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起情涌》 第一章 火车慢慢靠了站,卢璧人靠在窗口边,静静的看着月台上的人潮。只见一批男女老少从车上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下车,另一批男男女女又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登上车来。 这时两名仓皇上车的男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两名男子的年纪看似相仿,一个比较粗犷黝黑,另一个则显得斯文苍白。那个较黝黑的男子,几乎是把这个苍白的男人夹在腋下拖上车的。 「对不起,让让!」黝黑的男子挤过人群,拉着苍白的男人在璧人对面的空位上坐了下来,他喘了口气说:「幸亏我们逃得快,不然命都没了。」 卢璧人盯了他一眼,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他们刚刚遭人追杀似的。 黝黑的男子用手搓揉了自己的脸一把,问另外那名男子:「你还好吧!?」 对方完全没有回答,黝黑的男子又继续说:「明天天黑以前就到上海了,你睡一觉吧!别再想德容的事了,人都死了,再想也没用。唉!真想不到,我们竟然连曹军长那个大老粗都得罪……」 「先生!」卢璧人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你的朋友好像昏厥过去了!」 「啊!」丁怀楠吃了一惊,侧过脸一看,杨适的头果然已经歪到一边去了。他拍拍杨适的脸颊:「杨适,你别吓我呀!咱们好不容易逃上车来,你死也要给我撑下去!」他又没头没脑的把杨适摇晃一阵。「你醒醒啊!」 杨适渐渐有了知觉,虚弱的说:「阿楠,我没事,我撑得住……」 丁怀楠这才松了口气。「上海就快到了,你一定会没事的。」 卢璧人望着斯文苍白、名唤杨适的男子。他虽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但仍感受得到其俊秀斯文的气质。只是不知道遭逢了什么变故,竟会狼狈至此? 杨适忽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丁怀楠替他拍拍背脊,两道浓眉紧紧的锁在一起,低声的嘟哝:「都是为了德容,不然你怎么会搞成这样!」 杨适仍然咳个不停,旁边的旅人唯恐他是得了肺痨,纷纷推开车窗并不停的用手在鼻前扇啊扇的。 刺骨的冷风一下子从四面八方窜了进来,卢璧人见杨适打了一个哆嗦,怜悯心一起,忍不住说:「我卧铺车厢里有一个床位,你扶你朋友进去躺一下吧!」 「你有个卧铺!?」丁怀楠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小姐,那就麻烦你了。」 卢璧人七手八脚的帮丁怀楠将杨适扶进卧铺车厢里。她的手心无意间碰触到杨适的脸颊,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他在发高烧耶!」 丁怀楠急得在窄小的车厢里转来转去,迭声急道:「怎么办?怎么办?再烧下去就烧成傻子了。」 卢璧人从行李箱里取出一条白色毛巾递给丁怀楠。「你先去把毛巾弄湿了给他敷在额头上。」 丁怀楠取了毛巾,便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这时,她听见杨适在昏迷中叫了一声:「德容──」 卢璧人把耳朵凑近他嘴边,「你说什么?」 杨适接着又是一阵梦呓,只是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卢璧人见他额头冒着虚汗,便从外套口袋掏出手帕替他拭汗。此时她却诧异地发现他的眼角淌下两行泪水,她小心翼翼的伸出食指替他抹去。不知怎地,她的心跳竟没来由的加速,这个男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劫难,为什么嘴里老念着「德容」这个名字呢? 丁怀楠回来后,对于卢璧人的好奇倒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我和杨适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拜把兄弟,也是顶要好的同学,我们有个小学妹叫沈德容。」 「她是杨适的女朋友啰!?」她猜到了几分。 「是啊!德容被一个军阀看上了,强行要拉她去当姨太太,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丁怀楠在这个隆隆声作响的火车卧铺里,细声的说着他们仓促出走的原委。 杨适在昏沈中隐隐约约还是听见了怀楠的声音,这声音渐渐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吱吱喳喳的麻雀声…… 这是一幢气派的楼房,每个木框窗扇都是极细腻的雕工,窗台上三盆肥大的万寿菊也都灿烂的开放着。 他停妥了脚踏车,敲了敲暗褐色的大门。等了好一会儿,一个女佣出来开门,问:「您找哪位?」 「我是沈德容的学长,我叫杨适,请问沈德容在家吗?」 「您稍等!」女佣跑进屋里,过一会儿又出来说:「先生,屋里请。」 杨适跟着女佣走进大厅,桌上已经备了一些胡桃酥、芝麻饼等点心,以及一壶香气四溢的冻顶乌龙。 沈德容穿着一件月牙白的长袖旗袍从楼上走了下来,让杨适看得有些呆了。平常在校园里,女学生多半编着两根辫子,穿蓝布上衣、黑色百褶裙,像德容今天这样的打扮,与平日完全换了一个样,简直让他有一种惊艳的感觉。 「我爸妈出去了,随便坐。」沈德容替他倒了一杯热茶,笑问:「你是要我叫你学长呢?还是叫你的名字?」 杨适啜了一口茶,「如果你叫我学长,我就叫你学妹,如果你叫我杨适,我就叫你德容。」 沈德容噘起嘴,「这算是哪门子回答?」 「这个问题不重要,我来的目的是想请你来我们话剧社演一个角色。」 「可别又是「罗密欧与茱丽叶」哦,我没兴致再演第三遍了。」沈德容睁着漆黑的眸子盯着杨适。 杨适无奈的笑了笑,「不巧就是这出戏。」 「都已经是老掉牙的戏码了,拜托你们换个剧本吧!」 「其实我觉得莎士比亚这个剧本是极具有挑战性的。」 「哦?」沈德容对他的话显得颇有兴趣的样子。 「我相信不同的导演、不同的演员,就可以赋予这个故事不同的生命与感觉。」 「理论上好像没错。」沈德容点点头,心里却想:那干嘛每个剧团都找我演茱丽叶呢? 「我打算让丁怀楠演罗密欧,他的样子跟我们印象中罗密欧那斯斯文文的形象有一段距离,我觉得刚好可以挖掘出这个角色里比较阳刚的性格来。」杨适思忖着说。 搞了半天,原来这位经济系赫赫有名的高材生并不打算粉墨登场? 想起丁怀楠那大声说话、大口吃肉的模样,沈德容不由得质疑:「你打算把这个世纪爱情大悲剧改编成爆笑喜剧吗?」 「有何不可?」杨适信心满满的笑了笑。 后来,在这出改编成喜剧的舞台剧演出过后,沈德容和杨适恋爱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话剧社,非但如此,也传进了沈德容父母亲的耳里。 沈德容的母亲婉转的对沈德容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成天跟男孩子玩在一起,给街坊邻居看见了不好。」 沈德容心想大概是杨适送她回家时被巷弄里的三姑六婆瞧见了,索性对她母亲说:「杨适明年暑假就毕业了,他打算先做事,等我一毕业,就找人来家里提亲。」 沈母慌道:「这种事你怎么现在才说呢?」 沈德容一脸莫名其妙地说:「我觉得现在说还嫌早呢!」 沈母以一种少见的责备口吻说:「总之,以后好好念你的书,不准再跟话剧社的男孩子鬼混了。」 「谁鬼混了?我跟杨适是正正当当的交往。「沈德容搞不清她母亲是怎么了?平日也还挺开明的,如今听说她有了男朋友,却连对方是哪一号人物都不问,就断然的硬要她跟人家分开。 「你是女孩子家,别把名声弄坏了,到时候教你爹的脸往哪里摆?」 「妈,您在说什么啊!」沈德容提高嗓门抗议。 「总之你不能跟别的男孩子交往。」沈母的态度极为专制。 「为什么?」沈德容一定要母亲给她个好理由。 沈母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老实回答她:「曹军长跟你爹提过很喜欢你,你爹说,他恐怕很快就会把你娶过门的。」 她母亲的话像枚地雷似的,炸得她几乎魂飞魄散。「您开什么玩笑?」 「这种事能随便拿来开玩笑吗?」沈母的声音忽然小了许多。 沈德容回过神,痛心疾首的说:「你们居然想把我往火坑里送?」 「我们也是不得已的,对方是个军阀,不是我们这种普通百姓斗得过的。」 「你们怕他,我可不怕,大不了就一条命嘛!」 她气急败坏的开了门跑出去,一口气跑到杨适的宿舍找他。见丁怀楠也在,沈德容把刚才母亲的话转述了一遍。 杨适听了她的话,震惊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气愤的说:「太过分了!那些军阀简直是无法无天。」 「莫名其妙,那个曹军长年纪一大把了还这么为老不尊,尽做这种春秋大梦。」丁怀楠在房间里绕来绕去。「这件事该怎么办呢?」 「带我走吧!趁着他们还没有正式来提亲,快带我离开这里。」沈德容已下定决心,她是宁死不屈的。 杨适点点头,「看来也只好这样了。」 丁怀楠却持反对意见,「我觉得这样不妥,那个大老粗要是知道你跟男人私奔,那不气得他七孔流血?到时他不将杨适除掉才怪!」 沈德容愁眉不展的说:「那怎么办呢?难不成真要我将自己送入虎口?」 「我送你走,你先离开北京,风头过后我去跟你会面。」杨适冷静的做了决定。 听了他的话,沈德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丁怀楠倒是赞成这个办法。「我在上海有个远房叔父,他在公共租界里做事,到他那儿去最安全了。」 「德容,你的意思怎么样?」杨适问。 「去上海,总比去当人家小姨太好。」她垂着眼睫,嘴里虽是这么说,却是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但是杨适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他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德容的青春年华就这么断送在一个老色鬼的手里,更何况她是他的初恋,也是他的挚爱…… 天快黑时,为了怕沈德容的父母起疑,杨适不得不先送德容回家。 「用走的好吗?」杨适问。 「好!」沈德容心里明白,杨适是希望多些和她相处的时间,纵使是短短的一段路。 到了沈家巷口,两人的手都还紧紧的握着。 杨适说:「快回去吧!免得你爸妈起疑心,等阿楠一联络上他叔父,我就送你走。」 她点点头,低声的说:「好,我进去了。」 然而杨适还不舍得放开她的手,她往前走了两步又被拖回来,两人都不禁笑了出来,但甜蜜里又有几许无奈,因此觉得这种时光格外宝贵。 杨适瞥见沈家的大门开了一条缝,女佣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张望,恐怕是觉得德容今天回家的时间比平常晚了,所以出来看看。 「你爸妈要佣人出来找你了。」 沈德容转头,见女佣已经杵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女佣一脸焦急的走近她,「小姐,你可回来了!那个曹军长来了好一会儿,还带了好几大箱子的礼,现在正在大厅里跟老爷聊天呢!」 没想到事情比他们预期的更加紧迫,沈德容气闷的跺了跺脚,而杨适则按捺着不安的情绪说:「你先回去敷衍一下,千万别乱来啊!」 她点点头,万般无奈的跟着女佣进屋去。 然而杨适仍旧在巷口伫立着,月亮渐渐升了上来,迷蒙的光线却使他陷入一种晕眩的状态…… 杨适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陌生女孩子的脸和他面对着,他吓了一跳打算坐起来,可惜却感到浑身无力,几乎到动弹不得的地步。 卢璧人见他忽然睁大眼睛,自己也给吓了一跳,「你怎么忽然醒了!?」 杨适挣扎了半天,问:「我的朋友呢?」 这一问,卢璧人倒有点迷糊了,方才他在睡梦中一直叫着沈德容的名字,这会儿不知他问的是丁怀楠还是那个沈德容? 「阿楠呢?我刚才好像听见他在这里跟你说话……」杨适几乎连讲话的力气都没了。 「他到外面帮你换冷毛巾,你一直在发烧。」 这大概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的重病者,可恨车上没有医生,她还真担心这个叫杨适的男人撑不到上海呢! 「我想喝水。」杨适虚弱的说。 卢璧人点点头,正要拿水瓶替杨适倒水时,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杨适立刻意识到有状况,卢璧人也警觉的贴近门口问:「什么人啊?」 外面一个宏亮的声音说:「卢小姐,听说有两个歹徒逃到这列火车上,为了你的安全,我们队长要我们过来搜查一下。」 「我这儿没事,你们到别处去搜吧!」卢璧人忐忑不安的想打发他们。 「小姐,为了安全起见,麻烦你开个门!」对方仍固执的守在门外。 杨适知道不让对方进来搜查,只会令人更加怀疑,因此对卢璧人使了个眼色。 卢璧人知道他的意思,遂对外叫道:「那你们等等,我在睡觉,让我加一件衣服就给你们开门。」 其实卧铺极窄小,总不可能把杨适像衣服一样叠进衣箱里,但最后也只有冒险开门了。 卢璧人身上裹着毛毯,一脸不耐烦的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睡得正熟呢!」 她仍挡在门口,丝毫没有要让走道上那两个着军装的男子进来的意思。 「听说有两个歹徒跑到车上来了。」其中一个人边说边向里面探了探头,只见铺上凌乱的放着贴身小衣及丝袜。 卢璧人瞪了他一眼,「看够了没有?我爹地要是在这边绝对饶不了你。」 探头的那人给说得一脸悻悻然。「我们是担心歹徒藏匿在这里会对卢小姐不利。」 「这个卧铺就这么丁点大,多进来两只蚂蚁都嫌挤,怎么有可能藏匿两个歹徒呢!?」 旁边另一个军人赶忙说:「既然卢小姐没事,那我们就走了。」 「谢谢关心!」卢璧人把门关上,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真是惊险啊! 杨适刚才一直躲在卢璧人身上披着的大毛毯下面,追缉的两个军人走后,他几乎又要昏过去,卢璧人赶紧将他搀到床铺上。 「你撑着点,天一亮我们大概就可以到上海了,我给你介绍一个医生,他医术很高明的,你的身体一定很快就能康复。」 「我不要紧。」杨适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后说:「麻烦你替我到外面看看,阿楠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才说着丁怀楠已经回来了。