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识芙蓉心》 楔子 【楔子】 嘉昌王朝,献光十二年,平德京。 这年,时序才刚入夏,京里就陆续发生了几件大事,让百姓们茶余饭后闲暇无聊时便要拿来说上一说;而这几件事里最受人关注的主角之一,莫过于深受今上宠信的护国将军柏云奚。 说起这位护国将军,整个嘉昌王朝的百姓们都会竖起大拇指称赞得紧,其功绩天下间无人不知。柏云奚少时便侍从昔日太子——即今日的皇上;后先皇猝崩,夺位战中力拥当今圣上坐稳金銮殿上黄龙椅。待朝中事定,又复请出战西狄,初任先锋,就在战局最为僵持不下时,于引风关大败敌军,此战后便在西关威名远扬,边境来犯者若闻柏将军在此,无不闻风丧胆,失却战斗信心。 然柏云奚并不以此功绩为傲,推拒了皇上的重赏封赐,自请戍边,一心为国,上甚悦之,封为护国将军,赐龙吟剑,特许持武上殿,一时恩宠无双。 也曾有回京将士盛赞其人谦和,治下严谨,还与兵同食,战场上身先士卒,堪比古之名将风范。 百姓皆道:“国有柏云奚,圣心可安矣。” 仲春时,西狄率部来犯,柏云奚定计果决,大败敌兵,却于乱军中一时不察,身中毒箭。柏云奚勉力支撑,有条不紊的继续指挥战局,直待得胜鸣金回营,便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自此昏迷不醒。 今上闻知此事,痛心疾首,本着爱惜之意,速命人暗接柏云奚回京,着令太医院不计代价救治;可因时日拖延,毒根已深,虽费了一番功夫清毒,柏云奚仍旧不曾醒转,只能勉强以汤药吊着一线性命。 柏云奚年届二十五,却以国事为先,未曾娶妻,若此回有个三长两短,柏家恐要断了香火。 因而便传出柏府有意寻一门亲事为柏云奚冲喜。 一时间京中家里有适龄女儿的,莫不赶紧另外说好了亲事,就怕自己好好的女儿做了冲喜新娘,嫁过去便要守活寡,做个将军夫人虽然风光,却是比不上一生良人相伴在侧来得实际。 对护国将军景仰同情是一回事,牵扯到自个儿身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过不了几天,将军府却突然开始张灯结彩,府内府外整治得焕然一新,喜气洋洋,俨然即将办亲事的模样;有好事者便四处打听,事情渐渐的便传了开来。要说将军有多深受圣上眷顾,单看这门亲事就知道了。 原来是今上大笔一挥,数日前一道圣旨送入将军府,言让纤华公主下嫁“冲喜”,十日之内便是吉期。 这消息有如野火燎原,立马烧遍了京城,有人感叹柏大将军果真深受当今圣上赏识,所谓吉人自有天相,此次定能逢凶化吉;有的则替那位妙龄公主感到可惜,这么一位金枝玉叶,也许过门不久便得做了寡妇;然而更多的是对今上的肯定,看今上这么对待柏大将军,其他百官们能不更加卖命以报皇恩吗? 皇城内沉水宫里亦是吵作一团,许多嫔妃和公主皇子一听见这消息,便都急急赶往沉水宫,想问问被皇上钦点的当事人纤华公主的意愿。 纤华公主本姓明,名悦芙,入宫时封号纤华,位份是侧公主,今年正是一十八岁,芳华最盛之时,在宫内是出名的人美性子好,随和也开朗;加上公主并非先皇亲生,而是太后的闺中密友临终时托孤,由先皇认了作义女的,与宫中众人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利害关系,因此人缘可说是十分不错,亦深得当今皇上疼爱,根本将她当作了亲妹妹看待。 “我没有意见,皇上怎么决定,我便怎么着。再说为皇上分忧,去替他照顾这么一个重要的臣子,也是芙儿应该做的。”对着众人的劝阻,她只是微微笑,丝毫不见焦虑和勉强。 这话一传开,老百姓们更是对这件事津津乐道,并一致觉得这位公主丝毫不见架子,说的话亦得体大度,正是柏大将军的良配。 此事一时蔚为佳话,成了嘉昌王朝一页绚丽的插曲。 第一章 【第一章】 嘉昌边境西南,多高山并列,纵谷横穿,往往山脚如春万紫千红,山顶却犹自银妆白雪未溶,当地人对此风情素有山顶挂棉袄、山脚风吹纱之说。 这儿的村寨多筑在半山腰上的平坝子,山脚因地瘴湿热,只在河谷沿岸聚集了一些采药草维生的小村落。若是这一山的人要过另一座山去办事儿,有两种方式,一是慢慢下到山脚,撑船渡过那湍急险峻、名不副实的瀞江,最后再慢慢爬上山;这样紧赶慢赶下来,少说也要两天左右的路程,这当中还不能计上路上遇到野兽攻击,天黑迷了路线,水势大时得等上好几天才能过江等等因素。 另一个方式便快捷多了,那就是到每座山下最大的几个村子,花些钱乘溜索流笼,半天就能过去,除了风大时危险些,其余时候还是很安全的。 瀞江边的一个小村里,住着一个有名的怪神医。 称他是神医,那绝不是虚名。附近几个山头的人都知道,就是再难再偏的病症抬到他面前,治好那也是迟早的事,端看他老人家心情如何。这神医怪就怪在这儿,他来者不拒,不管什么对象什么病都照医不误,诊金倒也不贵,看心意奉献就行;可老神医却有个不太好的习性,他以折磨这些病号为乐。 差别只在于他看顺眼的便治得快些舒服些;看不顺眼的人,例如地方恶霸之流,便治得他发誓再也不敢上门一步;不管手法轻重,这神医折腾人的本事绝对跟他的医术一样齐名。 神医晚年收了两个徒儿之后,便收拾包袱云游四海去了。本来当地人提心吊胆的,就生怕这两个徒弟医术没学好,光熟练了那些折腾人的手法;谁知几次义诊之后,当地人就对这神医的大弟子很是心服口服,望闻问切是一点也不马虎,用药开方更是毫不迟疑,看过的病人都赞不绝口;最重要的是,这位娇嫩嫩的小姑娘并不学她师父大兴折腾病人这一套。 没错,这神医收的两个弟子便是两个娇滴滴的小女娃儿。 一大早,日头才刚打东边出,那草尖上的露珠都还没蒸散掉,明悦芙已经挽起了袖子,蹲在高脚楼后边的苗圃给药草和青菜除草施肥。 她才十四五岁的模样,整个人看上去还有些水嫩稚气,可已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一头长发梳了乌溜溜的一根辫子,一双大眼水灵灵的转,嘴角总是微翘着,两道浓眉没有破坏整体的和谐,反给她增了一分英气和精神。她的动作轻快,嘴里还哼着小歌,年纪虽小,做起事情来已经十分有模有样。整完了药草园和菜园,再洗净了双手到屋前去翻捡铺晒的药材。 一个村民背着竹篓子从门外经过,吆喝着和她寒暄。 “明大夫早哎,老头子这会正要山上去,您缺啥药材不,我给您多注意着,见着就立马鲜采回来。” “谢谢您古根伯,昨儿山里才来过人,药材齐得很,别多费心了。这时节山里毒虫多,您那驱虫药带着没有?没的话我这儿还有。”明悦芙抬头,看见来人便笑弯了眼睛开口招呼,声音清脆,说话不疾不徐,听着很是舒心。 “带了带了,不劳明大夫费心,使完了老头子再来拿。”古根伯回头喊着,一面已经渐行渐远。一般上山都得赶早,万一天晚了还耽搁在山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明悦芙一直目送着老人出了视线,才笑着低下头继续做手边的事儿。 她喜欢这一片山,也喜欢这些淳朴的村民。想当初师父一走,这些村民虽然看她年纪小,不太相信她的医术,对她们师姐妹的生活却还是很照顾的,天天东家送米,西家送菜,有的干脆提着一整锅粥上门来逼她们一顿饭就给吃完,弄得她得多做好些体力活儿才不致像吹气一般疯长肉。 后来她听说了师父过往治病的那些丰功伟业,忍不住为自己和师妹流了一大把冷汗,暗暗庆幸着多亏了这些村民心地纯实,竟然没趁机在那些个菜里下药投毒好一报被整的老鼠冤。 一直等她把院子里的工作都结束,日头也快挂到中天上了。明悦芙一身皮肤白得像块嫩豆腐,向来最怕晒,便躲进了屋内研读医书,读着读着,便神游去了。 屋内很静,这儿很少有病患前来,大多时候是由她提了药箱,不辞辛苦的到病人家出诊;往往这样一来二去,才几年时间就已经把附近几个山头都摸了个透。 近来西关的战事已经渐渐打到了这西南边境,山里的村民对那些事儿是不太关心的,他们只求温饱无病,不受上位者欺压就好;可明悦芙却不能不关心,情势若是一紧张,她便得马上离开。 只因为她那早逝的爹娘,将她托给了当今太后照拂;她老人家没有亲生女儿,一见到她就喜欢得跟什么似的,索性收了当义女,还慎重的给了她一个封号。 以她一个当朝公主的身分,在这儿是不安全的,虽然她和这皇室实是没半分血缘关系。父母身故后,她被召入宫,让先皇封了封号之后只待了小半年,便离开了那座金灿华美的宫室,跟着师父到了这儿。对此,明悦芙还是很开心的,丝毫不介意在这儿什么都得自己动手,生活条件更是完全比不起锦衣玉食的皇宫;可她不喜欢待在那笼子一般的地方,能多得几年自由,其它的她倒不在意。 虽是这样想,但毕竟封号摆在那,便难说敌人会不会想拿她来作什么文章。明悦芙虽然从不以自己的身分为傲,但被封为公主后的一点自觉还是有的。 天家、天家、天家,一切要以皇室为重,出入行止,言谈思虑,都该把京里那一座金碧辉煌的皇城放在第一位。 她正支着额想着该怎么和师妹谈谈她要回京这件事,屋外就传来她喳呼喳呼的声音:“把人抬进西边屋子,小心些,这梯子有点儿不稳……放那儿床上,对对对!等等啊……师姐、师姐!你快些来!” 她们这儿有三栋屋子,师父在时一人一栋,师父去云游后他住的楼便空了下来,有时也权当病人住房使用;三栋楼都有小板桥可通,不必上下楼那么麻烦。 不等柳轻依叫她,明悦芙早已经放下书,从两栋屋子相连的小板桥走了过去,一面想着师妹天才蒙蒙亮就出去,不知道这回又捡了什么回来,既然抬上了床,想来是个人了。 她们这三栋屋子底下本该圈养些牲畜的地方,全给用来安置柳轻依时不时便要捡回来的各种受伤动物,小猫,小狗,小山羊,有回甚至捡了一头小豹回来,医治的时候明悦芙总觉得有些胆战心惊,怕把自己的手给它当了夜宵啃。 至于出去一趟就捡个受伤的人回来,那也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偏偏柳轻依会捡不会治,同样跟着师父四五年,学的也是一样,没有偏心了谁,可她却有个天大的毛病——她会晕血,见血就晕。碰到闻到更是不得了,没有三两天下不了床;平时治治病还可以,让她处理伤患,到头来肯定变成还要多照顾一个的局面,因此往往到最后,累的还是明悦芙。 明悦芙对此倒不以为意,一开始还会大惊小怪一下,没多久也就习惯成自然了。救死医伤原是医者本分,她并不觉得师妹是在给她找麻烦,反而很高兴师妹没有因为自己的毛病就放着那些受伤的人不管。 进到那边屋子,就见到师妹正端了茶答谢着两个小伙子。她一个小姑娘本就搬不动那些人和动物,每回出去“巡山”,都会找几个村里热心的小伙子一同帮忙。 明悦芙打了声招呼,走向床边,开始细细检视这回的伤患。 那一身衣服早已脏得看不见颜色,垂在床外的衣角还滴着水,头发散乱的盖在脸上,只能够看出是个男人。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不管如何,得先把他洗净了再说,这般情形根本无法医治,心中一打定主意,她便迅速的安排起来。 “阿万哥,阿水哥,麻烦你俩再帮手一下,等会水烧好,把这个人抬到屋后洗洗干净,尤其是伤处,然后擦干给他换件衣服。一会也在这儿吃了午饭再走吧。”她叫住喝完茶正要走出去的两个小伙子,两人一听,便立刻热心的答应了。 “我去烧桶水。轻依,你等下换床被子,这又湿又脏的,不能再给这人睡了。” 第二章 一阵忙乱过后,总算将那男子安顿好,又送走了那两个帮忙的人,明悦芙和柳轻依总算有时间坐下来好好喝口水,歇口气。 “轻依,你在哪儿找到他的?”明悦芙先是洗了手,又稍微净了脸,才端着杯子开口,语气有些严肃。 她向来不过问这些事,只管治病,从来和师父一样来者不拒,但现在是战时,形势有些不同,她救还是会救,只是也得探一下底细,以防无意中救了敌军而不自知,惹祸上身。 这男子很年轻,大约才二十来岁,一看装扮便知道不是本地人;肤色黝黑,看上去很壮实,却不至于一身横肉,虎口的茧子较之其它地方要厚些,很显然是长年握着什么东西磨出来的。 烈日下行军曝晒,演武场操军练阵,士兵握金戈铁矛,将帅握长刀宝剑,还有方才替他卸下来的贴身软甲,在在都说明了他的身分——和军队肯定脱不了关系。 “我在黑川边找到他的。那时候他一半身子泡在水里,怎么叫也叫不醒,脉息很弱,便赶紧请阿万哥他们帮着抬回来了。”明白师姐的身分和顾虑,柳轻依很详尽的把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明悦芙听着,又看向那男人。她刚刚检查过一遍,他身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新旧伤口,骨头倒是没有什么大碍,比较严重的伤便是腰腹那一道,被人划了很深一口,几能见骨,这伤也正是造成那男人昏迷不醒的原因;还有头上被撞了个口子,血虽流得不多,就是不知道脑子有没有撞坏,这却得等人清醒后才能知晓了。 对于他受伤的原因她不想推测,战场无情,他还能活着便已是福大命大。 “看样子,他也是个到这儿来打仗的士兵……等他稍微好转,咱们便送他到大镇子里的医馆去,明白吗?”两人才相差三岁,明悦芙沉稳得很有大姑娘的样,但轻依在大伙眼里却还只是个小孩而已。 对这个亦姐亦母亦师的师姐,柳轻依向来是最听话的,当下用力的点了点头。 那男子昏睡了五六天,才勉强有了神智。他的伤原是不难治,坏就坏在泡在黑川的水里太久,那些伤口子都给泡得烂腐,还着了小虫;那儿林子密,水流缓,水上便长年飘了枯枝落叶,烂在一块儿,附近的人都知道再渴也别去喝那川里的水,闹肚子还只是运气好而已。 明悦芙每日便持着烫开水煮过的竹片刀和银针,细细的慢慢的替他剐去了身上的腐肉,清净了那些虫子,最后再密密裹上一层药,那味儿难闻得连站在门外都能闻到;柳轻依畏惧血肉,根本不敢进屋来看,心中却是由衷的配服师姐。 个性很有些顽童意味的师父,怎么偏就收了这么一个心细温柔、视病如亲的徒弟?柳轻依有时总忍不住怀疑师姐其实是和别人学的医,师父只是挂个名而已。 床上的男子在明悦芙这般悉心照料下,总算捱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不再浑身发烫,只是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时时低喃着听不清的梦呓。 疼,全身没有一处不疼。 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一刻——探子情报有误,他率领的小队人马被重重包围,他在混战间被砍了一刀,踢下了山谷跌进河里,再后来,他便昏了过去。 他在哪里,他死了吗? 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拼命想要使力,可全身就和灌了铅一样的动弹不得,连睁眼都做不到。 但他偶尔还是可以听见有个声音在和他说话,问他痛不痛,叫他吃药,喂他喝水,说要帮他擦身……于是他知道,自己活下来了。 他有时想要回应,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发出声音了没有。他感觉得到痛,那声音的主人有时不知在他身上做些什么,整个右腹都会火烧火撩的痛,但他通通忍了下来,他本就惯于忍痛。 他很清楚自己绝对不是在军队里,军队里的伤兵处总是十分吵嚷,呼痛的,谈笑的,吆喝的,除了夜里,总没有稍停的时刻;这儿却很安静,静得当风吹过树梢时那沙沙的声音就好像有几百人一起在鼓掌那么清晰;偶尔也会从另一头传来压低的说话声,他听不清楚,却总觉得那大概就是在说自己。 那声音的主人应是个女子,她身上总带了一股特殊的药香味儿,他闻着便觉得神智安宁,胸间郁闷尽消,不知不觉就能沉沉睡去,那些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血腥肉沫还有身上的痛楚一点都不会入梦来侵扰他的好眠。 有时他也能感觉自己被人扶坐起来,接着会有一双小手抬起他的下巴,那手上带着薄茧,总磨得他下巴些微发痒,然后就会有一根细细的管子伸进嘴里,随之而来的不是药汁就是汤水,温度总是刚好入口又不至于放得太凉。刚开始他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总流得满嘴满襟都是,那小手总是拿着布巾,轻轻几下帮他擦拭干净后,又耐心的一口一口慢慢的喂。 就这样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有一天他自己喝了一口,那声音惊喜的喊道:“唉呀,会自己吞了,那表示你就快醒了,这感觉真好,是不是?” 那声音清脆,语调却不疾不徐,带着一股特殊的温柔,神奇的抚慰了他对于诸事不能自理的焦躁,听着便让人觉得身上的痛楚都减轻了一半;他突然有种迫切的渴望,很想赶快张开眼睛,看看这声音的主人是何方神圣。 又是不知道多少个日夜过去,在他感觉起来,彷佛有一辈子那么长。 他眼睛终于能勉强睁开一线,却只看到一抹湖绿色的衣角正站在他床边,那裙上衬着一块晶莹剔透的莲形碧玉,作工细致可爱;那姑娘背对着他不知在做什么,想也不想的,他把所有力气都用来紧紧抓住那衣角,惹来她的一声惊呼,眼睛却承受不住那沉重感,闭了回去,心中却感到十分开心。 他知道自己正在复原,却不知道还要多久,他下意识的希望醒来时第一个看到的便是她,而他觉得自己就快要醒了。 明悦芙半转着身子瞪着床上的男人,他的手正紧紧抓着她身后的衣角不放,任她怎么使劲也扳不开。她手上还端着药碗,左近却找不到可以搁着的地方,柳轻依今天到山腰较大的村子上去补一些外地的药材,也不在家,她一下子犯了难。 这个男人看上去也是相貌堂堂,怎么行为却像个登徒子一般,刚有一点神智便揪住了她的衣角不放。 可这药不能耽误,凉透了药性也就过了,要是少服了这一帖,前面给他吃的药便都白费了工夫,又得重来;情急之下,顾不得这身衣裳是她向轻依暂借来穿的,且还是师妹最喜欢的一件,明悦芙一咬牙,只得拿出随身带着的割药草锋利小刀,一下便把那衣角划开,才终于得以脱身。 她没好气的瞪着床上的男人,张嘴正想念骂几句,转念一想又作罢。也许,他是梦到了家里的妻子呢。这么些天,也不见有任何士兵来找他。这样的年纪,想来在军队里的地位应不高,更何况,他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她却忘了,战事发生的所在离这儿尚有好几个山头,一时间自然不会有人寻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毕竟还是个病人,而明悦芙对待病人,一向都有着无尽的耐心和包容,于是转念一想也就释怀了,再不把那衣角放在心上,慢慢给那男人喂完了药,又转开身去忙其它的事儿。 却没注意到床上的男人在半梦半醒间,珍而重之的把那衣角收进了袖袋之中。 傍晚时柳轻依大包小包的回来了,照例又捡了一只断了腿的狗,交给明悦芙之后便抢着去开灶作饭了。 今晚月色很好,她们便把饭摆到了院子里。那男人伤势已经稳定下来,正在慢慢收口,估计着醒转就是这两天的事了,明悦芙也就不再像前些天一样守在他附近寸步不离,还搬了张小床到那屋子里,方便夜里就近照顾。 对象是个年轻男子,且虽在病伤憔悴之中,依然看得出来他的五官清朗分明,可想见平时应是个俊逸的男人;但在明悦芙来说,她只是做她应当做的,而这男子的面貌看着并不像西狄人那样刀凿般深邃,衣饰也是嘉昌的绣纹,那么他便是为国家打仗了,她尽点心全力救治也是应当。 更何况她心中自那年起便一直仰慕着一个大英雄,虽然只是远远的看过一眼,连什么相貌都看不清楚,一颗心暗暗装的却都是那个人。 第三章 当日演武场上一袭白马银甲,少年将军一柄银枪旋舞翻飞,恣意张扬,那昂藏身姿从此烙在她心版上,再不能磨灭。 又听皇兄谈起过他,顶天立地,胸怀天下,不以功邀名,不以事诿过,大丈夫者当如是,因而心中更是激荡。 说起来,她会这么尽心照顾这个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觉得这样也算为心中那个人出了一分力,即使只能帮到他一根头发,那也是好的。 但为了此事,她也没少被轻依取笑,例如此刻。 “师姐今天舍得离开师姐夫啦?”柳轻依含着饭,有些口齿不清的说着,明悦芙忍不住拿筷子敲了敲她的手指,完全忽视掉她这句话的内容。 “东西吃完再说话,没规矩的丫头。”虽然在这儿没人管束,但明悦芙好歹从小也是个官家千金,进宫受封后又费了些时日训练过礼仪的,行为举止便自然带着一定的优雅。她知道轻依不喜欢拘束,平日也就不怎么说她,除非实在是看不下去,才会开口矫正一番。 柳轻依赶紧三口两口吞了饭,才又开口:“师姐,师姐夫什么时候会醒来啊?” 横她一眼,明悦芙笑骂道:“一口一个师姐夫,口没遮拦的,人还是你带回来的,就算人家醒来要以身相许,也是找你。”说着假意板起脸,装严肃。 知道明悦芙不是真的生气,两人平时相处时没大没小惯了,什么笑话也不当一回事,柳轻依也就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认真的回道:“师姐啊,你不是总说天下间没有不劳而获的事儿?我呢,根本什么力都没使,人既不是我扛回来的,衣不解带守在床边的更不是我,他要是对我以身相许,那不是亏大了吗?”说完还慎重叹了口气。 明悦芙撑不住,听到一半就先笑了出来;柳轻依说完也憋不住笑了,两人闹成一团,一顿饭就吃了大半个时辰。 才吃过饭,想着柳轻依奔波了一天也累了,明悦芙便赶她早早去歇息,自个儿把杯碗盘具都捧到水房去洗,又一一擦干摆好,再把院子收拾干净,才坐在石桌边对着月亮发起呆来。 山中的夜里很凉,风吹过彷佛深秋萧瑟,尽管是南方的盛夏时节,明悦芙还是乖乖的在身上多披了件衣裳。 方才的对话倒是让她想起那个人了;她先是景仰钦佩,不知不觉竟成了暗中恋慕,从此便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只一眼,她却知道那人将铭己心一生。 柏云奚。 这西关战事,他亦有参与,不知他现在可平安否?西南边境气候和京城相去甚远,他随嘉昌大军应是初到此地,也不知能不能适应这般炎热天候? 明悦芙越想越担心,望着一地清晖寒光,抬头便见到空中一轮明月,皎洁静美,让人看着便觉安详,她不由自主的被那月光引动,想也不想的便在院中跪下,双手合十,虔诚的向天空拜了拜。 “月娘娘,请您千万千万保佑柏将军于此战中能全身而退,无灾无痛。他是个好人,虽然在战场上可能杀了很多人,但也是为了保护无辜的黎民百姓,月娘娘千万不要见怪,芙儿愿意尽一己之力去救人,以补他杀业之过……” 她声音本就清脆,此时刚好无风,四周万籁俱寂,院中一时便响彻了她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特别清晰。 祈愿完,她觉得安心了不少,又恭敬的磕了几个头,才坐回椅子上,想着刚刚有没有什么地方说漏了。 或许等屋里的男人醒来,便送他几帖方子,袪毒清热的可能很需要,驱避虫蛇的也不能少……到时候让他带回军队里,指不定哪一天柏云奚就需要用上了。 明悦芙想着,便又进屋去寻了纸笔,端着一个烛台,复坐到石桌边,沉思了一会,才开始提笔振书,详细的列着方子,何种症状何时该用什么药,何种药不能混哪种药一起吃,什么时辰吃药最好……洋洋洒洒,写满了三大张纸。 想了想,她觉得纸张容易打湿破损,不太靠谱,便又回屋去找了许多竹片来。每回她配了新药方,若需要的药材这儿没有,便都写在竹片上,托人带回来,以防一张纸片太过单薄,路上遇个雨就没了。 才准备好东西坐下来,又突然想起屋里的男人换药的时间到了,明悦芙又急急奔上了高脚楼,忙活了好一阵,等她终于在石桌前要开始誊写竹片,月亮都已经过了中天。 虽然自己也是累了一天,她却觉得精神十足,忙得不亦乐乎。等到她把最后一个竹片誊好,晨曦已经微微在天边透亮,远处的公鸡响亮的鸣叫着,有些人家的炊烟已经冒了出来。 明悦芙伸伸懒腰,把东西都收拾好,装进了一个牛皮制的防水锦袋里,才心满意足的回屋去睡。 这一睡便直直睡到了下午,柳轻依也没来吵她,只是在她披着衣服走出来之后,朝她眨眨眼。“师姐,有客人来喔,等了你一早上了。” “怎么不叫醒我呢?是什么客人?有病人要出诊吗?”明悦芙吓了一跳,赶忙把自己打理好,来到平常待客的地方。 “看师姐睡得熟,没敢吵。客人是京里来的,不是病人。”柳轻依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语气里的促狭:“师姐怎么偏挑今个儿睡懒觉,昨天夜里会情郎去啦?” “臭丫头,我只是想起一些方子……”明悦芙一听是京里来的,心里就有底了,嘴上和柳轻依开着玩笑,心里却已经开始在盘算着这儿有什么事情得要交代。 是她该回去的时候了。 才踏入厅中,那两个穿着便衣的人便齐齐站了起来,向她恭敬的行了一个面见皇族的大礼。“下官参见纤华公主,公主千岁千千岁。” “免礼。”明悦芙想让他们起来,可那二人仍是单膝跪地,恭声禀道:“皇上有旨,西南渐乱,为恐边关战事扰了公主静养,命公主即刻启程,随下官返京。” “难为皇兄记挂……只是这事出突然,还请两位容纤华再多停留两日,收拾了一些随身东西再走,可行?” 明悦芙没有打算带太多东西走。这儿的衣服不可能在宫里穿,她也没有什么饰品,需要带的不过就是几本她写了批注的医书,因此她和钦差说需要几天收拾东西的时间,其实是在忙着把这儿的事情一一料理清楚。 第一件事便是为柳轻依寻个可靠的人照顾,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年纪尚小的师妹,偏偏轻依又不愿与她同去京城。 “轻依,以后在商大娘面前可别再调皮了,好好用功,一个人好好儿过日子,有事就立马传信给我,知道吗……这玉佩就留给你作个念想……”她说着,解下那块精巧的小玉佩,亲自替柳轻依系上,柳轻依红着眼受了。 将上马车,明悦芙仍然不放心,站在门前絮絮叨叨的交代着,柳轻依眼中虽满是不舍,却还是笑得无比灿烂。“知道了,师姐你真罗嗦,像个老太婆一样。” 屋里的男子前两天便已送到大城里的医馆去,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只需要静养便能慢慢复原。明悦芙是请了村里的小伙子把人送走的,她不想露面,更不愿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要是他之后还回来找你,也别提到师姐的名字,就说是你救了他的,也只是把他送到医馆而已,知道吗?”她想了想,又多交代了一句。 “为什么呀,师姐?” “这男人毕竟和朝廷有些关系,会不会有一天在京城见面也不知道,师姐不想以后徒惹麻烦。”明悦芙三言两语,把当中难处轻轻带过;说她小心太过也好,可一个公主,名声却是很重要的。 当初皇上是用养病的名义将她送出宫的,若是回京之后,又另外传出什么流言来,对皇家的面子并不好,她必须杜绝一切的可能性。 还想再多说些什么,等在车旁的便衣护卫已经开始在催促了,明悦芙只得上了马车;启程前,又贪恋的看了一眼这个她住了好几年的地方。 她是真的舍不得这里,却也不得不离开这里,局势不允许她再任性下去,而她有了这几年的自由生活,已经比京里的许多皇子公主幸运多了。 放下车帘,明悦芙闭上眼睛,不敢再多看窗外一眼,也不敢仔细去听师妹最后还是没有忍住的啜泣声。 第四章 这青山河谷,只怕此生再也不能得见,多望一眼,她只会多一分不舍,可就算不去看,她又怎可能忘记? 这儿的一草一木,早已深深刻在她脑海里,不可能忘记。 【第二章】 时光匆匆又过了一季。这西南边境高些的山头有的已降了雪,而这场仗,在柏云奚于半个月前引风关巧妙用兵,大破敌军主力之后,也近了尾声,平时整肃的兵营,此时到处洋溢着欢欣鼓舞的气氛。 自从战区移至西南,两方战事便有些胶着,不少士兵更受不了这热气瘴疠,纷纷病倒;前阵子更传出柏云奚中伏战死的消息,士气低迷,又连吃了几场败仗,主帅严光心中虽急如火烧,却也一时无法。 谁知本以为战死了的柏云奚竟突然出现,还带回了有效的医方,让士兵们的情形纷纷好转起来。 回营没几日,柏云奚便请披战甲,点了一支人马出营,直取引风关。 此一役大快人心,柏云奚仅以区区五千人马,在十日内便急速拿下素来号称易守难攻的引风关。看着关上升起嘉昌军旗,群情激荡无比,不少人更是欣羡那支随柏云奚出征的人马,恨不得自己是其中一员。 照每日惯例巡视了军营一圈之后,柏云奚便直直回了自己的帐子,一路上遇到的士兵皆过来恭敬的向他问好,话里话外都是对他的推崇之意。 这些血气方刚的军七士向来尊仰真正有能力的人,柏云奚年纪虽轻,却已折服了全军上下的心,人人俨然将他当成主帅大将军般崇敬。 而他只是一如既往的淡笑着应对,丝毫没有身为大功臣的架子。 进了帐内,里头正有一个人站在案前,似是已等候多时。柏云奚定了定神,尽量想让自己看起来如常镇定,但语气里的小心翼翼却泄露了他的紧张。“韩衡。” “将军。”韩衡转过身,单膝跪地,向柏云奚行了一个礼。 “那件事查得如何了?”不等韩衡起来,他便一把将他拉起,急急问道,语气中甚至有一丝迫切。 