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春寻》 第一章 有一缕茶香,轻轻浅浅。 春亦寻将手里斟了八分满的茶盏递出,那原该确实接过的年轻男子虽然已经将手抬起,却是意外的以指尖擦过杯缘,无心之下的力道撞得那茶汤一晃,险险溅了几滴出来,烫得春亦寻持杯的手微微一抖,几乎要下意识将茶盏甩落。 但她面色不变,仍然笑意盈盈,只是放低手势,将茶盏递到年轻男子面前的桌上。 “永晋公子,请。” “啊……你说什么?”听见她的招呼声,罗永晋回过神来,赶紧回话,却在眼角余光见到茶汤澄碧,这才意识到春亦寻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他苦笑一下,喃喃道:“……她连一杯茶也不曾为我倒过。” 他神情失落颓丧,她却在听见他的低喃,看见他神情变换之后,也跟着容颜黯然,偏过脸去。 罗永晋口中的“她”,指的是罗家嫡小姐罗薇薇,芳龄十六。她自幼丧母,而痛失发妻,又怜惜这幼小的独生女儿,当时正值壮年的罗父虽有几房小妾,但没有再娶正妻,却在几天之后带回了一个比独生女薇薇年长两岁的男孩,收作自己义子,赐名永晋,让这义子作为保护独生女儿的一面盾牌。 罗永晋从当年懵懵懂懂,就对着瓷娃娃一般漂亮,时常泪涟涟的来到他面前,求他一起和她去找娘亲的罗薇薇心生怜惜,再后来,伴随着成长,那份怜惜在他心中化为恋慕。 两人虽然名义上是兄妹,实际上却全无血缘。 罗永晋挣扎了这许多年,仍然过不去这个着魔一般的心坎。 他已经十八,是一个已届适婚年龄,相貌清俊,又有功名在身,性格温和,是许多适龄姑娘心中欲嫁夫婿的上等人选,甚至悄悄舍下矜持的明示暗示都出现过。 可惜这许多好姑娘心里相中的佳夫婿,却因为自己长年的思慕无法实现,而黯然神伤,根本无法注意到其它好姑娘送来的粉色秋波。 他一心纠结在自己苦涩酸甜的思慕里。 近前为罗永晋递上茶盏,还因为他的粗心而被烫疼手的春亦寻,也是那许多暗自思慕的、春心萌动的女子之一。 但罗永晋是很公平的,他全然没有留心罗薇薇以外的女子。 于是春亦寻也满心纠结着,万分隐忍的望着这个自己暗暗思慕的温和公子,他时不时的来到三千阁,点了春亦寻的牌子,然后用着为情所伤的忧郁姿态,手脚规矩的坐在春亦寻房中,与她大诉心中苦楚。 春亦寻总在这个时候,深切的感受到,什么是幸福并着痛苦。 心中恋慕的佳公子就在眼前,自己端茶奉菜,仔细伺候,宛如娇妻一样,心中满足幸福无比,那佳公子却不停的朝自己吐苦水,忧伤不已的诉说自己不敢说出口的恋情,以及那倾慕姑娘的种种生活细琐之事,听得春亦寻痛苦万分。 在罗永晋说到情绪太过低落时,她还要赶紧上前哄骗献策,为他重新建立信心斗志。 春亦寻有时都觉得,自己的修养已经被磨练到无坚不摧的地步。 例如此刻—— “金钗姑娘,你说我是不是该要放下这段思慕,向义父禀告成家的打算?”他满面颓丧。 春亦寻眼里一时亮开了光。 他又道:“可我又担心,待我迎娶妻子,却又无法忘情薇薇,如此一来,岂不是辜负了娶进门的好女子吗?” 春亦寻脸色僵住。 他还道:“但我与薇薇名义上又是兄妹……薇薇还那样年幼,根本不明白何谓思慕……我、我好怕,我若与薇薇坦白心意,会不会让她就此躲开了我?” 春亦寻目光游移。 他抱头挣扎片刻,又抬头望她,口中急切道:“金钗姑娘,我不能没有薇薇,她真是我的心头肉啊!”悲戚的喊过一句,他整个人像是生气全失一样的颓然垮下双肩,几乎要掩面痛哭。 春亦寻不由得叹了口气。 天底下的好姑娘这样的多,你眼前就有一个,永晋公子,你又何必单单追寻着一朵不肯开的花呀? 心里这样苦涩叹息着的春亦寻,却也不想想,自己执着于罗永晋这根草的行为,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于是这世间的事大抵就是如此吧,得不到的只好苦苦去追,真正在手边的却又不是心底想要的那一个。 在旁人来看,这样仿佛小狗追着自己尾巴跑的徒劳作为,实在让人感叹。 春亦寻在心底嘲笑自己的死心眼,一边又温言软语的去劝。 “永晋公子又何必这样心情低落呢?嫡小姐心中尚且无人,芳心仍然无主,永晋公子自幼就陪伴在嫡小姐身边,近水楼台,说不得就能先得月了呀!” 这样安抚轻慰的说话,一个月里总要翻来覆去,变新花样的说个两次三次的。 那罗永晋闻言,精神微有一振,却又很快委靡,“……但是,这么多年下来,她仍然只当我是兄长。” 春亦寻又想起他方才黯然忧伤的低喃,罗薇薇连杯茶都没为他倒过……她略抿了唇,满心疼惜的想,那嫡小姐何止不将罗永晋当作未来夫婿的人选,恐怕连个兄长的位置都没有吧?不然怎么会连杯茶水都没给他倒过! 但这样半是偏颇的绝情话,罗永晋却是承受不了的。 她又抿抿唇,转开了眼,“永晋公子,听闻明天晚上在镜照河边有灯会呢。公子,不若邀着嫡小姐一同前往吧。” “灯会?”罗永晋愣了愣。 “是啊。那镜照长河不仅是扔绣球有名气,每年这个时节,总会卜个卦,定下日子,在当天晚上,岸边会有灯会,河里又有折纸的花灯顺流而下,可以祈福,也可以求姻缘。” “……薇薇会喜欢吗?” “嫡小姐家教严谨,平日少有出门,偶尔出门透透气也是好的。何况,有永晋公子陪伴着,在人群拥挤中多有维护,嫡小姐心里也会欢喜吧?” “但是,那可是求姻缘……” “永晋公子也可以藉此探知嫡小姐心意啊。”春亦寻话语低柔的教导着,一边却心如刀割,眼前的佳公子对自己目不转睛,表情愉悦又期待,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另一个女子……偏偏她停不了口,她明知只要她一停口,这佳公子的视线就会转移了。 “说下去。”罗永晋眼里放光,身体倾向前,与她靠得极近,“金钗姑娘,你总是能为我出得好主意的,我若没有你在,可要怎么办才好。” 他实在是太高兴了。 被心上人这样夸奖,明知他没有其它意思,春亦寻还是欢欣得双颊飞红,娇娇怯怯,那神情真是非常可人的;可惜近前的佳公子心里有着另一朵未开的花,完全没将她的娇态看入眼底。 她心里微感酸涩,又苦苦忍住。 她软语道:“嫡小姐若心里有人了,一定会忍不住买朵花灯顺流而下,一方面为心上人祈福,一方面为自己祈福。永晋公子只需要注意那花灯上写了什么名字,不就可以得知嫡小姐心里是否有人了。” 罗永晋听得频频点头,深深觉得很有用,但开心没有多久,又随即患得患失起来,垂下了头。 “但,她若没写呢?” “那永晋公子也可以为她买好花灯,让她为父亲祈福啊。永晋公子即使出游,也不忘义父的话,嫡小姐身为受宠的独生女儿,也会受到感动吧。” “说得真好!”为了心上人而慌乱一片的罗永晋听着她仔细分析,心中大定,脸上绽出笑来,“金钗姑娘真是好一朵难得的解语花,如此的体贴仔细。” “只是为公子梳理思绪而已——公子太过在意,关心则乱。”春亦寻掩下睫羽来,那模样娇娇滴滴,惹人心动,“公子如此用心,嫡小姐一定能感受到的。” 她轻言细语,心口淌血,却也没有办法让眼前的佳公子失望,于是一字一句都仔仔细细,没有欺瞒,但却把自己伤得委屈。 罗永晋没有留心到她眼角眉梢的轻忧薄愁,自顾自的欢欣喜悦,他满心都想着罗薇薇的容颜,想她该有多么开心,多么惊喜,多么感动,或许到了后来,她会对自己心动。 这样美好的期望,让他更是晕头转向。 一思及罗薇薇的反应,便让他坐不住了。 罗永晋立即起身告辞,春亦寻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脸上的依依不舍便流露出来,这一瞬间的神情终于让罗永晋看入眼底,他脸上一动,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只见他抬起手来,手势温柔的隔着衣袖抚摸她腕节至小臂,最终滑回她手背,轻轻一握。 “让金钗姑娘为我多所费心了。”他低声道。 那声音绵密低沉,话语暧昧隐晦,只听表面,那是在感谢春亦寻为他安定心绪,出谋划策,但要深究,却又仿佛是点明了他知道春亦寻所怀抱的恋慕情思,为此在疼惜并感谢她的委屈退让。 即使是春亦寻这样聪慧的女子,一旦陷入情关,也一时间分析不出来,这罗永晋口中的话语,究竟是表面的意思,还是内里隐晦的意思。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喜欢着他呢? 若是知道了,他却没有表示,是代表他并不喜欢自己吗? 若还是不知道的,那么,他这句话,是真心在感谢自己的帮忙吗? 明知自己是青楼女子,他却从来不曾动手动脚,对自己非常尊重——但他此刻却忽然伸手抚摸了她,又这样手势温柔暧昧,是对她有意吗? 春亦寻心里混乱非常,面上却有泫然欲泣的忧伤美丽。 只为了心里苦苦恋慕的佳公子,这样难得的一点温柔,一点抚触。 罗永晋低头凝视她,那一个眼神仔仔细细,像是要将她此刻似悲似喜,复杂又美好的神情记忆下来一样,一眨也不曾眨的,那目光专注,又隐隐有着得意,却没有让心慌意乱的春亦寻发现。 “我改日再来访。”他最后留下这么一句,并婉拒春亦寻要送他下楼的动作,他们在门口分手。 他走得头也不回,脚步轻快,春亦寻倚在门边,难以转移视线的望着他。 下楼前,他终于回过头来,见到春亦寻还在门边,望着他身影,于是他唇边浅浅一笑,给她一个温情的眼神,然后他再不回首的离开。 春亦寻眼底浮起水光,那单薄的泪水衬得她楚楚可怜,委屈至极。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她款款低语,举袖拭泪。 身后却突兀飞来一句冰凉言语—— “人都走得见不着影了,小春花,你傻在那里装模作样给谁人看?” 春亦寻闻言大怒回头,张口就骂。 “你个芭蕉叶子!就不会看场合说话吗!” “需要你装柔弱扮可怜的人已经走了,我看你那样子看得眼睛痛,只好给你几句良心建议,这还需要看什么破场合吗?”男人的声音冷凉低沉,若在平常,实在是很悦耳的,但此刻说着这样难听的话,却显得非常刺耳。 春亦寻一番小女儿情思都被打散,恼怒得双颊生红。 “叶起城!你做好你暗卫的工作就好了,不要随便插嘴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是我的工作。”身为影子护卫,身材高大,一身黑衣的男人从阴影里走出,脚步一点声音都没有,周身气息收敛得完全察觉不到。他迈着大步走到春亦寻身边,一伸手就掀出一袭薄氅来,严严密密的罩在春亦寻单薄的春装外。 她愤怒的一把挥开,“热死了!” 他却面无表情望着她,“小春花,你若着凉了倒在床上动弹不得,明天晚上就不要想偷偷摸摸去跟踪罗公子和那位嫡小姐。” 心中的小算盘被这样一点都不知道客气的一语道破,春亦寻又惊又怒,浑身寒毛直竖,简直像只警戒中的娇贵猫儿,只差没有伸出爪子来狠狠的挠花叶起城的脸面。 “你偷听我和永晋公子说话!” “我是你的暗卫,就算你在如厕,或者洗沐,或者侍客,我都必须形影不离——”他眼神里一点动摇都没有,居高临下的睨着春亦寻,“这个规矩,你不是早就该记牢了吗?” 春亦寻气得发抖。 一对上他,她便处处落在下风! 这粗野武人,一点也不晓得怜香惜玉! 她恨恨跺脚,那绣鞋精准的踩在他靴上,还辗上一圈,“野蛮人!” “……我记得你脚下这双,是你最喜欢的绣鞋。”叶起城神色自若,低头端详半晌,“你再多踩几脚,我也不会痛,但若是你绣鞋踩坏了,明天可赶制不出一双新的——你要继续踩吗?” 春亦寻恼怒得拿身子去撞他,却反而撞得自己皮肉疼痛,脸上浮起委屈神色,恨恨的掉头回了房去,砰地一把将门甩上,没给他跟进门的机会。 叶起城也没理会她孩子气的反抗,只是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一只头花。 那是一朵以银丝掐成的刺槐。 春亦寻气呼呼的回了房,一转头又见前一刻钟还坐着心中恋慕的佳公子的桌椅,方才被叶起城粗鲁的转移开注意力的黯然情思,又浮上心田,让她情绪很快又低落下来。 心底正纠结着,内屋里却有一个少女掀帘出来。 青翠绿衣,眉目英挺,神情却甚冷淡。她瞧见春亦寻垂头丧气的,毫无精神,不由得眉头一挑。 “春寻姑娘,那弱公子不是已经走了?”她嗓音淡淡的没有什么起伏。 春亦寻却敏锐的竖耳,“是‘罗’公子!九九,你怎么也跟那芭蕉叶子一样来欺负我!”她深感委屈。 “不就只是咬字不清而已吗,春寻姑娘别恼坏了身子。”若无其事的将话带开,雏儿九九上前为金钗姑娘卸下头饰,重新补上妆粉,又换过一袭新装。 春亦寻想了想,又将脚下绣鞋脱下,要九九另拿一双来换。 九九照办了。“姑娘要换哪双?” “就那双浅紫藤的好了。簪子的话,也取同样式的来。”春亦寻懒洋洋道。 九九又忙碌一阵,“等会儿是钱庄尤公子来访,给姑娘准备半个时辰来招待,若尤公子要一亲芳泽,便再延半个时辰。这样安排好吗?” “尤公子吗?”春亦寻心烦意乱的拨弄自己耳坠,想了想又道:“他昨晚遣侍童过来,说他家夫人今晚要他陪伴,只能抽两刻钟过来而已。” “那么,要铺床?”九九回头确认。 “别吧。才两刻钟,那尤公子大抵说会儿话,摸摸手就差不多到时间了,他家夫人抓得可紧,恐怕连两刻钟都容忍不了。” “尤夫人真能压住她那夫婿。”九九的语气里添上一丝赞赏,似乎这个消息让她很愉快。 “九九想嫁人了?”春亦寻听出她语气里的欢快,忍不住上前去逗弄她,“你不是说要和秋舞房里的那个小悦悦在一起吗?哎呀,要同嫁一夫?” “还同嫁呢。”九九横过一个眼白来,“悦悦最喜欢的就是她家姑娘,和她家姑娘从古家二少爷那里拿回来的食物。我呢,只要赚够了金银,就把悦悦和自己一并赎了,到外间去开糕饼铺子。” “真好志向。”春亦寻托着颊听,“那小悦悦喜欢糕饼?” “她喜欢所有好吃的食物。”九九肯定道,那语气里还有一丝听不太清楚的咬牙切齿。 春亦寻噗哧笑了。 九九像是被她那声噗笑给刺激到,为她挽上簪子的力道增大了点,发丝簪得很紧,嘴里道:“小悦悦明晚要和她家姑娘去镜照河边放花灯,春寻姑娘要我代你放花灯吗?” “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九九你要扔下我一个人,却和小悦悦一道出游的样子?”春亦寻很不满。 明明我才是你主子,怎么你老是跟着小悦悦一起走? 九九却冷淡回话,“春寻姑娘不想求姻缘吗?” “……又不是写了就一定求得到……” “确实不是。”九九点头,“但放了花灯,春寻姑娘心里也会安定些吧?往年没有放过,也许今年去放一次,说不定在今年结束之前,春寻姑娘能够了却一桩心事呢。” 春亦寻扭捏了会儿,“若写了永晋公子的名,却给人捡走了花灯,那我可怎么办好呢,说不定会传到他耳里去啊……” 九九在心底暗暗翻了个白眼。明明满心里就想着要去偷偷跟踪那对男女,这会儿明明白白的问起了,却又犹豫不定起来,到底要让人怎么配合她!这扭扭捏捏,不干不脆的恋爱少女心,实在与她平常伺候的春寻姑娘大相径庭。 何况,依她观察,那罗公子恐怕也不是当真对于她家姑娘的一番情思,毫不知情,怕是在装傻吧。九九撇了撇唇。 “若那位弱……罗公子知道了姑娘心意,那不是正好吗?”九九硬生生的转过音,“春寻姑娘也不必这样苦苦忍耐压抑,可以坦率的直诉情意。” “可,他心底有人了呀。”春亦寻苦涩道。 “但春寻姑娘喜欢那位公子吧。”九九淡然道,“一个是没将他放在心上的嫡小姐,一个是对他真情真心的金钗姑娘,罗公子知道要怎么选才是好的。” 这话说得很偏心,却是极为体贴春亦寻跌跌撞撞,万分隐忍的恋慕心情,听入耳里,真是非常受用。 春亦寻低落的情绪也稍稍提振起来。 “九九,你说,我们明天去放花灯好吗?”被哄着高兴起来,她也毫不忍耐,偏过了头就去问九九。 “春寻姑娘想放花灯,我们就去放花灯。”九九心平气和的答话。 春亦寻喜孜孜的开心了好一会儿,这股昂扬的情绪甚至持续到她接待了匆匆到来,一番拉拉扯扯舍不得走,却又不得不走,最后是一步一回头的狼狈离去的尤公子之后,才稍有一点平缓下来。 脑子里一冷静,她才忽然意识到,放花灯的事儿,一开始就是她别有居心的建议了永晋公子,要永晋公子藉此试探嫡小姐的心意——但她自己还是犹豫不定,在烦恼到底跟不跟去现场偷看的。她既想知道罗家嫡小姐的心意,又怕见到永晋公子待嫡小姐的殷勤温柔…… 她一点也不想亲眼看到永晋公子与罗薇薇两人相处亲密的样子啊! 她不由得抱头着恼,满床榻的滚来滚去。 外间,九九收拾着琐碎,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起话来。 “我听悦悦说,那古府的老太爷要给二少爷订亲,对象似乎就是罗家那位嫡小姐,现在正等着嫡小姐的回复。” “老太爷不喜欢二少爷与青楼女子太接近,怕二少爷给狐媚住了……” “但我来看,明明就是悦悦房里那秋舞主子,胡里胡涂的给二少爷狐媚住了才是啊……” 她叹口气,又道:“明晚只给春寻姑娘排两个客人,之后就可以去放花灯。这样一来出阁的时间就能与人潮正挤的时候错开来,你要护卫也不会太费手脚……” “这样的话,春寻姑娘也不会遇见那位罗公子和嫡小姐了吧。” “哪,这样安排还可以吧?需要再调整吗?” 重新换过一组茶具,九九抬头,往阴影里看去。 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半点生气也感受不到的阴暗处,在经过九九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后,甚无起伏的飘出一句话来。 “……只要她不会蹲在角落哭就好。” 九九嗤笑,“春寻姑娘喜欢上那位罗公子之后,哪时候想起他来不哭的。叶大哥,你的要求真不实际。”她又侧耳听了听,“……喔呀,姑娘在房里滚着呢,又不晓得心里纠结什么起来了。” 叶起城静了静,“她怕是在这时候才想起来,也许在放花灯时,会遇见那罗公子与嫡小姐。” “哪里有机会去遇到呢,我们出阁的时间可晚的了。那种时间,罗家嫡小姐只怕都在闺阁里洗沐了才是。”九九皱眉,“春寻姑娘实在是心太乱了,才连这点算计都想不明白。” “她想不明白,九九你就多帮她想想。”叶起城的声音平淡冷静。 九九又往他藏身的阴暗处瞥去一眼,“叶大哥心思细腻,做暗卫太可惜了——若叶大哥是和那罗公子一样白白净净的书生相貌,春寻姑娘也不必这样辛苦恋慕。” 言下之意,像是在惋惜叶起城高大威武的相貌,竟不得自家金钗姑娘的欢心,反而让她嘟着小嘴的嫌弃万分。 阴影里飘出低笑,“她喜欢的,就是那种白面书生。” 九九吐舌。 她又自言自语道:“那求姻缘的花灯要折什么样的花好呢?”她摆弄着手里大纸,一下子想月季,一下子想白昙,一下子又想牡丹。 “……刺槐吧。”半晌,叶起城才应了一句。 于是九九手脚利落的折起纸来。 房里,那不住的滚来滚去,间杂了几声低低的哀鸣,在九九折完花灯之后,终于消停下来,不再折磨着外间两个人的耳朵。 月已中天。 小肚子上盖着薄毯,半睡半醒的春亦寻,在迷迷糊糊的梦境里,已经在想着明晚的放花灯之行。 九九才安抚过她,出阁的时间已晚,不会遇见罗公子与嫡小姐的。 于是她又不安又失望,却又期待又雀跃的沉入梦乡。 心平气和的九九抱着被子,睡在窗下的软榻上。 外间,那融进阴影里,没有泄漏出分毫存在感的高大男人,闭上眼,连呼吸的起伏都安静。 第二章 与其说人潮散去,不如说,是他们一行人,避开了人潮正拥挤处。 春亦寻脸上罩着面纱,挽成垂云髻的发上簪着华丽珠花,九九跟在她身后,小心的注意不使她裙摆勾缠上低矮枝叶,或者沾上地面脏污。 夜非常深,月光异常明亮,却在这样的深夜里,镜照河植满垂柳的岸边,仍然人声沸腾,长河里花灯无数,顺流飘荡。 春亦寻远眺着,发出喟叹,“没想到夜里睡不着出来乱晃的人这么多……”她望着一对小孩儿在河岸边追逐着,一路上激起无数女子尖叫与男子喝骂。 九九听着她的感想,忍下了翻白眼的冲动,“春寻姑娘,您该说,是这城里适龄待嫁娶的男女为数不少。” 春亦寻闻言愣了一下,又望望对岸拥挤到难以行走的人群,她不由得点头赞同九九的真知灼见。 “人人都盼望有好姻缘呢。”她说得认真。 九九见她家姑娘采纳了自己意见,心里大感满意。 沉默的跟在近处,仔细护卫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叶起城,那无面表情的脸皮不禁抽搐一下。 这对主仆,真是惊人的一致,一样的少根筋。他在心里默默总结。 这一行三人出阁的时间极迟,九九又特意问明白了小悦悦,她家主子今晚的动向行程——由于古家二少爷身子偏弱,完全没有跟在大股人群里擦擦撞撞的本钱,于是侍从言今便建议自家主子,避开摊贩与店家兴盛的左岸,绕到人烟较少,多为书肆与茶店一类,又因为地势较高,无法像对岸一样能触及河水的右边河岸来。 果然他们一路行来,虽然路上也有些男男女女走走停停,但大多数和他们一样,都是贪静的一群,彼此没有特别靠近,相安无事的闲步走晃。 偶尔少数几对男女,匆匆来,又匆匆奔走,看那动向,是走错了河岸,要急急往放花灯的左岸奔去。 九九手里仔细捧着一只花灯,那是她昨晚反复琢磨着才折出来的,洁白的花瓣上还没有写上名字。 春亦寻走在前头,左顾右盼的,像在找着什么。但月光虽然明亮,却也没办法照得周遭细部一切清晰,她眯起眼睛来看了好半晌,转过头去,指着手边一株柳树,问九九:“言今传话过来,说藏着一座近河面的亭子的,是不是那株柳树?” 九九看了一眼旁边的书肆名字。她记得小悦悦跟她说,那株柳树就种在一间取作黄梁的书肆前…… 她眨了一下眼睛,耳边飘来极低的一道声音。 “树上有红线作结,是那株柳。”是叶起城传入耳底的低语。 九九耳边一红,又赶紧伸手揉揉,掩饰过去了。 她就一直觉得,叶大哥的声音低沉冷凉,相当好听,可惜她虽然喜爱叶大哥的声音,也欣赏他高大身形,英武眉眼,但她心里就没有这么一个人,叶大哥负责保护的对象也不是她。 九九就不明白,像罗公子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相貌,到底什么地方顺了自家姑娘的眼呢?竟让春亦寻死心塌地的恋慕啊。 她摇摇头。 但这一摇头,就让春亦寻误会了。 “哎,不是那株柳啊?都走了这么久了……”她一脸失望,瞪着那株柳,心里埋怨着,像是想走过去踹个两脚。 她也确实走过去了。 九九还来不及解开这个误会,正赶上几步过去,却又忽然觉得身后沉默跟随的叶起城的气息有那么瞬间,变得凝重而压迫,吓得她身子僵住。 这一耽搁,又与她家姑娘离得远了。 春亦寻已经快步走到柳树边,伸出手去,像要揪下一截枝叶来挥舞似的,而底下,顺着河面吹拂过的夜风,却突然被打乱了般,混乱了片刻,更由下而上的逆拂了一会儿,吹得春亦寻一身薄美春装飘飘荡荡,仿佛夜里化出人身来的花妖。 有只字词组的说话声,半是模糊半是清晰的传来。 “……天都这样晚了,我们回去吧,好吗?” “你说了要带我来看花灯,我还没看完呢!怎么就这样回去?” “这个……我担心你着凉啊,你平日少出门,难得出来一趟,要是回去就病倒了,父亲下回更不肯让你出来了。” “我不管嘛!我喜欢看那些花灯,我就要看嘛!你不是买了只花灯吗?拿出来放呀!” “我、我的花灯……哎,轻点,别抓坏了……那花灯,你的花灯呢?上头不写个名字,为那人祈福吗?” “祈福?哼……我知道了,你想哄我写名字对吧?可以呀,我写名字,但你也要写一个名字!我看好了,才给你看我写的名字!” “好,都好,全听你的。把氅子系紧,别要着凉了,薇薇。” 春亦寻细细听着,直到听见最后那句话,最后那个人名一点出来,她才摇摇晃晃的觉悟,一开始感觉那男子声音熟悉,她还不肯相信,但直到女子名字出来了,她才死了心,柳树底下那靠近河岸的小亭子里,居然真的是罗永晋与罗薇薇。 