没预料到这个,本能的伸手推拒,兰樕却不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 他捧着她的脸,另一手穿过发瀑稳住她后脑,他的吻很霸道,和他一贯柔弱无害的形象,根本截然不同。 她的唇不断被占领着,被啃吮着,唇微掀就陷入更深更深的侵略里。他舌尖挑逗着她的,在她口中肆意撩搅,男人身上的热力包围着她,气息濡染下,她也不禁迷惘…… 情欲总是这样,一瞬间就萌生迸发吗? 不独是他,她亦如是,颈项乏力的软化入掌心,她已无力抵挡。 兰樕温柔的扳过她侧脸,细细的噬咬她耳珠,沿着颈际留下一片痕迹。吉蒂垂眸看着这一切,亲眼看着自己沦落,听着自己口中发出难以置信的轻吟。 真不明白啊…… 为什么呢?明明心系一名女子,却仍能和另一个热烈交欢;明明是毫无感情的寻常男子,却仍能够一瞬间催动情欲…… 若想困住她的人,不如宰制她的情欲。 凭她再怎么粗鲁,也不过是个单纯无邪的小姑娘,自然仍有女人天生无法抛开的禁锢……要她全心投向他,并不是难事。 这椿婚事,他也曾犹豫再三,她性情太粗野,并不是他渴求的伴侣。 他要的,只是个听话宁静的小娘子罢了。 望着她不可自拔的神态,扭摆迎合,娇颜如醉,兰樕心里不禁升起一股莫大的满足感……身为丈夫,他自当尽力守护她,对她忠诚,令她一生不虞匮乏。 其余,恐怕能给她的也不多了。 * * * 云雨缠绵后,一切归于宁静。 吉蒂侧头枕着兰樕臂弯,雪白裸背倚着他宽阔坚实的胸膛。 兰樕额头抵着她的头发睡了,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压得她浑身暖洋洋的。唔……不能说是不舒服,他身上的热力比任何暖炉都暖和,暖遍她的四肢百骸,重虽重,却不能说是讨厌。 她昏沉沉的垂着眼睑,明明累了、倦了,脑海却异常清明。 有种奇怪的心情挥之不去,她好像……她她……唉…… 不自禁的喟然叹息,自己似乎真的太天真了。 她,好像做错了,怎么会如此轻率的答应了不该随性允诺之事。 脑海中依然翻涌着兰樕吻她的模样。真的难以想象,他们怎么可以那么赤裸的热烈抚爱,那么惊心动魄的云雨交欢。她不知道会这样,一切发生得太快,又未免太过骇人,忽然一瞬间就理智尽失…… 原来,这就是夫妻啊! 夜里多了一片温暖的胸膛,怕黑的时候,张开眼就有人作伴,而那羞人的鱼水之欢…… 原来挺刺激的嘛! 吉蒂脸一热,回想起来,身子竟还酥酥软软的。 如果……不是嫁给他,而是嫁给一个自己真正爱慕的男人,或是真正爱慕自己的男人,那又会是何光景呢? 好像错失了什么,胸口闷闷的,她反复沉吟着,莫名咽下一抹苦涩。 已经来不及了—— 她心中隐隐生起一种念头。 有些事,已经和从前不一样,很难再回复,也没办法回头了。 第四章 睁开眼,床头另一侧空空如也。 忽然咿呀声传来,仿佛木箱开启的声音。 兰樕掀帘望去,看着吉蒂打开几个衣箱,弯腰在里头左右张望,显然好奇心起,正兴致勃勃的逐一翻动。 他直起身子,倚靠在床柱上,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嗟,这我穿也行嘛!” 她双手从衣箱里提出一件白色缎面交领宽袍,端起衣领袖缘细看。做工挺好的,只是尺寸大了些。 这肯定是旁人替他准备的。 兰樕生得女相,穿这做工细致的光滑绸缎,恐怕更像女孩子了。 他自己约莫也盘算过,因此总特意拣些玄黑、铁灰色,朴素简单的袍衫来穿,且越旧越好…… 呵呵,看来有人拍错了马屁,没懂得主子的心思。 吉蒂笑嘻嘻地把袍子贴在身上比划,布质这么好,放着不穿多可惜,只要尺寸改小,就是她的了。姑娘家穿男装,花稍一点也无妨呀! 兰樕疏懒地闲赖着,看她从衣箱里搬出一件又一件宽袍,满腹鬼胎地低头窃笑——原来她是爱美的,和其他姑娘家并无不同。 既是如此,又为何单单拣择男装?女人的衣饰绮丽百变,不是更好吗? “咦?”吉蒂忽然娇呼,不知哪件旧袍里翻出一张纸。 兰樕见了,便开口呼唤,“那张纸,拿来我这儿。” 她吓了一跳,这时才发现他醒了。 晨光移入寝房,蒙蒙透过床帐,兰樕鬓云横散,安舒闲雅的倚在床头,身上只披一件薄薄的单衣,胸膛微露。 “怎……怎不出声,吓死人了……”她责怪地横他一眼,脸颊蓦地发热,还佯作若无其事,快步把纸张送到他手上。 兰樕随手接过,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处理,他还未起床梳洗,只好把纸样搁在腿上,皱眉看着它。 吉蒂盯着他,见他仿佛失魂落魄的,忍不住好奇问:“这画的是什么啊?” 圆饼似的,花纹弯来绕去,似龙非龙,又不是什么凤凰鸟兽。 兰樕淡淡说道:“是一块玉佩,我母亲的遗物,一年多前和我的行囊钱包一并被扒走了,怎么也找不回来。” “失窃那么久,当然难找了。”吉蒂捧过来细看,听到这是依照兰樕母亲的遗物画的,不由得心生敬意,珍而重之的端在手里。 只是……这玉说来也没什么特殊之处,大小普通,花样古怪,把它丢进玉市摊位上,谁也不会多瞧它一眼,这东西要怎么找啊? “要不通报官府?普通人报官找失物,肯定只有石沉大海的份儿,可这是状元郞的失物,衙役们总会勤快点儿吧!”吉蒂戏谑地嫣然一笑。 “这玉有些不寻常的来历,如若任意张扬,恐怕招致杀身之祸。”兰樕沉下脸,肃然望着她,告诉她实话,是要她小心口舌。 “嗄?这么严重?”吉蒂睁着眼,听了反而更加好奇。“它有什么与众不同?就是一块玉佩嘛,莫非里头藏了什么机关宝物?啊啊,还是有人在上头施诅咒,它会害人?” “那倒不是——” 真是异想天开! 兰樕不确定地斜睨她一眼,她是在开玩笑吗? “我娘要我把玉佩还给当年送她的人,也就是我父亲,除此之外,玉本身并没有特别之处。”从来只有人会害人,玉怎么会害人呢? 只是每每一看到玉佩,便不禁想起母亲凄惨的处境。原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却身怀六甲被逐出家门,带着腹中胎儿,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只得离乡背井,流落到异地去缝补衣物为生。 自母亲临终时交代了这块玉佩,他便时时陷入挣扎。 该去寻找父亲吗?奉还玉佩,接下来呢?是该与之决绝,痛加报复;还是凭借此物,与生父重逢相认?母亲只叮嘱要他还玉,却没表明心迹,到底要他如何了结这场父子关系……且过了那么久,还与不还,应该也是不那么要紧,母亲应只是想引诱他去见父亲一面罢了。 这块玉,原是他心头纠缠的根,他还未决定要拔除它,还是要延续它,它便突然消失不见……他自是有些耿耿于怀。 懊恼不该让它这样不清不楚的离开他身边。 “既然遗失了,只好作罢。”兰樕难舍地望着纸样,不作罢,又如何? “嗯——”吉蒂深思地抿了抿唇,认真蹙起眉头。 原来兰樕的身世是这样的,大姐好像也说过他身世堪怜,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她已经记不清楚了。 有关这块玉的事,他跟大姐透露过吗?叫人听得心里怪怪的。 “要不,干脆我来帮你找吧!”她忽然双眸一亮。 “你?”兰樕迟疑地看着她。 吉蒂主意立定,便急于拖着他下床,嘴里喳呼着,“来嘛,我想到办法了,陪我出去走走,本姑娘有法子替你问。” 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兰樕几乎是被她连拖带拉的扯下床。 她一点也不知羞,见他衣衫不整的模样,脸不红气不喘的,他可是昨夜才与她合欢的男人,真当他是姐妹淘吗? 她又把自己打扮成公子哥儿的模样,见他皱眉,便伸舌笑说:“待会儿要去的地方,要穿裤子才麻利。” 他只得隐忍下来,尾随她身后。 吉蒂一上街,便宛如雀鸟出笼,逍遥自得,跑过来跑过去,这摊子停一停,那摊子逛一逛,眼里堆满笑,快活的不得了。 根本被骗了,让她哄出来陪她逛大街。 兰樕无言地跟在她身后,离她一段距离,远远的注意她,懒得和她在人群里钻进钻出。 吉蒂忽然跑到一座小土地庙,往乞儿碗里扔了两枚铜板,矮着身问:“嘿,冯七梧呢?在做什么?” “城隍庙后面的草棚,在吃饭。”乞儿头也不抬,眼皮掀也不掀,直接回答道。 “谢了!”吉蒂点点头,飞腿又往另个方向跑去。 那乞儿显然是认识她的。 兰樕微讶,排过人群紧紧跟在吉蒂身后,她脚步越来越快,几乎甩开他的陪伴,兰樕不禁紧张起来,加紧脚步追上去……再怎么顽皮,总是富商千金,她是如何跟这些乞儿打交道的? 心头惊疑不定,又想,那冯七梧究竟是何人? 城隍庙后,有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倚着墙角低头扒饭,吉蒂看见他,顿时面露喜色,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递出纸样询问,“小梧,有没有看过这个?” “没。”少年满嘴的饭,乌漆大眼珠只抬一下,又落回他的饭碗里。 吉蒂不厌其烦的解释,“一年多前,我朋友的行装被偷儿扒走了,其他东西都不打紧也不计较,只有这一件,定要设法拿回来,你帮我找找。”说罢,把纸样硬塞进少年拿着饭碗的手心细缝里。 “我有什么好处?”少年换只手拿碗,抖开纸样来看。 甜笑在脸上漾开,吉蒂大方摆手道:“条件随你开,不过不能张扬。” “得了。”少年把纸塞进胸口的衣襟里,继续埋首吃饭,头一低下来,便仿佛完全看不见吉蒂,更不认识眼前的姑娘。 吉蒂识趣地打直腰杆,转身便走。 兰樕停在远处驻足观望,吉蒂笑盈盈地往他身边跑来,勾着他的手臂边走边笑,“办完了,再来就是等消息呗。” 他拢着眉心问:“他是什么人?” “他呀,冯七梧,是一群混混的头儿,专门在市集上偷取财物,设圈套行骗旅人,再把得来的赃物变卖,自己倒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神偷帮’……你被扒走的东西,说不得就是他底下的人干的,因此找他打听,算是最稳当了,如连他也找不到,你以后就死心吧!” “你从何处识得那些三教九流之人?”语气明显的不悦。 吉蒂抿唇笑了笑,打趣地抬起下颌,明眸熠熠望着他。 “怎么?我从小到大发生过的事,都要向你一一交代吗?” 兰樕黑眸凌厉的紧紧盯着她。 他要的是答案,不是废话。 被这样凶神恶煞的一瞪,任谁都要心里发毛,吉蒂微微胆怯地扁着嘴,只好讷讷地交代。“前几年遇上了,就……说认识了。” “怎么遇上的?”沉声再问。 “就是……” 有一年的元宵,她们家三姐妹一块儿去赏灯会,猜灯谜,吉人忽然被撞了一下,她眼尖发现那撞人的还有同伴,趁乱摸走了大姐的荷包。 “既然瞧见了,焉有不追之理?我就跑上去逮住偷钱的小孩,附近刚好遇上官差巡逻,见了扒手就把他带走了。” 她原是没想太多,隔天官府派人要她去指认作证,她一到官衙,才发现这群偷儿不过都是小孩子,年纪从七、八岁到十几岁都有,瞧他们一个个瘦巴巴、皮包骨,这样幼小的孩子哪受得了责杖刑罚呢?于是乎,回头又花了一大笔钱,把他们通通保出官衙。 “有事来找咱们神手帮,我大哥哥自会帮你办得妥妥贴贴的。”出官衙后,其中一个孩子仰着脏脸宣布。 “嗄?你们还要继续当扒手,都不要命的?”吉蒂哭笑不得的敲他一记。这里候冯七梧正好赶来,发现孩子们团团围着她。 就……认识了。 神手帮,人数颇众,其中混杂着无数穷人和孤儿,数十年来都是行窃偷盗讨生活,忽然面对她这样衣着光鲜的小姐,他们也不自在。 “因此称不上往来,只是他自觉欠我一份人情罢了。” 说着走着,该讲的都讲完了,吉蒂抬眼瞧他,兰樕依然身子紧绷,一脸肃严。 “来。”他忽然拉着她手臂,往旁边的绸缎庄走去。 店里大娘瞧见客人上门,赶忙儿迎上来招呼,“客倌好,有什么需要吗?近来咱铺子进了几款新花样的——” “给她一套裙装,要立刻换上的。”兰樕把吉蒂推向前,吉蒂“咦”了一声,转头瞪大眼问:“为什么叫我换?” “我不想和男人拉拉扯扯的走在一起,不像样。”他漫应着。 “别拉扯就好了嘛……”吉蒂扁起嘴,根本是借口,难道和女人拉拉扯扯的走在一起,就比较像样吗? “换吧,听话。”兰樕软了口气,温言哄着她,黑眸幽幽地盯着她瞧。 吉蒂即便有些不情愿,看他摆出这等神色,就没法子坚决反对了。 随大娘隐到内房去,换上裙装出来,登时换了个人似的——一尾曳地长裙,过臀的乌丝冉冉披垂着,长发柔亮滑顺,几缕随风飘起,轻轻拂过清丽如雪的脸庞。 卿本佳人,甚是温雅。 兰樕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直至她梨颊嫣红,才柔声道:“这不是挺好的?” “好霸道。”吉蒂不情愿地噘着嘴,忍耐着把手背到身后去,免得情不自禁,当他的面扇起脸来。 ……好热好热,干么这样看她,害她多不自在。 “回去吧!”兰樕轻松自若的给了钱,拉她走出店家。趁她更衣时,他已差人备妥马车,两人于是登车,车轮骨碌碌地起行。 * * * 惠吉蒂,当真令他开了眼界。 惠家几近破产时,她却把身上值钱的物品解下来送人;明明是去官衙指认盗贼,却反而花了大笔银两保释孩子出来。无怪厨房大娘说她“行事颇有侠风”……如此豪情,原非坏事,只是……难免叫人忧虑。 追逐窃贼,万一反被杀伤呢? 路见不平,便要替人出头,也不掂量自己的能耐,就像上回在酒楼那般,光凭一个“敢”字,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兰樕撮唇沉思。 这样麻烦的人物,偏偏是他的妻子,哼,看来相偕白首的机缘渺茫矣。 “不要这样看我。”吉蒂忽道。 “我怎么看?”他挑眉。 “不说话,偏着脸打量,眼睛黑黝黝的好像在说……奇怪的女人。”她转头瞪他一眼,不悦地哼了哼,“叫人好不舒服。” 兰樕唇畔浅笑,倾了身去,黑眸像是蕴着一丝促狭,把她逼得直往后缩,一路贴到车身边缘上。 “噫?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他笑,双手一揽将她圈在怀里。她身上有种清爽干净的气息,无色无香,是从不施脂粉的缘故。 “我怕怕怕……什么?倒是你你……光天化日……你这样,不是读书人所为吧?”吉蒂粉颊臊红,开口却是结巴打颤,简单一句话也说不好。 “连读书人也搬得出来,”沉沉低笑,手掌沿着柔软腰际,逐一擦过胸脯,再沿着她的领子挑开外衣,露出一片粉白。 “我只道我是你丈夫——”大手倏收,两人更贴紧了些。 她的腰,柔滑紧实,不愧是舞刀弄枪,勤练体魄的女子,姣好娇躯,玲珑曼妙,粉肤如凝不见一丝赘余。 唯有这种时候,她身上的女人味才会被勾引出来—— 唇轻轻碰上她的,便惹来一阵轻叹。 吉蒂气息不稳地扶着他胸膛,唇瓣抵着他的,鼻间尽是他的气味,后颈上的细带渐渐松开了,衣衫敞露,他忽然勾走她的肚兜,酥胸略一受凉,便又被一双大掌包覆住,揉摩按搓……实是不胜逗惹,才嘤咛着软倒在他怀里,娇躯化成柔水。 他们正在回家的路上,马车外叫嚣着各种声响,有叫卖的、有杂耍的,人声鼎沸,马车揉轮骨碌转动着。 他们真要在这里,这里吗?未免……伤风败俗。 兰樕将她抱至腿上,健臂横过胳膊,让她枕着他手臂。 她恍恍惚惚地低垂美眸,望着赤裸胸房在他掌心里起起伏伏,他温柔的吮吻一只椒乳,那是……噢……难以言喻的电流一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她不禁弓起腰肢,本能的款摆相迎。 无比热烈的情欲,不仅焚烧她,也令他几乎失去理智,多想立即要了她,痛快的为所欲为,折磨她每一寸肌肤直到她血液沸腾,那欲望该死的剧烈,如即将冲破围笼的猛兽,几乎令他萌生一种错觉……仿佛对她动了心。 不可能吧……手掌炽热的来回抚弄她的胸,她每一寸裸露的肌肤,早已被他撮得粉红如霞……她忽然伸出藕臂,柔情万千的勾上他颈项,樱唇贴上他滚动的喉结……同样剧烈的雷殛瞬间打在他身上,震得他魂不守舍。 “吉蒂——”他抬起她的下颔,吻住她的唇。 马车戛然而止。 “大人,状元府到。”车夫停马呼喝。 兰樕闻言顿住,拉起她的外衣,拢紧包好,收起活色生香的场景,确定没有一丝裸露,又把遗落一角的肚兜揣入怀中。 