「我刚才看见那两个军人过来搜我们的卧铺,他奶奶的真是吓死我了。」 「你去哪儿了?我们还以为你被抓走了呢!」卢璧人玩笑道。 「我等着看他们下了车我才进来的。这列火车前前后后我都看过了,只剩下我们这些死老百姓,今晚我可以好好睡几个小时了。」 杨适过意不去的对丁怀楠说:「我连累你了。」 「可不是吗?谁教我倒霉,偏偏跟你是兄弟,但人家卢小姐招谁惹谁了?跟咱们两个臭男生挤在这里。」丁怀楠苦笑着看了卢璧人一眼。 卢璧人忙道:「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呐!」丁怀楠笑说。 杨适气若游丝的对卢璧人说了声:「谢谢你!」 「不用客气!」卢璧人的心忽然狂跳了几下,她老觉得杨适的眼睛有一种特殊的磁性,彷佛像吸铁般的把她的心思都吸了过去。 「咦,你脸怎么这么红?」丁怀楠盯着卢璧人问。 卢璧人伸手摸摸脸颊,果然热烘烘的,她掩饰着起伏不定的情绪说:「大概这里面的空气太闷了吧!我到外头去透透气。」 卢璧人走出卧铺车厢后,丁怀楠对杨适扮了个鬼脸,「我看卢小姐对你有点儿意思。」 杨适本想叫他别胡说,但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突然一阵晕眩整个人又瘫了下去,像是掉进了一潭深不可测的大漩涡里…… 丁怀楠见状立即上前扶住他,着急地叫:「杨适,你怎么了?」 刚走出卧铺的卢璧人听见叫声,立即又回身冲进去,她看着丁怀楠问:「他又怎么了?」 「又昏过去了。」 两人将杨适安置好后,卢璧人看杨适在昏迷中仍毫无意识的低喃,她轻叹口气问丁怀楠:「他似乎有很多心事?」 丁怀楠看着杨适,深深地叹了口气,缓缓地道出他们逃出北京的过程。 杨适从来没想过会这样带着沈德容仓皇出走。 本来,丁怀楠在上海的叔叔打了电报过来,说已经替他们安排好住宿的地方,随时欢迎他们去玩,岂知他们根本是逃命啊! 他和沈德容在江边被曹军长派出来的人团团包围住,朔风萧萧,他们俩分别给架上一辆黑色的军车,车子直驶军长的府邸;而后杨适被捆绑在屋外,一连数天雨打、日晒的折磨…… 曹军长押着沈德容在阳台上看杨适受尽折磨的样子。 「想英雄救美?呵呵!根本是自不量力!」曹军长张着嘴放肆的狂笑。 沈德容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杨适,冷冷地对曹军长说:「你把他折磨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要的东西向来没有人争得过我,何况是我要的女人。」曹军长咬牙切齿的说:「我大可以一枪毙了他,但是这么做太便宜他了,我要他慢慢的死,他会对自己愚蠢的行为后悔不已的。」 「我求你放了他!只要你肯放了他,我会死心塌地的伺候你。」沈德容的双眼饱含着哀怨的泪光,她知道再这么下去,杨适恐怕就要命丧于此了。 「你在跟我谈条件?」曹军长挑高了眉。 沈德容冷静的说:「没错!」今天无论如何,她都要杨适安全的离开这里。 曹军长威严的丢下一句话,「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敢跟我谈条件!」 「所以那些女人也永远不知道该怎么样讨你欢心。」沈德容毫无畏惧的迎视他的目光。「再说一次,放了他,我的心跟我的人,都是你的。」 曹军长顿了两秒,这是决定杨适生死的一刻,沈德容的心整个都揪在一起,如果他不愿放杨适一条生路,她会立刻从这个阳台跳下去,了此残生。 「我答应你!」曹军长终于勉为其难的点了头。 杨适被松绑后立刻让人驱出大门。而由于丁怀楠买通府里的丫头,苦守在附近打听杨适和沈德容的消息,因此杨适一脱离险境,丁怀楠便立刻背着他往乡下地方避难。杨适经过几天的折腾已憔悴得不成人形,丁怀楠本打算让他在乡下的老家养好病再离开北京,不料却传出了沈德容跳水自杀的噩耗。 曹军长在震怒之余,派人放了一把火烧了沈家,同时下令缉捕杨适以泄他心头之恨。 丁怀楠缓缓叙述完事情的经过后,对卢璧人说:「我们逃亡的日子就是这么开始的。」 清晨和煦的曙光从车窗透了进来。上海就要到了吧!一进入上海租界区,曹军长可就拿他们毫无办法了。 丁怀楠沉重地望着昏迷中的杨适,「上海就要到了,你一定要活下去!」 第二章 即使处于乱世中,上海仍不减它的繁华,而且别有一番风情。 卢璧人从南京的学校毕业回来,已赋闲了一个月。她父亲虽然交代了手下的人陪她四处逛街、看戏、买东西,但她对那些保镖似的「伴游」却厌烦透了。 她觉得自己带个保镖招摇过市,路上的人不明就里,可能还会以为她是谁家的姨太太呢! 卢定坚听了女儿这样大发娇嗔,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 「那叫筱玉来陪你好了,你跟她在学校里不是死党吗?」 「她没空,她在一家公司里当写字员。」卢璧人说。 卢定坚燃了一根洋火,缓缓的点燃一支雪茄,吸了一口,问:「筱玉这么快就开始上班啦!?」 「可不是吗?谁像我整天游手好闲。」卢璧人嘟着嘴巴说:「爹地啊!您公司那么大,随便给我安排一个职位嘛!」 卢定坚捏捏女儿的脸颊,「你爹地做什么的你不知道吗?家里的舞厅跟赌场,你能去吗?」 卢璧人坐进沙发里嘟嚷道:「那我成天在家里干嘛?等着嫁人啊!」 「有男朋友没有?以前常听你提起一个叫什么伟的……」卢定坚睨了女儿一眼。 「爹地,那是三年前的事了,还提他干嘛?」 三年的时光就这么飞逝而过,她曾经和一位叫姚俊伟的男同学几乎就要迸出一点火花的,但自从三年前她到北京玩了一趟,回程时在火车上意外邂逅了杨适,她的心就在不知不觉间被他掳走了。 那时,她清楚的记得丁怀楠说他们要到上海,但火车进了上海车站后,他们却被湮没在混乱的人潮之中;她只好失望的上了父亲派来接她的黑色大轿车……三年了,如今他们变成什么样子了?日子过得还好吗? 「璧人!」卢定坚唤了女儿一声。 「嗯?」卢璧人回过神来。 「爹地想起一件事来,倒很适合你去做。」 「什么事?」 「爹地想选下一届的华董,所以这两年我得下一些功夫,如果你有空,不妨帮我到孤儿院给那些小孩子送些礼物。」 「行,不过下午我要去看电影,叫你的人别再跟着我了。」卢璧人固执的说。 「好,那你路上小心。」卢定坚叮嘱道,心想在上海,想必也不会有人胆敢欺负他卢定坚的宝贝女儿。 戏院正上映着一部外国片,排队买票的多半是一对对的情侣,但卢璧人却是习惯一个人看戏,也许也可以说是她习惯了一个人。 从她有记忆时她母亲就过世了,念中学以前她一直被寄放在乡下的祖母家,父亲长年在外奔忙。而后,她和祖母忽然被接到城里来。 城里的家是许多人梦想中的花园洋房,出门有黑色大汽车,院子里养了一头凶恶无比的黑色猎犬,客厅里有一架白色的平台钢琴。 父亲说有钱人家的小姐都会弹琴,因此也请了老师来家里教她。 钢琴老师是个白皙的俄国男人,他对父亲说:「小姐都十几岁了,现在学琴恐怕迟了一点。」 她父亲客气的说:「请先生多费心!」然后每堂课都付了双倍的学费,卢璧人也因此比别人多学了古典曲子以外的爵士钢琴;短短几年,她的琴艺精进,家里只要有宴会,她都会演奏几曲,已成了父亲炫耀的宝贝。 但她仍旧是孤单的,尤其祖母死后,屋子里仅剩老妈子和丫头。 卢定坚嫌佣人们碎嘴,很快又把卢璧人送到学校寄宿。每到寒暑假回家,她就自己上街买东西、看电影,直到这两年,她父亲觉得女儿越发标致了,才觉得需要派个保镖跟着,免得引来一些登徒子的搭讪。 其实卢璧人觉得,看电影没人陪也无所谓,反正电影开演后,周遭漆黑一片,男女主角一出场,所有人的心便都悬在剧情的发展上了。 但今天有点反常,片子开始没多久,大银幕突然暗了,整个戏院里的人在黑压压的空间里惶惶不安的蠢动着。 「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不开灯呐?」 「什么味道?」 「好像有烟……」 「不得了,失火啦!」 「失火了!」 顿时尖叫声四起,戏院里一片混乱,周遭全是急着逃命的人。 卢璧人惊惶的被人推着挤着,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浓烟跟人一样到处乱窜,咳嗽声、哭声、求救声等更是此起彼落。 卢璧人跟着人群一直往前冲,到底前面是不是出口她也不晓得,忽然脚下绊到一样东西,她一跌倒,身后立刻有人踩了过去。 卢璧人挣扎着,忽然一个强而有力的臂膀拥住她,说:「靠着墙边往前爬,快!」 她就依着这个男人的话,沿着墙没命似的匍匐前进。他们来到一个有扇窗的办公室,头顶上的烟直往窗口冒,男人忽然站起来,拿起铁椅子打破窗玻璃,命令似的说:「跳下去!」 卢璧人探头看了一下,天哪!这可不是一楼,从这儿跳下去,就算不会粉身碎骨,恐怕也免不了断条胳臂、缺条腿。 「快啊!」男人催促着。 「我情愿在这里给烟呛死,也不要跳下去给摔成肉饼!」卢璧人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着。 刷的一声,男人扯下窗口的落地窗帘,火速的将卢璧人像粽子一样的绕了两圈然后扛在自己肩头。 「你做什么?」卢璧人让他的举动给吓了一跳。 「逃命!」男人一跃,就从窗口跳了下来。 卢璧人还来不及反应,两人已经落在一条小巷里。 她的身子裹着窗帘,叠在男人的身上。 男人的脸让烟熏得一片漆黑,她愣愣的盯着他,忘了自己要哭还是要笑。 「欸,这样多难看,快起来吧!」男人说。 卢璧人这才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上,可是偏偏全身都给窗帘裹着。 「我动不了啊!」她用力一翻,人便砰的一声摔在旁边。 男人身手矫健的站起来,同时替她把身上的窗帘扯开,又抓着窗帘当毛巾似的把脸埋进里面,使劲的擦了擦。 男人露出了干净的脸,那饱满的额头、深邃的眼睛,还有颀长的身材…… 「杨适!」卢璧人诧异的叫道。 杨适也愕了一下,「你认识我?」 「我是卢璧人啊!」她觉得自己简直在作梦。 杨适一脸茫然,显然对眼前这位长发美女并无任何印象。「不好意思,我一时想不起来。」 「哦,不要紧。」卢璧人嘴上虽这么说,心里仍不免感到失望。「丁先生还好吧?那天,一下火车就没看见你们的人……」 杨适这才明白过来。「你是当初在火车上救我们一命的那个女孩子?阿楠常提起的恩人原来是你!」 「你想起来了?」卢璧人嘴角的笑靥像玫瑰一样的绽放开来。 「我和阿楠就住这附近,你的手脚都磨破了,不如先上我们那儿,我替你上点儿药。」 卢璧人低头看看自己,果然是一身的狼狈。「也好,我这样子回去,我爹地不把戏院砸了才怪!」 杨适领着卢璧人走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弄堂里。一旁都是老式的楼房,而窗扇都是细雕的木框,晒台有万国旗似的衣物晾着;在黄昏的夕阳中,这样的景物让卢璧人彷佛又回到儿时的光景。 杨适推开镂空雕花的铁门,穿过天井,掏出钥匙打开一扇漆黑的大木门。 屋里没亮灯,他显然有点犹豫的说:「阿楠好像出去了。」 卢璧人猜他是顾忌家里没人在,他公然带个女孩子回来,恐怕会让邻居说闲话。 「那我……」 「我帮你把伤口消毒一下,再送你回去。」他把门敞开着,又捻亮了屋里的灯。「租来的房子,很简陋,你随便坐。」 杨适进房里拿了棉花、纱布和消毒药水出来。 「会有点疼,不过这里没别人,你如果哭也不会有人笑你。」 「我自己来。」卢璧人拿了棉花沾上药水自行清洗伤口。 杨适在一旁看了,忍不住问:「到底痛不痛啊?」 卢璧人咬着唇:「当然痛啦!」 「看来你挺勇敢的嘛!」 「女人的忍功本来就比男人来得好。」卢璧人在伤口上覆上纱布。 「是吗?」 「当然啦,不然怎么生孩子呢?」 杨适听了她的话,忍不住笑了出来。 两人正聊着时,丁怀楠忽然气喘如牛的跑了进来。 「我在外面听人说戏院着火了,我记得你下午说要去看电影,还以为你已经烧成炭了呢!害我跑到巡捕房去认尸。」 「我没事,不过你看我碰见谁了。」 卢璧人抬起头来,笑着对丁怀楠说:「没想到是我吧!?」 「天哪!今天是什么日子!?」丁怀楠的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高兴的笑:「卢小姐,真的是你?你好像比以前黑了一点。」 「她是让烟给熏成这样的。」杨适掏出手帕给她。 卢璧人接过手帕往脸上抹了两下,果然一层黑。「没照镜子,还不知道自己变成这副德行。」 「你们俩是一起从戏院里逃出来的?」丁怀楠不可思议的问。 「是杨适救我的,不然变成炭的人就是我了。」卢璧人紧紧的抓着杨适给她的手帕,一想起方才的事,她仍旧心有余悸。 丁怀楠点点头:「所以说老天爷是公平的,当初你救了杨适一命,今天他却救你一命,你们俩算扯平了。」 听见丁怀楠这个说法,卢璧人却觉得心里不太舒服,或许她心里面根本不愿和他扯平,反倒希望能跟杨适天长地久的牵绊下去。 杨适见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而丁怀楠却还兴致高昂的跟卢璧人东扯西聊,便打断了他们的话。 「阿楠,我还得去一趟办公室,不如……」 杨适本来是想让丁怀楠送卢璧人回家,不料卢璧人却紧接着说:「不如我们改天约个时间再聊吧!我也该回去了。」 杨适望了丁怀楠一眼,怎么刚才看他跟卢璧人聊得眉飞色舞的,现在给他制造一个与她独处的机会,他竟像个傻子似的还向她挥手道别。 「那咱们改天见啰!路上小心。」 卢璧人跟杨适一起走出门,她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问:「你在哪里做事?这么晚了还要进办公室。」 「我在一间中学里面教英文,因为今天下午没课,所以才出来看场电影,本来想看完电影再回学校改卷子的,没想到发生这么大的事。」杨适说着也一路张望,但不知怎么搞的,路上却连一辆黄包车都没有。 卢璧人打开手心来,几丝棉絮般的雪花落在她的掌心里。「下雪了!」 杨适缓下脚步,「可不是吗?偏偏又叫不到车。」 才说着,一个拉车的在对面扯着嗓门问:「先生、小姐,要车吗?」 杨适向车夫扬了扬手。「麻烦你!」 车夫把车拉过来,街灯映出他脸上从额头划过鼻梁骨的一道赭红色的刀疤,卢璧人顺势往杨适背后靠了靠,轻声的说:「我看还是等别的车吧!」 「我送你!」杨适蹬上车子,伸手将卢璧人拉了上车。 「上哪儿?」车夫问。 「霞飞路。」卢璧人说。 杨适听她这么说,直觉的想到上海大亨卢定坚。在车上和她聊起来,才知道她果然是卢定坚的女儿。 「这下可不得了,今天下午出这么大的事,你爸爸不把整个上海都翻过来才怪。」杨适笑道。 「我爹地如果知道你救了我,他一定会好好谢你的。」 「下午阿楠不是说,三年前你救过我,今天换我救了你,咱们两不相欠了。」 「说起来你那时候真的病得好厉害。」卢璧人回想起那时候的情况,突然发现自己手里还紧紧握着杨适借她擦脸的手帕,不过今天她是不打算还他了。 「那时候幸亏有阿楠,听说我到上海以后连续昏迷了好几天,现在命虽然捡回来,可是以前的事几乎全记不得了。」 卢璧人诧异的望着他,「真的?」原来是这样,难怪他说不认得她了。 