九九跟在她身后,听得脸都白了。 当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 这镜照河这么长,又分两岸,怎么就偏偏这么霉气,让她家主子遇见了又爱又怕的那一双人? 春亦寻浑身发抖,心里又苦又涩又酸又疼,几乎站立不住,九九连忙伸手扶了,才忽然想到方才叶起城凝重的气势,想来是他早一步发觉了目标的亭子里已经有人,还是他们今天一行最想避开的那一对。 她烦恼极了,又怜惜她家主子一番恋慕心意,偏偏底下那个男子满心里只有那个嫡小姐,一点也没有接纳她家主子的表示。 这边九九又烦又恼,伸手搭着她的春亦寻却低着头良久,又神色恍惚苦楚的抬起脸来,她咬着下唇,脚下绣鞋摸索着地面,找出了顺着岸缘而修筑出来的阶梯,她就想下去亭子里,看一看那位嫡小姐,看一看他们交迭着手的亲密。 她想着,重重的伤自己一刀,说不定就能了断这苦涩恋慕! 怀着这样刻意伤害自己的冲动与莽撞,她跌跌撞撞的扑下去,连九九都拉不住她。身后跟着的叶起城没有出手,只是仔细护着她下脚地方,时不时弹个石子过去,堪堪让她平安无事的奔到下头去。 这样的动静,自然引来亭子里一双男女的注意。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引发这细碎声音的动静究竟是怎么回事,站在亭子边的罗薇薇已经被人纠缠住。 “好个小美人,跟哥哥们去游河吧!” “小情人在这破烂亭子里私会对吧?小美人,你选郎君的眼光真不好啊,那小子还不敢上来救你呢。” “别理那书生了,和哥哥们去游河,哥哥教你好玩的!” “跟着哥哥,包你玩得不想回家!” 跟着一阵粗鄙哄笑。 眼见罗家嫡小姐、自己的心上人被坐在舟子上顺流游玩的三个公子哥儿纠缠,动手动脚,才冲上去想将罗薇薇救回来,却反而被一拳打倒在地的罗永晋,深感羞辱的涨红了脸。 吓得花容失色的罗薇薇虽然恐惧,却还在对方手里拚命挣扎,那全然不顾形象的凶悍,反而更突显了被打过一拳就愣着起不了身的罗永晋的软弱无能。 春亦寻一下亭子,整个身子都还掩在垂下的柳枝后头,还没能冲到亭内去,就见到这一幕拉拉扯扯,当下有些茫然。 话本子里,都说这时候是英雄救美的好场景。 但场子里唯一能救下罗薇薇的英雄,却已经倒在地上,看样子还扭着了脚,一时间站不起身的狼狈。 春亦寻飞快的转着脑袋,想她要不要出面? 她不会武,但九九会。就算九九打不过那群人,暗地里跟着的叶起城也能不动声色的解决那些人。那么,要不要出面? 但这一踏出去,救下罗薇薇,虽然是做了一桩好事,但会不会让永晋公子面上无光,日后再不来三千阁见她了?还是,她不出面,也不让九九出面,只要求叶起城暗地里出手就好,再佯装是永晋公子救下嫡小姐的,这样一来,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还是她撮合了永晋公子与嫡小姐。 这不是她要的结果。 但眼下,那挣扎得极其狼狈的嫡小姐,已经半个身子都被拉上那艘小舟,衣衫都被撕破,情势非常危险! 春亦寻咬了牙,她有诸多算计,但这都抵不上救人! 刚要转头喝令暗卫出手,那建在河面上方,亭下波光粼粼,无数游舟经过的亭子,终于迎来了今晚早该出现的古家二少爷与秋舞吟。 “悦悦,扶好二少,别让他跌下河了。” 只听得一声漫不经心,又慢慢吞吞的吩咐,悠悠哉哉晃过河面的一方小舟,就势子奇准无比的冲撞上那公子哥儿的舟子屁股,一时间水面晃荡,舟子里除了抓着罗薇薇不放的那人之外,其余两人都重心不稳的跌下河去,而秋舞吟身子轻巧,在摇摇晃晃的舟子上也跑跳得像是在平地。 轻轻盈盈,稳稳当当。 她足踝上银铃清脆,悦耳美好,将那抓着罗家嫡小姐的登徒子飞踹下舟时,也是这么动作轻巧,力道凌厉。 那几个人跌下冰冷河面,对岸有人发现,便响起几声惊呼,又因为他们在水里扑腾,连带弄沉了好几盏花灯,于是惊呼里又掺杂了女子哭泣,与男子怒骂的声音。 月光优雅,花灯华美的镜照长河,一道娇嫩的女声脆生生的响起。 “那些人是登徒子!”悦悦大声说着,更助长己方气势。 于是再没人同情那几个落水男子了,又因为他们打沉了祈福求姻缘的花灯,更添恼恨,在混乱中报复的朝他们扔石子的人居然不在少数,当真是痛打落水狗。 稳稳的坐在舟子里的古家二少爷,很满意的摸摸身边的小悦悦。 “悦悦真伶俐。” 得了夸奖的悦悦非常得意。 眼见罗薇薇脱离险境,心系罗永晋的春亦寻再没有往嫡小姐的方向投去一眼,她拂开眼前掩住她身影的垂柳,碎步摇曳的往罗永晋急急奔去,她担心他的伤势,那脸颊上的一拳已经落下痕迹,溅出的鼻血弄脏他的脸。 “永晋公子,伤得很疼吗?”她红着眼,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罗永晋忽然见到一个女子掩着面纱出现,像是非常讶异,但又随即认出眼前的正是三千阁里的金钗姑娘,然而现在自身正狼狈不堪,于是一时间里相当的不自在。 但春亦寻的态度自然,眼里充满怜惜,那种一点也不因为他的狼狈而有看轻之意的模样,让深觉受辱的罗永晋心中镇定很多。 春亦寻心慌意乱,竟然找不到手帕收在哪里,焦急之下居然挽了袖子就去擦拭他脸上血迹,那种柔情密意,让罗永晋一时看得移不开眼。 同在一亭的嫡小姐像是不存在一般。 但这也不过眨眼之间的失神而已。那让罗永晋短暂遗忘了的罗薇薇发出一声惊呼,吓醒了罗永晋,他猛地回过头去,就见他心里牵系的嫡小姐竟然倚在那个从舟子上站起身来的年轻男子怀里,那男子还一手挽在她腰上,姿态亲密非常。 罗永晋一愣之下,紧跟着怒火冲天。 他在春亦寻的扶持下站起身,迈开大步就往罗薇薇身边走去,春亦寻被他性急得拖着走了几步,女孩子脚步细碎,跟不上罗永晋步伐,扯得她几乎要跌下地去。 一旁九九不动声色的撑住她。 让秋舞吟救下,又倒在古家二少爷怀里的罗薇薇面色娇羞,站稳之后就垂眼向二少爷道谢。 “感谢公子伸出援手。” 她说得娇婉,姿态矜持,正垂着眼等待对方答话,却没料到那公子扶在她腰上的一手迅速抽回,一开口居然不是在和她说话。 “秋舞吟,我出门前怎么吩咐你的!你转头就忘了吗?”救什么人!你要是摔进水里我还不是得一同下去陪你! 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杀气腾腾。 那救下人来,却被得救者彻底无视的秋舞吟正躲到她家悦悦背后去,没想到悦悦手脚利落,立刻将她呈给盛怒的古家二少作为息怒的献祭。 她头低低反省,“可是,人家那姑娘都快落水了……” 她落不落水关你什么事!古和齐气煞。 “你要烦恼的应该是如果舟子翻了,我落水着凉了怎么办吧!”对于自己没有被放在第一位而感到非常不满的古家二少,恨恨的抱怨。 秋舞吟听懂了这句别扭万分的撒娇,连忙上前安抚,又让古家二少挽在手边,抓得紧紧。 被冷落的罗薇薇愣了一愣,她没想到这公子竟然全然不理会她,只顾着和那个身手轻盈的女子说话,她又细细看了秋舞吟几眼,再判断两人相处态度,一个指手画脚,一个连忙听令,看起来似乎是一对主仆……这女子,至多也只是收在身边的侍妾而已吧?再看看旁边还有个小丫鬟伺候……好吧,看来是个正受宠的侍妾! 她抿了抿唇,才要再说些什么,被她遗忘的罗永晋已经冲来身边,“薇薇,你还好吗?可有伤到?” 罗薇薇瞥他一眼,这才像是想起了还有这个人在,“没有伤着。万幸有这位公子来救,薇薇才没有跌进河里,薇薇心里很是感激。” 她说得娇羞委婉,那话语里特别强调的“公子”两字,听得罗永晋寒毛直竖,心中大感警戒。 罗薇薇暗中推他一把,示意他上前去问。罗永晋百般不愿,却还是顺着她意思,拱手一礼。 “感谢公子伸出援手,请问公子大名?” 古二少爷瞥他一眼,还没拿捏出要不要理会他们,一手就被秋舞吟挽过,他愣了一下,心中大喜,连忙紧紧扣住,十指相依。 一旁小悦悦己经认出九九,欢呼着迎上去,“九九!” 两个雏儿相见欢,罗薇薇这才注意到这亭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出两个人来,一名女子长纱覆面,春装柔美,袖上沾着血。 她皱起眉,嫌恶道:“那袖子看起来怎么如此恶心,永晋,你快把她赶走!” 春亦寻闻言愣住。 罗永晋知道她是在讲春亦寻为他以袖子擦脸时,袖上沾到的尘灰与血液,但他嘴张了张,又不方便为春亦寻辩驳,却也无法违逆罗薇薇的命令—— 正为难时,秋舞吟发话了。 “这位是罗公子吧?三千阁秋舞吟,给公子见礼。”她款款一福,又向罗薇薇轻一福身,跟着又道:“亦寻姑娘今晚和我们相约于此,要一起赏花灯的,此处隐密,平常很少有人下来,若两位不介意,不妨一起在此赏花灯吧。” 罗薇薇眉毛一扬,“可是,是我们先来的!” 这话说得很霸道,古和齐一旁漠不在意的听着,却被激得偏过脸去,看了一眼嫡小姐。这一个眼色并没有被嫡小姐错过。 或者说,罗薇薇正是想方设法的要逼古和齐注意她。 于是她话锋一转,“要一起赏花灯的话也是可以,但我是未出阁的闺女,总不能与陌生男子同处一亭,方才又逢救命之恩,我要知道这位公子的名姓。”她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直盯古和齐。 秋舞吟看着她那古怪眼神,平常娇憨天真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浮起抗拒,她抿着嘴,怎么也无法开口说出二少爷的名姓来。 古和齐原本毫不在意,但见到她神色紧张又低落,心里觉得奇怪,又反复的想了想,这才了悟她难得的别扭心思,不由得大乐,手里把她攥得更紧。 “怎么办呢,二少爷……”她低声求救。 古和齐看看不远处为难挣扎的春亦寻,又看看自家正吃醋的秋舞吟,他唇边勾起笑来,有一点凉薄,却又奇异的温柔。 “古和齐。” 他只给三个字,其余没有再多说。然后他伸手,朝春亦寻的方向招了招。春亦寻茫然的转过眼来,看着他。 那眼神湿润而无辜,像是迷途彷徨的小动物一样,招人可怜。古和齐难得的在心里升起一点不忍心,于是格外的照拂。 她轻声问:“二少爷有吩咐?” “这亭子有人占了,我们上舟子,顺着河赏花灯好了。”古和齐望着她,声音很低,并且柔和的招呼。 这个邀约突如其来,春亦寻还在呆愣,厌烦于与罗家的一双男女同处一亭的九九,已经拉着她的手往舟子奔去,春亦寻胡里胡涂的被拉着跑,又想回过头去,再看看罗永晋。 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发。 有一道声音响在耳边,低沉,在这夜里带着暖意,“不要回头。” “……叶起城?”她恍惚的,只是发出了气音。 “我在。”那声音就贴在耳边,只有她听得见,“就待在这舟子上赏花灯,你今晚会过得比较开心。” “可是,永晋公子那里……” “他有罗家嫡小姐要照顾。”他声音低沉并坚定的打断她,“你今晚是出来赏花灯的,九九还为你折了一只刺槐。阁主近日多病,你何不为阁主祈福?”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得对。”低声叹息。 于是春亦寻没有再回头。而紧跟在她之后的,秋舞吟也扶着古和齐上了舟子,悦悦跟在一旁,与九九一人抓着一支木桨。 那罗薇薇见状,还要挽留,古和齐却没有理会,两名雏儿更没有分毫停留,用力一拨水,舟子便迅速的随着水流而滑开来。 左右都是花灯。 夜深,河流,水面上月光的碎片冰冷,一盏盏的灯像是河上开了各式的花,而一只舟子穿流而过,格外的华美。 春亦寻手里捧着九九递给她的刺槐花灯,静静坐在舟子一角,长纱之下,泪水湿了面颊。 第三章 在这之后,罗永晋足足有一整个月不曾踏入三千阁。 对比之前至少隔个十天总会来一次,待上一个时辰的频率来说,这次完全的没有出现,也不曾派童子前来报信,活像是打定主意再不前来的举动,让春亦寻心慌难忍。 春亦寻无法克制自己的怀疑起,是不是因为那天晚上自己看见他狼狈倒地的模样,以至于让罗永晋感到面上无光,所以不再前来? 还是他是在埋怨她,没有及时出现,才让他摔得那一跤? 或者,因为他没有按照嫡小姐吩咐的,将古家二少爷栏下来,又见她头也不回的随着二少爷离去,而认为她是故意为难他呢? 思来想去,都是一些患得患失的恐惧与焦躁。 那是自己的心上人,无论如何,也不希望让那个人讨厌自己。 “春寻姑娘,您手上的花再不浇点水,就要干了。”在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冷淡的提醒。 春亦寻不由得回过神来,目光呆呆的望向自己手上握着的一束花。 花瓣有些干涩。 春亦寻茫然望着,觉得这干涩花瓣就像见不到心上人的自己一样,看起来非常可怜。一想到这里,她就不禁泫然欲泣。 一旁九九已经来回走了两趟,眼见自家姑娘魂不守舍,不禁翻了白眼。 “我来插花吧。”说着,她将春亦寻手里花束拿开。 春亦寻也不反抗,就这样让九九连花带瓶的一并拿走,带到前厅去琢磨摆弄。 她一手托着下巴,指尖在杯缘画圈,忽然自言自语起来:“也许是那天风太大了,又近水边,永晋公子着了凉,所以才没有来三千阁。”这是个很好的理由吧?“你说,我的推论很自然吧?” 内室里没有其他人。 九九在前厅插花。 朱红的窗扇开了一边,阳光暖暖的射进来,照亮了春亦寻半片袖子,她又细又白的手背格外的明亮。 看上去,她就是在自言自语。 “或者,永晋公子忙于他义父交代下来的工作,才没有空过来吧?这也是有可能的,你说是吧?”她又喃喃自语。 音量不大,轻轻的,但每一个字都咬得分明,绝不含糊。 内室里没有应答的声音。 春亦寻画着杯缘的指尖微微用力,将杯子推倒了,发出清脆的一响。 “回话!芭蕉叶子!”她恼怒了。 “我不知道。”低沉的男声在阴影里回答。 环顾内室,却没有见到春亦寻以外的人,也没有感受到除了她以外的生者气息,这么突然响起的男声低沉而飘忽,若不是窗外阳光普照,真的很容易误会成是白天见鬼。 但春亦寻却一脸理所当然。 “你怎么会不知道!” “为什么我一定要知道?” “你是暗卫!怎么会有你不知道的消息?” “我记得我担任暗卫的工作是保护你,但不包括探查消息。” “你没有善尽你的责任!” “我看不出你身上有什么伤。” “我身上没有伤,但我心里受伤了呀!”她举袖掩面,细肩微抖,哭得好不伤心。 男声有短暂的沉默,“……小春花,装哭这招你用太多次,我记得你连九九都骗不过了。” 春亦寻闻言干脆的将手放下,“你说,为什么永晋公子不来了?” “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以不知道!” “我不负责探查消息。” “那我现在要你去探消息!” “我拒绝。”叶起城果断回应,“与其与我纠缠罗公子的下落,小春花,你不觉得应该先让九九为你梳妆吗?” “天还亮着,梳什么妆?”她嘟嘴。 叶起城似乎叹了口气,“……我记得,秋舞姑娘今天要从古府回来,你似乎自告奋勇要去迎接她,连阁主要派人,你都拒绝了不是?” 春亦寻听得他这么说,愣了一下。 “现在什么时辰?” “未时。再一刻钟,就申时了。” “申时……”她抱着脑袋想了想,“秋舞酉时有客对不对?” “有。悦悦还特别交代,千万不能迟。” 春亦寻背上冷汗都浮出来了,“我、我想起来了……好像还约定过要去接她的时辰吧?” “未时一刻之前。”叶起城声音平静。 春亦寻不由得一声惨叫,“你怎么不提醒我呢!”她转头往前厅方向大喊:“九九!我们出门去接秋舞回来!” 跟着九九一脸惊惶从前厅奔回内室,主仆两人同样的手忙脚乱。 融进阴影里的叶起城没有出手帮忙。他望着春亦寻,那小小的,不过巴掌大的小脸,小小的骨架子,容貌生得姣好,脾气却阴晴不定,前一刻还气得不得了拿东西砸他,下一刻就可以欢快的扑进他怀里撒娇,简直让他头疼。 他不晓得为什么春亦寻会忽然喜欢上那个书生公子。 罗永晋来点她牌子的那一日,叶起城休假,轮到其他暗卫保护春亦寻。那一日,他明明是休假了,却还在外头奔波,为的是春亦寻之前嚷嚷着,说想要吃热腾腾的宫家铺菊瓣红豆饼。 宫家铺很远,他来回这么一趟,到阁里时,天都黑了。 将怀里小心揣着的菊瓣红豆饼交给九九,他一身汗湿,梳洗去了,等他一身清爽再回来交班,就见那从位子里退出来的同僚在摇头。 他问同僚,“怎么了?” 同僚叹气,“金钗姑娘喜欢上一个书生公子。” 他觉得奇怪,“她时常喜欢这个那个的不是吗?”这个女人喜新厌旧的癖好严重,见异思迁的症状也很严重,前一次还说带金边的衣服漂亮,一转头又说她还是喜欢勾银边的袍子,但晚一些见她穿出来的,却是滚着毛边的薄氅。 同僚还是叹气,又摇起头,“这次恐怕是真的跌下去了。” 叶起城满头雾水,困惑着进到春亦寻房里去。 她一向好动,根本静不下来,即使在阁里也不停的折腾着身边人。 但这一晚,他却看到春亦寻安静的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一枝腊梅。那神情有些呆呆的,又像是在想着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没有想。 她就用这样若有所思、却又不停的走神的表情,盯着那枝腊梅。 那一晚没有再迎进任何一个客。九九将房门紧闭,叶起城听见外头带客上来的雏儿软软嫩嫩的声音,不停的在道歉,然后将客引往其他的金钗姑娘那里。 叶起城不明白一枝腊梅有什么好看,竟让她望了一整晚。 后来,他才从九九口中知道,那枝腊梅,是个姓罗的书生公子摘来给春亦寻的。他那时听了,还觉得那书生公子简直眼睛有问题。 春亦寻那娇小柔软的模样,哪里和在冬雪中盛开的腊梅相像了? 这个女人在三千阁里娇养得水嫩,擦破一点皮就能哭得像是骨头折了。 叶起城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 但春亦寻却把那枝腊梅小心翼翼的保存着,还从阁主那里讨来法子,将那枝腊梅完完整整的维持住,一瓣花也不曾掉过,又特别订了个框,小心的悬在妆台前,每次梳妆,都能见到那枝腊梅。 宛如透过那枝腊梅,就能见到送花给她的罗公子。 默默观察着的叶起城,终于体认到,她是真的跌下去了,真的喜欢上那个书生公子了。 九九还告诉他,在春寻姑娘跌下去的那一晚,他千里奔波送回来的菊瓣红豆饼,被春寻姑娘毫不犹豫的转送给罗公子,并且是亲手叠进食盒里,包装得漂漂亮亮,极为贤慧。 诗经里是怎么说的?“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并不是摘来梅枝的回报,而是为了缔结你我之间的情意。 将大好的休假放弃,为了春亦寻随口的一句想吃宫家铺的菊瓣红豆饼,而千里来回奔波,辛苦归来的叶起城望着那悬在梳妆台上的腊梅,心里沉沉的,捉摸不清是什么滋味。 一旁,将外出的随身物品打点完毕,春亦寻将面纱罩上脸,急急忙忙的往房外走。九九已经先行奔下楼,要找门口的护卫大哥去牵马车。 从回忆中醒来的叶起城不动声色的追随上去。 马车到古府时,并不是在正门停下的,而是绕到了后门。已经听见马车辘辘过来声音的悦悦等在门外,神情有些委屈。 “都说了不能迟,春寻姑娘怎么还迟了这么久。” 让小悦悦这么一埋怨,由九九扶着下了马车的春亦寻好声好气的赔不是,望望门口,却没见到秋舞吟。 “秋舞呢?”问出口了,她又一笑,“二少爷不让她回阁里吗?” 悦悦却抿着唇,“二少爷跌了一跤,扭着骨头了,消息传到老太爷那里,秋舞姑娘正在屋里挨骂呢。” 春亦寻闻言愣了一下,下一刻却是大怒。“他想扣着秋舞吗?” “老太爷一直不喜欢二少爷和秋舞姑娘太接近,现在给老太爷逮着机会了,怎么不会藉此发挥呢。”悦悦垂头丧气。 春亦寻一想到秋舞吟在里头受委屈,她心里又疼又气,“秋舞让你先出来,她一个人在里头?” “二少爷也在的。”悦悦说。 春亦寻听见古和齐也在,心里稍微安定一点。“有二少爷在,不会让秋舞被欺负。二少爷伤得重吗?” “养个一两天就好了。”悦悦还是抿着嘴,“老太爷一直想把秋舞姑娘赶走,然后给二少爷订亲的……听言今说,连对象都找好了的。” “老太爷找好了对象,也要看人家小姐肯不肯嫁啊。”春亦寻倒是不担这个心,“外头传得天花乱坠的,都说古家二少爷自幼体弱,熬不过冬,虽然说一年一年的也撑过来了,但听说连房事都不方便。” 悦悦奇怪的望着春亦寻,“有这种传闻?可是,二少爷昨晚才……” “所以是街头巷尾的传闻嘛。”春亦寻笑得眼眯眯,“真不真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听见的人很相信。老太爷眼界这么高,又挑剔,他看得上眼的好人家,肯定也是别人争着想娶的,二少爷在外的传闻这么不祥,谁家的好女子会点头下嫁呢?” “这样的话,秋舞姑娘和二少爷就不会被拆散了吧。”悦悦开心起来,连春亦寻迟了一个时辰才来接人的恼怒,也抛到一旁去。 正交谈打闹着,秋舞吟已经从后头踏出来了,奇怪的是,她一手向后伸直,却不像是拉着什么东西,而是被什么牵握住,脚步也慢吞吞的。 “二少爷。”春亦寻见那样子,心里已经猜出来了,不慌不忙的一福。 跟在秋舞吟身后出来的,正是古和齐。 他瞥了春亦寻一眼,点头回礼。接下来便是些十八相送的戏码,拖拖拉拉的,交代这个又交代那个,活像是秋舞吟再不会踏入古府一般。 但明明他们三天后就能再会了。 春亦寻坐进马车里,掀着帘偷看那样情投意合的小两口,心里又酸又涩的滋味复杂。 什么时候,她也能让永晋公子这样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的眷恋呢。 她在心里叹气。 一旁悦悦接过九九递来的胭脂水粉,准备在行进稳定的马车里,为她家主子梳妆打扮,等回到阁里再重新换过一身衣服,这样一来就赶得上酉时拜访的客。 等秋舞吟上了马车,前头赶马的汉子一声吆喝,九九探手放下帘子,马车便辘辘着前行,不多时,便看不见古家二少爷主仆了。 春亦寻心里不禁松口气。 她当然祝福着阁里姐妹的姻缘,但当她自己情路受挫时,再怎么样的欢欣与庆贺也有极限。看着秋舞吟和古和齐两相情悦,固然是美好的,但也让她心里很有压力。 俗话说眼不见为净,她心里也默默的同意。 但这么一来,她更是想念自己的心上人。永晋公子那日负伤回去,不知道有没有好好调理,扭着的脚踝,有没有请大夫来看看呢? 越是想念便越是难以忍耐。 她轻声的,仿佛只是唇肉微微一动。 “……芭蕉叶子,我想去探视永晋公子。” 她这句话是对着叶起城说的。 叶起城是暗卫。 当春亦寻这么跟叶起城要求时,便是代表,她要求叶起城带着她潜进罗府,躲在窗下偷窥罗永晋的生活起居,偷听他的说话。 叶起城没有回话,他安静得像是他根本没有跟来。 春亦寻却不肯放过他。 “你不答应的话,我就让别的暗卫陪我去喔!” 每个金钗姑娘手底下,都有一支听其指挥的暗卫,人数从三至十人不等,是不是要使用,要怎么使用,也是看金钗姑娘自己的意思。 在春亦寻这里,她手下只有三个暗卫。其中两个大多时候是闲置的,最常跟在她身边任其指挥的,是叶起城。 春亦寻要做任何事,都是先找叶起城,非得磨得他答应。 良久,低沉的男声叹息着,“我代你去探消息,如何?” “不要。”她嘟着小嘴,“我想念永晋公子,我就想看着他嘛。芭蕉叶子,你轻功那么好,多带我一个人也不会从天上栽下来,带我去有什么关系。” “你晚上有客吧?” “才两个,而且戌时之后才来。我只是想看看永晋公子,看个几眼很快的,不会耽误时间。” “……就怕你不只是看个几眼……” 叶起城叹息,春亦寻扭着衣角,嘴里咕哝,“当然只能看个几眼啊,永晋公子那样守礼的人,连我的手也不敢牵,除了眼睛看看之外,难不成我还能和念涵一样把人给扑倒了吗……” 她提起了胆大包天的花念涵下药扑倒白将军一事,听得叶起城冷汗湿了背心,生怕她真的依样画葫芦的照做。 