当初他误中敌军埋伏,跌下谷底落入水中,勉力支撑了一阵,不顾剧烈的动作让他的血流得更快,最后当他好不容易上到岸旁,却已没力气再爬出水里,便昏了过去,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恐是凶多吉少,非将性命赔在那深山恶水当中了。 怎知三个月前,待他清醒过来之时,却发现自己竟身在姜城的一座大医馆里,身上的伤势也已恢复大半;那服侍药僮告诉他,他是被人给送来的,来时身上的伤都已收口,只是依然昏睡了好几日,送他来的人留下了足够的诊金之后便走了。 然后他便想起自己在浑浑噩噩间,耐心无比照料自己的那个人;但一问之下,才知道医馆里没有女子,当时,他还疑心是自己作梦。 可袖袋里分明藏着一片湖水绿的衣角,还有腰间给人挂了一个锦袋,打开一看,全是一些药方子,详细载明了用法配量,还附了一张小纸条,写着让他带回军中,以此治军士水土不服的毛病。那字迹娟秀,却没有落款。 两样证据,在在证明他在昏睡中听见的声音确有其人。 可他却不能马上去寻她。韩衡找到了他,告诉他几名主将合议,向引风关派出重兵;两军开战至今,互有胜负。论兵力,西狄虽略逊一筹,可嘉昌大军初来乍到,对此地风貌了解不多,也吃了许多暗亏;而引风关易守难攻,若是能一举将之夺下,西狄便少了一道天险门户,此战大势亦可抵定。 若是从前,柏云奚听闻此计自然不疑有它,但他已被出卖了一次,心里断不可能尽信无疑。 回想那场埋伏,对方像是早已知道他何时会经过那里,会带领多少人马,一切都是事先计划好的。 很明显的,嘉昌军内有敌方的奸细。 想起那场包围,柏云奚依然觉得心痛无比。那次行动异常机密,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知道;可他们方行至半途,便忽然出现一支伏兵将他重重包围,逼至崖边,断了所有的退路,那五百士兵,当场便给杀尽。 五百个年轻的生命本是怀抱着凌云壮志,离家千里只为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却不是死在战场上,只一刻间,便命丧于一场阴谋诡计;那一刻,看着一具具身躯倒下,不再喘息,眼中犹有不甘之意,他只觉心如刀绞,恨不得能以身代之。 腰间生受的那狠厉一刀,本是砍向他胸口,却半途改了方向。 “我不要你死得那么快,我要你苟延残喘的看着自己血流而尽,慢慢看着自己死去……输的滋味,是不是很难受?”那敌将戴了面盔,看不清脸面,由上而下的睥睨着他。他能感受到那目光盯着他,十分恶意,就好像一个人毫不费吹灰之力的玩弄着手中的蝼蚁般那么轻蔑,而他丝毫无力反击。 那句话,讥刺无比,他被强迫跪在那敌将的脚边,却倔强的没有开口;战场上,败者没有质问和生气的权利,而他,更不可能讨饶认输。 不留活口,自然是对方打定主意,要他们无人可以回营通风报信,可对方千算万算,大概也算不到以他这般伤势竟还能活下来。 还有韩衡,圣上派给他的影卫,当时就在一旁,明智的潜伏了起来,没有现身。 后来那敌将甚至派人在那附近搜过好一阵子,似乎是想找到他的尸体才能安心,韩衡便寻机弄了一具尸体,对方这才收手,把那尸体高挂营门,每日唾骂,存心要羞辱嘉昌。 韩衡回营后,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便隐瞒了那尸体是假的消息,独自暗暗查访了数月,依然遍寻不着柏云奚的下落,几乎也以为他真的就这么死了,急得差点回京请罪。最后好不容易才在姜城寻到他。 柏云奚身上的伤当时已好了大半,听了韩衡所说的军中情形,当机立断写了一封密信回京,又寻了个时机潜回军营,和主帅严光彻夜密谈,可对于奸细是何人,却是没有半分头绪。 几名将领既合议派出大军抢关,他便反其道而行,轻骑简员,趁其不备之时暗中偷袭,兵分二路,一支由好友温少阳率领,在周边一一揪出敌人放空关内隐藏分散的小股兵力,个别击破,一支则由他指挥,直奔引风关,一举拿下了敌军为诱他们上勾而放空的关口,夺关后随即严守水源饮食,以防对方细作下毒。 本应折损许多精力人马的引风关这般轻易便丢失,他心知西狄肯定惊怒交加,心急之不必会急速派遣大军前来围关,便一面急召众多兵马分散前来,一面以自身薄弱兵马为饵,佯败不敌,弃关而走,实则派了人手暗伏于关中,骗取西狄大军全数入了引风关扎营。 一场夜中大火便令西狄大势尽去,前后不过十日而已。 那奸细不久后便露出马脚,竟是严光身边幕僚,一封通敌密信竟未曾销毁,被温少阳无意间发现,那人还想负隅顽抗,捉拿之中,竟不慎给杀了。 虽没有把他抓起来严刑逼供,问出一些有用的消息,可找出了西狄的细作,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待诸事底定,他才有力气来办那件搁在心上多时的事。 “属下在那附近打探过,离姜城不远的山脚有个小村子,那村子里本来住着一位老神医,那老神医曾收了两个女弟子,而他前几年便云游四海去了。大的那个几个月前也离开了此地,现在就只有一位姑娘住在那儿,名唤柳轻依。听闻柳姑娘最是心慈,出门见上受伤的动物总会救上一救,属下向村里一位小兄弟打听过,那柳姑娘月前确实在黑川边救了一个男子,听着形容应是将军无疑……属下还探明了将军坠崖之处,正有一条支流汇入黑川,估摸着她许是将军要找的人了;此外还在那屋内找到了一些手稿,这次也一并带了回来。” 韩衡说完,便拿出一本册子,里头娟秀的字迹和系在他腰上那个袋子里的竹片字迹完全吻合。这姑娘显然很喜爱荷花,册子里每隔几页的页角,便要画上一小朵。 柏云奚心中大喜,恨不得立时便赶去那个小村子与她相见,可战事就要结束,他根本走不开。想了想,只是将那册子珍重的和那块衣角放在一处,收了起来。 柳轻依……原来她叫柳轻依。 柏云奚想着那道令他魂牵梦萦的清脆嗓音,面上不由得现出几分温柔。 第五章 “将军,要属下将那柳姑娘请来吗?”韩衡是个精明的人,看得出来柏云奚对那姑娘的心思不同于一般,遂出声问道。 他在那里足足观察了两天。柳轻依年纪虽然小了一些,个性却很是不错,长得也算清秀,配将军还是可以的,若是柏云奚真的喜欢,他便立刻去将她带回来。 “不了,此际正是兵荒马乱时,别无端惊扰了她.若是带回来,我亦是有些顾不上她,待此间事平,我回京禀过皇上,再备重礼前往求亲……她,应是还未曾婚配吧?”柏云奚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绝了韩衡的提议,突然想起这事并非他一厢情愿即可成,连忙又问道。 “此事属下自然已问明,那柳姑娘确实未曾婚配。” 柏云奚闻言,这才放下心来。他不愿唐突了佳人,若真要她,便当正式下聘迎娶,隆重举行过婚礼,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才行。 柏家家训,不得纳妾,若娶妻,则必善待之。他从小看着爹娘恩爱逾恒,鹣鲽情深,早已心存向往,决意日后娶妻当娶心中所爱,视若珍宝,而他遭受这一场祸患虽险些丢了性命,可遇到她,却也值得了。 虽不曾见过她的样子,他却已打从心里认定了她。 献光帝八年冬,嘉昌十万大军胜利的消息传回京中,向来蛮横的西狄竟主动遣使议和,此仗震慑边境诸国,柏云奚之名更是广为流传,他的名字一时间成为了老百姓口中大英雄的代表。 当今皇上景泓当即下旨命严光留下屯兵守关,其余将士即刻班师回朝,更特令柏云奚随同进京,无需留守西关。 沉水宫内,莺声笑语一片,看上去气氛很是和乐。 明悦芙正和一群妃子公主坐在一块儿,听着她们谈论柏云奚,句句都是称赞的话语,心中便暗暗为他感到高兴。她没有插话,只是带着笑容,偷偷数着他回京的日子。半月前便接到捷报,皇上当时便快马加急传旨,让大军班师回朝,想来柏云奚此时已在半途上了吧。 月娘娘果然听见了她的祈求,让柏云奚平安无事回来了。 一屋子人正说到热闹处.外头便传来一声通喊:“皇上驾到——” 一听这声喊,众人立时停下了话头,霎时间便哗啦啦跪了一地,几个妃子赶紧整理着自己的衣裳和头发,就怕在皇上面前不够惹眼,不被注意。 整座宫里都知道皇上十分疼爱纤华公主,下朝后时常往沉水宫小坐片刻,有些心思的妃子便常往沉水宫顺路而来,走动得十分勤快。 不多时,景泓便领着一名公公大步走了进来,众人行过礼,叫起后又分位次一一坐好,这才开始说话。 边境暂时安定,皇上解决了一心头大患,显见心情很是愉悦,语调也就格外轻快。“纤华这儿今日竟如此热闹,几个丫头和几位爱妃都跑这儿来了,难怪朕在宫里四处转悠也没见着个人。” “皇兄莫怪,芙儿回宫不久,几位姐妹怕芙儿认生,紧着来给我说话解闷,正好诸位娘娘也念着芙儿,便一道来了。是芙儿的不是。”明悦芙笑着接话,语气完全是个对兄长撒娇的妹妹。这深宫内院里,也就只有她敢和当今皇上这般说话。 景泓年纪尚轻,膝下还无所出,而皇宫中几个公主里,他偏偏就和这个义妹最为投缘,对她比对待几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还要好,而明悦芙亦是真心将他当作了一个兄长来敬重。 “芙儿倒是会替人着想,几句话就把过错全揽到自个儿身上了,就是吃定了朕舍不得罚你呢。”景泓宠溺的拍拍明悦芙的头。听她说话是件舒服的事,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心计,总是如此真诚。 “皇上疼爱芙儿,大伙儿都是知道的,自然得由芙儿来出这个头了。”瑜妃赶紧出声,就怕被皇上冷落在一旁,那她精心的装扮,又在这沉水宫坐了一个早上的心思便全都白费了。 “行了行了,朕说不过你们。大伙方才都聊些什么,说得这般开心,不如也说给朕听听?”景泓温雅的噙着一抹笑,转开了话题。 “回皇上,几位公主一早上都在讲那柏将军的事儿呢,还说着要找皇上探听探听。”瑜妃抿唇一笑,其意不言自明,屋里几个待嫁公主除了明悦芙之外,都不由得羞红了脸,一时间嗔怒声四起。 “是啊,皇上,这回柏将军立了大功,又正是适合婚配的年纪,不知皇上可有意给柏将军指婚?”慧妃不让瑜妃专美于前,也柔柔的开了口,旁边芳华公主一脸盼望的神情,显然是替她在问。 明悦芙没有插话。心中却微微感到紧张。 皇室中人,婚配难由己意,是以她从不奢望可以嫁给柏云奚。凭他的家世和功绩,若真要赐婚,必然轮不到她这个被收养的侧公主头上;可若是皇上真愿意指婚……她该不该去争? “朕倒真没想到柏将军这么让几位皇妹挂心,可朕早已答应了柏将军不干涉他的婚事……”景泓慢条斯理的开口,才说完,便见到几位公主都是一脸失望,明悦芙则是始终一脸恬静的笑容,探不出深浅,他心中不由得暗暗头痛。 在他看来,芳华太傲,宝华太娇,洛华则是又傲又娇,除了纤华之外,还真没有人配得上柏云奚,而明悦芙的那点心思,她虽嘴上不说,每回提及,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可他这个做人家兄长的又岂会看不出来。 一个是自己的好兄弟兼国之栋梁,一个是自己最疼爱的可心义妹,他们两人若是能结为夫妇,他这个做兄长的倒是乐见其成。本想着给她指婚,可惜当初柏云奚助他上位之时,推拒了许多赏赐,只讨要了一个恩典,便是婚事自主。 他一直将柏云奚当作兄弟,自然知道柏家那一条家训,当时没想太多便答应了他,谁知今日竟然有种搬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皇兄,您可是当今皇上,柏将军只是您的一个臣子,他的婚事,您只要开个口,他还能说半个不字吗?”洛华最先沉不住气,娇声开口。 “胡闹!君无戏言,难道只是说着好听的?朕既允了柏将军,便绝无反悔之理。”景泓微皱起眉,语气有些不快,暗想着这几个妹妹实是被宠得无法无天了。 果然此话一出,宝华、芳华和洛华便同时低下头,虽不敢再说,可脸上犹有不甘之色。 “皇上——”瑜妃和慧妃见势不对,同时柔声开口,可已到了嘴里的话都还来不及说,便被景泓打断。 “行了行了,看你们一个个都这般脸色。这样吧,别说朕偏心,下月十五,朕便宣柏将军同一干俊才子弟进宫赐宴,几位皇妹若是真想嫁个好夫婿,届时各凭本事也就是了。”话才说完,几位公主便一扫方才不快,个个显得跃跃欲试,掩不住那兴奋之情。 明悦芙不由得暗暗失笑,却又感到有些涩然。 嘉昌的公主并不金贵,常常被用作和亲联姻的棋子,往往身不由己,只有四年一次的赏花宴,几位公主才有为自己选婿的机会。 在宴上看上了谁,便赐酒一杯,若那人亦有意,便自会向皇上提婚。 若未得赐酒,与会臣子仍可提婚,皇上亦多半能允。 演变到后来,公主们无不使尽浑身解数,在宴上献艺娱宾,为的便是得到意中人的注意,免去和亲的命运,说穿了,这也是皇室笼络外臣的一种手段罢了。 可不论怎么说,对这些深宫内院的女子而言,这仍是一个向命运抗争的机会。 十五日,天方破晓,各公主所住的宫院里是人声鼎沸,宫女和内侍捧着各种衣饰来往穿梭,忙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纤华姐姐,你这件衣服真好看,能不能借我穿啊?”洛华公主拿着一件百鸟羽衣裙在自己身上比着,看那欢喜的神情,是恨不得直接便把衣服带走。 明悦芙掩着嘴克制的打了一个呵欠,好脾气的点头。这几个公主为了赏花宴已经足足准备了好几天,尤其她这儿有不少皇上特别赏赐的衣服和佩饰,几个姐妹早已经眼红许久,逮着机会便来借这样借那样,这几日沉水宫的门槛都快被几个公主嫔妃给踩平了。 尤其是,明悦芙一点也不藏私,任由她们在屋里翻箱倒柜,看上什么便让她们带走,她们也就拿得更加心安理得。 第六章 在这富里长大的,都已习惯了逢高踩低的事,可明悦芙并没有因为得皇上的缘而特别骄纵,逢人总是笑得真诚,对几个公主都很是照顾,若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或好吃好喝的,每个人便也都有一份,也因为如此,几位公主并不特别嫉妒皇上对明悦芙的宠爱,反而和她可以算得上是感情融洽。 只有明悦芙自己心里清楚,在这宫里,她并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看似金贵,可每走一步都得思量再三,就怕行差踏错,让人落下话柄。皇上疼爱她,她却绝对不能以此得志,姐妹们同她好,也不过是沾了皇上的光罢了。 在这宫里生存,于她是一件心累的事儿。 “洛华,你喜欢那衣裳便送给你吧。这衣裳才刚送来没两天,我尚未穿过,还是新的呢。”明悦芙好不容易打发走洛华公主,正想回床上补个眠,却又听见内侍喊道:“奴才见过芳华公主,给公主请安。” 暗暗叹了口气,明悦芙强扑起精神,堆起了她一贯的笑容,眼儿微弯,唇角微扬,贝齿不露,自然也没有笑纹出现。 据她的贴身侍女菱儿所说,她这般的笑看起来最是亲切,也不至于飞扬过了头,令人觉得刺眼。 “纤华,我见你昨儿簪的一支玉簪子作工很是典雅,和我今晚要穿的衣服看着般配,你拿出来借给姐姐吧。”芳华慢悠悠的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名面容沉静若水的宫女;明悦芙记得当初自己进宫之时,这名宫女便已待在芳华身边,宫内上上下下都喊她一声薇姑娘,明悦关心底一向很是佩服薇姑娘,毕竟芳华可是出了名的难伺候,身边的宫人来来去去,只有她永远这般安静的跟着芳华,也从未听说过她向旁人吐露过任何怨言。 芳华总是这样,永远微微抬起的下巴,说话个自觉便带着命令的口吻,好像世上所有人都得听她的吩咐行事,明悦芙有时都已觉得芳华难以相处,实在无法想像薇姑娘是如何能忍受这么久的时间。 该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吧,毕竟她可是薇姑娘呢……这般想着,明悦芙便向那薇姑娘递去了一抹友善的微笑,可对方只是垂着眼,对她的示好没有半分回应。 明悦芙对此却不在意,转头笑着迎上去。“姐姐说的是哪支簪子,妹妹不清楚呢。不如姐姐自个儿进来挑,看喜欢哪样拿去便是,又何必说借?” 态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显生分,也不会过分亲热巴结。明悦芙拉着芳华的手进了内室,让她自己在首饰盒内挑选。 一旁的菱儿早已习惯自家主子的大方,只是暗自摇摇头,请过安后便退出房去做自己的事了。 明悦芙对今晚的赐宴并没有太多想法,她向来不喜欢那种场合,更不喜欢自己像个待价而沽的货品,让别人打量探究。 再有,她不敢想像心中的那人,在这般场合不会是何种情状。她怕他会看上谁,又怕他根本不会看自己一眼……这些心思却不可能明说,若非皇上下了旨要她务必出席,她原是想要借故不去,躲在宫里多读几本医书的。 想到今晚,明悦芙禁不住叹了口气,就这样坐在杨上,手里虽拿着一卷书,却是再也没有翻动过一页。 刚过酉时不久,接获邀帖的官员便已陆续抵达群英殿,今日赐宴的目的人人心知肚明,是以人人都费心整理过自己的仪表,就盼能获得哪位公主的青睐,从此和皇上成为连襟,官场上能一步登天。 柏云奚一踏进殿内,立时便成了众人的焦点。要说年轻一辈里最受当今皇上重视的,自然非这位少年将军莫属,是以便有不少人前来同他敬一杯酒攀攀交情,他也就一一笑着受了。应对时态度不卑不亢,说话亦随和谦恭,人人见他如此亲和,原先有胆小不敢上前的便再无顾忌,也纷纷凑了过来。宴席还未开始,柏云奚便已觉得有些吃不消。喝酒对他而言不是问题,可那些逢迎的嘴脸,绕着弯儿的话语,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他委实觉得难以应付。 趁着圣驾未到,柏云奚寻了个借口离席,打算到御花园透透气。 他回京后便已同皇上说了在西南时发生的事儿,同时表明了欲娶那女子为妻的意愿;可皇上听了后不但不为他立刻下旨,还令他务必参加今晚的赏花宴。 “只凭一个梦里的声音,就此认定了人家一生?云奚,这事儿莫急,朕的几个皇妹也是很好的,尤其是纤华,你不如先见过了再做决定,朕不逼你。”当时在御书房,皇上听了他的故事之后,眼神贼亮,盯得他浑身发毛,然后开口便要求他赴宴。 虽不情愿,但他毕竟还是个臣子,就算私下里和皇上感情再好,君有命臣尊之,反正横竖只是个宴会,他若不向皇上提婚,加上有着先前他讨来的那个恩惠,皇上也不能硬指个公主给他。 坐在御花园一个边角上的小亭,对着月色,他从怀中掏出了那个锦袋细细摩挲,眼神之中尽是温柔。 若是从前有人告诉他,将来会爱上一道虚无缥缈的声音。他肯定会嗤之以鼻,当作那人酒喝多了。 那姑娘,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听着便教人舒心。他在那屋里躺着时,有时也能听见她和别人说话,妙语如珠,慧点顽皮,偏偏照顾他时,又柔如春柳拂面,细心周到,他从没听过她的语气有半分不耐。 虽没见到她的样子,他却肯定了自己渴望着日后能得此佳人相伴,这份心情在过了数月后的今日,变得更加坚定,毫无怀疑。 只可惜当时军务繁忙,他抽不出空来亲自走一趟拜访佳人,只希望这几个月的耽搁,不会让他错失拥有她的机会。此时的柏云奚,只恨不能立即纵马疾奔,回到那个安静悠然的小村,然后,把她名正言顺的带进自己的生命中。 正兀自出神间,却听见脚步声朝这儿走来,还伴随着一道清脆的声音:“菱儿,你别一直跟着我,我只是想出来走走而已。” “可奴婢不放心呀,公主您自己一个人,万一出了什么事,奴婢实在担待不起。” “得了,这儿可是御花园,会有什么事儿。若是真会发生什么,信不信只要我喊一声,立时便会有十几个侍卫突然从四周蹦出来,到时那阵仗还不吓死人。”第一道声音里带着笑意,可那叫菱儿的宫女依然执意不离开。 两人声音由远而近,显然正是往他所站的这个方向走来。 柏云奚浑身一僵,觉得那声音听着很是耳熟,语调起伏,竟和他心中牵念的那个声音叠台在一起,就好像……好像那是同个人似的。 他随即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从她们的对话里便能知道这女子必是宫里的某位公主,堂堂皇室公主之尊,怎可能跑到那千里之外的西南边境,更别提还精通医术,还救了他一命。 一个年轻臣子,一个未嫁公主,又是花前月下,暗香浮动的场景,这般场合不他本应回避,可那声音实在太相像,让他心底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渴望;等他回过神来,双脚却仿佛有着自我意识般早已挪动,向那主仆二人迎了上去。 【第三章】 远远的,就看到一个女子慢慢走近,身姿行止优雅如莲,亭亭而立。 月光透过枝叶的间隙撒落一地,她穿着一身粉色衣裙,头上挽了个侧髻,只简单的以一条银丝带缠绕,一直编到了身前的一条细辫上,余下的发自然披在身后,如黑瀑流云,随着轻风飘动,整个人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温雅光辉。 这般气质,约莫便是景泓常常提起的纤华侧公主了。只一眼,柏云奚便猜到了眼前女子是何人,隐隐有些明白为何皇上会对这个义妹总是赞不绝口。 他从前曾听景泓说起过几个妹妹,都是天生娇贵似牡丹,虽艳丽夺目,却也气盛凌人,架子端得高高的,不管何时,那些公主的派头皆要做到十分,让景泓有时也觉得无可奈何;可眼前女子清雅如六月芙蓉,让人一见便心生几分好感。 柏云奚甚至有种错觉,仿佛那在西南边境照{料他的女子,也该便是这般模样,这般气质。 下一秒,他又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好笑,暗道自己的想法实是荒谬得可以。 明知不是她,却又觉得那声音实在相像,让柏云奚忍不住想和她说说话,可才刚往前走了一步,前方便已传来那宫女的喝斥声。 “什么人?” 第七章 那女子本是望着脚边,闲适的走着,闻声抬起头,见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一名年轻男子,一时怔住,似是不知该作何反应,那嘴边的笑意还残留着余韵,一双眼却睁得大大的,但她很快便敛起神色,矜持的停下了脚步,只是静静的迎向他的目光,那眼瞳里有着疑惑,也带着一丝戒慎。 近看之下,才发现这位公主年纪并不大,约莫也就十五来岁的模样,可却已经有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还带着三分天真,却已有七分世故婉转。 他便在她清亮的目光中抱拳行了个礼,朗声开口:“下官参见公主。 下官奉旨进宫赴宴,无奈殿内气闷,这才出来散心,扰了公主雅兴,还望公主勿怪。” 明悦芙有些怔然的还礼,脑子里对这突发状况一时还未转过来。 听这男子所言,想来也是进宫来参加赏花宴的人;他既知道她是个公主,见到她时非但没有悄然避让,反而主动上前向她行礼,会不会……存了什么心思? 她原是不欲引人注意,想着先到御花园里头晃晃,等宴会开始后再偷偷溜进去,却没想到在这儿竟也能遇着进宫来赴宴的官员。 想着,她抬头看向对方,见他态度恭谨,并没有因为此时四下无人便出言轻率,又想到菱儿就在身边,心中戒备便先去了几分。她先给菱儿一记眼神,菱儿会意,退至她身后,不再说话,只是紧盯着眼前陌生男子,就怕他会突然对公主做出什么无礼之举。 明悦芙这才对那人微笑回道:“这位大人多礼了。随便走走而已,也没什么扰不扰的,恕纤华眼拙,不识得大人名姓。” 园子里虽隔着几步便摆了一盏琉璃宫灯照路,菱儿亦是随身掌了一盏提灯,然而光线仍是有些晦暗,匆匆一瞥间,她只觉得这男子似乎有些眼熟,却也不好再仔细去看。 柏云奚听她自报封号,果然便是景泓最为喜爱的那位义妹公主;又见她说话神色间果然是一分架子也没有,甚至不见羞涩惊惶之意,端的是落落大方,语调自然,心中便对她生了几分亲切之感。 “下官柏云奚,上个月方从边关返京,公主不识得下官也是自然的。 是下官鲁莽,听着公主的声音似有些相熟,便起了好奇之心,冲撞公主芳驾,还请恕罪。” “柏……柏将军?”明悦芙不敢置信的惊呼,没注意到他那后半句话,连维持公主仪态这件事也给忘了,她甚至忘了使用尊称。“你……你说,你是……柏云奚,柏将军?” 她在西南行医以来,早已练就一身面不改色的功夫。身为一个大夫,不管面对如何严重的病患,甚至是生死交关之时,也绝不能在人前露出一丝一笔的慌张,有时还得安抚病人的家属,让他们放心的把人交给她。 就像师父说的,要当一个好大夫,首先便得让病人完全的相信你。 可她现在激动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那个冷静的样儿,就连菱儿都在她身后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 “正是。公主识得在下?”柏云奚脸上微赧,不明白这位公主为何一听见自己的名字便激动成这般,心底却有着一丝高兴。 没想到这位公主竟也识得自己。 “我……将军之名,早已逼传嘉昌,引风关一役胜得干净俐落,如今天下人谁不知将军智勇双全?今日有幸得见,将军人才俊杰,果然是名不虚传。”明悦芙深吸口气,强迫自己维持仪态,然而看着柏云奚的一双眼却是晶灿水亮,熠熠生辉,眸中全是崇敬之意,那笑也褪去了先前客套的样子,变得十分真诚。 见她热切的样子,柏云奚不由得微愕。 明悦芙见他似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即想到自己方才实是失态。她没有料到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形之下遇到柏云奚,事实上她从不曾想像过和柏云奚会有相识的一日,一时间心中千回百转,万般感受一起上涌。 惊愕有之,欢喜有之,手足无措亦有之。 眼睫垂落,借以掩藏起眸中过多的心思,明悦芙不想教柏云奚看出任何端倪,可如今自己暗暗恋慕多时的人就站在面前同她说话,纵是表面看起来再镇定,然而交握在腹前的双掌手心里却已满是汗水,泄露了她的紧张。 他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高人威猛,他的声音原来是这般沉稳清朗:今日他一身襦衫,敛去所有煞气,连带那军旅生涯惯常的严谨也少去了几分,却多了几分爽朗清华……刚刚顺口就这般的夸赞起他,他会不会觉得被冒犯了?她的语气……应该没有太过热烈吧? 柏云奚并没有怔愣太久,回过神后,当即轻笑出声,只觉得眼前这个公主竟然就这般当面说起他的好话,那眼中的崇敬更是一望可知,毫无掩藏,实是直率得可爱,那神态甚至有些娇憨。 她的笑……很真,让人瞧着便有如沐春风般舒心。 “引风关并非凭我一人之力能破,三军将士牺牲不少,云奚却占了个头功,已觉得汗颜,公主实是过誉了。”察觉到自己看她的目光似有些直接,柏云奚轻咳一声,微微转了目光,接过话头,说得极是云淡风轻。 “将军说得虽轻巧,可战场上刀剑无情……想必受伤流血这种事儿,对将军来说肯定也是家常便饭吧?”明悦芙说着,眉目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担忧,同时暗暗审视着他的气色,就担心他有没有哪里不好。 每回战事开打,她最为记挂的,便是柏云奚的安危,如今见到他,那心心念念的关怀便不由自主问出了口。 “受伤流血那都只是些小事儿,难为公主记挂了。”柏云奚闻言,却只是噙着淡笑,三言两语把话带过。身为军人,随时有可能朝生夕死,这还只是从军最基本的觉悟而已,他不怪她问出这句话,却也不打算多做解释。 毕竟是长在宫中娇生惯养的公主,不能理解这般心情亦是正常,饶是对此可以谅解,他仍是不免有些失望。 可想到她毕竟是关心自己,心底便有一股暖流经过。 明悦芙沉默半晌之后,才开了口,而这话却让他对她一下子刮目相看起来。 “将军说的是极。能为嘉昌流血流汗,那也是一份福气和骄傲。是纤华见识浅陋,说错话了,还请将军勿怪。”明悦芙说着,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先前那话方出口她就后悔了。像他这般的人,又怎会把区区皮肉之苦放在心上?她竟疏忽了这点,一时冲动便说了那样不经大脑的话,这不是摆明了把人家看成一个贪生怕死之辈吗? 想着,她又怯怯的抬头,补了一句。 “无心之语,将军千万别往心里去,回头若是让皇兄知道了,肯定要罚我的。” 聪明如柏云奚,又岂会听不出她话中之意;这话明着讨饶,却暗示着皇上对他有多重视,就连她一个公主都比不上他一个外臣重要。思及此,便越觉得这位纤华公主实是眼界宽阔,心思慧点。 “公主多想了,不过几句闲话罢了,云奚未曾在意。”他笑道,目光中对她又多了几分惊奇和欣赏。 “是了,将军胸怀天下,这点小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明悦芙抿嘴说道。在这几句话间已然渐渐放松下来,说话也恢复了几分平日的风趣。 此话一出,两人便一起笑开来,连带的把原先那有些客气的氛围也给冲散了。 她本非从小养在深宫的娇弱女子,又曾在民风开放热情的西南地待了好几年,最初的情绪过去以后,纵然心跳仍快,也已能自若的和柏云奚说话。 