可是茫茫人海里,他们却再一次于生死关头相遇,如果不是上天巧妙的安排,怎么会有如此机缘巧合的事呢?卢璧人因此更相信她和杨适是有缘的。 到了卢家附近,已经看见不少巡捕房的车辆停在卢家门口。 杨适送卢璧人到家门口,立刻有人慌慌张张的通报:「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院子里的大狗也汪汪的狂吠了起来。 一幢偌大的房子里顿时人声鼎沸。 卢璧人语带恳求的对杨适说:「进去喝杯热茶吧!」 「好。」杨适不忍拒绝,也跟着卢璧人穿过一片宽广的庭院。 卢定坚和巡捕房的长官们都从屋里赶了出来。他一眼见到杨适便不由分说的斥责卢璧人:「跟朋友出去玩也不说一声,让整个巡捕房的人四处找你,真不像话!」 卢璧人堂堂一个千金小姐,在众人面前让父亲这样数落,脸上忽然一阵青一阵白,顿时哽咽地说:「您什么也不知道,我一回来您就对我发脾气,早知道我在戏院里让火烧死算了。」 「卢先生,我看您误会了。卢小姐从戏院逃出来的时候受了一点伤,我带她去上药,所以耽误到现在才回家。我想她也受了惊吓,还是让她早点休息,我先告辞了。」杨适说完,便从容的转身想离去。 「先生请留步。」卢定坚忽然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脸孔:「今天大家都被我女儿折腾得够了,请进来一起用餐吧!」 「谢谢卢先生,我还有点事,就不打扰了。」 「杨适——」卢璧人叫了他一声,「不然,让司机送你回学校去吧!」 卢定坚一听赶忙吩咐司机备车。「既然杨先生今天有事要忙,那就改天再找个机会好好谢谢你!」 「改天若有机会,我也希望能跟卢先生请教一点生意上的窍门。」 杨适离去后,巡捕房的人也跟着收队回去;空旷的客厅里顿时又变得一片寂静。 卢定坚别有深意的看着女儿,「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不错,认识多久了?」 「什么多久了?」卢璧人双手捧着佣人刚送上来的热莲子汤。 「明知故问!」卢定坚握着烟斗坐到女儿旁边的单人沙发椅里。 「难怪你今天不准爹地的人跟着你。」 「才不是呢!我根本没想到还能遇见他。」 「哦,那是老朋友啰?」卢定坚好奇的问。 卢璧人想了想说:「算不上是朋友,我们是三年前在火车上认识的,他那时候生了重病,病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但今天他救我的时候可神勇了。」她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芒。「他把我扛在肩膀上,一下就从戏院楼上的窗口跳下来……」 「这么说起来,是他救了你一命啰?」 「嗯。」卢璧人点点头:「爹地,你说我应该怎么谢谢他?」 「随便你,只要你别以身相许就行了。」卢定坚玩笑道。 「你说什么嘛!」 卢璧人的脸庞忽然飞上两朵红霞,然而这微妙的反应卢定坚却是看在眼里。当晚,他便把多年来随侍在侧的总管何京叫到书房里来。 「查查今天送璧人回来那个杨适的背景,我看璧人似乎对他很有好感。」 杨适到学校拿了学生的卷子回到家时,丁怀楠正从外面的面摊吃了晚饭回来。 「咦,你真的到学校去啦?」 「是啊!」杨适把学生的考卷摊在书桌上。「你知道卢璧人是谁的女儿吗?」 丁怀楠笑说:「总不会是卢定坚吧?」 「就是他!」杨适点点头。 丁怀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不是在唬我的吧?」 「我见到他了!」杨适将手环抱在胸前。「他看起来确实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那太好了,让你在中学里面陪那些小姐、少爷们读书真是太大材小用了,不如请他替你引荐个较有前途的工作。算起来你还是他女儿的救命恩人,而且我看得出来卢小姐对你很有好感。」 「让你这么一说,我岂不是要利用裙带关系了?」杨适一脸不以为然地说:「我虽然很希望能在上海闯出一点成绩,但是这种趋炎附势的事情我可不做。」 丁怀楠耸耸肩,「你不屑,人家还不见得看得上我们哩!」 他又试探性的问起杨适对卢璧人的看法,杨适的反应却有些冷淡。 「你不觉得我们跟人家是两个世界的人吗?」 「如果她只是平常人家的女孩子呢?」 「还不错,挺讨人喜欢的。」杨适淡淡的说。 「咱们来打个赌吧!」 「赌什么?」杨适问。 「我说不出三天她会主动来找你。」丁怀楠信心满满的说。 「你说过,我三年前跟一个叫沈德容的女孩子有过海誓山盟……」虽然逃来上海的路上染了一场大病,他完全丧失这段记忆,但本质上他仍旧是多情的,听了丁怀楠跟他叙述过往自己与那名叫沈德容的女孩子之间的生死恋情,他就牢牢的记在心里。久而久之,这段遗失的记忆渐渐成了一面盾,厚实的阻绝这三年来在他身上可能发生的任何一桩恋情。 丁怀楠却是个凡事往前看的人,前尘往事可以当一则神奇的故事唬得旁人一愣一愣的,可是人死了,一切就灰飞烟灭,难不成他这兄弟要为死去的恋人终生不娶吗? 「海誓山盟是我说的,你根本一点儿也记不住了,就算哪天你忽然恢复了记忆,那又怎么样?我看德容早已重新投胎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像个女人家似的。」杨适打算就此打住这话题,因此问起他的事情来:「你新找的那间洋行怎么样?」 丁怀楠忽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摇摇头:「我看是没什么希望。」 「我们学校最近缺一个教国文的代课老师,不如你先来试试。」杨适很认真的说。 「唉!我哪有那个耐心教书啊?你知道的,我的兴趣还是在做生意上。」 丁怀楠原本在一家百货公司上班,谁知上个月老板不知得罪了谁,整个货仓被一把火烧个精光,店里还被一群流氓砸得稀巴烂,更惨的是,老板就这么失踪了,巡捕房的人找了一个月,至今还是毫无音讯。 「做生意要等机会,你老是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杨适仍努力的想说服他暂时先找一个工作,他知道丁怀楠在百货行里也投资了不少钱,如今可说是血本无归了。 「那好吧!明天你替我去问问,如果可以,我就暂时勉为其难的去学校教教书吧!」丁怀楠长叹了一口气。 不过,他们却没想到,学校唯一的教师缺额在一天之内竟让人捷足先登了。而那个新来的女老师竟然是卢璧人。 卢璧人在办公室里的位子正巧在杨适的对面。 「今天见到你,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杨适知道抢了这个代课老师空缺的人是卢璧人之后,见了她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失望。 「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其实她是为了他才到这学校来教书的。 「说来话长。」杨适把丁怀楠的遭遇简略的说了一遍。 「听你这样说,我对他还真是不好意思。」卢璧人笑着说。 「其实不关你的事,我想只能说阿楠最近真的是时运不济吧!」杨适顺口问起她今天早上教课的情形。 「没想到面对学生还挺紧张的,我觉得自己讲话的声音都有点儿发抖呢!」 「刚开始是这样的,所以我到教室会先点个名,等自己心情稳定下来再开始上课。对了,你教的班全是男学生,有没有人捣蛋?」杨适问。 「目前还没有,下午的班级不知道怎么样。」卢璧人把课表递给杨适。 杨适看了看,笑道:「我建议你最好泼辣一点,四班的几个男孩子特别桀骜不驯,每个带这个班的女老师都被气哭过,你要有点心理准备。」 「这么夸张?」卢璧人半信半疑。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果然,下午卢璧人进教室后,就发现摆在讲桌旁边给老师坐的那张椅子只有三只脚。 但她还是面不改色的点了名。 教室后面一个大个子的男学生用一种极轻佻的口吻说:「老师坐嘛!站久了腿会粗喔!」 「谢谢你,我打算跟你换椅子。」卢璧人面带微笑的望着他。 「你那把椅子只剩三条腿了,我怎么坐?」男学生扬起下巴。 「你长得这么四平八稳的都不能坐了,我又怎么能坐呢?」卢璧人看了讲台下的学生们一眼。「我不管你们高不高兴,只要你们哄得我开心,我就给高分,谁惹我不高兴,就等着拿红字。」 台下一片哗然,但是吵归吵,学生们始终还是在意分数的,因此当卢璧人打开课本后,台下便静了下来。 下课后,甚至还有几个学生献殷勤的主动替老师修椅子。 她回到办公室,见杨适的座位空着,心里有点失望,她原本想把课堂上的事说给他听的,不知道他是没课回去了,还是仍在教室。她把早上才看过的报纸又拿起来重新看了一遍,办公室里改完作业本的老师们一个个都离开了,最后竟只剩下她一个人。 卢璧人在抽屉里找到一叠学生上学期留下来的作文簿,她打发时间的阅读了起来;室内的光线慢慢暗了下来,她直觉的把本子移近窗口透光的地方去看。 「怎么不开灯呢?」 她忽然听到杨适的声音。 杨适按亮了办公室里的灯光,「其他老师都回去了?」 「是啊!」卢璧人拿起桌上的茶轻啜了一口,问说:「你的课好像上得比较晚?」 「学生的问题多,和他们一讨论起来就没完没了。」杨适一面收拾桌上的书本一面问:「你还不回去?」 卢璧人点点头,本来盼着他下课回来两人可以聊聊天的,没想到这时一群背着书包的学生吱吱喳喳的跑了进来。她无奈的收起学生的本子,拿了皮包说:「我先回家了。」 「路上小心!」杨适跟她挥了挥手。 卢璧人从学校里出来,并不急着回家,她叫了车到筱玉的写字楼里。 周筱玉一见到璧人,立刻拉了一张椅子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她的手虽然还在打字机前飞快的打着,却可以侧过脸来问她:「近水楼台了吧?」 「他是学校的红牌老师,一下课就让学生团团围着,根本没机会和他多说话。」卢璧人边说边扭着手里的手帕,突然叫:「哎呀!他的手帕忘了拿来还他。」 「这样好啊!这下子你又有机会了,而且你可以选个礼物送他,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这个事杨适连提都没再提起了,倒是他今天本来要推荐丁怀楠来代课的,没想到缺额被我给占了。」 「叫你爹地给他安排个差事不就行了?」周筱玉说着,却一连打错几个字,只得叹了口气说:「走吧!走吧!明天再弄,只顾跟你讲话,字都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 「那走吧!反正你可以下班了。」卢璧人看看墙上的挂钟,刚巧也到了他们下班时间。 卢璧人和周筱玉吃过饭后,又拉着她逛了几个小时的街,最后选定一支钢笔要送给杨适。 「要不要让店员顺便在笔上帮你刻个字?说不定这就是你们的定情物哟!」周筱玉打趣道。 卢璧人骂了她一声:「神经!」 「到时候还不知道谁神经呢!对了,明天下班我可不能陪你了。」 「我又没说要找你,干嘛?你打算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周筱玉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羞涩。「家里明天有个朋友来吃饭。」 「就这样?」卢璧人盯着她。 「我姊夫说,他那个同事人挺不错,认识认识也好。」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羞涩地说:「我想,多个朋友也好。」 「原来是相亲。」卢璧人促狭的笑道。 「你别笑我了,说不定过两天你爹地也会急着给你物色对象呢!我劝你赶紧把杨适套住吧!」 卢璧人何尝不想,但……这谈何容易啊!她总不能开门见山的对他说,我喜欢你,而且喜欢了你好多年…… 第三章 卢定坚跟总管何京自从晚上应酬回来后,两个人便一直在书房里讨论近日夜总会生意一落千丈的原因。 「依卢先生的意思,是不是要让何靖暂时过去帮忙?」何京小心翼翼的问。 「何靖虽然是你的侄子,但你也不需要什么事都替他想。」 何京的脸上掠过一丝难堪:「卢先生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外面传说他打算自立门户。」卢定坚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出来。 何京急道:「这可能是误会。」 卢定坚冷哼了一声,「这孩子你能教就教,不要包庇。」 「我知道。」何京应道。 接着卢定坚又问起杨适的事。 「我查过了,他在北京原是个大学生,本来就快毕业了,却为了一个女同学得罪一个军长,所以三年前逃到上海来。他在学校时是个灵魂人物,当初如果没出事,现在应该有一番作为。」何京报告自己所查到的结果。 卢定坚点起烟斗,「看得出来他是个人才,如果可以,我倒希望他来帮我。」 何京又问:「卢先生,您是不是打算投资山口先生的医院?」 卢定坚扬了扬眉,「这些年来,尽是开赌场、夜总会,想想也真没意思,人家老把我当成只会打打杀杀的大老粗,开医院正好可以提升一下自己的形象。」 「那倒也是。」何京亦深表同感。 正说着,在客厅等了大半天的卢璧人终于沉不住气的过来敲门了。 「进来。」 卢璧人立即推门走了进去,「爹地、何叔,打扰你们五分钟行吗?」 「到底什么事这么急?」卢定坚问。 「那天救了我的那个杨适,他有一个朋友叫丁怀楠……也是我的朋友,我想让爹地帮他安排一个工作。」 「是杨适……还是他朋友想过来爹地的公司做事?」卢定坚想确定杨适是不是也有意思要来投靠他。 「因为我把学校一个老师的名额给占了,杨适的拜把兄弟就失去了这个机会,所以我想补偿他嘛!」 卢璧人尚不知父亲是不是会接受她的请求,于是也向何京游说:「何叔,我听说你那边最近缺人手,我那个朋友挺不错的。」 卢定坚笑说:「你最近好像交了不少朋友?」 「爹地,你帮不帮我嘛?」她大发娇嗔。 卢定坚无奈地点头答应道:「找个时间叫你那位朋友去何叔的办公室谈谈吧!」 「谢谢爹地!」卢璧人欢天喜地的关上门出去。 「要不要也查查小姐那位朋友的底?」何京问。 「那倒不用,连个学校的小教员都应征不上,你想他会有什么能耐?」卢定坚面无表情的说。 丁怀楠听了璧人说要他今天去见卢定坚公司的主管,兴奋得整夜都睡不着觉,一早起来就仔细的从头到脚梳理了一番,新理的头发上了发油,西装衬衫也都烫得十分笔挺。 杨适从房里出来准备到学校上课,丁怀楠立刻抓着他问:「杨适,你看我这衣服配这条墨绿色的领带好看吗?」 「不错啊!」杨适发现他口袋还塞了条白手巾,如此盛装像是要赶赴一场盛大的宴会似的。 「不晓得会不会见到卢定坚,我心里真是紧张。」丁怀楠在屋子里走过来又走过去,紧张之情显而易见。 「就算见到了卢定坚有什么好紧张的,你是去应征工作,又不是去求他把女儿嫁给你。」 「毕竟人家在上海也是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人物嘛!」说着他又猜测起自己的职务来了。 「我该到学校去了,祝你今天应征顺利。」