他一迳忙着,吉蒂却媚眼迷离,软若无骨的,硬是赖着不起来。 “你……”还不醒过来吗?兰樕哑然失笑,“你好意思,就赖着吧。”抱起她倾身下车。 府里奴婢迎上来,见状疑问,“大人?” 他淡淡推说:“她不舒服。” “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不必了。” 越过奴婢走向卧房,脚步不曾稍停,吉蒂始终把脸伏在他肩膀上,走到一半,忽然咯地发出一串娇笑,肩头一耸一耸的。 “敢笑?”他低头瞪她一眼。 待会儿便让她笑不出来。 * * * 水漂儿从水面上飞掠而过,一下、两下、三下,才三下就沉入池底,再捡一块石子,肩腕并用,施力一抛……两下、三下,还是只有三下。 “好难哦——”踢了下脚边的石子,看它们一个个噗通滚入水中。 无聊死了,吉蒂懒洋洋的伸着腰,状元郞天天大清早就进宫去,姐妹都不在身边,丫环们又各司其事,闲慌起来,竟找不到半个人陪她说话。 “呜……” 有哭声?吉蒂扬起脸,左右盼着,忽见一个脸蛋圆圆、身形也圆,约莫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提着袖子一路又哭又擦的走过石子甬道,往她这边过来。 “喂,你怎么哭了?”吉蒂好奇地看着她。 哭声伴随着咕噜声,小丫头苦着圆圆的脸,一抽一噎地说:“呜……绮霞姐姐老嫌我笨手笨脚,今儿个,偏又在她眼皮低下摔了两个瓷碗,她气得眼睛冒火,差点儿打我呢……现罚我整天都不准吃饭,赶明儿还要叫人把我撵出府去,呜……我是跟着娘亲在这里出生的,还能去哪儿?我只有娘亲而已啊,呜呜……” “她唬你的,不会有这种事。”吉蒂笑了笑,往身后坡上的亭子一指,“去把桌上的糕点整盘拿来,快去。” “你是谁呀?我来府里十二年了,还是在这里出生的,你来多久了?”小丫头抹了抹脸,不大高兴地扬起圆脸。 “两个月,嘻——”若比资历,当真要败给她了,吉蒂掩嘴笑说:“叫你去就去,敢不去你试试!” “唔?”小丫头被喝住了,本能的遵命照办,辛苦爬上坡去,小心端着糕点回来,肚皮咕噜咕噜声,不绝于耳。“糕点来了——” 吉蒂回头拿了一块雪花糕,又道:“剩下的,你帮我吃光它。” “嗄?”小丫头抬起头,眼里亮晶晶的,掩不住喜色就要伸手去拿,手都伸了一半,却又忽然缩回。“可是绮霞姐……” “别怕,我可是比你绮霞姐姐厉害多了,我叫你吃,你绮霞姐姐用塞的也会把它们填到你嘴里,放一百二十个心吃吧!” “真的啊……”小丫头一脸景仰地望着她,肚皮又咕噜叫了两声,饿得她眼冒金星,什么也管不了了,于是席地坐下来,不顾一切的埋头大啖。 吉蒂瞧她狼呑虎咽,连盘子也想啃进肚里去似的,忍俊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人……都……叫我……傻妞。”塞满糕点的嘴,说得不清不楚。 “傻妞啊?!”吉蒂了解的点点头,“果然是傻的,倒没冤枉你。” 小丫头人圆、脸圆、嘴也圆,食物到她嘴像是进了无底黑洞,才一盘糕点哪够她吃,转眼就盘底朝天,一场秋风扫落叶。 吉蒂目不转睛,看得叹为观止。 府里养这丫头,要费多少米粮啊? “再去厨房拿一盘……不不,拿两盘过来好了。” “可……可是……”傻妞舔着嘴,显然吃得意犹未尽,却又有些无措。“厨房问谁要吃,该怎么回呢?” “是夫人要吃的,行了呗?”吉蒂摇头叹了口气。还有奴才不识主子的,傻头傻脑怎么讨生活啊? “啊?夫人在哪儿?!”傻妞吓坏了,张大黑不溜丢的眼珠,不可置信地左右张望。 “少废话,要你去就去,敢不去你试试!”吉蒂翻翻白眼,直接喝道。 吓得傻妞捧起盘子一溜烟奔跑起来,穿过曲桥,穿过水亭,没命似的往厨房跑去……待会儿夫人要吃点心,她可得伶俐些才行,如若讨了夫人喜欢,说不得就不必被撵出去了……傻妞战战兢兢盘算着,啊,方才那位姐姐,忘了问她如何称呼,说是比绮霞姐姐还厉害的人,什么人比绮霞姐姐更厉害,她怎么都没听说呢…… 吉蒂闲倚在大石上,眼前一片清澈湖泊,波纹悠悠荡荡,倒影其中,看上去也是歪歪扭扭,没料下一瞬,倒影旁边忽又生出一抹黑影。 “啊呃——”吉蒂心头一惊,没来得及反应,喉头便被一只粗厚的大手狠狠扼往,紧接着身子腾空而起,高高离开地面。 “呃……”脚着不到地,鼻腔呼吸受阻,失去了赖以维生的空气,吉蒂俏脸立刻涨红,同时无尽的恐惧迅速蔓延,双瞳不断地睁大睁大睁大…… “玉是谁的?” 扼着她咽喉的巨大男子,脸上戴着面具,仅露出下颔一撮胡虬。 吉蒂双手握着他的手腕,又捶又抓,双脚乱踢……无论如何挣扎也挣不开他的束缚,血丝聚满了瞳孔周围,再怎么费尽力气也吸不到半点空气。 黑衣人一寸寸收拢五指,直到她濒临昏厥才略略松开,阴森冷调的声音再度响起,“玉是谁的?” “喝……喝……”她好不容易挣到一口气,扼着她喉咙的巨掌又再度收拢。 黑衣人幽幽低语,“要给我名字,就连眨两下眼睛,不肯说,就直接见阎王去。” 吉蒂使劲捶他的手,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满面,脸颊火热,耳膜鼓噪着血液奔流的声音。 她会死,她就要死了,居然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连一句遗言也来不及交代。 眼前越来越模糊,在完全被黑暗吞噬前,她唯一的知觉就是——冷。 好冷。 第五章 “啊——啊——啊” 瓷盘破裂声,凄厉尖叫声,响彻云霄,霎时震动整座状元府。 傻妞看到黑衣人高高举着吉蒂,眼看就要将她扼死,吓得放声大哭。黑衣人瞥她一眼,眼见行迹败露,大掌一扬,便将手中的女人抛向湖心。 “吉蒂!” 兰樕闻声赶来,撞见这一幕,乍时心头一抽。 四周的空气仿佛都被抽空了,他不能呼吸,胸口像被尖锐的利刃穿透,脸色顿成白纸。 晚了,晚了,相救恐怕太迟了。 吉蒂俏脸扭曲,瞠着布满血丝的双眼,似乎早已没了气息,身子直挺挺的往湖心飞去,竟完全不见挣扎,犹如一只破碎娃娃,噗通沉入水里。 “不要、不要——”他嘶声暴喝,疯狂奔向前,毫不迟疑跳入湖中。 鱼儿惊得四处游窜,水底藻荇交错,兰樕惊恐地拼命睁大眼,拼命滑动四肢要从浑沌的水中寻找吉蒂。不多时,水中忽然涌起一片泥沙,兰樕游去查看,果然发现吉蒂软垂四肢,昏厥晕倒了,在湖底飘荡着。 抱起她,快速浮上水面,湖面上早已站满了人,发现他们浮上来,大伙儿纷纷下水接应,七手八脚的拖他们上岸。 黑衣人已跃上屋宇,踏着黑瓦消失而去。傻妞软到在地上嚎哭不止,又有几个丫鬟,手里拿着毛毯聚集过来。 “吉蒂、惠吉蒂——”兰樕翻过身,抓着她的身子拼命摇晃。“你快醒来,醒一醒,我命令你马上醒来——” 长发纠结的贴在她脸上,吉蒂浑身冰凉湿透,嘴唇淡如白纸,咽喉处布满了挣扎破皮的痕迹,深深地五个指印,残忍的烙在她的颈项上。 兰樕神情狂乱的瞪着她,不顾一切的捶打她的胸口。 “你醒来,快醒过来,惠吉蒂!快点,醒一醒,快点醒醒!我求你、我求你——”不停挤迫她僵硬不动的娇躯,嘴唇发颤地喃喃念道。 “咳咳……咳……咳咳……”吉蒂唇边忽然溢出一道水渍,接着胸腔震动,又喷出一道混杂着血丝的湖水,整个人弓起上身,巨咳不止。 “吉……吉蒂……”兰樕颤巍巍地将她抱在怀里,全身力气都被掏空了,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办法想。 总算活过来了,无法言喻的喜悦,令他几乎当场昏厥。 吉蒂双眼无神的望着前方,遭受了极大地惊吓,身子又湿透了,缩在兰樕怀里簌簌发抖。 奴婢们连忙递上毯子,兰樕为她裹上,立刻抱起她,踅回卧房,唤人准备热水。 “别怕,没事了,有我抱着你,已经没事了……” 不断柔声安抚,她却好像听不见似的,瞳孔显得异常明亮而无神,不哭不语,半句话也没个回应。 吓坏了吧?经历那样恐怖的生死交关,谁还能若无其事? 兰樕忍咬着牙,努力抑下令他几乎窒息的心痛,如若晚到一步…… 若是晚到一步,她就再也不能活生生的站在他眼前了…… “爷,沐浴用的热水都弄好了。” “下去吧,大夫一到,就来通报。” 抱着痴傻的吉蒂,轻轻放入温暖的浴桶里,自己也卸下衣物滑入水中,让她依靠在自己身上,接着一件件,慢慢卸下她的贴身衣物。 “好多了吗?”沾湿毛巾,仔细擦拭她脸上沾染的泥印,她却没有反应。“还冷吗?不冷了吧?你说说看……吉蒂?” ……还是没有声应。 心痛之感持续加剧,吉蒂毫无生气的摸样,简直是种无尽的凌迟。 到底是谁要加害她? 她得罪过什么人吗?与人结怨吗? 吉蒂性情虽然有些冲动,但心地善良豪爽,谁会恨她到买凶欲杀之? 兰樕恍惚地停下手,失魂望着她……看来要等大夫诊断,她吓得不轻,喉部被扼伤,接着落水是去意识……该不会……她……就此…… 恐惧霎时蔓延,他不敢再想像。 “吉蒂,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倾身在她耳畔低语。 吉蒂痴痴望着前方,良久呆愕着。 见她如此,兰樕只得颓然掐紧毛巾,拉起她的手臂轻轻擦拭。 擦完了,接着换另一双手,像过去成亲以来两人共度的每个夜晚,他曾经爱抚她那般……不,是更温柔千万倍……逐一抚边她全身每一寸肌肤。 这回两人之间却不再有任何情欲,他望着她只有心痛,她空洞的眼睛只剩下茫然…… 忽然间,吉蒂的眼睛似乎眨了一下,又一眨…… 无神的脸容,慢慢慢慢起了微微的变化。 “吉……”兰樕也发现了,高悬着一颗心,屏息不敢动。 只见她五官缓缓皱起,嘴唇颤动着,接着咛叮一声,忽然抽抽噎噎地投入他怀里,娇躯又开始颤抖,两具赤裸的身子紧紧相拥。 “呜……”她抱着他,喉咙深处发出一丝模糊地呜咽声。 她终于哭了,终于。 心中大石落下,突来的放松,令兰樕的脑子微微晕眩。 吉蒂低低哭着,根本停不下来,切切气音,断断续续,伴随着微弱喘息,紧抓他手臂,手指深深掐入臂膀里,娇躯仍然不住发颤。 她是如此脆弱。 兰樕动情地双臂包围着她,要将她揉入体内般紧紧搂着,急切地从她怀里汲取熟悉的气味。 再怎么豪气粗鲁,终究只是个需要人保护的较弱姑娘啊! 水气氤氲,热水驱散了吉蒂身上的寒冷。 兰樕抱了她好一会,直到她颤抖逐渐平息,才起身穿上衣服,并把她横抱起来,放回床上,为她仔细擦干身子。 “我……”吉蒂满脸惊恐的抬脸看他,想试着说话,一开口,喉咙却像被烈火焚烧过,又热又痛,害她痛得流下泪来。 “想必伤了喉咙,别急,等痊愈后在谈。”兰樕温暖地捧着她的脸,揩去她的眼泪,对她微笑。 眼前最重要的,是先稳定她的心绪,在让大夫好好瞧瞧她受的伤。 到底是谁对她下此毒手,来日查明清楚,他定要千百倍的奉还回去。除此之外,状元府的戒备也需好好加强,没想到有人胆敢潜入朝廷官员的府里杀人。 兰樕冷凝玉颜,思忖着,从今往后,再也不能发生同样的事了。 她这条小命能捡回来,简直是奇迹。 大夫审视过她颈项上的瘀伤,摇头惊叹道:“再晚得一瞬,必上黄泉矣。”可见当时所遇之凶险。 吉蒂扼伤深及喉腔内的两条韧带,短期恐怕不宜言语,饮食需避免硬物。除此之外,她遭逢惊吓,需服些安神定魂的药,大夫交代几个注意事项,便告辞去了。 是夜,深更。 吉蒂懒洋洋的趴在兰樕大腿上,兰樕依着床柱,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把木梳,梳着她披落满床的长发。 “看是用火炉把头发烘一烘吧,带着湿气入眠,隔天会犯头疼的。”他抚着她后脑。 吉蒂换了一边脸挨着他轻唤。 虽没言语,却道是:烘什么头发,我才懒得下床呢! 兰樕一看即懂,偏是无奈她何,只好放下木梳,弯身把火炉挪到床畔来,撩起她的长发,凑近了去烘。 后脑勺头皮登时暖呼呼的,吉蒂慵懒地伸伸腿,双手抱着他的腰。 ……真是的,越来越贪恋这堵胸膛了,睡在他身上,比睡在什么床褥锦被都舒服。男人的躯体又厚又暖,耐爬耐压又好玩,真该早几年成亲的……简直……舒服……死了。 兰樕垂眸望着怀里人儿,满手她的丝滑秀发。 “那个人要置你于死地……”该庆幸那人将她抛入湖心之际,没先折了她的颈骨,否则她命早休矣。“你认得他是谁吗?他有没有说什么、问你什么?” 吉蒂文言爬将起来,以气音缓慢说道:“他……说……”顿了顿,伸手抚着咽喉,道:“玉……是……谁……的。” 黑衣人,是如何找上她呢?万分震惊地望着她,俊脸立时刷白。 兰樕久久不能言语,只能目不转睛地瞪着她。 他真够蠢得,居然以为她招人毒手,是与人结怨惹来的。 她脖子上青紫可怖的勒痕,仿佛是嘲笑他愚昧至极。 可笑啊可笑,她心性如此善良,何以招来杀机? 原来真正的祸源是他自己,是他不够慎重,才害得她落入险境……那黑衣人,是如何找上她呢?他咬牙思忖着。 黑衣人,是如何找上她的呢? 吉蒂满怀忧虑,重新投入兰樕的温暖怀里,她也思索着同样的问题。首先想到的便是—— 冯七梧,他此刻平安吗?该不会出事了吧? 一夜反覆,两人各怀心事。 隔天清早,兰樕照样入宫,吉蒂便改换便捷轻装,独自到市集里去寻找冯七梧。 市坊中人潮如故,熟悉的吆喝声、嘈杂声,依然如昔,她却再也无法入往常那般轻松逍遥。 明明什么都没变,却好像一切都变了,迎着陌生人潮,她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谋害她的人,会不会也在这堆人群里呢? 走经一条小巷,蓦然伸出一双手,攫住她的手臂,将她一把扯进巷里去。 啊—— 吉蒂吓得张口欲叫,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 “是我。”冯七梧的声音响起。 她错愕地抬眼,确定是他,才了松口气。 冯七梧还牢牢抓着她,视线始终留意着巷口的动静。“最近有批奇怪的人,正在寻找一名巧扮男装的美貌女子,那个人是你吗?” 唔?吉蒂不解摇头。 冯七梧回头瞪她一眼,又道:“这个女人也在找你说的那块玉,前不久有一段时间,她天天去玉市询问有没有人看过,真的不是你?”说着,攒起两条眉毛,狐疑地盯着她问:“七保跟他们说了你的名字,你没事吧?” 吉蒂闻言圆睁美眸,几乎大叫起来—— 美貌女子?男装?那是……那是指兰樕吧! 他们以为兰樕是女人装扮的,接着下来,阴错阳差的以为是她? 原来如此,以此推论下去,如果继续让那些人以为她就是兰樕,必要时,就能保全兰樕了吗? 冯七梧不解地打量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吉蒂忽然当他的面解下披风,让他看清楚她脖子上的痕迹。 “你……可恶!”他霎时倒抽一口凉气。 让他看清楚了,吉蒂便迅速把披风系回去,遮住伤口,一字一字,吃力的叮咛道:“不……不要……找……了……很、很……危……险。” “他们居然把你伤成这样,气死我了!”冯七梧气的七窍生烟,紧紧握着拳头,五官几乎扭曲。 “我……要回……去……了”她迎着他的苦笑。 原不晓得找一块玉,居然暗藏如此凶险,昨晚她一夜不眠,只想着必须亲眼确定他没事,还要提醒他小心。 “你保……重……小心。” 现在她得赶回去了,转身步出巷口,熟料—— 巷子外,兰樕居然就站在那儿,冷冷地望着她,肃杀俊颜上没有一丝温暖,和昨天爬梳她长发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 吉蒂呆愕地站在原地。 呃……你不是入宫了吗? 疑惑问不出口,看他气成这样,只得咬牙睇着他,俏脸逐渐苍白。 “谁让你出来的?!”凌厉黑眸蓄积着一股风暴,他厉声道:“居然连个人都不带,你以为你有几条命!” “是因……为……七梧”。吉蒂伸手按着喉咙,转头往巷子里看,冯七梧已经消失不见,她只好委屈地垂下肩膀。 “你闭嘴!”兰樕暴喝。 根本不待她解释,拉着她,气冲冲的转身便走。 她手腕被拉得好痛,偏偏根本叫不出来,男人天生脚长,兰樕个儿又那么高,一跨步便走得极远,害的她只得拼命追赶,一路喘吁吁地随着他跑回状元府,接着穿过回廊,穿过水榭,颠颠簸簸地走在石子甬道上。他八成七疯了,他竟然察觉不到她跟的有多辛苦。 “听我说,那块玉已经不重要了!” 才回到寝房,呯地关上门板,兰樕便突然扳过她的身子,黑眸紧紧盯着她,秀致的丽颜几近扭曲。 “今后无论是谁问起那块玉,哪怕是亲手端到你面前,你也要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从未听过,也从未见过,对它一点兴趣都不能表现出来,懂吗?” 呃?吉蒂讶然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还有,以后不准你穿男装,没有我的许可,也不准任意出府,遇上非不得已的时候,身边定要带着侍从,听懂了吗?”他命令。 “你喉伤未癒,能开口说话前,就好好待在府里休养,觉得闷,尽管派人去请你妹妹过来,通通明白了吗?”又是命令。 连珠炮似的规定她一堆,炸得她头晕眼花,听都来不及。 若是平常,谁敢这样威言逼迫她,她一定马上跳起来龇牙咧嘴的大唱反调,才没那么简单顺他的意呢! 可是,这一回…… 他那么认真的样子,脸色那么凝重,好像很紧张她似的。 吉蒂静静凝视他盛怒的脸容,胸口突然暖洋洋的,眼神不自觉地露出一股炫目的光彩,脸颊也渐渐臊红了。 ……原来你怎么担心我啊! “你看什么?”兰樕终于意识到她不寻常的灼热目光,微怔了下,更凶恶凌厉的回瞪,仿佛这样就可以掩饰尴尬似的。 吉蒂心花怒放地裂开笑颜,于是踮起脚尖,勾着他臂弯,拉着他俯下身来,在他耳边柔声道:“我……会……听……话。” 兰樕愣住,她吐气如兰,害的他耳朵酥酥麻麻的,耳里尽是她咯咯咯的娇笑声。 “我……一定乖……乖的。”她说,接着又退开一步,双手按着自己的心房,笑盈盈地眨巴着美眸。“我……保……证。” 唉,谁见了她这摸样,就算阎王夜叉驾到,也生不了她的气。 似乎对她太凶了,兰樕自觉有些歉疚,便拉起她双手,温言道:“出宫回来,就发现你不在,一时情急,我……” 没关系。 她摇头轻笑,往前一步伸手跳进他怀里,心头涨着满满的甜蜜。 不知道这是什么奇怪的心态,好像成亲结了夫妻,就常有一种奇妙的心情经常萦绕她心底。 她常常想着他,时时盼着他,每晚赖着他入眠,不知不觉的,也很在意他的一举一动。 他对她的每一分好,她都记挂在心里,没什么理由,就觉得很开心。 此时,丫头们站在门外通报,“爷,盛夫人和惠小姐前来探望,刚刚走下轿往这儿来了,请问需在哪儿摆设招待?” 盛夫人,指的是吉蒂的大姐惠吉人,嫁了人当然也换了称呼。 惠小姐,指的自然是三小姐惠吉祥了。 “直接迎到寝室来吧!”兰樕看了吉蒂一眼,她还不能说话,他便替她拿定主意。姐妹们闲聊絮语,自是越舒适越好。 “好吗?”他回头询问。 吉蒂笑着点点头,兰樕若有所思地别开脸,后退一步。 “那你们好好聚聚吧,我尚有公务在身,先回避了。”说完,眼睛不自然的避开了吉蒂,转身离开卧房。 ……你,想避开大姐吗? 望着他的背影,吉蒂本想开口,又觉得还是别问的好。 反正她喉咙受伤了,根本发不出声音,而且……况且…… 唉,算了,她也不想要兰樕的答案,人生苦短,何必自寻烦恼呢? 只是……想是这么想,胸口偏偏压着一股没来由的烦闷。 吉人和吉祥听说她受伤的事,不放心特地来看她,这会儿看到她脖子上的伤口,都吓得一身冷汗,为她能平安无事感到兴幸,心疼她受到如此遭遇。 幸好她声带受损,不必特别解释什么,凡有问起她的事,只管敷衍的点头、摇头,笑笑几回就蒙混过去了。 “我才发现有了身孕,盛渊却早了几日还行去了,到我生产前,说不定还不能回来呢。” “大姐,你想吐吗?”吉祥好奇问。 “时时刻刻都想,都吐惯了。”吉人笑笑地回说。 都是吉人和吉祥在说家常话,她只要轻轻松松的负责听话和点头就足够。 一会儿贪懒的倒在吉祥肩头上,一会儿又凑到吉人肚皮上听有没有孩子发出的声音。 吉人容易疲倦,坐上两个时辰便开始吃不消,吉蒂于是主动轰她们回去。 反正她又没死,看过了,没事儿,就算了,姐妹们感情好就是好,何必常常挨在一块儿? 她们前脚一走,吉蒂就一溜烟的往书房跑。 兰樕呆、兰樕呆,除了书房,还有哪里找到他?兴冲冲地跑到书房,他却不在那儿,害她扑了个空。 奇怪了,不在书房,他还能上哪儿呢? 吉蒂纳闷的姗姗走到外头,结果却是在一处凭栏上找到他,他没发现她走近,清澈幽远的黑眸正凝视着远方。 顺着他的视线而去,层层叠叠的树荫底下,吉祥正搀扶着吉人缓缓而行,吉人清丽的容颜有一丝疲弱的倦意,仍然笑容可掬的撑起微笑,和妹妹闲聊。 兰樕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浑不知身后还有个人,也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 “反正那些男欢女爱我全不懂,就只懂这个‘义气’。你对我大姐有情、对惠家有义,我自然也不能负你。” “夫妻之间,定要有男女之情才可以吗?咱们就当交个朋友,住在一块儿的朋友,那不也是件好事吗?” 脑中突然浮出几句话,是她自己说过的。 而今,它们就像两记火辣辣的巴掌打在脸上,痛的她刺刺发疼。 痛,怎么会怎么痛?好像有个看不见的黑衣人正掐着她的喉咙,害她又喘不过气了。 默默躲到一堵墙后,她抬头仰起脸,大口的深呼吸…… 她这是做什么?! 男欢女爱,有什么要紧的! 反正兰樕对她很好,他从来没有亏带过她,只不过心里藏着别的女人罢了,那算得了什么? 有些差劲的男人,还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过的逍遥浪荡呢! 兰樕终于转身放开凭栏,悠闲地举步离去。 吉蒂蹲在墙角边独自舔舐伤口,逐渐冷静后,便跳起身子,准备像平常一样去找兰樕。 这会儿,他总应该在书房了吧? 推门进去之前,她还特地停下脚步,眯眼往书房里探看—— 兰樕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的不是本书,却捏着一条鹅黄色的缎面手帕,那帕子的款式颜色,她是再熟悉不过了……吉人大姐,又是大姐。 为什么但凡是看到大姐的男人,通通都像得了失心疯似的,烦死人了! 他一天到底要想大姐几次,该不会连床笫之间也是如此吧? 吉蒂眼眶一热,失魂落魄的静静离去,她忽然觉得好累,再也提不起精神凑过去找他了。 那些什么无所谓的情啊爱的,烦死人,她全都不要了! 以后再也不要去动那种念头,连想都不要去想! 哼,那个笨书呆到底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让她心里这么痛! 她真笨、真傻,以后再也不会了,她发誓。 第六章 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吉蒂枯坐在软榻上,呆呆看着窗外,儿时一段模糊的记忆,忽然变得好清晰,她还记得姨娘温暖的搭着她的肩,亲热地朝她笑说—— “吉蒂,你来选块布料吧!” 她八岁的生日发展到了,姨娘说要送她一件礼物,特地带她到一间极富盛名的布庄挑选。姨娘对伙计说,今天不为别的,专门为她一个人打点,叫老师傅来为她量身,把所有最好的布料都摊在她眼前。 “吉蒂呀,挑你最喜欢的,这店里有的全都能选。” 从未受过这样的礼遇,吉蒂雀跃地点了一块布料。 “好呀,这块料子不错,裁成衣裳,让吉蒂来穿,一定很美……吉人,你说是吧?”姨娘转头询问吉人。 吉人巧笑倩兮,乖巧地点头道:“真的很漂亮。” “好好,”姨娘笑眉笑眼的,抱着吉蒂说道:“今天就买吉蒂选的这一块,等衣服裁好了,姨娘给你们送去。” 隔了数日,真正到她生日那一天,姨娘带着表哥过来,头一件事就是把她的生日礼物拆开,让大伙儿都围过来瞧。 “来,衣裳已经终缝制好了,吉蒂快来换上。” 她摸着衣服上的绣花,心头不晓得有多高兴,眼巴巴的穿上了,站在大家面前摸了又摸,简直爱不释手。 每个人都称赞她好看。 “吉蒂穿起来可爱极了。”姨娘极是满意,又转头对吉人说:“吉人啊,布料还有剩余,姨娘依样也给你做了一件,你也去穿穿看吧!” 咦?明明是她生日,说好了要买送她的礼物,结果大姐也有一件…… 姐妹俩穿上一模一样的裙子,却有截然不同的气质,吉人从小就有大家闰秀的风范,文静的敛着手,坐在大人身边,一点儿也不觉得忸怩或无聊。 她却提着裙子,迫不及待想到花园里玩。 “吉蒂啊,和姨娘坐着说说话嘛!” “不要,我要去玩球。” “刚穿上新裙子,你舍得弄脏吗?” “就是一件裙子嘛。”她不依的嚷了起来。 吉人忽然接口,“姨娘,让吉蒂去好了,她又不爱喝茶。” “好好好,盛渊也在外头,你跟表哥玩去。” 大姐一开口,姨娘也马上答应。 她是不怎么介意啦,反正能出去就好。 和表哥玩了一会儿再回来,姨娘就拉着她笑,“瞧你,裙摆都沾上泥土了,看姐姐多乖,要多学学姐姐呀……” 旁边伺候的嬷嬷也笑说:“真奇怪,老大那么美丽秀气,怎么老二活像个男孩?” 这时盛渊表哥抱着球进来,对她眨眨眼,然后偷偷摸摸的绕到吉人身后,一把扯住她头发,把她梳理整齐的发辫弄乱。 “盛渊!”吉人恼怒大叫。 盛渊黑不溜丢的大手往她肩头上擦了擦,吓得吉人哇哇大叫。 “渊儿,你这么调皮——”姨娘怒斥着自己的儿子。 吉蒂却捧着肚皮哈哈大笑,还是表哥最好了,从不嫌她粗鲁,每次来都陪她玩,还帮她一迳的捉弄大姐。 哈哈哈……大姐再怎么文雅,碰到表哥就破功了。 呵,瞧她蠢的,脑袋简直塞满了石头。 慢慢的,又隔了好些年,她才渐渐懂得……原来盛渊表哥陪她玩,是因为把她当作男孩,而捉弄大姐,是因为心里面偷偷喜欢她…… 有一年元宵,姐妹们和表哥一块儿出游赏花灯,人群里,突然有人撞了大姐一下,盛渊表哥立刻伸手护住她,小心簇拥着,就怕她摔着。 那一刻,他们脸都红了,彼此眼中流动着藏不住的灼热。 她看在眼里,胸口蓦地一刺,忽然瞥见有个小贼趁乱摸走了大姐的荷包,她二话不说,立刻转身去追逐小贼,在人群中没命的奔跑。 跑啊跑啊跑啊,跑到眼前一片空白,所有模模糊糊还未成形的遐思,通通抛掉不要—— 吉人,吉人,但凡遇到吉人,她从来没有一回不认栽的。 如今连自己丈夫也心向着她。 她并不是故意要气恨大姐,其实她们姐妹俩,从小感情就很好。 只是,她已经厌烦了,什么事都要扯上大姐,实在好累啊!那种力不从心,心灰意冷的疲倦,叫她根本无处解脱。 她天生就不如大姐,眼睛没有她清澈,头脑没有她聪敏,举止没有她秀气,她压根儿不是那样的人。 如果自己是男孩就好了,母亲连生了三个女儿,父亲不是没有埋怨的,如果“惠吉蒂”是男孩子,旁人就不会老拿她们俩估比较了。 是啊,自从她换上男袍,跑跑跳跳的大肆闯祸后,心里是有几分痛快,也渐渐没人再把她和吉人连在一起,处处要她向吉人看齐。 还以为能就此摆脱这种宿命,却又笨得往火坑里跳…… 明知道兰樕也中了姐姐的毒,还一头栽进这场莫名其妙的姻缘里,她怎么傻得……躲都不躲呢? 伴着绵绵细雨,乌云密布,天色黑得更快。 不多时,光线逐渐幽暗,屋内显得更阴郁湿冷,吉蒂仍旧颓废的趴在窗棂上不想动,几许雨丝,几片叶子不经意掉到软榻上,无聊就拿来把玩。 兰樕回到卧房,入眼即是她寂寞萧瑟的倩影。 看她可怜兮兮的,忽然触动他的温柔,忍不住想多呵护她,于是信手拿起一件披风,轻轻披在她身上。 吉蒂这才发现他回来了,冷冷地回眸,俏脸不见半点喜悦,鼻间似是低哼了声,旋又撇过脸,照样伏在窗边趴着。 咦,生气了? 这回却是为了哪桩? 兰樕是莫名其妙的凑在她身边坐下,见她静静的,似乎拿定主意要对他不理不睬,不禁莞尔微笑。 “冯七梧那儿,我已经派人跟着他了,你尽管放心,以后切莫私下去找他。还有,眼前或许有人正留意着你,你出入任何地方都得格外小心,不要随意接触外人,免得无辜者受到牵累……” 他坐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叮咛。 至于吉蒂,相信只要时日一久,他们自会发现在她身上查不出什么所以然,届时且看对方怎么出招,再做应对吧。 “我会保护你周全,不会再有意外发生了。”他喃喃说着,声音有些粗哑。 吉蒂闻言终于回过头来,一时忘了烦闷,忧虑地望着他。 保护我?那你呢? 她一转头,兰樕就盯着她的喉咙看,伸手轻轻摸着她的伤痕。 “晚上擦过药了吗?”他柔声问,不待她张口回答,便起身取了药膏回来,轻轻拉开她胸前的衣领,露出里面深褐色的肌肤。 那些挣扎造成的擦伤已经渐渐结痂,点点散落在斑驳的瘀痕上,每当指腹拂过那些凹凸的伤口,他便加意温柔。 不意激起一阵轻颤,吉蒂烦躁地推开他的手,没好气地长叹一声。 你这家伙真奇怪,心里爱慕别人,怎么还能对我那么好?是故意的吗?故意让女人伤心流泪,才显得你有多了不起? “怎么这种脸色?有哪里不舒服吗?” 兰樕不明所以地打量她,这会儿瞧仔细了,才发现吉蒂愁颜不展,眉宇似是藏着无限的心事…… 不是才和姐妹们相聚,怎么反而变忧郁了? 要你管! 吉蒂张牙舞爪地啐了一口,兰樕见了,只望着她发笑。 “还是我哪里冒犯你了?” 哼,亏你还有这点自知之明啊…… 他越想靠近她,想拥她入怀里,吉蒂就越是极力反抗,不但和他动手支脚,还使劲捶了他肩膀一记。 “你——”他深深注视她,不由得哑然失笑。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我肯定得罪你了,你整晚都要这样吗?” 哼。吉蒂别开脸不理他。 兰樕眼神闪烁,不自觉的避开目光,不敢逼视她的容颜。 她大概不晓得自己此刻的模样有多么诱人——颦眉娇嗔,眼中流转着一双怒焰明眸,发懒闲倚在软榻上,鬓云欲渡香腮雪,舒腰如柳媚横生。 过份迷人的气味正悄悄骚动他的感官,令他……忽然动了欲念。 他似乎太过迷恋她的身子了,过分沉溺在她娇弱的喘息里,手心刺痒,极度渴望摩挲她香汗河流的裸背……她还在生气,眼前似乎不是时候,但……有何不可呢? 不顾她的反对,一把将她横抱起来,逐步走向床边。 你干什么你,混蛋啦你,还不放开我! 吉蒂捶着他,不断挣扎。 “回床上慢慢气吧,随你爱怎么打就怎么打,我绝不反抗,如何?” 吉蒂听他的话,娇躯一落到床上,立刻狠狠揍他好几拳。 兰樕果然遵守诺言,不闪不躲的挨了她几下,不怎么痛,他只是有些不解—— “你就那么生气?要不度着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才不要! 吉蒂干脆踢他的脚发泄,说?要叫她说什么?她才不干呢!说完只有伤喉咙,能有什么好处? 兰樕只当她喉咙不适,心情心郁闷以至于闹起情绪。 她的伤原是因他而起,姐妹相聚一堂,却不能畅所欲言,确实挺可怜的,想来就值得体谅。 “别气了,让我抱一会儿,嗯?”双手将她揉入怀里,吉蒂一倒在他胸膛上,立刻就忘了一切。 由他身上传来男子阳刚的气味,不断啃蚀她微弱的理智,他揽着她,轻抚她背肌,害她像只被主人疼爱的猫儿,酥酥软软的,根本无法动弹…… 衣带忽然松落,由他剥云一件衣裳,他吻着她耳朵和鬓角,趁她乏力抵挡,又褪下了一件……转眼她上身只剩一件薄薄的胸衣,他将她往后推去,她便倚坐在床柱边缘,娇靥浮起一片晕红,迷离颠倒的凝望着他,哭了,一行眼泪毫无道理的沿着脸庞没落。 “为什么流眼泪?”兰樕蛊惑地向她逼近,殷红的唇,悬在她眼前一张一盍的,她根本听不他说什么,只望着那两片湿润的唇瓣,忍不住倾身碰触它,又缩回来叹息。 “怎么了?”他想好好问她,可是欲望不允许,他们太接近彼此,都恨不得能吞下对方。 她又第二次凑过来碰触他的唇,这回他没让她有机会退开,含住她的唇,野蛮的揉摩着她的。 这一吻,绵绵长长,仿佛无穷无尽,反覆撩拨她的舌尖,回味她的津液,时光仿佛就停在他们相接灼热的唇。 我爱你。 眼角的泪液漫流不止,原来她的泪不是毫无道理的,原来她爱上他了,此刻的恩爱缠绵,令她悲伤无措,却更加渴求,她要他,她想要他,想得骨头发疼,心都痛了。 他双手扶着她的腰,沿着腰线渐往上,隔着胸衣抚摸她浑圆饱满的胸脯。她心跳如雷,弓身迎接他的爱抚。 震颤的快感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吉蒂仰头轻吟着,背脊抵在床柱上,乳蕾胀痛得有如火烧,渴望他来吸吮,渴望他来搓弄,几乎放声尖叫乞求他来把玩,他却沿着胸脯下缘慢条斯理的轻触……她咬牙紧崩着欲断的心弦,等他终于扯下胸衣,舌尖抵上红樱,她几乎喜极低泣,纤手虚弱地抱住他的颈项。 “嗯……嗯……”喉间逸出破碎的呻吟,感觉他炽热的掌心滑至臀部,纤腰略起,身上仅存的衣物顿时都被抛到床底。 她在他眼下尽显风情,毫无保留的敞露娇躯,急切地迎合他各种加诸于身上的欢悦折磨,沉沦沉沦沉沦,撕心裂肺的,连灵魂都一并摊开献上。 还看不出来我爱你吗?看不出来,都看不出来吗? 嘶声力竭的激切娇吟,耳膜尽是心脏跳动的鼓噪声,那些说不出口的呐喊,通通化为无力的喘息。 这是她自己选的,她明知道还愿意选择这样的男人。 爱上了,也只是她一个人的错,她无可救药了。 * * * 吉人长什么模样,模模糊糊的,他几乎记不得了。 日前闲倚在凭栏上,正好看见吉人偕着妹妹离去,他眯起眼,远眺她渐远的背影——她的容貌在他脑海中闪烁,他必须很努力的回想,才能依稀拼凑出她的轮廓。 她的脸,宛如没入千万人海之中,居然让他苦思半天也凑不齐全。 怎么会呢? 那时他还不信邪,信步回到书房,打开抽屉取出吉人当年遗落在柴房的手帕。这条绣帕曾经陪伴他思慕吉人的时光,每每目睹它摊放在掌心里,吉人的笑脸仿佛就印在上面。 可,如今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兰樕失神瞪着帕上精美的绣花,过去的脸热心跳已不复返,那么…… 心头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吉人的迷恋好像逐渐淡却了。 怎么会呢? 他怔忡而迷惘,坐在书案前沉默良久,忆不起吉人温婉的笑颜,却好浮现另一张挤眉弄眼的俏脸—— 惠吉蒂。 他蹙起剑眉,想到那个丫头,他就不禁提心吊胆——一会儿和人打架,一会儿和乞儿小偷鬼混,无端端在自己府上,居然也差点儿一命归西……她这性子,到底是如何活到十七岁的? 喉咙受伤也不见她安份,每天蹦蹦跳跳,总见她在下人面前比手画脚,也不知是猜谜、玩闹还是在耍威风。一个叫傻妞的丫头成天跟在她屁股后,主仆俩都傻呼呼的,一疯起来,无法无天,浑个没正经。 唉。 兰樕心情烦躁地来回踱步。 近日来,吉蒂是否是在躲他? 他总有一股错觉,好像特别容易得罪她。她浑身都是刺的姿态,就跟当初他在惠家柴房时一模一样,老是恶声恶气,下巴抬得半天高,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她都瞧不顺眼。 他到底哪里惹怒她了? 当初他就不懂,到现在仍是不明白。 只有在深夜时分,两人共享一张大床时,她才会卸下层层武装,舒展娇躯热烈地迎合。 难道把当成泄欲的对象了? 兰樕阴郁地拢起眉峰。 荒唐。 立即否定那种念头,却也没有新的推论,吉蒂离他越来越远是个不争的事实。她几乎不正眼瞧他,搞得他白天心浮气躁,夜里却像犯了毒瘾,永远要不够她似的,这该死的女人。 她现在人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呢? 吉蒂人在花园里,舞着一对双剑,像蝴蝶般翩翩飞舞。 傻妞远远坐着,手上抱着一盘甜点,又是吃食,又是拍手,眼睛看得目眩神迷,还不时的鼓掌叫好。 哪,说傻妞是傻的,其实倒也不尽然。 看她眼下这副眼巴巴讨好的模样,不就聪明得紧吗? 吉蒂剑花急转,忽然飞纵到一旁站立随侍的侍从面前,一剑垂地,一剑指着他的咽喉。 “喂,你叫什么名字?”她眯起眼笑,调皮地伸伸舌头。 “卑职赤翼。”侍从面不改色的回答,面对她的剑尖,避都不避。 果有高手风范呐! 吉蒂心头雀跃,取接着问:“我的剑法如何?” “……”赤翼闻言怔住,身子忽然紧绷。 “你倒说说呀!”她侧脸瞧着他,见他迟疑,心头更痒了。 自她出事后,状元府多了一批侍从,据说都是从宫里调派出来的,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顶尖高手。 看他的眼神,分明对她有很多意见,很好很好,她正苦于无人指点,有他这种高手在身边,怎能不“物尽其用”呢? 赤翼默默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丝苦恼,豆大的汗珠贴在额头上。 关于夫人用剑,这个,应该怎么说呢? 他实在难以启齿,她的剑法……剑法……如果那能叫剑法…… “嘿,我问你呢,这是命令,你敢不回答?” “启禀夫人,您……且改练习双刀或是单刀如何?”他万般忍耐地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 “哦?为什么?”吉蒂睁大美眸。 豁出去了,赤翼皱眉道:“剑术虽美,却是一门深奥难练的功夫,单单几个套路,无论您练得再怎么纯熟,终究只是好看居多,如若用来自保,远不如一把单刀来得简洁有力。” “以前师父也这么说。”吉蒂丧气地垂下剑尖,光这几个套路不行啊?那多练几个也不成吗? 大刀是那种满面虬髯的大刀客用的,她终究是女孩子嘛,当然只向往风流潇洒的长剑啊! “喂,你是嘲笑我不配使剑吗?”她怀疑地眯起眼。 赤翼赶紧出言弥补,“夫人已有入门的基础功夫,不妨舍弃花稍的双剑。” 这样啊—— 吉蒂皱眉想了想,眼前有人要对兰樕不利,与其学些花稍的套路,还不如实战实用的刀法,习武多年,连自保都做不到,那跟戏台上的武旦有何不同? 怯生生地抬眼看他,她嘟起嘴问:“那好吧……那个……你、你愿意教我吗?” “……”赤翼当场脸色大变,紧抿薄唇,直挺挺地瞪着前方。 哎呀呀,竟敢当她的面装聋,摆明了当她傻子嘛! 吉蒂气得七窍生烟,跺脚怒喝,“哼,小里小气的,真不干脆,我命令你教就教,不教也就算了,你这算什么……难道叫我跪下来磕头喊师父吗?” 实在越想越气,忍不住叉起腰来,啐道:“谁希罕啊,改天就叫状元郎撵走你!”恐吓他,看他怕不怕。 赤翼仍是直挺挺的站着,宛如一尊巨型雕像。 任凭怎么大呼小叫,他都不理会,吉蒂只好忿忿地拉着傻妞走了。肩上扛着她的宝贝双剑,气嘟嘟的越走越远。 赤翼微转动黑眸,唇角不自觉上扬。 ……呵,有趣的女人。 一回眸,身旁却多了个人。 赤翼这可真正吓出一身冷汗,定睛一看,才发觉是状元府的主人。 兰樕冷凝俊颜,幽深的黑眸像是一潭深深的井水,经过他身边时,没有看他一眼,也未置一词,只是默默随着吉蒂的脚步,无声无息的往前移动。 简直如鬼如魅。赤翼胆战心惊地摸着胸口,状元郎已是如此高手,府里还需要他们做什么呢? 第七章 是呀,深闺姑娘学什么刀啊剑的,谁也不会认真理会她。 吉蒂气冲冲的大步跨入卧房,双剑往墙上一挂,便转身走到铜镜前梳理长发,将满头乌丝绑成一束俐落马尾。 “我要出去走走,今天不必伺候了。”她漫声道,从衣箱里取出一套男装。 傻妞抱着空盘,在她身后嗫嚅道:“可万一遇到黑衣人怎么办?” 这时候出门,有多危险呐,她傻归傻,还知道顾性命的,只要想起那天湖边的记忆,她就禁不住的浑身打颤,现连湖边也不敢去了。 “光天化日怕什么,你怕,我又没让你跟。” 吉蒂白她一眼,旋踵打开房门,却见一道颀长的身影伫立在门外,冷冷黑眸蕴着一股寒意。 “要出门?”他问。 吉蒂俏脸霎时僵凝,抿唇别开眼,视线落在远处。 “你下去吧!”兰樕声轻道。 话是对傻妞说的,漆炭般的黑眸却定定望着吉蒂。傻妞福了福身子,屏着呼吸,轻手轻脚的绕过两人,便如获大赦般飞奔而去。 “没什么话想说吗?” 兰樕跨入门槛,负手于背,颀长的身影顿时将她地上的影子吞没。 吉蒂仍旧不发一语,酥胸微微起伏,悠长缓慢的深吸气。 既然她不说,只好他开口了。 “咽喉的伤势已经好转,可以开口说话了,为什么没告诉我?” 缓步绕在她身边,最后停在她眼前。 为什么? 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滋味,胸口一时紧、一时疼的,浑身痛得刺刺发颤。 追逐她,跟随在她身后,忽然无预警的听见她开口,清亮的嗓音仿佛雷霆乍响,惊得他不知所措。 原来她伤势已经痊愈了,至少说话不成问题,可她却……故意疏远他? 那的确是疏远,或者说,是刻意隐瞒,刻意排斥。 但,到底为什么? 成亲以来,或许称不上浓情蜜意,至少也算是相敬如宾吧! 过去这段日子,并不是没有恩爱甜蜜的时候,现在那些记忆浮上脑海,忽然变得格外刺眼,她怎么能……突然变了个人,她真的是惠吉蒂吗? “因为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吉蒂扯开唇角,拉起一抹浅笑,神情自若的注视他,说着无比伤人的话,“没话好说,当然毋需开口了。” “没什么好说?”兰樕危险地眯起眼。 “呵……” 吉蒂冲着他的脸,粲笑益深。 “你是怎么了?难道忘了我们只不过是各取所需,不得已才凑合成亲的,有事互相商量,没事各过各的就好了,又不是互相有什么意思,我干么没事缠着你说话?” 明明身不动,两人间的距离却似乎一下子拉得好远好远,远得他们再也看不见彼此真正的容貌。 兰樕黯然失神的,眼前一片莫名的黑,耳朵飘来吉蒂咯咯咯的娇笑声,似乎又说—— “以后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妻子该尽的本份,我一样也不会推辞,其余的……你甭管了,咱们气味不投,没必要互相牵扯。” 他不及反应,茫然不知该回应她什么。 吉蒂长发一甩,经过他身边时,似乎留下一抹香气。 但……其实那只是错觉吧?兰樕黯然心想,吉蒂不尚花巧,从不用什么胭脂水粉,也不曾刻意为谁妆点过。 好个“没必要互相牵扯。” 既是如此,兰樕当晚索性迁至书房住下。 吉蒂对此倒是未置一词——这日子既是她自己找来的,自然没什么抱怨的道理。 分开的第一晚,还不习惯孤枕独眠,于是睁着眼到天亮…… 这真是奇了,过去十几年来,明明没有兰樕,自己也睡得很好啊! 他们成亲才多久,怎么身边才空出位置,就翻来覆去,怎么睡怎么怪。 第二晚,没头没脑的掩着锦被悄悄哭过一回,从此,日子一成不变的过,再孤单……渐渐习惯也就不伤了。 状元郎天天入宫得早,回府得晚,两人难得照面。 她啊,益发散漫如懒猴,白日贪睡的时光变得漫长—— “夫人、夫人!” 丫头轻轻推着她肩膀,将她从一场困梦中摇醒。 “给您裁量新衣的都是傅到了,送了些布样过来,要请您挑选。” 吉蒂揉揉眼,满脸睡痕。“我没说要裁衣啊!” “是大人吩咐的。”丫头巧笑嫣然,清秀的眉眼甚是悦目。“再不久,皇上登基即将届满一甲子了,宫中将要大行宴会,皇后娘娘特别叮嘱大人,务必也要偕同夫人进宫,因此……” “好了,知道了。”吉蒂伸伸懒腰,扶着水亭上的凭栏起身。“走吧,啊呃……”边走边打呵欠,睡太久,腰酸背疼啊她。 “你叫绮霞对吧?是不是负责整理书房的?”一路无聊,她随口问起。 “是。”丫头乖巧地回应。 “状元郎平日过得如何?身子都好吗?饮食睡眠都正常吧?” “是。”丫头福了福身子,又道。 吉蒂点点头,不晓得还能问什么,干脆闭上嘴。 却不料身后的丫头自动自发开了口,“大人他……每日从宫里回来后,大约阅卷到二更天才就寝,中间约莫子时的时候,会让奴婢去取些小酒小菜,停下笔,散步到书房外小歇一会儿。” “哦……”吉蒂睐她一眼,这丫头挺多事的,她又没问,同她说这些作啥呢? “辛苦你了。”她淡道。 “不辛苦,这是奴婢份内的事。” 绮霞略略红了脸颊,忽然大胆地往前一步,和她并肩走了起来。“奴婢……总是陪送大人,直到大人就寝才敢歇息,这是奴婢的、奴婢的……总之,奴婢很愿意侍奉大人,也会尽心伺候夫人的。” “哦……”吉蒂眨了眨眼,总算听懂了。 回眸深思地凝视她片刻,便轻轻嗤了声,又耸肩笑说:“你不是我房里的丫头,去忙你的吧,不必待在我这儿。” “是,奴婢告退。”绮霞小心翼翼地抬头瞥了她一眼。 夫人脸上高深莫测,却瞧不出什么异样。 听说状元郎和夫人,是一对利益交换的夫妻,彼此之间只有责任。如果这是真的,那么…… 她不禁晕红双颊,想到自己日夜随侍着大人,她……她也是一朵芬芳娇艳的解语花儿呀! 自己种的因,怨不得果啊,呵呵呵—— 状元郎素有看杀卫介之容,花貌柳态,丰神秀逸。小丫头青春正盛,天天望着他、瞧着他,怎么不芳心撩乱? 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那丫头,叫绮霞是吧?模样确实是个标致的小美人,气质亦堪称灵秀……凭他状元郎的身份,想纳几个媵妾有什么不得的……呵,呵呵呵呵呵。 夜色澄净空明,吉蒂抱着酒瓶,闲倚在湖畔发懒。 这儿,正是上次她坠湖的所在。 经历过生死交关,黑衣人并没有让她心生畏惧,望着这片悠荡荡的湖水,反而有股说不出的宁静适然。 似是喝多了,沉沉的倦意袭来,她酣然漾起浅笑,四肢忽然沉重得动弹不了,索性颓卧在大石畔,微微垂下眼睑……即使脚步声缓缓接近,也懒得抬头盼看。 兰樕默默来到她身后,目光贪婪地落在她身上,来回梭巡。 体内不期然的流过一股炽热的暖流,光是这样凝视她,什么也不做,他便已头晕目眩,不能自制。 “怎么醉得……”他低语,伸手轻触她的头发,才碰到一点点,指尖便宛如雷击。 兰樕抑郁地叹息,解下披风为她披上。 天凉夜冷,她不该睡在此处,想抱她回房,却怕……冒犯了她。 呵,他苦笑,冒犯吗? 意识到自己起了顾忌,他不禁苦涩地摇头。 是啊,一阵子不见,关系自是越来越疏远了,他都快忘了自己是有妻室的男人。她呢?她过得可好? “吉蒂,你喝醉了,我要抱你回房歇息。”末了,他弯下身,先在她耳边柔声言明,才动手将她横抱起来。 原以为她若还醒着,必会挣扎反抗,却不料,她竟乖巧温驯地栖在他身上,还举起两条粉臂回身勾住他颈项,侧头倚赖他胸膛。 抱得满怀柔嫩,兰樕不禁心跳如雷。 吉蒂的行事作风,他向来摸不出个准。 女人心,深似海,她忽然又变得柔顺了,害他不自觉缓下脚步,忍辱奔腾血脉,一步步越走越慢,只盼回房这条路越长越好,最好永无止境。 “兰樕。”吉蒂忽然睁开醉眸,迷离望着他,勾着他颈项的手臂缩紧,轻而又轻的呢喃细语,仿佛梦吟般的问:“你为什么喜欢我大姐?” 兰樕闻言一愣,停下脚步,低头凝视她。 “从一开始,我就很喜欢吉人。” 他开口,目光始终注视着她,见她低垂眼睫,伏在他胸口仿佛快要睡着了,双手便又抱紧了些,举步向前,继续说道:“我当然喜欢她,她那么美,知书达礼又善体人意。在我潦倒重病之际,非但不嫌我落魄,还诚心诚意照顾我。 “如此善良温柔的姑娘,不啻为天下人梦寐以求的妻子。男人爱慕她,根本是易如反掌之事,我怎么可能不喜欢?” 手里怀抱的柔软娇躯,霎时僵硬起来。 他微笑,一路踏过石子甬道,走向他久违不入的卧房。 “可到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我并不是真正爱慕吉人,我所倾慕的,只是一个虚幻的形象罢了。” 吉人这样的大家闺秀,谈吐合宜,幽雅秀丽,简直像极了母亲年少青春的时候,正是他理想中的伴侣。 假如当初娶她为妻,他必视她如珍宝,自然的亲近她,乐于欣赏她。如此毫无抗拒的任凭感情滋长,直到某天,他定会真正爱上她,这一切都将容易许多……对此,他从不怀疑。 但,说真的,他了解过吉人吗? 他真正认识过她吗? 他可曾为她神魂颠倒,茶饭不思,为之痴狂吗? 乍闻她的喜讯,他……心碎一阵,自是难免。 只是,非她不可的念头倒是没有。 “吉人并不是属于我的缘份,我迎娶的姑娘是你,从成亲那一刻起,我是诚心把你当作我的妻子,我相伴一生的姑娘。” 也许是亲见母亲所受的磨难,他深恨玩弄女人的男子,更不愿因一己之风流,致使妻儿受苦。他是个不解风情、无趣至极的男人,既与吉蒂成亲,无论有情无情,也就认定了她。 “知道吗,你令我多么苦恼,不晓得能不能和你相处,不晓得能不能制住你的野马性子。你的一切条件,几乎没有能够让我满意的,你太大胆也太冲动,粗鲁豪气,没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害我时时刻刻担心,天天提心吊胆,你忽然不在眼前,我就烦恼下一刻不晓得会出什么事……” 吉蒂勾紧了他,侧头把脸埋得更深,分明是醒着的,却不发一语。 兰樕平稳的抱着她,像是抱着一只娃娃,刻意放慢步伐走了许久,丝毫不觉疲累。 原以为只要好好管束她,两人就可以无风无雨的白头偕老。 从未期待两人之间能有什么刻骨铭心,可……如今这算什么? 