让这天真妄为的女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去做坏事,总比她自己一个人胡乱闯荡,到时丢了三千阁脸面好。 两害相权取其轻,叶起城也只能说服自己点头。 “送秋姑娘回阁之后,休息片刻,我带你出去。”他让步了。 欢欣鼓舞的春亦寻开心得不得了,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永晋公子,她简直片刻都坐不住,几乎要扑到前头去,请赶马的汉子加快速度回阁里去。 “永晋公子,你要等着我呀——”她在心里唱起小曲儿。 一旁协助着悦悦替秋舞吟上妆的九九,斜眼瞥了自家主子一眼,她不知道春亦寻和叶起城之间偷偷摸摸的讨价还价,但身为伺候雏儿,她敏锐的察觉出春亦寻的心情从刚上马车时的沮丧黯淡,到此刻的心花怒放,两边差异太大,她难免怀疑起自家主子又起了什么主意。 她决定要盯紧自家主子,等回了三千阁,再严刑逼供! ——注意到九九暗地里握紧拳头的动作,叶起城不禁把阻止春亦寻的希望放到九九身上。 等到回了阁里,悦悦急急忙忙拉着秋舞吟回房去更衣换装,春亦寻也急急忙忙的奔回房里去更衣换装,想要和叶起城一起出门,总不能还穿得这么一身碍手碍脚,必须换上轻便的衣物才好。 于是尾随入房的九九也顺利的开始逼供。 “春寻姑娘,你换这身衣服是想要做什么呢?做坏事吗?” “咦!九九,你没有跟着悦悦一起过去吗?” 没有想到自己明明一言不发,竟然也会让九九起疑心,更被一语道破要做坏事,春亦寻手忙脚乱之下,立刻被察觉不对的九九进行审问,垂头丧气的春亦寻在九九施加的压力之下,迅速的坦白招供—— 那么,春亦寻夜访罗府的不良举动,被九九斩断了吗? ——并没有。 九九一手扶额,气得发抖的瞪着在软榻上翻来滚去,不停的耍赖装哭,极其丢人的春亦寻,她就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惹人起杀意的麻烦主子! 叶起城一看九九那又气又懊恼的表情,心里就觉得不妥。果然下一瞬就见九九叹口气,伸手按住了春亦寻在榻上滚动的身子,然后开始讨价还价,规定春亦寻回阁的时间,以及趁机提出要春亦寻安分的多接几个客人的条件。 出门有望的春亦寻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 然后从头到尾没有出声的叶起城的个人意愿,就这么被她们主仆两人理所当然的无视。 叶起城觉悟了,他早该体认到,看似严厉的九九其实宠春亦寻宠得不像话。 最后,九九亲自给春亦寻换装,又将头发绑成长辫子,再盘整起来,并且换上暗卫穿的夜行衣,然后慎重其事的将春亦寻交到叶起城手里。 “请准时回来。” 最年幼的孩子用着严肃的语气吩咐出门的两个大人。 春亦寻乖乖点头,叶起城瞥了九九一眼,没吭一句,挟着春亦寻的腰身将她往背上一缚,便跃出窗外。 天边,距离夕阳沉入地平,已经半个时辰过去。 腕上绑着用翠绿茎身结成的手环,一朵橘黄小花亮眼非常,头上挽着双髻的侍女用双手捧着食盘,脚下小碎步的奔着,越过门边站着两个身材粗壮的嬷嬷,小侍女推门而入,将食盘上的青花瓷碗恭恭敬敬的呈在小桌上。 桌边一个女子窝在大椅里,神态娇蛮。 “太慢了!你是捧着碗在大街上绕过一圈了吗?”她碰了碰碗缘,又张口骂道:“都半温了!我要烫的!烫的!你动作为什么这么慢?” 小侍女被骂得垂头,半晌没有吭声。 那女子见小侍女没有回话,更加来气,“回话啊!你是哑巴吗?” 厅上另一个年轻男子不忍心让小侍女挨骂下去,轻声细语的过来解围,“薇薇,喝得太烫会伤喉咙,半温也好啊。” “我就想喝热的嘛!”一听罗永晋说话,发着脾气的罗薇薇转过头,方才大骂侍女的尖刻嗓音也立刻转嗲,半是撒娇。 “那让侍女拿下去再煮一碗来,但别煮太烫,这样好吗?”罗永晋哄着,一手挥了挥,要小侍女先退下。 “我不要她!笨手笨脚的!”罗薇薇哼地一声甩头。 “那就让厨房换个人送。”罗永晋摸摸她微有冰凉的小手,皱了一下眉,又让身边侍从取来怀炉,递到罗薇薇手里去。 罗薇薇又挑剔着怀炉样式不喜欢,嚷嚷着罗永晋眼光不好云云。罗永晋挖空心思也讨不了她的欢心,却越挫越勇,居然完全没有败退,脸上更是保持温柔忍让。 厅里主位上,罗老爷看着养子小心翼翼,仔细贴心的照顾着骄纵的独生女,那种恨不得将天地间所有宝物都捧到独生女儿面前的殷勤,让罗老爷很是满意。 他抚着修剪整齐的长须,觉得自家宝贝独生女就算嫁出门了,继承家业的养子也会好好的照顾女儿,绝不会让女儿失去娘家的坚强后盾。 收下永晋这个养子,原本就是为了宝贝女儿着想的,现在看来,他的宝贝女儿也用着自己的方式,将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的一颗心,抓得牢牢的,一点也不需要他这个老父来担心。 罗老爷看着厅上一双儿女的互动,心里很是满意。 他咳一声,“薇薇,爹有事和你说。” 眉眼张扬的罗薇薇眼睛一亮,笑得极开心的窝到老父身边撒娇,“爹要说什么?这么神秘。” “薇薇啊,爹给你找了个不错的夫婿。” 这句话说得古怪而突然,罗薇薇愣了一下,罗永晋脸色大变。 “爹!” 罗老爷没有理会一双儿女的脸色,自顾自的说下去,“我们罗家也是地方富绅,身家清清白白,祖上也曾有功名,以前爹在行商的时候,给宫里的一个受宠乐师找过一张古琴,那乐师与爹颇有交情,他现在也从宫里退下来了,底下儿女虽然没有承他衣钵,不过家产颇丰——咳,总之——”他瞥一眼独生女儿好奇的神色,又跟着说:“爹娶你娘的时候,曾跟那乐师订了个约定,说将来两家若有适龄的儿女,不妨就结个亲……” 罗薇薇听老父讲了大半天,却还弯弯绕绕,便性急打断,“爹啊,你说的那乐师的儿子,是哪里人啊?女儿见过吗?” “这个……”罗老爷抚了抚长胡,“其实爹也很久没跟对方联系了,只是人家前些日子找上门来,又提起这事,爹想了想,你一个娇养的闺女,爹捧着疼着养了这么大,除了不给你出门以外,从小到大哪一件事不是顺着你的意?所以,爹就想问问你的意思……” 罗老爷说话就是这样麻烦,听得人头都昏了。 罗永晋沉不住气,张口便想阻挠,“薇薇还小呢,一个孩子而已,说什么嫁人……” 但这一开口,便犯了罗薇薇的忌,她性子倔强,事事好强,怎么可能容忍被这样一口否定,否定她的人还是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罗永晋! 她狠狠的一眼盯在罗永晋脸上。 那目光要是能化成实质,罗永晋的脸想必就刮花了。 “我哪里年纪小了!我能嫁人了!”她冲口就骂,“你还能成天跑青楼妓院去饮酒作乐呢!你看着我做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哼!我是懒得理你!上次你哄我出去放花灯,还碰上登徒子,你连像个男人一样保护我都做不到!还敢说我年纪小!” 罗老爷愣了一下,为了却不是宝贝女儿提及养子去青楼的事,而是宝贝女儿瞒着他偷偷出门游玩,居然还遇上了登徒子! 做人阿爹的赶紧问道:“薇薇,你没有事吧?” 罗薇薇哼地一声,样子颇得意,“没事呢,有个公子救了女儿。”她说得喜孜孜的,又有些娇羞。 一旁的罗永晋即使知道事实并不是像罗薇薇讲的那样,却也不方便上前解释,何况若是一五一十的说了前因后果,他又要怎么说明,他为什么不认得那小舟上的公子,却认得那晚在亭子里出现的,戴着面纱的女子,而又怎么知道,与那公子一同出现的轻盈女子,同样是三千阁的金钗姑娘。 罗老爷却对于是哪一家的公子救下自己女儿的这件事,比较上心。 “薇薇,你知道是谁救了你吗?” 她嘟了嘴,又瞪一眼呆呆坐在一旁,没有接话也没有反应的罗永晋。“哼,我让永晋去问那人来历,永晋只问出一个名字来,我让他去查呢,他居然什么也查不出来,真没用!还推拖说是什么爹不让他出门,说要让他在家里反省的缘故呢!不出家门就不能查消息吗?我看你是想去青楼里找那个相好的女人吧?” 被罗薇薇尖锐刻薄的说话重重击倒的罗永晋脸色发白。 她看罗永晋神色惨然,心里非常快意,更觉得罗永晋一点也不可靠,她转头对自己阿爹娇声说话:“那公子说,他叫古和齐。”吐出那公子名姓,罗薇薇脸上竟然浮起红晕,“爹啊,那公子很镇定呢,那几个登徒子都吓坏女儿了,古公子却一点也不害怕,还让他手下的侍从打跑那些登徒子!” 她说得眉飞色舞,脸上娇羞更盛,指尖不停的揉着衣角,良久又呐呐道:“古公子……不只打跑登徒子,还、还扶了女儿一把,没让女儿跌进河里去呢……” 她软绵绵的撒娇,细语,神情就像在跟父亲倾诉心里爱慕的佳公子。 不止是罗永晋看得额边青筋直跳,连罗老爷都愣了一下,心想这事事好强的女儿,居然也会有这样可爱的扭捏模样…… 难不成当真是年纪到了? 还是说,是姻缘天注定? 罗老爷反覆抚着长胡子,想了很久,才慢慢的说:“那位公子叫古和齐是吗……薇薇啊,你遇到的,说不定,正是阿爹给你找的未婚夫婿啊!” 如果不是恰好同名同姓……罗老爷暗暗想了一下。 “什么!”罗永晋惊叫。 “真的吗?爹!”罗薇薇捧颊惊呼。 窗外,让叶起城紧紧捂住了嘴,差点咬破他指头肉的春亦寻,差点冲出口的尖叫被迫吞回喉咙里。 这样的消息,对于古家二少爷和秋舞吟而言,就是个天降的灾难! 古和齐绝对不会想到,他难得一次伸手救人,竟然就给自己揽回一个祸事来。他要是能预先料到这件事,那天夜里,他绝对会松手让罗薇薇摔进河里去的! 但这样一来,罗薇薇要嫁人,心系于她的罗永晋便会更加沮丧吧? 那么,安慰他、怜惜他的工作,就落到春亦寻手里来了…… 再不会有人来和她抢永晋公子了。 ——这个消息,她到底该不该让秋舞吟知道呢? 春亦寻浑身发软,就像个布娃娃似的,瘫在叶起城怀里,久久都不曾动弹一下,指尖冰冰凉凉。 于是她也没有注意,小心拥着她的叶起城,俯视她的表情复杂,目光怜惜而带着疼痛。 第四章 罗府里的人后来又谈了些什么,春亦寻完全不知道了,她双手紧紧揽着叶起城,就像他是她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叶起城没有推开她,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来时是将她缚在后背上,彼此都见不着对方的脸面,归去时,叶起城却是将她打横抱在身前,春亦寻依偎在他胸膛里,咚咚咚的心跳声稳定有力。 她倾听着,心里慢慢的镇定下来。 叶起城用双臂紧抱她,上身微微弓着,为她挡住春寒的风,雨丝细细的飘,打在叶起城未有衣物遮挡的皮肤上时,却像是针刺一样的疼痛。 他没让春亦寻被风冻着,更不会让她感受到针雨似的疼痛。 当三千阁的建筑在细雨中浮现的时候,春亦寻在他怀里发出微弱的声音,那是仿佛幼猫在求救的哭泣声。 “芭蕉叶子……我是不是很自私?嫡小姐和古家二少爷的婚约……我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在考虑,若嫡小姐当真嫁给二少爷,那,永晋公子,说不定就是我的……” 她唇色惨白,却渗着血。 叶起城微微皱眉,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的扳开她无意识紧紧咬着,以至于咬破唇肉的齿。 然后他说:“嫡小姐要嫁的,也许并不是古二少爷。” “无论是不是,我那时的想法,都很对不起秋舞……”她的声音低落,“古二少爷曾为我解围,我却在听见对秋舞及二少爷不利的消息时,第一个先想到自己的益处……” “人之常情。”叶起城说,“你怎么想的,不说出来便罢。现在要回阁了——小春花,你选择怎么做?” “……怎么做?”她愣愣的望向叶起城。 “隐瞒,或者示警。”他的声音低沉有力。 她忽然想到,她竟然很少去注视他的样貌,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她对他长相的印象,却比难得见面的古二少爷更为薄弱…… 但她现在却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即使那是无意识的,只是想让自己的视线停顿在一个点上。 她停顿着,却仔细的开始描绘他的眼睛、他的眉毛。 春亦寻很少注意他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叶起城出现在春亦寻面前时,都是一身黑,并以长巾包覆头发,脸上蒙上黑布,唯一看得见的,只有他的眉眼。但即使只有眉眼,春亦寻也很少去看。 但她现在仔细的看了起来,耳里倾听着他的声音,她这才发现,叶起城的声音低沉,却很清晰,唯一沙哑的时候,却是在喊她“小春花”的时候。 一旦意识到那种暧昧而含糊的沙哑,她忽然感到心跳飞快。 她一时间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惊慌起来,只能把脸更深的埋进叶起城怀里,像是把自己闷死了便能不再去想。 叶起城却以为她的逃避反应,是因为挣扎在心里恋慕的罗永晋,与阁里姐妹情谊之间。 他不知道春亦寻会怎么选,但他希望春亦寻不要选择罗永晋。 他带着春亦寻跃进了九九特意开好的朱红窗扇中。 当晚回去,春亦寻有些心不在焉的接待她的客,等一切结束了她也梳洗完毕,她瞥了一眼要退回侍女房去歇下的九九,想了想,她闷不吭声,一手拉起茫然的九九,一手抱着自己的枕头和毯子,心里忐忑不安的往秋舞吟房里去。 她把夜间偷听到的消息老实的告诉秋舞吟。 “老太爷果然是很固执的。”秋舞吟若有所思的,只回了这么一句话给春亦寻,弄得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秋舞吟注意到她的困惑,于是和她并躺在床铺里,说起了和古和齐往来的始末。 幼时意外的初遇,却被老太爷坚决的阻止,到后来古家大少爷藉着为弟弟庆生的名目,将秋舞吟偷偷带进古府,两人才再度相逢,之后便是一连串古府内部的争执。 对于出身青楼的秋舞吟始终感到不满意的老太爷,在历经下春药,送上漂亮侍女,甚至祭出家法,都无法将古和齐的坚决意志扳向自己之后,显然的,老太爷打算强押着古和齐娶进他看得上眼的闺女。 “春寻不要为我们担心。”最后她这样安慰一脸忧愁的春亦寻,“老太爷只是太重视二少爷了,他想给二少爷最好的东西,只是那些‘最好的东西’,都是老太爷自己以为最好,但二少爷其实不需要的。” 秋舞吟说话的语速很慢,嗓子柔柔的,糯糯的,即使说出了尖锐的事实,也不会让倾听的人感到不舒服。 春亦寻却拥着被子,目光里带着一点茫然的看着秋舞吟。 在她印象里,秋舞吟一直是很单纯,很迟钝,好听一点形容是天真,难听些的就是笨拙。她并没有因为这样的慢半拍而看不起秋舞吟,反而一直很担心这样的秋舞吟会让人欺负,就像菊雨蝶总是恶劣的戏弄着秋舞吟,以惹哭她为一大乐事那样。 奇怪的是,即使被这样戏弄着,秋舞吟和菊雨蝶的关系一直都很好。 春亦寻虽然努力的保护她、关照她,但往往都是在关键的时刻里,例如上次游镜照河放花灯时,受到古二少爷和秋舞吟联手解围那样,她总是在关键的时刻里反过来被救助,被保护。 她有时候都在想,自己是不是弄错什么了呢? 秋舞吟却笑了起来,笑声憨憨的,有点像孩子。 “我一直被春寻照顾着,在春寻需要帮忙的时候,我当然要伸出手啊。”说着,她也真的伸出手,揉了揉春亦寻的头。 刚开始春亦寻还觉得害羞,但隔了一会儿,秋舞吟的手还没有收回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了,等到她终于将双手从被子里探出来,想阻止秋舞吟时,和小悦悦手牵着手踱过来看自家主子睡得好不好的九九,发出了尖叫。 “这是鸟窝了呀!” 春亦寻一头梳理得柔美直顺的长发,被秋舞吟揉啊弄的,成了纠缠的鸟巢,模样非常的滑稽,惨不忍睹。 九九气急败坏,春亦寻一脸震惊,小悦悦捂着嘴在笑,惹下祸事的秋舞吟依然一脸的无辜天真,悄悄将做坏事的手收回被子里。 春亦寻这才明白了,也许秋舞吟还是原本那个傻乎乎慢吞吞的秋舞吟,但长年在素有坏心狐狸之称的古家二少爷,与唯恐天下不乱的菊雨蝶联手戏弄之下,即使是天真单纯的秋舞吟,也知道要怎么样一脸若无其事的做坏事了。 真是近墨者黑! 春亦寻恨恨的在心里腹诽,甚至小小的赞同了古家老太爷的观点,必须要尽快将古和齐与秋舞吟分开! 再和古家二少爷掺和在一起,她心目中那个可爱天真的秋舞吟,就要由里而外的被染成邪恶的黑墨了! 罗薇薇的婚事在罗老爷与古家老太爷碰面密谈之后决定下来,这段儿孙辈的喜事,最忙碌的还是两个老人家。 女方是欢天喜地的等候好消息,男方这边却是不为人知的愁云惨雾,古家老太爷头痛万分,他那个不孝不驯不听话的宝贝次孙,居然为了一个青楼女子顽固的抗拒点头,更将罗家的闺女嫌弃到一无是处。 老太爷说罗家闺女容貌姣好,古和齐就冷冷接了一句蛇蝎心肠。 老太爷气到发抖说罗家闺女知书达礼,古和齐就冷冷接上另一句凌虐婢女。 老太爷摔了手里拐杖说罗家闺女冰清玉洁,古和齐更是冷冰冰搭上下一句,老太爷,您想迎进一个贪得无厌的泼妇来鼓动儿孙分家产吗? 老太爷砸掉了几上茶盏。 古和齐态度悠然的起身回房,搂着他乖乖巧巧、娇娇软软的秋舞美人睡一个安静的午觉。 男方的爷孙大战,罗老爷只有略微知道一点,但罗老爷教子有方,他眼界里唯一一个男性子辈就是罗永晋,这个养子又一贯温文柔顺,还让他的宝贝闺女打压得没一点脾气,因此罗老爷其实并不能够真正明白古家老太爷的懊恼。 在罗家父女来看,古和齐的顽抗硬拒,都只是因为古家老太爷过于宠爱孙子,所以孙子闹着任性而已,不是什么多头疼的事。 罗薇薇更是气定神闲的和父亲说道:“那古家少爷这么喜欢那个青楼女人,就让他娶嘛!做个小妾也可以,反正女儿是要嫁进去当正妻的,等女儿当家作主了,那青楼女人也就知道厉害了。” 以她平常整治家里奴婢的手段,之后嫁入古府,房里一个小小的妾侍而已,还能翻出她的手掌心吗? 罗薇薇心里冷冷的哼一声。 罗老爷也不觉得这桩婚事会有什么变化,在他来看,只要自家的宝贝闺女同意了,对方也应该要欢欣鼓舞的期待他的好女儿嫁入门去。 在罗家父女和乐融融的准备婚事期间,罗永晋逃到春亦寻这里来了。 和之前那种十天里会来上一两次的频率不一样的是,罗永晋现在在欢庆热闹的罗家里待不住,于是几乎是天天来,并且一来就是一整晚。 见得心上人的春亦寻当然不会将人往外推,她柔情蜜意的伺候着,听着罗永晋诉苦,听他说自己从小时候见到罗薇薇便心里喜欢她,一直到现在长大了也没有变心过,说他眼里的罗薇薇的任何任性举动都是可爱的,说罗薇薇指着他鼻子怒骂也是看起来漂亮无比。 春亦寻听着心上人说着别的女人的事,心里自然有些苦涩,但她脸上还是微笑着,小心的哄着,说着罗永晋喜欢的好听话,然后服侍着他的饮食。 罗永晋以前来都是喝茶,动作也守礼,也有分寸,正因为他没有动手动脚,反而相当尊重春亦寻,因此她才懵懵懂懂的觉得自己喜欢上这么一个人。 那种喜欢延续到了现在,又在春亦寻自己的想像里增添了甜蜜,也因此,当不再喝茶,改为喝酒的罗永晋失手摔下酒杯,将九九遣到外间去的春亦寻只能自己俯身下去捡拾。她这一低头,柔婉漂亮的后颈便现出线条来,皮肤白皙,又柔美,又好看,简直是吸引着罗永晋伸手去抚摸。 他也确实伸手了。 突如其来的接触让春亦寻吓了一大跳,身体瞬间便紧绷起来,喝得颇有些醉意的罗永晋却没有察觉出来,只是觉得这手感很好,于是来回抚摸着,爱不释手的。 春亦寻的身体紧绷戒备过几个呼吸,又突然意识到是罗永晋在抚摸她,于是她又暗自反省了一下,自己明明是一直企盼着永晋公子的,好不容易让他亲近自己了,怎么可以排斥他呢? 于是她也把身子放软了,手下更是仔细的收拾好碎裂的酒杯碎片,然后顺着罗永晋抚摸自己后颈的手势,抬起身来,脸上笑得柔和婉约。 “公子累了吧?亦寻让人打顶轿子送您回去?” 罗永晋迷茫的望着她半晌,“不回去!” “怎么不回去呢?”她又轻声细语的劝着,“公子回去迟了,家里人会担心的啊。” “没有人担心……”罗永晋有些咬着舌头的说着,“没有人会担心!家里……家里在准备婚事……” 他说着,脸上就皱了起来,像是要哭泣。 春亦寻拿着吸饱热气的布巾去擦他的脸,“公子说这什么话呢。公子这样好的一个人,家里都倚重您呢,怎么会不担心。” “才没有倚重……”罗永晋更是黯然,“不倚重……薇薇她、她不要我……我一直都知道,她、她瞧不起我……她喜欢、喜欢那个,古、古和……齐……” “公子受委屈了。”春亦寻哄着。 她小心的挪开酒杯,想轻声喊九九过来收拾,却忽然被一把握住手腕。 “我知道!”罗永晋睁大着眼,带着酒意的眼里亮晶晶的,有些吓人,“我知道!” “知道……什么呢?”春亦寻没有动,她有些惊恐。 “我知道……知道你喜欢我。”罗永晋笑了。 那笑容里很骄傲、很轻佻,甚至是得意洋洋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冰凉。那个笑容在他一贯温文的脸上展现出来,居然显出一股阴沉的险恶感。 春亦寻眨了一下眼。 她觉得自己看错了。那种恶意,怎么会是永晋公子散发出来的。 自己一定是看错了。她这样想。 但紧接着罗永晋拖起了她,还茫然着不明白他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春亦寻就被跌跌撞撞的拖着向后倒去,她的背陷进床里,腰却撞在床沿,疼得她脸上惨白。 那并不是失手将她摔倒的,而是理所当然的,将她当成货物一样扔过去的手法。 春亦寻心里有些凉。 罗永晋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像是望着自己握在手里掌控的,可以随意玩弄对待的玩偶。 他说:“你喜欢我。” 仿佛这自动献上来的恋慕,就是一张宣告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的通行证,并且回收不能。 春亦寻惊讶的张大眼睛。 从来不曾碰过她,连摸摸她的手,都谨慎的隔着袖子,这样守礼的,温和的,就像话本子里那些知书达礼的书生公子那样的罗永晋,将她随便的扔上床,然后扯开自己的裤头,也不脱衣,就这样压上她。 春亦寻的后腰疼得都麻,根本躲不开身,又被他这样毫不怜惜的压上来,更是痛得抽气,整个身子都软绵绵的,抬起手来推开罗永晋都办不到。 倒是罗永晋低着头看她,那被酒意醺得轻佻傲慢的脸上,轻蔑的笑。 “你一直很想这样吧?想我碰你……每次看你那种期待的脸,我就想笑!你喜欢我对吧?啊,对吧?你喜欢我!喜欢我!哈哈哈哈——你喜欢我……”他忽然大吼起来,“我也喜欢薇薇!我爱薇薇!她却要嫁给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男人!” 他恶狠狠的瞪着春亦寻,“那男人居然还拒绝薇薇!说他喜欢青楼女人——居然这样羞辱我的薇薇!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罗永晋迁怒的方式离谱而自私,却一脸理所当然。 他伸手要撕开她的衣服,却没有办法如愿,他毕竟是个书生,平常拿本书啊笔的,再多就没了,即使春亦寻身上穿的是春装,但除非是刻意挑选的轻纱薄料,否则三千阁里的衣料子,也不是说撕就能撕开的。 罗永晋粗鲁的手势,只是扯疼了春亦寻而已。 “永晋公子,你醒醒……”春亦寻小声的呼唤着,她依然觉得眼前的佳公子会这样粗暴,说出那样阴冷的话,是因为醉酒的关系。 她这一唤,却让罗永晋的注意力从撕不开的衣服,转回她身上。 他很挫败。他居然连个青楼女人的衣服都撕不开。 他还很愤怒。“你说你喜欢我,却连衣服都不会脱吗?”