两人适应了初识的尴尬以后,竟也一见如故,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一来一往间,竟也是甚为契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柏云奚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位公主竟不若他以往的想像那般,脑袋里只有华服珠宝,成日颐指气使,最大的心志便是选个好驸马。 她能谈民间事,能懂百姓苦,还能出口成章引经据典,也晓得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最为看重的便是家国,对于某些宫中人的奢华和骄横,亦是颇有微词。 越是深谈,便越觉得她实是这宫里一朵不可多得的清莲。 若是……没有西南那一段,也许他会喜欢上眼前这位聪慧的公主;只可惜世上没有如果,他柏云奚的一颗心已全交托在那女子身上,也从无收回的打算。 第八章 看着两人似乎都忘了时辰,一旁的菱儿急得直催促:“公主,宴席快要开始了……咱们是不是……该赶紧过去?” 明悦芙这才想起赏花宴,她歉然的对柏云奚道:“纤华须得先行一步进殿了,若日后有幸,再与将军好好畅谈。” 若是此刻灯火通明,柏云奚肯定能清楚见到她那一双大眼中星芒闪闪,因兴奋和紧张而染得酡红的双颊,明媚动人,纵使未施脑脂,却更出色三分。 园子里再度恢复寂静,天上的圆月挂着,将那树梢花蕊都沾上一层霜白之色。 御书房里,景泓盯着柏云奚,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赏花宴的结果是令他满意的。谁也没想到一向高傲的芳华竟看上了新科状元锦仲逢,而对方也顺了芳华之意,当众请婚;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正打算重用,却苦无拔擢理由,只能让他先屈居翰林编修一职。 如今锦仲逢以准驸马的身份连进三级,朝中元老自是不能有半句阻拦,他甚至无需自行提起,便已有人递了摺子,言明锦仲逢品阶过低,若要婚配公主,至少得是个正二品,还请皇命恩赐,以成良缘。景泓乐得大笔一挥,准其所请。 再有便是……他看着柏云奚,笑得越发奇特。柏云奚站在御案前,只觉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他认识皇上的时间不短,对皇上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通常皇上笑得越是亲切和蔼,便代表这笑容背后的事越不寻常。 赏花宴那天,他收到了好几杯公主赐酒,为免得罪人,他皆以边疆未靖,暂无婚配之意为由,婉谢了几位公主的厚爱,言谈之间没有半分让人联想的余地,而后更是早早便借故离席了,怎么也想不到有何理由能让皇上对他这样笑。 还是说,他和纤华公主在御花园里的一席谈话,让皇上给知道了? 说来也是奇怪,那个在园子里和他畅谈天下事的聪慧公主到了赏花宴上,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别人说什么,她都只是笑着点头附和,只有皇上开口,她才回答个那么一两句话,但也仅止于宫中的那一套而已。 若是她在宴上的表现能像在花园里那般让人欣赏,也许那日锦仲逢请婚的公主便不会是芳华公主了。 对于此事,他本是问心无愧,虽不特意去提,却也没有打算要对皇上刻意隐瞒的意思,可此时想起来。心中却突然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很多事,由自己提起,和从别人嘴里说出,那涵意是差很多的。 念头才刚转到这里,柏云奚便听见景泓笑吟吟的开了口:“云奚,朕听说赏花宴那天,你和朕那义妹在园子里相谈甚欢啦!” 定了定神,柏云奚不疾不徐的回答,毫不显露心虚之意。“回皇上,臣那日出殿散心,正好遇见公主,不及走避,便同公主聊了几句,并无冒犯之举,当时公主的贴身宫女亦在场,可以为臣证之。” ’ “行了行了,难道朕还不清楚你的为人?朕今日把你叫来昵,也就只是想问问你,觉得朕那义妹如何?” “……纤华公主秀外慧中,气韵恰雅,言谈不俗……恕微臣斗胆,似公主这般女子,怕是天下间再难寻见第二。”明知这些话不该由他来说,就怕皇上会对他二人之事多作联想。柏云奚略略迟疑,最后仍是将心中的感受诚实说了出来。 他下意识的不愿将心中那个秀美身影草草敷衍过去。 “这么说来,柏将军对芙儿那丫头是满意得很了?”听见柏云奚这般盛赞,显是发自内心之语,景泓笑得像只狐狸,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 这宫里处处是他的眼线,当日二人在御花园相谈甚欢,早已有人向他呈报,而对此情形,他自然是乐见其成。芙儿的心思他清楚,就不知道柏云奚是怎么想的了,可从柏云奚方才的话来看,对于明悦芙,他也是欣赏的。 这两个人,当时对赏花宴都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让他这个皇上在一旁为他们两个急得跳脚,可终究还不是遇上了吗! 景泓正暗自乐着,可柏云奚的下一句话便当头浇了他一盆冷水。 “皇上,微臣对公主并没有旁的想法,满不满意这句话,皇上不应该来问我。” “云奚,难不成你还是……”景泓瞪着柏云奚,又开始恨起他那颗固执如铁、一旦认定某件事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脑袋。 “是。我早已对自己发过誓,此生只愿娶那女子为妻,其他人再好,我都不要。”柏云奚回望过去,不再称自己“微臣”,每当他用这种语气说话,便表示他心意已决,就算说话的对象是皇上,也不能撼动他分毫。 上一回,先皇驾崩之时,柏云奚也是用这样的语气,不顾他的劝阻,坚持背着欺上不尊之名,率领京城禁军,重兵团团守住了金銮殿和整个皇城,切断了太后宫对外的所有联系,让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太后人马不敢轻举妄动,又将几位皇叔软禁在封地府内,直至先皇顺利入葬陵寝,礼司在太庙祀日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宣读先帝遗诏,他得以顺利登基为止。 若是他这个皇帝再无能一些,对他有任何的怀疑,恐怕他上位之时,也就是柏云奚被下狱问罪之时,个中凶险,他相信柏云奚比他还要清楚,可当时,这男人却没有丝毫犹疑。 这个男人,该狠绝时,比谁都要果断,甚至也不留余地给自己,只要他认为那是对的。 虽早已对此有了深刻的认知,景泓有时还是受不了他这般的性子。深吸口气,景泓知道明白直说对眼前这人是没有用的。 “你不要任何赏赐,还请戍西南,也是为她?” “……微臣不否认有此等私心,然边关仍乱,西狄狼子野心,手段阴险,眼下两国又正议和,正是情势紧绷之时……” 柏云奚说得认真,景泓却听得十分头痛。 他说得没错。眼下情势,除了柏云奚,真的还不知道该信任谁,那军中奸细虽已经格毙,可他们都心知肚明那很可能只是对方的一名弃卒。 议和,能维持多久的安宁?想要一举灭了西狄,国中兵力却也极需修养生息,且国库并不丰,东边几处产粮地今年开春以来更是旱象频传,若坚持打仗,首先粮草供应便会捉襟见肘。 揉了揉额,景泓开口:“朕知道了。就让你回西关去,可在那之前,固山原秋猎就要开始了,朕要你一起去。” 柏云奚闻言,知道景泓已是答应了自己,当即单膝跪地,语声严谨:“臣,遵旨。” 秋日时节,许多兽类早已储备好了过冬用的血肉,长得那叫一个圆呼呼胖滚滚,兼之天凉气爽,正是最适宜行猎的时节。 固山原自开国以来便是皇家围场,离京三十里,快马纵奔,一日便可来回。嘉昌开朝皇帝立有遗训,为免皇城之内生活安逸,让子孙忘却马背辛劳,故每年秋日,无分皇子公主,均需至固山原驻跸十日。前几日君臣同乐,游原赏艺,并于最后三日举办行猎大会,首日所得供于太庙,以示不忘本;次日所得肠与随臣侍从,以示体恤下意;最末一日所猎,才会分与皇室中人,这习俗一般被称为固山秋狩。 日头暖暖的洒在郁郁苍苍的山林中,皇家仪仗自山腰一长列迤逦而下,前头皇上已进了大帐歇息,后头才正要开始入山。柏云奚此次随行,担负的是警卫之责,早早便纵马至山道边一处较高地势,观望着全场。 景泓膝下尚无所出,几位皇叔亲王早在他登基后便着令返抵封地,无旨不得回京。先皇只有景泓一个独子,余下便是几位公主,是以随行官员伴着圣驾过去后,紧接在后的便是女眷车驾。宫妃乘车,公主则个个身着骑装,随在车子后头慢慢前行。 远远的,他也能看见那一群年轻少女中,纤华公主那一身粉嫩的鹅黄,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周身散发一股独属于少女的娇俏;她落在最后头,一双眼正好奇的四处探看,显然是对固山原的景色觉得十分新鲜。 柏云奚想起前几年这位公主刚入宫时似乎生了一场大病,先皇心疼她,便送出宫静养,似乎,也是这一年才刚回来的,那么她应当是第一回参加秋猎了。 这固山原上的风特别钻骨,她若是身子不好,可受得了这般奔波之途? 第九章 正看着那抹纤影缓缓前行,他突然见到她抬起头,远远的看向他,心跳,不由得顿停了一下。 明悦芙跟着队伍,心中欢快异常。自回宫后,秋猎便是她少数能正大光明出宫行走的日子,虽比不得在西南时自由,却也好过待在那一耸宫墙内。 说起来,她还是头一次到这固山原围场来。这里山势平缓,景色带着属于北地的壮阔,有些苍凉,却也教人胸中顿生豪气,和西南那般密密蓊郁的树海很是不同,却同样让她心折。 深吸一口气,又满足的长长呼了出来,明悦芙只觉得那干爽的泥土车味闻着舒心极了,瞥见远处较高的地方立着一人一马,她下意识地抬头望了过去。 这一望,心上便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 即使隔着那么远,她也知道那人就是他,而他刚好也正看向她。 两人远远对望许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谁也没有先移开眼睛;明明把对方的样子都瞧得清楚了,却又看不透对方眼底的情绪。 微风拂过两旁道上的树枝,拂动两人的发丝,这一刻,所有的声音都好像离她很远,她也不想费神去听。 又见到他了? 良久,身下的马打了个响鼻,明悦芙如梦初醒,不自然的笑了笑,率先转开了头,一直到经过那一处山道,她都没有再转头看上一眼。 对他,怎么还可以抱着任何希冀呢,甚至这样放肆的看他,都是不对的。明悦芙咬着下唇,却是始终止不住眼角余光里他的昂藏身影,隔得这么远,她都能够想像他剑眉凝肃、唇角紧抿的样子,明明相貌属俊雅之姿,可他偏是能撑起一股英武之气,稳稳的折服人心。 她真的不是故意要偷听的,那一日她想到了一个新的医方,便去了御书房想要找几本古籍,谁知他和皇兄就这样走了进来。 她本可以大大方方的走出去,出入御书房的自由是皇兄亲口许诺的,她也不是在做坏事,又何必躲藏? 可那一瞬间听见柏云奚的声音,她头脑一热,抱着大叠的医书,下意识的便躲在一排柜子梭头,等冷静下来,他们早已说了许多话,许多她不该听见的话。 他说他早有心仪之人,非她不娶。非她,不娶…… 那口气如此笃定,震得她耳朵生疼,那一刻,她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碎裂了一小角,声音是那么清脆,感觉是那么清晰,让她想下去注意都没有办法。 她原以为他只是她的一个遥远幻梦.可那日的赏花宴,却又让她感受到他的真实;他的声音、谈吐,还有他那张见着便十分眼熟的脸容,那天他们谈得那么尽兴,她还以为…… 以为什么?只不过是说了几句话,难道他就会如自己这般,只凭那一眼,便从此深深牢记吗?在那日赏花宴之前,他甚至根本不识得自己。 她忍不住好气又好笑,气自己竟然不知何时已存了不该有的想望,又笑自己就算听见他这样说,最大的反应也不过是心里有些酸疼而已。 有点像心爱的衣裳在店里摆了很久很久,她却没有钱,不能把衣裳带走,就只好天天看、天天想,总以为它会永远在那里,总以为有一天能穿上它。 然后某一天,她猛然发现农裳不知何时已被买走;可能又过了好几天,还会见到那衣裳穿在别人的身上,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不可能任性地硬要从买走它的人身上抢走那衣裳。 就只是这个样子而已,久了,还是会有别件新衣裳的。 她只是还想多看几眼而已,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别的心思,不会…… 正自出神间,车队已停了下来,有人牵住了她的马,小心翼翼的把她扶了下来,明悦芙眨眨眼,这才从思绪中回神,忆起此刻自己正身处在固山原。 眼前是一座搭好的绛色帐子,几位妃子和公主都已各自入帐休息,独余她一人迟迟还未进去,日头已有些偏西,风里也带了冷意。 “公主,您可是有哪儿不适?”菱儿正在一旁,见明悦芙有些呆楞,不由得担忧的望着她,就怕她给那日头晒昏了。秋阳虽缓,晒久了还是很让人吃不消的。 “没。就是这景色太好,看得有些走神罢了。再说我也没那么娇贵,菱儿你就别再替我瞎操心了。”明悦芙摇摇头,笑得灿烂,慢慢走进了帐子。 就是这样了。从此他是有妻外臣,她是待嫁公主,再不会有别的牵连,再不会有那夜相谈之欢悦,这样……也好……可为什么,心里总是隐隐有着不甘心? 固山原秋狩第一日,祭过山灵先祖,紧跟着便是各个武臣的骑射功夫切磋,柏云奚自是众人之中最为出彩的一个。明悦芙没有习过骑射,只是跟在一旁,就当看个热闹,可一双眼却紧紧随着柏云奚转动。 景泓今日兴致十分高昂,转头见到明悦芙在一旁看着,心中有个念头忽起,当即便将她召到跟前来。 “芙儿,想不想试试?”景泓挥手,一旁内侍便递上一张小弓,比常用的大弓来得精巧些,几位公主惯常用的便是这种弓。 “皇兄您就饶过荚儿吧,芙儿不会。”明悦芙笑着摇头讨饶。她未曾习过骑射,又兼之和柳轻依处久了,对于猎杀的事儿下意识里便想要推拒,在旁看着还行,真要她下手,却是觉得无论如何也做不来。 景泓听她这么一说,当即皱眉,开口道:“这可不行。我嘉昌的公主怎能没拉过弓?不会的话,朕这便给你找个师傅。”说完硬是把那弓塞到明悦芙手上,又转头命人把柏云奚领到跟前,说道:“柏将军,你的骑射功夫最为出挑,朕便把纤华公主交给你了。秋猎之日时,若是纤华公主还不能引弓射物,朕便唯你是问。” 明悦芙愣在当场,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般结果,正想开口推拒,柏云奚却已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臣遵旨。” 【第四章】 固山原驻营后方的一处空地里,柏云奚正尽心尽力地教授着弓术。 “射术讲究身正,目准,手稳。公主没有底子,骑射自是勉强,今日且先试试拉弓瞄靶。”他说着,示范性的摆好姿势,射出一箭,直直钉入远处皇上命人所制的临时靶上,这一下正中当中那一点红心,直教明悦芙看傻了眼。 那么远……他却眼也不眨,毫无迟疑的……射中了靶子,看起来,就只是随手之事,那么轻松随意…… 柏云奚放下弓,转头递给明悦芙。“还请公主试试。” 明悦芙苦着脸接过弓,才试探性地微微拉开,便已觉困难,光是拉动这弓弦,便已费了她大半的力气心思,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像自己还要如何举弓瞄靶、射出多少箭,才能准确射中远处那一点红心。 没一会儿,她便放下了弓,露出讨好的笑容说道:“柏将军,这习弓之事……我真的没有办法,就请柏将军和皇上说说……别再勉强我了吧。” 看得出来她对于习射一事并不热中,柏云奚微微一笑。其实她贵为公主,便是耍起性子直接走开,他也没有权力阻止,可她竟然就用那黑白分明的瞳眸这般无辜地瞅着他,好似他有多么紧紧逼迫,再加上那与他心中牵念的有七八分像的嗓音,让明明只是认真执行皇上意旨的他心里无端端升起了一丝罪恶感。 可他口头上依然没有放松。事情既已开始,便万万没有半途废止之理,就算这短短几日学不出什么成果,至少也要有个样子才行。 “公主不妨再试试看。这拉弓射箭,讲究姿态和使力,公主若是拿捏好了,便能觉着较为轻松……”他一边说着,已走到她身后,替她摆正姿势,才碰着那一小截露在袖外的皓腕,心底便讶异起那触感的冰凉冷意,同时又想到那些关于她身子不甚健康的传言。 每回见到这位公主,她都是气色红润,看不出有病的样子,可不知她之前究竟生了什么恶疾,竟需养病这数年? 如今既已回宫,又跟着来此秋猎,想来她的身子应是已康复了吧?看上去,她也是明朗活泼,毫无半点病态。 可那手,实在是冰冷…… 柏云奚站得有些近了,明悦芙悄悄屏住呼息,心中紧张万分,本已认定和眼前这人不会再有所接触,谁知道皇兄今日竟异想天开,派他来教自己习射。 第十章 怕他发现自己那点无谓的小女儿心事,她僵着身子,丝毫不敢乱动,就怕无意之中便要泄漏一丝一毫迹象,幸而他只是轻轻替她调整好姿势之后便退了开去,没有多作停留,那态度端正得一望可知他并无任何绮思。 察觉那只温热的掌离开,她说不上来心中究竟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感到有些失望。一直都知道他是个正人君子,可他这般如常,却让明悦芙不禁要暗暗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长相太差,丝毫吸引不了人? 柏云奚自然没有发觉眼前这位小公主百转千回的心思,只想着她既是病过一场,较为孱弱本属正常,遂更加放缓了语气,温声道:“这弓做得较轻,便是女子也可轻易拉开,公主记着用上腰肩之力,先求能把这箭射出去就成了。” 见他说得这般小心翼翼,显是把她当成了一般的文弱女子,明悦芙即使再不想学,也不愿意这样被柏云奚看轻了去。吸了口气,她打起全副精神,对准那标靶,用力拉开了弓…… 她本聪慧,若一旦专注起来去学一件事,那进境自是快的。才堪堪三日过去,十箭里便有一大半射中了标靶,虽非箭箭正中红心,可已是十分优异了。 望着这般成果,她转头看着柏云奚,神情有些得意。 “如何?” “公主资质过人,进步神速,明日一早便可试试骑射了。”柏云奚你吝惜的赞赏,眼里都是笑意:明悦芙看着他的神情,忽然觉得这两日的辛苦实是值得,不由得亦是漾开了喜悦的笑容。 手指擦破,让菱儿大惊小怪的包了好几层;手臂酸疼,就连拿着筷子都会微微发抖,却换到他这样一个笑容,是给她的,对着她的笑容,这样算起来,那些小小的不适也就不算什么了……想着,她忍不住笑得欢快。 偶尔休憩之时,两人也会聊聊天。 “将军为什么……情愿投身沙场?难道不曾感到辛苦吗?”她偏着头,眼里满是好奇。他不疑有它,微笑着答道:“云奚不曾想过其它,只愿能凭一己微薄之力,于气力尚强之时,保护这江山万里,和在这其中生活的老百姓而已。” 他眼底的温和清朗,让她有些自惭形秽的低下头。比起他来……她的心思,实是狭隘极了……才想着,便听见他便也半开玩笑的反问道:“公主昵?公主心里可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她想了想,扬起笑,轻快的回答:“说来惭愧,身为一个公主,我却想不出有什么是我能做的。若真要说可以做些什么,也只能是为我嘉昌朝尽点心……”她停了一下,又绩道:“例如说,若有一曰,外使前来要求和亲……” “公主竟肯为国如此,云奚……实感佩服。”柏云奚肃起表情,真挚的说道。 自来和亲公主少有善终,先不说人在异地难以适应,每当两国交恶,那和亲公主必定会是最先被牺牲的棋子,是以对于和亲之事,嘉昌朝的公主们向来都是避之唯恐不及,从没听过有谁自愿的。 “不……”她又笑,转头看向远处山峦,那朗朗笑意有如芙蓉盛开般绚丽。“纤华倒不是真有什么伟大的抱负,只是若真要我去和亲,必是……只为了心底一人罢了,只为那人能无需征战,不必时时身陷千万重危险之中,别的什么,我不在意。” 那语气低喃,蕴情深浓,他愕然,正想说话,她却突然看向他,一双灵动的大眼里满是慧点。“怎么?将军可是被我吓了一跳?纤华演得还像吧?若是以后纤华有了……心仪之人,他听了我这般话语,将军觉得,他可会被我的心意感动?” “这……云奚不知道。公主,眼不时辰有些晚了,还是趁着天色尚明,再多练一回可好?” 明白她方才只是在开玩笑,他松了一口气,暗笑自己实是想太多了,心下却不知为何因着她日后有可能出现的心上人而有些不自在,最后只好草草结束了话头。 虽然连日的习射让身子十分疲惫,可第三日,她还是早早便起来梳洗完毕,将一头长发扎了个辫子挽在脑后,又穿了一身深红的骑装,胡乱往嘴里塞了些点心,便往前两日习射的空地而去。 大后日,皇兄便要验收成果,今日便要开始加习骑射,她想抓紧时间多练习一会,索性便早些起来。 那日一不小心,她竟不知不觉说出了心底的话,幸而她转得快,他应当认为那只是她的玩笑之语吧? 不能,不能泄露。她对他的那点心思,绝不能再有泄露;他心里,可是已经有了其他人呀…… 可若能离他远些也就罢了,偏偏这几日又都相处在一起,她得费上好多心力,才能让自己看起来表现如常,一颗心整天提得高高的,怎么也放不下来。 天才蒙蒙亮,女眷营地这儿一片安静,可远远的已隐约传来人声、马儿嘶鸣声,明悦芙知道是随军正在操演。 露水都还未退尽,这山中秋晨一片凉意,饶是披了件披风才出帐,她依然有些哆嗦,只得宿着脖子,双手紧紧交握着取暖。 沿着营地边缘,她慢慢的走向空地,因着这般宁谧的氛围,像极了她在西南时晨起的时光,明悦芙垂眼想像着,嘴角带了丝浅浅笑意,没注意到前方匆匆走来一人,两人撞了个满怀,洒落了一地的东西,那人低呼一声,连忙蹲下去,七手八脚的将那些花草迅速拾起,重又包好,快得让明悦芙看不清那是些什么。 她退开两步,才发现那是薇姑娘。 “薇姑娘,你没事吧?都怪我,没看着的边走路,真是对不住。”明悦芙对这个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女子总是和颜悦色,对她感到亲近,是以虽然那薇姑娘神色一如往常的疏离安静,她依然笑着开口。 “容薇见过纤华公主。容薇行止粗莽,冲撞了公主,还请公主责罚。”薇姑娘却显然不买她的帐,冷着一张脸恭敬的行了礼,开口便要责罚。 “你快起来吧,说什么责罚呢,我也没伤筋动骨的,罚下去多不划算。况且这儿没旁人在,也不需要做做样儿……地上露重湿冷,你快些起来,别真伤了身子才好。”明悦芙平日和菱儿没大没小惯了,突然见到薇姑娘这般行止,有些慌了手脚,急忙的将她扶起,心里一边感叹着在芳华宫里当差的是不是早已习惯如此,一丁点儿小错处也不能有,动不动便要受罚? 薇姑娘显然没想到这位公主竟亲自把她扶起来,还对着她笑得那般真诚,一时有些怔愣,待回过神来,明悦芙已迳自拉着她的手不放,脸上满是明朗笑意。“这么一早的,薇姑娘做什么去了?” “……容薇奉芳华公主之命,采集些鲜花回营帐缀饰。”薇姑娘答着,有些不自在。这位纤华公主身上找不出半分虚伪作态之意,甚至还带着一种名为关心的神色。 当她意识到那神色不知不觉中已影响了她时,那和缓许多的语调早已自她唇间流逸,不由得在心底微微恼怒,神色较之方才更为僵冷许多,不等明悦芙再说,便又冷冷道:“多谢公主关心。芳华公主醒来便要见到这些花草,今日已有些晚了,请恕容薇不能再谈,先行告退了。” 言毕,便匆匆绕过明悦芙,脚步飞快的走了。 明悦芙微张着嘴,转头看着那个匆忙的背影,最后只是轻轻一笑,便把这件小插曲抛至脑后。 她一个人练习了一些时候,巡视完全营的柏云奚才出现在空地上,还把她那匹枣红色的马牵了过来。 她的骑术虽不算差,却也说不上有多精熟,平日纵马奔驰尚可,但想着等一会要放开缰绳拉弓,明悦芙便感到手心里直冒着汗,甚至起了想要逃跑的念头。 最后是他的一句话,让她毅然背着弓上了马。 “公主无需担心其它,有我在,断不会让公主少了一根头发。” 一切都只是一转眼间的事,可她事后回想起来,那画面却是如此清晰缓慢。 本来都是好好的,柏云奚让她自控着马儿慢慢兜圈子,等她习惯了,再放开双手,最后,才加上拿弓搭箭。 比想像中的更为轻易些,明悦芙放松了一丝心神,拿眼偷瞧着阳光下的柏云奚,他正骑了另一匹马,就在她近处跟着她,他显是从军营直接过来,那一身银白软甲闪得人眼睛生花,英气勃勃,教人无法直视。他坐得直挺挺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她身上,她知道他是在履行方才的承诺——他会好好保护她。 第十一章 这个认知让她脸上微微一热,却又暗自欣羡超那个留在他心底的女子,想像着在他的马上,有一双俪影依偎,停在湖畔垂柳之滨,共赏夕照景色? 心,还是有些微微刺痛,可已不若先前那般难受了,她想她应已是慢慢接受了。 然后事情便发生了。 她举起弓,搭上箭,慢慢对准了靶,然后缓缓拉开,可那弓木在她要拉满的时候,啪的一声,断了,那巨响惊着了马儿,先是人立嘶鸣,接着又突然狂奔起来,她只得扔了断弓紧紧抱住马脖子,脑子里糊成一片,只知不能掉下马,林子里横在路旁的细小树枝险险擦过她的脸,她脸上微疼,却也顾不上伸手去抚。 然后是柏云奚,他纵马跟了上来,不知怎的就上了她的马,把她紧紧护在怀里,一手拉住缰绳,可那马还是死命的往前奔,似有不死不休之势。 然后,他当机立断,带着她滚下马来,那剧烈的旋转让她只觉头昏眼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直至撞上一棵大树,两人才终于收住了势头,停了下来。 由始至终,他都将她密密的藏着护着,那温厚大掌一直扶在她后脑上,熨热了她整颗心。 明悦芙缩在他怀中,犹自惊魂未定,大口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身上只有一些细小擦伤,而此时她正伏在柏云奚身上,两人身躯紧密贴合,契合得无一丝缝隙。 还来不及为这般亲密的姿态感到尴尬,她便察觉他额际泌出细密冷汗,明悦芙心知他必是哪里受了伤,慌张的爬坐起来,顾不上避嫌,几下便解开柏云奚的衣物,检查着那个被她压在身下、为她挡去所有冲击力道的人。她眼眶早已泛红,心中依然余悸犹存,却硬是咬着唇瓣,没有落下半滴泪来。 柏云奚的身躯十分精实,肤色晒得有些深,肚腹那儿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看那颜色,显是近几个月来的新疤,看上去十分沭目惊心。她很快的发觉他的手骨断了,只略略一迟疑,便迅速起身,找了许多断枝来,接着转到一棵树后,脱下了干净的里衣,撕成布条,然后才回到他身边,熟练快速的替他包扎起来。 由于伤得不轻,柏云奚并未多费力气开口阻止,只是尽力维持着浅浅平缓的呼吸,保持神智的清明。方才空地边亦有巡卫,公主出事,他们必然会带人来寻,只要支撑到有人来就行了,可在那之前,他必须稳住明悦芙的惊惶。 出乎他意料的,她虽然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却只是微微红着眼眶,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很快的恢复了镇静,甚至他本想隐瞒断骨之事,她却极其熟练的检查了出来,还替他包扎好,让他感到那痛苦减轻了些。 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怎会对疗伤之法如此熟稔?她甚至连一声惊呼都不曾有,要换作其他女子,经过方才的变故,也许早就摔下马来,或是当场昏厥,就算发现他受了伤,可能也只会掩面哭泣,等人来救。 再一次,柏云奚对眼前这个公主另眼相看。 包扎完,明悦芙跪坐在他身边,将他扶起来靠着树干坐好。做完这一切,她这才开口:“柏将军,很快就会有人过来……你安心坐着,别乱动……”一边说着,身子还有些微微颤抖,一向红润的脸颊此刻只余一片苍白,还带着一道血痕,想是方才被细枝给划伤的。 他看得出来,她担惊受怕到现在,已是极限了,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大眼里此时却盈满担忧和惶然,他发现自己不喜欢她这般无助的样子,她应该要笑得明媚欢快,一如他记忆中那个声音笑出来的样子。 “我没事,不过是断了一只手。”柏云奚微笑的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把她交握在膝上冰凉的双手包覆起来。“公主应该要庆幸,这伤是在我身上才是。可惜微臣保护不力,还是让公主的脸受伤了。” 他本意是想安慰她,可谁知这话才刚说完,她一直没有掉下枷艮泪突然便滴滴答答滑落,他怔愣于那瞳眸皇的水光盈然,听见她抽抽噎噎的开口:“我……一我并不重要……将军这只手,还要上阵杀敌……还要保家卫国……这条手臂,比起我的手……不,比起我整个人……都还要宝贝……将军这样说……教芙儿情何以堪……” 她看重他,在她心中,他的一条手臂竟比她整个人还要重要! 柏云奚被这话里显而易见的事实惊得有些呆滞,心下仿佛有什么被轻轻拨动了。 他启唇正想说些什么,韩衡已领着一队人马找到了他们,察觉到自己还握着她的手,他有些狼狈的轻轻放开,悄悄缩回了手。 