走到卧房前,兰樕停下来,推门入内。 “你啊……”苦恼地紧蹙额眉,缓缓将她放到床上,接着坐在床尾,专注地为她脱去鞋袜。“怎么总叫我牵肠挂肚呢!” 吉蒂微睁开眼,兰樕恍惚地看着她,却又不是看她,喃喃的自言自语—— “这真的只是责任而已吗?我越来越疑惑,如果对吉人动过心,就不可能再爱上你,那你占满我所有的思绪,让我满脑子都是你,又怎么说呢?” 吉蒂酒意顿时醒了七分,咬牙望着他,索性坐起身子。 “你满脑子都是我吗?”怎么会? 兰樕迎上她迷惑不安的眼神,低头朝她靠近,回以一个悠长的吻。 轻轻碰触她的唇,徐徐厮磨,吮着下唇,接着将她完全吞没。 他伸手托住她后脑,吻得十足霸道,极其占有,舌尖与她恣意缠绵,另一手揽住她后腰,似要将她完全揉入体内似的紧紧压向他。 “你这个磨人精,”他陡然放开他的唇,气息浓烈地低语,“本来还笑嘻嘻的,忽然间冷漠得吓人,为什么让我捉摸不定,为什么要说那些伤人的话?你对我,就连一点真感情也没有吗?” 那一日,她忽然身姿曼妙的奔向一名侍从,挥洒双剑,剑尖迅雷不及掩耳的抵向他咽喉,晕红的俏脸,笑如春花。 他远远看着,目不转睛看得愣住了,站在原地几乎动弹不得。 有一回在惠家,他向她求亲那晚,她也曾这样……勾引他。 她怎么……她不晓得,那些举动只有对他才可以吗?怎能随意指着陌生男子…… 侍从在她翩然离去时,眼角余光仍然留在她身上,可恶的东西。 生平从未有过的嫉妒不平,又加上听见她开口说话,他简直气炸了。 她到底是如何看待他这个丈夫? 到底打算置他于何地? 连日来,他神思恍惚,需得借助公文卷宗和酒液才能入眠,却听说她日日逍遥,极是悠闲惬意。 他总算尝到苦楚了,最难消受情滋味,原来如此折腾人。 再热烈的拥抱也嫌不够,他松开她衣带,推她一并倒向床褥,抑郁恼人的情愫瞬间迸发出异常饥渴的情欲。 他想要她,想占有她直到她完全溶入他怀里。 “别再说什么各取所需,别再说那些伤人的话……” 他吻她的锁骨,吮遍她颈项上所有残留的伤痕,不够,拉开她衣襟抽出她胸衣上的系带,露出一大片雪白丰润的柔软胸脯,他熟练地托起搓揉,抚摸揉捻每一寸敏感肌肤,在她耳边细细絮语。“……我想念你,很想念你。” 吉蒂意乱情迷地娇吟,在他身下逐渐裸裎。 他说想念她,她是不是醉疯了?抑或是在作梦……一场很美很美的梦。 他的怀抱那么坚实,那么温暖,很在乎的凝视她,饱含情欲的爱抚和以往有些不同,占有她的姿态仿佛深受折磨,而她是唯一解放他的解药。 “你真的……爱上我了?” 她如梦似幻地呓语,低垂星眸,动情娇喘。 炽热的身躯紧密厮缠,他抚摩她后颈,翻转她微汗湿润的脸庞,在她耳畔火热喘息,“……我爱你,我爱你。” 耳朵一阵酥麻,她哆嗦着,美眸骤亮,伸手搂抱他颈项,主动吻上他的唇——一如他曾经对她做过的,更加激切百倍的回吻…… * * * “我从小就很嫉妒姐姐。”吉蒂忽然语出惊人。 虽然已经很晚了,偏他们都睡不着,彼此间耳鬓厮磨,叨叨絮语。吉蒂说了许多自己小时候的趣事,说着说着,无端端忽然冲出这一句。 这是她内心深处最隐晦私密的秘密,除了兰樕,她还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当然,她的家人、姐妹们也从没有听说过。 兰樕顺着她的长发,未置一词,吉蒂枕着他的手臂,却是自己说了。 “你不知道,我爹爹,我姨娘,他们每个人都好偏心,凡买给我的东西,姐姐必定也有一份,凡要给姐姐的,却往往都是独一无二的。我和姐姐只差一岁,什么都被拿来比,特别觉得委屈。” 尤其她和吉人,根本是天南地北的两样人物——一个粗鲁,一个文静,一个舞刀弄枪成天打架,一个扑蝶绣花吟诗弹琴,把她们放在一起比较,怎么公平呢? “吉祥她,年纪又小了我两岁,从出生就已经习惯这种事了。她另有心事,虽然年纪最小,却最孤僻,不大和我们缠在一块儿玩,因此没有比较的心思。说来说去,只有我最小家子气,最爱偷偷闹别扭。” 兰樕静静的听到这儿,不禁脸露尴尬。 “那我……岂不是……”让你更加受伤了? “就是啊,连你也喜欢姐姐,气死我了——” 吉蒂眼波流转,巧笑倩兮横他一眼。兰樕望着她微微一笑,俊颜恍如美玉生光,她臊红了脸,又垂眸叹息。 “其实我很喜欢姐姐,从小到大感情也很好,只是真的很讨厌那些不公平,大小眼对待我们的……他们全都好过份,偏心成那样,自己却浑然不觉。我哪有什么不好的?只是我跟姐姐不一样罢了,他们这样欺负人,我也没地方发作,因为他们全是我最亲的亲人,唉……” 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却是最最困扰她的。 她居然跟自己的大姐吃醋,背地里偷偷埋怨,连她自己也很唾弃自己,因为太丢人现眼了,她从不对任何人提起,可…… 兰樕不是任何人,他是……他是…… 她咬唇认真凝视他。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能不能老实回答我?” “你说吧!” 兰樕温柔抚顺她额头上的细发,唇角漾起一抹令人炫目的微笑。 吉蒂苦恼地皱了下眉,思索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好,我和姐姐……哪一个比较美?” “你。”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嘻,”她笑弯了眼,“那我和姐姐……哪一个比较体贴善良?” “也是你。”他斩钉截铁,完全不假思索。 好,她再问:“如果有机会让你再选一次,你要娶我还是姐姐?” “当然还是你。”兰樕理所当然地瞠目而视,仿佛她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眼睛闪闪发亮的,戳他的胸膛,咯咯笑问:“为什么是我?” 他柔情地拥她入怀,呵护地将她圈在怀里,低语:“以后我只管偏心你,不管谁说什么,最好的都是你。” “骗人精,一堆谎话,叫人怎么信呀!” 吉蒂笑着捶打他,笑着笑着,不觉泪流满面。 他是唯一一个说要永远站在她这边的人,不管谁说什么,他说,最好的都是她,他……他真的这么说了吗? “我们成亲前,我曾经去拜访过你姐姐,还记得吗?”兰樕笑说。 “当然记得,你们到底说了什么?”吉蒂抓着他手臂问。 他难得朝她扮了个鬼脸,说:“我向她承认,其实我心里恋慕她,然后告诉她,我会一辈子对你很好。” “什么?!”她倒抽一口凉气,大姐都知道了,天…… “你姐姐气得差点儿没晕过去。” 兰樕难为情的苦笑,又说:“我们成亲那日,又在回廊上遇见她一次,她心疼你,心疼得当场哭了。若非我告诉她,皇上已经金口赐婚,反悔恐怕招致欺君之罪,她定会把聘金甩到我脸上,宁死也不让你出嫁。” “哼!”吉蒂横他一眼,冷冷嗤道:“我姐姐疼爱我,我本来就知道,不必你替她说好话。” “我不是为了吉人,而是为了你才说的。”他再度拥紧她,柔声道。 吉蒂静静地伏在他胸膛,听着他起伏的心跳,阖上眼,渐渐有些倦了,意识模模糊糊的飘浮着、幻想着…… 兰樕他,真的可以完全忘记大姐吗?他还留着吉人的手帕,如果不是难以忘怀,何必留着它呢?想问,偏偏开不了口…… 万一她问了,他却回答不了,那怎么办? 她揉揉眼睛,打着呵欠,又问:“我已经说了好多我的事,可是都没听过你的,高中状元后,人人都盼着衣锦返乡,你的故乡在哪里?你是怎么长大的,你爹爹呢?” “想听故事吗?”兰樕朝她浅笑着,她累了,该睡了,好吧……他就来提供一个床边故事,可能很精彩,也可能很无趣。 “我的亲人……除了我母亲,还有许多尚在人世的,只不过,他们都不算我真正的亲人。” “你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啊?”吉蒂酥胸起伏着,呼吸逐渐平缓。 “她嘛,长得极美,是出身儒学望族的千金小姐,闭月羞花,有倾国倾城之貌,就像吉人那样。” “嗯……” 她阖着眼睛,兰樕沉稳低柔的嗓音回荡在她耳边—— “有一年,家中来了一名贵客,他气宇不凡,令我母亲一见倾心,我母亲随后和他珠胎暗结,那人却说他必须走了,临走前,他承诺会再回来,结果却一去不返,我娘腹部一天天隆起,被我外公知悉,于是将我母亲赶出家门。 “从此,我娘就只剩下腹中胎儿,前程茫茫,无依无靠,没想到这时候又遇上一批杀手狙击。 “我娘抱着肚子仓皇逃入一处民宅,受惊吓而早产,那批杀手花了一番工夫追来,接近屋子正要下手,这时忽然听见婴儿啼哭和我娘哭叫的声音,其中一名杀手心软了,便杀死自己的同伴,护着我娘逃亡。 “我、我娘和杀手,三个人从此相依为命,直到我娘辞世,杀手于是不告而别……至于外公那边的世族,我从未见过;亲生父亲对我而言也很遥远……他们都只是血缘上的亲人,却都不是我真正的亲人。” “我就是亲人,我爹、我的姐妹也都是你的亲人,你可别忘了。”吉蒂抱着他手臂,懒洋洋地赖在他身上,意识越来越浑沌。 “我知道。”兰樕笑着为她拉上锦被,在她额上烙下一枚吻印。 夜深了,作个香甜的美梦吧! 第八章 双蝶罗裙,高髻簪花,翠玉圆耳坠,霓虹紫霞帔,这可说是吉蒂一生之中,最端庄贤淑的一天——当然,除却大婚之日不算。 皇上登基届满一甲子,宫中设下盛宴,皇后特别钦点吉蒂入宫,还当着兰樕的面,同皇上打趣道:“皇上您不好奇吗?哀家早就想亲眼瞧瞧,究竟是哪一号人物,胆敢夺走咱闵贤公主的如意郎君啊!” “贤卿就带夫人入宫吧!”皇上脸露微笑,同样兴味盎然。 兰樕站在皇上身侧,闻言,只有万般无奈,不得已垂首领命。 没想到入宫当日,吉蒂却是兴致勃勃,大清早就开始着手准备衣装,似乎满心期待。 “宫中礼节繁琐,应对进退,规矩不少。”兰樕蹙眉凝望着她,“一言半语出了差池,怕是要掉脑袋的。” “知道了、知道了,皇宫耶——”吉蒂陶醉在欢喜里,耳朵根本听不见兰樕的劝告。 “皇宫有这么好?”兰樕愕然不解,顿时哭笑不得。 “那当然啦,我在京城里住上一……一辈子了……”她夸张地挥舞双手,嘟嘟嚷嚷的说:“我啊,从小到大都听人家念着什么‘宫里啊’如何如何,‘皇上啊’如何如何,好奇也好奇死了,偏咱们惠家只是一介小富商,哪有什么机会入宫啊! “外头儿整天拿皇宫说嘴的倒是不少,宫里的物资也是民间送进去的嘛,老听那些人倚老卖老,说得天花乱坠,如数家珍,好像多了不起,跟皇上交情多深似的,嗤,不过是供物资而已……” 说到后来满腹委屈,两片唇瓣噘得半天高。 兰樕见状,不禁哑然失笑。 “可是……”吉蒂缠着他的手臂又摇又晃,满心雀跃地问:“你是说真的吧?皇后娘娘亲口召我入宫?像她这样尊贵的人,怎么知道我呢?” 兰樕意味深长的瞥她一眼,微微浅笑。 “君心难测,入宫后切记小心口舌,须得谨慎行事,不许蹦蹦跳跳的随意乱走,明白吗?” “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哼。” 吉蒂妆点妥当,难得规规矩矩摆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派头,在兰樕面前亭亭转了一圈,双手交叠垂放在身前,含蓄婉约地微笑,“如何啊?很美吧?” 兰樕默默瞅着她,上下扫视一遍,俊颜浅笑漾深,黑眸流动着一股令人炫目的光彩。 吉蒂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禁憋住气息,脸颊隐隐发烫。 “走吧。”兰樕微笑收回审视的目光,举步踏出门外,吉蒂便兴匆匆地赶上来,亲昵地勾住他臂弯。 他低头看了手肘一眼,淡然道:“入宫后,可不准这样勾着我。” “是,大人。”她笑嘻嘻地点头答应。 兰樕侧头想了想,又道:“皇后若是问起你,切记少说少错,如遇闵贤公主,更需小心言词。” “闵贤公主?”她好奇地扬起脸。 他没好气地叹了声。“皇上本来要把公主许配给我,你忘了吗?” “哦,就是这一位啊,”吉蒂嗤地一笑,摇着他手臂问:“难道这位闵贤公主,到现在还对大人难以忘情吗?” 兰樕严厉地横她一眼。“我就怕你这样贫嘴,惹祸上身。” “嘻。”她笑颜灿烂,又吐了吐舌头。 轿舆停在状元府外,大门一开,吉蒂立刻放开兰樕的手臂,敛起笑容,优雅地随他身后上轿。 轿身摇晃着缓缓行进,兰樕端坐在轿里,一路上若有所思地抿着唇。 “还有……”他张口欲言,深思了会儿,又转而作罢。“算了,没事。” 吉蒂偷偷瞥他一眼,生怕他又叨念,提醒她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的,无聊得要命,便假装没发现他欲言又止,别开脸往窗外探去。 轿子行进到宫门口,便得自行步入宫中,吉蒂雀跃的不得了,睁大了眼睛四处盼看。 “你看、你看——”光瞧那雕有蟠龙波涛、流云图腾,东西宽百丈的宏伟大道,就叫她兴奋得几乎尖叫起来,接着才想起兰樕天天进宫,看也看厌了,哎呀、哎呀,瞧她开心的。 兰樕玉颜如常,只对她笑了笑。 “大人,请这边走。”太监们上前迎接,领他们到御花园内的宴席座位。 御花园中,翠灿盈目,万紫千红,歌舞伎人云袖曼舞,席间杯觥交错,热闹非凡。 吉蒂几杯酒下肚,俏脸生起一抹嫣红,兰樕见了,便拿下她的酒杯,低头在她耳边吩咐,“够了,露出醉态便不得体了。” 她眯着眼笑了笑,点点头。 “大人,皇上请您立刻移驾寝殿。”随侍在皇上身边的福公公,突然走到他身后,敛首而道。 兰樕抬起头,只见皇上仍高高的坐在宴席上,和皇后谈笑自得,微蹙眉,便低头对吉蒂交代一声,“你留在这儿,不离开御花园就好,我去去就回。” 吉蒂没所谓的笑笑耸肩,眼前有酒有肉,又有表演可欣赏,她还能上哪儿去? 兰樕静默地看着她,料想离开片刻,应该无碍,便起身随公公去了。 兰樕离开片刻,皇上随后也离开御花园,乐声依然悦耳嘹亮,皇后起身离开宝座,和几位功臣命妇寒暄,渐渐的,便走到吉蒂眼前,吉蒂连忙起身行礼。 “你就是兰大人的夫人吗?” “是,皇后娘娘。” “抬起头来我看看。” 吉蒂不敢有违,抬起头,皇后慈蔼地眯起眼,瞅着她直笑,“果然生得标致,明眸皓齿,灵气逼人呢!” “不敢当。”吉蒂快快低下头。 皇后忽然拉了拉身边另个珠翠罗绮的姑娘,笑说:“闵贤,你还不快说几句话,否则兰夫人可要坐立难安了。” 啊?闵贤?吉蒂情难自禁的抬头看去。 却见闵贤公主唇角漾起一抹甜笑,秀眉明目,容貌方雅,亲昵地拉起她的手笑说:“兰夫人,看来母后挺喜欢你的,你就时常入宫请安吧,也多陪本宫聊聊天,说说民间的趣事儿。” “吉蒂何德何能,实在不敢。”吉蒂连忙推辞,心中暗算咋舌,兰樕原本要娶的,是这样美貌秀丽的公主啊!真是傻子,这样温柔的好姑娘,又贵为千金之躯,他为什么偏偏不要? “夫人不必太拘束,难得入宫,就好好玩一玩再回去吧!”闵贤公主道。 “是,谢公主厚恩。” 皇后闻言也绽开笑容,“来吧,来跟哀家、公主坐在一块儿,你和闵贤公主差不多年纪,定是有话可聊的。” “是。”吉蒂喜孜孜地跨出脚步,准备跟着皇后娘娘一行。 皇后旋身之际,腰上一块饰玉突然掉了,滑落下来,沿着凤袍滑至裙角。 “皇后娘娘……”随侍的宫女似乎没发现,吉蒂瞧见了,便忍不住出声。 “嗯?”皇后和公主停下脚步,回头看。 “启禀娘娘,您身上遗落了一块玉——佩——”吉蒂上前抬起玉佩,正要还给皇后,低头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浑身窜过一股阴寒,吓得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这……这玉,不就是兰樕遗失的那一块吗?! 不不不,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兰樕的玉,怎会出现在皇后娘娘身上…… 血色一点一点从脸上褪去,想到兰樕和这块玉的种种关联……不会的,应该只是恰好形状相似、图样相仿罢了…… 偏偏,那黑衣人扼住她咽喉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吉蒂恐惧地吞咽着口水,想到自己差点儿死于非命,想到兰樕可能身处险境……找寻这块玉的人,想必将对兰樕不利;而这个人,也许便是皇后娘娘?! 那……那怎么办?