杨适拿起了呢帽便赶着到学校去了。 在学校前的一小段路,杨适远远的就见到璧人从停在路边的黑色大轿车上下来。 「早!」卢璧人一见到杨适,立刻掏出一份包装精巧的小礼盒。「我选了一份礼物送你。」 杨适讶异地问:「没事送我礼物干嘛?」 卢璧人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了,她立即解释:「因为你在戏院里救了我,我一直都没有好好的谢你。」她把那天跟筱玉一起去选的钢笔交到他手里。 「我选了好久,你看看喜不喜欢。」 「你都说选了好久,那不管是什么东西,我也只好说喜欢啰!」杨适笑着拆了包装纸。红色丝绒盒子里装着一支宝蓝色的进口钢笔。 这枝笔他曾经在百货公司看过,价格昂贵,几乎是他一个月的薪水,因此杨适连忙说:「这太贵重了!」 「贵重你才会好好收藏嘛!」她意有所指的说。 杨适道了谢,心里突然想起丁怀楠老说卢璧人对他有好感,其实他在隐约之间也有这样的感觉,但理智总要他抗拒,毕竟她是上海首富的千金,而他只是个离乡背井、甚至是遗失了过去的无名小卒。 「上次那部片子还看不到三分之一,另一家戏院正在上映,我想再去看一次,你去不去?」卢璧人昂起头来等他回答,她已经这么大方的邀约了,他不会拒绝吧? 她的眼里满是期待,嘴上还带着孩子般天真的笑靥,恐怕没有一个男人能拒绝这样带着稚气的无邪女子,偏偏她等了许久,杨适却不给答案。 「不知道阿楠今天的面试顺不顺利?」他刻意转移话题,其实心里也对拒绝卢璧人的邀约有些不忍;他向来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只是,他觉得卢璧人选的人应该是和她门当户对的男人。 卢璧人因为碰了一个钉子,所以心情变得格外低沉。她真搞不清楚杨适这个人心里在想什么,他看起来好像并不讨厌她,可是对她老是不冷不热的。 进了校园后,她就更不可能有机会跟杨适多说几句话了,一群穿着蓝布衫的女学生一见到他立刻老师长老师短的围着他。她本来是走在他旁边的,不知怎么的,突然变成一个人远远走在前面了。他也许会觉得她是在赌气所以脚步越来越快,其实她心里真的很失望。 卢璧人习惯早上进了办公室先看早报,不一会儿杨适也进来了,他扬扬手里的馒头问道:「吃过早点没有?」 「学生给你准备的?」她不用猜也知道,因为女学生对年轻英俊的男老师总有一份崇拜与绮想。 「分你一半吧!」杨适将馒头分了一半给她。 就这样,卢璧人一下子又快乐了起来,刚才碰了钉子的挫败感立刻抛诸脑后,她不死心的又问了一次,「我们再去别家戏院把那部片子看一遍好不好?」 这次杨适可不忍心再拒绝她了。「好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呢?」 「下课啊!」卢璧人显得极开心。 「今天下课?」杨适没想到她原来是个急性子。「那回去岂不是太晚了?」 「难道你还怕走夜路碰到鬼啊!」她噗哧一声的笑了出来。 这时一位林老师凑过来问:「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杨适趁机邀他,「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吧!」 林老师居然连片名也不问就说:「好啊!反正晚上闲着也是闲着,待会儿问问邱老师、高老师跟徐老师有没有空,大家一起去比较热闹。」 卢璧人闷闷地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模样,不由得在心里暗暗骂他,又不是去参加party,找那么多人干嘛? 杨适的钥匙才刚插进钥匙孔里,门立刻被拉开来。 「这么晚才回来?」丁怀楠一脸兴奋的笑容。 「跟同事去看电影,你呢?瞧你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杨适取笑着他。 「是春风得意!」丁怀楠兴致勃勃的说:「我明天就开始上班了,卢先生安排我在他的夜总会里面做事。」 杨适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我们这种人在夜总会里能做些什么?」 「我们这种人在那里才显得出气宇非凡呢!」丁怀楠自吹自擂的说:「咱们比起那些从小出来混的人多了一个脑袋,要说比身手,我们不也练过几年?」 「可是我们没有人家那股狠劲。」杨适原本以为卢定坚应该会让丁怀楠在他身边运筹帷幄,没想到却只是让他去看个场子。 「你以为我是去当保镖的啊?何叔跟我说得很清楚,他们是让我去把夜总会的生意好好的重整一下。」 「重整?」杨适倒不太明白这是什么状况。 「他们最近的生意有下滑的趋势,所以需要我这种有智慧的人替他们再创佳绩。」丁怀楠得意的说。 「这样听起来是可以有点作为,先预祝你成功啦!」杨适打算洗个澡上床睡觉了。 「不过夜总会这么大,我怕我一个人做不好。」 丁怀楠从确定了这份工作可以有好的发展后,就打算拉杨适一起过来,他们是经历九死一生才来到上海的,窝在一个学校里教书怎么能有机会闯出一片天呢? 「你想说什么?」杨适也听出他话中有话。 「干脆你把学校的工作辞掉算了,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咱们兄弟俩一起拼一拼吧!」丁怀楠终于说出心里的话。 「你先好好的做一阵子,如果时机到了,我自然会离开学校。」 杨适心里自有盘算。 丁怀楠抓抓脑袋,「你在说什么啊!现在的时机还不够好吗?我们以前想见卢定坚一面都是天方夜谭的事,现在有机会在他底下做事,你不赶紧把握这个机会,还等什么呢?」 「你别劝我了,我想等一个比较好的时机。」 丁怀楠一个劲儿的劝他,「有什么时机会比现在还好?」 杨适笑说:「我看你还是好好表现吧!万一让卢定坚发现你办事不力,你就算认识两个卢璧人也没用。」 丁怀楠蓦地恍然明白,「难不成你是因为璧人的关系?」 杨适没说话,也不回答是或不是。 「你跟璧人也同事一段时间了,你对她的感觉究竟怎么样?」丁怀楠既好奇又关心地问。 杨适苦笑:「我说过,我跟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跟你也是两个世界的人啊!我们还不是同住一个屋檐下。」丁怀楠真是想不通,如果是别的男人被卢定坚的女儿看上,说什么也会紧抓着这个大好机会不放,而杨适到底有什么好顾忌的?该不会是根本对璧人就没感觉吧? 卢定坚今天心血来潮到赌场走了一圈,看过这个月的帐目后,他支开何京,然后当着众人的面,狠狠的对何京的远房侄子何靖发了一顿脾气。 「让你待在夜总会,你尽欺负里面的姑娘;让你看赌场,你就亏空公款。」卢定坚气急败坏的把帐本扔在他的脸上。气愤地说:「十五万!把你一家老小卖了你都补不齐这个数。」 何靖目光闪烁的说:「卢先生,事情是因为有个客人说我们出老千,所以我才……」 卢定坚大声骂道:「你跟了何叔五年,一点长进都没有,做错事尽是推卸责任,你到底是个人还是条猪?」 其实不仅卢定坚忍了这不长进的家伙许久,何靖对这个精明干练的老板也早就恨之入骨了。 卢定坚总是当着他的手下骂他是猪或是狗,有时还是猪狗不如。 这死老头走了以后,他拿什么脸来面对这帮兄弟?他说的话还有谁肯服? 而且,他曾经发过誓,如果卢定坚再当着一群人的面前骂他,他一定要让这个刻薄的老头尝尝受人凌辱的滋味。 「我已经不指望你能成什么气候,欠场子里的钱,看在何叔的面子上,我给你半年的时间,你想办法还了。从今天起,你要是再出一次纰漏,我就把你扔到马路上喂狗!」卢定坚甩着袖子走出自己的场子时,心里直替何京感到惋惜。「何京是倒了什么楣,居然让你这种蠢货缠住。」 何靖的眼睛里冒着火,够了、够了!他真是受够了,这个狗眼看人低的死老头,他非让他跪在地上舔他的脚不可。 卢定坚被绑架了! 这个消息上了报纸的头条新闻。 有人猜测是何靖干的,因为几天前他才被卢定坚骂得狗血淋头,如今人又不见了,巡捕房的人找遍了所有他常去的地方都没发现他的踪迹。 绑匪也打了电话进卢公馆。 卢璧人当然是在警察的监视之下接听了电话,「喂?你是何靖吗?你有什么条件只管开出来,千万不要伤害我爹地。」 「我要三十万。」绑匪并没有表明身分,只是这么说。 「好,我给钱,你让我爹地跟我说话……」卢璧人难过得猛掉眼泪,然后她隐约听到卢定坚喊叫的声音。 「他还没死,只是一天没吃东西而已,快去筹钱吧!」对方说完便挂了电话。 何京急得四处筹现金,警察则出动大批人马上山下海的想营救被何靖挟持的卢定坚。 然而,在傍晚时分,一间妓院的老鸨却带着一名姑娘前来报案。说是有一个叫何靖的男人忽然暴毙在她们姑娘的床上。 何京垂头丧气的从巡捕房认尸回来。 卢璧人着急的问:「是何靖吗?」 「是。」何京一个脸揪成一团。「他昨天一整天都待在那个姑娘的房里,所以不是他绑架卢先生的。」这下可麻烦了,人若不是何靖绑架的,那会是谁呢? 「不管怎么样,只要我爹地安全回来就行了。」卢璧人的脑袋一片混乱,从出事到现在,她连一点东西都没吃、一口水也没喝,一颗心高高的悬着;为什么出动了巡捕房这么多警察都找不到她爹地呢? 杨适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而且带来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我从妓院老鸨的口里听说,何靖乡下有个叫金宝的朋友这两天会给他送钱来,如果我的判断没错,卢先生现在应该是在这个金宝的手里。」 「既然是这样,我们把钱给他,只要卢先生安全回来就好。」何京哑着嗓子说:「都是我连累了卢先生。」 自从何靖暴毙以后,绑匪就没再跟卢璧人索求赎金了。直到这一天,警察终于查到了金宝的落脚处,他们在一栋偏僻的小屋里发现金宝正持枪指着卢定坚的脑袋。 警长镇定的对金宝喊话:「金宝,你已经被包围了,逃不了的,快点投降吧!」 金宝以为自己被何靖出卖了,赶忙大声喊冤:「是何靖逼我这么做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抓去抓何靖!让我走!」 金宝跟警察僵持了许久,卢璧人担心歹徒身强力壮,她父亲恐怕有危险,正当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看见杨适抱了一个年约五岁大的小男孩过来。 杨适对着屋里大喊:「金宝,我把你儿子带来了,他身上绑着炸药,你立刻放了卢先生。」 空气中顿时弥漫一股凝重的肃杀之气,只听见小男孩涕泗纵横的哭叫爸爸。 金宝推开了屋子的窗户,用颤抖而愤怒的声音说:「你们这样对付一个小孩子,太卑鄙了!」 杨适向小屋走去,坚定的说:「我把你儿子毫发无伤的交到你手上,你放了卢先生。」 金宝仍用枪抵住卢定坚的太阳穴。「你当我是傻子?我放了他,我跟我儿子还会有命吗?」 「只要你放了我,我保证让你们父子俩安全离开上海。」卢定坚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着。这是生死交关之际,他风光了半辈子,如今也不得不拉下老脸来求金宝。「你还年轻,儿子还小,我求你放了我…… 我给你一笔钱,随便你要去哪里,我求你!」 金宝得到卢定坚的承诺后,打开屋子的门,对外叫道:「卢先生答应送我离开上海,我要你们给我一笔钱,送我到码头搭船。」 警长可不答应这样跟绑匪谈条件,可是何京私底下对巡捕房施了压力:「你们不答应他的要求,万一卢先生有什么闪失,谁来负责呢?」 丁怀楠却对杨适充满了信心。「杨适已经进去屋里跟金宝谈判了,我相信卢先生可以安全归来的。」 然而此刻卢璧人担心的不只是父亲,还有心上人的安危。看着杨适手上抱着那个绑着炸弹的孩子,她的内心又是激动又是恐惧。 杨适进去半晌后,要求何京替他们准备一辆车子,并且撤离码头上所有的警察。 令卢定坚不解的是,杨适非但安全的把他救了出来,他还执意要将金宝父子安全送上船去。 在历劫归来的途中,杨适对卢定坚解释道:「我知道卢先生受了很大的惊吓,但金宝只是听命行事,主谋毕竟是何靖。」 「你这是妇人之仁,在上海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卢定坚大难不死后,跋扈的个性立刻又浮现出来。 「如果金宝没有那一念之仁,我今天也没办法将卢先生救出来。」杨适微笑道。 但卢定坚可不这么想。「那是你机灵,在他儿子身上绑了假炸药。」 杨适手握方向盘,但却微笑不语。看来这三年来他所下的功夫,即将得以发挥了。他从来没想到,老天会给他安排一个这么好的机会,让他如此快就取得卢定坚的信赖,他知道这个机会可遇不可求,他一定要把握这个大好机会,查出日本人与卢定坚合作盖医院的真正目的。 没有人相信杨适只是出于对卢璧人的同事情谊,而肯冒着生命的危险把卢定坚从歹徒的手里救出来。 这种理由太薄弱,非但旁人不相信,连卢璧人也无法想像,因此在经过这个事件后,她以为两人的关系已尽在不言中。 这天卢定坚突然询问女儿的看法:「你觉得杨适这个人怎么样?」 卢璧人的脸颊立刻飞上两片红霞,带着娇嗔的语气说:「爹地,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干嘛问我呢?」 卢定坚一听女儿这么说,突然面色凝重的说:「你何叔他为了何靖的事,觉得非常对不起我。」 「你不是要他别挂在心上吗?」卢璧人也听说何京打算离开的事了。 「我劝不动他,他今天让人带了封信给我,感谢我让他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他要离开了。」 卢定坚语带伤感,这是卢璧人不曾见过的。 「何叔真的走了吗?」卢璧人诧异的问。 「走了,我知道他也是个倔脾气,经过了何靖这件事,就算拿着枪逼他,都没办法把他请回来的。」卢定坚叹了一口气。 何京一下子走了,卢定坚也等于少了一个得力的助手,难怪会问起杨适的事,他一直觉得杨适是个有胆识、可以有一番作为的人。 「爹地,你何不去找杨适当面谈谈,反正阿楠也在你底下做事,有他们两个帮你,你也可以轻松一点。」卢璧人说。 卢定坚点起了雪茄,点点头说:「我确实是这么想,刚才我已经派了阿财去请他,晚上我们约在天香楼吃饭,你要不要跟爹地一起去?」 「你们谈事情,我夹在中间多无聊,说不定杨适对你开给他的价码不满意,我如果在场,他可能不好意思明说呢!」卢璧人打趣道。 「随便你,那爹地待会儿就自己去了。」 卢定坚当然相信自己开给杨适的价码和职位都能让杨适死心塌地的为他卖命,更何况,杨适跟卢璧人之间还有一份微妙的感情存在,他应该没有理由拒绝的。 和卢定坚的饭局结束后,杨适并没有马上回家,他走进一条弄堂里,接着进了一座寻常的宅院。院里有两棵梧桐树,一地枯黄的树叶,屋里亮着一盏微弱的黄灯,杨适走过去敲了敲门。 「进来!」屋里一个带着北方口音的男人回道。 杨适进了屋里,摘下头上的呢帽,恭恭敬敬的叫了声:「戴先生。」 「我知道你今天会来找我,经过了三年的特务训练,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我们一定可以揭发日本人的阴谋。」叫戴先生的中年男子眼神如电光般的扫过杨适的脸庞:「据我所知,卢定坚的女儿似乎对你很有好感。」 