对这一幕有些暧昧的景象,韩衡却没有注意到,他见柏云奚显然受了伤,一旁的纤华公主似也受了不小惊吓,正汹涌落泪,一时间大惊失色,急急的跳下马,单膝跪地说道:“属下营救来迟,致令公主受惊,将军遇险,实是罪该万死!” 明悦芙还是止不住泪,只是胡乱摇头,柏云奚只得开口:“不要紧。快派人送公主回营,请御医来看看公主是否无恙。”他说着,便想撑着树干起身,韩衡赶紧上前来扶,一旁的明悦芙却早先一步接过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这举动让柏云奚和韩衡都是微微一愣,可她自己却似乎丝毫未觉。 一旁这些侍卫都是常年在皇家当差的,早已练就一身视若无睹、充耳下闻的本事,个个都若无其事般的神情;而且早已有宫人收到传信急急驾着车子赶了过来,一番忙乱之后,总算把两人都在车内安置好了,韩衡这才吩咐回返。 他们两人就这样有些狼狈的回到营里,自然,这件事也惊动了景泓。 公主所用之弓出了问题,还因此让重臣受伤,皇上大为震怒,下令彻查此事,同时柏云奚自述护主不力,愿请降罪,皇上恤其带伤,早已发旨,暂不言罚。只待详情水落石出后再予究责。 帐子里很安静,景泓和柏云奚坐在桌边,两人表情都十分凝重。 “那弓已命人捡了回来,验过上头的断口,确是先为利刀切割后再黏平,还有细细漆过的痕迹,这件事……并不单纯。” 虽然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意外,可明悦芙一个小姑娘,如何会有那么大气力,能硬生生将这用紫檀木所制之弓折断了。 更别说马虽受到惊吓,可毕竟受过训练,若是当下控缰得法,还是能安抚住马儿的惊躁,但当时那马儿简直就像是发了狂似的狂奔,怎样都止不住。 柏云奚身为此次随驾护卫,自然对固山原地形了若指掌,当时情况危急,再往前奔便是一个小崖,崖虽不高,可连人带马的摔下去,绝不会只是断了一条手臂那么简单,是以他才带着明悦芙直接滚落马下。 “这使计之人好歹毒的心思。朕令你教习芙儿弓术,若是这当中公主出了半分差错,定要唯你是问,若今日你未曾受伤,朕还得降罚于你,以此造成君臣嫌隙……哼,那人如意算盘打得倒是精得很。” “依臣之见,那西狄细作果然还在朝中,皇上若是非但不责罚我,还奖赏无数,那细作肯定急得跳脚,一计不成再生二计,咱们便可来个瓮中捉鳖,顺藤摸瓜……” “此计甚好。可这细作究竟何人,你,可有什么看法没有?” “那人藏得太深,臣一时间倒也毫无头绪。可若是动作太大,又怕打草惊蛇……” 柏云奚正说到一半,忽然止住了声音,景泓一愣,这才听见帐外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远远行来,随即会意,暧昧的对柏云奚挤挤眼。 “你这病人快躺回床上去吧,芙儿为了这件事,好几天都笑不出来啦,要是再发现你不好好养伤,她肯定又要愧疚万分。”说完,便迳自从帐后出去了。 闻言,柏云奚只能苦笑。那日他疑惑她熟练的治伤手法,这才从景泓口里得知那几年她出宫养病,其实是跟着一位父执辈学医去了。 这一次她没有受什么伤,可对他的手伤却是耿耿于怀,亲自开药医治,还天天过来探看;只不过为了避人耳目,都是在这深夜时分前来,为免尴尬,他只得回回装着熟睡的样子,而她也只是替他把把脉,确定无虞后便悄悄离开。 今日他和皇上密议此事,一时谈得投入,却忘了就要到她过来的时辰,直至听见脚步声才想起来,他连忙回到床上躺好。 第十二章 那每夜前来的脚步声都是又轻又柔,似乎害怕将他吵醒。他闭着眼,听见悄声掀帐的声音,跟着有人慢慢走近,带进一阵含了药草味的淡淡香气。 那香气他总觉得熟悉,却也总想不起在哪儿闻过。 感觉到他的手被轻轻移出被褥外,跟着她冰凉、带了薄茧的指尖小心翼翼的触在他腕上,一切就和前几日一般。 接着她会将他的手收回被里,替他掖好被角,然后轻巧的退出去…… 正这么想着,他忽然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声,握住了他的手,低低的说道:“都是我害的……可你为什么要……”话未完,她又用指腹轻轻摩挲他的掌心好一阵子,才替他把手放好,站了起来。 她没再说话,却也没有立刻离开,他神奇的竟能感到她此刻似是带着一点酸苦的哀伤,又好似在慎重考虑着什么,柏云奚突然很想睁开眼,瞧瞧她此刻的表情,这个念头方转动,便忽觉她的香气变得浓重,似是就在他的近处。 接着他便感到她细细浅浅的呼息轻轻喷在他脸上,让他微觉有些搔瘁,还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唇瓣便被某种冰凉的、柔软的物事轻触了一下,又迅即退开。 她对他?做了什么? 他直觉的想到某件男女之间的亲密举动,但……可能吗?她又为何要对他? 一切都是那么安静,之后她再也没有任何声息,没有任何动静,只就是待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那香味一直钻进他鼻间,让他感到有丝难耐。 又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侍卫交班的交谈声,她忽然惊跳起来,跟着便急匆匆离开了,连脚步声都显得重了些,显见十分心慌。 一直到再也听不见有关于她的任何声音,柏云奚这才张开双眼,坐起身,然后,眉头紧紧蹙起。他无法确定方才那一瞬究竟只是他的幻梦,还是真有其事。 纤华公主很好。他心中本该只能装下一人,可这几日,却已是对那位小公主投入太多关注了,甚至有时会忘了西南边那个虚无缥缈的声音。 柏云奚对这情形感到十足困扰。不该是这样的,他不应该如此轻易动摇,也许只是因为公主和那女子给他的感觉实在太过相像而产生的错觉。 还是快些回到西关,和那姑娘早日成亲吧。 如此一想,他便仿佛吃了颗定心丸,重又躺平,然后沉沉睡去。 因着出了这么件不大不小的意外,固山原巡狩最后便草草结束了。回到宫内,明悦芙望着那高高宫墙,忽然真切的想念起师父和轻依来。 当时在西南多好,无忧无虑,她心中的身影也还只是个遥远的念想,半分扰乱不了她,可谁知回宫不过这么些日子,却已发生了这么多事。 尤其是,竟还认识了他。 又轻叹了口气,手中的医书自她坐下便始终停在同一页,那是皇兄特为她搜来的古籍医方,可她却半分也看不下去。 菱儿站在一旁,担心的盯着主子。那回摔马,公主虽没受伤,可也受了不小惊吓,回到宫内这几日,更是半分精神都没有,实在教人担心。 她正考虑着要不要请御医再来替公主看看,就当是诊个平安脉也好,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吵嚷声。 “外头在吵些什么?菱儿,咱们看看去吧。”明悦芙也听见了,她站起身来,边发话,脚步己边往外移动。 一群公主们正聚在廊上,见到明悦芙过来,神情各异。 “发生什么事了?做什么都这样看着我?”她被众人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开口相问。 “你还不知道吗?”洛华最先沉不住气,大声说道:“柏将军又要到西关去了。 明悦芙一惊,正想问得详细些,宝华已经细声细气的跟着开口:“据说是因为……因为他没保护好纤华妹妹,自请不放……”说着似是有些哀怨的瞅了她一眼。 “皇兄劝说不住,竟就允了。虽说封了个护国将军,又赐了他宝剑……可柏将军还带着伤哪…….”洛华嘟着嘴,很是义愤填膺的样子。 明悦芙知道,她们都有些迁怒她的意思。当时皇上命他教她弓术,已让这几个姐妹羡慕嫉妒了好一阵子,她还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她们相信柏将军不会被她给抢走,可眼下她却顾不上安抚她们。 她心里满是她们方才说的那个消息。 他要到西关去,她是早就知道的,可却没想到会那么快。他手上的伤,不是还要好一阵子才会好吗!他就如此迫不及待,想到西关去会见佳人吗?一瞬间,她多想冲到他面前,追究他走得这般急的原因,双脚却似生了根般一动不动,最后,只是迳自失魂落魄的回了房。 与她无关、与她无关,那夜,她在鼓起勇气偷吻他之前,就已经暗自发了誓,让一切就在当时了结…… 想起那夜的吻,她怔怔然抬起手,抚在自己的唇,脸颊有些微的发烫。 【第五章】 三年后。 夜半之时,又兼春寒未褪,窗外雨声浙沥,形成一股规律的声线。在这夜里使人只觉朦胧昏沉,正是最好眠之时,但她却无来由的惊醒,黑暗中猛地张开眼,抬手一抹,额上竟已泌了细密冷汗。 一殿宫室悄然无声,她这内间漆黑一片,只有外殿微弱的灯影透了进来,她静静的躺着,试图缓和仍因惊醒而急遽的心跳。 怎么会……没来由的这般心慌?就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才这样想着,门便被轻轻推开,菱儿提着一盏小灯,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才掩上门转过身,便见到明悦芙已然坐起,惊了一跳,手里的灯因她这般动静左右晃动起来,她赶紧稳住灯,轻声道:“公主怎的就醒了,睡得不好吗?” “没事儿,也不知怎的就醒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明悦芙摇摇头,对自己忽尔惊醒的事一语带过,反问回去。 菱儿知她歇下后便不喜有人在左近伺候,因此若是无事,不会随便进来,更别说还提着盏明晃晃的灯。 “呀!奴婢竟差点儿忘了正经事。”菱儿给她这一问,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把灯随手搁在了桌上,便去拉开衣橱,拿出一套衣服和披风,嘴里一边道:“皇上那儿来了人,方才扣的宫门,说是请公主赶紧去一趟,也别惊动了旁人。” 明悦芙听是皇兄唤她去,心中涌起疑惑。这大半夜的,何事那么紧急,不能等到天亮再说?可她仍是立刻掀了被下床,由菱儿帮着,快手快脚的穿上衣服,又简单梳了个发式。 “来人可有说是什么事?” 菱儿细细的为她系上披风的带子,一边摇摇头。“没有。只是说请公主紧着点儿,步辇已候在偏殿门口。”待明悦芙打理妥当,菱儿想想,又往她手里塞了个小平炉,才又提起灯,一路引着她走了出去。果然暗夜里已有一乘步辇和两名内侍在那儿静静候着,见到明悦芙出来,恭敬的向她行了礼,然后将她扶上去坐好。 一切都是如此安静无声,让她一时间还以为自己仍在作梦,可那冷意却实实在在的袭来,刮疼了她的嫩颊。 纵是已开春,这深夜寒风仍是刺骨冰凉,她不自觉把披风裹紧了些,把那手炉抱在胸前,这才觉得身子已不再那么僵硬得绷紧,稍稍放松了下来。 步辇快速而稳当的行进,不多时,便从皇上所居的齐光殿边上的一角侧门弯了进去。 两个时辰后,皇城的西门里驶出一辆轻简小车,在雨后初晨微露的天光里,急急向西南方向行去。 西境方水关,主帅府内,难得传出饮宴谈乐之声。 “少阳,你我分别三年,难得重见,切勿客气,今日需得满饮此三坛……”柏云奚坐在上首,神色飞扬,端起手中酒碗,眉目清朗,笑意磊落,那高扬的唇角显示了此刻他的心情极好。 一旁陪坐的幕僚将士们亦是高声谈笑,大伙儿心知今日将军故人——在京任禁卫左将军的温少阳来访。两人自小便玩在一处,又都没有兄弟,因此情感甚是亲厚;和如此挚友见面,柏云奚心情自是欢快异常,众人也就纷纷没了顾忌。 自柏云奚接管这西关以来,虽是看着性子温朗,亲和有加,可该做的该罚的却是一点也不落下,再没有人敢因为看着他好说话便肆意胡来。今日难得顶头上司心情甚佳,众人便欲趁机好好放松一回,言谈举止间较之平日便少了几分拘礼。 第十三章 “云奚,你可真狠心,一到这西关就是三年,总也不回京里,就连我成亲,也只是托人带了贺礼,今儿若非皇上让我跑这么一趟,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见得着你。”温少阳装着不满的样子,可谁都看得出来他面上亦是笑意盈然。 “是做兄弟的不对,我自罚三杯,就算赔罪可好?”柏云奚端起酒碗,言方毕,便一饮而尽,又连倒了满满两碗,亦是面不改色的一口饮下。 此举让众人纷纷鼓噪叫好,气氛一时之间显得热烈非常。 “行了,谁跟你认真呢。”温少阳见状,笑骂着,亦是举起碗。一口饮尽了手中酒,才随意的用袖子抹抹嘴,复又开口道:“说来你年岁也是老大不小了,我小你一岁多,儿子如今都快出世了,可你却连老婆的影儿都没有,老太爷在京里可是心急得很,听闻我要来,还特意嘱咐我,探探你的意思呢。” 柏云奚的祖父是开国元勋,当年也是保皇伴驾一路护着先祖皇帝坐上那九五至尊的宝座,偏又懂得识时务,早早便辞宫赋闲在家,只领个武国公的封爵,膝不只得一独子,便是柏云奚的父亲,可这儿子偏偏只喜识文弄字,如今也只是在京里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和其夫人向来鹳鲽情深,因此对于柏云奚的婚事倒是不怎么催逼,只要他选个心里喜欢的便行。 可这老太爷自小便和孙子亲,那武术兵法还是他手把手的教给这个孙儿,如今老人家年纪大了,就盼着看他早早成亲,生个重孙来抱抱,偏这小子也不知是没开窍还是怎的,每回信里总只推说边关兵事未息,京里也末下旨召回,硬是这样拖了一年又一年。 亲爷爷的心思,又是从小给他带大的,柏云奚哪有下明白的道理,可他只是对着温少阳苦笑,依然搬出“边关未靖”的理由,想要轻巧避过话题。 这个中缘由,他亦是解释不清。三年前他方返西关,便急急拣了一日,让韩衡领路,想去寻那柳姑娘,到了那儿,老神医正好亦在,当即答允了亲事,只有一个条件,便是他觉着年岁大了,因此想留着徒儿多陪两年。 柳轻依的确是个心软善良的姑娘,住在那儿几日,便见她前前后后救了好些受伤的动物回来。她并未认出他来,对这门亲事却也无多大抗拒,甚至同他亦是谈得来,当时他心中喜悦,对自己说,就是她了。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已不再心心念念着完婚,柳轻依似也不急,两人的相处方式比起未婚夫妻,却更像兄妹一些;那订亲之事,除了韩衡,他更是从未和旁人提过,这么一晃间,三年也就过去了。 他更没有对外人道的是,这些年,他人虽已在西关,可却时常想起在京里时,那个聪慧娇俏的纤华公主。她月下的笑靥妙语,她那一身粉嫩鹅黄,她弯弓搭箭时的认真,她惊马时虽慌却不乱的镇定…… 明明还只是个稚龄少女,却无端端的让他上了心。 还有那帐中如梦似幻的清淡香气,唇上掠过的若有似无的冰凉触感。 一件件,一桩桩,他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像刻进了心里般,记得那般清晰,随着时间过去,不但没有消散,反是鲜明得就像昨日才刚发生一般。 难道自己竟是个三心二意的男人?柏云奚如此想着,又想到单纯毫无心机的柳轻依,,心中竟不由得生出一股罪恶感来,素来在战场上指挥若定、决断明快的他,竟也陷入了犹疑难定的景况。 理不清头绪,他便索性把全副心思放在国事上,他只告诉自己,他要娶的人是柳轻依,其它不该有的念头,此后便该全部斩断。 此刻温少阳提起,柏云奚自是又抬出那千篇一律的借口来,可温少阳显是不满意这个答案,正欲开口再问,旁边一个幕僚适时插了话。 “温大人,这西关遥远,消息不怎么灵通,您方从京里来,可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能给大伙儿说说?” “京里也没什么别的事儿……倒有一件,那北苏新立了太子,又并他们端王爷的世子承爵,日前遗了使者来,说是想为他二人求娶我朝宗室之女,只待皇上答允,北苏再派人前来亲迎。”温少阳想了想,才一个弹指开了口,这一来一去,方才那成亲的话题便被转开了去,让柏云奚暗自松了一口气,可温少阳透露的消息又让他不自觉微蹙起眉。 北苏一向与嘉昌交好,和亲之事本属常有,却不知这回皇上会选中哪两位公主?可会选中……那纤华公主? 虽是抱着疑惑,他却不动声色,好似这个话题与他全然无关似的,只是静静听着众人议论,不自觉中竟又多喝了好几碗酒。 “哦?这么说来,皇上可是已经定下人选了?”又一人开口,恰好问出了柏云奚最想知道的事。 “我出京之时,倒未听说皇上有任何决定。可宫中正值适配之龄的公主也就芳华长公主、宝华上公主和纤华侧公主,此外还有几位宗室郡主而已……这长公主早早便由皇上指给了锦大人,瞅着年后便要完婚,自是不列入考虑之中;至于其他人选,实是难猜。依我之见,那纤华公主倒是很可能给选上的,一来宫中都传她性子和朗恰悦,又兼贤淑知礼,送去和亲,正好彰我嘉昌是为文礼之邦;二来,她本就非先皇亲生公主……” 听着温少阳一通分析,柏云奚忽地就觉着心内烦躁。她虽非皇室亲生血脉,可她哪一点比不上那些个金枝玉叶了?但见众人兴致高昂,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待到一个段落,他才拍拍掌。“行了,明日还需早起演戈,众位这就散了吧。” 众人闻言,知是两位将军要叙些私旧之事,便识趣的都离去了,柏云奚直送大伙儿了门口,转身见温少阳正立在原地,似笑非笑的瞅着他,顿时便有一种全部心思都被洞悉了的不自在之感。他轻咳一声,抢先说起正事。 “说吧,皇上特令你这个禁街将军到这儿,还领了三千川州府兵同来,绝非只是如此简单。”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温少阳一敛笑容,正色拿出一封密函,用蜡封上,还盖了皇印,写明由他亲启。 柏云奚接过信,也不急着拆开来看,淡扫一眼便放进袖内,跟着只是望向好友。他心知皇上处事,绝不会只有信函一封,多半还颁有口谕,因此也未曾开口相询,就只是沉着等待着。 “皇上另有口谕,西狄近日动作频频,先是贡品数竟比往年加倍,还个个质地精美。来使更是逢迎卑恭,全无前二年仍有忿忿之感,似是完全臣服。”说到臣服二字,温少阳顿了一下,现出一抹嘲讽的微笑,才又续道:“让将军明起演兵列阵,兵营布防皆按战制,补给粮草,三日之后便将抵此,并任将军为一等护国大将军,兼行三军兵马总帅之职,其余人事,皆由总帅调度之。”说着,又递过一颗帅印,柏云奚当即单膝跪地接了。 如今照此情形来看,皇上这回是铁了心要开战。无论西狄是真的收了进犯之心,抑或是开始懂得隐忍再作它图,皇上都个会再给他们机会坐大。 柏云奚快速的在心底评析着情势。今日川州府兵随温少阳一同来了,那么不出三日,溱州府、湖州府以及西北二路驻军便也将移师前来,届时光是这方水关便有一支五万大军驻营,对西狄来说,可谓是一股不小的压力。 皇上只要他故作开战之态,却未要他主动出击;看来便是想逼得西狄沉不住气,率先背约,如此一来,嘉昌便可算是师出有名。 想着,柏云奚心里已有了许多计较,条理清晰,却又件件交错纵横,方才那一番儿女情长的心思,早给他抛至九霄云外去,如今他就像头养精蓄锐过后的猛狮,浑身贲张着浓烈战意。 献光十二年春,西狄背悔前约,引大军而至,兵分二路,一路直奔方水关,一路压境引风关,西关方平静三载,复又硝烟再起。 己近三更,主帅帐内仍是灯火通明。自从探子来报西狄大军往此而来,战事一触即发之后,柏云奚便舍了较为舒适的府邸,住进了军营。 “将军,引风关守军不多,如今西狄看着势在必得,是不是……该遣一支大军前往襄助?”副将蒙桦声若洪钟,语气里带着一丝急迫。 第十四章 “将军勿急。在座众将谁和那驻关军士没有过生死之谊?可眼下正议方水关之事,还请稍安勿躁。”柏云奚知他为何这般急躁,只是挂着温和笑意,抬手止住他,才又回到先前话题:“西狄往方水关来之主将是阿西德,此人智计勇武,皆是一等,因此其兵力虽是较少,却也万万不可轻之。” 一边说着,又一边在形势图上指指划划,总算在天将亮时把方水关的大致部署和策略拟定。 “至于引风关,由岳子齐将军率五千兵马前往。传我号令,就说只可死守,不可轻易开门出战。”似是不经考虑,便就这么定下,柏云奚轻慢的态度让众人都为之一愣,蒙桦第一个受不了,大声开口:“将军,为何不派我去……” 温少阳似也不甚赞同,皱眉说道:“将军,岳将军年纪已高,不适合这般奔波,若要守关,不如还是由我……” 岳予齐一听,忍不住吹胡子瞪眼。他在沙场上打滚了半辈子,如今虽已是奔六的年纪,可后尘一辈里,他从来也只服柏云奚一个。正想开口驳斥,柏云奚已在这当口写好了人事状,还用了帅印。 “此事我意已决,众位不必多说。还请岳将军稍事休息,徜晚些点过兵数,午时一刻便立马出发,其余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去,若是贻误军情,本帅定不轻饶。” 他肃起脸,甚至用了本帅自称,显是再无转圆余地。众人不敢再议,只得赶紧领命各自出帐,蒙桦还犹有不平,被一旁的人连拖带拽的拉走了。 五日后,不出柏云奚所料,方水关前,敌人所领确是精兵,阵列齐整,干戈锋锐;而引风关传回消息,确是严防死守,就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过去,无需记挂。 他任中敌军在城外叫骂,只嘱咐夜里需警醒戒慎,白日里兵士便分三班轮息,这般几日过去,敌军似是终究沉不住气,挥军攻城,关内众将期盼殷殷,就盼柏云奚下令开关,好出去与敌人一决死战,岂料他只是噙着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令军士消极守城。 到第十日上,柏云奚方点兵操马,令蒙烽领三干轻骑直往引风关而去,自己则率着大军,浩浩荡荡的出了关,与敌军对峙。 一方远道而来,山高水长,又兼多日严神备战,早已疲惫不堪;一方却是以逸待劳,好整以暇,在关内好吃好喝好睡,两方军容一相较之下,那胜负便己分出了七八分。 柏云奚昂然立于三军之前,一身银甲,长枪白马,威风凛凛,教人一望便心生畏服,他朗声道:“阿西德,我敬你是条汉子,若你肯诚心降服,弃暗投明,我皇定不会亏待于你!” “少让人笑掉大牙了,嘉昌有什么好,我就是死在这儿,也比到那儿去做小伏低的要强得多!”对方冷笑回应,言谈间尽是不屑之意。虽然柏云奚之名在边关被传得响亮非常,他仍是不把眼前这个看上去一派温雅的年轻小子看在眼里,觉着那不过是些老百姓无知,传颂过了头。 柏云奚心知多说无用,扬手一挥,目中温和早已被一抹精光所取代,整个人蓦地发散一股张狂气势。“既是如此……咱们今日便在这战场上分个胜负!” 两军对垒,万马奔腾,扬起的尘烟糊了视线。 柏云奚身处其中,纵马杀敌。他从不是个躲在后方光出一张嘴的主帅,且此战又兼有立威之意,因此马蹄过处,便多一条枪下亡魂,他毫不手软,一刺便是致命要害,那白钢枪头早已浸染无数鲜血颜色,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柏云奚辨明了对方帅旗,便直往阿西德而去。 两人斗在一处,长枪翻刺,重斧蛮挥,一时间竟也难分高下。困兽犹斗最是凶残,这战场的最深处,一旁小卒皆被这气势所慑,自动避了开去。 对手旗鼓相当之时,最是忌讳分心,是以当柏云奚察觉那冷箭飕飕之声正对着他面门而来之时,已然不及避开,只得硬是抬起左手护在头脸,那箭来势凶猛,一下子便直直钉入了他的左臂。 阿西德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抡起大斧,早已从另一边当头劈下,急躁之间露了许多空隙;柏云奚顾下上左臂伤势,硬是使力提缰,身子侧伏半挂在马背之上,在干钧一发之际闪过这一击,接着猛然扭身,反手回枪,瞄准了那大斧挥空之际所露出的破绽,全力一掷,那阿西德似是还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枪头已从他右眼贯入脑门之中,那场上喧嚣,一时竟似了无声息。 只见阿西德被那枪头余劲带得微微后仰,那手中大斧仍似心有不甘,稍稍举起,最终,依旧栽下了马,再无动静。 主将一死,敌军自然无心再战,先是有人倒插了西狄帅旗,跟着余下的士兵便也纷纷拜降。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短短一刻间,柏云奚还在乱军之中,只觉左臂越麻,渐渐感不到痛楚,心知箭上有毒,仍是咬牙拔出那箭支,正想随手扔下之时,却只觉此箭极其眼熟,略略思索,突然灵光一现,心头不由得大震,几欲摔下马来。 那是支精铁所铸短箭,只有平常箭矢的三分之二,是由特制短弩击发,而惯于使用这种短弩的人……就他所知,不过只有一个。 只是一瞬间的怔愣,他便面无表情的把箭收进怀里,然后鸣金收兵。 军营里一片静然,毫无大胜之后的喜悦。 得胜之日,柏云奚直至回帐,把事情都一一分派清楚了,又叫进了韩衡,不知吩咐了什么,才突然摔倒在地。众将皆是大惊,慌忙请了军医来看,却只诊出那臂上箭伤并无多碍,昏迷之因实是箭上所带之毒。 可军医却解不出这毒,韩衡只能暂时以御赐的圣药百草丸压制毒性蔓延。算了算,那份量也只能撑上一些时日,等那毒发至心脉,柏云奚便有可能殡命。 这消息不知为何竟至走漏,如今军中上下全是一片哀凄,就连引风关那儿敌军全灭的消息,也丝毫不能振奋人心。 这一日,天色将暮,眼看着柏云奚气色越来越黑,虽皇上说了会派一名御医过来,可谁也不知道他能否撑到那个时候。 茫茫昏霭中,驶来一辆轻简小车,守着营门的军士先是大声喝问,跟着那车夫不知说了什么,那士兵便急急放行,还唤了另一个小兵来给引路。 虽是本有明文规定,除粮草军车外,营内不得行马乘车,可眼下却无一人出来阻止那辆小车,就任由那车夫直直驶到柏云奚所居的帐门前,才停了下来。 早有人通报了营里的各位将军,待众人赶来,便正好见到一个白净秀气的小伙子提着药箱,下了车,神色满布焦心,见到他们,只是匆匆点头示意,跟着掀了门帘便进帐里去了。 “那是……皇上派来的御医?”有人嘀咕着,语气尽是不敢置信。 “就是。看起来年纪似乎很小啦,而且怎么看着……看着就像娘儿们似的?”蒙桦搔搔头,话方出口,便接收到那车夫冷冷一瞥,浑身不禁起了战傈,连忙住口不敢再说。不论怎么说,这都是宫里来的人,得罪不起。 帐内,那小伙子正是明悦芙所扮。那日她被皇上召去,却没想到皇上竟告知她柏云奚伤重的消息,因随队军医多是精于外伤,对他身上之毒却是束手无策,而此事,皇上不欲惊动朝野,便遣了她来。 说来说去,便是要她秘密赶来这儿替他治伤,对外则是宣称公主病发,复又出宫静养去了。 明悦芙跪在柏云奚床边,急急替他把了脉,那神色几不可察的白了些,但手下的动作却更迅速沉稳起来,有条不紊。 她掏出针包,先是仔细用火烤过,跟着凝眉先给他的手臂扎了几针,才在他臂上已见愈合的箭伤上轻划了一道口子,看着流出了一些黑血,那脸上黑气总算散了一些,才又替他拭净,又上了药裹好伤口。 韩衡在一旁静静看着。方才他已和送她来的车夫,亦即与他同为影卫的韩风通过消息,因而知道眼前这个小心翼翼又处处透着温柔的大夫竟是纤华公主。 当日柏云奚毒发,他便赶紧亲自赶到那山村,想请老神医前来,谁知一去却扑个空,村人说老神医带着柳轻依和一个不远千里前来求医的人走了,已离开了好几日。 第十五章 虽觉老神医走得不是时候,韩衡还是只能传了急信,请皇上示下旨意,再接着,这公主便来了。瞧着她熟练把脉的样子,竟分明也是身怀高明医术,那手法看着看着甚至有些熟悉。 明悦芙堪堪忙完,抬起头来见韩衡站在一旁不发一语,以为他是担忧主子,便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道:“韩护卫,将军不会有事的。多亏了那百草丸抑制了毒性,那毒虽难解,却也暂时无碍,只是这儿还缺些东西,要烦你去寻。” 说着便走到案前,提笔写着需要的药材和东西,不一会儿便写好了交给韩衡。韩衡接过,丝毫不敢耽误,急急的去了,只是在心中嘀咕着怎么那字迹看上去亦是那么眼熟,好似在哪儿见过似的,却以为只是自己多心,便没再细想下去。 送走了韩衡,明悦芙复又走回帐内,坐在他床前发起呆来。直至此时,才真正露出担忧的神色来。 好几年了,却没想到,再见会是这般情形。 当初他一去西关,她原以为很快便会听见他成亲的消息,可谁知这么久过去了,却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他和他心上的那个女子发生什么事了? 如今偏又中了这不知名的毒,拖了这么些时日,纵使毒已去尽,怕也要躺上好长一段时间,几时能醒都不知道。 明悦芙想着,望向他的目光里满是忧心,看着四下无人,她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道:“这伤没什么的,你要快快好起来,皇兄很是担心你呢?我……我也……” 却不想他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嘴里喃喃呓语,眉头也跟着皱紧,似有什么挂心的事儿,她起了好奇心,倾耳想去听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却在听清的那一刹间,整个人僵在了当场。 他说:“轻依……轻依……是你吗……我……你……成亲……” 明悦芙抽回了手,轻喘着气,心中杂绪纷纷。他嘴里喊的轻依,会是她的师妹柳轻依吗?还是,天下竟有这般巧的事儿,他心仪的姑娘,竟和师妹同名? 