她该如何是好? “哦,是啊,是哀家的玉佩,多亏夫人细心……” 皇后娘娘伸手取回自己的玉佩,好整以暇的放在手心里把玩着,凤眸勾起一丝兴味,忽尔嫣然一笑。 “夫人……似乎受了惊吓,怎么了,难道和哀家这块玉佩有关吗?” “不……不是的,没没……有,没什么……”吉蒂忙不迭地低首敛眉,双手交握着垂放在身前,满脸惊恐全向着脚下的石板。 “瞧你吓得,还说没什么呢!” 皇后银铃似的笑着,关怀地趋上前,伸手摸摸她额头,凤眸如星,定定地落在她身上。“哀家命你不必拘束,想到什么就直接说吧!” * * * 兰樕垂立在寝殿门前片刻,皇上便由几名太监簇拥搀扶而来。君臣两人一并进入寝殿,福公公便挥手让所有人退下,自己也倒退着躬身离去。 兰樕沉默地随侍在皇上身侧,老皇帝随意往榻上坐定,便长长吐了口气,抬头对他说道:“兰卿,朕要你于今日回府后,隐密的撰写一份密诏,并代朕保管,等待适当的时候,代朕公诸于天下。” “是,皇上。”兰樕面无表情,垂眸于地。 老皇帝双目炯炯地望着他,过了半晌,才道:“朕,四岁就登基,母后专擅,外戚夺权,有好长一段时间,朕根本不晓得能否见到明日太阳,如此度过漫长辛苦的岁月,直到三十岁还无法亲政。 “朕,终年为了保命,实在感到太疲累了,某日,便趁母后身体不适,藉口微服出巡,逃到了江南,在那里邂逅了一名贤淑美丽的女子,名唤程兰熙。” 兰樕垂眸听着。 眼前这位贵为天子的男人,忽然说起了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只可惜少了团圆美满的结局。 “不多时,朕便让母后派来的人‘请’回宫中,随后经历一场惨烈的宫争,朕还得仰赖皇后身后的势力,才能从母后手中夺回政权。稳固势力后,朕派人去寻找程兰熙,却听说她身怀六甲被逐出家门,已生死不明了。 “朕多年来派人去寻找他们母子,始终未有结果,如今,朕已渐渐年迈,不知有生之年能否见她一面……兰卿,我要你将此事写成密诏,他日寻获程兰熙母子,安要妥善照顾他们,也要回复那可怜孩子的身份,他贵为朕的皇子,本应享尽荣华……” “臣,遵旨。”身为翰林院一员,起草密诏本是份内之事,他自当领命。 老皇帝深思地凝视他,这张脸,实在太偏女相了……精致秀丽,清透无瑕,依稀仿佛是…… “兰卿,你想朕爱慕的那个女子,可还活在世上吗?”老皇帝怅然问。 即使贵为天子,权倾天下,也有欲得而不可得之事,这龙椅,并非他如愿登上的,而今却要为它付出无可比拟的代价。 “微臣不知。” “你想,那名女子可有怨恨过朕?” “微臣不知。” “那孩子不知是否明白自己的身世……你想,那孩子怨恨朕吗?” “微臣……不知。” “好,你去吧!”皇帝苍老的倦容浮起一抹无奈的苦笑。此生遗憾最深的,究竟是倾慕之人不可得?抑或是血缘之亲不可认?“兰卿,听说你是由母亲一人扶养成人的,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没有了。” “你母亲是怎么辞世的?” “肺疾。”兰樕低声道:“据说是因为生产后,仍需撑着身子四处奔波,导致染上肺疾,从此时好时坏,久治不癒,年纪大了以后,体力渐渐支撑不住。” “是吗……”老皇帝喃喃嚅动双唇,呆呆地静默片刻,却不再说些什么。上了年纪,体力越差了,他已倦得抬不动眼皮,于是挥手道:“好,你去吧!” “微臣告退。”兰樕躬身退出寝殿,和福公公打声招呼,便往御花园走去。 一路上,穿过雄伟壮丽的宫殿,走过御花园里的假山流水,忽尔驻足在一片镜湖前,望向湖中倒映的自己。 莫非……皇上认得出他吗? 抚着自己和母亲如出一辙的脸孔,兰樕蹙了蹙眉,便举步离去。 “咱们要回家了……吉蒂?”兰樕在御花园一隅找到吉蒂,总算放下心中大石。老皇帝的风流韵事他听得昏昏欲睡,一心只烦恼她会不会闯出祸来。 吉蒂扶着一片凭栏,不知发什么呆,连他叫唤也不回头。 他上前扳过她的身子,才发现她脸色苍白,浑身摇摇欲坠的。她不是扶着凭栏休息,而是根本站不住脚。 “怎么了?!”他吃了一惊。 吉蒂茫然迎上他忧心的模样,语气微弱地说道:“皇……皇后娘娘,刚刚赏我一块玉佩。” 接着,摊开手心,让他看见她手里紧握的玉佩。 兰樕只看一眼,立即抬眸迎向她,她眼里仿佛问着:那黑衣人……是皇后派来的吗?皇后娘娘想杀他吗?可是……为了什么? “很好看,恭喜你了,把它好好收着吧。”他莫测高深地握紧她的手,柔声道:“咱们要回去了。” “……嗯。”吉蒂虚软的点点头,倚在他身上,由他半搀半抱的缓步出宫。 真没用啊,还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贪图进宫好玩,还一心想着回头要跟姐姐娃娃炫耀,结果丢脸死了,弄得自己好生狼狈,到头来,还吓得腿软出不了宫…… 一股暖流忽然透过掌心缓缓地流向四肢百骸,令她顿时有了力气。她惊讶地看着自己和兰樕交握的手。 兰樕透过内力正在支撑着她……原来他是会武功的。冰冷的四肢渐渐温暖了,来自他的力量源源不绝……说真的,论武功,她还只是门外汉。 但,要练到如此深厚的内力,应该不容易吧? “兰樕……”她迷惑不已,恐惧感已逐渐消退,胸中压抑着满满的,几乎爆裂的好奇。兰樕,这个比她还要女人的男人,原来不是她想像中的那样。 “你大概累了一天,咱们回去休息,以后再慢慢聊吧。”兰樕意味深长的以眼神示意,宫中不是说话的地方。 君吉蒂乖顺地点头依从,羊虽然还有很多谜题未解,耳但她相信他。卯安心依赖他手心源源不绝的力量,独从未有哪一刻,家心情如此平静笃定——他们是彼此相属的,制无论未来遭遇何种困难,作他一定不会放开这只手的,她相信他。 “皇后娘娘问我看到玉佩为什么那么吃惊,我说,我好像见过它,她便问我在哪里见到的,我说我有个朋友,遗失了一块玉佩,他画出图样给我看,跟这块玉佩一模一样——” 吉蒂急得几乎喘不过气,才踏入闺房,便连珠炮似的一古脑儿把在宫中的事全数说与兰樕听。 兰樕顺着她的秀发,不禁喟然叹息。 都怪他,是他想得太容易了,以为自己的事,相隔多年,应已不复记忆。 却没料到宫中的情势波诡云谲,牵一发动全身。为了遗失的一块玉,先是险些害她葬命,现又令她深受惊吓。 “我不能欺骗皇后娘娘。” 吉蒂急欲解释她这么说的理由,但只要一想到皇后娘娘慈蔼和善的笑颜,她就吓得浑身哆嗦。 “那黑衣人若是皇后娘娘派的,那她肯定知道这些来龙去脉,冯七保已经供出我名字,皇后娘娘又亲口召我入宫,她根本是故意叫我去问话的——” “你说的很好,这样很好。”兰樕怜惜地摸摸她的脸,实在太难为她了。 “她问我那个朋友是谁,我……我只好说他死了……哇……”吉蒂说着说着,忽然哇地哭了起来,“皇后娘娘肯定不信,却当场把玉佩赏赐给我,这是什么意思?” 这番心思根本不难猜。 “皇后娘娘也许正等着吧!”他哼了声,冷漠的俊颜,绽开令人发寒的笑意。“等着看你把玉佩给谁,谁就是它真正的主人。” “啊——”吉蒂倒抽了一口凉气。 “所以,你只管把玉佩收好,毋需紧张。”他温言安慰,“你不脱手,皇后也无可奈何。你身世清白,在京城里一探便知,她明白你不是她要的人,是不容易追究到你身上的。” 吉蒂仍是满怀忧色。“皇后娘娘还会派人来对咱们不利吗?” “我会妥善处理这件事,你毋需担心。”兰樕目光炯炯地凝视她,端严的姿态,仿佛是对自己赌身立誓。“我绝不会让你出事的。” “可是——”她哭着一古脑儿埋进他怀里,又气又苦地大叫,“我只怕你出事啊,难道你不懂吗?” 呃?他吗? 他一怔,双手牢牢抱着她,胸中顿时涨满了无以名状的激动……一股奇异的暖流,缓缓流遍了四肢百骸,仿佛一点一滴淹没了他。 这世上唯有她,把他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了。 “兰樕!”她忽然捏起拳头不断捶打他,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吗?他是什么人? 兰樕嗤了声。 他自然是当今皇帝私访民间,欺凌闺女留下来的孽种了。 为了活命不敢从母姓程,只好取母亲名字中的“兰”字为姓。 当年,皇后娘娘仍只是一名后宫,封号德妃。她膝下无子,深恐程兰熙入宫,自己必遭冷落,于是千山万水、不计代价,非要追杀他们到底。 而今皇后的长子已被册封为太子,她用尽心计,地位总算稳固。 怕只怕,程兰熙母子的事若被揭穿,她堂堂一国之后,竟是如此的“母仪天下”,那么不只她本人,连太子的地位都将动摇,恐怕还要面临废宫的命运,所属家族亦不能幸免于难。 要杀,可恨的程兰熙母子,在她眼里当然要杀。 哼哼哼,尽管来吧,试试谁有这份能耐。 第九章 “呼、呼,还要走多远呐……” 吉蒂软软的垂下双臂,身如懒猴般缩着身子,抬头往上一看——妈呀,眼前只有一条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石子阶梯,根本连尽头都看不到。 再回头往下一看——凄惨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眼下连绵山路弯来绕去,方才她到底是怎生走完这段路的,太太太太太太不可思议了。 “骗子、骗人精!还说一下子就到了,早知道要走这么远,山下有轿夫,怎不乘轿上来?” 埋怨地瞪了兰樕一眼,早知道男人的话不能尽信了,还以为兰书呆在女人面前多老实呢!原来哄骗人也挺有一套! 瞧她傻的,居然相信他的鬼话,大清早就来爬这什么雾隐峰,早知道就留在状元府里泡茶、嗑瓜子算了。 “快到了,耐性点儿。”兰樕走在她上方距离几个阶梯,鼓励地回望一眼。 他倒轻松得很,俊颜如玉似雪,额头上半滴汗水也没有,负着双手,像在市集里逛大街似的悠闲。 吉蒂只得眼巴巴地瞪着他,拖着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断掉的两条腿,认命辛苦往上攀。 “上……上头,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我离开惠家后,在山中寺庙里住过一段时日。”兰樕回答。 “哦,就是你……苦读的地方……大……大老远,爬到这儿做什么?”难道是考中状元,需得上山还愿吗?那也不必拖着她来呀,呜,累死了…… 他笑而不语,忽然换了话题。“饿了吧?山上的素斋非常美味,完全不输京城素馆做的。” “是吗?万一不好吃,我就要吃了你。”她撑着膝头努力往上顶,口齿不清地低咒着。不好吃也很难吧?她现下又累又饿,只想把兰樕啃来吃……若有本事爬上这座山,只怕狗屎都咽得下了。 “快来。” 兰樕笑笑地向她招手,吉蒂几乎快哭了。 “你,牵……牵我一下嘛,我走不动了……” “不行,你得自己上来。” “为……为什……么呀?” “别问,照做就对了。” 兰樕望着山峰继续往上爬,不时回眸朝她笑一笑,鼓舞她几句,便狠心的将她抛诸脑后,自己接着往上。 “呼,呼……要命了……”初冬时节,尽管寒意甚深,雾隐峰又险峭如云,气候比京城更冷,吉蒂却是浑身热乎乎又暖洋洋,忙着拼命追又拼命赶,累得满头大汗。 兰樕瘦削的身影逐渐隐没在迷雾中,她吓得加紧脚步,不多时,雾中忽然传来交谈声—— “明见师父。” “好,好,再见到兰施主,身份果然不同了。” 真的到了!吉蒂喜上眉梢,精神立刻一振。 细琐的交谈声模糊不清,依稀只听到一句,“施主嘱咐的厢房,已备妥了。” 兰樕道了声谢,这会儿,吉蒂总算又看到他衣袂飘飘的身影,连忙快步冲向前,一把扯住他衣袖,愠怒娇喘,“臭书呆,你再敢丢下我,我就赖在地上不起来了,看你怎么办!” “我怎会丢下你?” 深邃的黑眸盈满笑意,兰樕拖起她臂膀赞许有加的冲着她笑,“不简单,能爬上雾隐峰的千金小姐,你恐怕是第一个。” “哼。”吉蒂蓦地被他这么一赞,心中也觉得意。山下一片白霭霭的云雾,来时路都被掩盖去了,她仿佛一路走到云端。 兰樕终于不再拒她于千里之外,搀着她,两人来到寺里准备好的厢房。吉蒂一看到窗口边的暖炕,立刻欢呼地脱掉鞋袜,跳上去好好歇腿。 “窗外好美啊,这些天应该会降雪吧?” “是啊,瞧这天气。”他面对面往她身旁坐下,双手来回按捏她饱受折磨的小腿,低笑说:“腿还好吗?” “当然——点都不好哇!”吉蒂张牙舞爪地捶他肩膀,差点儿没累死她了,好什么好?“大老远的,跑到山上来作啥?你不必随侍在皇上身边吗?能这样悠悠闲闲的跑到山寺来?” 他微微一笑。“皇上不会怪罪我的。” 咦?为什么?她狐疑起来,“皇上已经知道你是……” “不知道。”兰樕冷淡地摇头,仿佛事不关己。“我不清楚他知道多少。” “那你怎么肯定皇上不会降罪?”她嗤了声。 “我嘛……”他黑玉似的眸子,笑盈盈的对着她,难得调皮起来,忽然朝她眨眨眼,笑说:“天生惹人怜。” 想当初,他可是凭着一身惹人怜爱的气质,连惠家老爷都忍不住伸出援手呢! “哈哈哈哈……”还真是千娇百媚呢! 吉蒂果然捧腹大笑,拼命捶他肩膀,“这是谁啊,真是我相公兰书呆吗?哦哦哦……”兰樕揉腿的力道加重,她不禁咬牙切齿的低叫起来。“好酸好酸,明天肯定下不了床了。” 窗外灰蒙蒙的,夜幕降临后,山林静谧,万籁俱寂,只有风呼啸不断。 夫妻俩安顿妥当,便围着厢房的火炉,吃起寺里提供的素斋。 “如能再来两壶酒,就真的阿弥陀佛了,”茶饱饭足后,吉蒂大叹一声。 “佛门之地,有什么不足之处,有劳你多多担待了。” 兰樕笑了笑,环顾这厢房四周忽然指着一张小圆桌。 “这是我之前住过的房间,那时候,都把这张小桌子搬到暖炕上看书写字,哪,就是你刚刚爬上去坐的位置。” 吉蒂抬头看了看四周环境,听兰樕如此说来,顿时也喜欢上了这块小地方,入眼处处温暖。 兰樕收拾了碗筷,和她一起坐到炕上。 吉蒂累了一整天,很快便支撑不住,慵懒地倒在他怀里闲赖着,倦极的俏脸噙着一抹满足的笑靥。 兰樕倚坐窗边,拇指爱恋地拂过她耳边的发丝。 带她到这儿,果然是对的。 自她从宫中回来后,夜里经常被恶梦惊醒,迷糊喊着,“兰樕、兰樕……” 双手在半空中挥舞,直到触摸他,紧绷的娇躯才放松,汗涔涔地叹息,“你在啊……” “你又做恶梦了?”他倾身吻她,柔声问。 “没什么,好困哦,睡了……”她总是频打呵欠,双手到处寻觅,“你的手呢?手臂在哪里?”摸着了,紧紧抱在胸前,才安心睡去。 他打量她,不禁忧心忡忡,吉蒂所受的惊吓,似乎远比他想象中更严重。 不知何时开始,她眼下渐渐多了层阴影,经常一夜数度醒来。 如若坐视不理,怕她要生出大病了。 在杳无人烟的山寺,她总该可以安稳的睡上一觉吧! 兰樕低头抚摸她的长发,为她拉紧身上披着的厚毯,吉蒂睡眼惺忪地笑了又笑,双手环着他的腰,烦忧尽去,似乎舍不得就这样沉入梦乡。 “吉蒂,你喜欢乡野间的生活吗?” 沉厚的嗓音悠悠飘过她耳畔,她长睫翼动,脸微偏,杏眸直视他,疑惑且不解。“嗯?” 兰樕笃定地凝视她。“只要你一句话,我便立刻辞官,带你远走高飞,你意下如何?” 吉蒂却笑开了,咯咯咯地笑,没正面回答他,反问道:“兰樕,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入宫后有什么打算?” 没料到她有此一问,他思索片刻,才道:“最初一开始,只是很想亲睹皇上的龙颜罢了。” 母亲直到临终前,才将他的身世告知,他心中并无怨恨,只是为母亲的遭遇不平,且又好奇难耐。 “他是我血脉生父,我母亲一生钟情之人,我当然想见他。” 吉蒂点点头,又问:“那现在呢?” 他苦恼地攒起眉心,思索半晌,才答,“进入宫廷后,便不知不觉想要生存下来,没什么特别的打算。”只是为了生存,便不知不觉玩起了尔虞我诈的游戏,渐渐也习惯了钩心斗角,他不否认自己正在转变,未来将是如何……他也不能预料。 只是,现在的他,多了一层顾忌。 他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如今身旁有了吉蒂,有了想要相伴一生,相依相偎的伴侣,她一再因他而涉险,他也会心惊胆战,也会心生恐惧…… 若是失去吉蒂,他就算生存下来,赢得一切,又有何用处? 吉蒂闻言,喟然叹息着。 明明知道凶险,他仍要苦读至状元,仍要入宫随侍在皇上身边。 