他骂道,“你说你喜欢我,就应该自己把脚张开,让我上啊!” 男人嘴里含糊的咆哮,然后分开女人的身体,胡乱的隔着上衣抓握她的胸房,同时将自己挤进她腿间。 男人半醉半醒,那种醒又不是理智的那种清醒,而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身下的女人是谁,刻意的像是破罐子破摔一样,故意的要糟蹋她。 谁让这个女人喜欢自己呢? 自己送上门的,无论被怎么样对待都是自找的。 男人理所当然的想,然后将自己胯下的东西弄挺,再将女人挣扎的手脚制住。 他老早就开过荤了。罗老爷是个男人,还是个死了老婆的男人,房里又养着几个小妾,罗永晋很早以前就在罗老爷不在家,罗薇薇又闹着脾气在房里打骂婢女时,他半推半就的和罗老爷的小妾滚上床去,在年长的女性的带领下有过初次经验。 对男人而言,性事的感觉很不错,何况罗老爷出外行商,又有了年纪,在房事上便有些力不从心,他那几个小妾却正是年轻,和更年轻的罗永晋有过往来之后,尝了甜头的男女更是停不下来,这么几年下来,罗永晋几乎是个好手了。 他没有被抓到过,无论是罗老爷还是罗薇薇都不知道这件事。 那几房小妾更在后来被罗永晋暗地里陷害,然后若无其事的送到罗薇薇手底去,让罗薇薇正义凛然的行家法,一个个死的死,残的残。 他不是生手,即使半醉,他也知道要怎么制住身下的女人,也知道要怎么让自己身下腾起的凶暴欲望得到纾解。 罗永晋脸上的残虐之色,惊恐讶异的春亦寻再怎么视而不见,也无法再否认。她被吓坏了。 她几乎是尖叫着:“叶起城——” 罗永晋被她的尖叫与反抗吓了一跳,随即愤怒起来,他没有听清楚她喊了什么,但他直觉的知道那是个男人的名字。 他扬起手,想要殴打她。 “贱女人!谁让你喊其他男人的名——唔!”他的声音断掉,随后闷闷的哼了一声。 春亦寻惊恐,却逃避不开的瞪着他整个上身朝自己倒下。 被她的尖叫声吓得从外间冲进来的九九,却看见原本应该在阴影里沉默守护的暗卫出现在眼界之中。 “叶大哥?”九九很讶异。 一身黑衣,只能瞧见一双眼睛满是冰冷的叶起城,伸出一手,横挡在躺在床铺之上的春亦寻,以及朝下倒落的罗永晋之间。 他用另一手将惊魂未定的春亦寻抱出来,身后是倒落在地,喀的一响似乎是撞断牙齿的罗永晋。 竭力抑制杀意的叶起城向九九这么吩咐:“备轿子,送罗公子回府。” 叶起城原本守护在暗处。 今天是他当职,交班的时间在午夜,他一直冷静并沉默的潜在阴影中,看着春亦寻接客。 前一个客人原本是菊雨蝶的客,但由于她酒癖发作,于是将前来的恩客交给九九,自己则带着贴身雏儿暮霭从后门偷溜出阁。 菊雨蝶是个性格豪爽,而古灵精怪的女人,虽然她那身皮相千娇百媚,却与她内在的大大咧咧截然不同,然而有着这样性情的女人,与她往来的恩客也大多是性格爽快的直汉子。 九九今晚领回来的客,也是这样的直爽汉子。 在他面前端坐的,是少女般羞怯而娇弱的春亦寻,风格与菊雨蝶大相迳庭,那被领来与金钗姑娘见礼的恩客,一开始还有些束手束脚,但坐了小半时辰之后,渐渐放开了,春亦寻那带着点难以伺候,并且晴雨难测的少女风情,竟然让那恩客心里一动,厚颜请求一亲芳泽。 鲁汉子小心翼翼的模样,就像头高大的熊,却笨手笨脚的想摘下脚边娇弱的小花,连掐断细茎时都不敢呼吸。 那种慎重又笨拙的姿态,能够在不经意之间打动女子的心,一夜露水,有时也只是需要那一瞬间的心动。 春亦寻满面通红,又羞又怒,九九在一旁伺候着,察言观色,后来便也半推半就成了好事。 床边纱帐拢上的时候,叶起城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守着,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之后,是罗永晋来访。 脸皮极薄的春亦寻将九九赶到外间去候命,不许她在跟前服侍。 春亦寻亲自为罗永晋奉茶侍酒,偶尔肢体接触,这些在叶起城眼底都能忍耐,但当春亦寻俯身捡拾酒杯碎片,而罗永晋竟然罕有的伸手去抚摸她白皙柔美的后颈时,叶起城忽然想拔刀将那只手斩断。 这念头来得凶狠,并且急切,叶起城竟然压抑不下它。 但若这一刀斩出去,痛失心上人的春亦寻还不跟他拚命吗? 叶起城前进不得,只能后退。 他无法忍受待在原地。他记得很清楚,以往无论春亦寻如何勾引,罗永晋都从来不曾碰触过春亦寻,他对她没有情欲。 但现在罗永晋竟然抚摸了她。 那手势情色,充满欲望。 叶起城知道,他清楚的明白,春亦寻不会拒绝她自己盼了这么久的心上人的求欢。 但他看不下去。 再待在这里,他相信他会忍不住,扑出去将罗永晋杀了。 于是他退后,越过罗永晋的背,在春亦寻还没有抬头之前,他从大敞的朱红窗台踪身跳出去,没有惊动内屋里的一双男女。 他想,他可以眼不见为净。 但他才逃出去,就无法自己的不停的去想,春亦寻将露出何等欢欣的表情,她的姿态将何等妩媚,以及她在罗永晋身下承欢的模样。 越想,他越愤怒。 心里那冲突着几乎要让他抬手撕开自己血肉,掏出心脏来的焦躁与厌恶,让他没有离得太远,他倾听着风里传来的声音,那样琐碎并且模糊,他隐约听见了春亦寻那柔美的嗓子。 他想捂住耳朵,不要再听。 身为暗卫,叶起城在当职时,从来没有离开过春亦寻,无论她是否在接客,或者正在洗沐,或者正在更衣梳妆中。 叶起城一直都能面无表情,并且沉默而冰冷的待在阴影里。 但唯有这一次不行。 因为他知道,屋子里的那个男人,是春亦寻心里的人。 之前只是逢场作戏的恩客与姐儿,叶起城可以不在意,但罗永晋是春亦寻付出真心诚意在喜欢的心上人,这两者之间,是不一样的。 叶起城无法忍受这个。 他不能不逃,不然他就会杀人。 但他逃了,身后追逐而来的,却不是春亦寻动情的呻吟,而是她惨烈惊恐的尖叫。 从她口中呼喊出来自己的名字,竟然是有生以来的头一次,让他倾听着,几乎魂飞魄散。 ——将那个羞辱了春亦寻的男人粗暴的拖开,并松手,叶起城心里恶毒的希望他撞破脑袋就这么死了,当察觉罗永晋只是因为磕到床沿而撞断两颗牙时,他心里无比的失望。 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里紧抓他不放的春亦寻身上,耳朵里只听见她的哭泣,呼吸里只嗅见她的香气,眼里只看见她满是泪痕的脸,他的身体仔细的感受她的颤抖。 剧烈的颤抖。 “……不要怕。”很久很久,他按在春亦寻背心的手,才轻重不一的开始拍抚。 他的手也在颤抖。 失去往常的镇定,浑身绷紧而手足无措的叶起城,只能单调的重复着安抚的动作,以及断断续续的安慰低语。 “不要怕。” “我在这里。” “小春花,不要怕。” “叶子,叶子在这里。” “……春寻,别怕,我在这里,不会走开。” 她的泪水,湿透他衣襟。 叶起城甚至没有办法顾及在一旁呆立着,茫然而困惑的九九,他只能再小心不过的捧着春亦寻,仿佛无止境的安抚她。 这个夜晚过得极为漫长。 第五章 在这晚之后,春亦寻发起高烧。 她病得昏昏沉沉,睁着眼睛的时候,也像是仍在迷糊里,闭上眼睛的时候,却像是在恶梦里迷了路,哭得呜呜咽咽的。 叶起城心疼得不得了。 他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她,除了必要的梳洗之外,他只在挨罚的时候稍微离开过,之后急急回来了。 但一旁伺候的九九,仍然会带着忧色的皱着眉,轻声告诉他,“春寻姑娘方才又烧起来了。” 他在她身边的时候,病得迷糊的春亦寻的热度是稳定的,也不怎么会哭泣掉泪,但一旦他离去,即使只是片刻时间,那热度都能急速的飙高。 即使他迅速的回来她身边守着,那热度也像是不肯原谅他的离去一样,得拖延过小半个时辰,才慢慢吞吞的降下来。 叶起城很不忍心。 他少吃少喝,将离开她的次数降到最低,又咬着牙,忍着若无其事的,以一架屏风隔开,这边是他在擦身,那边是九九为春亦寻洗沐。 梳洗方面有了解决办法,但每日一次的挨罚时间,却是叶起城没有办法拖延或避免。 那一日出事之后,叶起城在春亦寻哭得脱力,终于勉强睡过去之后,他将春亦寻交给九九,自己则前往阁主那儿,先是说明出了什么事,跟着自请责罚。 他很清楚,自己绝对失职。 当阁主听见他扔着应该要保护的姑娘不顾,居然自己离去,以致事件发生的时候,他来不及阻止或挽救,让应该要被保护的金钗姑娘遭受危险——阁主的眉梢轻轻的跳了一下。 她看着底下请罚的叶起城脸色苍白。 “叶暗卫。” “在。” “作为一个暗卫,居然让一时情绪占了上风,乃至擅离职守,险些造成憾事——这是极为严重的疏失。你可明白?” “属下知错。” 半晌—— “……领罚吧。” “是。” “杖责。”阁主指尖在杯缘慢慢的抚过一圈,又淡声道:“一百三十下。” 叶起城眉头微皱。 这责罚比他想像中的轻—— 他原以为,阁主会罚他不许再担任春亦寻的暗卫。他甚至想好了,即使要付出终身不得离开三千阁的代价,他也要请求阁主不要将他调离春亦寻身边。 但这责罚,又比他所以为的重上许多—— 杖责,说起来轻飘飘的两个字,但按着犯事的轻重,接获命令的行刑人,完全可以拿捏着力道,在十五个板子内活活打死一个暗卫,也可以让偷溜出阁找酒喝的金钗姑娘硬生生忍过三十个板子,所造成的效果也只是声音响亮吓人,而金钗姑娘还能活蹦乱跳的继续接客。 由于他的失职,三千阁内重要的商品,贵为金钗的春亦寻差一点就遭人暴力凌辱,乃至损及面容。 若阁主示意行刑人将他一杖一杖的生生打死,也在理所当然之内,完全不用怀疑。 脸上血色从苍白褪至惨白的叶起城咬紧牙根,他被押上长椅,身后一名直属阁主的暗卫无声靠近,手里握着一根板厚质硬的杖子,另一名暗卫拿来一条折叠成长形的巾子,塞到他嘴里。 叶起城张口咬住巾子。 这是为了避免他咬断舌头,以及将惨叫声闷住。 跟着是轻轻抬起,重重落下的三十个板子。 即使隔着嘴里的厚巾子,叶起城都觉得自己快要把牙根咬断。他在第十个板子时汗湿一身,在第二十个板子时血已经顺着腿滑下地面聚成了一小池,在第三十下时,他的下身已经麻痹得没有感觉了。 他在那一瞬间,有一种原来死亡临得如此之近的念头。 然后门外传来敲击的声音,紧跟着是有人疾步进门里。 叶起城模糊的听见,那人低声向阁主禀告了什么,“……春姑娘……高烧不退……九九……急唤……叶队长……” 板子停在三十,没有再打下去。 之后阁主冷淡的发下话来。 “剩下的,一天十下,分次来领吧。” 叶起城挣扎着起身回话,“谢阁主。” 于是,接下来的十天,他抱着被子趴在床边,春亦寻躺在床内,一个烧得迷迷糊糊,一个被打得翻不了身。 唯一能够行动自如的九九,好气又好笑,前前后后的忙碌伺候。 有一日深夜。 九九卷着一条毯子睡在离床不远的躺椅上。 叶起城因为杖责的伤处无法愈合,又没有确实的休养与进食,以至于微微的发起低烧来,他趴在床边,睡得很沉。 窗外有微雨,月光斑驳的照入内室。 春亦寻挣扎着想要张开眼睛。 因为高烧反覆,持续不退,又总是掉眼泪的关系,即使九九不厌其烦的为她擦脸,叶起城也小心翼翼的用热毛巾给她敷眼睛,但在两人都睡下的此刻,春亦寻还是面临了眼屎黏住眼睫的惨状。 全身筋骨酸疼,连抬起手来揉揉眼睛的动作,都痛得她哀叫。 睡着的叶起城像是在梦里听见她的呻吟,与她交握的一手不自觉的紧了紧,想要安抚她。 春亦寻辛苦的用单手揉开眼睛,因为高烧,以及初醒的关系,她的视线模糊不清,眼皮沉重得想让她再一次闭起眼睛。 但她没有闭上眼。 眼前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就在她伸手可及之处,一个男子与她并躺着,被子让他垫在身体底下。春亦寻想,这个人,这样睡,也不盖件毯子……不会怕着凉吗? 若她平常也这样睡,别说九九要跳脚了,连那个老是泼她凉水的芭蕉叶子都会出口“提醒”她要盖被。 她又嗅到一种奇异的甜腻味道,带着铁锈般的气味,有一点似曾相识……春亦寻想了很久,这才回忆起来,她偶尔会在夏语欢身上闻到这种味道,那是生血的腥甜。 这个男人的面貌,很陌生。但春亦寻慢腾腾的想着,这个陌生男人躺在她床边,她却奇怪的不感到害怕……为什么呢? 她想,这个男人,又好像有一点熟悉。 于是她细细的观察了一阵子。 眉毛的浓淡颜色,线条是锐利的斜飞,像是刀削的一样,眼睛的弧度也像是冷冽冽的,如果下一刻这男人就睁开眼睛,生生的用视线剜下她面皮,春亦寻也不会觉得吃惊。 男人的鼻子很挺,肤色有一种奇异的白皙,像是少见日晒的那种苍白。下唇比上唇厚实,有些缺水的干燥,在边缘还裂着一点皮,让春亦寻看着看着,就一直想去妆台上找出润泽的香油来帮他抹抹。 若不是这人横挡在她床边,她说不定真的会撑着病体,翻下床去妆台里找出香油来。 她的视线往下滑,她看见男人上身的黑衣。 啊呀,她认得这件衣服,这是暗卫的装扮——这人,原来是暗卫啊。 她眨着眼睛,目光又从男子线条宽厚而绷实的肩线抽离,她看着男子的眉眼,终于迟钝的想起,她确实注意过这个人。 “……你居然把我的床抢走一半,坏芭蕉叶子。”她嘴里咕哝的抱怨。 但她没有将被子里,让“坏芭蕉叶子”紧紧握住的一手抽开。 九九曾经用一种近乎是埋怨的语气,困惑的问过春亦寻,“为什么春寻那么不喜欢叶大哥呢?” 春亦寻回想着,那时是怎么回答九九的呢? “我才没有不喜欢他。我只是没有喜欢上他。” 九九那时翻了个白眼。 春亦寻觉得自己讲得很有道理,“我也从来没有讨厌过芭蕉叶子啊!是九九太偏心了!你就想赶紧把我嫁出去。” “你想嫁,也要看叶大哥敢不敢娶吧……” “谁要嫁给他!”春亦寻睬了九九一眼,“高头大马的,他一个拳头就几乎是我一张脸大了,我要被欺负了怎么办?” “叶大哥只求你不要给他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吧。”九九毫不留情。 “我什么时候给他添麻烦!”春亦寻大怒。 “你没有给叶大哥添麻烦……”九九斜眼睨来,“罗公子那晚在阁门前与朋友说话,是谁趴在窗台上偷看,还看到跌出窗外的?” 提起这事,九九心里就来气。 她狠削了春亦寻一眼,“如果不是叶大哥抢救得快,你就当场摔成一块饼了!” 春亦寻噎了一下,呐呐道:“……不小心嘛……” “我就不懂啊,叶大哥有哪里不好了?”九九叹了口气,那模样就像个小大人。 春亦寻听着她感叹,噗地笑了出来。 她听得出九九言下之意:那个你苦苦恋慕的罗公子又有哪里好了? 春亦寻那时觉得罗公子千好万好,这世上再没有另一个男人比罗公子更让她欣喜,只看上一眼都能令她心花怒放。 她那时怎么也想不出来,罗公子有哪里不好。 明明是个温和有礼的佳公子,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她甚至无法想像,她恋慕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罗公子,会在几杯酒过后,成了个粗野卑劣的凶徒。 那令她无比恐惧。 是她什么地方做错了吗?为什么她心目中的佳公子,会陡然间面目全非,更妄图对她行使暴力? 春亦寻一思及那恶梦般的一刻钟,她就浑身发凉。 忽然腹中一痛,像带着毒刺的鞭一样猝然抽来,惊得她缩起手脚,随即她意识到下身湿黏,带着体温的液体从身体内部不断流出,那种湿漉感,让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糟!癸水,癸水居然来了…… 她在心里尖叫。 若只有九九在也就罢了,她可以很镇定的让九九帮着她更衣梳洗,但是,但是现在还有芭蕉叶子…… 这人,怎么老是出现在这种要命时刻! 她在心里尖利惨叫,一边恨恨埋怨。 下意识的撑起身体想要坐起身来,她深吸口气一下子弹起上半身,但一手撑在床板上后,还来不及稳定住重心,她就又重重跌了回去。 ……居然手腕无力…… 才跌回去,她脸上血色又褪了一层,变成惨白。 滑开的手腕疼痛着,像是有些扭到了,但最让春亦寻感到不如去死的是,因为她这一下扑腾,原本只是一点一点流着的癸水,现在因为她没有收紧下身,而一整个大溃堤…… 春亦寻绝望了。 她自暴自弃的喃喃道:“……这下就成了发大水……” 旁边飘来一声音调平平,颇有些冰凉气势的低语。 “是肚子饿所以醒了?还是因为尿急所以醒了?” 这横堵在床边妨碍她的要命家伙,净是说些惹她发怒的可恶话! 春亦寻因为疼痛而更加怒气腾腾的美眸恨恨的瞪向叶起城。 在她紧盯着他发呆的时候,睡沉的叶起城就已经有些感应,开始模模糊糊的醒来,而在他睁开眼睛之前,春亦寻那一下功败垂成的扑腾,生生将他吓醒了。 睁开眼睛的同时,他听见春亦寻那句哀怨的低咕,还看见她苍白脸庞上羞耻的红晕。 他想,这小春花在这种夜半时间醒来,又说什么发大水的……是尿急?还是已经将大水发在被子里了呢……叶起城下意识的抽着鼻子想嗅味道,但他自己也在发烧,嗅觉颇是迟钝。 至于空气里弥漫的腥甜血气,则被他理所当然的忽视掉了。 这种味道在挨罚的十天之内已经让他闻惯了,分毫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但,他也不好这样贸然的直指出春亦寻的困扰,例如她可能真的是尿床了……于是叶起城很是体贴的拐了个弯,先说肚饿,后来才把自己的猜测给说出口。 他觉得这样有个缓冲,脸皮薄又脾气坏的小春花应该就不会太尴尬,因而变得更生气才对。 想当然耳,这笨拙而迟钝的男人,永远也不会理解春亦寻在恼怒什么的。 一手扭了的春亦寻没法子打他,但她还有完好的另一只手。 于是她很自然的抽出让叶起城握在掌心里的一手,还没意识到手心里一凉的叶起城,立刻得到了春亦寻揍在他后腰上的一拳。 “让开!谁让你睡我的床!” 她说得张牙舞爪。 叶起城面不改色,背心却起了一层汗。 春亦寻那一拳,没有砸在他伤处上,但也离得不太远……一日十下的杖责,范围从臀部开始,到后膝以上,叶起城在一开始的三十杖早被打得皮开肉绽,之后的一日十下虽然行刑的暗卫稳稳的拿住了分寸,没有让他伤势加重,甚至若无其事的塞了上好伤药给他,一开始的创口收是收住了,但严重到发黑的瘀血却从来没有褪过,阁主似乎就打算让他维持在这种虽不见血,但也绝对不好过的痛苦里。 一直高烧昏睡的春亦寻当然不会知道他因为己身的失职,而遭受了什么样的责罚,看着叶起城面无表情的趴着,一点也没有让开的迹象,又感觉身下流着的液体越来越多,她心里急得抓狂,那种焦烦让她更加暴躁。 “你躺在我床边做什么!九九呢!” “她在一旁睡着。这几天让她很累,你暂时还吵不醒她。”叶起城用一种冷静的说明语气在讲述。 他并不在意九九会不会被春亦寻吵醒。她是侍女,随时准备服侍主子是理所当然;就像他是暗卫,随时都可以为自己保护的金钗姑娘赴死。 但春亦寻被他这么一说明,立刻就闭嘴了。 她就这样沉默了一小会儿,叶起城也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的望着她,那种目光里没有情绪,就像他平常潜在阴影里守护着她一样。 叶起城看起来很镇定,但春亦寻已经躺不下去了。 她脸上的红晕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的占据她整张脸。 “……我想去洗洗……” “嗯。” 她的声音很小,他的反应很平淡。 叶起城神态自若的移动身体,下床,站得笔直,那种非常自然的动作里,一点也没有透露出他其实每一条肌肉都疼痛得要抽筋。 对此一无所知的春亦寻一手抓着被子想把自己藏起来,却被他一把将被子掀走,她惊了一下,随即就看见叶起城一贯不动声色的眉眼里露出惊愕,紧跟着他眼瞳缩起,那其中射出的凌厉与杀气,让她抖了一抖。 好冷!皮肤好痛! 她差点尖叫出声。 “你什么时候受的伤——”他却比她的反应还要大。 他明明一直待在她身边,就算他短暂离开,也有九九跟着她,但应该要完好无缺的春亦寻,现在却血淋淋的缩在床角,那血色还在她身下不断蔓延! “什么伤?欸?啊啊!你误会了!” 她这样迟钝的一个人,这时也总算是难得的迅速反应过来,连忙摇着手澄清他的误会。 “不不不不,是癸水!癸水来了……” 他愣了一下,“癸水?”他错愕的眼底,像是忽然之间没有办法理解这简短的两字是什么意思。 春亦寻对于他这样失去冷静的迷惑反应,感到非常新奇,她睁大眼睛盯着他的眉眼,一边小心翼翼的解释:“就是女孩子每个月都会来一次的那种……” 啊,他想起来了。叶起城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是癸水啊。”说完他微微的僵住,一点后知后觉的羞耻从他眼角蔓延开来。 他极其不自然的转开脸,仿佛他瘀成了乌黑色的伤处不是长裤掩盖的臀部,而是他的脸面与脖子。 “……我把九九叫醒,让她伺候你。” “不用!”春亦寻想也没想,冲口而出。 叶起城惊讶的瞥她一眼,却没想到自己眼角红晕未褪,这一瞥,竟然有着意外的风情。 春亦寻看得目不转睛。她第一次的注意到了,这一天到晚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出乎意料的相当秀色可餐。 美景啊美景,她忽然乐了,连自己血染床单的惨事都被她抛到脑后。 “都是因为你占了我的床的错!”她这样说,“所以你要来帮我的忙。不许你把九九叫醒!” 叶起城神色怪异的瞪她一眼。 平常冷静自持的男人,现在不仅没有藏着自己脸面,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红,那一眼嗔来的风景出乎意料的可爱并且可口,春亦寻乐得晕头转向,怀抱着一种“居然能够欺负恶犬!大好良机要好好把握!”的新奇与冲动,开始了她一贯在叶起城面前有的任性与蛮横。 芭蕉叶子准备洗沐用品。 芭蕉叶子抱着盆子倒热水。 芭蕉叶子走回内室站在衣橱前发呆。 芭蕉叶子抽出一件不符时节的厚毛氅子,又黑着脸把氅子塞回去。 芭蕉叶子再接再厉,又翻出一件滚毛边短褂,再磨着牙把短褂塞回去。 芭蕉叶子观察半晌,终于搞清楚他把衣橱开错边了,冬季的衣服都在左手边,现在要开右手边的柜子啊。 芭蕉叶子从右边柜子里找出一件窄袖束腰的长袍,还很聪明的抽出同款式的腰带放在一旁备用。 芭蕉叶子走回洗沐间,试水温,把两手袖子卷起,然后芭蕉叶子的眼睛像逮着老鼠的猫一样盯了过来。 ……一直跟在旁边津津有味观察的春亦寻,默默流了一滴冷汗。 “水放好了?那芭蕉叶子你出去吧。”她笑得很甜。 叶起城一脸严肃,目光很慎重。“你要洗头吧?” “嗯,是啊。”她点头。 “你高烧未退是吧?” “嗯,好像是。刚才点头太用力,都还有些晕。” “你洗完头还会进桶子里去泡泡吧?”他每次都有看见春亦寻满脸期待又愉悦的把自己浸进桶里去。 “嗯,我都有泡一下的习惯。”她大方的又点头,然后一手扶着额侧,像是想藉此让晕眩快点过去。 “那么,我来给你洗头擦背。”他一脸深沉的点点脑袋。 “欸?!”她错愕。“为什么?我只是要你来倒热水而已,那盆子太重,水又太烫,我抱不住啊。” “你还发着烧,又头晕,这水正热,你会越泡越头晕,跟着就掉进水里淹着了。”他说得像是他亲眼所见。 春亦寻很受惊吓。 她从来不知道看起来老是面无表情的叶起城,其实有这么丰富的联想能力;还是说,他其实老是在想像要把她淹死在桶子里? “我才不会!”她气愤反抗。 方才一连串的“芭蕉叶子观察记”让她很感到愉快,虽然她觉得这样难得的笨拙与反常的芭蕉叶子很可爱很可口,但她并没有打算让自己置身这样超出常轨的芭蕉叶子底下由着他摆布啊! 但主意已定的叶起城根本不让她有反对机会。 于是春亦寻还没有组织起来的逃亡行动被迅速的镇压,然后连尖叫求救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那万恶的芭蕉叶子剥得只剩件肚兜与短裤,她光着臂膀与长腿,感觉浑身寒毛直竖。 