杨适心头一震,忙解释说:「戴先生,你说过我们这种人是不能谈感情的。」 「这是任务,你可以利用她,让卢定坚信任你,否则你哪有机会知道日本人用卢定坚的名义在上海盖的那间医院里,究竟有什么阴谋。」戴先生厉声的说:「在这件事上面我们已经花了三年的时间,你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成功,儿女私情算什么?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我的。」 是的,如果没有这个男人,杨适在三年前早就病死在上海街头了。 三年前,丁怀楠的亲戚根本不愿收留一个命在旦夕的陌生人,丁怀楠再有义气也很难在人生地不熟的上海落脚,幸亏有戴先生的暗中援助,丁怀楠才能顺利的在洋行上班,而杨适也才能安心的养病。 大病初愈后,他丧失了一大段记忆,唯一知道的是神秘的戴先生救了他的命,但他却告诉他:杨适,你的命是我的! 杨适回学校收拾东西,他已经答应去帮卢定坚,而且立刻就要投注所有的心力去了解这位上海大亨的庞大产业,以便尽快进入状况。 「爹地说,他要给你一间大办公室,还有一个助手。」卢璧人笑吟吟的望着他,「你看我当你的助手行不行?」 「你又想抢阿楠的位子了?」杨适笑道。 「喔,好吧!反正你们俩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对这点她倒能释怀。「你打算怎么布置你的办公室?」 杨适耸耸肩:「我无所谓,你看这张桌子,以前给人弄得桌面都是烟疤,我还不是照样能用。」 「现在不一样了,既然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当然要花点心思布置嘛!」璧人说着又兴致勃勃的说起她在百货店替他看上的一些桌巾、窗帘,还有西洋挂钟跟油画。 「既然你这么有心得,那就麻烦你费心啰!」杨适一想起戴先生的要求,心里不禁又产生了一些疑问,他该这样接受璧人的感情吗?纵使他不主动,璧人这么一味的付出,最后会产生什么后果呢? 反正现在已经在卢定坚的身边做事了,或许不需利用到璧人也可以完成任务。 「我爹地说你开车的技术挺好的,待会儿有没有荣幸坐你的新车去兜兜风?」卢璧人试探地问。 「你不用给学生上课啦?」杨适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 「要,不过就剩一堂课,反正你的东西也还没收拾好,等我下了课,你大概也收拾好了。」 正说着,上课钟声响了起来。 「快去上课吧!」杨适催促着说。 「那我下课后你带我去兜风。」她的大小姐脾气又跑出来了。 「没问题,怀楠也说要看看你爹地送我的车。」杨适故意将怀楠拉进来说。 卢璧人嘟着嘴去上课,心想怎么每次一有机会和杨适出去,就一定会冒出个电灯泡呢? 她下课回到办公室时,果然看见丁怀楠已经等在那里了。 「璧人,你打算上哪儿走走?」丁怀楠笑问。 杨适故意低头把他收拾好的箱子用麻绳捆住。 「你们去吧!我忽然有点不舒服。」卢璧人有气无力的说。 「不舒服?是不是着凉了?」丁怀楠伸出手要试试卢璧人额头的温度。 卢璧人闪了开来,「欸,男女授受不亲耶!」 杨适抬起头,「既然不舒服,我先送你回家吧!」他又把整理好的箱子抬给丁怀楠说:「你叫辆车,帮我把东西带回去。」 「你的车这么大,塞一下嘛!」丁怀楠嚷嚷道。 「走吧!」杨适推了他一把。「我帮你叫车!」 丁怀楠又嘟哝道:「真搞不懂你在干什么,刚才求爷爷告奶奶的把我求来,现在又要赶我走!」 是啊!他也管不住自己的心,每每想要离卢璧人远远的,但一见到她失望的模样,他的心却又隐隐作痛。 第四章 如果恋爱的滋味有甜有苦,卢璧人似乎一直在期待甜蜜的时刻来临。如今杨适已经成了父亲最得力的助手,许多人都说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但事实上,她知道杨适一直跟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这个星期天她答应父亲到孤儿院捐款作公关,做这么一件有爱心的事当然是值得高兴的,偏偏筱玉却忙着约会,不能陪她去。 「你找杨适陪你去嘛!他是你男朋友耶!他不陪你,谁陪你啊?」周筱玉和卢璧人结了帐从餐馆出来。 「他哪是我的男朋友!」卢璧人沮丧的说:「不明就里的人全都这么说,可是我们根本就不是。」 周筱玉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不是很喜欢他吗?」 卢璧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忽然问:「你那位邓先生算不算你男朋友?」 「算吧!」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 「什么时候开始算的?」卢璧人很认真的问。 周筱玉想了半天说:「有一天晚上他送我回家,在巷弄里,他突然握住我的手,又问我会不会打围巾,说他大嫂给他大哥打过一条,他羡慕了好久,希望有一天自己的女朋友也能给他织一条围巾,我想,我们大概就是这样定下来的。」 卢璧人赞叹了一声:「听起来好浪漫喔!」 「难道你们就没有浪漫的时候吗?」周筱玉其实见过杨适几次,她知道他是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只是往往见他时总觉得他像一阵风或一片云似的,转眼就不见踪影了。 「我总觉得他很忙,以前他在学校里成天被学生缠着,现在帮我爹地打理生意,就更忙了。」卢璧人垂着眼,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感叹地说:「我常常在想,或许是我太自作多情了。」 「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女孩子也可以追求自己喜欢的人啊!」周筱玉安慰她:「他不约你,你就约他,约的次数多了,你们就顺理成章的变成男女朋友啦!」 「但愿如此。」 当天晚上,卢璧人回到家里就立刻打电话给杨适。 打扫房子的女佣回答说:「杨先生晚上有饭局,没这么快回来。」 卢璧人跟女佣留了话,要杨适回家后给她回电话。可是她等了一晚上,家里的电话始终没响过,让她几乎要疑心是电话机坏了。 「你怎么了?整晚盯着电话看?」卢定坚问。 「没有啊!」卢璧人心浮气躁的翻看茶几上的报纸。 「在等电话?」卢定坚问。 「没有啊!」如果她说自己整晚都在等杨适的电话,爹地一定又要取笑她了,而且万一杨适没给她回电话,她多难堪啊! 幸好不一会儿佣人过来说:「老爷,您的洗澡水放好了。」 卢定坚放下手上的报纸对卢璧人说:「别在这里乾等,自己打电话过去不就得了,整晚耗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 卢璧人被说中了心事,但仍旧嘴硬,「我坐在这里碍着你啦!?那我离开好了。」她索性起身上楼去。谁知她才走到一半电话就响了。 卢定坚就近拿起话筒,而卢璧人则竖着耳朵站在楼梯上等着。 「喂,杨适啊!」卢定坚朝璧人望了一眼,笑说:「有事吗?……喔,那你太晚打来了,她已经睡了!明天星期天,早上十点前她会在家,你明天早上再打过来好了。」 卢定坚一挂上电话,璧人立刻从楼梯上跑下来,不依的大叫:「爹地——」 「对付男人,尤其是杨适这种男人,要用点手段,懂吗?傻丫头!」 这叫欲擒故纵嘛!她当然懂啰!可是她知道这招对杨适一点用都没有,因为杨适的心思比一般男人更复杂、更难懂,起码一般的男人不会拒绝她这个称得上美丽的女子,尤其在知道她是卢定坚的女儿后,更不可能不对她大献殷勤。所以,一般常态的逻辑都无法运用在杨适的身上,因为他是个例外。 而就如卢璧人所想的,第二天早上,杨适真的没有打电话过来,她也让自己假装忘记有这回事。 卢定坚换上外出服后提醒卢璧人:「下午记得替爹地到孤儿院走一趟。」 「我知道!」她闷闷的应了一声。 卢定坚出门后,她仍旧忍不住打了通电话到杨适的寓所,接听电话的却是丁怀楠。 「璧人,真不巧,杨适他刚刚出门,你早一分钟打来就好了,有事吗?」丁怀楠问。 卢璧人无声的叹了口气:「也没什么事,谢谢你。」 此后,她又在家中等了一个早上,结果连他的声音都没听见。她心想:「没缘分」是不是就是指她跟杨适这个样子? 卢璧人替父亲捐了一笔款子给孤儿院,早已安排好的报社记者替璧人和孤儿院院长拍了几张照片。一阵短暂的浅谈过后,卢璧人透过玻璃窗,忽然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跟院里的小朋友在玩躲避球。 咦?那个笑容如阳光般灿烂的男人不就是杨适!? 卢璧人走到树荫底下看着杨适和那群孩子们一起玩球。阴了几天的天气,这时也难得的出了一点阳光。 杨适矫健的身手,在这群孩童之间就像是个顽皮的大孩子,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地她竟有点感伤,如果昨晚她在电话里找到了他,今天他是不是就不来了呢? 这些日子,她也感觉到杨适有意无意的在回避她,为什么呢?是她不够好,还是哪里不讨他喜欢? 这时,滚到脚边的球,忽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卢璧人蹲下身子把球捡起来,一个人影落入她眼帘,正是带着一脸笑意的杨适。 杨适接过球,转身丢给了小朋友们:「你们自己玩吧!」 「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她的心又雀跃了起来,「昨天打电话给你,其实是想问你能不能陪我来这里。」 杨适笑道:「原来是这件事,本来我今天是有约会的。」 「约会?」他的话让卢璧人的胸口像是挨了一拳似的,忽然觉得十分气闷。 杨适望着玩球的小朋友们,吸了一口气说:「本来我是跟金燕玲约好今天到百货公司,她要替我选几件衣服的。金燕玲你应该听过吧?她是你爹地夜总会里歌唱得最好的歌星。」 「喔!我爹地的夜总会我很少去,不过既然你这么赞扬她的歌艺,那么我改天应该过去欣赏一下。」卢璧人沉着一张脸,她感到全身的血液似乎快结成冰了。 「璧人,你身边有很多好男孩,不要把感情浪费在我的身上,我不值得……」杨适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这些违心话。他想,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这样不清不楚的悬着,不如就让璧人死心吧!尤其他还是个身负重任的特务,难保哪一天真的发现卢定坚勾结日本人,到时对峙起来,那璧人又情何以堪? 卢璧人噙着泪,恨恨地道:「你喜欢歌女或舞女关我什么事?我有说过我喜欢你吗?你是我爹地手下的人,我找你只是要你开车送我过来,不行吗?」 杨适原本就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但现在惹得她眼中带泪、话中带恨,他心里也是深深的不忍,只恨自己不够细心,不能体会到女孩家的心是何等的脆弱。 「我送你回去吧!」杨适望着她说道。 「不必!」 卢璧人仓促的离开孤儿院,阳光似乎在这一瞬间又隐没了。她不想回家,又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于是顺着街道漫无目的的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她才发现天空飘雪了。她现在的心,大概就像雪花一样冰冷吧! 也许,卢璧人的血液里也有着父亲的慓悍个性,所以她在伤心了一夜之后,仍然想去见见在夜总会里唱歌的金燕玲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她向来不曾轻视在这种地方讨生活的女子,无论她们靠的是才艺或是rou体;来到这个以男性为主的场合谋生,一定有她们无奈的一面。 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杨适竟为了一个歌女而拒她于千里之外。卢璧人那不可理喻的优越感及失落感,便无法遏抑的像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口那样咻咻的喷着热气。 卢璧人拉着筱玉陪她一起到夜总会,服务生一见是大小姐来了,立刻给她们安排一个观看表演的绝佳座位。 节目一开始是一首热闹的康康舞,豪华的舞台上,跳舞的女子穿着华丽的舞台服装,头上插着一大束彩色的羽毛,紧身且缀满亮片的服饰充分显现出她们姣好的身材。 周筱玉发出了一连串的赞叹:「她们长得好美喔!每一个的眼睛都那么大、皮肤那么好、腿那么长,难怪男人都爱到这种地方来。」 「如果你的裙子敢穿得像她们那样短,你的腿看起来也一样很长啊!」卢璧人嗤之以鼻的说。 服务生替她们送来两杯咖啡及一些西式的小糕饼。 周筱玉啜了一口咖啡说:「唉!我的大小姐,这会儿你可要认输了,如果我是杨适,我也会爱上这些性感女郎的。有几个男人禁得起这种诱惑?」 「是吗?」卢璧人的信心开始受到打击。 周筱玉一向是个实际派,她要的爱情很简单,找个爱她的男人相守一生就行了。但她所知道的杨适显然不是符合她谈情说爱的标准情人,在璧人经过这么多次的挫败之后,她已经不鼓励璧人再盲目的为爱往前冲了。 「其实杨适的话也没错,你身边的好男孩那么多,你又何必单恋一枝草?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替你爹地打理生意,可不像天天坐在写字楼那么轻松,只要仇家找上门,难免一阵打打杀杀。」 「你真的这么想吗?」卢璧人心里一阵绞痛,她对杨适的这段感情绝不是周筱玉所看见的这短短时间。打从三年前在火车上遇见杨适后,她的心就紧紧被他揪着了。 周筱玉苦笑了一下,「我看你是作茧自缚,就算这个世界没有杨适这号人物,你的日子还不是要照样过!?」 「可是我不快乐啊!」卢璧人轻声说道。 「你天天钻牛角尖,当然不快乐啰!」周筱玉跟她抬杠了起来。 丁怀楠见到她们,抽空过来她们这一桌。「哇!什么风把我们大小姐跟这位美丽的姑娘吹到这里来了。」 「听你们杨先生说,这里有位叫金燕玲的歌女声音优美,我们特地过来欣赏欣赏。」周筱玉笑说。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燕玲的声音真是没话说,喏,她出来了。」丁怀楠向舞台上努了努嘴。 卢璧人跟周筱玉一听,连忙将目光投向舞台。 聚光灯打在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的妩媚女子身上。她有一头黑缎似的长发,脸形精致得像名家雕琢出来似的,别说她清脆的嗓音是如何珠圆玉润了,就连唱歌时的眼神也柔情似水,哪个男人见了不销魂呢? 「我认输了。」卢璧人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丁怀楠听得莫名其妙,问:「你在说什么?」 