这一切,绝不可能是毫无理由的,也许他还不明自己想要什么,也许他心头仍有未解的心结,但无论他真正的意图是什么,她只知道一件事—— “朝廷也好,山林也罢,我只要跟着你就行,别的都不要紧。” “像现在这样生活,不害怕吗?”他迟疑地盯着她。 “不害怕。”吉蒂冲着他笑。 兰樕目眩神迷地凝视她,仿佛不敢置信。 为什么?我到底为你做过什么,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吉蒂抱着他的手臂,无声道—— 没有为什么,我是你的妻,我爱你啊! 兰樕静默地与她相视对望,胸中有一股悸动正激烈颤动着。 无法开口言说,心头却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有感激、有惭愧、有歉疚、有怜惜,各种复杂的情感涌至心头,翻搅着、燃烧着,最后化成深刻的柔情,他倾身落下一吻,仿佛抽干自己身上所有的感情,如此深深深深吻着。 “吉蒂,起床了。” 兰樕的声音隐约钻进耳里。 吉蒂立即皱起眉头,苦哈哈地唉嚷,“才不要……我腿废了,要起床你自己起来!”身子才动了下,阵阵酸麻随即传遍四肢百骸。 痛痛痛痛痛,痛死了,她就知道会这样,臭兰樕,都是他害的! 他莞尔盯着她。“你不是想习武吗?” “什么?”她闻言立刻睁开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的瞪着他大叫,“你说什么?” 这下瞌睡虫跑光光,她急得翻坐起来,浑身酸痛也不管。 怎怎怎么回事?是她听错了吧?他不是整天嫌她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舞刀弄枪,没个姑娘家的样子,怎么还肯教她武功? 兰樕没好气的哼了声。“与其看你糊里糊涂的,老和那些不入流的拳师、镖师、护卫厮混,倒不如我正正经经的教你算了。” 想到她提着剑,巧笑勾引侍从的模样,到如今仍是余怒难平。 他拉下脸来,没好气地负手冷哼,“如何?我身手应该比那些不入流的家伙好多了吧?” “你你你你你,你是认真的?” “怎么,不愿意?” “你你你……不是老叫我姑娘家要有姑娘家的样子,别穿男装、别练什么拳脚功夫吗?”吉蒂简直激动得热泪盈眶。 “我想了又想,毕竟伴君如伴虎,与其派人守着你,倒不如教你一些自保的功夫,也许……说不定某日真能救你自己一命。” 兰樕无奈地长叹。 “派不上用场当然最好,既然你对习武如此热衷,那么练来强身健体,似乎没什么害处……你到底起不起来?”说罢,横她一眼。 “来了来了,我马上起来。”她赶紧掀被下床,眼神闪闪发亮,一瞬间,什么酸啊、痛啊,统统不药而愈了。 兰樕难掩笑意,打趣地瞅着她。“你这还算姑娘家吗?” “嗤,你自己要教我的,嫌弃什么呢!”她一边娇呼,一边七手八脚的整顿衣裳,摩拳擦掌的等着练功。 兰樕意味深长地警告她。“到时受不了,我可不理你。” “少啰嗦!”未免太小看她了嘛! * * * 数日后 “习什么武,根本骗人的,只是叫我当苦力而已嘛……” 两只手一左一右提着两桶水,又是天寒地冻的,吉蒂气得哇哇叫,嘴里抱怨连连,脚下却越走越快,丝毫不见丢下水桶的打算。 “回娘家我定要跟爹爹和姐姐告状,你光会欺负我!” 兰樕一路悠闲地跟在身旁,莞尔说道:“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能学什么?难道只想学些花哨的套路吗?与其练个十年八年,只能唬唬地痞流氓,那不如回头当你的官夫人就好。” 吉蒂闻言跺了跺脚,气呼呼地骂道:“我手都冻成冰了,你还说!” 兰樕听见她抱怨,指尖一弹,她立刻尖叫起来,回头怒瞪。 “好痛,又欺负我!” “痛你可以躲啊。”他抿嘴笑说。 “这样天天练挑水、练劈柴、练打扫,到底要做到什么时候啊?”她咳声叹气的继续往前走,真不懂兰樕到底是何居心。 为了练体力吗?她体力明明好得很,像天一样高的雾隐峰都爬上来了不是吗?还要证明什么? “满意了就告诉你,或者你要放弃也行。”他不答,只是笑。 “好,好,我练!我练!”她认命顺着阶梯飞快往上爬,“挑水、劈柴,你叫我做什么我全都做,到时候你敢骗我就完了!” “威胁我?”兰樕指尖又一弹。 “好痛,痛死了,”横眉竖目狠瞪他,“你到底用什么东西打我?” 他展开手心,让她瞧瞧手里的几片枯叶。 “换做小石子,你已经头破血流了。”他笑。 她怔了怔,真是用这枯叶打的?她头真的很痛耶! “别埋怨了,无论你做什么,我不是一直陪着你吗?” 君兰樕知她不信,羊便当她的面,耳故意把叶片弹向一枝伸展至台阶上的树枝,卯树枝应声折落,制吉蒂看得咋舌,作所有不情愿也就烟消云散了。 “呜,我好命苦……”即便对兰樕心悦诚服,一路上仍不停地哀叫——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像兰樕这样,成为世上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哇? 兰樕摇头苦笑。 想他从小练功,不知承受多少磨练,哪有人习武像她这样的,嘴里叽呱个没完,还吵着要人亦步亦趋跟在旁边伺候——这妮子,得了便宜还天天卖乖,她挑一天水,他也陪走一天路,同她有说有笑的,她还有脸抱怨呢! “哎呀!”吉蒂身子忽然一歪,两只水桶不偏不移的往他身上砸去,“哎呀呀呀……瞧我手滑的……相公?我的好相公?你没事吧?” 嘿嘿嘿,她得意地直起腰杆儿回头看,两只水桶早就滚到路边去,水珠落地结成一片白霜,兰樕却没站在那儿,咦?咦?他人呢? 她攒起眉心,后脑忽然被人敲了一下。 “想谋杀亲夫,你还早得很。”他脸色不悦地瞪她,“浪费了一桶水,知道得重挑吧?” “唔……”她摸摸头,无辜地眨巴双眼,“人家只是不小心滑了一跤,说什么谋杀亲夫啊,真小心眼……” 兰樕突然回眸往山峰底下看去,两道秀眉聚拢,肃然道:“我得离开一会儿,你把事情做完前,不准摸鱼。” “要上哪儿去?” “有贵客临门。” “谁?”吉蒂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放眼所及,只有一片白茫茫的云雾。 雾隐峰上云气缭绕,怎看得到人影?难道说武林高手,眼睛也比常人厉害吗?好……好帅气喔! “真的吗?哪里有什么人啊?”她满脸景仰的望着“自己的男人”,简直乐得心花怒放。 原来,这就是他的实力吗? 想不到她居然这么幸运,随随便便就嫁中一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这可是她从小梦寐以求的愿望啊! 呵呵呵,想当初,还差点被他阴柔的脸孔骗倒了呢! “你,不准过来,继续做你的事,我去去就回。”兰樕认真叮咛一番,便纵身消失在白雾里。 * * * “太子殿下。” 穿过重重云雾,灰衣灰袍的兰樕从迷雾中缓缓步出,停在雾隐寺前的云石阶前。远远的,一行人列队而来,太子居其首,气喘吁吁地踏上山寺,俊秀的五官隐隐发红。 “好个清静之地,兰大人可真能享福。”总算爬到了目的地,回头俯瞰群山万壑,只见顶峰冒出云层,美得广阔而孤绝,高峻而奇险。 兰樕垂首站在一旁,太子便主动过来拍拍他肩膀,笑说:“不招待我喝杯水酒吗……皇兄?” 两年前,一名太监忽然手捧着一片尊贵非凡的宝玉入宫,并且直达皇后娘娘之手,这块玉,便是皇上当年逃至江南,遗落于民间之物。 更精确的说,这玉,早已赏给了皇上心爱的女子,下落不明了。 那么,为何它会出现在京城,落入太监手中呢? 细问那名太监,却只知道这是块贼赃。一名小贼从万千人群里扒下来卖,却根本不知究竟是取自何人,恰巧太监在玉市闲逛之际,认出这是皇室之物,便把它带回宫中。 皇后忆起了程兰熙,又惊又怒,怕是程兰熙母子已经来到京城,派人明察暗访,却始终找不到这块玉佩的主人……直到某日,有个叫冯七保的小贼吐露出一个名字——惠吉蒂。 一旦有了线头,真相便不远了。 宫廷是没有秘密可言的,今日风吹草动,明日风云变色,一举一动,皆有千万只眼睛睁睁地看着呢! 兰樕摆手请太子移驾到山寺草亭中,其余侍卫在旁戒护着。沙弥们隐约嗅出不寻常的气氛,仍然神态安详,静默地奉上茶水,便欠身退下。 “山寺无酒,仅能煮茶相待,望太子见谅。”兰樕就着火炉煮茶,摆弄器皿。 太子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快言快语道:“父皇有意恢复皇兄的身份,皇兄以为如何?” 兰樕也不回避,直接迎上太子隐含审视的睥睨神态。 “殿下揣摩圣意,认为皇上有意恢复我的身份?” “难道不是?”太子虎视兰樕,语气不善。 “密诏在此,玉佩也在此,请太子过目。”兰樕随即从怀里掏出这人人争睹的两样物品,安放在桌上,推向太子。 热水滚沸了,洗杯热壶,倒水泡茶,兰樕仍然安闲自若。 太子静默片刻,这才动手拿起密诏,展开来细看。 诏书的内容,与传言相差无几,兰樕若真是皇子,依序便是当今圣上的长子——只是长子,还不是“嫡长子”。 不过,兰樕甫一入宫,便展现了不凡的经世之才,他日若是稍有差池,兰樕仍有机会成为一个合适的继国人选。 那么,他和皇后娘娘应该如何?兰樕若是为了报母仇而来,势必将对他们母子俩不利,那么,到时又该如何? 太子怔忡不语,兰樕忽然伸手一抄,从太子手中夺回密诏,接着抛入煮水的火炉中,再反手朝桌上的玉佩重重击下,令玉佩化为粉尘。 “殿下,茶水快凉了,千万别辜负煮茶人的一片心意啊!”兰樕从容不迫地端茶相敬。 太子不禁瞠目结舌地瞪视他。“你好大胆,竟敢焚毁皇上的密诏!” 兰樕冷冷地低哼一声,“这密诏,乃皇上御口令我亲笔书写,也由我亲自保管,太子以为,皇上此乃何意?” “愿闻其详。”太子冷哼。 他邪邪一笑,侧目而视。“臣,身为翰林院一员,原本就负责起草密诏。如今诏书内文于我有利,诏书字迹乃我亲笔,诏书更为我本身所有,有朝一日,微臣若将它公诸于世,试问满朝文武,有几人能信?” “……这。”太子闻言一愣。 兰樕哈哈笑着,满面苍凉,俊颜没有丝毫笑意,只有深深的荒唐与心寒。 “皇上看似仁慈多情,却丢了块毒饵给我,只是为了试探微臣,怕我危及殿下的地位罢了。” 失散多年的亲骨肉又如何?对他母亲遗憾愧疚又如何?在尊贵的龙椅面前,父子也要斗个你死我活。 皇上设此陷阱,到底期待看到什么样的结局? 哼哼哼哼哼,兰樕仰天长笑。 “臣并无野心,既然皇上心怀忌惮,皇后亦不见容于我,另日回京后,兰樕自当辞去官职,偕妻隐遁天涯。” “不,毋需如此。”太子听了,急忙阻断他继续往下说。 兰樕闭口等待着,幽深的黑瞳波澜不兴。 “皇兄……”太子欲言又止地瞪着他,一时间,竟想不出合适的言词。 原来父皇心里向着自己,现在他已明白了,父皇对兰樕确实有些顾忌。于此,太子自是喜不自胜——但,这还不够,依父皇极工心计的性子,这块毒饵,绝不只是针对兰樕而来。 父皇的真意究竟是什么呢? 既留兰樕在身边重用,又不许他恢复皇子身份? “所有能证明皇兄出身的证据,已全数消灭了,由此足见皇兄之忠诚。”太子冷静地仔细推敲着,逐字逐句,缓缓说道:“父皇之意,绝非是要对皇兄赶尽杀绝,皇兄就安心为朝廷效命吧!” 兰樕还未回答,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呼唤—— “兰樕,你在哪儿?我全都做完了!” 是吉蒂,她已经开始找他了。 兰樕蹙起秀眉,她好不容易才抛开忧虑,享受了几天平静安稳的生活,若是发现太子一行人追到这里,恐怕又要彻夜失眠了。 “喂!兰樕!”吉蒂沿路大呼小叫的喊他,半片山壁都是她的声音。 兰樕只好速速起身拜别。“殿下请回吧,微臣先行告退。” “兰卿……”太子若有所思地审视他,良久,才叹了一声,“罢了,以后再说吧!” 兰樕点点头,这就离开草亭,匆匆循着声音找到吉蒂。 吉蒂远远的就发现一群人陆续往山下走去,看他们的装扮,好像是什么大有来头的人物呢! “那些是什么人啊?” “没什么。” 兰樕不欲多言,拉着她的手臂往回走。“来吧,我瞧瞧水缸注满了没有……你没教唆哪个师爷帮忙吧?” “什么?”她没好气的翻翻白眼。“我像这种人吗?” “说说罢了。”他浅笑道。 “胡说八道,少瞧不起我啦!”她捶着他肩膀,又忍不住回眸探看,总觉得那群人好生奇怪。 深山野岭的,腿这么闲,还特地来找兰书呆啊?找他做什么呢? 第十章 当、当、当、当、当、当、当—— 数枚石子朝吉蒂疾射而来,但见她手花如云,刀光闪灼,身姿如云雀飘逸,轻轻数刀便把石子儿纷纷挡了回去。 接着摆出架式,趾高气扬地扬起下颔往兰樕跟前一勾——那不可一世的模样,仿佛是在说:瞧瞧,我身手如何啊? 兰樕浅笑着,桃花般的粉唇勾起。 不可否认,吉蒂在习武方面确实有些天赋,带她上山才不过两、三个月,居然已练出一小番成果。有了这种程度,应付一般市井流氓、偷盗小贼,算是绰绰有余。 “够了,过来吃饭吧!”兰樕伸手招呼她休息,吉蒂立刻收起单刀,跑跑跳跳地凑上来。 “有什么好吃的?”她好奇,抓起筷子往锅里捞去,满满都是山菜、芹菜、白菜头,不死心再捞捞,不外乎就是些芋头、笋片、杏鲍菇。 唉唉唉,偏生住在山寺里,她只得认了命。 “连片肉没有,这样下去,我娇弱的身子骨怎么受得了哇!”忍不住嘀咕两句。 “娇弱的身子骨?”兰樕听了,不禁啼笑皆非地睐她一眼。“你说谁?”明明壮得像头牛似的,哪来什么娇弱的身子骨? “咱们是不是该回家了?好想吃上一整锅的红烧蹄膀呐!” “好啊,明儿个就回去。”他温柔地应承。 两夫妻围在一炉热锅前,端着汤,夹着菜,仿佛一对朴实的乡下夫妻般,聊着天天在身旁发生的芝麻绿豆小事。 “嗯。”吉蒂把脸埋进碗里,淅沥呼噜地大啖菜头,拿着筷子的手却不自禁的微微颤抖。 这座山里,并非只有他们夫妻俩,和那群终年修行的山僧……慢慢的,她全瞧见了。 雾隐峰里三天两头就有人来访,云里来,雾里去,和兰樕偷偷的交头接耳。 他们是来请他回去的,冰冷的脸上没有丝豪表情。兰樕赶他们走,他们还会再来,一再而再,非要达成目的不可。 根本逃避不了,他们能逃到哪里去?放眼四海,每一寸皇土都有宫中的势力,兰樕的身份早已暴露,既是如此,还不如回去,是好是歹都有个结果。 说好了要回家,在这山中的最后一晚,他们手拉手,肩并肩踏雪地散步。 雾隐峰难得露出一抹清冷月光,丝丝穿过薄薄雾气,映得满山如梦。 “闵贤公主是你异母的妹妹,所以你才不娶公主,是吗?”走着走着,吉蒂忽然抬头,猛然大悟。 兰樕笑而未答,只拉紧了她的手。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姐姐才……”她咬唇蹙起眉心,原来她当初根本猜错了,兰樕居然能够一声不吭,到了如今,也没解释。 “你失望吗?”兰樕小心瞅着她。 当初不说,是因为对她不抱任何情愫。 姑娘家毕竟是姑娘家,她天真烂漫的揣测,如能帮助他达成目的,他自然勿需说破。再者,他对吉人确实倾心,如能娶她,自然最好。这种盘算,都让他自然而然闭紧了嘴巴。 “对不起。”他柔声向她道歉。自己实在太自私了,只顾便利自己的需要,却令她深陷苦恼。 “没什么啦!”吉蒂摇摇头不以为意,却又摇晃他手臂,不住数落,“你干么那么辛苦?不管什么事都埋在心里……老这样什么样都不说,让关心你的人该怎么办才好呢?” 兰樕温暖地侧头凝视她,她的眉,她的眼,烦恼忧虑的模样,将他心房涨得好满好满。“从前除了我娘,根本没人关心过我。”他暗哑地低语。 “那现在呢?”她停下脚步,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他低下额头,抵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我知道了,以后什么都告诉你。” “骗人、骗人、大骗子!”她咯咯笑了起来。 心机深沉的人,永远也不会主动打开话匣子,他一辈子都会有很多秘密藏在心里,没有人挖他,他就永远也不说——她似乎更懂他,更理解他了。 “此番回去后,皇后便会打消杀我的念头。”兰樕忽然敛去笑意。 “真的吗?”吉蒂睁了大眼,浑身僵直。“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皇上给他这纸密诏,不但是为了试控他,也是试探太子。 