叶起城毕竟是没把她扒光了。 然后他把春亦寻压在小椅上,拿勺子舀热水泼湿她,跟着就拿块巾子为她擦洗起来,他洗得仔细,从脚趾尖往上,往大腿外侧逆上腰际,又抓过她十根手指甲仔细的洗,但身前身后几个私密地方还是没有去动,只是将巾子递回给她。 春亦寻一开始还会闹脾气的踹踹脚、甩甩手,又或者扭着身子来制造点麻烦给叶起城,但手里抓着布巾的男人却对于自己被牵连着泼湿一身,一点不悦反应也没有,只是不时伸手摸摸她的头,那姿势像在安抚不听话的小猫。 反抗没用,捣乱也不理,她渐渐没了声音,也不再做无意义的挣扎,整个人顺服下来,乖巧得不得了,连叶起城将巾子递给她,并背过身去,示意她自己擦洗私密地方,她也没有趁机胡闹,安静的照做了。 之后,叶起城转过身来,将她抱起,小心的放进装满热水的大桶里,她垂着头,温顺的将整个身子都浸入。 水面波纹起伏,若在这时放一只纸扎的小船上去,也要颠上好一段时间才平复得下来。 水声滴滴答答。 叶起城身上衣物也半湿了,从衣角袖口上落着水珠子。 半湿的擦身巾子挂在桶边,也落着水珠子。 叶起城半侧着身,守在桶子旁边,他没有直面的注视着春亦寻入浴,但眼角余光里,总能留意到她是不是沉进桶里去了。 水声答答滴滴。 桶里水面波纹一直没有断过,因为呼吸起伏,因为心脉搏动,以及不知何时开始,像是断了线的珍珠链子一样不断落下的水珠。 她连哭泣都没有声音,头也不抬。 第六章 哭了啊。叶起城想。他已经想不起来她遥远以前的伤心,他只印象深刻的记着,春亦寻的每一次眼泪,都和那位罗公子脱不了关系。 她总是为了那个人掉眼泪。 叶起城想着,觉得心口闷疼,像是有块什么堵在那里,他伸手在胸口按了按,却也不觉得身体上哪里不舒服。 屁股上的伤处还痛着倒是真的,但他绝对不会在春亦寻的面前把手按在屁股上,试图揉开瘀血。 于是他默不作声的站在一旁,什么动作也没有。 若这时九九侍立在侧,肯定会露出惊讶表情——这人绷着脸孔像是五官都僵住了,直挺挺的站在那里,就像根人形的柱子,却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手足无措的惊慌味道。 可惜九九不在,她还睡得沉。因此这洗沐间里,垂着头掉泪的春亦寻没有趁机逮住这一幕,好在日后拿来调侃叶起城。而叶起城也没有来得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不会笑了,也不快乐了。她在哭,而惹哭她的那个人的暴行,原本是他可以阻挡下来的。 叶起城心里的闷疼,忽然变成了剧烈的痛苦。 他突然间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是如此热切的想要见到她的笑脸,听到她欢快的声音,看着她一手按在腰上一手指着他鼻尖,任性又蛮横的找他麻烦,他从来不曾觉得她讨厌,也不觉得那神气的叫战声不好听。 他没有保护好她。 是他的错。 “对不起。”叶起城说。 她垂着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水面上波纹一重一重的,滴滴答答,没有分毫停歇。 “对不起。”他又说一次。 他跟着说:“我没有将你保护好,让你伤着了。”他的声音有些轻,有些飘忽,有些模糊。 然而她至多是后腰上有块瘀青,其余一点外伤也没有,完好得令人讶异。但她偏偏又伤得这么重,伤得她一颗热腾腾的心都冰凉下来,伤得她开始恐惧爱。 爱竟然带来暴力、带来羞辱、带来欺瞒。 爱将她的勇气与尊严都粉碎。 叶起城没有来得及阻挡罗永晋对她的暴行与恶语,但叶起城又几乎挽救了她,罗永晋终究是没有来得及强行侵占她,没有真正的连同肉体都将她推进地狱。 来得及认清这充满虚伪与欺瞒的感情,自然是好的。 但在认清之后,心底冰凉的春亦寻,却深深的自厌自弃。 是她一厢情愿的爱恋,是她识人不清,是她自投罗网,是她将自己一颗真心捧着让人来作贱。 她对自己厌恶至极。 那是尊严都被尽数踩在脚底的恨与怨,以及羞耻。 如果不是她还有一点意识到叶起城始终没有离开,一直在她左右,恐怕她会默不作声的将自己手腕血脉划断。 叶起城望着她,像是对她这样的沉默有所警觉。 “不是你的错。”他低声说,“喜欢……对一个人有所爱恋,并没有什么不对。即使后来认清此人,受到伤害,但也……不全是错处。” 他说:“那日,不是去放了花灯吗?阁里几位金钗都在镜照楼下接了绣球,有所姻缘的人才能接到绣球不是吗?花灯……你那盏写了名字的花灯,不是也放进镜照河里去了吗?如今你终究毫发无伤,又认清了那人心底真正所想,你可以放下……放下对那人的恋慕……” 他偏过脸,像是对于春亦寻对那人的恋慕很感到忿忿,又像是心里闷疼,那滋味复杂,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有些别扭。 垂着头的春亦寻没有出声,水面波纹一重一重,顺着她呼吸起伏而晃动,那不断掉落的泪珠子却略微减缓了。 叶起城没有余力去注意这样的细节,他额边浮起汗珠,像是说出这样三言两语的话,竟比他与人真刀实枪的动武还要费事。 “那人没有眼色,识不出你的好,你就、就不必再把心放在他身上,你对自己好点,让自己变得更好,不是也……也、也能让那人悔不当初吗?”他说得结结巴巴,几次都要咬到舌头,“日后他再来找你,你就把他远远隔开,我会帮你的!” 他说得浑身大汗,臀上的伤处痛得热辣,他却像是毫无所觉。 春亦寻不知何时微微抬起头来,唇色苍白,脸庞却有红晕,那是热气蒸腾所致……脸上湿润,眼角红红的,几条泪痕还很明显的滑过她脸颊。 她没有在哭了。 叶起城呆呆的望着,看着,然后毫无自觉的出了口大气。 像是终于放下心来。 春亦寻的目光有些恍惚,却始终盯着他脸面,她几乎没有看过叶起城的脸,更别提一贯在眉眼上木无表情的叶起城,竟然在脱下面罩之后,会有这么多的表情变化。 并不是夸张显着的,却远比平常的淡漠,来得更加生动丰富。 比起罗永晋温文的书生脸面,有着杀伐气势,心里冷硬的叶起城更加的威武强悍,若要比喻,罗永晋也许就是食草的绵羊一类,而叶起城便是撕裂疯狼的狮。 她曾经很不喜欢叶起城的狩猎气息。 她现在明白了,因为那种明显的雄性气质,令她感到危险与害怕。 春亦寻喜欢的并不是书生,而是因为书生的温文柔和,让她不会感到畏惧与紧张。 “小时候……我还不知道三千阁,没有想过终有一日会进到此地……”她说,“我还记得,幼时家里,隔着一架篱笆就能瞧见隔壁院里的风景,哥哥都会抱着我爬树,偷瞧隔壁院里的人。” 她笑了一下,无意识的,“哥哥知道隔壁住的是一个书生和他的发妻,哥哥偷瞧人家是想要听他读书念诗,我只是因为跟着哥哥才听得那么几句……那书生长什么模样,我不记得了,但总记得他的声音,软软的,很温柔,他总和他的妻子在院里走走,两人牵着手,那书生教他的妻子念诗背书,那模样一直记在我心里……” 她恍惚了一会儿,又轻声说:“我总是听着那书生和他妻子说话,一直到我在哥哥背上睡着。” 叶起城的手动了动,又忽然握成拳。 “后来,爹的生意失败,欠下大笔债务,自尽死了……娘来不及跟着去,就被那债主捉着,不知带到哪里去了,哥哥想带我逃跑,但两个小孩儿,哪里跑得过人……我和哥哥被拆散,我哭得脱力,迷迷糊糊的,又不知道被转手卖了几次,最后就落到这里来了。” 她忽然往叶起城的脸面看了一眼,又别了开去,“……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幼时的事了,方才想了好久,才记起来这么一点。九九老是说不明白我怎么就是认了死理的喜欢罗公子……”她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我就是因为总记得那隔壁院里,住着的书生夫妻吧。” 叶起城的神色复杂。 她说得破碎又隐晦,但他却一字一句都听得再明白不过,也许这辈子相识至今,此刻是他最能理解她话底意思的时候。 那温文的书生气息,令她感到安心。 而当年抓捕她兄妹的,大抵就是些力大凶横之徒,她由此受到伤害,从此深深记得那份恐惧。 “我所逃避的,如今竟然救了我。而我所衷心信赖的……却原来只是张假皮,一掀开,便面目全非……”她喃喃,说得极轻、极浅。 他听得很吃力,那话里大多只是模糊的气音,而她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并没有需要他的答腔。 原本稍停了些的泪水又从她脸颊上滚下,那被水气润泽得明亮得吓人的美眸,水光晃荡不休。 春亦寻面无表情,好像她其实并没有在掉眼泪,好像那些流不停的泪水与她毫无关系,那种表情上的空洞,让人心惊。 她抬着头,心里冷冷凉凉,她望着叶起城僵硬的身体,忽然偏了脸。 “我睡了很久?” 叶起城迟钝的点头。 “医大夫来看过,说你受到惊吓,又着凉,待烧退了就没事……但你,高烧反覆,退了又起,折腾了十日。” “那就是说我房门关了十日,损失多少银两……”她忽然笑起,“雨蝶那贪酒的,就绝不会让自己的房门关上十日,多浪费客人带来讨她欢心的美酒啊。” 叶起城有些惊惶。他瞪大眼睛看她。 明明泪流满面,脸上却又有笑,目光里恍恍惚惚,一点也不真实……这是打击太大,失去平常心吗?还是说,她疯……叶起城咬住舌尖,逼得自己断去那个荒唐的揣想。 她却不理他怪异的打量目光,又问:“阁主知道我急病的缘由?” “知道。” “……你告诉阁主的?” “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到惊吓。”叶起城低声答话,“阁主没有取我性命,也没有将我调离,已经极是宽容。” “阁主……知道罗公子企图,将我……” “自是知道。”他声音更低。 她安静了会儿,“……也好,总要禀告阁主的。” 他想喊她小春花,却难以出口,犹豫半晌才说话,“阁主吩咐,日后再不许罗公子入阁里。” 她含含糊糊的说:“那日是他酒醉,也许,并不是真心……” 叶起城听她这么一句话,一股怒火直窜上来,狠狠咬牙。 “你让他这么对待,怎么还……”他也许想讲“怎么还不死心”,或者“怎么还没觉悟”,又或者“怎么还没认清”,却在见着她泪痕满布,只能将声音恨恨吞下。 她点点头,又笑了一下,笑里苦涩,“我只是不明白……我在罗公子眼底,原来是那样低下而轻贱的女子……他平日的温和有礼,又是真的尊重吗?我已经想不明白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我又想,也许一开始的时候,罗公子只是想找个能听他说话的人,但到了后来,生起这许多事端……以至于让罗公子心底有了压力,才会在几杯酒之后,吐露真言……” “芭蕉叶子,你怎么满脸的不以为然呢?”她低头喃喃一阵,又悄悄抬头,刚好捕捉了叶起城几乎要大怒,却又努力忍耐下来的扭曲表情。 他恨恨的瞪她。 她笑起来,迸着泪珠,“芭蕉叶子,我为什么会叫你芭蕉叶子呢?” “……我不知道。”叶起城愣了一愣,有些惊讶,眼角上那点原本淡去的红晕却又蒸腾起来,看得春亦寻瞪大眼睛,她的眼神明亮非常。 “哎呀,九九没跟你说过吗?”她笑问。 “大概有说。”他不自在的飘开眼神,“……但我记不起来。” “因为你喜欢吃芭蕉吗?” 他迸着咬牙的声音,“绝不是!” 她在桶子里咯咯笑开,“芭蕉叶子,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他被吓到了,急急的转头看她一眼,又迅速的偏开。还没想到该怎么回答,又听到她后头一连串的问话。 “你为什么入阁里来啊?你以后想做什么?哪,芭蕉叶子,你喜欢九九吗?我知道九九很喜欢你喔!”她笑得灿烂,湿漉漉的手拂去脸上泪痕,“整天蒙着脸会不会很闷?我第一次看见你的脸呢,芭蕉叶子看起来出乎意料的很好吃……啊!不是,嗯,是很好看啊!” 她笑着,脸上微微的红,却不像是热气蒸出来的。 叶起城把脸转回来瞪着她,一手却摸上脸庞,像是这个时候才惊讶的意识到,自己居然没有将脸面蒙住。 春亦寻趴在浴桶边上,“芭蕉叶子,你为什么选我呢?”她瞧着他,目不转睛的,“我知道喔,在三千阁里,是暗卫选金钗,因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犹豫嘛。……哪哪,芭蕉叶子,你那时是不是想要选其他的姐妹,却因为太迟钝了,结果都被别人选走了,只好可怜兮兮的来跟我呢?” 她笑起来的样子美好、明亮,并且纯粹。 即使嘴里正说着这样可恶的话,也依然光彩夺目。 ……难得她经历这样的情伤,眼底还滚着泪珠,然而展颜笑开的时候,却仍然纯真,仍然灿烂,仍然让人目不转睛。 叶起城想,酒醒了之后的罗永晋一定很后悔,他会成为春亦寻的客,想必也是着迷于她的笑颜,但他却将所有的挫败都发泄在她身上,落得再也见不到她的惩罚——但再怎么后悔,三千阁都不会允许罗永晋再踏入一步。 即使悔不当初,也无法再挽回了。 “说话嘛,芭蕉叶子。你为什么发呆了呢……”春亦寻整个身子歪在水里,连趴在桶边的脑袋都侧向一边。“哪,芭蕉叶子,阁主罚了你什么呢?” “杖责。”他沉在自己思绪里,耳里听着她问话,便随口答了。 春亦寻的声音又轻又浅,一点都不惊动他,“多少下呢?” “一百三十,分次领罚。” “伤得重吗?” “血口已经收了,只剩着瘀血乌黑,养个几日就好了,不会碍着平日作息……”他一边漫不经心的答着,一边却慢慢的回过神来。 声音乍然止住。叶起城微张着嘴,瞪着她,她脸上还凝着笑,眼底的泪珠又滴滴答答的滚下来。 他看着她,头疼,胸口也疼。 “……不要哭了。”他低声说。 她的泪水却止不住的落。 他简直拿她没有办法,忍不住伸手小心翼翼的去摸她的脸,试图帮她把泪痕抹去。 她的脸这么小,他一个手掌就几乎能盖满她整个脸,她的脸又嫩又软,他的手粗糙又干涩,一个不小心就在她颊上擦出一道痕迹来。他心惊胆战。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他只得开始讲话。 “我……我师父受过前任阁主大恩,我小时候练武,师父就跟我说过,待我学成,就把我送进三千阁来,我还偷偷来过几次,却从没见过阁主……师父只跟我说过要让我入阁,倒是没提过可以走……我、我也没想过要走。然后,呃……”他有些慌,绞着脑汁想她刚才还问过什么,“对了,还有蒙面……嗯,不闷,暗卫身上包得密,但料子特殊,防火又防水的,却不显得闷或者热,我还常常忘了自己穿的这一身……” 她被他逗笑,“你是穿习惯了,才忘了的吧?” 他看着她的笑脸,没有吭声。 “你没想娶妻吗?”她问。 “……没有。”他轻声答,“我没想过。” “你以后也要待在阁里?”春亦寻偏着头看他,“我一直想问,金钗们一个个嫁出去了,那暗卫是跟着金钗去,还是待在阁里,等着下一代的金钗?” “我没问过,也不清楚。”他有些为难。 “那你呢?”她问,“如果我不在阁里了,你怎么办?” “我……大概不会走吧……”他低声说,“我没有想过三千阁以外的去处。”他看着她,“你想出阁?” 她茫然了一会儿,“……没有,我没想过。即使那时还恋慕着罗公子,但仔细一想,我那时也从没想过要离开三千阁……” “你没想离开?”叶起城真的惊讶了。 她也一脸惊愕。“没有。我没有想过除了阁里,还有什么去处……” 她渐渐安静下来,像是翻来覆去的试着理清自己思绪。“我以为自己喜欢罗公子,但仔细一想,我没想过要嫁……也没想过,要为他离开阁里——所以,我其实没有喜欢他吗?” 春亦寻一脸困惑,望着叶起城,“我的喜欢是假的吗?芭蕉叶子。” “……我不以为是假的。”叶起城说,“你确实对他全心全意,之所以没有想过与他的共同未来……是因为他并没有回应你吧。他没有与你一同投入,你的路途便也走不开一条大道。你的感情并不是虚假,是他没有回应你。” 春亦寻若有所思的点头,“真好,芭蕉叶子。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会说话。”她笑着,又问他,“杖责是打背上吗?” “不是,是打……”他才要回答,又陡然止住。 春亦寻奇怪的看他,心想他怎么只答了一半呢……然后她的目光从他宽厚背心滑下来,她想起曾经看过的,关于十夜莺在教训花念涵时的威胁:打屁股。 于是她盯着叶起城绷得很紧的屁股肉。 “我想起来了,杖责……不就是一般拿来吓唬孩子的‘打屁股’吗?”她噗地大笑出来。“你被打屁股?真的吗?居然是打屁股啊!哈哈哈……” 他被毫不留情的笑了。 叶起城的脸色由眼角的微红,急速转为整张脸的铁青,再到阴沉的黑。然后他抿紧嘴,一声都不吭了。 春亦寻笑得太开心,几乎喘不过气来那样的激烈,叶起城还在心里默数着,若让他数到十了,她还不住口,他就要动手让她住口。 至于要怎么“动手”,他还要在这默数的十下里好好想想…… 她的笑声在他数到九时乍然止住了。 叶起城深感遗憾的瞪着她。 她却脸色惨白,一手按在腹下,整个人几乎想要蜷缩起来,但桶子放满了热水,她无法把脸埋下去,只能把双脚并拢,娇小的身体绷得像是要断掉。 “……小春花?”他噎了一下,随即惊慌起来。 他扑到桶边,将她整个人从水里抱起,不顾自己一身水湿,“你撑着,我给你找医大夫——” 她在他颈边气若游丝,“不要动!……芭蕉叶子真是笨死了。” “咦?”他僵在原地。 “癸水来时,不能泡浴……你守着我这么久了,什么时候见我癸水来时,九九还会弄上这么一个大桶给我泡水?” “不、不能泡吗?……那,你是,因为泡了水,所以……” “不是,是因为笑得肚子疼了啊。”她一本正经的答话,苍白的颊上又略略回复一点血色,双唇却仍是惨白。 叶起城没有注意到她的唇,却见到她颊上血色淡薄,似乎真的不是身体不适,而是笑他笑得太用力了……他想着,巴不得双手一松,让她重新跌进热水里去。 春亦寻将脸埋进他肩窝,笑声低低的。 “芭蕉叶子。”她唤。 “……怎么?”他答得生硬。 “你是不是……” “嗯?你说什么?” “我说,你呢,待我这样好,是不是,因为你……” “你嘀嘀咕咕在念什么啊?”他试着听清楚。 她吸了口气,同时嗅到了两人身上混杂在一起的腥甜血味,“我说啊,你哪,芭蕉叶子……你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呢?” 姿势僵硬,力道却极为温柔的,拥抱着她的男人,浑身都僵了。 春亦寻将身体的重心全都托付给男人,她闭上眼睛,“芭蕉叶子,你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喜欢着我的吗?” 怀里的女人,声音轻轻的,像花瓣飘飞一样。 叶起城感觉自己绷紧的脸庞,被女人伸手抚摸,从狼狈的落着几缕发丝的宽额,到颜色深浓的眉,她慢慢的将他眉间的皱折揉开,指尖顺着滑到他眼角,她似乎是想试着摸摸他的眼皮,于是叶起城感觉自己别扭的闭上眼睛,让她抚摸……然后她的手滑下鼻梁,从鼻翼顺向脸颊,又揉了揉他耳垂,叶起城的身体不自觉的抖了一抖。 她像是笑了。 她的指尖从耳垂边滑过,捏捏他下巴,然后她的指尖停在他唇上。 “……都干裂了。”她说,“我醒来,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你的唇,怎么这样的干呢?” 轻轻的声音,伴随着气息。 她闭着眼睛,在他怀里撑起身体,她的手扶着他的脸,她的气息弥漫在他的呼吸里,她的唇带着温热的香气,接近他冰凉而且干燥得都裂开的嘴唇。 叶起城有一瞬间的恍惚。 也许她说对了,他是有一点喜欢她,而且他始终不知道自己喜欢她。 他喜欢她。 这个认知,意外的美好,并且令他愉悦。 “……小春花。”他很轻的呼唤了。 然后他在她的唇即将贴上的前一瞬,将脸转开。 这个动作坚定,并且清醒。 春亦寻张开眼睛,望着他。 叶起城凝视她双眼,那目光非常温柔,带着恋慕的光亮。 他轻轻的放开了她,让她坐在擦身时的小椅子上。 “你现在,并不是因为喜欢我,才想吻我的。”他小心翼翼的为她披上一件外袍,“我不能接受这个吻。因为,小春花,你没有喜欢上我啊。” 温柔的说着话的男人,转过身,踏出洗浴间。 “……我去,将九九唤醒。” 第七章 天色微阴,飘着细细小小的雨丝,要停不停,要大不大,就这样不干不脆的下足整整一日。 按九九的话来说,就是“简直琐碎”。 春亦寻这次受到打击过大,以致高烧不退,后来又让医大夫下令要仔细休养,九九接获医大夫的指示之后更是严格执行,春亦寻在一整月里从一开始的体力不济难以动弹,到后来终于能喘着气下床走动,再到后来的精力十足,满心想要出去溜溜逛逛,却被九九冷眼狠瞪回床仆倒。 有了力气之后却仍然被限制行动,春亦寻心中真是无比心酸。 但面对九九气急败坏的担心与难过,春亦寻也只能老实低头听话,不敢有所反抗,更别说阳奉阴违。 她乖巧听话的养着身体。 窗外细雨,已经连下五天。 她抱着薄毯窝在床上,手里的刺绣已经完成大半,她不时转头望望窗外细雨,心里深深觉得这雨再下下去,她都要崩溃了。她无比的想念温暖阳光。 九九端着食盘走进来。 “红豆糯米粥。甜的,吃吗?”九九一边问,一边拿着汤匙舀了,也不理会春亦寻回答与否,便递到她嘴边去。 春亦寻几乎是哀怨的盼了九九一眼,张嘴吞下。 “九九,我想晒太阳。” “等放晴吧。” “九九,我们出去走走吧,嗯,例如到聚星阁去?” 九九瞥她一眼,抿着唇,“主子,觉得和九九一起待在阁里很乏味吗?”她轻声细语的,说得很委屈。 春亦寻立刻垂头认错,“没有没有,九九最可爱最宝贝了,我巴不得整天都在房里和九九一起啊。” “可是,主子刚才还想去聚星阁的……” “哪里呢,九九一定是听错了。” 九九满意的眯着眼,“再吃一口甜粥吧,主子。” 春亦寻只能张嘴了。 九九一边喂着,一边像是漫不经心的开口,“听说,古二少爷拒绝了罗家嫡小姐,那罗老爷都气坏了。” “……他真的直接拒婚?” “是啊。”九九神色自若,“悦悦跟我说,那罗家嫡小姐想嫁得不得了,一听说古二少爷拒绝长辈安排,还气势汹汹的带着府中下人冲到古府里,说是要去教训狐媚了丈夫的狐狸精呢。” “二少爷自己就是只狐狸了,她要去逮哪个迷惑丈夫的妖精?”春亦寻笑了起来。 阁里知晓秋舞吟与古家二少爷往来细节的姐妹们,听见这消息,都不免抿嘴一笑,要说自家的秋舞吟有本事迷惑古家二少爷,这样长自己威风的厚脸皮话,还真是说不出口。 九九也笑了,“但这么一件事实,罗家嫡小姐却一点也不知道啊。” 世人都以为是手段妖娆的青楼女子迷惑了古家二少爷,才让二少爷又是拒婚,又是反抗家中长辈,甚至不惜放言要与青楼女子私奔。 但事实却恰恰相反。 将青楼女迷得神魂颠倒的是古二少爷,对罗家嫡小姐不屑一顾,又兴致勃勃的策划离家大计,甚至毫不在意的将离家意图透露给族里长辈知道的,也全都是古二少爷的主意。 “秋舞姑娘太冤枉了,平白便背了狐媚的黑锅。”九九笑盈盈的,“不过既然古二少爷这样胸有成竹,想必是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让秋舞姑娘受委屈的。” 春亦寻几乎要翻个白眼,“谁那么没眼色,敢去动那狐狸少爷叼在嘴里的猎物?我敢跟你打赌,秋舞的出阁费用,一定是金钗姐妹之间最合理的。” 九九抿着嘴笑,“主子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在说,阁主把其他金钗姑娘的出阁费抬高得让人倾家荡产呢?” “我可不敢。”春亦寻吐着舌,缩了缩脖子。 一碗甜粥喂得见底,九九放下汤匙,又转头去看看天色,自语道:“雨好像真的不会停了。” “是啊,再这样下下去,我都要长霉发毛了……” “悦悦说,雨蝶姑娘约了古二少爷在红花酒肆,说是要向二少爷讨教一番,因为阁主迟迟不肯松口让雨蝶姑娘嫁给蓿大人。”