周筱玉轻轻叹了口气说:「咱们卢大小姐认输了,她终于承认杨适不喜欢她是有原因的。」 「什么意思啊?」丁怀楠还是没听懂她的解释。 「杨适说他喜欢金燕玲,要我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感情。」卢璧人心痛的把事实说给丁怀楠听,眼睛仍盯着台上的金燕铃。 「我今天就是特地过来看看金燕玲是什么样倾国倾城的大美女。」 没想到听完卢璧人的话,丁怀楠却笑得都快岔了气。 「你这个幸灾乐祸的家伙,人家伤心难过得要命,你就算想笑,也要憋着啊!」周筱玉鼓着腮帮子说。 丁怀楠仍旧笑了大半天才开口说:「杨适怎么会跟你说出这种话来呢?唉!反正说谎又不犯法,只是他这个谎撒得有点好笑,人家燕玲是美罗公司小开的情人,杨适跟人家多金的公子比起来算哪根葱啊?你们别看她年纪好像不大,其实都快四十了,看不出来吧!?」 丁怀楠这番话说得让卢璧人和周筱玉瞠目结舌。 他又继续道:「我看杨适八成是脑袋有问题,要不然就是存心让你难过。」 「他有病啊?这样捉弄人家。」周筱玉没好气的说。 但不管怎么说,少了一个情敌,卢璧人的心情顿时开朗了不少。 一般女孩子在遇到卢璧人这种单恋的问题时,多半很无奈,但除了无奈之外大概也就无计可施了。卢璧人虽然也感觉无奈,但她总想再做一些努力,不是有一句又老又俗气的名言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今天,她事先得知父亲跟杨适要在办公室里谈事情,她就特地选在这时候过来。 「璧人,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对吧?」卢定坚吸了一口烟,笑望着女儿。 卢璧人将一叠彩券放在父亲的桌上:「星期天我们学校办园游会,我这里有一些彩券,爹地您捧场买一点吧!这些费用是给学校一些清寒学生做奖助学金的。」她边说边瞥了眼杨适。 但杨适只是在一旁低头翻阅资料,彷佛没看见卢璧人似的。 「多少钱?」卢定坚问。 「一张一块钱,这里总共有一百张,爹地我看您就帮我多买一点吧!」卢璧人央求道。 「那就全买了吧!」卢定坚倒是很捧女儿的场。 卢璧人开心的笑道:「谢谢爹地!」 她停了一秒,见杨适仍然专注在他眼前的那叠资料上,不得不开口说:「杨适,同事们要我转告你,希望你那天能过来玩玩。」 杨适微微颔首,「好。」 卢璧人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你答应我啰!爹地您也听见了,到时候不可以黄牛哦!」 杨适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卢定坚见状也对杨适说:「去玩玩也好,最近事情真是太多了,该去轻松一下。」 「我知道。」杨适又答应了一遍。 得到他的承诺,卢璧人就这么满心欢喜的回去了。 园游会当天,卢璧人以为有了父亲的背书,杨适总该给点面子,谁知她等了一个早上就是没见到杨适的人。她勉强打起精神招待周筱玉和她的男朋友邓先生逛了园游会里的摊位,中午时周筱玉跟她男朋友回去后,她立刻到办公室打电话给杨适。 丁怀楠接了电话知道是璧人打来的,他立即捂住话筒,轻声的问杨适:「你答应璧人要去参加园游会的,她在等你呐!」 「说我有事出去了。」杨适说。 丁怀楠却对着话筒说:「璧人,杨适去处理一些公司的急事,不过他已经赶过去了,你再等等,他马上就到了。」 丁怀楠挂上电话后,杨适拧着眉头,气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谁教你要答应人家呢?」丁怀楠发现杨适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和……应该说是痛苦吧! 杨适拿起车钥匙,望着丁怀楠。「就算帮我的忙,你去一趟,请璧人吃个饭或是喝杯茶,代我跟她说声对不起。」 丁怀楠诧异道:「你真的不去?」 杨适把车钥匙塞进丁怀楠的手里,并且立刻将自己锁进房间里。 若杨适跟他不是生死之交,打死丁怀楠他也不要做这种事。 看一个女孩子极度失望的表情,恐怕比面对她撒泼发飙更令人难受十倍,偏偏杨适就把这种难堪的事情交给他来处理。 当丁怀楠把车子停妥在校门外时,他清楚的看见卢璧人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向他飞奔而来。她一定以为他是杨适,如果现在有枝仙女棒,怀楠恨不得立刻就将自己变成杨适。 他拔下车钥匙,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卢璧人。当卢璧人来到他车窗前用手指敲了敲车窗时,丁怀楠只得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迎视她,同时,他也看见璧人如玫瑰般的笑靥迅速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落寞而应酬式的笑容。 「阿楠,是你啊!园游会都快结束了,如果你早点来就知道我们今天有多热闹了。」她心不在焉地说着。 丁怀楠从车里出来,结结巴巴的说:「早上公司有点事,本来我以为很快就可以处理完,谁知道搞到现在,杨适都还走不开身,真是气死人了。」 卢璧人觉得自己的心正淌着血,对于杨适的爽约,她不想问原因,本来她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了,不是吗? 昨晚她才对自己说,杨适不见得会来,如果他来了,那就算是老天爷特别送了一个礼物给她。 理所当然,老天爷是不会无缘无故送礼物给她的。 「杨适要我请你去吃饭或喝茶,算给你赔罪。」丁怀楠低着头说。 「好。」 卢璧人沮丧的说要去一家小酒吧,丁怀楠虽然觉得不妥,但见她心情低落,也只好陪着她去了。 他知道卢璧人今天的心情很苦闷,却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或许陪她藉酒浇愁是他唯一做得到的。感情的事本来就是无解的习题,有什么道理可说呢?当初杨适跟沈德容那一段死生契阔的爱情,有不可抗拒的阻碍,如今他跟卢璧人呢?丁怀楠实在想不出他们之间有任何不能恋爱的原因。 看着璧人这样无言的喝着酒,再怎样铁石心肠的男人也会于心不忍的,因此他决定打电话叫杨适过来这个酒吧。或许是说把杨适骗来吧! 他简短的告诉杨适,他在酒吧碰到一点麻烦,他知道杨适绝不会对他置之不理的。 当杨适来到酒吧时,卢璧人已经吐得七荤八素了。 杨适见状,心疼的搀扶璧人在椅子上休息,同时请酒保送一杯浓茶和醒酒药过来。 「我让你带她去吃饭,你为什么要带她来喝酒呢?」杨适一脸被他打败的表情。 丁怀楠立刻推卸责任说:「是她自己硬要喝的,不关我的事。」 「可是你也不用带她到这种地方来。」他的语气透着责怪之意。 「唉!不是我带她来的,是她带我来这里的。」丁怀楠一脸无辜的说:「如果你不爽约的话,璧人也不会伤心得让自己醉成这样。」 杨适拿起冰毛巾替璧人敷在额头上,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这个丫头为什么陷得这样深呢? 卢璧人自从那天宿醉之后,就绝口不再提杨适这个人。 卢定坚虽然看在眼里但也无可奈何,毕竟现在的男女已经不喜欢让父母来干涉他们的感情了。 卢璧人虽然每天一样到学校教课,但日子却过得有点茫然,她变得很沉默,常常对着窗外发呆,脑子是空的,心似乎也已经空掉了。以前她总会拉着周筱玉,用诉苦的方式发泄心里的感伤,但现在她似乎已完全放弃一切宣泄的方式了。 学期结束时,卢璧人收到大学同学的邀请函,信函的大意是说学校要举办一个话剧研习会,希望邀她参加,同时教授也需要一个助教,如果她愿意,学校会帮她安排宿舍。 卢璧人接受了这个邀请,而且打算尽快动身前往南京。她想暂时离开这个伤心地也好。 卢定坚故意让杨适去帮卢璧人买火车票。 而卢璧人要到南京,而且可能在那里长住的消息对杨适来说,也是一个意外且难以接受的事实。 丁怀楠知道后也替他急得冒火:「喂!你的神经是不是全打结啦?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你还这样无动于衷?」 「或许璧人的决定是对的,她有权利去追求另一片天空。」 「你就可以给她一片天了,不是吗?你不但能给她一片天,你还能给她全世界,你为什么硬是不肯?为什么要让她一个人到那么远的地方独自面对心中的苦痛?」丁怀楠扯着喉咙大吼。 杨适锁着眉头,没有人能体会他此刻内心的挣扎。 他多希望能握着卢璧人的手,要她留下来……可是,戴先生的影子是个巨大的阴影,这个影子逼使他不得不远远的避开卢璧人。没有人了解他,他是不希望自己伤了璧人啊! 「阿楠,不要逼我,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这么做是有苦衷的。」杨适哑声说道。 「放你的屁!」丁怀楠真的快要被他气炸了。「璧人到底有哪一点不好? 我觉得她完美得不得了,如果今天德容还在,或许你拒绝她,我会站在你这边;可是我想破了头也不明白,你明明爱她,为什么不承认?」 杨适颤动了一下身子,口是心非地说:「你少胡说,我几时说过我爱她?」 「你的嘴巴不说,可是你的眼睛却不会说谎,当你听到璧人要到南京的那一刻,我发现你的眼神就像当初知道德容要被姓曹的军阀逼婚时一样。杨适,你骗不了我的。」丁怀楠激动的说:「现在还来得及,去和她谈一谈,璧人一定会留下来的。」 卢璧人离开上海的这天是个天气阴暗的雨天,空气湿冷、细雨纷纷。 卢定坚送璧人到车站,他依依不舍的说:「如果在那里住不惯就回家来。」 卢璧人笑道:「爹地,我在那里念了好几年的书,对那里已经非常熟悉,哪会住不惯呢?倒是您,别只顾着生意,要找时间多休息。」 卢定坚坚持陪璧人在月台上等火车,周筱玉也赶了过来。 周筱玉四处看了看,低声问:「他会不会来?」 「当然不会!」卢璧人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仍希望会有奇迹出现。 「杨适也真是冷酷无情,他该不会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开上海吧?」 卢璧人沉着脸说:「是我自己想换个环境,跟他没关系。」 「才怪!我又不是今天才认识你。」周筱玉对她扮了一个鬼脸:「待会儿他要是来了,而且求你别走,你怎么办?」 「他求他的,我走我的。」其实她心里明白,他根本连来都不会来,更别说求她留下。 「火车来了!」周筱玉拉长脖子在人群里张望着,真的没有杨适的身影,实在太令人遗憾了。 卢璧人见火车进了站,心里的惆怅油然而生,原来杨适真的是很冷酷无情啊! 「你们回去吧!我要上车了。」她无奈的说。 「路上小心!」卢定坚目送璧人上车。 「璧人——璧人——」 这时,一阵急促的呼唤声从人群中窜了出来,卢璧人诧异的回过头,不仅是她,就连卢定坚和周筱玉也以为杨适终于出现了,结果落入他们眼帘的却是丁怀楠。 「睡晚了,差点赶不及来送你。」丁怀楠气喘吁吁的说道。 卢璧人眼里闪着绝望的泪光,勉强堆出一个笑容说:「其实南京离上海不算太远,有空你们可以来找我玩啊!」 「那当然,我选了一本外国小说送你,如果路上无聊,可以打发时间。」丁怀楠把小说交到卢璧人的手上,同时附在她耳边轻声的说:「原谅杨适,他很害怕这种离别的场面。」 卢璧人点点头,很快的上了火车,她隔着车窗向父亲、周筱玉、丁怀楠还有她尚未成型的爱情挥手告别。 其实杨适也在月台上,他甚至是所有人里面,来得最早的一个。但是他一直默默在人群里目送卢璧人,直到火车开动、渐渐驶出了他的视线…… 有些事情如果能够预知,人生也就可以少一些遗憾了,如果杨适能够预知的话,说什么也不会让璧人搭上那班恶梦列车。 卢璧人所乘坐的火车在行往南京的途中,与另一辆脱轨的火车在郊区相撞。 消息传来,卢定坚几乎傻了眼。怎么可能…… 早上璧人还活生生的在他面前,才不过几个钟头的时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他立即吩咐司机备车,并且立刻动身赶往火车出事的地点。 而得知车祸消息的杨适,自然也陷入了最深痛的不安与自责之中。 「璧人不会有事的,我要到现场去看看。」杨适焦虑的说。 「我跟你一起去。」丁怀楠担心杨适的情绪不稳定,因此坚持由他开车。 他们赶到了失事现场时,天空已经灰蒙蒙亮了。 一阵阵哀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进他们的耳里,凌乱的现场,已分不清是失事受伤的旅人,还是焦急的家属在啜泣。 杨适感到心乱如麻,他跟着救援的人员,把一具具猝死的尸体搬运出来。丁怀楠见到某些血肉模糊的尸体时,几番作呕欲吐。 「我们到附近的医院看看吧!说不定璧人只是受了轻伤。」丁怀楠真的受不了当下哀鸿遍野的惨状了。 「你去医院打听一下消息吧!我要留在这里。阿楠,我真的好怕、很怕璧人只是受了伤,还埋在这些残骸里面,她会很害怕的。」 「你别尽往坏处想,火烧戏院她都没事,我想这次她也会吉人天相的。」 在这个令人触目惊心的画面里,抚尸痛哭的悲泣声最是催人落泪,杨适不由得哽咽的说:「我真的好恨我自己为什么要让璧人走,如果她不走,今天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好恨、好恨!」 他情绪失控的用手捶打自己的脑袋,眼泪纷纷落下,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不会再有这么多顾忌、这么多预设的立场,他一定会好好的爱她…… 「杨适……」这时,一个熟悉的女性声音轻唤着杨适的名字。 不仅杨适抬起头,连丁怀楠也回过了头。 「啊——」丁怀楠突然像见鬼般的叫了起来。 第五章 在丁怀楠的印象里,鬼是天黑以后才会出现的。可是一个人在死了三年之后,忽然又出现在你面前,她不是鬼是什么?他因为吃惊过度而张大着嘴巴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人不是沈德容吗? 她究竟是人还是鬼? 但现在想这些也无济于事,因为她只对杨适丢下一句:人在医院里。然后,就像一阵轻烟似的飘然离去,一晃眼便隐入晨光下的雾气中。 「阿楠!」杨适唤着怀楠,他急着到医院去,完全不知道怀楠为什么见了那女孩子以后就变得呆若木鸡。 「杨适,你觉不觉得那个女孩子很面善?」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欣赏女人!?」 丁怀楠心里充满了问号,那名女子如果是德容,见到杨适,她的表情怎么会如此淡漠? 如果她不是德容,又为什么认得杨适?难道是因为自己开了几个时辰的车,两眼昏花了? 到了医院,只见一片纷乱,急救的医护人员穿梭在走道上。杨适询问之下,终于问到璧人正在动手术,他和怀楠赶到手术室前,只见卢定坚正焦急的在走廊的长椅子上等候着。 「卢先生。」杨适和怀楠快步走向卢定坚。 