她混乱的想着,在帐内来来回回,就是停不下脚步,只觉脑中尽是一片乱哄哄的声音,似有无数虫子正齐声鸣叫。蓦地,边角矮柜上的一个精致小盒吸引了她的注煮力。那小盒造工精美,与这处处精简朴实的大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咬唇迟疑了一会,便移步走了过去。 一打开,里头只放着一片衣角和几片竹简。那衣角她不识得,可那竹简上分明是她的字迹,上头写着祛热避毒的方子,还详细载明了对症用法。她只给过一人这些东西,那是她回宫前医救的最后一个人……她把这东西放在那人身上……就盼着能帮上柏云奚一点忙……这是她写的东西,她清楚记得,里头有好些方子是她自己研究出来的,就连轻依也不知道。 她细细的翻看着,模糊的往事突然鲜明起来。那衣角,可不是有一回他拽住了她,她情急之下割掉的吗?还有那年在固山原见到的他腰腹上的伤?明悦芙怔怔望向床上昏迷的柏云奚,心中逐渐浮现一个大胆猜测—— 难道说,那时候,那个人……就是柏云奚? 当时不曾留意过那人的脸容,这么几年过去,更是早已淡忘,如今想来,那眉目依稀,和眼前的柏云奚确能重叠在一块 她失神的想着,没注意到韩衡走了进来,见她手里捧着那盒子,急急上前,恭敬的开口:“明先生,那是将军珍重私物……这个……”说着便想把那盒子接过来。 她也不为难,便把那盒子交了出去,只是扯出一笑,状似随意的闲聊着:“我倒不晓得,将军原来竟也喜欢研究些医方呢。” 初时,韩衡本还有些不信这个娇娇弱弱的公主真会治病,可刚才那一通针刺下去,将军的气色确是好了很多,又兼之明悦芙浑身散发着一股温悦和气,并无高高在上之态,因此韩衡心里对这个客气温柔的公主也就多了几分亲近之意,现不见对方似有意闲谈,他便不避讳的开了口。 “说来也不怕您笑话,我家大人哪懂得什么医方。这东西昵,是前些年大人在西南边得的。那时大人伤重,昏迷不醒,给一个姑娘救了回去,等醒来,身上便给放了这些东西,可那姑娘却不知去向……我家大人是个重情的人,这些东西留着就是想作个信物,如今,将军也已和那姑娘订了亲……” “将军怎么知道救了他的便是个女子,不是说他当时……昏迷不醒吗?”明悦英听了韩衡所述,正暗合自己猜想,心中一跳,忍不住又开口问道。 “将军说他虽昏睡,可梦中一直就听见,一个女子和他说话的声音。您想想,只凭一个说话声,将军便认定了人家一生……还趁着人家不注意之时,藏了这么块衣角;可将军也真怪,如今真的订了亲,却又迟迟不去完婚……” 韩衡说着,突觉眼前的明悦芙脸色有些发白,以为她是累了,于是止了话头,关心问道:“瞧我这般粗心,原先进来就是要来说这事的……先生长途跋涉,一路上又是急赶,还未休息便来为将军看诊,定是累了吧?给先生的帐子已经备好,先生是否先去歇息一番?” 因此次明悦芙是隐瞒了身份前来的,韩衡便索性以先生来尊称她。 “如此,劳烦韩护卫了。”明悦芙勉强一笑,还在为方才听见的事震惊着。 柏云奚……真的就是那人了。可笑的是,这中间不知出了什么阴差阳错,如今他认定的、要娶的女子,竟是……她的师妹! 她坐在帐中,只觉脑子里是一片混乱。这是怎样一团纠缠?一纸名字,一道声音,一片衣角,一份医方……就是从此一生?可他却不知道,他这般牵念、这般记挂的,决意要娶的,和他执意认定的,根本……是两个不同的人? 若是当时她知道那人便是柏云奚,若是当时她晚几日才回宫,若是……他早两日醒来,她会不会,如今已得偿宿愿? 可事情没有如果……那么,她是不是该和他表明,她才是那个日日夜夜悉心照料他的人,那个不嫌他身上脏臭,为他剜去腐肉的人,根本不是师妹,是她! 难道真是造化弄人?她越想求,便越求不得,而师妹向来于此无心,偏偏就能得到他在梦里的软语呢哺,甚且订了亲。可这不公乎,她…… 她是付出了那么多心意!若是换了别人、别种情形,她尚能忍着,可偏偏?是这种可笑的局面? 帐中越来越暗,明悦芙的脸面隐在阴暗里,一时间显得有些阴沉,她撑着额,总是微翘的嘴角此时紧紧抿着,她此刻只觉得似有万般的不甘心,那不甘心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咬着唇,她反覆的思来想去。 要不要……和他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开来?不,她不想拿当时那救命之恩来用。她不信,她若是能伴在他身旁,朝朝薯暮,柔顺可人,难道,就真会比不上他心中那道执着的幻影吗? 明悦芙握紧双手,在心底下了一个决定,眼底闪过一抹坚决。 【第六章】 “芙儿,不是说云奚身上的毒都已尽清了吗?怎么到现在都还未清醒?这都好几日了,这……”景泓站在窗前,脸色十足焦急。听闻柏云奚依然昏迷不醒的消息,才刚下朝,甚至没换上常服,便赶到沉水宫来。 明悦芙先是慢慢的行了礼,又摒退了所有人,才轻声开口:“皇兄勿急。将军所中之毒药性缓慢,故臣妹亦是用了极缓的方子来治。那毒素留于将军体内太久,想完全去尽并非一两日的事儿,可将军脉象确是平和,并无大碍。”明悦芙低着头,想着该如何向皇兄开口要求自己心中盘算的事儿。她垂下睫,掩去了眼里稍有些心虚的神色,看在景泓眼里,却像是愧疚自责。 当时在西关,一待柏云奚伤势稳定下来,景泓便命人将他送回京来,好让他可以安心静养。 明悦芙的医术,景泓是很放心的,可谁知几日过去,柏云奚看上去虽已面色红润,呼吸匀浅,却仍是没醒。 “罢了,你也是尽力了,难为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孩儿,还得奔波到西关去,回来了也不得休息。”景泓摆摆手。明悦芙只是轻轻摇头,两人一时都是静默。 第十六章 景泓的内侍姜海全于此际进来,先是朝两人各行过礼,才走上前低声道:“皇上,武国公来了,此刻正在御书房恭候圣驾。” “既是武国公,朕倒不好耽搁了。”景泓颔首,站了起来,将要跨出门槛,复又回头道:“芙儿,这回你亦有功,想要什么,下回告诉朕,朕赏给你。” 明悦芙愣了愣,还未说话,景泓已步出殿门,上了御辇。 没想到她还未曾开口,皇兄便赏了她一件要求,可她心中唯一想求的那个念头,皇上会答应她吗? 御书房内,一个已是六十花甲,却仍精神抖擞、红光满面的老人站得直挺挺的,看上去犹是雄风不减。见到景泓进来,便要行跪拜礼,景泓连忙摆手,示意两旁内侍赶紧去将他扶起。 “柏老将军,这儿没有外人,您无需同朕行这虚礼,快请起,快请起。”虽封了爵,可景泓仍旧习惯唤着儿时的称呼。 “如此,老臣多谢皇上厚爱。”柏行远听景泓如此说,便也不再坚持。皇上亦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君臣之间难免多了几分亲近。 “不知老将军令日进宫来,可是有何要紧事儿?”景泓给他赐了座,自己亦随意的坐到一旁,毫不拘束,就像是和一个尊敬的长辈闲话家常。 “皇上,老夫是个莽人,就不拐弯抹角了。老夫年纪大了,也只有这么个孙子,都二十五了还没有个妻室,现下又躺在那儿,不知何日才能醒。老夫是想,还请皇上作主,给那小子选个良配,一来老夫也好对祖宗交代,二来,也是个冲喜的意思。” 景泓微微皱了眉头,这事可不好办。 “老将军,这事儿朕自是乐意,可当时朕已应允了云奚,绝不干涉他的婚事……”景泓装着有些为难的样子,手指曲起,规律的敲打着桌子。 “柏行远闻言,瞪圆了眼,大声开口:“皇上,那小子不懂事,老夫却不能再任由他胡来!若那小子醒了以后有什么怨言,全由老夫一力承担,就请皇上本着恤臣之心,允了老夫所请吧!”柏行远知皇上不是不愿,只是碍于前约,因此急急的保证。 “老将军既如此说,朕若再不应允,倒似有些不近人情了。只是,这事儿确实不好办。”景泓想了想,站了起来,柏行远赶忙跟着起身。“这么着,三日内,朕便给老将军找到一个孙媳妇,只是眼下诸事纷扰,只能从简,待云奚醒来,大喜之礼再行隆重操办可好?” 柏行远亦是这般意思,当即二话不说的,同意了。 献光十二年,平德京 时序才刚入夏,京里已陆续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北苏遣使求亲,最后出行的几个人选里,竟有一个是以骄纵泼辣闻名的散华郡主,让百姓们议论纷纷。现在只等天气再热一些,那北苏派来的迎亲使便要出发,待其抵京,这支和亲队伍便要启程。 再来便是那芳华公主的准驸马锦仲逢,竟不知何时和公主身边的宫女有了私情,偏偏又教人给撞见,皇上大怒,责其停职,在家思过;而那宫女则是早已不知所踪,此事后来更是不了了之,任凭各种谣言满天飞舞。 而最近,也是最新的一件事,便是那柏云奚于战时重伤不醒,柏家恐断了香火,便意欲为其寻一门亲事冲喜。 皇上体恤柏家一脉单传,如今又尚无子息,数日前便有一道圣旨直送入将军府,言让纤华公主下嫁,十日之内便是吉期,一应大礼物事,皆待柏云奚醒后再行补缺,而公主则先行人府,以做冲喜之意。 献光十二年,实是热闹无比的一年。 红烛已燃了一半,窗上门上都贴了象征性的大红双喜剪纸,只是这屋子里,只有她清清冷冷的一个人,随嫁的内侍和丫鬟早早便让她遣了出去。 明悦芙坐在镜台前,今日难得挽起了复杂端丽的发式,少女时微圆的脸颊如今已长成了形状优美的瓜子脸,抹上了如霞困脂,衬得她一双大眼流光异彩,整个人脱去了平日的温雅秀和,却是明媚无匹,光采照人。 可她脸上却没有半分欣喜,那双大眼内,此刻正流转着疑惑和惶然。 怎么会……再不久她就可以得偿宿愿,可她怎么会开始感到害怕和后悔? 握紧手中一小包细末,明悦芙复又看向躺在床上、仍然昏睡的柏云奚。 只要……只要他醒来之后,寻对时机给他服下这包药加入酒水里,那之后,两人便将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她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让他看见她的心、她的好,这一切,不就是她所想要的吗? 那么,她还在犹豫什么? “爹……娘……师父……芙儿是不是做错了?”明悦芙喃喃低语着,突然好想念几位长辈。自下了这个决定以来,她一直就找不到个人可以商量。 那日皇上突然召了几位公主过去,说要给柏云奚指婚,几位公主脸上都写着不愿,毕竟外头的传言听多了,大伙儿都认为柏云奚此刻情形危急,谁也不想冒着嫁过去便要守寡的危险。 只有她,她心知肚明他肯定会好起来的,可她没有告诉别人,而是向皇上提了那个要求,皇兄很快便允了,所以,如今她才会在此。 烛火微微一跳,明悦芙终是咬着唇,把手上那包药收进了妆盒的最深处,而后把那一个暗格合上,开始慢慢拆下头上的繁琐发饰,又细细拭净了脸,这才走到床边坐下,一双眼里都是那个正在昏睡的男人。 她伸出手,细细描摹他的唇鼻眉眼,那脸上的胡渣子微微刺着她的手,掌下的皮肤既干燥又柔软。他长得真是好看,就连在病中,都还是那么好看,她想着。 抚着他有些消瘦的脸,明悦芙突然觉得好自责。待冷静下来,她才突然觉得那样算计着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她甚至嫉妒着轻依。 纵然她只是顺势而为,并没有真的去算计了谁,可她仍是让轻依失去了这个未婚夫婿,她甚至没想过他们是否已经……两情相悦。 明悦芙越是想越是心惊。她怎会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儿!若是“……若是师妹心里也喜欢着柏云奚,那她这样横插一杠,耽误的,岂不就是三个人的一生?轻依会不会怨她?他会不会……恨她? 惊出了一身冷汗,明悦芙忽然不敢再看眼前这张脸,她急急把柏云奚身上的被子拉好,熄了屋里的蜡烛,而后走到边间另外早已备好的另一张床躺下,翻来覆去,一时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黑暗中,她仿佛看到柳轻依带着怨怪的眼,那总是对她笑得眯眯的眼,此时睁圆了瞪着她,对她说:“师姐,你怎能如此,你毁了我的一辈子!” 不……她……她只是?只是? 明悦芙张嘴想辩解,却发觉自己无法解释,可柳轻依已转过身,她连忙想追上去,谁知抓住她肩头一转身,那人竟成了柏云奚。 “公主,我对你从无男女之情,我这辈子非轻依不娶……”他的语气坚决,看着她的眼里没了往日的温和,尽是冷漠和厌恶。 然后轻依又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两人十指紧扣,相视而笑,不再理会惊呆在原地的她,就这样,慢慢远去…… “……不要!你们别走、别走!我能解释,我能解释的!”明悦芙慌张的想追上去,想道歉,想解释,可他们却越行越远,她急得张口大叫,却突然感到身子被谁一阵轻轻摇晃,她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带着关切和紧张:“公主,公主,您怎么了?作恶梦了?” 张开眼,明悦芙看着还很陌生的床帐,窗外已透进一丝天光,菱儿正跪在床边,担忧的看着她。 ……原来是梦,幸好只是在作梦…… 这么想着,她轻轻喘着气。那梦里被他们两人厌恶排斥的感受仍然如此鲜明,明悦芙忍不住心头一阵阵发颤。 “公主,您是不是睡得不好?”菱儿见她一直没有说话,脸上余悸犹存,便轻轻问道。 她一直就心疼这个公主;当时皇上下旨赐婚以后,各宫娘娘和公主便每日轮着到沉水宫坐上一坐,看着是为她抱不平,可谁不知道那些公主们都在庆幸这人选不是自己。 再说皇上平日里对公主那万般疼宠,可毕竟不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果然这件事上,就立马看得出这亲疏高下来了。 第十七章 “我没事。现在什么时辰了?”明悦芙勉强一笑,看看天色问道。 “回公主,现时卯时一刻。”菱儿回答,见她掀了被子,连忙拿了件外衣给她披上,又端了热水过来。 “这么晚了,我得赶紧去向长辈请安才是。”明悦芙吓了一跳,手上的动作愈见加快。 错了,便要弥补,这是过世的爹娘教过的,那么她眼不能做的,便是替他侍奉几位长辈,略尽孝心。 幸好她还不致错到最后一步,那门亲,还是有余地能够挽回;而对他和轻依的那些歉疚,她愿意慢慢来还,只求他……不要在醒来之后,便把她拒于千里之外。 好几日过去,柏云奚的情形愈来愈好,又兼明悦芙毫无架子,很快就和这府里的人打成了一片。柏行远欣慰之余,就盼着孙子早日清醒。 柏云奚张开眼,见着那熟悉的床项雕花,还有些发楞,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认出这儿是自个儿的房间。 窗外的光线有点昏黄,说明时候已经不早了。 他撑着坐了起来,揉着因睡了太久而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一面努力思考着受伤之后的事。他怎么会在家里呢?当时中箭,那箭上带毒,回营后,只记得要把那支箭交予韩衡,之后便人事不知了……隐约中,似乎又听见柳轻依在对他说话。 想到那支箭,柏云奚神智便完全清醒过来。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皇上是如何处理此事,还有,那支箭矢的主人…… 正自出神间,外间传来了说话声。 “老太爷,您怎么来了?是来看望将军的吗?”那清脆徐缓的话声,熟悉得让他浑身一震,正想掀被下床,却觉得手脚有些绵软无力,许是躺得久了,气力还未恢复过来,他只得按不急切的心思,慢慢扶着床柱站了起来。 “丫头,你这称呼可该改改了。老夫今日不为别的,就是来看看你可还习惯?” “老……爷爷,芙儿没什么不习惯的,难为您记挂着。” 不必亲眼看见,也能想像那说话的人脸上肯定是带了甜甜的笑意,只是,她自称芙儿,芙儿是谁? “那就好那就好。你这丫头老夫是越看越顺眼,只是丫头本来贵为公主,如今这般匆促的就嫁给了奚儿,心里可会觉得委屈?”柏行远苍老浑迈的声音又响起,只是道出的内容让柏云奚听着又是一楞。 成亲?他吗?和……谁?公主?哪个公主? “爷爷说的什么话,这也是芙儿自己心中乐意,自是不会有半分的委屈。” 明悦芙正和柏行远在外间说着话,她打从心里敬爱着这个坦率的老人家。柏行远盼了这么久,总算是盼来这么一个可人的孙媳妇,疼她亦是疼得紧。一老一少聊得很是欢快,却冷不防听见房里一声闷响,两人对望一眼,赶紧站起来往里边走去,柏云奚正倒坐在地上,一脸的狼狈,见到她进来,似是不敢置信,那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明悦芙愣了一下,而后露出一个怯怯的笑容,走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才看着他轻声道:“将军,你总算是醒了。” “爷爷,这是怎么一回事?”察觉到她的回避,柏云奚微皱了眉,转移了问话的对象。 柏行远头一次不敢直视孙子,有些心虚的转开了头。 御书房内,景泓正处理着一批奏摺,那门却突然被人大力推开,跟着,柏云奚就这样急如星火的奔了进来。 “皇上!” “哦?看你这样子,似是都好透了,想来这冲喜还真有些效果。”景泓不疾不慢的放下笔,眼角瞥到那门似是有些松动,忍不住开口调侃,同时在心里暗叹着柏云奚竟来得如此之快,昨儿才刚听说醒转,今儿竟就找来了。 “皇上,你答应过绝不干涉我的婚事,怎么……”柏云奚有些气急败坏的站定。他冷静了一天,仍是无法心平气和的接受这个事实,怎么才只是一觉醒来,纤华公主就成了他的妻子? “朕那也是没办法。老太爷年岁这么高了,他开口了,朕能忍心吗?”景泓站了起来,负手走到窗前,假意叹了一口气,不等柏云奚说话,迳自又往不说:“再说,朕给你挑的人选哪里不好?芙儿虽不是皇室血脉,可性子人品都是没话说的。” “这……我……可我早已在三年前订了亲!”柏云奚给景泓连着两句堵得说不出话来,张口想辩驳,好半晌,才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既是早已订了亲,又为何迟迟没有完婚?这回你命大,可下一回能有这般好运吗?你能等,老将军可等不得。”景泓皱眉,只当他是在找理由搪塞,同时心里因着他如此态度而微微不悦。 柏云奚一下噎住了话头,脸上闪过一丝心虚。 于情于理,皇上和爷爷所做的都没错,既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稳定军心。一个重伤的将军,朝廷尚且如此重视,那些士兵们知道了,能不卖命吗? 而他为什么又拖着那亲事迟迟不完成?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只是觉着不能就这样娶了柳轻依;甚至这般延迟,女方亦是未曾催促一声,就好似根本不急似的…… 可是,即便那婚事有可能告吹,但,妻子,终归是要与他携手一辈子的人,他绝不愿这般糊里糊涂的就定下两人的一生! “朕猜想,你那订了亲的对象,不会就是西南那个曾经救了你的姑娘吧?”景泓转过身,背着光,看不清脸上表情,语气听不出是喜是怒。 “朕告诉你,这回可是芙儿把你给医好的。” “公主救治臣,臣心中自是感激,只是……这终身大事,臣便是不愿任由他人定夺!”柏云奚闻言,亦是梗着脖子硬了声,看上去要强固执得很。 景泓看着他,有些后悔太快答应了了明悦荚,若是此举误了他们二人的后半生…… 可想起当日明悦芙自请下嫁时坚决的神色,他便又觉得自己做的决定没错,如今,就看这颗顽石能不能有一丝软化的迹象。可他毕竟身为一国之君,与柏云奚再如何亲厚,此时见他始终说不通,便有种不被放在眼里之感,心中不免微怒。 “柏云奚,朕好心给你赐婚,人选也是百里挑一,芙儿浑身挑不出个错来,多少人向朕捉过婚事,朕都一概推了,今次为着你伤重难愈,看在老将军份上这才舍下心指给了你,你莫再这样不识好歹。此事木已成舟,多说无益,柏将军还是快些回去好生将养着,待好透了、能办差了,再来见朕。”景泓冷了声,言毕便直接转身进了内间。 柏云奚还想跟上,看样子不争出个结果是不肯罢休,一旁姜海全眼看君臣二人都是面带怒意,心知若是让柏云奚进去,指不定要吵成什么样子,连忙上前拦住,小心赔笑道:“将军,皇上让你回去昵,这……不如咱家送将军出宫,将军……” 他话才说一半,柏云奚便已经转身出去,大步流星的走了。门外,一个不起眼的小公公正在廊下,把方才的事听了个十足,看看没人注意,俏声溜走。 客栈向来是个蜚短流长传递之所,这几日,人们谈论的最新话题,便是柏云奚一怒为红颜,不惜与皇上恶言相向…… “我说那柏将军也真是的,犯得着为个女人同皇上置气?这要是吵掉了前程,可就冤大了!” “要我说,那公主才最是无辜。好不容易驸马爷醒转,第一件事竟是去求皇上收回成命,还说自己之前订过亲,我看啦,纤华公主肯定难受得很。” “唉,真弄不清这些个高门大院里的事儿,一摊浑水似的……” 外边谈论得热火朝天,而将军府里,此刻也是吵翻了屋顶。 柏行远脸色铁青的坐在上首,不管柏云奚病体初愈,就这样让他跪在冷凉的石砖上,一旁柏苍刚夫妇二人都面带忧色。方氏看着,想开口求情,几次话到嘴边都给忍了回去。 “你这孽障!昨日进宫同皇上说什么去了,啊?你是存心要气死我吗?”柏行远一拍桌子,虎目含威,说话也不是特别大声,可就是迫得人心中堵得慌。 “孙儿不敢。孙儿只是想请皇上收回成命,让孙儿能娶一个自己心里钟意的妻子。”柏云奚面无表情,虽是跪着,背脊仍是挺得老直,毫不觉得自己何错之有。 第十八章 “你……皇上指婚,哪是能随便收回的!再说了,芙儿哪里不好了?”柏行远瞪着孙子,不明白一向懂事的他怎么在这件事上头竟比牛还要固执。 “再好,也不是孙儿要的人。”柏云奚冷声道,语气绝然。 方氏忧心忡忡。这孩子打小便是这样,若喜欢什么,便会自己想方设法的弄到;若是随手给了他,他反倒还要生气,不许别人插手。却没想到在娶媳妇这件事儿上,他那性子竟又跑了出来。 可公主指婚,还是采下嫁之礼,无需分府,无需尊主;纤华公主又是那么玲珑剔透的一个人,这孩子却毫不领情,还去同皇上争……想着,方氏又和柏苍刚交换了一个焦虑的眼神。 没人发现,家法厅外,明悦芙一个人静静站在那儿,双手使劲绞着裙子,听见柏云奚说的“不要”那句话,脸色更是白了一瞬,可她依然没有离开,还是站在那儿。 “你……给我把家法拿来!我就是太宠你这不肖孙子,今日不教训你,恐怕以后还要给我们柏家惹祸!”柏行远气得站起来踹了柏云奚一脚,转头寻找着棍子。 方氏见柏云奚脸色都青白了,那身躯亦是微微颤抖,显然体力有些不支,终是忍不住心疼,上前扶住柏行远道:“爹,您别这样生气,也别费气力打他,奚儿还没痊愈呢。依媳妇说,不如让他跪着,忏悔几个时辰得了,你打他,他还不觉痛呢!”一面又对柏苍刚使眼色,两人好说歹说,才总算把柏行远劝住了。 “你就给我跪在这!什么时候想通,就什么时候起来!”最后,老人家气呼呼的丢下话,回房了。柏苍刚夫妇看看儿子,摇摇头,赶紧跟上柏行远,想着如何再多劝几句,好免了这个责罚。 偏偏柏行远这回铁了心,就是不让柏云奚起来,甚至发了话,谁要给他递水送食铺垫子,一并罚。 日头已偏斜,从厅外照进的黄澄光线把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柏云奚已是跪了一天了,他的身体早就有些无法支撑,全凭一股硬气撑着。 门外,明悦芙依然站在那儿,垂着头,看不清脸面,那位置一点没变过,似是里头的人跪了多久,她就在外头站了多久。 直到远处菱儿喊她的声音传来,她才缓缓抬头,唇边挂着一抹微笑,明明是正入炎夏的时节,那笑里却掺了一丝凉意,显得无尽清冷。 柏云奚跪在那儿,脑中什么都不愿想,眼前的一团混乱,让他不知该如何理出一个源头;每件事紧跟着一块袭来,受伤,背叛,昏迷,指婚……件件都教他措手不及,头一次知道何谓惊慌失措。 有人走到他身旁,递给他一壶清水,那提着壶的手形美而玉洁,柏云奚抬头顺着那指尖看去,便见到明悦芙一张笑盈盈的脸,既温暖又明亮,一下子晃花了他的眼,似乎从他醒转,一直就没有这样好好看过她一眼。 三年时光,那少女的张扬娇俏早已消失,宫廷生活似已磨尽她活泼的那一面,却未曾掩去她的特殊气质,反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有着说不出来的婉约和悦,偏那张瓜子脸上还是同他记忆里一样,时时带着一抹笑靥,若说三年前她是待放的清荷,那么现在她便是亭亭立于千万枝叶里,最为夺目的一朵生于炎夏的白莲。 如今,她就站在他面前,而且还成了他的妻子,可他却不知该如何与她泰然相处。这件婚事,于他是一件意外之惊,却不知于她而言,又代表了什么?堂堂一位公主,竟以冲喜的名义下嫁……她可会怨怪命运如此待她? “将军,喝口水吧,你的伤还未曾全好……老爷子虽说是罚你,可你若真的又有什么差错,他老人家想必……还要心疼的。”她开口,柔柔劝道。 柏云奚接过那壶,却只是放到一旁,沉声说道:“我惹怒了爷爷,理当受罚,你还是快些离开,免得到时候被我给连累。” 他说话时脸上尽是不耐,却是因为想起方才自己当众说的那些话而感到浑身不自在,只想明悦芙快些离开。可明悦芙不知道,见到他的样子,眼中微微一黯,却很快又被明朗笑意取代,脚步一旋,她走到柏云奚身旁,跟着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赶快起来!”柏云奚蹙眉,不明就里。 “将军,芙儿是来请罪的。其实今日该跪在这儿的,是我……是我去求皇上指的婚。皇上本来不欲答应,是他给我软磨硬缠得没法子了…… 所以,你另生皇上的气,也别生老爷子的气,要怪,就怪我好了,全都是……我的错。”明悦芙低着头,那清脆话声徐缓而平静,却震动了他的耳、他的心。 “……为什么?”好半晌,他才勉强吐出一个问句,却不知道自己希望听见什么。 “为了名声。”明悦芙依然没有抬头,只是木木的说道:“我是一个被皇家收养的公主,如今下嫁给有功于国、如今却伤重难愈的将军,今后天下的百姓,谈的便是皇上仁德,惜才恤才,如此,也算报了先皇抚育我的恩情……而我,既得了一个好名声……此后又可安度后半生,无需担心随时被送去和亲,或下嫁给毫不知根底的男人,岂非一举数得?” 柏云奚感到怒气翻腾,听她这样说,便有了一种自己被利用的感觉,原先心中对她还存有的一丝温和瞬间消失无踪,冷冷开口道:“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 “将军,听说在我入府之前,你便已订过一门亲事。”明悦芙没有回答,只是突然看向他,依然挂着一脸温和的笑意,问道。 他心底微微一惊,不明白她是从何得知此事,可却不解那丝心虚从何而来,因此只是硬声道:“是的,我在西南的确曾经订下一门亲事,本来打算着今年便要完婚。”说着,瞪了明悦芙一眼,其意不言而明。 这个男人,果是耿直……好歹他们现在也算是挂名夫妻,可他却是这么直白? 又或者是对她,他一点也不曾在意过她的感受吧?明悦芙在心里苦笑自嘲着,面上神色仍是毫无变化,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将军你……是不是很喜欢她?”她看似毫无芥蒂的开口,又问出第二个问题。 听见她问的这句话,柏云奚突然觉得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刺目。他喜不喜欢别人,她既然要问,又为什么看起来却是一脸的不在意呢? 那怒意不知为何更加高张,柏云奚存心想破坏那张笑容,便回答道:“那姑娘三年前救过我一命,性子与我亦是十分相和……” 他想到当时带着礼物上门时,那个不知所措的可爱小姑娘,还有听见他所说的往事时一脸茫然的迷糊样,和柳轻依相处十分自在,她是那种不论和谁都可以很快打成一片的女孩儿,让大伙儿愿意同她亲近的原因,是她的热心和迷糊,整个人直率得十分可爱,想着,柏云奚脸上便不由得现出一种自然的柔和来。 见到他那带着怀念和温柔的神态,明悦芙便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她定了定神,笑着道:“看来将军的确很喜欢那位姑娘……” 柏云奚没有接话,算是默认了。 “将军,你我成亲这件事儿,是一个错误,芙儿知道将军……”不喜欢芙儿……她藏去后半句,鼓起勇气把剩下的话说完:“放心,芙儿……会让你如愿的。”她说完,便再也没有说话,只是就这样静静跪在他身旁。 如愿……什么意思?柏云奚皱起眉,总觉得她方才的笑容里似乎并非那么纯粹,那深处,还藏了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和想法。 而他直觉的知道自己不会喜欢。 【第七章】 天气越来越热,天空往往湛蓝得没有一片云,就是有风拂过,仍是带着一丝暖热,教人浑身燥得难受。 可相较于天光的明朗,整个将军府却笼罩在一片沉闷中。 柏行远见柏云奚屡劝不听,气得干脆住到了别庄去,打算来个眼不见为净;柏苍刚夫妇俩亦是拿这个儿子无法,又放心不下老人家,因此亦住到了别庄;而柏云奚连日来更是常常彻夜未归,明悦芙则是几乎闭门不出,成天窝在房里。 下人们也不敢随意高声谈笑,见到了只是低低交换了几句主子们的情形,而后摇头叹气。 