九九回头,看着茫然的春亦寻,“秋舞姑娘和悦悦也会去。” “真好,可以出去逛逛呢……”春亦寻呆望窗外,叹了口气。 九九瞪着她那副委靡样子,也差点跟着叹气,“悦悦还说,二少爷应邀前往,又难得的问候了一声:‘春寻姑娘是不是也来散个心?’这样贴心的话哪……” “我要去!” 不过眨眼之间,春亦寻已经跳下床来,满屋子的开始转着,哪里还有一星半点的无聊模样。九九好气又好笑,将空碗放在几上,也跟过去梳妆更衣。 她们乘软轿出去。 原本九九坚持自己是侍女身分,要撑伞走在轿旁的,但春亦寻不由分说,以一种掳走幼童的人口贩子气势,将九九一把塞进轿里,自己随后坐了进去,跟着一旁的抬轿汉子极有默契,也不给九九逃跑的空隙时间,立刻起轿。 刚抬起身的九九又摔回去,刚好让春亦寻接个正着。 “……没有主子样!”九九恨声责备。 “哎哟,我们是姐妹嘛,哪里是主仆。”她噗嗤一笑。 春亦寻养了这么一段日子,比起整日担心受怕的九九,她更多了饱满精神,不只将九九抱在膝上,还将下巴搁在她肩窝,一边若无其事的吐出这样一句反驳。 九九气极,偏偏又让她哄得欢欣,脸上表情可精采了,只能扭过头去,不让春亦寻有偷看的机会。 一路轻摇慢晃。 春亦寻在轿里掀起窗帘一角,窥视着轿外景色,九九坐在她膝上,昏昏欲睡。抬轿汉子保持稳定速度,从人群中越过。 一边低声向轿里的春亦寻报讯:“雨蝶姑娘在前方不远。” “我等与雨蝶姑娘并行。” “雨蝶姑娘展颜一笑以示招呼。” “我等已越过雨蝶姑娘。” 春亦寻哼地一笑,邪恶无比的下了指示:“去,掳了她家暮霭入轿,再全速往红花酒肆,就让她两条腿追不着!” 抬轿汉子自此刻起深深体会到“沉默是金”的道理。 前后四人步调一致转身,潜行,逼近,与菊雨蝶打一照面,右列轿夫向菊雨蝶身后护卫打出“金钗姑娘太无聊”的手势,左列轿夫同时刻伸手掳走暮霭,甩入轿中,轿内传来惊呼的声音—— 然后抬轿汉子步调一致绕过菊雨蝶与其身后护卫,在旋过一圈之后,回到前往红花酒肆的应行路道,四人往目标奔去的速度更快了。 春亦寻一手抱一个,没空去掀窗帘,九九还头晕目眩着,只有被掳来的暮霭没好气的瞥她一眼,伸手揭开窗帘,已经见不到菊雨蝶身影了。 她偷笑起来。 眼角余光,她见到另一个缓行的软轿旁边,紧跟着一个少女身影,少女腕上绑着一朵橘黄小花,翠绿茎身绕成一个手环,发上虽然还是少女的双髻,却别上一只相当华美的银钗。 那少女看上去很眼熟……她垂着眼思考起来。 直到红花酒肆门前,轿子停下,暮霭掀帘,九九扶她起身,在她们身后不远,是菊雨蝶全速奔来的身影…… 才侧过脸,春亦寻就看见菊雨蝶张扬的身影,立刻把她还在思考着的事情忘光了。一左一右,她拉着九九与暮霭,飞也似的奔上了红花酒肆直达三楼包厢的长阶。 包厢里,秋舞吟与古二少爷已经到了。 一旁倒酒的小悦悦眨着眼,“春寻姑娘,你怎么脸上红扑扑的?是做了坏事,让人在后头追吗?”她问话的口吻又天真又可爱。 九九扑到悦悦身前已经搂成一团,暮霭正和古二少爷见礼,被这么一句话问得好气又好笑的春亦寻,还没来得及去找悦悦麻烦,就听到身后响起的脚步声。 “哎呀哎呀!”她立刻飞逃到秋舞吟后头去。 冲进门来的正是菊雨蝶。包厢门在她身后让护卫关起,门内立刻上演鸡飞狗跳互挠痒痒的小打小闹戏码。 让秋舞吟护着,远离战圈的古二少爷在旁看得津津有味。 但悦悦上酒的时机不太好,一只手倏然拨来,那盛满酒水的大碗眼看着飞上半空,九九已经将人带开,那碗掉下来的时候让暮霭稳稳的接着了,里头的酒水却让春亦寻淋了一身。 就站在她身侧,却毫发无损的菊雨蝶笑得趴下。 春亦寻一身狼狈,泪光盈盈的含怨看着救走了悦悦,却没救她的雏儿九九。九九面无表情的回看她。 “真没良心。”春亦寻呜呜的哭着,一边绕到架起的屏风后头去。 她湿了外衣,里衣倒是没沾上,外头秋舞吟穿得多了,正在嫌热,刚在心里琢磨着理由好把衣服脱下,这边春亦寻便被酒水给泼了,她立刻喜孜孜的将闷得她冒汗的袍子脱下,并迅速交到春亦寻手里去。 全程无视一旁古二少爷险恶眯起的狐狸眼。 菊雨蝶趁机开口,转移古二少爷注意力的向他讨教起如何摆平阁主,并顺利让自己出嫁的好法子。 厢房里热闹得很,气氛欢欣。春亦寻在屏风后头换着衣服,正低着头在打绳结,眼里扫过自己的手腕,她脑子里模模糊糊的想起不久前看见的少女,梳着双髻,绑着黄色小花,那让她很眼熟的…… 她觉得她应该要想起来。 但厢房里这样气氛欢欣,吵吵嚷嚷的,她又觉得闷,便绕出屏风,又往门边去,九九看她想出门,才站起来要跟,就被她挥了挥手。 “跟悦悦玩去,我在门边吹吹风就好。” 于是九九偏头想着,门外还有阁里跟来的护卫守着,这里又是红花酒肆,算起来也是自家地盘,总不会春寻姑娘吹吹风、散散步,也能惹出什么见血的事来。这么一想,她也放下心来,便又坐回去。 这边九九还在心里挣扎的时候,春亦寻已经漫不经心的踏出门去了。 她没想下楼,就只是绕着三楼厢房的廊道上走走。 逛过一半,才从一扇悬着红色短烛的门前走过,春亦寻就听见身后传来拉门的声音。她头也不回,依然慢悠悠的继续她的散步吹风。 但身后却跟着响起细碎的疾步声。 她的衣摆被扯住了。 “秋姑娘!” “嗯?”她愣了一下。 拉住她衣摆的少女绕到她身前来,春亦寻见她腕上系着黄色小花,是方才在街上看见的那个侍女。 侍女表情有些不安,“您是金钗秋舞吟吧?”她迅速的瞥一眼春亦寻容貌,却越发不安,只得又打量起她外袍,“我、我见过的……上次,跟小姐到古府去时,您就是穿这件袍子,这袍子,很特别……” 春亦寻听着,心里也琢磨起来。这件外衣确实是秋舞吟常穿着的,她美腿纤长,姿态美妙,于是以雪纺纱为底,上头再绣金色云纹,间隔缀上透明晶石与铃铛,相当别致,也是很得古二少爷偏爱,秋舞吟更是仔细留意,只要是会见到古二少爷的地方,她就会穿上这件外衣。 要说这小侍女以衣物来认人,倒也不是太过荒唐…… 但是,这侍女找秋舞做什么呢? “你是哪家侍女?”春亦寻低声问。 “你果然是秋姑娘!”侍女脸露喜色,“上回去到古府,只匆匆见到秋姑娘背影而已……我、我是服侍罗府嫡小姐的丫鬟,我叫喜儿。” “你是罗家嫡小姐的侍女?”春亦寻脸色微变,她想起那时街上的轿子,“嫡小姐也来到这红花酒肆吗?” “小姐说,秋姑娘今日将来此,她想与姑娘一见,以偿前次未见的遗憾……”喜儿有些慌张的回应。 “她怎么会知道阁里金钗行踪?”春亦寻还要再问,就听身后不远,那拉门的声音一响,一道尖锐的高音破空而来。 “喜儿!你跑哪里去了?要你去唤个跑堂小二来问话,怎么去这么久?慢吞吞的!再偷懒,回去你就彻夜跪在廊下!” 春亦寻被那尖刻声音吓得寒毛直竖,忍不住回头去看,眼角就见那喜儿脸上惨白,居然怕得伸手去抓春亦寻,像在捉着唯一能救她性命的稻草。 “小姐,小姐别恼,喜儿,喜儿没有偷懒……”那喜儿居然连拉带扯,就将呆在原地的春亦寻往拉开门扇的厢房拖去,“喜儿找到秋姑娘了……” 秋姑娘? 春亦寻直觉地头皮发麻。 她刚才没有纠正喜儿的误会,现在改正还来得及吗? 别拉她啊!这小侍女个头这么小,怎么力气这么大啊—— 她在心中哀号,还没有思考出什么对策来,下意识想找救兵,但拚命扭头去看,才发觉菊雨蝶订下的厢房位置偏在角落,又有隔板挡着,几乎让人难以发觉。 但春亦寻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以引来护卫援手,她就与站在门口的罗薇薇正面对上了。 “你便是那狐媚子?”被拒婚的罗家嫡小姐冷冷一笑。 “哎,还真是罗家小姐……”春亦寻虚弱的打声招呼。 跟着她就被扯住手腕,活像让毒蛇咬住脖子的小兔子一样,毫无反抗余地的拖进门里去。 一进门,她就瞪大眼睛。那坐在桌旁的,正是许久未见的罗永晋。 他也愣了愣,“春……”金钗春亦寻? “这就是那狐媚子了!”恨恨的将她用力一甩,几乎要让春亦寻趴跌在地上的罗薇薇,用下巴指了指她,对着罗永晋这样说。 罗永晋一时反应不来,以为罗薇薇是在指他上青楼召妓的事。 罗薇薇高傲的坐回椅中,睨着春亦寻,“你别以为你迷惑了二少爷,就真的能嫁进古府去!我才是老爷子属意的媳妇。” 春亦寻还头昏脑胀,只能伸手扶住桌角,“……罗小姐从何得知秋舞的行踪呢?” 误会不误会的,她也不想去解释,这种场面,她也不想让秋舞吟来面对……春亦寻一手扶住脑袋。 罗薇薇扬高一眉,“你一个下贱女人,竟敢来质问本小姐?” “质问倒是不敢……”春亦寻站稳身体,“罗小姐一个良家女子,却出入如此酒肆,又对青楼姑娘的行踪掌握分明,这让人不得不对罗小姐的往来关系,有所疑惑啊……”她笑了笑。 罗薇薇脸色变了,“你这话是暗指什么?” 春亦寻目光轻瞥一旁闷不吭声的罗永晋,“虽说小姐与罗公子有兄妹之名,却无兄妹之实……小姐又有婚约在身,却与未婚男子独处一室,这话要是传了出去,恐怕对小姐的名声有损。” 罗薇薇手里一抖,气得将酒杯砸向春亦寻。 “你嘴里不干不净,在胡嚷些什么!” “小姐清白名声,可是非常重要的。”春亦寻闪了一下,却没完全闪开,让杯缘划过脸颊,立刻便一阵热辣的疼,她只是垂下眼睫,“小姐与罗公子私会于酒肆,难不成是让罗公子去阁里探问金钗行踪?” “你这下贱女人,还不住嘴!” “薇薇!”罗永晋开口,是难得的吓阻。 罗薇薇被这么一喝,愣了一愣;春亦寻目光一颤,不由得瞥向罗永晋。 ……多日未见,永晋公子一如往昔的伴在嫡小姐身侧,全心意的都是嫡小姐吧……她目光恍惚了点儿,黯然移开,却恰好与罗永晋略带点焦灼的目光错过。 罗永晋还记得那日酒醉后,在三千阁里的失态。 他一开始,的确是抱持着无所谓的心态与春亦寻往来,他知道春亦寻喜欢他,他在心里洋洋得意,他在春亦寻恋慕的目光里,重新建立了被罗薇薇轻易践踏的自尊心,他看不起春亦寻青楼女子的身分,但他又陶醉于春亦寻小心翼翼的侍奉,他很满意她的小女儿娇态。 他在春亦寻眼里,看到自己温柔的姿态。 他的一举一动,都能令春亦寻目不转睛。 他很得意。 因为这份恋慕获得的太轻易,也不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朝思暮想的,于是他在酒醉过后,想起将他逼得狼狈不堪的种种压力,又见春亦寻就在眼前,那像是随便他怎么对待都无所谓的柔顺,他便随心所欲的伸出手了。 就像明知眼前的是再脆弱不过的瓷器,但既然与己无关,又是自动送上门来的,那么任由自己怎么粗暴对待,都是理所当然的吧。 他这样想着,便在酒精的催化下,使出粗暴的手段。 他没想过她会反抗,没想过她也会痛,也会受伤,也会哭泣。 他只想把她弄坏。反正,她说过喜欢他。 他喜欢罗薇薇,而罗薇薇待他这样轻忽随便,就像在使唤一个下人一样,那么,春亦寻说她喜欢他,不就代表了,他也可以随便的对待春亦寻吗? 于是他出手了。 ……然后,他便失去她了。 被三千阁拒于门外,见不到春亦寻,再也看不到她发亮的眼眸,听不到她含笑的声音,罗永晋呆立在阁门外,感到震惊,以及狼狈。 最后的记忆,是春亦寻惊讶又恐惧的脸庞。 他忽然才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的随意践踏了她的恋慕。 “……薇薇,你请金钗姑娘来到这里,不是想和她好好谈一谈的吗?”罗永晋目光眷恋的望着春亦寻低垂的脸庞,嘴里的话却是安抚的对着罗薇薇说。 罗薇薇敏锐的留意到他的视线,又见春亦寻脸色发白,像是不愿与罗永晋对视一般……她眯起眼睛,觉得这两人之间有种不清不楚的氛围。 该不会,这狐媚子不止勾搭了古二少爷,还上了罗永晋的床? 她早就知道罗永晋有上过青楼,甚至有个交好的青楼女人,她也一直没有去理会,也没有查过那青楼女人的名姓,但她知道那是个金钗……秋舞吟也是个金钗……该不会,罗永晋也是秋舞吟的入幕之宾? 她撇了撇嘴,稍微挪开点位子。 这罗永晋也不嫌脏吗?竟然碰了那种下贱女人…… 但是,发现这点,也是件好事。她想了想,又琢磨着那两人之间像是想要遮掩什么的气氛,她想,让这秋舞吟与罗永晋滚上床去,她再让喜儿去请来古二少爷,让二少爷亲眼看见这对男女不知羞耻的模样,就能让二少爷清醒过来吧? 罗薇薇示意喜儿,在桌上一只空碗里倒进酒水。 喜儿磨磨蹭蹭的,将半满的酒碗端到春亦寻跟前。 “秋姑娘,我家小姐说,你若真的想嫁进古府,就在我家小姐眼前,喝下这碗酒。这样,我家小姐就认了你这个妾室,准许二少爷迎你进门……” 春亦寻冷笑,“妾室?罗小姐真以为能进到古府,成为主母吗?” “大胆!”罗薇薇一拍桌,“你竟敢这样与本小姐说话?” “怎么不敢呢,我……”春亦寻还要再说些什么,却乍然顿住。 耳底传来低沉男声,声音聚成细细一线,只有她听得见。 “让她喝酒。”叶起城说。 春亦寻怔了一下。叶起城居然和她说话了……从那日他拒绝她之后,春亦寻便有意无意的回避着他,而叶起城虽然终日跟随,却没有再出过声,两人之间沉默得像是彼此都不存在。 但刚才,叶起城却主动和她说话。 ……让罗薇薇喝酒?为什么? 春亦寻心里困惑,却没有反抗叶起城的打算。她很自然的开始试着完成他的吩咐。 她垂下眼睫,像是轻轻叹了口气,“是我倔强了……罗小姐特意赐酒,我怎么能拒绝呢?”春亦寻浅浅的扯了下嘴角,有几分可怜。 罗永晋虽弄不清楚她的态度,但见到她那苦涩笑容,带了点愧疚与羞耻的心里还是一疼,不由得转开脸。 她的态度转变太大,罗薇薇不禁瞪向春亦寻,甚至怀疑起她是不是故意讽刺。但另一方面,罗薇薇已经习惯了他人卑躬屈膝,对于春亦寻突然的转变,她虽然觉得奇怪,但也认为是理所当然。 这青楼女人再愚蠢,也应该要知道自己并没有胜算! 春亦寻接过喜儿手里酒碗,目光却投向罗薇薇面前的空碗,“罗小姐特地来到酒肆,不妨略尝此地美酒……若‘主母’不弃,你我各饮一碗,可好?” 她的嗓子轻软,甜美可人。 刻意喊出的主母二字,更是让罗薇薇感到无比愉悦。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比起愚笨怕事的喜儿,眼前认清现实,及时示好的青楼女人也许更适合成为她的侍女。 “本小姐就宽容的允许你这个请求好了。”她高傲的点一下头,示意一旁的罗永晋提起已经拍开泥封的小酒坛,在手边空碗里倒进一半的酒水。 两女对饮,罗永晋等在一旁,在她们各自放下酒碗后,才慢慢端起自己的酒碗,望着春亦寻低垂的眉眼,默默的喝光酒。 春亦寻没有注意到他落寞的举止。 她在抿进第一口酒水时,眉头便略一蹙起,耳边听见叶起城低沉的传音,“不妨事,可以喝。”于是她面色不改,默默喝光那碗酒水。 在她看见罗薇薇放下酒碗的时候,在她身边的喜儿忽然软软的倒下,跟着是脸上一怔的罗薇薇,最后是低着头的罗永晋。 春亦寻心里一惊。“怎么回事?” 不过眨眼,房里就只剩她一个人还保持清醒。 叶起城做了什么? “罗家小姐将你误以为是秋姑娘。她在你酒水里下药,又让罗公子陪同,或许想让你与他造成事实,以打击古二少爷。”叶起城的声音沉稳,清晰非常的沉进她耳底。“我趁她方才与你说话之间,将阁里饮食的药物投进酒坛。这里接下来的,你便不必参与了。” 春亦寻瞪大眼睛。 叶起城说:他将阁里饮食的药物投进酒坛。 三千阁是青楼,凡是青楼里,任何饮食之间,总混杂了助兴的药物,春亦寻方才一尝喜儿端上来的酒水,她便察觉了酒水里的不对劲,但她不知道原来叶起城突然要她哄着罗家小姐饮酒,竟然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又说,接下来的,她不必参与。 接下来的,是什么? 她愣愣的望着罗永晋,又看向罗薇薇,脚边还有个被打晕的年幼侍女……她按着心口,忽然感到有些站不住脚。 “叶……”她要喊他,却噎住。 唤他芭蕉叶子,她觉得太亲匿了,但要唤他名姓,又太疏离,一时之间,她居然难以开口,犹豫再三。 叶起城却像是没有任何妨碍,声音平淡:“罗小姐在你酒水里下药,又示意罗公子行事,那侍女惧怕责打,也拼命将你拉入房中……若身在此地的不是你,而是真正的秋舞金钗,她若饮下酒水,让罗公子……这事过后,恐怕无论是秋舞金钗,又或者古二少爷,都活不下去吧。” 他的叙述平平淡淡,内里的真实,却让春亦寻不寒而栗。 即使知道中计,已经心有所系的秋舞,绝对无法容忍他人的碰触;而亲眼见得淫乱景象,即使明知是计……古二少爷心脉原本就弱,见到秋舞受辱,又怎么可能不受冲击? 但他们明明两情相悦,却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吗? 春亦寻茫然的站在地上,却觉得地面起伏,竟然让她难以站稳。 ……如此阴毒计谋,她怎么可能原谅! 她心里恨极,将手里紧捏的酒碗愤然摔在地上,眨眼间碎片四散,满地的锐利破片,她却再也没有投去一眼,掉头就走。 叶起城自然跟上,临去前更将门扇仔细关妥,甚至将门扇卡死,以防止有人冲出。接着,他急追春亦寻而去。 春亦寻大步走在前方,却不是往秋舞吟所在的厢房回去,而是往楼梯直冲,她走得那么快,甚至微微小跑起来,雪纺的衣摆在她身周飘飞而起,铃声细碎,晶石折射光芒,她虽是下楼,却仿佛将要飞去。 叶起城心里绷紧,有那么一瞬间,突然涌现的恐惧死死的扼住了他,让他发不出声音喊她停下,也无法伸出手去,将她留住。 当年嫦娥奔月,地面上追之不及的后羿,是不是也如他这般,心魂俱裂? 第八章 九九在后来很长一段日子里,在夜半都反覆做着同一个梦境。 梦里面,是春亦寻一边往外走,一边朝她挥了挥手,漫不经心的姿态,“我只是去吹吹风。”她这样头也不回的跟九九说了,而正与悦悦打闹在一起的九九竟然也由着她孤身一人的踏出门去。 她就这样消失了。在梦境里,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九九哭得抽抽噎噎,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哭着,几乎要断气。 在菊雨蝶作主邀约,勾来了古二少爷与秋舞吟,又让古二少爷顺带骗来了春亦寻与九九主仆,在那一个天光明媚,风里还带着薄寒的午后,踏出包厢门的春亦寻,再没有回来过。 九九在一刻钟过后,困惑又愤怒的拉开门,准备出去逮回自家主子。 但整个红花酒肆翻遍了,都没有她家主子踪迹。 九九皱着眉,转身下令跟随菊雨蝶而来的护卫,去设法联络叶起城。 也许主子突发奇想的跑出去玩了,还把叶大哥也给哄走了,却把她一个人丢下来!越想越有这个万恶可能性的九九,嘟着嘴生起闷气来。 她在心里翻腾着,等春亦寻回来时,她要怎么给她训话,要叫春亦寻好好的反省,并且立誓以后都不可以丢下她一个人。 菊雨蝶派出去的护卫在一个时辰后,匆匆忙忙回来了。 但应该要出现的春亦寻没有跟在后头,脸色凝重的护卫们递上一颗破碎的黑珠,九九认得那是暗卫身上必有的金纹黑珠。 金钗与随侍雏儿身上也有,是珍珠的,上面的金线绘着各自的图纹;而暗卫身上的是黑玉,除了所属金钗的图纹之外、还有暗卫本身的代表图纹。 用途是留下记号,以及求救。 捏碎珠子,便有浓郁的香气冲天,展臂距离内的器物都会沾上这味道,持续一个月不散。而阁里养着能辨识其香味的飞鸟,即使千里之外,都能准确的找出染有香气的人。 包厢里的两名金钗,看见那枚黑珠,脸色齐变。 破碎的黑珠上,还能模糊拼凑出细细的刺槐花苞,与展开的芭蕉叶。 那是叶起城的求救黑珠。 “不在酒肆内,这是从城外取回的。”一身汗湿的护卫低声禀告,手心里停着收敛翅膀的幼小白鸟,“他们也许出城了。” “回阁!”菊雨蝶面色惨白,却透着一股紧绷的铁灰,她的容貌原本艳丽无匹,这么一变色,竟隐隐带着征伐的锐利杀气。 秋舞吟默默跟随,连古二少爷都没有多言一句。 三千阁自此进入外弛内张的备战状态。 春亦寻睁开眼睛。 地牢里举目昏暗,只有边角的一盏灯火摇摇晃晃,湿冷的空气将她包围,她摸摸寒毛直竖的手臂,抿了一下唇。 在她身后,是闭着眼睛,意识昏沉的叶起城。 她与他在出了红花酒肆之后,春亦寻心烦意乱,胡乱的走着,才绕到暗巷里去,正想钻过窄道,跨进另一条大道,一前一后,她与叶起城就被堵住了。紧接着她失去意识,耳边只依稀听见叶起城嘶哑的吼声。 没想到一向镇定的芭蕉叶子,竟然也会这么鬼哭狼号的,真是看不出来啊。她那时心里只讪讪的这么想。 之后醒来,就在这地牢里了。 小小烛火,照耀不了多少地方,她与叶起城靠着一柱,抱膝坐在宽大平台上,周围却是不知深浅的一泓水,远处模模糊糊的可见一道阶梯朝上延伸,水面上还拴着一只舟子。 一日三餐,都准时送来清粥小菜,由一双童男童女摇着舟子来到平台边,将吃食递上,然后又默不作声的摇着舟子走了。 春亦寻试着跟他们搭话,那一双童男童女睁着大眼睛瞧她,然后一起仰了仰脖子。 脖上有狰狞疤痕,像是生生切断嗓子。 春亦寻一眼望去,看懂了,怔怔发呆的同时背脊发凉,不敢再朝他们多问什么,匆匆道谢,便哄着他们摇舟子回去。 待在地牢里,也不知道过了几日,扳着指头数自己吃了几餐,倒也略能数出日子来;她一边喝着稀粥,一边撑起身后靠着柱子的叶起城,在他干裂开来的唇上沾了点汤水,又拿过另一碗稀粥,一口一口贴着嘴的喂了。 叶起城从她醒来之时,就一直昏昏沉沉的。 春亦寻数过,那对童男童女每隔六顿饭,就会送来一颗药丸,然后亲手塞进叶起城嘴里去。 刚开始春亦寻还会企图动点手脚,例如讨来了自己喂食,却偷偷塞在叶起城舌根下,想要瞒过那对童男童女,但那两小孩儿却精灵得很,一搭脉门便知道叶起城有没有吞下药丸,逼得春亦寻抓狂的向小孩儿讨来保证,确定那药丸不是害人性命的,才忍气吞声的让叶起城吃了。 吞了两颗,她越想越不放心,在小孩儿又送来药丸之后,她温言软语的哄着骗着,非要将那药丸切半,自己和叶起城分着吃。 叶起城会武,若他清醒,两人绝不会困在这地牢里动弹不得,但叶起城始终昏沉,身体虚软,就算是被废了武功,也不应该会睡这样久,那么,就是药丸的问题了。 小孩儿满面为难。 他们对看一眼,又瞧着春亦寻不达目的就死也不肯让他们接近,两手抱着叶起城腰身还转过脸来委屈瞪人,想了想,那童女倒也果断,小指甲一掐,就将药丸剖了,看着春亦寻吞进肚里,又让童男去喂给叶起城。 春亦寻舔了舔唇,觉得那药丸一入口就化了,还带着草根的甜,吃起来和宫家铺售出的糖球颇有类似。 她问两小孩儿:“你家主子抓了我们来,是为寻仇?” 小孩儿迷惑对看。 “会杀我们吗?” 小孩儿摇头。 “那,是要赎金吗?” 小孩儿摇头。 春亦寻想了想,“你家主子,是冲着三千阁来的吗?” 小孩儿摇摇头,想一想,又点点头。 春亦寻倚着昏迷不醒的叶起城,在小孩儿摇头的时候松了口气,但紧跟着看见小孩儿点头,便从心底发了凉。 之后送来的药丸,春亦寻都一样要求掐半,怀抱着“这是糖球这是糖球吃了不死人”的自我哄骗心思吞了。那药丸吃进去之后,既不会肚子疼,也不会有哪里酸哪里痛,就是整个人都昏沉下来,一直想睡。 那小孩儿回去后,大概是报告了也让原本不必吃药的春亦寻吞了半颗药丸,于是从那之后,一日三餐,送来的时候,若春亦寻在睡,就会被小孩儿弄醒,童男会仔细的盯着春亦寻确实吃过粥了,童女就忙前忙后的准备怀炉与毯子,务求让被掳来的春亦寻能够舒舒适适。 春亦寻就这样时睡时醒的过了六顿餐,平台上散着厚毯,怀里揣着炉,她半是昏迷半是睡着的醒过来时,还觉得冷。 地牢里放满了水,偶尔还听得见扑通的一响,春亦寻带着好奇与畏惧的想过,这水里是养着什么鱼类吗?也不知道吃不吃人…… 在她身后倚着柱子,两手让她搭叠在腰上的叶起城,忽然动了下。 春亦寻怔了一下,转头去看。 那人紧闭了这么久的眼睛,半合半张的打开来,平常满是冷淡的瞳孔里,现在像是蒙上了干冷的晨雾,迷迷糊糊的。 他眼里的焦距晃荡着,花了一点时间才和春亦寻直勾勾盯着他瞧的视线对上。半晌时间,他眼里那种干冷晨雾散去了,却换成春亦寻眼底聚起大雨。 