他得到密诏,若是露出野心,皇上必得忍痛将他除掉,以绝后患。如今他已抛开身为皇长子和身份,接下来就看太子怎么做了。 若太子仍要杀他,皇上恐怕说会改变心决心,废除冷酷凶猛的太子,转而将他扶正;若太子处理得好,那么皇上就算是赢了。 “赢?怎么赢?”吉蒂急切地踮起脚尖,连声问道。 “皇上年纪大了,先要顾及大统,才能论及父子。” 这是身为帝王的无奈吧! 兰樕苦笑说道:“太子若是可堪继任的仁君,皇上便可交付江山,而我失去皇子的身份,却仍可享受荣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上的真意是——我不发野心,太子无杀意,兄弟勿相残,皇上这不就赢了?” 冷酷的皇后,说穿了只是皇上手边的一颗棋罢了。 皇上早就夺回实权,不必处处倚重皇后,而即使对她有再多不满,顾念她是太子的母亲,只要太子自己能够驾驭,皇上便不至于责难她——当然也不会计较她当年追杀自己心仪的女子,也就是他母亲程兰熙。 吉蒂听了,茫然注视着兰樕,喃喃低语,“那……如果太子选错了,他要杀你呢?” “是啊,当然有这种可能。” 兰樕伸手将她抱在怀里,下颔抵着她的发梢。 真是如此,到时宫中便将杀戮四起,血腥宫争不断,直到皇上或皇后其中一边势力倒下为止,代价不可谓不大。 皇上从小就经历过无数冷酷的争斗,深明其中奥妙,他不会容许太子和皇后的冷酷专断,若太子令他失望了,他便只好痛下杀手。 “你怕吗?”柔声吐息在她耳畔,他拥着她,牢牢紧拥着,却不敢直视她的脸。 她渴望的真相,他全都说了,可是她能承受吗? 她还愿意跟在他身边,如履薄冰的度日子吗? 如果她露出害怕的模样,如果她想逃离他身边,他又能如何? 到时他该怎么办才好? “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吉蒂倚在他怀里,语气竟是如释重负。 兰樕说的话,听起来确实吓人,但,明了这所有一切,她反而胆子大了。 其实世上最可怕的,并不是那些恐怕黑暗的事实真相,而是身处于一无所知的境地里,每天每天,无止境的猜疑受怕。 现在她什么都知道了,胸口一松,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明儿就回家吧!”吉蒂叽叽喳喳地跳起来说道:“回头叫人准备一桌猪牛全席,我要吃遍蹄膀、啃遍肥羊,好好祭祭我这可怜的五脏庙……” 他欣喜若狂地松开怀抱,目不转睛的望着她,这才惊觉自己多有喜欢她这般朝气蓬勃的模样,她明亮有神的笑眼,她豪气粗鲁的笑声。 “先吃什么好呢?”她陷入苦思,摇头晃脑的。“烤鸡?烧鸭?还是先来碗药膳排骨补元气再说,啧,十全大补排骨……还是东坡肉先……” “吉蒂……”他唤她,柔情款款地低语,终于把沉醉在美味肉食大餐的吉蒂唤回来。 “嗯?”吉蒂猛一回神,唇畔便给彻底淹没了。 * * * 状元府 人静灯减,寒月当空,一袭黑影无声无息地跃上屋顶,踏掠屋瓦而来。 仆役们在底下打着呵欠走过,偶有停下脚步和当值的侍卫闲打牙儿,却是谁也没发现顶上飘身而过的影子。 杀手手里按着刀柄,逐步接近主人的卧房,小心探头往里探,床帐已经放下了,床边放着一大一小两双鞋,帐里传出微弱的交谈—— “明儿个你进宫去,我也要出门。” “去哪儿?” “吉祥派人来说,明天要去大姐的婆家看她,吉人就快临盆了。” “嗯。” 杀手不动声色蹲踞在屋顶上,约莫半个时辰,才翻身落地,足趾不着一尘,俐落的挑开漏窗,翩然飞入—— 电光石火一瞬,银白刀光,明晃晃地闪烁寒意。 忽然间火古交击,灯火生起—— 杀手凝立不敢动,因为背后下抵着一柄利刃。 是……是谁?杀手惊得冷汗直流,这时床帐掀起,此番欲杀的男人正坐在床沿上,玉颜如雪,眉宇间沉静如山,除此之外,身边立着一个娉婷女子,手里高举着灯火,好奇地望着他瞧。 这……这两人都在床上,那……那是谁抵着他? 杀手吞吞口水,背脊冒出阵阵寒意,不料卧房的屏风后头,忽然缓步走出一名英气勃勃的男子,杀手霎时吓得腿软,卟通跪倒在地上。 “太子殿下!”他大惊,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回去告诉母后,兰卿已是我心腹之人了。”太子目光炯炯,俊眸如电注视着他。“过去的恩怨就让它一笔勾销吧,让母后别再追究了。” 杀手伏倒在太子脚下,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便站起来退到窗口边,默默地返身离去。 多亏及时接获消息。 太子吁了口气,回头迎向他们夫妇二人,尤其扫了吉蒂一眼,便笑说:“夫人没受惊吧?” 吉蒂连忙摇头,却是慌得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兰樕倒是十分平静,只淡淡地额手称赞,“多谢太子相救。” “好。”太子也不废话,点点头,便和随身的侍从踏出卧房,准备离去。 兰樕随口向吉蒂吩咐一声,“你留在这儿。”便也跟随太子的脚步送他出府。 “兰卿,关于母后……”一行人接近大门时,太子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直视兰樕,无奈叹息道:“她当年这么做,确实有些不得不为的难处,就算母后没有亲自下令,她身边的势力也不会容忍你们母子存在。” 父皇之所以不敢明目张胆的追查其下落,恐怕也是为了保全他们的性命,不得不如此吧! 宫廷争斗,自古皆然啊! “是,殿下。” “等我将来继承大统,必遵奉父皇之意,令你一生富贵,享受比亲王还要优厚的恩宠,你就安心留在朝廷为王室效力吧!” “臣,遵旨。” 无论在皇上或太子跟前,兰樕那永远冰清淡漠的容颜,总叫人猜透,摸不清,若是无求无欲的无名皇子,何必千里迢迢的接近宫廷呢? 太子定睛注视着他。兰樕、兰樕,只要不威胁到他的王位,来日无论如何恩赏,他绝不吝惜,只盼他好自为之,好自为之啊! 深思沉吟半晌,见兰樕无动于衷,他便不置可否的挥袖而去。 兰樕返身回房,沿途穿过回廊,远远的,就发现吉蒂心急如焚的待在房门口踱来踱去,像只闲不下来的小麻雀,来来回回地转不停。 还是如此不安吗? 愁容满面,紧锁眉心,一发现他回来,便娇呼一声扑上前,不顾一切投入他怀里。 “你……”兰樕怜惜地圈起她的身子,温柔簇拥着。 跟了他这样的男人,实在苦了她。 “都结束了吗?”她期待地抬起脸问。 她指的是关于皇后、杀手、玉佩、密诏、他复杂的身世等等……那些对她而言太遥不可及,又难以理解的纷纷扰扰,终于通通结束了吗? 她好害怕,不是怕自己死于非命,而是怕他……怕他…… 唉,她想都不愿去想。 “是啊,结束了。”兰樕烂然微笑,幽微黑眸,依然深奥沉邃。 暂时……是结束了,至少在皇上驾崩前是如此。 她累坏了吧?瞧她虚软的倒在他身上,兰樕索性将她横抱起来,缓缓步向卧房。吉蒂软绵绵的偎在他怀里,恨不得和他揉成一体似的。 这一夜,她睡得特别香甜。 自从宫中宴结束后,她从未在这张床上睡过好觉,总是为他担心,为他烦恼,即使天天抱着他手臂入梦,仍是难以成眠。 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 兰樕抿唇恩索着。 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变得更强,直到普天之下,无人胆敢碰她一丝毫发为止。 过去为了保命,他和母亲几乎逃了一辈子,直到最后,母亲贫病交加地孤单辞世,到死都还痛苦思念着自己的父母亲人,和她钟情一生的男人。 痴心的母亲,实在太傻了。 他不要,偏不要这样的人生,与其带着吉蒂亡命天涯,他宁愿在天子脚下争个你死我活。 皇族遗落的私生子又何妨? 凭什么要他畏首畏尾的四处藏身? 他进入宫廷,所图谋者,并非王位,他只是执意要像普罗世人一样,昂首阔步的走在太阳底下罢了! 他并非罪人,他到底做错过什么?凭什么人人理所当然享受的权利,他就不可以拥有? “……别怕,我会保护你。”星眸低垂,兰樕贪恋地凝视她的沉静睡颜。“若是保护不了,咱们就一起去死,我们永远不分开。” 他当然明白,自己固执要走的路,某日或许致使他们葬送性命。 所以,这是一份承诺,他对她立下的誓言。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她将不会是孤独一人。 尾声 两年后 连雨数日,今儿个太阳终于露脸了,兵部人人也不禁跟着露出笑容。 “长孙侍郎,武举试场到时应不至于积水了吧!”兵部王尚书问道。 “是是,已派人去整顿场地了,难得六年一试的武举会试,万不能被这该死的天候耽搁啊!”长孙宿喃喃说着,神情似有无限烦恼。 王尚书皱了眉,又问道:“依你之见,今年的武举人中,可有堪用的人才?” “这嘛……我还没亲眼见过武举子们,说不上话,倒是听说有个奇人……” “哦?如何个奇法?”王尚书听出一丝古怪,立刻出言询问。 “这嘛……”长孙宿脸色变了又变,搔搔头,迟疑道:“听说有个身材娇小武举子,身手煞是高妙,胆识与众不同,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你倒是快说啊!”王尚书喝道。 “只是听说生得秀美逸丽,文质弱骨……说跟……跟……”长孙宿话越说越细,满脸苦恼,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就跟咱们兰丞相……仿佛可以相互媲美。” “岂有此理!”王尚书闻言一呆。“咱们是选武进士,可不是选美男子——” “他确实技压群雄,下官也是无奈啊!” 长孙宿懊恼地爬爬头发,不知所措地瞪着王尚书,道:“偏偏今年正好是兰丞相代皇上主持殿试,要是撞见这位美貌如女的武举子,该不会大动肝火,以为兵部存在戏弄丞相的尊容吧?” 要知道,兰丞相可是皇上身边一等一的顶尖红人,胆敢得罪丞相,以后也甭想在朝廷里混了。 “这……”王尚书听他如此说来,额头顿时冒出一堆冷汗。 一个是貌比西子的兰丞相,一个沉鱼落雁的武举子,这这这…… 不妙不妙,恐怕大大不妙啊! 竞技场中,已通过策论的武举子们纷纷摩拳以待,接下来第一场试骑射,第二场试步射,最后便是比武以示高下了。 一甲第一名者,由兰丞相代皇上赐封武状元,授参将之职。 时辰刚至,兰樕便亲领兵部尚书,左右侍郎,与翰林院两员官员共同来到试场。 司仪威武地高声宣布,“竞试开始——” 举子们纷纷依序上场,整齐画一的开弓骑射。 兰樕垂眸视之,眼前忽然晃过一抹厅奇异的背景。 他一愣,倾身向前,不敢置信地眯起眼,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吧…… 惠吉蒂!她竟敢! 望着她一身劲装,从从容的抬弓上场,绕是深沉如冰的兰樕,也不禁捏起拳头,暗暗倒抽一口凉气。 是她,的确是她,不是她,还会有谁? 数月前,吉蒂正在花园里练功,练着练着,见他迎面而来,便忽然提刀往他身上招呼。 他出于无奈与她过招,她笑盈盈的边打边笑,还频频喳呼叫道:“樕,凭我现在的身手,比起宫中高手如何?” “宫中高手?”三两下避开她一轮猛攻,他老实的摇摇头,“对付无赖尚可,其余就别多想了!” “你骗人,这两年来我明明进步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你好讨厌,我明明就很厉害,干么不承认?” 吉蒂气呼呼的撇下刀剑,鼻孔几乎喷出火来。 “以我现在的身手,就算武状元也考得上了。” “哼哼。”他当时听了,只是冷笑数声,没理会她。 所以说,这鲁丫头气不过就当真赴考来了? 简直胡闹,太胡闹了! 万一她真成了武状元,就不怕犯下欺君之罪吗? 兰樕不禁开始头疼,且越来越疼,于是只得缓缓闭上眼睛,伸手按揉刺痛不已的脑穴。 唉……有妻如此,看来相偕白首的机缘渺茫矣。 *欲知惠家大姐惠吉人如何觅得良人,请看新月春天系列r104吉女出售之一《破相吉人》 近来…… 银心 情人vs.朋友 近来我有一点点小苦恼,和另一半的关系,最好是偏向情人多些,还是偏向朋友多些呢?当情人虽然浪漫,可是有点不切实际,毕竟婚姻生活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好像当朋友还比较天长地久吧? 有次苦恼,是因为……我发现自己跟老公越来越麻吉了。 好兄弟好哥们儿似的,他早上跟我打招呼的方式是拳头往我头上敲两下,我通常是专注地坐在电脑桌前,被他打了才知道他起床了。晚上相处的方式就是他下班买一堆盐酥鸡和卤味,偶尔配上一点点啤酒,一起看棒球或nba。 记得有一年去参加老公公司尾牙,那晚,我特地穿了一件典雅的低胸黑色洋装,长度及膝,膝下一双黑丝袜,配衬深咖啡色的复古高跟鞋,头发吹得又蓬又亮,画了个朴素的裸妆(正确的说,我只会这种妆)。 然后带着小女儿跳上计程车,到餐厅会场,故意挺胸在老公面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 结果—— 他、从、头、到、尾、都、没、理、我! 捶心肝啊! 回到家,老公抱着书在床上啃,我不死心又爬上床提醒他,“老公你看……”我把胸部低下来。 “嗯嗯。”老公抬眼点点头,又继续看书。 “老公,我瘦下来后,穿丝袜很好看吧?”我还不死心。 他头也没抬,回我说:“我只喜欢肉色的。” 阵阵冷风袭来,那时正值冬天,有寒流,喔,好冷啊—— “因为黑丝袜跟今天的鞋子比较配嘛!” “好啦好啦很漂亮!”他很敷衍的给了个标准答案,马上催我,“带小妞去刷牙睡觉。” “喔!”我只好乖乖爬下床,寒流天,真的好冷好冷喔! 当情人虽然浪漫,可我跟另一半……好像比较适合当兄弟耶! 无聊还是变态? 前阵子我一个人去亚艺影音,在片架上看到一部叫做“布莱德皮特之即刻毁灭”的片子,伸手拿下来一看—— 嗯,是小布的新片,喔……主演者还是乔治克隆尼? 嗯嗯嗯,我连连点头,这样我心里有底了,这大概是商业片吧! 他俩过去主演的“瞒天过海系列”,我仍然记忆犹新,像这种商业片能够难看到哪里去?非常好,小妞爸比最爱商业片,ok就是它,租了。 回家后,一切如常,当小妞爸比想看片子的时候,我正好累了想睡觉。我们夫妻向来各行其事,彼此互不勉强配合,所以我想睡就先去睡,小妞爸比自行先看。数小时后,我午觉醒来—— 哇,小妞爸比好激动喔,我没看过他这种样子耶! 大力拍着我的肩膀,连连夸赞,说他刚看完电影,这简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片”、“明年奥斯卡它铁定全包了”。讲得眉飞色舞、口沫横飞,说它多好看又多好看,可是——都不讲剧情。 搞得我心里好痒,好想看、好想看,这么好看的话,人家也很想看! 当晚,我就拉着小妞爸比一定要陪我再看一遍。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深夜十二点,小妞爸比明天还要上班,我满心期待的放片,电影开始后,我看啊看啊看啊,看啊看啊看啊—— 不知不觉,不知不觉,光阴飞逝,转眼过了两个钟头—— 就……就播完了。 我满头雾水的转头问老公,“啊……好看在哪里?” 小妞爸比深深凝望着我,说:“你知道……当我看完这部片子的时候,有多么羡慕你在旁边睡觉吗?” “啊?”我呆。 小妞爸比忽然怨气冲天,露出狰狞的表情,“所以我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你亲自尝尝这种痛苦——” “啊?”我又呆了。 所以说,这一切的一切,就为了骗我看一部他不喜欢的电影? 为了骗我看一部他不喜欢的电影,他竟然愿意半夜十二点,花上两个钟头陪我“再看一遍”? 各位看官诸公要不一起来说说:这是无聊还是变态? (注:对喜欢这部片子的朋友,在此说声抱歉,因为此片不是我夫妻俩的菜,用词稍嫌严厉了些,还请各方朋友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