「你们也来啦!」卢定坚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 「璧人不要紧吧?」杨适焦急的问。 「肋骨断了。」卢定坚发现杨适的双手满是泥沙和血迹,奇怪的问:「你身上怎么弄成这样?」 杨适这才想到该去洗手间清洗一下。「阿楠,你陪陪卢先生,我马上回来。」 「喔!」丁怀楠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卢定坚随口问。 「我也不知道,难道不是卢先生派人去告诉我们的?」 卢定坚皱着眉:「我怎么知道你们在哪里?」 丁怀楠一听愣住了,难道失事现场的那名女子真是德容吗? 是因为车祸的现场阴气太重,所以德容的鬼魂才能现身?否则都三年了,她怎么没有重新投胎?对了,听说枉死的人要找到替身才能轮回转世,那么刚才德容是在那里寻找「对象」啰?丁怀楠不禁胡思乱想了起来。 杨适回来后,医生也正好从手术室里出来;大家全都靠了过去,急于知道璧人的情况。 医生拿下口罩:「手术很成功,你们可以放心了。」 卢璧人被推回恢复室的病房后,杨适就这样一直守候在她身旁。 卢定坚爱怜的看了女儿一眼后,拍拍杨适的肩说:「璧人睁开眼睛如果看见你,她一定会很开心。」 一场车祸让杨适把内心的情感完全释放出来,卢璧人觉得这是很划算的。身体的痛和心里的苦比起来,那真是算不了什么。 若不是因为这场严重的意外,她恐怕苦等一辈子,也不可能让杨适端着稀饭,一匙一匙的喂她喝呢! 「嗯,有进步,今天多吃了一口。」杨适心满意足的微笑着。 「多吃的这一口是要跟你交换条件的。」卢璧人漾着灿烂的笑容撒娇道。 「我就知道,你又有什么花样了?」杨适宠溺的问道。 「帮我梳头。」 「就这么简单?」 「然后,带我到公园散散步。」卢璧人望望窗外:「今天的天气好像暖和多了。」 杨适拿着乌木梳子细心的梳整卢璧人长及腰际的黑发,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以前似乎做过这个动作。同样是这种木梳,他替一个女孩梳头,女孩露出了白皙的颈项,娇声的问他:「香不香?我一个表叔从法兰西买回来的香水。」 杨适的心头一震,他想起这个声音了,就是当日清晨在火车失事的现场,告诉他璧人在医院里的那个声音。 原来,他是认识那个女孩子的…… 「你发什么愣啊?」卢璧人扬起手,抽走杨适手上的梳子。 「喔,没什么,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杨适讷讷的说:「璧人,今天先别去公园了好吗?明天我再陪你去。」 「是我爹地又有事情交给你做啦?」卢璧人噘起嘴巴不高兴地看着他。 「是啊!」杨适随便找了一个理由搪塞,「你爹地投资的医院这两天就要开张了,有很多事情要忙。」 「好吧!那我就放你一马。」她大方的说。 「要不要我打电话叫筱玉来陪你?」杨适体贴的问。 「不用,她快当新娘子了,忙得很!我会看小说打发时间的,不用担心我了。」 「那我明天再来看你啰!」杨适在卢璧人的额头上轻轻啄了一下。 「这件事我也纳闷得很。」丁怀楠自从来到卢定坚的夜总会做事后,酒量便突飞猛进,现在他手上正握着一杯白兰地,一脸大惑不解的望着杨适:「我在想,那天我们见到的会不会是德容的鬼魂?」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鬼呢?」杨适敲敲自己的脑袋:「她认得我,我记得她还叫我的名字。」 「没错,我也听得一清二楚,而且德容的样子没变,跟三年前一模一样。」他心里想,人死了岁数当然就不会再增加,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百年,她恐怕都会维持着生前的模样。 「德容既然没有死,为什么那天丢下一句话就走了呢?」杨适双手环抱在胸前,感觉有点苦闷,过去的记忆若隐若现的在心头浮沈,虽然那仅是一种感觉,却令他没来由的一阵悸动,而他的脑海里仍是描绘不出任何清晰的图像。 「如果那天我们俩看见的不是鬼,那就有理可循了。德容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对你爱到心坎里的女人。你想想,有哪个女人受得了你当着面,一副恨不得替另一个女人去死的样子?」 丁怀楠说这话的道理很简单,就连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都明白,可是杨适却不明白,因为他真的忘了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如果德容没死,我是不是应该找到她?」杨适心里很乱。 丁怀楠停了半晌才说:「按理是这样没错,但是璧人怎么办?」 「我不知道。」杨适一口喝掉杯子里的酒,他不知道如果那个女孩真的是沈德容的话,他该怎么办? 「今天我忽然意识到那个女孩子是德容,阿楠,你知道吗?我的心里突然变得很不安,我突然很想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生活过得好不好?」 丁怀楠拍了拍杨适的肩膀,「别想那么多了,到现在为止,我们都还不能确定那天见到的是德容的人还是鬼?」 「就算是鬼也好,我都想再见她一面。」杨适肯定的说。 「为什么?」 杨适也不知道为什么,彷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牵引着他的思绪,扰乱他的心神。 「我想到一个办法了,干脆派个人到北京去替我们查查,如果德容还活着,一定会有消息的。」丁怀楠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这倒是个办法,就这么办。」杨适点点头。 十天后,杨适派到北京去打探消息的人带回了消息。 沈德容在三年前投河自尽,尸体后来却一直未被家人打捞上岸,之后沈家全家就让姓曹的军人杀光了。而有一则消息更令他们感到意外,一个多月前,这位军阀在自己的府里被人用极残忍的手段凌虐至死,据当地的居民说,他的头还被割下来喂野狗呢! 卢定坚在上海投资的医院开张时,卢璧人身上的伤几乎已完全康复,气色比以前更加红润。当然,除了这几个月来的休养外,爱情也是使人明亮娇媚的一帖良药。 为了今天的开幕典礼,卢璧人特地选了一件质感高雅的月白色旗袍,配上紫貂坎肩,长发绾了个髻束在脑后,整张粉嫩的脸庞毫无遮掩的露了出来。当她从楼上的房间走下来时,在客厅等候的父亲和杨适都有一种惊艳的感觉。 卢定坚笑道:「听说山口先生的女儿是个美女,不过再怎么美,我想也比不上我家的这个大美人。」 卢璧人睨了父亲一眼,「咱们是去你的医院,不是在比哪一家夜总会的小姐漂亮。」 杨适面对璧人,也大方的赞美:「你今天确实比平常都漂亮。」 「那我够不够格当明星?」卢璧人开心的问。 卢定坚笑说:「上海的女明星也未必有我女儿漂亮!」 但是这个自信在到了医院之后却打了折扣。 当山口藤平带着女儿容子从车上下来时,杨适惊诧得简直就快忘了呼吸。 她真的是山口藤平的女儿吗?为什么竟长得跟那天在火车翻覆的地点见到的那位女子一模一样呢? 山口容子今天是经过精心的装扮,在其他人的眼中,这位打扮得有如皇室公主般的女子,五官精致、身材纤细高挑,但杨适却无法相信她的父亲是山口先生,因为如此一来,她岂不就是个日本人?德容怎么会变成一个日本人呢? 丁怀楠和杨适有同样的疑惑,他甚至冲动的想过去问她究竟是不是沈德容? 可惜,美丽的女人总会被一群男人所包围,尤其是像山口容子这种没有男伴的单身美女。 「我以为日本女人的腿都很短,没想到容子小姐这么高。」卢璧人带着一点嫉妒和羡慕的口吻对杨适说:「你看,那些围着她的男人,真像一群大头苍蝇。」 正在他们说着话时,山口容子却摆脱了那群男人,朝杨适走了过来,她似乎完全无视卢璧人的存在,笑着对杨适说:「听说杨先生是卢先生手下最能干的得力助手,以后医院的事情还要请你多费心。」 杨适点头说:「请多指教。」 「不敢当。」山口容子的眼睛水亮灵活,她似乎还有话想对杨适说,但看了卢璧人一眼后,却只丢下一句:「有机会再聊啰!」 「我碍着你们讲话了吗?」卢璧人以女人的敏锐直觉,嗅出了山口容子挑衅的意味。 「璧人!」杨适有点尴尬,她们俩初次见面,璧人怎么忽然变成一只刺猬了? 「对不起,我不妨碍你们了。」卢璧人脸上堆出一个十分僵硬的笑容,并且很快的朝外面的露台走去。 但是她绝对想不到,跟过来的人不是杨适,而是山口容子。 卢璧人转过身来望着她,惊诧不已。 山口容子像一阵风似的来到她的面前,靠在她的耳畔,用极轻的声音说:「如果沈德容出现了,你想,杨适还会留在你身边吗?」 「你是谁?」卢璧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山口容子。」容子递给她一个诡异的笑容,然后便转身走进混乱的贺客之中。 卢璧人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山口容子怎么会知道沈德容这个人? 聪明的女人在对自己喜欢的男人没有太大把握时,是不会轻易去提及他昔日女友的,只有笨女人才会喋喋不休的追问男人过去的情史。 卢璧人当然不是个笨女人,但她心中仍有她的忧虑与疑惧,所以她还是想搞清楚沈德容是不是会凭空出现,她是不会问杨适的,杨适说他失去过去的一段记忆,那就让他一辈子对这件事失忆下去吧! 她去找了丁怀楠想问个究竟。 「我不知道。」丁怀楠逃避的点了一根烟。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如果连你都不知道,那山口容子又怎么会知道呢?」卢璧人不但说话急促,连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 「好吧!这种事压在我心里也挺难受的,老实说…… 我觉得那个山口容子长得跟德容很像,或者应该说,她们俩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丁怀楠深深的吸了一口烟。 这算什么答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山口容子就是沈德容! 「可是杨适……」丁怀楠忽然咳嗽一声,然后改口说:「可是我查证过,德容确实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再说,山口容子是个日本人,不会是德容的。」 「那她是冲着我来的啰!」卢璧人噘起嘴巴。 「怎么说?」丁怀楠不解的问。 她将医院开幕那天,山口容子对她说的那些话说了一遍。 丁怀楠听完璧人的话后,却无法给她任何的解释,事实上,璧人真正要的也不是他的安慰或看法,她只是要把心中的不安说给他知道,然后他自然就会转述给杨适听。 而杨适的确是对山口容子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只可惜每次两个人在医院不期而遇时,山口先生总也在场,他几乎没办法单独跟她多说一句话。 而杨适跟璧人之间,也产生了很微妙的变化,他们之间似乎已不像之前那么无话不说,似乎得小心的避开一些敏感的话题,而两人见面的时间也渐渐的少了。 这天,卢璧人陪快当新娘子的周筱玉上街买完东西后,顺道绕到杨适的寓所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街上的灯驱不散夜色的萧瑟。杨适和丁怀楠住在一条宽阔的马路后面,那条巷弄全是二层的洋楼,每户人家都有个小花园。 杨适屋里的灯光从窗帘里透了出来,卢璧人按了电铃,隔壁住家的狗却拖着铁炼在院子里又跳又叫。 女佣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拉开铁门一看是她,叫了声:「卢小姐。」 「杨先生回来没有?」 「杨先生还没回来,丁先生在家。」 「喔!」卢璧人走进屋去,女佣替她把脱下来的大衣挂在门厅的衣帽架上。 丁怀楠正在长餐桌上用餐,见了卢璧人有点诧异。他拿起餐巾擦擦嘴角问她: 「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她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杨适都还没回来,你就休息了。」 「医院的事我没兴趣,山口先生想抓权,杨适对医院也很有企图心,他当然比我卖力啦!」 「他对医院有企图心?」 「是啊!不然何必花那么多心思在那边呢!?」丁怀楠啜了一口茶,「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什么?」卢璧人瞪了他一眼。 「你担心那个容子小姐对吧?」丁怀楠促狭的笑笑,「要不要到医院去做突击检查?」 「神经病!」卢璧人骂了一声,但她心里可真的这么想过。只是她怕万一杨适真的对山口容子有好感,那她该怎么办呢? 这时,门外传来汽车声,丁怀楠听出是杨适的车。「喏,回来了!」 门打了开来,果然是杨适。 杨适见璧人也在,便笑说:「看我们俩今天在搞什么,我刚刚到你家去找不着你,结果你倒跑到我家来了。」 「是吗?」卢璧人一听,心情又立刻转好了。 「你们到外头散散步吧!别在这儿卿卿我我的,影响我吃饭。」丁怀楠故意说道。 「也好。」杨适点点头,便与璧人一道走了出去。 他们在附近散步,可是却只是并肩走着,杨适像在想什么心事似的,几乎没开口说一句话。 「听说你最近都在忙医院的事?」卢璧人率先打破沉默。 「跟山口先生有点争执,他似乎想独揽大权,所有的医生都打算用日本人,我觉得这样很不妥,毕竟这是你爹地出的钱和地,如果整个医院都由他来掌权,将来他只要把他的人一撤走,整个医院就瘫痪了。」 「你说,他会不会是在利用我爹地?」她有点担心。 「这就是我要留意的地方了。」杨适搂了搂璧人的肩膀,「你不是一直想问我容子的事吗?」 卢璧人侧过脸盯着他,「如果是令我不开心的答案,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她知道自己有点逃避现实,但她真的没有勇气听到负面的答案。 「其实,我不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山口容子也许长得很美,也或许就跟怀楠说的一样,她跟德容长得很像,但再怎么相像,她们毕竟是两个人。」杨适冷静的说。 「那么……如果她们是同一个人呢?」卢璧人试探地问。 杨适停了半晌,笑说:「这怎么可能?」 「我是说如果。」卢璧人有点急了,他为什么不回答她? 杨适想了想,望着她说:「那就看你是不是还一样爱我了。」 卢璧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情款款的注视着杨适,忽然紧紧的搂着他的颈项,狂野的吻他的唇。她完全忘了这是一条大街,虽然街灯是坏的,但在皎洁的月光下,夜归的路人还是看得见这对恋人正当街拥吻。 杨适和丁怀楠到赌场查过帐目后步出赌场。 