她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像是多日以来的提心吊胆终于可以稍稍放松,而叶起城抿着唇,像是叹气了,他很快掌握到自己的姿势,并且在略微的僵硬后,意识到怀里紧偎自己的女体。 然后他皱起眉。 “你身上怎么这么冷?”叶起城说,并动了动还有些凝滞的手臂,将一旁毯子捡起,包住春亦寻。 她没答他话,却低声问:“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她又跟他说了药丸的事,还大略提了这些天以来他昏迷不醒,又告诉他有一对小孩儿伺候,以及这地牢的古怪。 叶起城一边听她说,一边想运起内力来暖暖她手脚,却发觉身体内空空荡荡的,他愣了一下。 “……没有了。” “嗯?什么没有了?”她很迷惑。 “内力。”叶起城说,“那药丸,也许是化功的,所以没让你吃。”他语气冷淡的说完,像是这么多年来与己常伴的力量,竟然消失得无声无息,却一点也不重要。 他静了静,又道:“你不必再跟我分那半丸药,对你不好。” “为什么不好?我又没修习过内功,那药对我没有用吧?但我还可以帮你分一半,多好啊。”她说得愉快,甚至有点得意,那脸上泪痕还没有干。 叶起城心里疼了起来,在毯子下摩挲她冰凉的手,“你没有内力,那药还是对你不好……你原本不会这么怕冷的,明明还有怀炉,身体却这么冷。” 就着烛火,他看着她苍白脸色,连唇都带着樱白,他皱着眉,感觉那还带着水湿的泪痕几乎要在她颊上冻出霜来,他忍受不了这个,抬起手,小心翼翼的擦着她的脸,那掌心宽大,抹去泪痕,又捂着她脸面,像是想藉着体热,把她脸上的血色捂热回来。 她的脸这么小,他一只手盖上去就几乎要埋住她。 春亦寻在他怀里偏了偏头,柔软而冰凉的唇在他掌心里滑过。 叶起城觉得被那唇肉碰过的地方,像沾上了火星子,带着热烫与一点辣,那种骚动甚至蔓延开来,一路窜上手脚末梢。 他抖了一下手,想把手掌抽回来,却被春亦寻伸手抓着,垫在了颊边,像是当成个温暖的枕头。 “……芭蕉叶子,我怕。”闭上眼睛,她轻声说,“我问过那对小孩儿了,我们恐怕是成了质子了,要对付三千阁呢。” “那对小孩儿会武吗?” “你想逃出去?” “总要试试。一直被关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况且,按这待遇看来,主使者似乎只是想引三千阁出面,却无意伤人。” 春亦寻轻声笑了,“仗着人家不欲伤人,就要夺舟子逃跑?” 叶起城不理会她拙劣的玩笑,只是淡淡道:“下次送药是两顿饭之后吧?我先观察一次,待到第二次他们送饭来,你便把药丸以唾液裹了,伺机吐进水里去,我制住那两小孩儿,你就趁机上舟子。” “听起来很顺利。” “会很顺利。” 他一手让春亦寻抓在颊边做枕子,一手还搭在她腹上,春亦寻浑身都是冷的,唯有他掌下的那块血肉带着温度,她又一手盖在他手背,若有若无的摩挲着。 那大概只像是一种无意识的习惯,但这样的抚摸方式,却让意识到怀中女体的叶起城渐渐绷起身体,几次想要抽回手来。 春亦寻笑了。她偏过脸,将叶起城借给她当枕子的大掌再拉过来一点,换了贴上另一边脸颊,她微撑起身子,顺着叶起城脖颈脸面,凑到他耳边,一口咬着他耳垂。 叶起城僵了。他欲退,身后却是大柱,而身前是春亦寻柔软冰凉的女体,他又舍不得推开她,一时之间进退不得。 春亦寻得寸进尺,居然将身子贴得他更近一点,还极不安分的骚动着。然后,她一边咬着他耳垂,一边将气息吹进他耳里去。 “哎,你硬了呢,芭蕉叶子。” 叶起城大窘。 后来,那两小孩儿送来了稀粥小菜。 春亦寻大概是因为叶起城终于清醒,因此心里有了凭恃的关系,她虽然半合着眼,声音低柔而含糊,但那神态看上去就是懒洋洋的,像是背后倚了头雄狮,于是便再无所畏惧的猫儿。 童男迟钝,没有注意到春亦寻的精神状态有所倚恃,但童女却非常敏锐,她不住的打量春亦寻,望着她唇角微微的翘起,像是心情非常的好—— 这个女人,原本都是奄奄一息的模样,却忽然之间像是吃了什么补品,即使佯装得软弱欲睡,也无法遮掩在眼角眉梢的神气。 但她身后的男人,明明还昏迷不醒的。 童女盯着那男人看了很久,却没找出什么破绽来,男人应该是没有醒的……那为什么,这个女人突然之间精神大振? 他们送来吃食,就会把前一餐的食具收走,并且仔细的点数有无缺漏,以免被掳来的人质拿来当作武器。 童女才疑惑的打量春亦寻,一边童男就拉扯起她的袖子,一边收拾着春亦寻递来时,却不慎打破的餐具。 “哎,对不起,我的手没有力气。”春亦寻软软的道歉。 童女一边拼凑着,一边想,这个碗应该还有一块碎片。碎片呢? 她望向春亦寻。 “会不会是掉到水里了?”她漫不经心的问,一边伸手抚了抚童女脸颊,微笑道:“我身边也有个年纪很小的侍女,非常可爱唷……哎,我好想她啊。” 童女心里一顿。 太不寻常了…… 突如其来的好精神,又忽然思念起身边侍婢,还有失手打破的碗,以及找不到落到哪里去的碎片…… 无论哪一样,都显示了异于平常的状态。 她不会想要自尽吧?童女心惊胆战。 一旁童男看她被抚摸了,脸上不由得露出羡慕之色,他们这样的下人,平常哪有被温柔抚摸的机会,又是这么年幼的孩子,更是忍不住被温柔对待的憧憬。 春亦寻注意到了,于是指尖在帮童女顺好滑落的碎发之后,又转了个圈,搔了搔童男下颚,亲密的姿态像是与幼猫玩耍一样。 童女留心到春亦寻脸上快速掠过的一点恍惚。 她心里柔软的颤抖在那一瞬间,变成了尖锐的警戒。 童女突然出手,扣住春亦寻腕节,另一手伸进她袖底,不多时便掏出一块尖锐的碎片。那是方才让春亦寻打破的碗的一部分。 让她擒住了的女人,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童女觉得心疼。这个女人对他们这样任人打骂的下人依然很温柔,她不想要她寻死,而他们身后的主人,也不可能允许她寻死。 垂下眼来怔怔望着被拿走的碎片,女人滴滴答答的掉着眼泪。 童女怯怯的伸出手去,把她泪水抹掉,一旁童男扁着嘴,看了好半晌,也跟着哭了起来,童女吓到了,不知所措着,然后也呜呜咽咽的哭出来。 这么一大二小的,便抱成一团哭了一阵,最后还是童女先收了眼泪,硬拉着童男的手,又把春亦寻脸上泪痕擦干净了,才摇着舟子走了。 地牢里安静了一阵子,只闻水声悠晃。 “……九九要是知道,你对她以外的孩子动手动脚,大吃豆腐……”叶起城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你说,她会不会气得以后再不理你了?嗯?小春花。” 那一对小孩儿早就走了,还一边擦着口水怀念那柔嫩手感的春亦寻,听见芭蕉叶子这充满威胁的一声问话,便打心底的抖了一下。 “哪是呢,我也只是想造成他们的错觉,好松一松他们的警戒,方便我们晚一点的逃跑嘛……”春亦寻分外软弱的辩解。 “又摸又抱,还偷亲了好几口……”叶起城嗓子里慢悠悠的,一点也没有被哄骗过去的打算。 他像是立定主意要向阁里那个年纪虽幼,却是三人之间最有威严的小小独裁者,报告春亦寻这藉机拈花惹草,还死不承认的风流作为。 春亦寻恼羞成怒,气得要把叶起城推进水里去。 他刚开始还一脸镇定,仗着自己块头大,春亦寻推不动,于是装得若无其事,但很快的春亦寻一把掐在他腰上,叶起城雷打不动的身躯极大幅度的震了一下,随即开始扭动着要逃。 虽然是极丢面子的事,但他是怕痒的。 占得上风的春亦寻很快就把人压在身下,一边上下其手的抓挠,这平台虽然说小不小,但也无法容忍两个成年人在上头乱滚,叶起城既要护着春亦寻不摔进水里去,又要躲避她不知轻重的十根爪子,而另一件尴尬的事,却是他下身起了反应…… 叶起城坚定的认为,他宁愿自己摔进水里去,也绝不让春亦寻再有调侃他一次的机会! 由于原因众多,深刻的落于下风处的叶起城,不多时就从咬牙切齿变成气喘吁吁,那威武的脸庞涨得通红,简直是狼狈非常。 “别闹。” 好不容易他一手抓牢了春亦寻双腕,另一手按住她后腰,将爬到他身上来的女人死死的压制了,深觉自己实在是死里逃生的叶起城,喘出一口气。 但没想到,他原以为没有反抗余地的春亦寻,却在失去她邪恶的十根爪子之后,对着他敏感的耳朵伸出了更邪恶的舌头。 “唔!”他沉闷的哼了一声。 来不及扭头躲开,就被她舌尖卷进嘴里,不时咬咬舔舔他的耳垂。她的气息吹进耳孔里,她用下巴摩挲他颊侧,乃至脖颈。 枉费叶起城人高马大,却竟然被一个只及他肩高的小女人如此调戏,他甚至无法反抗,更无法果断的将她扔水里去一了百了。 “春……”他咬牙,却吐不出一句完整字词。 “芭蕉叶子,你都对我起反应了,又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吻呢?”这仿佛某种风流大少的台词,却出自被制住双腕的女人口中。 叶起城艰难的喘了口气,“……你,不喜欢我……” “我没有不喜欢。”她嘟嘴。 “……不够喜欢……” “怎样才叫作足够喜欢?”她追问。 叶起城张了张嘴,又闷闷闭上。 “芭蕉叶子?”她疑惑。 “你……只是因为失恋了,心里没有底,又、又刚好有人在旁照拂,才会误以为是喜欢……再过几个月,等你冷静下来,就不会再想……亲我……” 这么几句话,他却说得断断续续,半是因为春亦寻的骚扰,半是因为心里痛楚,难以出口。 他好不容易认清了自己心意,甚至在同一时刻迎来了心上人的主动回应,但是他却清醒的,并且疼痛的拒绝了。 身为旁观者,他知道春亦寻在罗公子身上倾注多少心力,更知道春亦寻在受到伤害之后,几乎难以痊愈的剧痛。他在那时对她很温柔,非常温柔,他近乎直觉的明白,也许终其一生,他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够这样接近春亦寻。 在她因为惨烈的情伤,而疼痛得毫无防备的时候,他成为她的盾,成为她的剑,成为她抹在心上的伤药。 他甘愿。 他很清楚的认知到,等到她的伤好了,恢复精神了,她就会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这也许是十天半个月,也许是一年半载,但总有一天会的。 他不希望到了那时候,春亦寻会因为曾经掺杂着迷惑与求助的亲吻,而感到后悔,他不想她后悔,他承受不起。 “芭蕉叶子……” 春亦寻有些哑然。她望着身下闭上眼睛的男人,他甚至不敢看她。 她竟然没有办法让一个喜欢她的男人,对她有所信心。 春亦寻觉得自己很失败,但更多的,是她在这样的胡闹之中逼出的真心话,意识到这个一直让着她、护着她的男人,已经受了伤。 他竟然是畏惧她的。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疼痛。 她低声说:“……对不起,我居然没有办法让你信任我。” 叶起城感受到她话语里的失落与自责,他想睁开眼睛,却在下一刻被吻在眼上,柔软而冰凉的唇在他紧闭而颤抖的眼皮上游移,一下一下的,很温柔的吻。 “你是不是觉得,我喜欢了罗公子这么久,却在一场高烧之后,忽然又说喜欢你,想要和你接触,是一种想要转移伤痛的逃避做法?” 她轻声细语的问,感觉身下抱着她的叶起城微微一震。 她没有要他回答。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蹭了蹭他鼻尖,“我啊,也许并不是喜欢罗公子……我只是,想要有一个‘喜欢的对象’,然后,刚好罗公子出现了,他符合了我一直以来的想像,所以我以为我喜欢他——是的,是‘我以为’。你不懂我在说什么对不对?……嗯,这样说吧,我呢,因为姐妹们各自找到了心上人,却只有我迟迟没有动静,所以慌了……又羡慕着,也就想要找一个喜欢的人来喜欢,但是,我并没有真正去了解那个喜欢的人,我甚至没有将自己真实的展露出来。” 叶起城的呼吸有些乱。他几乎是仓卒的喘了口气。 “……你是说,你之前的,是一个喜欢的想像……你没有,对那个人,投以真心?” “不完全。应该说,我的确是喜欢的,只是我喜欢上的,是我自己假想出来的一个形象,我没有打算真实的了解那个人,也没有打算让那个人来了解我。罗公子对我施暴的那晚……与其说,我被他的粗暴吓坏,不如说,我是被自己的愚蠢所击溃。” 她用牙齿咬着他一缕碎发,然后又偏过头去,继续舔咬他耳垂。 叶起城背后便是冰冷平台,但他身前却热得难受。 他咬牙,“……你也没有,喜欢我……” “不对,我喜欢你。”她笑了起来,“就像你没有意识到自己喜欢我一样,我也没有意识到,原来我一直喜欢你。我在你不理我的时候找你麻烦,让你注意我,也在我冷落你的时候,接受你冷不防的挑衅。我们其实一直在试着引起对方注意,却因为我顽固的自以为有一个恋慕的人,才会一直没有发现这件事。” “你想说,你现在发现了?” “我清醒了。”她说,“我知道我喜欢你,也知道你喜欢我,我还知道,我让你心里受伤了,我必须为我的自以为是,以及莽撞示爱,来付出等候的代价。” “……莽撞示爱……”他的声音几乎是含在嘴里的咕哝。 “在你被打完屁股,还要一边担心我的情况下,突然抓着你,就急匆匆的说破你的心思,又急匆匆的想要讨得你的亲吻,却始终没有告诉你,其实我也是喜欢你的……这如果不是莽撞,那什么是莽撞呢?” 她自我嫌弃的叹口气。 事实上她的做法若换成是个男人,就算得到一个色中饿鬼,或者见异思迁的下乘评价,也是无法为自己辩驳。 他的脸却慢腾腾的红了,“……示爱……” “嗯?你说什么?”那比含在嘴里咕哝来得更为模糊的两个字,即使春亦寻就紧贴在他身上,也难以听清楚。 她追问,他却闭紧嘴,任她怎么折腾他已经通红的耳朵,也不肯开口。 她却忽然笑了,“我等你好了。” 叶起城闭着眼睛,闭着嘴,看上去充满防备的态度,那眉眼唇缘的线条却柔和了下来,非常放松的。然后,他扬了扬眉。 春亦寻得到他的反应,正高兴得不得了,赶紧开口解释,“你等了我这么久,又担心受怕的,那我现在反过来等你,也是理所当然的嘛。我呢,会一直缠着你,跟你示爱,让你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你……然后呢,等你相信我了,就告诉我,我们就可以在一起。” 她在他眼皮上舔了一口,说:“到那时候,我们再来接吻。这样好吗?” 这样的甜言蜜语,真是教人难以招架。 叶起城想要维持他的面无表情,却不知道,他的唇角已经微扬,他轻轻起伏的胸膛里回荡着笑。 他也不知道,他此刻的愉悦表情,将春亦寻迷得晕头转向。 “……吃相要好看,用餐要细嚼慢咽,要忍耐,忍耐……我要忍耐!现在不是扑倒的好时机……但我已经扑倒了……不行!我要忍耐,要等待,堂堂一个金钗怎么可以变成禽兽……”她不住碎念。 心里轰隆隆的冲动让她一层又一层的掩埋下去,那不断刨坑挖土将欲望扔进去填坑的疯狂,在心里面将人这样又那样的妄想也只能在心里面执行。 她要忍耐!要等待! 强摘的瓜是不会甜美的! 她绝对不可以在这时候把人扒皮拆骨的吞了! 春亦寻红了眼,她在做着辛苦的心理抗争,但她不知道她的抗争化成了声音,犹如着魔了一般的不停喃念。 她也不知道,在她身下听着她喃喃自语的叶起城,究竟是如何的哭笑不得,又咬牙切齿,更是背脊发凉的抽着冷气。 突然,她冷不防的惊喜道:“哎,芭蕉叶子,你又硬了呢!” 叶起城困窘得当下便想一头撞死。 第九章 叶起城好不容易在药效减半的情况下清醒过来,虽然失去内力,但原本的武功招式、身法挪移还是有的,他想在那对小孩儿送下一顿饭来之前,先将久未活动的身体给动顺起来,但春亦寻趴在身前也是不行的,于是他拎着她小脖子就把这祸害给提到另一侧的平台上。 春亦寻气得牙痒,又不能在这时候去寻他麻烦,只得哼哼地坐下了。但坐没多久就无聊起来,她又想到之前怀疑半天的,水里可能养了什么东西之类…… 于是她琢磨着把没吃完的稀粥拿出来,把水沥干,又揉进剩菜剩肉,弄成一团丸子,之后又把内袍的一只袖子拆下来,将那丸子用带子缠在袖角,就这样权充了钓鱼的物事,一把抛进水里去了。 叶起城听见水声扑通,皱着眉回头来看,就见春亦寻整个人完好无缺的待在平台上,他稍微放下心来,又转过头去活动手脚。 春亦寻倒是没理会他,就满是好奇的盯着水面,偏偏烛火昏暗,又只点在另一侧上,她这边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又等了一会儿,手里抓着的一只衣袖没有反应,她觉得无聊了,又见叶起城自顾自在做自己的事,当下就觉得委屈了,要回头去找人。 水面下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分了心神的春亦寻一惊,手里下意识的一抓,竟然较起力来,但水面下那东西力气惊人,春亦寻下意识的尖叫一声,然后就被急奔过来的叶起城揽住,但她手里的袖子却被硬扯出去,眨眼就没入水里。 水底下一阵激荡,那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春亦寻的脸白了,叶起城的脸却黑了。 “再惹事就把你扔进水去!”他咬牙道。 春亦寻被刚才水面下的抢夺给吓住了,整个人抖得可怜兮兮,攀住了叶起城就不肯再下来,叶起城无奈,只好把人背在背上,又走回点着烛火的一侧平台去。 她趴在人家背上,死活不肯下地,却又没事做,不多时就昏昏欲睡,后来就真的睡着了。叶起城背着人,看起来好像完全不去理会,但一等春亦寻睡了,要从背上滑下来,他就立刻伸手拦住,轻巧控制着力道把人抱回身前来。 明明就一祸害,睡着了却也乖乖巧巧。 他轻叹口气。 粗糙指尖拨了她落在颊边的碎发,指腹滑过她细嫩颊面,他皮肉粗糙,即使已经小心翼翼,还是留了一道红痕。虽然转眼就淡了,但这样的细皮嫩肉,竟然禁不起一点磕绊,叶起城指尖一颤,心里还是一紧。 他其实没有想过会得到她的回应。 不论是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心意之前的懵懵懂懂,还是那一日被直白地戳破了心思,方才恍然大悟自己的迟钝之后,叶起城想,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能够得到她的回应。 不是想不想得到的问题。 而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 自己就只是个武人,只懂得打生打死,除此以外什么也不会。就连摸摸她的脸,都能擦出她颊上一道红痕,如此的细皮嫩肉,娇贵美好,他只想能够远远看着,在暗地里守护一辈子,也就很值得了。 但她却一转头,居然是毫不犹豫的投进他怀里。 他那时面无表情,实际上已经惊骇得手足冰凉,说不明白这到底是恶梦,还是美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清醒过来。 要碰她,他还舍不得。 不碰她,她却不肯依。 现在,她就蜷在他怀里,头枕在他膝上,由着他拍抚。 叶起城恍惚的想,要是这一刻就这么让他死了,他也不会有怨。 然后他又想,哎,不行的,他若死了,小春花就要哭了。这泼猴一向难缠,哭哭啼啼,老是撩拨着九九助她为虐,他若不在一旁镇压着,这对主仆简直无法无天。 于是他又不想死了。要是就这么死了,他绝对会恨得变成厉鬼的。 现在这样多好呢,像梦一样,但这是现实呢,她对他表白,缠着他,一字一句的说服他,还说这是向他示爱呢。 ……是示爱啊! 叶起城觉得这是天下间最美好的两个字了。 他轻飘飘的笑起来,慢慢的红了脸,迟来这么久的羞意,终于姗姗到达,最后进占了他脸面耳根,连脖颈都不放过。 春亦寻未能见得这奇景,想必连梦里都在懊恼。 叶起城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他低下头,弯着腰,把气息全部屏住,分毫都不敢惊动春亦寻的——他把唇凑到她嘴边,本想偷偷的亲一口的,但又想,她好像朝他喊过这么一句:“等你相信我了,我们再来接吻。” 于是他不敢亲了,但就在眼皮子底下,她粉嫩粉嫩的脸颊这么美好,时时吸引着他凑上前去舔个一口,他心里就像是有只馋嘴的猫在抓挠一样,怎么都静不下来,他疑神疑鬼的左右瞥着,这地牢里没有他人,那两小孩儿也没有出现,膝上的春亦寻又睡得乖乖静静的…… 他咽了口唾沫。 亲嘴是不行的,她还没有准许,亲脸颊亲额头,他又觉得不够,于是他眼珠子转来转去,最后相中了她闭着的眼皮。 他忽然想起来,在他还闭着眼睛逃避现实的时候,她趴在他胸前,伸舌舔他的感觉。 叶起城偷偷摸摸的凑上前去,紧张兮兮的嘟起嘴,快速的吻了她眼皮一下,然后又缩回来,坐得很正经。 他喉头咕嘟了一下。 春亦寻没有醒。她没有被惊动。 叶起城心里不禁动摇起来,他左看看右看看,春亦寻那抿着的唇色美好,又有一点湿润,他方才正犹豫的时候,还闻到她一点吐气如兰的香,他就想亲亲那张嘴。 但春亦寻,还没有准许他的。 可自己,实在想亲想得不得了了。 他在心里剧烈的挣扎起来,身子明明文风不动的直挺坐着,额上却渐渐冒出冷汗,连后背都被浸湿,他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春亦寻的唇,心里不停的叫嚣着想要亲一口。一口就好。只要一口,他就不会再乱碰她。 只亲一口! 他咬了咬牙,不自在的扭扭脖子,半晌,又小心翼翼,仿佛如临大敌的弯下腰,将嘴凑前,然后,他把气息又憋住了,对准她的唇,飞快的啄了一口! 春亦寻没有被他这样笨拙的动作弄醒。 叶起城背靠着大柱,坐得直挺挺的,他还不知道,自己笑得丑死了,就像只偷到胖猪仔的大狼一样,连森然牙根都露出来。 他只觉得,天暖了,雪化了,他的世界圆满了。 叶起城闭着眼睛,在心里回味着方才短兵相接般的甜蜜与得意,手里还一下一下的抚着春亦寻蜿蜒的长发。 ……在他膝上安然睡着的春亦寻,唇边亦悄悄勾起一个狡猾的弧。 忽然有细细碎碎的声响,由上而下的滚落台阶。 送饭的时辰到,那两小孩儿来了。 迷迷糊糊睡去,又倏然惊醒的叶起城在小孩儿们下来前,将春亦寻唤醒了,然后忙着将准备好的物件摆在春亦寻手边,免得她一紧张便找不到东西。 他闭上眼睛,一手将春亦寻搂在身前。 舟子摇摇晃晃的接近了。 两个小孩儿发出声响。送来吃食,又换过怀炉里的红炭,跟着接过春亦寻递去的空碗,然后,他听见春亦寻柔软娇滴的嗓子。 “给姐姐抱抱好不?” 她那句话说得低柔婉转,简直揪人心肝,那两个单纯小孩儿哪里能抗得住她如此妖孽的一嗓子。 叶起城不用睁眼,都知道她此刻屁股后的色狼尾巴摇得正欢快。 他在心里默默加上一件要给九九的小报告。 舟子上摇摇晃晃的,不好拥抱,两小孩儿给春亦寻送饭送久了,这漂亮柔软的大姐姐待他们又客气,上次相互拥抱的温度简直让两小孩儿恨不得时辰早一点到了,他们好早一点下来再见一次这金钗姐姐。 现在金钗姐姐想要再抱抱他们,两小孩儿怎么会说不好呢。 于是不等春亦寻再问一次,两小孩儿简直争先恐后的跳上平台,像归了巢的乳燕一样扎进她怀里去,抱得死紧。 春亦寻感动得想要就这样抱着他们滚来滚去。 多可爱啊!这两小孩儿!软软嫩嫩香喷喷,能咬上一口的话,不知道有多弹牙!啊啊啊啊!她好想就这样把他们挟带回阁里! 在一大二小的激动拥抱中,叶起城面无表情的睁开眼,掀起一旁准备给春亦寻的物品——大氅一件。然后他一手搂着春亦寻腰身,一手张大了,抓牢两小孩儿的后领,硬生生将他们分开来,接着蒙头盖脸的把反应不及的两小孩儿掩住。 跟着他一手将春亦寻推进舟子里,自己也跃下去。 水面一阵摇荡,两个小孩儿沙哑模糊的呜叫声回响。 春亦寻眼里红了,泪水哗啦啦的掉。 两小孩儿将妨碍他们的大氅七手八脚的扯开,就见到叶起城划桨的身影挺拔,头也不回的冷酷,以及舟子上跌坐的春亦寻脸上的梨花带泪。 童男炸毛了,那人是登徒子! 童女愤恨了,那人坏透了!