第十九章 他们怎么也不明白,纤华公主一点儿架子都没有,对人好得很,一张脸总是笑盈盈的让人看着便觉舒心,上上下下更是打理得井然有序,这该是祖上烧了多少好香才娶得到的好媳妇呀,可自家的将军怎么就是不喜欢公主呢? 柏府书房内,柏云奚看着书案上的一件件密函文件,凝神研议着事情,对这府内诡谲的氛围似乎毫无所感。 那支射中柏云奚的毒箭,起了关键性的进展;还有近日暗卫采回来的消息……布局如此多年,总算,近日便要收网,只待一个机会,便能捕住那条滑溜狡诈的大鱼…… 这几日他虽是在家休养,可却也没闲着,让韩衡将他昏睡这段时日以来的诸事做了详尽的汇整,一件件一桩桩有系统的顺理分明。 那藏在朝中多年的内奸,这回总算露了马脚。景泓前些日子四处散布他伤重下治、时日无多的消息,对方果然按捺不住,动作频频了。 先是西关驻军竟无故退守三十里,引风关只余一名偏将守城……再来西关到处传言柏云奚从此已是废人,再无法上阵作战,搅得人心惶惶,军心大乱。 只是,这诸多迹象都指向同一个人,一个最让人不敢置信的人一一温少阳。 初时柏云奚还不敢置信,可证据骗不了人。温少阳做得虽极隐密,又用了许多棋子混淆视听,可一旦露了破绽,那一道细口子便能越撕越大,再也无法掩藏。 想起这件事,柏云奚只觉心中一阵隐痛。 初初见面之时,温少阳只是京城一户殷实人家的儿子,和他在偶然之下结识,性格极为契合,从此便当在一起念书习武,长大后更一同投身军旅,互勉着愿尽己之能为国效力;两人一直以来都以兄弟相称,闲时亦总在一起饮酒,畅谈胸中抱负……可原来,这一切都是作戏! 温少阳,只是西狄埋伏在嘉昌的一枚暗棋,布了如此长远的局……特意与他接近,努力挣到高位上……他甚至还想置他于死地,毫不留情。柏云奚不会忘记,那箭朝他而来时伴随的浓烈杀意,是那样真切而直接。 甩甩头,他不再去深想。近日正是紧张的时刻,他不应该花费这么多心思在旁的事上,纵使情如兄弟……可当温少阳背反了嘉昌,对这江山造成了威胁,他亦不可能再手下留情……更别提,那人也许自始至终对他便毫无情分可言。 柏云奚坐在桌前,拿着公文便欲提笔开始处理,却依然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他心知这般烦乱的原因,绝不只是因为眼前这件事,同时也为着……她。 所有的事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对温少阳张开的网就要收起,皇上总算可以除去多年来的心腹大患。顺利的话,甚至还能换来西狄的永不犯境,与北苏和亲之事暂告议成,只待最后挑出人选便可;锦仲逢这两日亦已官复原职,之前和那薇姑娘的丑闻就像是船过水无痕一般,再无人提,待明年开春,便是他与芳华公主的婚期…… 似乎只有她和他之间,陷入一种难言的僵局。 他不明白,先前也从未曾想过,他们两人,竟会走到现在这个局面。 那日她说的话、她的笑容,看上去真是没有半分勉强——自己,只是她用来博得好名声的一个工具;如今目的达成,她便不介意他把轻依给娶回来。也许,这般做,还能再得一个贤良淑德之名,这就是她所说的,让他如愿的意思吧? 怎么三年前竟看不出来她会是这样的女子?自己竟还不时记挂超她,怎么想,柏云奚都觉得自己似乎有种被当成傻子耍弄的感觉。 如今对着她,他怎么也无法平心静气。一想到她下嫁给他的原因,他就觉得好似有根刺鲠在喉头,不将那刺除去,他便一日不舒服。 也是因为如此,这几日他根本不给她好脸色;她似乎也知道他不喜见她,一等爷爷和爹娘去了别庄,便干脆整日关在房里,是不出户。 他想着,有些气闷。比起国事,这家事却委实难以决断得多。他对明悦芙本是有着歉意,觉着她也是无辜被牵连,谁知她竟说那是她一手造成的? 柏云奚握紧笔杆,命令自己别再去想那个用一片赤诚笑容,还有那清亮声音欺骗他的女子,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公文上。却忽觉困倦异常,勉强撑着又处理了几件事,终是觉得支持不住,索性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相对于此刻,明悦芙正坐在自个儿房里,细细的缝制衣裳。 “公主,您做这么多,驸马不知道又有什么用呢?赶紧搬回主房,早日生个孩子才是正经。”菱儿见明悦芙坐在桌前,细密的穿针引线,神色极是专注,又带着温柔笑意,便忍不住想要叹气;即便知道说得再多亦是无用,她仍是时不时提上一句,就盼着公主哪一天会开窍。 好不容易驸马醒了,她才高兴着公主这回可算是捡到了,不用这么年轻便要守寡,可谁知两人竟然到现在还未圆房,甚至夜里还分房睡;他们两个正主儿心里不急,却是急死了她们这些在一旁穷操心的。 “别说了,这只是份内事而已,孩子什么的……现在说这个也太早了些。房里茶水都没了,你真那么闲便替我跑一趟,去烧些水来备着,免得半夜口干……”明悦芙头也不抬,心知菱儿是替她不平,虽觉窝心,却不想再听她啰唆,便随意寻了个借口支开她去。 那天,她说的话起效果了吧?这些天,只要见到她,他眼里便有藏不住的怒意和厌烦,甚至掉头就走,显是不愿多看她一眼。 虽是她故意如此,可见到他目光里满是冰冷,她仍然觉得难过。可她却怨不了谁,若是时光能够重来,她肯定不会再因为自己一时的不甘和嫉妒,让两人陷入这般尴尬的境地;如今,就算是惩罚她好了,教她知道,爱一个人,绝不能有半分的勉强和心计……她就算其它做得再好,他没有心,总是无用。 瞧他说起轻依的样子,是那么温柔,有如春水溶溶;被他爱着的师妹,该会是如何的幸福……可她却破坏了这一切,如今,也只能想方设法的补救。 再几天,那派去西南的人就该回来了,届时,师妹也该跟着回来了……明悦芙想着,不禁加快了手中的速度。 如今,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也只是缝制新衣这般小事了…… “公主,有位姑娘说想要见您……”门突然被推开,菱儿走了进来,轻声说道。 “是谁想要见我?可有说是什么事儿?” “薇姑娘。”菱儿左右看看无人,凑近了明悦芙,轻声开口。 闻言,她脸色便慎重起来,轻声吩咐道:“把她带到挽风亭去。记着,挑人少的路走。” 亭子里,明悦芙和傅容薇相对坐着。明悦芙看着眼前有些憔悴的女子,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前阵子宫内因为这薇姑娘和锦大人的事儿闹得风风雨雨,芳华公主甚至因为此事杀了一个宫女泄愤,她当时人虽在西关,回来却也听说了不少这件事的种种,最后只知道傅容薇在此事传开以后便失踪了。 却没想到今日她竟会找上门来。 依旧是有些难以亲近的样子。虽说是有求而来,可傅容薇仍是一副琉离的样子,就好像谁都无法入得了她的心。 想来她会到这儿来求助,也只是因为之前在宫里时她所释出的善意吧。 “薇姐姐,这些日子以来……你还好吗?”听了她的要求,明悦芙并不急着答应她,反而探问起她的近况;而傅容薇似也并不愿强求的样子,只是在听到她那个称呼之时,微僵了僵,一脸的不自在。 “公主还是直呼容薇之名便可,奴婢卑贱,何德当得起姐姐二字。” 明悦芙笑了笑,轻轻摇摇头,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 “薇姐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她看向她,笑容里有一丝伤感。 “当年……宁王寿宴上,我们见过的。” 傅容薇闻言,那双清冷的眸子总算抬起,带了一些疑惑的看向她。 “姐姐真的忘了?当日我被那小世子戏弄,淋得一身湿又给关到了柴房里,是姐姐把我救出来的。”明悦芙说着,带着几分期盼的看着她。 傅容薇突然想起了明悦芙是谁。 第二十章 那是她七八岁的时候,当时她父亲仍是位高权重,她随父亲赴宁府寿宴,无意间听见那骄纵任性的世子得意的向玩伴们炫耀着他的丰功伟业;把明大人带来的那个人人夸赞的小女娃恶整了一番,还关进了柴房里头。 她悄悄去了柴房,把那本是粉妆玉琢、此刻却很有些惨不忍睹的五岁小女娃领了出来。这件事她并未放在心上,后来过了一年,当她爹爹因为谋反之罪被陷入狱时,只有明大人不遗余力的为她家奔走申冤。 后来,她一心一意执着于报仇,这些事情也就不曾再想起过,更不曾关注那位在宫外养病多年的义公主,却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这位公主便是恩人之女。 “你……原来你是明大人的女儿。”傅容薇微低下头,掩去了眼里一时藏不住的情绪,却没有再多说什么。那些往事都已经太久远了,无需说得太多。 她看着眼前这个一直是开朗温暖的女子,心底只觉得十分复杂。明悦芙的父亲,是那时向她家伸出援手的人,而明悦芙像极了那一对善良的夫妇,对别人的冷漠不以为意,毫不介怀…… 可她当年为了自己的复仇……却对她……虽然当时她不知道明悦芙的身份,可终究……是她做错了吧。 正想着,明悦芙已经转过了话头。 “薇姐姐,你要求的事儿我一定做到,可是……我想知道为什么。” 见傅容薇神色放缓,明悦芙这才大着胆子问出了一直想问的事。 安排她到南方,给她一个寡妇的身份和名字,并且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她的去处……这并不难办,可她却想知道傅容薇的理由。 傅容薇却不回答,只是低下头,抚了抚肚子,那一刻,明悦芙在她脸上看见了一种神圣的温柔;她愣了愣,拉过傅容薇的手细细搭脉,而后惊讶的看向她。 “这……难道是……”才要说出那个名字,傅容薇便已抽回手,又恢复了原先的漠然,似乎极不愿听见那个人的名字,只冷冷吐出两个字:“别问。” 明悦芙见她不知怎的便又竖起了浑身的刺,知道这件事情她必是不欲旁人知道,也就体贴的住了嘴,不再提起一言半语。 傅容薇察觉自己几乎是本能的又筑起防备的墙,可明悦芙却一点儿都没有被冒犯的样子,她突然有些不安,最后只是咬着唇,开口道:“公主,柏将军会是个好丈夫……但并非所有人都能拥有个好丈夫。” 明悦芙一愣,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扬起一抹微笑,很轻很轻的点了点头。 悄悄安排傅容薇在柏府住了几日,明悦芙总算安排好所有的事情,这日一大早,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轻车简从将她送出了城。 “薇姐姐,你自己一个人,一定要注意身子……你在南方人生地不熟的,有事儿千万别逞强……”明悦芙殷殷嘱咐着,一千一百个不放心。 傅容薇沉默了很久,上车后,又忽然打开了帘子,对明悦芙轻声道:“芙儿,当年惊马的事……对不起。”而后不等明悦芙回答便坐了回去,马车随即往前行去。 当年……薇姐姐指的,难道是固山原那件事吗? 看着车子远去扬起的飞尘,明悦芙怔怔的,想到那时柏云奚为了保护她而受伤,而她还……三年前以为那就是结束,谁知三年后,自己反倒成了他的、心头刺…… 薇姐姐选择了离这个是非之地远远的,从此一人自在生活,守着那孩子过日子,那她呢?轻依一来,她又该何去何从? 良久良久,明悦芙最后只是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轻轻叹了一口气,便掉转马头回去了。 柏云奚醒来,惊觉自个儿竟靠在这椅上睡着了。这几日以来,这般情形已出现过不少次。 一旁锦仲逢见他醒来,对他笑了笑。“柏将军醒了?皇上念着将军许是伤还未全好,便不让人搅了你休息,将军现下精神可是好多了?” 柏云奚这才想起自个儿被召进宫谈论了一下午的事情,没想到竟在御书房就这么睡着了,他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 “多谢锦大人关心,最近实是不知为何……每日都是困倦异常,皇上呢?”他说着,这才发现景泓不在,问道。 锦仲逢放下手里的书卷,笑道:“欲送往北苏和亲的芳华郡主到了,皇上正去接见呢……据说那郡主生得可谓风华绝代,明媚艳丽,真真是便宜了北苏。” “锦大人说话可要注意些,莫再招惹别的姑娘家,省得牵连芳华公主那殿内的宫女。”柏云奚一直并不喜锦仲逢对女子皆是这般随意轻佻的态度,又想起前阵子那些个传言,便忍不住反唇相讥,轻轻刺了一句。 锦仲逢似乎不以为然,依然笑得一脸无害。“将军言重了,不过就是说说而已,亦不曾真的往锦某心里去。女子难养,锦某无意再多沾惹……倒是将军,据说就要有齐人之福可享,届时左右逢源,想必舒心得很。” 那后半句明明白白的暗示他虚伪作态,偏生又端着一张笑脸,语气欣羡,教人发作不得。 柏云奚沉了脸,不再说话,迳自拿起睡着前翻阅的书卷看了起来;若非锦仲逢同为皇上的左臂右膀,常需要聚在一处谈论公事,他根本不愿同他有所交集。 同时心中暗恼着明悦芙。她竟然如此大张旗鼓,向所有人宣扬出这件事,难道是迫不及待想取到那贤德之名了?他虽是恼她,可却还未曾同意此事,怎么看来已是传得人尽皆知了? 柏云奚兀自沉浸在怒气之中,自个儿却没发现,他已在心中深处暗暗计较着同明悦芙二人共度一生的可能。 锦仲逢见柏云奚不再搭理他,便也笑笑不再说话,随手翻过一页,却猛然见到上头的一句词,他眼神微黯,忍不住轻声念了出来。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逢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不如怜取眼前人…… 一旁的柏云奚听见了,只觉心有所感,忍不住抬头,却见到锦仲逢一向煦如春风的脸上带了一丝幽暗,察觉他的视线,却也不加掩饰,只是垂下眼,轻声道:“这词……算是锦某赠给将军了,还望将军莫要等到失去,才来后悔……” 柏云奚没有应声,只是收回171光,看似将全副心神放在了眼前的书卷上,可心中却不断萦绕着锦仲逢方才那清清淡淡的一句话。 这日,他难得早早便回了府。近来总是倦极,想着定是前阵子受伤之后身体还未调养好之故,于是柏云奚便向景泓告了假,打算早些回府,好好休息。 悄然进了府,他不曾惊动任何人,觉着肚内有些空虚,索性脚步一转,想着到厨房去找些吃的来;可才刚走门外头,却突然里头传出了说话声,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他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站在了门外一个角落,那临院的窗半掩着,正好让他瞧见里头的动静。 他那名义上的妻子正系着围裙,蹲在一个小炭盆前振着火。天气已是热极,那张脸被火光映得红通通的,饱满的额头泌出一片湿亮薄汗,她却浑不在意,只是随意的用袖子轻轻擦去。 府里的厨娘亦在一旁,看样子似是已习惯了明悦芙这个样子,非但丝毫不拘束,反倒和明悦芙有说有笑,两人此时便正谈论着晚膳的菜色。 日光斜照在她身上,在她周身形成淡淡的光晕,她一头长发包了块帕子,想是怕沾染了炭灰烟气,嘴里虽说着话,眼睛却从未离开过炭盆子,那专心三思的模样,就好像那是多么珍贵的物事…… 那画面,有着说不出的和谐。 他突然便有一种满满的感受涨满了心胸,那是他的妻。这个念头忽然疯狂增长。柏云奚自成亲以来,第一次直接而深刻的感受到这个事实,纵然她只是为了一个虚名……可她确确实实是他的妻,而他不仅下觉得排斥,反倒觉得……满足,就像心里某个缺了角的地方,突然被填上了。 前些日子的尖锐,竟都被这一幕所缓和。 可她没事跑到厨房来做什么?看她的样子,竟像是已来过许多次似的……他不是不知道下人们对这位公主的盛赞,原先也没放在心上,难道她为着一个好名声,竟可以牺牲至此?在这大热天里跑到厨房里烤火盆? 第二十一章 他想着,便又觉得心中不快,等他回过神来,已大步进到了厨房里,还将她拉了起来,他听见自己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会在这儿?” 他……这是在关心她吗? 两人站得有些近了,明悦芙抬头看他,只觉得那气息温暖得让她想落泪,似乎已有好几日不曾见到他……他看上去,像是又清瘦了些…… 她深吸口气,收起心底纷乱的思绪,笑道:“将军回来了。今儿怎的这么早?” 柏云奚放开她,指指地上的炭盆子。“我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一旁的厨娘想要说话,被明悦芙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她重又蹲下身,继续扬起火,一边回道:“爹娘传信回来,说是老爷子在别庄似乎这两日睡得不甚安稳,芙儿便想着亲自给老爷子炖些宁神养气的汤送过去……” 话未说完,柏云奚便跟着蹲了下来,拿过她手中的扇子。“既是如此,这事儿便该我来。天气热着,你老待在这火边,也不怕中了暑气?” 言语之间,竟流露了几分关心,听得明悦芙有些楞楞的,不明白他今日为何突然变了一个态度。 看看两人并肩蹲在这炉前,又忽然觉得这般气氛委实有些过于亲昵,两颊不由得泛起了一层薄薄红晕。 柏云奚原先听见明悦芙说的话,心中暗暗自责,只觉自个儿近来确是不孝,不但把老人家气得不轻,现下竟连爷爷的近况都还要透过明悦芙才知道,便想着他也该为爷爷尽一份孝心,同时对她的态度也就柔软了些,可他的注意力不久便被身旁的明悦芙给吸去了大半。 他暗暗用眼角余光瞄着她可人的模样,额上贴着一绺汗湿的发,那身上虽出了不少汗,却散发出一股不明所以的香气;那双大眼晶晶闪着波光,一张白玉似的脸有如抹了上好的胭脂般嫣红,那神情还一楞一楞的,看着煞是可爱;粉色的唇微张,虽是发丝微微凌乱,一身上下未曾以罗裙丝绸衣装扮,只那小巧耳垂挂着一对不起眼的粉玉耳环,可这般顾盼明媚的样子,仍是引得人心神微荡。 他忽然从心底生起了想要吻她的念头,那念头来得如此突然,却又像是着了魔般的一出现便占据了他的思绪。柏云奚心跳如擂鼓,看着她那交叠摆放在膝上的一双柔荑有如上好白瓷,白得几近透明,手背上微微浮着青色血管,指甲剪得齐齐的,不若时下女子般喜欢留长染上颜色,他便又想将那手握在手里,看看该是怎样的柔软;那手想必此刻仍是冰冰凉凉的吧? 这样想同一个女子亲近的心情,就是当时他在柳轻依面前也不曾有过。他可以拍拍她的头,同她谈天聊到深夜,替她接过沉重药囊,可却不曾想要同她有更进一步亲密的举止,甚至就是她的手,他亦不曾碰过。 而现下,他靠在明悦芙的近旁,鼻间充盈着那汤药的气味,混着她身上若隐若现的香气,竟觉得自然无比,仿佛两人合该便是这般亲密。 这个念头才刚浮现,他便有些惊着,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思,他不再看她,只是望着炉火。“这……还得炖上多久?”他又问了一次,这回语气透着不耐。 明悦芙眨眨眼,被他又一次突然的转变弄得不知所措,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已差不多了,剩下的事儿只是把汤装起来便行,将军还是让芙儿来吧。” “这些事儿自然会有下人去做,你又何必亲自动手?”柏云奚站了起来,丢下扇子,正要出去,又回头冷笑道:“公主为了名声二字,可真是牺牲良多啊。” 明悦芙微愣,张张嘴,正要说话,却又把话留在了嘴罢。 她既已决定要退出,那就绝对不愿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她不要他歉疚,那么最好的方式,还是就让他讨厌她吧。 因此,她只是心虚的低下头,呐呐开口:“将军,侍奉翁姑……原是芙儿份内之事……” 柏云奚不听她说完,已误认了她脸上那抹心虚,想着果真又给自己猜中。他沉下脸,语调更加冷硬:“你名声已经够好了,不需要锦上添花。现在,给我回房去,往后没我允准,再不许踏进这里一步!” 明悦芙只得点点头,轻声交代了厨娘几句,便赶紧快步走了出去。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柏云奚又紧紧蹙起眉头。 自己是否对她太过分了?可他近日总觉心里焦躁异常,年何小事都能让他一点就炸……冷不防又想起御书房里锦仲逢吟哦的那句词来。柏云奚回到房里,连靴子也不脱的就躺上床,只觉得一时之间千头万绪,竟是怎么都理不分明。 索性眼一闭,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他却未曾细想过,明悦芙用为了名声这般粗浅的借口来作为下嫁给他的理由,是多么的薄弱又蹩脚。 而另一头明悦芙却坐在桌前,努力用着冰凉的双手拍着自己的脸颊,想消去方才厨房里那亲昵感给自己带来的红热。虽然柏云奚最后又恢复了冷言冷语的样子,可她仍为那短暂的靠近不能自己。 纵然以后要分别,至少……她还感受过那份温暖。她想着,低下头,漾出一朵甜甜笑意。 【第八章】 月色如水,泻了一地银白。凉风徐缓,群英殿内此刻正是灯火通明,觥筹交错,谈笑之声不绝于耳。 今日皇上宴请北苏及西狄来使,朝中重臣自然都在此陪坐,相谈之间,气氛颇为融洽。 柏云奚坐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西关自他阵上受伤后,便一直是由温少阳掌控全局,因之此次亦被召回。方才两人在殿外碰头,温少阳眼里那抹惊疑掩饰得虽快,却仍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又饮下一口酒,柏云奚忽觉眼前模糊一阵;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一片清明,以为只是因为昨夜睡得太晚,便未曾放在心上,只是暗中注意着西狄使者和温少阳暗里的眼色交流。 酒席进行到一半,那使者和温少阳交换了一个神色,便站了起来,恭敬的向景泓道:“贵国文化深博,可西狄亦有不少特别的歌舞,今日特地带了一支舞队来,还望皇上不弃,让他们在这御前能有一番表现的机会。” 景泓闻言,很是高兴,当即点头允了。那使者拍拍掌,便有一队舞姬轻盈鱼贯而入,个个面覆轻纱,露出一双晶亮的勾魂眼,上身只着了一件短兜,露出纤细的腰肢,下身彩裙只及足踝,那一双双嫩白纤足上系着铃铛,竟是未着鞋袜,光是这几步路,端的是姿态妖娆,千娇百媚;她们过处便散发香风阵阵,引得众人心神荡漾,恨不得立时起身跟了她们去。 有些较为稳重的老臣子当即皱起眉头,而殿上一班年轻官员却是看得目不转睛。景泓撑茗下巴,看上去亦是一脸兴味的样子。 那使者似乎很骄傲似的,又是两个击掌,那些舞姬便摆好了姿势,翩翩起舞,那身段柔软,虽看不见表情,一双眼却如同会说话似的,不住送着秋波。 柏云奚悄悄向景泓递去一个眼神,后者轻眨了眨眼,表示意会。 那舞才到半途,便突然有人砰的一声倒在桌子上,有警觉的人正想开口,却也两眼一黑,跟着昏了,一旁的内侍尖声喊叫着,不少人惊慌的站了起来,却一下子便又倒了下去,场面顿时乱成一团,而场中那群舞姬却是眼神一变,从宽大裙下抽出匕首,带着凌厉杀气,挥舞着朝坐在殿上的景泓而去。 那北苏使者和温少阳亦是晕了过去,西狄使者阿图苏掩不住喜色,对那群舞姬喊道:“杀了这个狗皇帝!” 堪堪才到近前,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便阻住了她们的势子,柏云奚早已第一时间护在驾前,眼神冷肃,景泓则依旧是一脸温和笑意的样子。 那使者见情势忽然转向,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竟半途生变,当即转身便想逃走,柏云奚沉声喝道:“来人,把温少阳和阿图苏给抓起来!让禁卫封了这宫殿,任何人皆不得进出!” 话落,突然涌出数十个暗卫,挡住了阿图苏的去路,同时又把晕在地上的温少阳和那些让柏云奚打晕了的舞姬扎扎实实捆了起来,一并推到了景泓面前。 柏云奚走到躺着的温少阳旁边,踢了他一脚,冷声道:“莫再装了,温少阳,你根本就没有中毒,起来吧。” 温少阳依然是动也不动,眼眸紧闭。 第二十二章 柏云奚冷冷道:“你是西狄漠狼王义子,潜在我嘉昌作为内应多年,现下罪证确凿,难道还要再装吗?” 一旁阿图苏惊慌失措,失声道:“你们!你们为何没有中了迷神引……你……你又是如何知道公子的身份?” 锦仲逢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缓和了些紧绷的气氛。温少阳自知老底已被揭破,只得睁开了眼睛,慢慢坐了起来,狠瞪了那愚蠢的下属一眼,只是嘴里依然不肯承认:“云奚,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当日阵上毒箭,为你所射,你还想狡辩吗?”柏云奚说着,把那支短箭头扔到他跟前,突然觉得眼前又是一阵模糊,他用甩头续道:“此为西狄王族特制箭簇,上头正刻着温字,难道这温字,不是代表你么?” “我当时……是想着助你一臂之力,谁知学艺不精……可云奚,我真的不是存心的,你要信我呀!”温少阳急急辩解道。 一旁的锦仲逢轻笑一声,又扔出几样东西。“那么这一套酌弓矢和漠狼王来往密信,西狄王族才能用的印徽……又为何会在你的帐内?”这些东西,是那女人临走之前留给他的“礼物”,让他们得来全不费功夫…… 想到傅容薇,锦仲泽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温少阳见到那几样东西,脸色终于有些惨白。当日傅容薇一声不吭的消失,他便觉得危险,今日才会兵行险着……却没想到,自己早已是网里的一条鱼。 虽知大势已去,他仍是挺直了背脊道:“哼,事到如此,我倒是不认也不行了。没错,是我,可你们又能拿我如何?我和阿图苏若是未有消息传回,义父便会知道我们失手,西狄铁骑将马上犯境,踏平整个西关!” 今日宴会,他们原是想趁着柏云奚无能为力之时,当着满朝官员面前杀了当朝皇上。等嘉昌群龙无首,国内大乱之时,便能迅即进犯边境,可谁知柏云奚竟不若外传般伤势依然沉重。看这几人的样子,便知道方才酒菜里的迷神引根本没有在他们身上起作用。 “三年前,我在西南遇伏,亦是你所为?”柏云奚对他的叫嚣丝毫不予理会,只是沉声问道。 “没错。义父早就看出你是个威胁,要我寻个机会除掉你……谁知你不但命大,甚且还立了大功。固山原马场那一回,也是我特意安排的……可恨傅容薇那贱人心软,没下重手,若那小公主当时便给摔残,你如今还会站在这儿?”温少阳恨声说道,却没注意到这一番话说得在场几个男人都变了脸色。 锦仲逢先是望了景泓一眼,眼中透着焦虑,后者而无表情,那温和笑意早已消失;而柏云奚则是神色僵冷。那一回的事他还记得十分清楚,那马根本就无法控制,若非他反应够快,也许明悦芙如今便是芳魂一缕…… 却原来,此事也是温少阳所为。 暗暗的,他又有些庆幸当时伤了的是自己,那样姣美的一双手,不该带上任何伤。 正想开口,一直静默着的景泓却发话了。 “朕不杀你。”他坐正身子,语气毫无起伏。“朕会留你在此,好生款待。西狄的贵客,嘉昌不会无礼。阿图苏,回去告诉漠狼王,就说朕见温公子一表人才,挺拔俊秀,特意留他一些时候……还有,温公子冒犯了北苏使者,朕会为两方好生调停……柏将军不日便将返西关,还望两国按约修好,勿再犯境。”说着,那眸中有精光一闪而过。 这话的言下之意便是,如今西狄得罪了北苏,还一并伤了那北苏使者一一端王爷世子,这件事若是存心闹开,北苏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阿图苏呐呐的应了,温少阳则面如死灰,知道自己算是完了。 他不过是一个义子,漠狼王万万不会费心来救他的。他不怕死,可听景泓的意思,他有的是方法来整治他,让他比死还不如。 眼看事情就要完满解决,却在温少阳就要被押下去的那一刻,柏云奚突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了下去。这一下变化太大,人人都是愣在那儿,唯有温少阳一下子回过神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景泓不动声色,只是看向温少阳,隐在袖内的手却已紧握成拳。 “我笑,这千生睡是我西狄秘药,药性往往缓而不发,潜于体内,中者往往死于昏睡不醒……隔了这么久,柏云奚都没事,我还以为柏云奚当真给医好了……却没想到他会在此时发作。一个月内,柏云奚要是不醒,这辈子也就算完了!真是天助我也!”温少阳眼中布满血丝,大笑着说道。 “解药交出来,朕可放你一马。”景泓忽然一笑,温言道。 “哈哈哈!没有用,没有用的。这千生睡配置之时,原就没配上解药,柏云奚只能等死了。皇上,你还是多担心西关吧,没有柏云奚,谁能挡得住我西狄铁骑?”温少阳本在绝望之中,却没想到事情突然转了向,这下子欣喜若狂,神态全没了方才的颓靡。 “……给朕押下去。”景泓不欲再听,手一挥,让禁卫把他们二人给带下去了。 明悦芙是在睡梦中给吵醒的。今晚她早早上了床,却是怎么也觉得睡不踏实,是以当那嘈杂人声隐隐约约传来,她便已披衣坐了起来。 不知为何,她心中堵得慌。 才刚稍稍打理好自己,景泓便直直闯了进来,见她醒着,面上微露喜色。“芙儿,快随朕来!”接着便不由分说的拉着她往外走。 “皇兄,怎么回事?”