居然把金钗姐姐掳走! 两小孩儿一致对外,将叶起城以目光千刀万剐。 饶是叶起城狠下心肠连回头瞥上一眼都没有,也觉得背上像是有数把小刀细细的割着皮肉,让他毛骨悚然。 那舟子一靠岸,他捞起哭得凄惨兮兮的春亦寻,逃命一样的跑了。 “再哭就把你扔回去和他们作伴!”他咬牙切齿对春亦寻低语。 春亦寻一边擦着眼泪,一手倒是毫不含糊的紧搂着叶起城宽腰身,生怕他真的被气得狠了,把她一个人扔进水里喂鱼去。 叶起城一路急奔,却也小心翼翼的提高警觉。 阶梯往上,他在心里数着,大概跑了两层的高度,跟着就是一面掀起的青石地板悬在半空,他一手虚护着春亦寻的脑袋以免她一头撞上去,一面钻上地。 这是个空旷的小厅,大门紧闭。 一眼看去,没有人,也没有埋伏,他想了想,觉得这地方就是拿来关人的,差别只在于关在哪一层而已。 他们之前所在的地方,又深,又有水,除了送饭以外的时间,上头两层大概都是关得紧紧的,没有流通的风,他们身上沾染的香气就散不出去,阁里放出再多飞鸟来寻他们,也寻不到。 所幸他们现在逃出来了。而且看他们之前所受的待遇,叶起城有很大的把握,掳走他们的人没有杀意,只是想将他们用做人质,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痛下杀手。 春亦寻久未见阳光,眯着眼睛喊疼,叶起城虽然也不太舒服,但勉强还忍得住,他按了按眼睛,拉着春亦寻就往外走。 眼前大门紧闭,叶起城略略皱起眉。 他回想一路奔上来的景象。也许是为了顾及两个小孩儿的力气不够,所有进出的通道上都是敞开的,但没有道理都走到上层来了,却是大门紧闭的。 这时他眼角余光,见到边角小门是虚掩,意识到这才是出入的通道! 但春亦寻像是焦急着想回阁了,见他脚步迟疑,以为他是眼睛不舒服,又担心起他来,于是自己往前快走了几步,伸手就要去推那紧闭的门扇。 叶起城没来得及阻止她。 她脚下喀地一响,像是踩到哪片藏了机关的青石地板,忽然脚底下一阵摇荡,叶起城心里一冷,连忙抱了她就地一滚,往那虚掩小门扑去。 身后,就那么一眨眼而已,在紧闭大门前森然浮出一方尖刀利刃! 叶起城的速度再慢上一星半点,少不得被洞穿脚底。 春亦寻扭头去看,还没来得及后怕,又听得头顶上风声响动,她抱紧了叶起城脖颈,就觉得周身一暗,光影斑驳—— 他们被罩在一个从天而降的铁笼子里。 春亦寻目瞪口呆,那只差一步就可以逃出生天的小门,就在笼子外头,伸手就能摸到虚掩门扇。 她一下子炸毛了! “哪有这么阴损的机关!居然这样玩人!”她抓狂道。 那原本空无一人的小厅里,响起轻笑声。那嗓子悦耳,并且愉悦。 “经此一狮吼,方才知金钗姑娘脾气甚烈了,将来的丈夫想必也能管教得服服贴贴,为妻是从。” 春亦寻愣了一下,而叶起城心内惊疑。他上到地面时明明仔细看过,确定这小厅里再无他人——如今却有一女子娉娉婷婷,款款从暗处踏来。 越到近前,两人瞪着那女人看的脸色,越是迷惑惊讶。 女子一身华服尊贵,珠钗稀美,但令两人茫然失去反应的,却是那女子脂胭淡抹的脸面,竟与三千阁当代阁主艳娘,如出一辙! 宛如双生。 女子淡淡笑着,偏着头看向两人神色,像是觉得有趣。 “初次见面,容我先通名姓——”女子轻声细语,像是唯恐扰了这满厅薄薄烟尘,“西境琉月,此代家主,婳。” 春亦寻脸色煞白,呻吟般的喘了口气,“你……你与三千阁主,艳娘,是……”她将急涌而上的惊惧狠狠一口气吞回肚里,喝道:“是何关系?” “双生姐妹。”那琉月婳笑意盈盈,温和柔婉的模样在春亦寻眼里看来,却比夜叉更为骇人。“姽姐姐这么些年,于三千阁里,受诸位金钗姑娘照拂了。” 她说着柔身一拜,直起身后,方整了整袖。 她道:“婳与姐姐终年不见,心中甚是思念,然姐姐总在阁中,哪怕一眼也罢,姐姐却是避不见面的……”她轻叹口气,“婳心中甚急,念得狠了,方出此下策,请来金钗姑娘,想藉姑娘于舍下做客,请得姐姐出阁一见,以解婳心中思念。” 说罢,她投过一眼来,那举手投足,俱是矜贵之色。 “姐姐的马车也该要到了。恰好你两人赏光,先行出来了……如此,便和婳同行,一并去向姐姐请安吧。” 她说得温温缓缓,听得春亦寻心中哭笑不得。 敢情他们花费心思才钻得生天,却一转头就要被押着去见阁主了吗? 什么赏光,什么请安,什么做客,简直是折腾着人玩! 春亦寻在那小铁笼子里歇斯底里吼道:“我才不去!给人掳了做阶下囚还得惊动阁主来接人,这样天大的祸事闯下来,简直是不让人活了!” 她仰天悲愤:“把我沉进镜照河去喂鱼吧!” 小厅中央那盈盈站定的琉月婳,早已笑得打跌。 说了半天,那琉月婳也没放出人来,直接便将铁笼子连人装进马车里,四周布帘盖得严严实实,一点光也不透入。 马车摇摇晃晃。 春亦寻只觉得再这样摇晃下去,她就要吐了! 先是舟子,再是逃难,后是马车,还是被关在笼子像要出巡的猴戏一样,她好歹也是个金钗姑娘,正是风华正茂的美人时期,却没想到会一朝落难,被折腾得连脾气都没了。 叶起城倒是淡定下来,一手捞着她的腰,将她固定着,不要随马车行进颠得乱七八糟,一边侧耳倾听,仔细推敲着地势。 “怎么呢?”春亦寻不耐烦的哼一声。 “像是在上山途中。” “我们原本不在城里吗?”她脸色困惑的问。 “一开始可能是。但到了后来,等阁里派出去寻的人撤回来之后,又把我们弄昏了搬出城,藏到山里来了——你不觉得,马车一开始就很颠摇吗?” 叶起城一边说着,一边揽住了春亦寻站身不住,狼狈朝他倒下的身影。她不是因为颠摇而站不住,却是因为地势斜曳而稳定不了身体重心。 春亦寻听他分析,又比照自己处境,越发觉得叶起城说得很对。 “阁主和那女人约在山里吗?” 叶起城听见她嘴里咬牙切齿的一句“那女人”,不禁沉默片刻,“小春花,虽然说那位琉月家主请人的手段不甚磊落,但她毕竟是阁主亲妹,现在也拿不定阁主意思,你……你在称呼上,还是稳着点妥当。” “我就讨厌她折腾这些手段!”她嘟嘴,但心下也知道叶起城的顾虑。 叶起城听得她坦率直白的抱怨,一阵好笑,不由得摸摸她的头,“乖啊,小春花,你把这仇记下,晚一点见到阁主再打小报告不就好了?” “芭蕉叶子好阴险的心机啊!”春亦寻真心诚意的赞叹道,却气得叶起城伸手去掐她脸面,两人打闹起来。 马车忽然一个略大的动荡。 两人原本就相互搂着,这下子春亦寻先拐了脚,跟着叶起城没有抓牢,也随之拐了一把,眨眼间两人就在铁笼子里滚成一团,偏偏四只手都还抓得紧,混乱之中,女上男下,衣乱发散。 来领人的三千阁主亲自上前揭帘子,确认麾下金钗与暗卫平安的时候,眼前所见的正是这么一幕尴尬又困窘的场面。 “……”春亦寻茫然。 “……”叶起城石化。 “……”三千阁主面无表情,点评道:“又一对怨侣。” 她一贯护短,虽然麾下十二金钗纷纷找到心上人,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蜜里调油,但从阁主她老人家嘴里点评出来的,向来都是“好一对怨侣成双”这样令人好气又好笑的话。 春亦寻脸皮甚厚,被这样一道天雷打下来,毛也不掉一根。但叶起城的脸皮相对来说就薄上许多了,要不是因为身在笼内,又有春亦寻压在肚上,不然他当下便要掩面泪奔。 阁主对于被压在金钗身下的叶姓暗卫投去一眼,“你打不出来?” “属下无能,让人下了化功散。”叶起城羞愧说道。 阁主听了,却只是一挑眉,“她不敢。” 一句话轻描淡写。春亦寻与叶起城面面相觑,两人一边起身整理,一边在心里敲起小算盘,又琢磨着阁主她老人家这么傲慢冷漠的三个字。 她不敢。 都使出了掳人要胁的手段,只要不弄出人命,还有什么敢不敢? 但很快的叶起城理解了意思。哭得眼睛红红的童女爬上马车来,不情不愿的递上一粒丹药,又依依不舍的朝春亦寻投去眷恋眼光,几乎让察觉那眼色的叶起城背上沁冷汗。 九九可是在临出门前将春亦寻交给他照顾的,光是这次既没照顾好,又把人搞丢了不提,平安回去时居然还拐带了一双童男童女入阁,被夺了山大王位置的九九还不将他朝死里整吗? 心里惊悚归惊悚,但阁主还在一旁看着呢,叶起城取了丹药便一口吞下肚去,不过片刻时间,他浑身大汗,脸上原本苍白着,却反而恢复血色,先前以为失去了的内力,又在他体内流转。 原来没有被废武功,只是被压制住了。叶起城心中不由大定。 跟着他像是折树枝一样的将铁笼拆了,扶着春亦寻双双跪下,给阁主叩首请安。 一脸淡漠的阁主不避不让,面无表情的承受了。 “春亦寻,你自此便与叶暗卫在一道了?” “是。”她头皮发麻,答话的声音却一点不抖,她直觉地了解到这一句问话里分量十足,“春寻真心诚意,愿与叶起城携手一世。” “叶暗卫?” “属下亦同此心,此后生死相依。”叶起城伏首,字字坚定。所有的犹豫与自卑或者多思都让他抛开。 阁主的声音静了那么片刻,“你两人,可有出阁之意?” 春亦寻与叶起城互瞥一眼,俱摇了摇头,“无此打算。” 阁主沉默的时间又久了那么一点,“……春寻,若三千阁交于你手,你当如何经营?” 春亦寻心中大惊,不祥之感一闪而逝,“阁主怎么突然说起这样的事……三千阁存续至今,既有前代姐姐们诸多照拂,身后又有皇家作保,春寻什么也没学过,真交到了手里,也只是原样照搬……” “能守住吗?”阁主对于她所答的经营方式既不说好,也不说坏,却只轻飘飘的接着问这一句,几乎如同风声。 春亦寻却无来由的颤抖起来,“……守得住!姐妹们最后归依之地,春寻纵使万死也将牢牢守着,绝不辱没前代姐姐种种苦心。” “单打独斗,难以成事。” “怎么会是单打独斗呢?”春亦寻颤抖着,又苦笑道:“若只有春寻一人,那是说什么也守不住的……但春寻知道呢,在春寻身后,还有诸多姐妹的安危需要护持,如此一来,春寻心里便涌出无穷力量了。” “心有所系,便生出无限胆气来。嗯,难得你明白此理。”阁主静了静,方一点头,“那童男童女便随你们去了,叶暗卫驾车,春寻你便快快回阁吧。” 说着,她抬手往发上一抽,一只沉香簪子便在手中,那奇妙的刻成了一双刀剑互绞的簪子,看上去乌黑着,一点华丽也没有,却隐隐流转冷光,显然不是普通物件。 阁主以指腹反覆摩挲了一阵,抬手,便簪在了春亦寻挽起的发上。 春亦寻身子剧烈颤抖,伏在身前的手指上湿了一片,还有水珠滴滴答答,落个不停,她却硬是一点声音也不出。 头顶飘下了阁主漠然的一句吩咐:“回阁去吧。” “……是。春寻告退。……愿阁主万事顺泰。”她伏地叩了三响,当即起身,头也不回。 马车上布帘再次放下了,遮得严实。叶起城握起缰绳,脸色铁青,唇上咬得鲜血直流,却硬着脖子,连回头都没有的,驱起马车离去。 车内死寂般的静了一刻,终于响起春亦寻放声大哭的嚎啕。 第十章 马车停下的时候,春亦寻倚在车内软垫上,迷迷糊糊的想起当年风摇蕊受邀出海,却反遭贼人算计,推入海中,生死未卜的往事。 风姐姐当年回来的时候,阁里久候的一众姐妹都涌了出来,欢欣鼓舞,她也在其中,为了风摇蕊的平安回返而泪流满面。 那时,阁主等在大厅里,姿态华贵,淡漠漠的,却是整个三千阁上下的主心骨,分毫都毁伤不得。 她闭着眼睛,脸上泪痕斑驳未干,她想,若她睁开眼睛,是不是也能和风姐姐一样,见得诸位姐妹笑颜,而阁门里,仍然有阁主矜贵身姿,抚掌而笑。 “春寻。”低沉的男声里,添上难得的沙哑。 像是嗓子里热辣一片,咳过了血一般的疼痛,所致的沙哑。 那是叶起城的声音。她想着,然后睁开眼睛。 叶起城将她从马车里抱出来,这么一段路上连片刻都不曾停歇,飞速赶着马车归来,别说车里两个小孩儿面色苍白,被颠得浑身疼痛,就连他这个驾车的大男人都觉得一身骨头要散架,而他怀里的,这娇养着的女人,又怎么生受得了。 春亦寻仅仅在这么一段路里,便迅速的憔悴下去,仿佛失根的花。而这副模样,并不全是因为飞速赶路的缘故。 她倚在他怀里,光芒黯淡的眼眸里,看见阁门之外,那一众姐妹静静等候的身影,护卫守在最外层,而阁门之内,除了她以外的金钗姐妹们,都到齐了。 春亦寻的嘴唇抖了抖,“……我,回来了……” 阁门内,率领一众金钗姐妹的风摇蕊,看见她发上那根沉香簪子,刀剑相绞的凌厉姿态,与刻在金钗厢房外的图纹一模一样。 那是历代阁主相传之物。 她闭上眼睛,将涌上的血泪压回去。然后她睁开眼,盈盈一拜。 “你回来了。”她轻柔的,却极为清楚的说,“欢迎回来,春寻。” 春亦寻光芒黯淡的眸里,泪水再度滚落。 叶起城抱着她进阁去了。 在他们身后,等在门外的姐妹逐一进入,直到外围的护卫将大门深掩。而牡丹头牌风摇蕊,率一众金钗,直接入了阁主房中。 三千阁即日起,闭门谢客七天。 七天里兵荒马乱。 接了沉香簪子的春亦寻,在一众姐妹眼里已经默认为新任阁主了,但她自己本身却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无论日夜,她身边都有一个金钗姐妹陪伴,她手里翻阅着历代阁主留下的卷宗、手记,并且接受原本地位平等的姐妹们,一个一个轮流过来向她报告后续探查消息。 她很惶恐。 她从来没想过会接任阁主。 虽然历代阁主都是由十二金钗当中选中的,但春亦寻心知肚明自己一无野心,二无执念,更没有威严,也没有后台——说明白了就是一个平民百姓。在她心里,风摇蕊、梅晴予、竹翡青,乃怕是祸事不断的花念涵,或者嗜酒又胡闹的菊雨蝶,都比自己适合坐在这位子上。 但她是金钗里最后一个定情的。 她不禁想,难不成阁主也是情急之下随便给了沉香簪子的吗? 原来阁主之位,是由动作最慢的金钗姑娘承继的?那阁主当年是不是也因为找心上人的动作太慢,所以得挑起这担子? 她胡乱想着,然后发神经般的笑了几声,随后又一手捂着脸哭起来,她心想,她是不是要疯了呢?这其实只是一个梦吧? “春寻,喝点甜汤。” 叶起城推门进来,就见到春亦寻捂着脸,又是哭,又是笑,几乎要崩溃的模样。他心里很疼,却无法代她挑起这三千阁。 春亦寻疲倦的倚进他怀里,仿佛他是她唯一能安睡的地方。 “芭蕉叶子,你说,阁主人呢?”她一口一口让叶起城喂着煮了红豆的糯米甜粥,一边轻声的问。 叶起城拿帕子帮她擦了下嘴角,“我不知道。” “你觉得,阁主那天问我们是不是成了一对,又知道我们决定赖在阁里给她老人家养的时候,阁主是不是恼了,才把这担子扔给我的?” “嗯。” “那个琉月家主,是不是把阁主接回西境去了?” “嗯。” “她们是亲姐妹呢,虽然听说好久没有联络见面了……那个琉月家主,对我们也不敢打骂的,连阁主见到她都只是冷哼一声而已,她不会害阁主的吧?” “嗯。” “你说,我们可以到西境去,偷偷见阁主一面吗?” “嗯。” “哪……芭蕉叶子。” “怎么?”他把空碗收起,又拿来一颗白胖馒头,撕成一口一口的大小,塞进她嘴里。 “如果……我说如果喔!”她紧张的舔了舔唇。 叶起城将撕下来的馒头塞给她,堵了她的嘴,淡漠的打断道:“没有如果。你接了沉香簪,就是继任阁主。你接下来的工作就是稳定人心,然后开始物色你麾下的十二金钗,再一一守着阁里姐妹,直到你麾下金钗有了归宿,再卸下担子。到那时,你自然也会选出下任阁主,将三千阁再传下去。” 春亦寻眼里泪花闪烁,神色惊惶。 叶起城面沉如水,“你不要想甩开我。我在‘前代’阁主面前承诺了,之后与你福祸相依,生死相随,我不会和你拆伙的。你不要想了!” 他说出“前代”两字。 春亦寻尖叫了,她抓狂吼道:“哪里有前代!没有前代!阁主就是阁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就凭着一支簪子认定我是阁主,我要是把三千阁毁了怎么办!阁主下落不明你们怎么都这么镇定!你们怎么可以这么镇定!” 叶起城由着她歇斯底里,由着她狠手痛揍,乱抓乱挠。他将她紧紧抱着,即使吃痛也没有一点放松。 “你有我!我在这里!”他沉声道:“九九也在。她不和悦悦出阁,她留下来了,她说她要成为你的十二金钗!那对小孩儿也留下来了,他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也要留,他们是双胞胎呢,姐弟俩生得一个模样。” “我不要他们!不要九九!我不要再见不到阁主!你帮我,帮我把阁主找回来!芭蕉叶子,你去找嘛!” “我不去。我守着你。从今以后,我只在你身边。” 叶起城没有动摇,坚定得像颗顽石。 春亦寻挣扎得脱了力,软软的伏在他怀里,“……你说,阁主当年,接下这三千阁的时候,是不是也和我这样软弱无用?” “我不知道。” 叶起城翻来覆去的大概就只有两种回答,不是我不知道,就是嗯。春亦寻却也不恼火,就兀自说着问着,声音虚软。 “我想阁主……”她呜咽起来。 “嗯。” “芭蕉叶子,阁主和那位琉月家主回了西境去,我们还能去找她吗?我以前听说阁主和宫里的那位有些关系……那位,会不会去西境找阁主呢?” “不知道。” “阁主是不是一直就想传位了?她就这样把簪子递过来,太突然了,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嗯。” “那个琉月家主,是不是早就知道阁主想走了,才把我们掳走,好给阁主找个离开的借口?我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阁主了?” “不知道。” 春亦寻把脸埋在他怀里,哭了一阵,把眼泪鼻水都抹在他衣上,又嘲道:“……不是嗯就是不知道!你脑子里装粪石的吗!芭蕉叶子!” “……”叶起城微微张嘴,那口形看起来像是“嗯”的前奏,又像是“我”的起音,但无论是什么,他总算是把声音扼住了。 春亦寻从一旁水盆里捞出巾子,擦了擦脸,“在这之后,这代的十二金钗也要散了吧。” “……嗯。”叶起城犹豫了一下,确定这问题没有陷阱了,才哼出声,然后被春亦寻恶狠狠的一巴后脑。 “去传阁主命令!一个月后着姐妹们夫婿来迎娶!老娘要看着姐妹们嫁出去了,再重开三千阁门!” 叶起城被打得摇头晃脑,起身去了,临到门口,又转过头来,“你也要上花轿吗?” 春亦寻哭笑不得,“你被打傻了吗?我上花嫁去哪?我就在三千阁了!去去,快滚,别扰了本阁主理事。” 叶起城走了。 不一会儿,跟着他们回来的两小孩儿在门边探头探脑。 春亦寻召着他们进来,又取了糖球等物事一个一个喂。 小孩儿生得精致,像玉一样,除了不能说话以外,那模样漂漂亮亮的,难得的是相貌一致,居然不辨雌雄。 春亦寻想了想,道:“你们要留下来,那我就养着了啊。不过阁里金钗名额有限,你们姐弟俩就共同一个名额好了。哎,我来翻翻记录,三千阁以前到底有没有收过男子呢……” 她埋头进卷宗里去。 两小孩儿一左一右的伴着,安安静静乖乖巧巧,不时磨墨,或者打着凉扇,再毛手毛脚的帮着春亦寻整理卷宗,一大二小忙得不亦乐乎。 九九端着刚煮好的糜肉稀粥,在门口看了许久。 良久,她微微一笑,跨进门去。 “左拥右抱齐人之福,春寻真是好生享受啊。” “说这什么话呢,九九,我心里只有你啊。” “哼,让你甜言蜜语!” “乖啊,九九,我真是一时半刻也少不了你的……哎,这粥好烫!” 九九嘲道:“让你贪快!” 春亦寻一边呜呜哭了,一边伸手搂了又傲又娇的九九亲亲。 九九不住的躲,最后怒了,“让你蹭得我袖上油光!春寻,你等着,我当上金钗之后,你要是没把阁主位子传给我,我就不奉你终老!” 春亦寻大笑了。 后来,这代的十二金钗除了春亦寻以外,皆于同一日,同一时辰,从三千阁里出嫁。 连早就嫁出门去的月映婙、冬舒恋、花念涵等人,都特意回到阁里,笑盈盈的和姐妹们一同上了花轿,再嫁一次。 春亦寻倚在朱红扶栏上,同样是一身嫁衣,身后是叶起城拥她在怀,一手挽在腰上。她指尖冰凉,脸上带笑,而泪珠不停。 金钗姐妹们皆离阁去了。 她泪眼蒙蒙的望着,许久,方轻声道:“日后,再没有春亦寻,只有三千阁主艳娘了。” 叶起城没有接话,只是摩挲着她长发,两人一手交握着,十指紧扣。 “你就认命的陪着我吧,今后,这阁里就是我的天下了。” “嗯。” “又嗯,再下一句是不是我不知道?”她睬他一眼。 叶起城莞尔。 两人接了一个小小的吻。 远方有乌云拢着,或许再晚一点,就要下雨了。 春亦寻看着,忽然道:“我想起来了……那年我初为金钗,刚好春雨不尽,成天滴滴沥沥……你那时傻乎乎的,在院子里,拿着一张芭蕉叶子在躲雨呢。” “不是躲雨。”他漠然道。 “喔?那是什么?” “我那时才刚选了要成为你的暗卫——弟兄们起哄说要给见面礼,我就去买了一包桂花糖,想给你吃……贼老天却忽然下起雨,我又遍寻不到你,只好拧了根芭蕉叶子,在院子里等你回来。那桂花糖可不能沾雨。” 他说得有些忿忿。 春亦寻早在他怀里,笑得肚疼。 之后,三千阁于一个月后再启阁门,又以十年时光,一一找齐了新任的十二金钗,那其中包括了头牌九九,以及一对双生姐弟。 当代阁主艳娘,喜以芭蕉叶为记,又喜微雨之日。 金铃声响细碎摇曳,夜幕之下,花街柳巷尽处,有一阁,浓墨匾额气派磅礴,名为“三千”。 为弱水三千,仅取一瓢饮之意。 后记 练霓彩 这是一个我喜欢你,你喜欢他,他喜欢另一个她,然后他和她和他们互相纠结成麻花的故事。 最后用一把刀血淋淋的一切而断。 暗恋就是一种用眼睛来谈的恋爱。 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对方,为了对方的每一个动作而心跳加快,装着若无其事的与对方往来,甚至还要佯作恶劣与不耐烦,然后再僵硬并且悄悄的窥视对方的反应——这真是太纠结了不是吗? 如果故事的主角是两个互相暗恋的人,那这个故事一定充满喜感。 可惜这一组被设定为两本事件有重叠与相关的故事里,无法做出这种充满喜感的欢乐设定。 但这并不妨碍阿练在写故事时,不时从嘴里冒出的嘶嘶低笑和嗄嗄大笑。 春亦寻的私密恋情(?)让阿练以一种强调恶意的方式戳破了,虽然那看起来确实是一件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以这种丝毫不彰显人性光明面的手法来截断,写着后记的阿练在回顾作品的时候,必须诚实的捂脸挖洞把自己埋起来。 从另一方面来说,春亦寻是幸运的。 在她从一个幻梦之中破灭,回归现实的时候,有人扶持着她,并且体贴着她,而不是指责她的自作多情,或者傻头傻脑。 然后她几乎是迅速的留意到另一个人努力掩饰的恋情,并对此有机会做出测试和回应。 多么的不可思议。 为她的勇气与运气。 故事的前半段大概读起来不怎么让人愉快,但幸好最后有个快乐结局。 苦尽甘来总是最好的。 春亦寻是最后一个留下来的人。 一开始设定的人选其实并不是她。那人选曾经一度是竹翡青,后来有梅晴予,夏语欢也列入考虑之中,甚至是秋舞吟都有想过。 但最后是春亦寻。 后来发现,也许她和芭蕉叶子是最适合的一个留守人。 他们没有想过要远去,也没有什么需要逃离,而在三千阁之外,也没有什么人对他或她心心念念。 于是他们留下来了,让三千阁传承下去,成为一个让离去的人能够安心再进门拜访的归处。 回顾作品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因为通常在写的时候会跌跌撞撞,常常不在状况内,并且大量的删改排列,总之,会处于一种随时弃稿重来的不稳定现象,但当它一旦结束了,再回头看时,又会把这段路途上的迷惑和艰难都淡化,至多会对于某些卡住的段落记忆稍微深些,但再也没有那种实际的挫败感。 于是又浑不在意的开启下一篇稿子的档案。 然后再度跌跌撞撞。 这种过程多么纠结,又多么有趣啊。(大笑) “三千阁”的故事到这边就结束了,检视一下曾经的预定目标项目里,有若干完成了,有若干变形了,还有若干实践不能了,但幸好并没有什么感到遗憾的。 近日的阿练在脱离漫画之后,迷上了网路小说,一头栽进去了难以脱出,室友们的鞭打和断食威胁也没有办法阻挠阿练。(喂) 希望这种不务正业的糟糕状态(笑)能很快结束。(合掌) 那么我们日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