明悦芙见他着急的样子,不由得心里沉沉,该不是柏云奚又出了什么事吧?似乎从认识他以来,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灾病便未停过。 “云奚他晕倒了。温少阳那混帐,说是千生睡的毒并未去尽,你快去给他看看!”两人说着,已走到柏云奚屋前。 明悦芙只觉一阵茫然。怎么他去一趟宫里,便又倒下了?那毒…… 当时诊过,应是都去净了呀……心焦和心疼的感觉同时朝她袭来,她咬着唇,努力压下心头发颤的感觉,坚定的走到床前细细给他把了脉,又仔细翻看了眼皮。 “怎么样?”景泓看着她的动作,急急问道。 明悦芙抬起头来,一脸无措。 “脉象正常……只是有些略虚,将军他、他看上去只是睡着了……可他的眼却不曾转动……”她踱着步子,那神色终是露出一丝焦躁慌忙。 纵然他看上去再正常不过,可这般的昏睡实是不寻常,温少阳所言应当不假,可她却诊不出究竟是何原因所致。 千生睡,她是听过的。这药是几年前才突然流传,易使人困倦、焦躁,心火浮盛,药性发作之时,便是这般的昏迷不醒,久之患者睡时愈长,终至不醒? 可她当时不知,只是照着诊出的药性脉象给他医治,许是暂时制住了毒性,却终非长久之计,时日一长,那毒也就发作了。 明悦芙心中虽忧,可她仍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眼下,慌乱并无济于事,她得想想办法,怎么样都要把他治好才行。 柏云奚不明白自个儿是怎么了,他的意识十分清楚,可眼睛却是怎么也睁不开,浑身的力气都没了似的,可五感却特别的敏锐,甚至床边几人语气焦急的谈话他都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 他听见景泓对着御医发怒;听见明悦芙不能确定,带着担忧的语气;听见爷爷和父母焦急的探问;再然后,一切又重归平静,他就这样静静的躺着,不知日夜晨昏,亦不知外界冷热。 “这孩子……怎的这般多灾多病……芙儿……”是母亲的声音,低低的,无限哀伤。 “娘,您放心,我已经在想法子请师父来了……他老人家医术比我高……会有办法的。”是明悦芙的声音,依旧清脆如珠,又带着令人安心的徐缓。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西南边境受伤之时,就连那声音都是…模一样。他突然怀疑起柳轻依难道真的是他要找的人吗?为何对那个小姑娘,他只有亲切感,却毫无熟悉感,可明悦芙却处处让他觉得熟悉? 柏云奚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双干燥柔软的小手握住,跟着便听见明悦芙同他说话。“将军……你莫慌,芙儿定会想办法救你的……老爷子和爹娘都很担心你,你要快些好起来……” 每日每日,她总不厌其烦,耐心的握着他的手,和他说着话,更是毫不弃嫌的替他擦洗身子。他心中赧然,却苦于无法动弹。 第二十三章 偶尔,她会透露出一些小秘密。 “知道吗?原先,我是想着……寻个机会,向你下药,真的圆了房,才是夫妻……可我始终不敢,因为我知道若是这样做,只会更惹你厌恶心烦……”她轻轻的说着,他却能想像她羞到连手指都泛红的模样。 他想告诉她,他气的是她嫁给他的因由,那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利用了?可既然娶了她,他就…… “我骗你的,我不是为了名声才嫁你……可真正的原因,我不能说,不能说……若是你想知道……等你醒来,等你问我,芙儿就告诉你……” 不,他不想等到醒来,他现在就想知道!柏云奚想着,在心里呼喊着,可在明悦芙看来,他依然有如一摊死水,沉寂而无声。 他就这样日日听着她说话,享受着她的服侍;她动作始终轻缓,语气带着明朗,任何事都不曾假手他人。 某一日,那双温暖的小手却一直未曾过来握住他,柏云奚不由得感到心慌,想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同时痛恨起自己的无能为力。 直到她带着一身的淡香味进来,他心中的大石这才放了下,听着她絮絮耳语,微嗔着府里下人不会选药,她才亲自跑了一趟云云。柏云奚只觉心里无比踏实安宁,似乎只要她伴在他身旁,其它一切都不算重要。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这么久以来,自己只是执着于一个完美的幻象,一心认定了柳轻依便是唯一,还容不得他人说错。 明悦芙才是真实的,在他眼里让他牵挂在心上的人,在他自个儿都还弄不清时,已是下意识的想去探问她的种种……他怎么就不曾明白过,当他会关注她的身子时,当时固山原那帐内她若有似无的吻过他时,当他对她的亲近丝毫不曾排斥过时,当他想拥着她、想吻上那张粉唇时……他便已是动了心。 当年到西关,他会走得那般匆促,也许就是他误以为了自己竟是个三心二意之徒,无措之下,他选择了逃避。 亏他还自诩要效法爹娘,可他却连承认心中真正所爱都不敢;那一番执着,只是显得他有多么可笑,蠢得不懂得什么才是他要的。 他甚至生她的气,怨她嫁他竟只是为了名声……可谁又知道,她竟会对他说谎呢?嫁他,不是为了那贤名,又是为了什么?在她心里,该是对他有一点喜欢的吧? 待他清醒过来,定要向她好好问个明白……只愿他不曾醒悟得太晚,只愿她还不曾对他心灰意冷…… 可柏云奚却不晓得,此时明悦芙正坐在厅里,和三位老人家谈着话。 “老爷子,爹,娘,芙儿的师父已经得信,过两日,便会带着师妹一道赶来。师父他老人家医术精纯,想必将军定是有救的。”她挂着浅浅的笑,那笑容安抚了几位长辈担忧的心,方氏拉住她的手,越看这个儿媳妇,便越觉得疼惜。 “芙儿,你怎么好似瘦了一圈儿?云奚虽然需要照顾,可你自己也要注意保养才是,别到时醒了一个,却又倒了一个。” 明悦芙笑着摇摇头。对几位长辈,她是真心的敬爱,尤其是方氏,让她常常想起去世的母亲;可这一切很快就不是她所能拥有的……她想着等一会儿要说的话,那眼光便多了几分歉然。 “其实,芙儿今日来,是有件重要的事儿要说。”她垂下头,把柏云奚和柳轻依订过亲的事儿说了一遍,最后又道:“这将军夫人的位置,本不该属于芙儿的。这段日子以来,将军亦为了这事心烦很久,幸而那婚礼还未曾大肆操办……等师妹一来,芙儿便……”她没再往下说,可在场的人却都心知肚明。 若是从前,柏行远定是不可能答允此事,可现下柏云奚人事不知,他对这孙子此刻只有万分的懊悔,恨不得他喜欢什么便全给了他,因之并未出声反对,只是看着明悦芙的眼里带着愧色。 方氏却是红了眼眶,轻声道:“公主……你这又是何必……为什么你的好,奚儿就是见不着呢……” 明悦芙见她连称呼都给改了,心知为了柏云奚,他们也顾不上其它的;想着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那一直维持得很好的笑意终是染了些微苦涩。 “老爷子,爹,娘,恕芙儿斗胆一句……在芙儿心里,早已把您们当作了自个儿的爹娘……只可惜缘分浅薄……”她温温笑着,方氏却已忍不住落下泪来。 “公主……日后打算如何?”柏苍刚沉着问道。 “宫里传来消息,说是西狄愿和咱们嘉昌重修旧好,只是希望能嫁个公主过去和亲……”她顿了顿,续道:“之前北苏那事儿本该落在我头上的,现下,也只是让一切回到正轨罢了。” 语毕,厅内几人都是无语。明悦芙笑了笑,再没说话,便退了出来。 她没说的是,以她这般嫁过的身份,纵使她还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可也许却连和亲的资格都没有了,若是如此……届时,她又该何去何从? 她回到房中,坐在柏云奚的床前,拉起他的手,和自己的交握在一起,十指紧扣;可才一松手,那一向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大掌便软软的滑了下去。她咬咬唇,重又拉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想像着他若是此刻醒着,自己也就偷不得这一点温存;可他若是不醒,自己也不会开心…… 她情愿他张开眼睛,恢复往日神采飞扬的样子,一人一马,百万军中来去自如,逸气纵横,英姿磊落,即使那一个他于她而言一直都是那么遥不可触,她仍不愿见到此刻的他这般只能任她摆弄、虚软无力的样子。 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每次遇上她,他总是带了伤……固山原上那句话,虽是她有感而发,可自那日之后,那念头便一直盘旋在她脑海里。 如若她真的到西狄去和亲,至少可以换得几年的边境安宁,他也就多了几年的安生日子可过……若是皇兄不让她去,那她还是会找个地方,离京城远远的。而到了那个时候,她和他之间的这些纠缠……也就可以断个干净。 描画着柏云奚的眉眼,明悦芙只觉万分眷恋,那挺直的鼻,此刻无甚血色的刚毅唇角,她只觉得怎么样也看不够。 但愿她离了他后,他便可从此一生平安,再无劫灾。 只是眼下,他得先清醒过来才好。 “将军,过去是芙儿贪求太多,如今,芙儿只求你平安,求你寿长……”她望着紧闭着双眼的柏云奚,眼角眉梢都是一片春波溶溶的柔意,竟是有些痴了。 菱儿无声的叹了口气,没有惊动到床边的明悦芙,只是像来时一样又悄悄的退了出去。 过了几日,明悦芙的师父商皓得了信,便带着柳轻依急急赶到了,跟着同来的还有一个名唤华子旭的年轻男子。 师徒三个多年未见,自又是一番悲喜。柳轻依更是抱着明悦芙又哭又笑。见师妹如此待她,明悦芙心中那份愧疚便越发深重。 “师父,将军他……怎么样了?”明悦芙站在一旁,见商皓只是随意的搭了脉,便久久沉吟未置一辞,忍不住轻声问道。 “芙儿,你说他中的这叫什么……千生睡,是西狄秘药?”商皓虽是发须皆白,可面色红润,只见他一脸古怪,似笑非笑的,明悦芙忍不住大感奇怪。 “皇上是这么说的……芙儿惭愧,解不出此毒。” “哈哈!这就对了!老头子前几年到西狄去,倒是见过这种情形,当时闲着无事就给配了解方,没想到今日还真给老头子用上了!”商皓一击掌,哈哈大笑。明悦芙听师父如此说,那心底的喜色便全现在了脸上。 商皓见她如此,深深看了明悦芙一眼,便忽然摆起了正经的表情,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门,又示意明悦芙跟上。 明悦芙心知师父看着虽然没半分正经,可心眼儿却雪亮得很,深吸了一口气,便跟了过去,两人一直走到一个无人的小角亭,商皓这才皱着眉开口:“芙儿,你是不是瞒着师父什么?这男人,不是和轻依订了亲的,怎么回头又招惹上你了?” “师父……是芙儿糊涂,芙儿知道自己做错了……”明悦芙低下头,不安的扭绞着手指。原先这件事便一直压在她心底,她找不到个人可以诉说,只觉得那沉重就要将自己压垮,如今听师父这般开门见山问起,便也不再隐瞒,细细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第二十四章 “傻丫头,师父不怪你。自私之心,本是人之常情,只是依这小子的个性,你若是与他生米煮成熟饭,他就算再多不愿,仍是会待你一辈子好,更别说他若是知道当初尽心救治他、照顾他的人是你的话……”商皓松了表情,絮絮的叨念着,又拍拍她的肩似是给予安慰。 “不,我不想说出这件事……错认便是错认……又何须眼巴巴的去讨要这个情?芙儿不过是想给自己个机会,若是、若是他真的不能喜欢我,而是认定了……非轻依不娶……”她想到那日家法厅中,他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他说,就算她再好,他也不会要……心中,便觉得微微隐痛。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便打定了主意退让,不想再强求什么。这场夺心的游戏里,她不认输已是不行;而她,亦有自己的一份骄傲。他都这般说了,她便再拽无须死缠烂打。 起码,在他真正厌恶她以前,她还能留给他一个背影。 “至少经过这一回,他会永远的记得我……而我……也还可以全身而退……现下,芙儿已然认清了自己的心,也认清了他的心,芙儿不想绑着他下半辈子……让大家都觉得难捱……芙儿……想把他还给轻依。”她说完,抿着唇,头垂得更低,眼底隐有水光流转,却让她硬是忍了回去。 “师父,徒儿这回……是不是太任性了些?” 这些日子以来,她不断被自己的良心不安折磨着,总想着是自己毁了轻依的幸福,总觉得自己实在卑鄙,还害得皇兄和柏云奚起了争执,还有老爷子也被气得不轻……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一念之差引起的。 如今她一口气把自己最为阴暗自私的念头全说了出来,心中顿觉一阵轻松,彷如拨开了一层乌云。 听她这样说,商皓看着明悦芙的眼,难得认真的说道:“不,芙儿,你总算肯为自个儿争点什么,师父觉得这样很好。你从前什么都不争……师父是很担心的。至于轻依……你也无需替她操心,若真是该她的,你自然便抢不走,只是记着一件事,别伤害了自己,也别伤着了别人,有时就是用些手段也并没有错,只是端看使用的心思罢了。” 他说完,又忽然朝她挤挤眼,露出一个顽皮的神色。 “现在,为师就来整治整治那小子,谁要他招惹了我两个宝贝徒儿呢!” 那边师徒俩说着话,却都没注意到假山后头柳轻依正躲在那儿,已是红着眼睛,瘪嘴说道:“师姐……真的好傻!我也不是非要嫁给柏大哥不可,师姐怎么就不为自个儿打算打算呢?从小到大,就是这样!” 从前在西南时,她就一直知道师姐心中有个人,为此也没少打趣过明悦芙,可柳轻依却万万没想到,那人竟会是柏大哥。 当时他上门提亲,师父见他条件不错,便允了这桩婚事;可几年下来,她一点儿也没有想嫁的意思,柏大哥亦未曾提起过完婚的事,这回还是师姐急急把师父和她给找来,她又躲在这儿偷听,才知道这中间还有这么多曲折的事儿。 她真想立马跳出去,告诉明悦芙她一点儿也不介意,只要是师姐想要的,她都可以让出去。她想让师姐知道,那几年师姐疼她,她都一直记在心上的。 可一旁硬要跟来的华子旭却拉住了她,不让她出去,为此她狠瞪了华子旭好几眼,可他却毫无所觉似的,只是笑得一脸无赖。 华子旭听见柳轻依说出并不是非要嫁给柏云奚的话,心中当即一乐,又见她一脸想冲出去的样子,赶忙把她拉了回去,扯着笑脸开口道:“你现在出去,也只是让师姐觉得无地自容而已,且先忍忍,看看情形再说……或者,还有一个现成可行的办法。” “什么办法?”柳轻依闻言,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连声问道。 “那法子就是……你若是嫁给了我,那柏将军无人可娶,你师姐自然也就无需离开了不是?”华子旭眨眨眼,半真半假的开口。 柳轻依闻言,怒道:“谁要嫁给你!就算我要守着师父一辈子,当个老姑娘,我也绝对绝对不要嫁给你!”说完,一跺脚便跑开了。 可她那脸上的红晕还是让华子旭给捕捉到了。想着方才听到的事儿,他站在原地,露出了一个算计的微笑。 【第九章】 柏云奚紧闭着眼,觉着身上一阵阵止不住的麻痒,像是有千万只小虫在他身上乱钻乱爬,可他却苦于动弹不得,想挣扎,无奈身子却丝毫不应他的使唤。 “师父,您给将军用的这是什么?”明悦芙依着商皓的吩咐,站在房间的另一头,只见到师父拿了一罐药瓶,倒了一些粉末出来,在柏云奚身上各处都洒了些。 “丫头可别过来,这是老头子特意调制的痒痒粉,专克这千生睡的。 千生睡无药可解,但若是中者能凭自己的意识醒来,千生睡也就不攻自破了。这痒痒粉只要这么一些儿上身,就能让一头牛痒到在地上打滚……嘿嘿,为师为了这小子,可是下了重本,足足用了半瓶子啦!” 商皓得意的拿出药瓶子摆弄解说着,明悦芙和柳轻依对望一眼,都是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想不到师父还是一点没变,专想些折腾人的法子来治病。 “师父,您用得这么多……柏大哥要是醒来,不就难受死了?”柳轻依皱皱鼻子,颇有些不赞同。明悦芙闻言,看着床上毫无动静的人,流露出一丝担心的表情。 “去去去,两个丫头都出去,你们懂得什么!都别在这儿碍手碍脚了。”商皓见她们俩都是一脸的怀疑,不由得跳脚,挥挥手把她们给推了出去。 一回头,便见到床上的柏云奚浑身已开始发汗,眉头亦是微蹙,比之前些日子有如活死人般的样子已是多了几分生气。 商皓负着手,慢慢踱到他床前,端详了半晌,才忽然阴森森一笑。 “难受是吧?老头子在这药粉里头多加了一味辣椒,接下去你会觉着又痒又麻又热……哼,小伙子长得俊有什么了不起?我那宝贝徒儿,我从来都舍不得她有一点半点儿的不开心,你偏偏要伤她的心!那也别怪老头子不客气,这番滋味,你就好好儿享受享受吧……” 一想到这件事他就来气,他这辈子就只和这两个小姑娘投缘,对明悦芙和柳轻依心里向来便疼得如同亲生孙女儿,因此对眼前这个躺着的男人更是早没了当时初见时的欣赏,怎么看,怎么挑剔。 他心知柏云奚看着是无知无觉,实际上却听得见他说话,因此有些故意的又加了一句:“你要是早些醒来,便能少受点儿罪。你要是一天不醒,老头子就天天往上加重份量……哼,要不是看着芙儿的面子,这般折腾还真算是便宜了你了!” “……”柏云奚此刻根本听不清商皓说了什么,他只觉得那浑身的燥痒能把人逼疯。起先他尚还能忍,到后来那感觉越来越是加剧,他想狠狠的打滚,或是一头栽进水里,大力搓洗一番,偏又动弹不得。 商皓看着柏云奚手指已在微微抖动,不由得有些惊奇。“唷!想不到你小子恢复得倒是很快嘛,看来不出三日,你就能醒了。”想到明悦芙方才那张担忧的小脸,他便丢下了柏云奚,兴匆匆的出了门,想着把这好消息告诉明悦芙,好让宝贝徒弟心安。 而明悦芙和柳轻依此时正坐在角亭里,两人先是叙了好一会旧,又各自沉默了好一阵,又突然同时开口。 “师姐……” “轻依……” 两人一愣,明悦芙随即轻笑了声,握住柳轻依的手恳切的说道:“轻依,那日我和师父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是吧?” 柳轻依微红了脸。没想到当日偷听,师姐竟是知道的,转念一想,这样她倒也无需烦恼该如何向师姐开口,便索性大方的承认道:“师姐,我不一一” “师姐知道你不会怪我。”明悦芙打断了柳轻依欲出口的话。“可是轻依,他是真的对你有心。当初,为了皇上的指婚,将军还同皇上狠吵了一架,就是想对你守诺。”她说着,扬起一抹笑,目光澄澈。“这世上,很多事都可以相让,只是人的心,却不是谁让不让的问题。” “师姐……”柳轻依看着师姐。多年未见,明悦芙看起来像是过得很好,可却也比当时两人在西南相依为命时要来得消沉许多,她替师姐觉得心疼。 第二十五章 求不得,憎怨啥,爱别离,这人生几大苦,师姐究竟默默吞下了多少,才能依然这般的笑? “别这般看我。轻依,师姐很好,一点事儿也没有。师姐走了些冤枉路,才明白自己该往的去处,这样很好,真的。”她越说,声音越轻,也不知是在说给柳轻依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师姐一一”柳轻依站了起来,正想开口,商皓却大步定了进来,再次打断了她想出口的话,大声嚷嚷道:“宝贝徒儿,你们都在这儿呀,为师可有个好消息喽!” “什么好消息?难道是将军……”明悦芙迎了上去,心中微微一紧。 “那小子命硬得很,我看不出三日,他就能醒过来了!芙儿呀,为师觉得很饿,可有什么好吃的没有?为师好久都没吃到芙儿作的饭了。”商皓摇头晃脑的说道,跟着又是一副讨赏的语气。 明悦芙不由得失笑,同时觉着有一股温暖在胸口缓缓敞开来。从前在西南,师父便一直是这个样子,每每出诊回来,便眼巴巴的想要她作些好吃的。 “是,师父,芙儿这就马上去给您做几道您最爱吃的菜。”她掩嘴笑道,神情一下子又恢复了当初那娇俏活泼的气息。听闻柏云奚将会没事,明悦芙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好好好!老头子要吃桂花醉鸡,还有八宝黄鸭!”商皓大笑道,迫不及待的拉着明悦芙向厨房去了。 柳轻依站在原地,那想说的话却是一句都未说出口,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挪动脚步跟了上去。 还是,寻个适当的时机再同师姐说吧。 第二日,柏云奚觉着那身上麻痒好不容易稍稍消退了,可他依然迷迷糊糊,睁不开眼,只感到一双冰凉的小手不时为他拭脸、理衣,把他收拾得一身清爽。 他知道那是明悦芙,偶尔还有别人的说话声传来,他听着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那人是谁,只知道那苍老又带着几分恶趣的声音正是明悦芙的师父,一旁,似乎还有一个少女。 经过昨日那难耐的痒痛,他终于感到有力气说话,他微微掀动嘴唇,第一句想说的便是此时萦绕在他心头不去的第一件大事。 告诉轻依,柏大哥对不起她,柏大哥……已有了另一个想要共度一生的女人了,“轻依……这一生……只有……”他却不知道此时他所说的完全语不成句,只有勉强几个字眼能稍稍听清,待这几个微弱的辞句说完,柏云奚只觉得虚软无比,又没了半分力气。 明悦芙正瞒着师父,想让柏云奚多少舒服点儿,却突然听见他说话,心中先是一喜,可等到听清之后,却又是一怔,最后苦笑了起来。 都这样了,他还没忘记她吗?也罢,既然他看上去就要醒来,自己?也是该走了。 才这样想着,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公主若是想走,最好就趁此时,否则将军高义,只怕不会同意公主的决定,而轻依亦是定然不肯听从公主的安排。” 明悦芙回头一看,只见华子旭不知何时已进了房间;他见明悦芙转头,脸上有着微讶,便只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冒犯了公主心事,华某有罪,只是……难道华某分析得不对吗?” 她没有接话。这人跟着师父他们一道前来,她便不曾问过来历,此时她心中的事被华子旭一下子揭破,不由得有些微的狼狈;但她亦不着恼,只是又望了床上的柏云奚一眼,只见他握着她的手,唇角竟微微勾起,似乎十分满足。 想来,此时在他梦中,定是将她当作轻依了吧……明悦芙想着,猛然抽出手,站起身来。 真可惜,不能等到他张开眼,再看一眼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直到最后,就是让他看着自己离去的背影,也只是个奢想罢了。 “韩衡。”她看也不看华子旭,迳自走出房门,轻声唤道。 “属下在。”韩衡闪身出来,单膝跪地,恭敬应声。 自柏云奚昏迷后,他便领了皇命日夜守在这儿,对明悦芙的付出都看在眼里,因此神色十分恭谨。在他想来,这世上大概再无其他女子可与将军匹配,既事事以他为先,又让他毫无后顾之忧,从来也不曾摆过公主架子。 “劳烦韩护卫替我备辆车,半个时辰之后,我要进宫。记着,车子停在西边侧门,千万别惊动了任何人。”明悦芙笑一笑,吩咐完,又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韩衡没敢多问,立即下去准备了。 没多久,她便提着菱儿早已为她收拾好的随身琐物,手里拿着一封信,又回到柏云奚房前。 在门外默立了一会儿,抿抿唇,又神色如常的走了进去;她先将那封信放到桌子上头压好,然后再替床上的人仔细掖好被角,动作依然温柔无比。 趁现在,她还在这儿,她想要多看看他几眼,好让自己一辈子都不要忘记他的面容。 怕他挽留,更怕他不会挽留,不如趁他还没醒来的时候,就走。虽然她知道自己有多么依依流连,每多看他一眼,便几乎想要推翻自己所有的决心,就这样赖在这府里一辈子,赖在他身边一辈子。 微风轻轻晃动了窗前的帘子,待那帘子重又归于平静之时,那一辆载着明悦芙的轻巧小车也慢慢晃着,悠悠驶进了皇城。 柏云奚猛然张开眼,还来不及为着自己的终于清醒激动,第一件事便是看向床头,想看到那个此时已占据他全部心思的女子。 那儿空落落的,没有人在。 正失望着,门被轻手轻脚的推开,一个女子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他隐隐升起期待,可一细看,那人却是柳轻依。 他楞楞的,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想开口,才发觉喉头干得难受。 “柏大哥,你终于醒了。真的和师父说的一样呢!醒了就好了,以后就会没事的。”柳轻依见他醒来,惊喜的走过来,替他搭了搭脉。 那指尖温暖,一点也不像明悦芙那双总是冰凉的手。 “柏大哥,你还好吗?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现在就去请师父过来。”柳轻依见他一直没有说话,始终是这般楞楞的样子,不由得担心道,便要站起来。 谁知她的手腕却突然被柏云奚紧紧拉住,他哑声开了口:“芙……芙儿呢?” 柳轻依没料到柏云奚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找明悦芙,她先是一愣,随即瘪瘪嘴,挣脱他的手,走到一旁柜子取出一封信来,递给他。 “算你有良心,还知道要念着师姐。师姐她昨日就走了,留了这封信给你?你自己看吧。” 柏云奚闻言,只觉得心头好似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震得他六神无主,神魂俱失。她竟然走了……走了!她怎么能走!他还没告诉她……他心里的人是谁,她不能走、不能走! 抖着手急急拆开了信,里头有两张摺好的纸,他打开第一张,上头只有一行娟秀的笔迹,看上去竟有几分眼熟,而信里写着的,只是一句古诗。 闻君有他意,故来相决绝。 相决绝……他喃喃低吟,乱了心神,他不信她就只留给他这么一句话,连忙又展开另一张纸。 那却是一封休书! 她娟秀的字迹清淡,一件件,一条条,罗列着她的罪状。 她竟然……把自己给休了! “师姐是不是骂你?柏大哥,就是我也想要骂你。唉,原来师姐一直偷偷放在心上的人就是你。在西南的时候,她可没少跟我说过有多喜欢你。柏大哥,你真是太伤师姐的心了!”柳轻依见他神色不豫,又想到师姐竟然一声都不说就走了,忍不住开口,把这些日子以来想说的话通通倒了出来。 “谁会知道三年前救了的那个人就是你,而你竟然一直记着,又跑来同我提亲。再说了,那时每日悉心顾着你的也不是我,而是师姐……你说那玉佩?那玉佩是师姐当年临走之时送给我的!总之,就是一句话,柏大哥,你真真太对不起师姐了!”柳轻依向来性子直爽,此刻便忘了曾答应明悦芙不把那真相说出来的事,一口气全给挑明。 柏云奚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心中那气血翻涌,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随后软倒在床榻上,这一下把柳轻依吓得慌了,连忙一迭声把人都给叫了进来。 众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才把柏云奚给重新安置好。 “没事,小子卧床太久,胸中郁垒,吐些血,也是好事。”商皓把了脉,笑眯眯的宣告,闻讯而来的柏老太爷和柏苍刚夫妇听他这样说,总算是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 第二十六章 柏行远看着虚弱的孙儿,暗地里叹了一口气。明悦芙离开的事儿他们已经知道了。皇上虽是下了旨,言道不予追责,他却为这事几乎操碎了心。 想那会儿好不容易盼着柏云奚娶了个妻子,却不意到头来只是空欢喜一场;若非皇上仁慈,柏家有再多的功勋也禁不起这般折腾…… 那柳姑娘看着也是不错的……难怪孙子这般喜欢。如今他也不强求了,只希望这唯一的孙子能早日解决终身大事。这样琢磨着,他便趁着众人都在场,轻咳一声,开了口。 “商老先生,听说奚儿和柳姑娘是曾订了亲的,眼下人好不容易醒了?公主又有成人美意?咱们是不是挑个日子……”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面色各有不同,商皓脸色一沉,看上去似要发作,而柏云奚却是皱着眉,然而不等他们开口,柳轻依已跳了起来,一颗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 “柏爷爷,万万不可!在我心底,柏大哥已经就是师姐的丈夫了,我是万万不能嫁他的,再说……再说……”她忽然忸怩起来,接下去的话一直吐不出来。 几个长辈见她如此,都是心底疑惑,一直站在一旁没有出声的华子旭忽然拥住了柳轻依的肩,带着一脸笑意说道:“再说,轻依昨天已经答应要嫁我为妻,咱们连信物都交换了,并且师父他老人家也是同意的,是吧?” 商皓有些僵硬的点了点头。柏行远见状,有些着急的看向柏云奚,却见到他只是一脸的平静,似乎这消息对他一点儿影响都没有。 “奚儿,你还好吧?”方氏觉得儿子似乎有些平静得过了头,忍不住担忧的问道。 “我没事的,娘。”柏云奚闻言,扬起一抹温和的笑。“爷爷,爹,娘,还有师父,我有些倦了,让我歇歇可好?” 商皓率先站了起来,深深看了他一眼,柏云奚却只是沉稳的回望着,那眸中似乎透露一股坚决。他轻声哼了哼,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待得房里只剩不他自己一个,柏云奚才把明悦芙留下的两封信重又取出,细细看了一回。 那脸上一直是温温淡淡的,看不出任何表情,良久,他又把那信仔细收好,沉声唤道:”韩衡。” 一道人影闪现在床前。“将军有何吩咐?” “你可知,公主她……现在何处?”柏云奚开口,那语气里终是显了一丝急切。 议政殿上,景泓看着跪在底下、一脸固执的明悦芙,心中只感到一阵莫可奈何。 谁知道这义妹子素温温和和的,可一旦犯了倔性子,却是怎么也劝不听,这一点,倒和柏云奚有几分相似。 可她提出来这件事儿,他却是无论如何不愿答允。 “纤华公主,与西狄和亲之事还要再议,公主的心意,朕知情了,你且先退下,待朕熟虑之后,再行决断。” “皇上……纤华身受皇恩多年,此时正是回报之机,还请皇上给臣妹一个机会,让臣妹能为皇上分些忧虑。”明悦芙安静了一会,才缓缓开口,一说就是一大串理由,她跪得直挺挺的,好似没见到两旁百官惊异的神色和目光。 选在早朝时间闯到殿上来,明悦芙也是没有办法之下才行此莽撞之举。这事儿她私下提了几回,可每回皇兄都是轻轻带过,今日她索性豁了出去,就不信当着满朝官员面前,皇兄还能敷衍过去。 景泓忍不住又暗暗叹了一口气,暗恨平时总是滔滔不绝的臣子们今日个个都成了哑巴一样,但他不能答应就是不能答应。 听韩衡报上来的情形,柏云奚也并非全然无心哪。这两人,不过是有些误会还未说清罢了,他也想好好教训那臭小子一顿,才会爽快应了明悦芙的请旨和离,但不表示他就会任由她一意孤行。 手一挥,他发了话:“众位爱卿,既是无事,这便退朝吧。至于纤华公主……你随朕来。” 两人进了御书房,不等明悦芙说话,景泓便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嘴。 “芙儿,你只是不想留在京城这儿罢了,是不是?可你和云奚的事儿当时传得这般大,朕若是真的送你去和亲,恐是……有失国体。” 他心知明悦芙肯定不会这般轻易放弃,索性把话挑明。 明悦芙默然半晌,才勉强笑道:“既然不能去和亲,那可否让芙儿干脆就到别宫长住……以了此生?”她明白皇上的顾虑,便也不再强求。 “朕……允你。”景泓心疼这个妹妹,听见她松了口,心中大石总算落了地,想着让她去散散心也好,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可今日早朝上的事儿,却已是传得沸沸扬扬。 柏云奚坐在桌前,看着锦仲逢令人送来的一封简函,失神之下,摔破了手中的杯子。 纤华公主今日擅闯议政殿,自请和亲西狄,上意甚悦,欲允之。 他瞪着那小小一张纸,脑海忽地闪过一个画面,想起那一日,在固山原的夕晖下,她半真半假,突如其来的话语。 “我没什么伟大的抱负,只定若真要我去和亲,必是只为心底的一人,只为那人能无需征战,不必身陷千万重危险之中。” 当时她说是开玩笑的话语,此时想来竟是这般柔情密密,意韵绵绵。 他还记得,她笑着问他,若是让她的心上人听见她说出这样的话,可会有几分感动?隔了这么久,他居然才猛然醒悟,那话,根本就是说给他听的! 柏云奚只觉得心中一阵阵酸疼,她究竟……为他用了多少心思,却藏得这般深切隐忍,这般静默无声! 他有眼睛,可是,为什么却看不到她的好?他有感觉,可是为什么却不肯仔细感受她的用心? 韩衡说她回了宫,他原想着,就让她在宫里住一阵子,待些日子他身体恢复过来之后,那时她应当也冷静了一些,他再去接她回来,可谁知道,她竟自请和亲,自请和亲! 他知道是自己认错了人,是自己识错了她的心思,是自己压抑着对她的动情,可她有必要这般惩罚他吗?她难道不知道她这样做,只会让他厌弃自己吗? 她离开了这府邸,可四周却还处处留着她的影子似的。当丫鬟捧来那几套她留在房里的新衣时,当听见厨娘说着那是她为他设计的菜式时,当无意间听见娘念着她的好时,他这才知道,她在背地里默默为他做了多少事。 “芙儿……你真的,好傻……”柏云奚轻轻抚着那盒子里的衣角和竹片,又想到柳轻依告诉他的一切小事。 “那天师姐为了这些个药方,可是折腾了整整一夜。师姐定是想着要多少帮上你的忙……师姐还对着月亮祈愿呢,我在房里都听见她说的话了。柏大哥,师姐那么好的一个人,你怎么不一开始就喜欢她?这样,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师姐虽然笑着,可我看得出来她比谁都要伤心。柏大哥,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去找师姐……要是你再敢让师姐伤心,我和师父第一个就不饶你!!” 他清楚得很,他再确定也没有了;可现在,她随时可能去到一个他再也见不着她的地方,那他还在等什么?难道,真要等到完全失去她吗? 他不会一错再错!他才刚认清了自己的心,他还没有真正对她好过,无论如何,他……绝不放手! 柏云奚猛然站了起来,顾不得天色已晚,大步走了出去,沉声道:“韩衡,备马,我要进宫!” 【第十章】 站在御书房外头,柏云奚一脸的平静,对经过的内侍宫女朝他投射而来的责难目光视而不见。只是微垂着首,站得直挺挺的。 三天了,那日他傍晚进了宫,想求见明悦芙一面,却被一句“已赐旨和离”给挡了回去,此后无论他如何拜求,景泓就是让他不得其门而入。 自他为皇上做事以来,还未曾受过如此明显的冷落,朝中已有许多的好事者暗暗幸灾乐祸,有沉不住气的,见到他便要嘲讽上一一两句。 他和明悦芙之间的事不知怎的便给传开了,现在人人都认为他是个十恶不赦的负心人,倚仗着皇恩恃宠而骄,竟连一个那么好的公主都敢嫌弃,这下子,终是惹怒了皇上。 “看,柏将军又来了。” “人在的时候不好好疼惜,现不在这儿装痴心有什么用。我看要不是因为皇上这回发了怒,柏将军也不会这么急巴巴的跑来。” “唉,真替纤华公主感到不值……” 第二十七章 两名宫女经过,那说话声并不大,却是恰好足以让他听见,明显便是要说给他听的,几日以来,这般情形已是多了去。 可柏云奚对这些都不在乎,他只知道他不能放弃,他必须见她一面,他不许她说走就走,丝毫不顾他的感受! 他就这么执拗的等着。 “皇上,您还想这么的晾着将军多久?”御书房里,锦仲逢看着门外挺拔的身影,随意问道。 “朕可没晾他,他要是真这么着紧芙儿,怎么一点也不知变通,成日往我这儿跑。他要偷进宫去,朕那些侍卫哪个拦得住他?”景泓哼了一声,却已是松了口,不若前几日的强硬。 纤华公主……此刻不是已去了别宫吗?怎么……锦仲逢微愣,正想开口,便见到景泓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当即会意,马上开口道:“皇上圣明,这事儿,柏将军不去寻那正主儿,就是在这门前下跪,也是决计没用的。” 门外那人似乎动了动身子。 想着方才的对话他应是都听见了,君臣二人悄悄交换了个眼神,又续谈起方才议到半途的事儿。 景泓心里是有打算的,他见柏云奚这几日这般的锲而不舍,看着很有几分诚意,当时替明悦芙心生的那股气便已消了大半,可这还不够。 柏云奚就是因为到手得太轻易了,才会一点也不知珍惜;现下,景泓就是想要要他、治治他,好让他知道,要得回芙儿,不是几句温言道歉就能了事的。 芙儿自己不想再多生事端,他这个皇兄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了委屈还依然闷声不响。 也顺便,试试柏云奚这回到底有多少诚意。 抬眼一望,那门外的身影已经消失,景泓不由得唇角微扬。 急步走在宫里,柏云奚避开了所有的人,直直来到沉水宫。 那宫门半掩着,落叶亦是积了一地,看上去很有几分凄清。柏云奚想着明悦芙此时也许正在里头一个人孤伶伶的坐着,郁郁寡欢,他心里就不由得一紧。 没再迟疑,他走了进去,可四处却都见不着一个人影,那屋子像是已有几日没人住过,一丝烟火味儿都无。 柏云奚心中顿时生疑,绕着沉水宫找了一圈,才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着了一个守园子的内侍。 “这位公公,借问纤华公主……她上哪儿去了?”好不容易见着个人,柏云奚急急上前问道。 那内侍已经很老了,听柏云奚这样一问,只是摇头晃脑,有些口齿不清的说道:“走喽,都走喽,公主在这儿待得一点儿也不开心,自然就走喽。” “走了?”柏云奚心里一惊,想到锦仲逢递给他的那个消息,连忙追问:“你可知道公主上哪儿去了?” “听人家说好像是去和亲什么的,总之那天公主带了很多东西,坐了一辆大大的车子走了。老奴也有去送的,看那样子是再不回来喽。”那内侍说着,摇头叹息一声,不再理会柏云奚,转身又慢慢扫起落叶来。 和亲?难道她真的已上了路?柏云奚浑身冰冷,只觉得似被一盆凉水当头浇下,说不清的寒彻心肺。 “怎么,后悔了?”柏云奚也不知道自己呆站在这儿有多久,直到一声轻笑从他背后传来,一转头,便见到景泓不知何时已站在那儿,一脸的戏谑。 他正想撩袍跪不行礼,景泓已摆摆手,说道:“北苏的和亲队伍才出发没几日,你若是去追……”话未完,柏云奚已然领会那未竟之意,抱拳道:“谢皇上!” 言毕,又像一阵风般的卷了出去。 景泓看着柏云奚急匆匆的背影,嘴角扬起一抹别具深意的笑痕。 云奚,你可别怪朕,朕这可是在帮你,你现下多受些折腾,见到芙儿时,她才更容易原谅你呀。 等到柏云奚快马加鞭,跑坏了两匹骏马,苦苦追上了和亲队伍时,才发现明悦芙根本不在其中;而他在那儿又被芳华郡主指着鼻子狠狠臭骂了一顿,才告诉他明悦芙早就住到了别宫去,他才再度快马加鞭的赶到陵泉别宫,那又是过了好几日之后了。 此时他已完全明白了景泓的用意,虽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欣然受之,比起明悦芙所受的委屈,他这点奔波根本算不上什么。 站在别宫门前,他出示了景泓亲赐的令牌,又自报了身份,让守卫不必惊动明悦芙,门卫一见是大名鼎鼎的柏将军,自然态度也就客气得很。 柏云奚不禁暗自庆幸自己的好运。别宫离京城有些距离,那些关于他的负面流言,这儿却还未曾听说。 走在碎石铺就的小径上,他觉着手心里微微冒汗,想到等会儿便要见到她,他居然觉得有些紧张,就像个沉不住气的年轻小伙子。 陵泉别宫建在半山腰上,园子里花木扶疏,枝影成斜,沿着山势有些微缓缓的起落,显见得当初匠人在布置上的用心。西侧引了山泉造了一个小湖,湖边上建着一座精致的小阁,明悦芙到别宫后,便是住在这小阁里。 此刻正要入秋,那迩向湖边的一排道路植满了桂花;小阁四周又围种了一圈枫树,衬着端稳木色的小阁,别有一番意趣。 当他穿越那条繁花似雪的小径,轻手轻脚的踏入小阁时,便见到这样的情景。 她人正坐在窗边向外望着,单手松松支颐,垂着浓密的睫毛,一头乌发并未挽起,散在她细致的肩头;她曲起了腿,赤着纤足,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卷书,却只是任书页随意被风吹得翻飞不止,那个样子,有着说不出来的柔软风情,是他从未曾见过的。 房中转出一个婢女,正是菱儿。菱儿没有发觉门边多了个柏云奚,只是小心翼翼的把滚热的茶水端给明悦芙,嘴里还一边叨念着:“公主,快秋天了,您这般吹风,千万小心受了凉,快喝些热茶。” 明悦芙闻言,微微偏过头来,露出一个浅笑,那笑意却无法掩盖眼底的清冷,看得柏云奚一阵心疼。 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她的笑总是暖如春阳,教人不自觉便感染了那份笑意,他从不记得她有像如今这般的笑过,比落泪更让人觉得心酸,整个人少了一份灵动生气,有些惊人的死寂。 或是,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她总是这个样子的? 那头,菱儿还在絮絮念着:“公主,您别这个样子。天底下,肯定有个人会知道公主的好,您别一直念着……念着柏将军。” “说什么呢,这样很好不是么?我现在倒觉得自在得很。”明悦芙拍拍菱儿的手,笑着安慰她,可柏云奚看得出来,那笑意丝毫不达眼底。 “可是,从公主离了将军以来,便再也没有开心的样子,菱儿这是不舍公主。公主,您以为菱儿什么都不知道,其实菱儿什么都知道!” “好了,别说了……我想静一静,你也别忙了,去歇着吧。”明悦芙摇摇头,类似的话,菱儿每天都要劝上一回,担心一回,她虽然知道菱儿是在担心她,却止不住心里的厌烦。 既然知道骗不了人,她索性也就不再摆出笑容。这几年,她亦笑得够累了,如今独自一人在这儿,她总算可以任性一回…… 她说完,又面无表情的转头去坚窗外,同时暗责起自己的不争气。 都退到这儿来了,怎么就还是想着他?可她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便已经满心满脑的都是他,念着他已成了一种习惯,再怎么想改,也依然改不掉。 什么衣裳,什么只是被冲昏了头,全是她用来说服自己的、骗人的借口。 可菱儿说得没错,她还要骗谁?她只能勉强骗得了自己,她还是想他,可现不他也许已和师妹开开心心的在一起……想像着那个情景,明悦芙眼眶一热,却强自忍住了。 别去想、别去想……别去想就好了。她不曾轻易流过眼泪,这回自然也不会;她也无需自怜,天底下可怜的人多的是,她不会是最伤心的那一个。 她还有皇兄疼着,还有菱儿关心着,她不必担忧下一顿饭在哪儿,也无需烦恼衣服穿不暖……她该知足的。 菱儿轻叹口气,一转身正要出去,却冷不防见到门边不知何时竟已静静站了一个人,她吓了一跳,脱口唤道:“柏将军!” 屋里很静,菱儿的声音并不大,可明悦芙仍是听见了,她心底一震,迟疑着不敢回头。 他来这儿做什么?他是来找她的吗?可是……怎么会……这不可能…… 第二十八章 柏云奚见明悦芙僵着身子,迟迟没有回头,终是忍不住,走到了她近前,喉头有些发涩的开口:“芙儿,是我。” 明悦芙听见了,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缓回过头来,强压下心中的波动,扬起浅笑望着他。“柏将军,别来无恙。” 话音自然,没有半分勉强,就连那笑容,仍是如此真诚。 柏云奚听她这般客会的语气,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恼怒。他就是被她这个样子给骗了!到现在才发觉她有多么精于掩饰自己的心思! 明悦芙只觉得手心又开始阵阵冒汗。天知道,她每个夜里都练习着这句话,练习着对他笑的样子,以免当再次见到他时,她会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不想与他相对默然,无语凝咽。她想要他永远记得的,都是自己落落大方笑意朗朗的面貌。 谁知他的下一句话,便让她努力堆积的笑全僵在了脸上。 “明悦芙,你好虚伪!”他蹙着眉,语意里满是不快。 “将军……是特地来消遣我的吗?”她心里一颤,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指责是为了哪桩,勉强笑着回道,一面坐正身子,垂下了头。 却没想到下一刻柏云奚竟伸出了手,捏住她小巧的下巴,逼迫她与他四目相对,两人之间不过隔着约一掌宽的距离,他灼热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教她险些无法招架。 “喜欢我,为什么不说?”他有些恶狠狠的,可手上的力道却是温柔无比。 闻言,她当场怔住,一下子无法接收他话里的意思。 “既然知道我弄错了人,为什么不说?为我做了那么多事,为什么不说?因为我而伤心烦忧,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他每问一个为什么,便凑近了她的脸容一分,明悦芙却一直是楞楞的,显然完全反应不过来。 他都知道了……所以对她有愧,所以才来找她,是吗? 她看着他,眼底是掩不住的失落,可才正想开口,柏云奚却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猛然欺身上前,一下子攫住了她柔软的唇。 毫不意外那唇办的美好感觉,他细细啄吻着,留恋不去;而明悦芙直到此时才惊觉他唐突的举动,大惊之下,狠狠的咬了柏云奚一口,迫得他不得不退开。 “柏将军,你我已经和离,请自重!”她轻喘着,两颊有些嫣红,也不知是羞得还是气得。明悦芙试图摆出端正的姿态,可那双大眼里却满是惊慌和不解;他们实在离得太近,她根本无处掩藏自己的心思。 “芙儿,我从未同意过要与你和离。”柏云奚在她身前蹲了下来,也不去擦那嘴上被她咬伤而流小的血,只是看着她,目光认真。“我知你心里恼我,但我……又何尝不气你?” 明悦芙闻言又是一楞,他气什么? “你什么都不说,甚至还骗我……你以为这样是为我好,你处处臆测我的心思,可你从来不曾问过,又怎么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那你……你在想什么?”她顺着他的话,呐呐问道,心底深处蓦然涌起一股希望,难不成她之前……全猜错了? “我在想,我真是笨,我早就爱上了在西南时那个全心照顾着我的姑娘,而你露出的线索这么多,我却全然不察,甚至认错了人;我在想,原来我并不是三心二意。当年,御花园里第一次见到你,我的心思便立时被你给牵引;我在想,我实在欠你好多……芙儿,对不起,我真的觉得,很抱歉。”他缓缓说着,俊朗的眉目隐隐浮现一丝窘迫,可他始终坚定的握着她的手,眼神紧紧锁住了她。 那眼中的真挚和深情迷惑了她。 “骗人……怎么可能……你还跟师妹订了亲;你还说过,非她不娶;你还说过,就算我再好,你也不会要我!”她想甩脱他的手,无奈却是怎么也挣脱不开,只得又气又急的喊着。 那句话,像根刺,深深扎进她心里。 柏云奚一怔,随即想起了那一回在家法厅,当时,她肯定是站在外头,什么都听见了;可她却一点声色都不露,甚至陪着他跪了那么久…… 他苦笑着,目光里的歉意更浓,为自己当时脱口而出的胡话懊恼。 “我当时是在赌气,那是气话,作不得数的……”他一顿,只觉得怎么也解释不清,有些懊恼的低叹一声,便想转开这个话题。“是我的错。芙儿,我是来带你回家的,别再气我了,好吗?” 他恳切问着,看着她的目光满是专注及温暖。 她有没有听错?这是真的吗? 明悦芙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痴痴看着这个蹲在她身前的男人,他说要带她回家……她难道是在作梦? 那么,她不愿醒来,这个梦,实在太过美好…… 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 “怎么哭了,嗯?”他见她突然流泪,有些不知所措,最终慌忙心疼的将她拥入怀中,轻轻安抚着。 “我、我才没有哭,没有哭……”她抽抽噎噎的开口,可那落下的泪珠更加汹涌成潮,不一会,就沾湿了他衣襟一大片。 见她如此,他将她拥得更紧,连声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你、你刚刚还说你气我,我什么都以你为先……还要被你骂……虚伪……你这人太过分了……”她边抽泣边控诉,再也不去克制自己,那些话就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从她嘴里一一吐出。 可她话还未说尽,他已然俯首再度轻轻吻上她的唇。 那唇沾着泪水,有些咸涩,他叹息着,在她耳边低语着,“芙儿,从此后,你我执手,一生一世,可好?” 她泪眼迷蒙,感到才快要停下的泪水,因着他这句话,又再度涌出了眼眶。 只是一转眼,日子便飞逝而过。 又是中秋佳节,可今年的平德京却显得比往年还要来得热闹。 只见从东门外十里处直直延伸到柏府的一条大路上,那红缎子早已结了一路,迎风飘扬,街道早已打扫干净,铺就了满目的花办。 老百姓们对将军府此次的大动作好奇不已,纷纷占据了每个路口,人人交头接耳,都伸长了颈脖。 “听说是柏将军气跑了公主,好不容易求得公主原谅,今日公主就要回京,柏将军便用这十里香气来迎呢。” “我怎么听说是柏将军之前又倒下了,这公主怕日后守寡日子寂寞,索性先下手为强向皇上请旨和离……” “胡说!那公主当初别嫁就好了,又何必来上这么一出?” “你们都错啦,之前柏将军伤着,这喜事草草的就给带过了,今日是要还公主一个风光哪。” 众人说着一个接一个的传言,半真半假,老百姓们谈得兴起,也不去深究,各式各样的臆测都有。这太平日子过久了,偶尔来一桩新鲜事,便能让大伙儿振奋不已,至于是真是假,倒也不是那么重要。 一旁的酒楼上靠窗的位子,柳轻依正和商皓及华子旭坐在那儿,她眼巴巴的望着城门处,显然很是心急,就快要坐不住了。 “怎么还没出现?时辰不是要到了吗?” “丫头坐好,花轿不会误了吉时的,放心吧。”商皓摇头,继续嗑着瓜子。 就这几句话间,城门处忽然传来阵阵乐声,跟着,先是四匹骏马进了城门,接着是四名貌美的执礼女宫,可紧接在后头的却不是花轿。 只见明悦芙一身盛装打扮,却没有披上盖头,她稳稳坐在柏云奚的战马上,那马由柏云奚亲手牵着,慢慢前行;柏云奚更是不时抬头,注意着明悦芙的情形,神色之间,尽是无尽的情意。 众人活了一辈子,还真没见过新娘子出嫁不坐花轿改骑马的事儿,惊奇心都是大起;那迎亲队伍后头便慢慢跟了一长串的人龙,大家都想多看几眼。 漫天的花办飞舞,高大英挺的男人和马上眉眼和悦的女子,竟成了一幅和谐无比的画面。 到了柏府门前,柏云奚小心翼翼的将明悦芙抱了下来,那细心的神态,就好像明悦芙是一件稀世珍宝般。 柏云奚牵住她,悄声说道:“我说过,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敢问这般排场,娘子可还满意?” 是的,他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从此以后,他的妻是她,也只会是她。 明悦芙微赧,向他递去嗔怪的一眼。 他哈哈大笑,忽地将她拦腰抱起,大步走进了礼堂,此举惹得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很多年以后,这场婚礼,依然是平德京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 尾声 【尾声】 十里香花,铺就他的一场繁华承诺,虽然此事已过了三年,明悦芙如今想起来,仍是觉得心里头甜滋滋的。 看着窗外的天色不早,想着柏云奚就快要回来,她把收拾了一半的妆盒随意掩上,想着到厨房去给他弄些吃食,以免他下朝回来肚内空虚,到时再做,还有得等了。 走出房门,她转了个念头,脚跟一旋,先往方氏的屋子行去。 两人正式成亲后第二年,她便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几个长辈对那小子都是爱不释手,这时间,想来那小子正在奶奶那儿午睡,明悦芙想着先去看他一眼,再到厨房去,以免身上沾染了厨房的烟味儿,又带给孩子。 才跨进屋里,儿子便突然醒了,嚷着要娘抱,明悦芙只好留了下来,也顺便陪着方氏说些体己话。 “芙儿,珩儿都一岁多了,娘是想这府里就他一个小孩,难免寂寞……”方氏坐在一旁,笑吟吟说道,话中带着明显的暗示。 明悦芙立即领会了那意思,微微红了脸。“娘,云奚近来事多,这生孩子的事儿我一个人也……” “娘知道,娘就是说说,说说而已。”方氏见明悦芙不好意思了,连忙转过话头,聊起了府里的琐事。 这么一耽搁,便已错过了柏云奚回来的第一时间。把珩儿交给方氏后,明悦芙急急回了房。 前几日他奉命到北关巡防,两人分别已有半个多月,她……想赶紧见着他。 一踏进屋里,便见到柏云奚正靠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她看着他似是累坏了的样子,有些心疼,连忙又转了出去,拿着巾子和热水进来,轻手轻脚的替他擦洗。 柏云奚享受着她的服侍,舒服的叹了一口气。“芙儿,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才好。” “说什么呢。饿了吗?还是要等晚膳再……”她望着他,语气真切,那一汪闪闪的大眼让柏云奚再也忍不住,把她抱到怀里来,低头就轻啄一口。 “不忙,咱俩先叙叙旧……刚刚看你的妆盒,想着看看你缺什么……却找到一样东西。”柏云奚笑道,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语意好奇。 “这是什么东西?莫不是师父又配出来的什么整治人的新药吧?” 明悦芙一见到那小纸包,先是一愣,随即忆起了那是什么,脸颊蓦地一热,伸手便想抢过来。“那……那是毒药,那是很毒很毒的……还给我,很危险的!” 柏云奚原先只是好奇,可一见明悦芙这般激动的样子,兴致使全给勾起了。他手一扬,那小纸包便落到了窗外,“既是毒药,那就给丢了吧。” 明悦芙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下暗忖定要趁他不在时把那药偷偷找回来毁尸灭迹。 第二日。 她着急的在窗子来来回回,却是怎么也找不到那包药。 那药药性很强……若是给人捡去了误食……想着,明悦芙更加着急。 晚上,柏云奚回到房里,见到的便是小妻子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他心知肚明,却没有说破,只是暗暗好笑,正经八百的倒了一杯茶给她。 “芙儿,喝杯茶,我有话跟你说。” 明悦芙不疑有他的接过杯子,一口气便将杯里的茶全喝下了肚。“什么事儿?” 柏云奚笑望着她,递出昨日那个小纸包。“早上,我寻了御医,问他这是什么药,你知道御医怎么说吗?” 原来他居然没有丢掉!她心惊的看着那个十分眼熟的小纸包,只觉得有些头皮发麻。“哦,御医……怎么说?” 怪了,为什么她开始觉得浑身发热? “御医告诉我,这是专门帮助人生孩子的药。”柏云奚的笑意深了一些。“正好,昨日娘把我叫去,希望咱们可以再生个女儿给她解闷儿。” “所以……”明悦芙开始觉得难受,她抚着头,轻轻呻吟了一声。 “所以,那药现在已在你的肚子里了……芙儿。”他说着,站了起来,拉住浑身燥热、双颊已红得娇艳欲滴的她,眼中的笑意被另一种欲望取代。 这个夜晚,想来还长得很。 后记 【后记 南凝】 大家好,我是南凝。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奋斗了几个月,终于又完成了一本书喽。 收到编辑寄来过稿信的那天,正好是我考汽车驾照的日子。 教练事前千叮咛万嘱咐考试手册一定要看,千万不能靠着上纲写写题目就以为自己可以十拿九稳;无奈我当学生时的坏习惯在毕业之后依然没有改掉,于是乎,那本老早买好的小册子,我还是在前一天晚上才开始拿起来猛啃。 什么违规罚多少钱、执照吊扣吊销……等等,一大堆东西念得我头昏眼花,幸好最后只错了三题,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关了。 谁知道接下来的路考才是真正的关卡,一个月来几乎天天练习,原本我对路考是很有信心的,毕竟平常开的时候也没出什么大差错过。 一开始倒车入库、曲线进退、路边停车、直线加速等等都很轻松的过关了,剩最后一关上坡起步,我踩下油门,仿佛看到驾照正在对我招手,只要下了坡,回到终点,找就能过了! 结果,车子不仅超出,应停的位置,就连后轮也压到管线,考官下车察看之后,一脸无奈的对我说:“没办法呀,你不但没停在格子里,还压到线了,这边有摄影机,就算我想偷偷放水也没办法……” 无奈的把车子开回到终点,脑袋里充满了我没考过的这个事实。本来都觉得还好,失败一次,再考也就是了,可是柜台小姐听说我没考过,却只是用冷静的语气告诉我:“再考一次要再缴六百五唷。” 我还能说什么,只能含着泪掏出了六百五十块,而那刚刚好是皮包里所有的钱。 六百五十块就这样跟我说再见了。 唉,事后回想起来,最让我难过的,不是考不过,而是多花了这六百五十元啦! 再说说这本书吧。 这本书的灵感来自于偶然之间听到的一首歌,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林隆旋的一首“藏经阁”?第一次听见,就觉得他的歌词写得真好。 一一拥抱你若变成自私不可救,该如何面对你的闪躲。 自私的爱,人人都有,可若是能真正学会一切都以对方的快乐为重,这种无私的爱也才真正教人动容,不是吗? 废话不多说,希望大家都会喜欢这个故事,那么,期待下一本书再见喽!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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