以往这附近的路口总会有一些老乞丐拿着草蓆坐在路边乞讨,有时弹唱月琴,有时则口里就念着莲花落。可是杨适却发现,这些老乞丐渐渐少了,尤其是今天,竟连一个也看不见。 「你觉不觉得这种情形很特殊?」杨适询问丁怀楠的看法。 丁怀楠搔搔脑袋说:「也许他们都发财了,用不着再当乞丐了。」 「如果连乞丐都发财,我们岂不是太逊了,到现在连一点发财的迹象都没有。」杨适自我调侃的笑说。 「现在的日子我已经很满意了,卢先生对我们不错,房子有了,车子也有了,再来只要找个老婆生个孩子就行了。」丁怀楠伸了一个懒腰。 「想结婚了?」杨适笑问。 「嗯,你跟璧人也该定下来了,她那个叫筱玉的同学都快嫁了,难道你看不出璧人每次提起这件事,就一脸很羡慕人家的样子。」 杨适当然也知道这点,不过他更希望能充分掌握医院的情况后,再来谈论婚嫁。 当他们的车子行驶到孤儿院附近时,杨适从车上看见一些巡捕从孤儿院里出来,他直觉是院里发生了事情,因此要丁怀楠先回夜总会。 「我想过去看看里面出了什么事。」 丁怀楠随口说:「该不会连孤儿院里的小孩子也失踪了吧?」 很不巧的,事情居然让丁怀楠给说中了。 孤儿院里一夜之间竟有五名孩童失踪,巡捕房的人是过来了解状况的。 警长怀疑是人口贩子把这些孩童贩卖到外地去。 然而事情似乎另有蹊跷。 十天之后,有人在海滩发现了一些尸体,这些尸体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全身呈现黑紫色,而且全都面目全非。 验尸的结果发现,这些尸体的脊髓全被抽光了,而且他们身上都被不同的细菌所感染。 正当杨适感到诧异不已时,他接到了戴先生的暗号,要他在公园里碰面。 杨适来到公园,看见戴先生坐在公园的椅子上晒太阳,杨适走过去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来。 「那些尸体就是前些日子失踪的那些乞丐。」戴先生简短的说。 「我该怎么做?」杨适等待指示。 「山口一定是拿这些人来做实验,你要想办法尽快查到他在做什么,而且要进行毁灭,否则将会有更多人受害。」 「我知道了。」杨适点点头。 「你如果想完全掌控卢定坚跟日本人的活动,我想你应该尽快跟卢璧人结婚,只有这样,卢定坚才会百分之百的信任你。」 「戴先生,我知道你有恩于我,但是我不希望这辈子变成一个傀儡,这次的任务完成后,我要求你还我自由。我希望这是我替你执行的最后一次任务。」杨适的语气十分坚定。 戴先生沉默了良久,才清了清喉咙说:「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不能不答应,除非你一枪打死我。」杨适目光灼灼的望着戴先生。 戴先生冷笑一声:「你已经打定主意了?」 「是的。」杨适的语气更加肯定。 「好,我答应你,这次的任务完成以后,随便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你。」戴先生无奈的答应了他的要求。 「谢谢你!」杨适自认没有那么强烈的民族意识,他只是平凡的希望与自己所爱之人快快乐乐的厮守一生。 杨适陪璧人参加周筱玉的婚礼过后,突然决定在这一天开口向她求婚。 「我选了一只戒指。」杨适在车上把之前选好的钻石戒指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卢璧人打开丝绒的粉红色盒子,对着戒指愣了几秒钟。 「我帮你戴上。」杨适替她把戒指戴上,「喜欢吗?」 「为什么突然送我戒指?」她的心几乎跳到喉咙上来了。 「不需要我像外国电影那样,拿一束花跪在地上求婚吧!?」 卢璧人的心里涨满了喜悦,但她倒底有几分女孩家的矜持。她羞怯地低垂下头: 「你应该去问我爹地。」 「我要娶你,不是娶你爹。」杨适说完便吻了她的唇,接着又吻她的耳朵…… 但杨适和卢璧人即将结婚的消息传开后,却使山口藤平十分苦恼。 他对着正望着窗外发呆的容子说:「我现在做事处处受到杨适的牵制,一旦他成了卢定坚的女婿后,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大的阻碍。容子,你看这事该怎么办才好?」 容子仍然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 「容子——」山口藤平提高了嗓门。 「这个实验是你负责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山口容子面无表情的说。 「我们是搭档,遇到问题你也该想想办法啊!」 原来,山口藤平跟容子两个人并不是父女,他们的身分根本是假造的。 「把卢璧人杀了。」山口容子淡淡的说。 「要杀卢璧人,还不如杀了杨适。」山口藤平觉得杨适才是阻碍他继续进行实验的关键人物。 「杨适是我的,我不准你动他一根寒毛。」山口容子板着脸厉声道。 山口藤平哈哈的干笑了两声:「原来你看上他了?可惜他就要结婚了,而且就算我不杀他,上级也不会允许他在我面前碍手碍脚的。」 「这件事,你先别跟上面报告,我会处理。」 「怎么处理?」 「我有我的办法,你只要尽快让实验有结果就行了。」山口容子不耐烦的说。 杨适的办公桌上忽然出现一本又厚又旧的日记本。 他虽然不记得自己曾有过这么一本日记,但里面的笔迹确实是他的。 日记里详细的记载着他和沈德容之间的点点滴滴。杨适来不及探究这本日记是怎么来到他面前的,他只是飞快的阅读里面所有的记载,那是他所遗失的记忆与感情,沈德容似乎在这本日记簿里复活了起来。 日记的最后一页黏贴了一张杨适和沈德容在校园的合照。 杨适再一次有种心神撼动的感觉,照片上的德容虽不似山口容子浓妆时的艳丽,但脸形五官却活脱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若说她们不是同一个人的话,天底下真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吗? 杨适合上日记本时,才发觉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丁怀楠从热闹的夜总会过来,看见杨适对着一本墨绿色的本子发呆,他走上前随口问:「那是什么东西?」 「我的日记本。」杨适语气平淡,内心却波涛汹涌。 丁怀楠笑道:「我以为你只有在跟德容谈恋爱的那段日子才写日记呢!」 杨适望着丁怀楠说:「这本日记,就是那段时间写的。」 丁怀楠的笑容顿时消失。这怎么可能?三年前他们是仓皇逃出北京的,别说是日记本,就连衣服也没多带。 「奇怪吧?它居然出现在我的桌上。」杨适若有所思的望着日记本。 丁怀楠不假思索的说:「一定是她!」 「你是说山口容子!?」其实杨适早有同样的假设。 「没错,我敢打包票容子就是德容,否则天底下哪有长得这么像的两个人? 更何况她还知道你的过去。」丁怀楠恨不得现在就去找容子问个明白,看她到底在搞什么鬼? 杨适心里也作如是想,如果她真的是德容,为何不直接找他说清楚? 第六章 初春的雪未融,屋顶与树梢上都还覆着一层薄冰,山口容子从教堂里做完礼拜出来,她一个人缓缓的、孤单的走在群鸽飞舞过的马路上。 她的嘴抿成了一条线,两手插在长大衣的口袋里,双眼低垂,彷佛看着脚尖的石板就知道前面的路了。 忽然一个人影落入她的眼里,她抬起头一看竟是杨适。 这像是梦中的情景,瞬间却真实的落在眼前。来到上海,两人虽已见过无数次的面,但是每一次都有一群支不开的人在旁边。 当然,今天绝对不是偶遇,杨适费了好大功夫才打听到山口容子星期天早上会到这个教堂做礼拜。 「我是特地来跟你道谢的。」杨适的脸上带着和煦如阳光般的笑容。 「谢什么?」山口容子淡淡地问。 「你应该知道。」 两个人并肩走着。 山口容子仰着脸看他:「我不会猜谜,还是请你告诉我吧!」 「谢谢你把我的日记本带给我。」杨适定定的望着她。 山口容子笑道:「你怎么肯定是我?」 「德容——」杨适突然停下脚步。 山口容子的脸庞掠过一丝奇异的神情,但很快便隐去。「我叫山口容子。」 「你是德容,你一定是德容!否则你们为什么长得那么像? 你又为什么知道我们过去的事?」杨适激动的说道。 「你的日记本里写得很清楚。」她只是淡淡的回答。 杨适按住她的肩膀,认真的说:「你在生我的气对不对?要不,我们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的才能在上海相会,你没有理由装作不认识我。」 山口容子甩开杨适的手:「那又怎么样呢?你现在不是已经有了卢璧人,沈德容对你而言还有任何意义吗?沈德容在三年前已经死了,你不是也一直认为沈德容死了吗?」 「可是你仍活生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而且当我看完日记时,我已经想起一切的事了,教我怎么还能够自欺欺人?」杨适苦恼的说:「你明明没死,为什么不早一点出现?如果我知道你还活着,有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的,你知道吗?」 山口容子停了半晌才说:「山口藤平对你非常不满,你还是少管医院的事吧!」 「你为什么要帮日本人做事?」杨适质疑道。 「我有必要回答你这个问题吗?」山口容子马上武装了起来。 「就算我不是杨适,我也不允许日本人假借医院之名谋害我们的同胞。」 「你的命不是也差点断送在军阀的手里吗?」山口容子盯着他又说:「救我的人,我就该回报他,不是吗?」 「但是你不应该帮助他们滥杀无辜。」杨适显得有点激动。 山口容子扬起下巴,淡淡一笑。「如果你真的认为我是沈德容,你应该问问我这三年来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对吧?」 聪明的女人懂得在什么时候化解难题,尤其面对一个如此深情的男人。这样的话让杨适痛彻心扉,他当然急于想知道她这三年来的日子过得怎么样?而当年她又是怎样死里逃生的? 可是她却什么也不再多说,忽然招了一部车,从容的坐了上去。回头对他说: 「我还有事,改天请我喝茶吧!」 车夫拉着车离去后,杨适还在原地怔愣着,这就是他曾深爱过的沈德容吗? 卢璧人原本打算过来找杨适一起出去逛逛街的,没想到又是丁怀楠一个人在家。 「我想他大概很快就回来了,你等一会儿吧!」丁怀楠替她泡了一杯香味四溢的乌龙茶。 「我到他书房去看看书好了。」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丁怀楠问。 「我爹地说这件事要慎重点,他打算请位师父帮我们挑日子。」一提起这事,卢璧人显得十分愉快。 「我相信你们的婚礼一定是全上海最热闹的。」丁怀楠一脸羡慕的样子。 「希望如此。」她说着推开杨适的房门,回头对怀楠笑说:「你不用陪我了,我在里面看看书等他回来。」 「那你有什么需要就叫祥嫂,别客气啊!」丁怀楠整理了一下衣服说:「我约了人,不陪你了。」 「再见。」 卢璧人在杨适的书柜里翻找着书,想找本小说打发时间,却瞥见了杨适放在桌上的日记本。她原本是不应该这样偷看他的东西的,可是人的好奇心在一个无人的空间里就变得难以克制了。 她随手翻开一页,却见里面写的全是沈德容的事,杨适深情款款的记录着他们曾有过的甜蜜时光。她越读心里越不安,尤其看到最后一页杨适跟沈德容的合照时,她险些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原来怀楠说的没错,山口容子跟沈德容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她慌乱的合上日记本,匆匆的离开了杨适的住所。她不想再继续等他了,只怕待会儿见了他,自己不知该如何面对。 卢璧人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在路上,此时的她心情已经大乱,但她却不知该找谁说去。在绝望之际,她突然想起了平时很疼她的何京。 何京自从辞去卢定坚的总管职务后,就一人独居在思南路的一个小楼房里。 那是个闹中取静、林荫茂盛的居所。卢璧人在巷口下车,巷子里有一间卖杂货的小铺子,卢璧人就是问过店里的人之后,才找到何京住的屋子。 何京打开门时,卢壁人呆愣地打量着他。他穿着深蓝色的棉袄,比起以前在卢家时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 「何叔!」 「哎呀!小姐,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何京睁大着眼睛,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我给您带了一盒芝麻饼。」卢璧人提提手里的袋子。 「进来坐、进来坐,外面冷咧!」何京搓着手,很快就把门关上了。「你爸爸最近还好吧?」 「还不是那个样子。」卢璧人在湖绿色的布沙发上坐下来。 何京泡了茶,又开了璧人带来的芝麻饼,直截了当的问:「是不是有事啊?」 卢璧人娇嗔道:「你又知道我有事了?」 何京呵呵笑了两声说:「你脸上就写着有事嘛!」 「我是真的有事要麻烦何叔暗中帮我调查一件事情。」卢璧人开门见山的把山口容子和沈德容之间身分的疑点说了出来。 「我的人脉还在,应该是可以查得到的,但是这件事情你不打算让卢先生知道吗?」何京担心地问。 「当然不能让我爹地知道啰!我可不想把事情闹大。」 「我知道,我会立刻请人去调查,不过得花一些时间,你可得耐得住性子。」 卢璧人点点头,打趣道:「可别让我等得头发都白了。」 「小姐,其实我觉得这位沈德容究竟是生是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杨适现在爱的人究竟是你,或是仍然对沈德容念念不忘?」 「唉!谁知道呢?」卢璧人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看完那本日记后,她已经没有信心了。 「我想恐怕连杨适自己都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何京笑道:「那可就难了。」 「如果是你女儿碰上这样的问题,你该怎么办?」卢璧人问道。 「如果是我,我会劝我女儿找一个平凡一点的丈夫,安安分分的过一辈子,但我知道如果是你爹,作法就不同了。」 「怎么个不同法?」 「如果杨适对你不够真心,我猜卢先生一定会一枪把他打死。」何京笑道。 「我爹地怎么被你说得像个刽子手呢?」 「你爹地做事的原则你还会不明白吗?」 卢璧人收起了笑容,「所以啰!我只好来请何叔帮我的忙。」 何京微笑说:「我的大小姐,你就别再胡思乱想了,沉住气等我的消息吧!」 安静的医院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杨适刚穿过外面的草地进来,看见几名病人和医疗人员惊慌的从里面跑了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杨适拦住一名护士。 「一个精神病患跑了出来,吓得其他的精神病人到处跑。」护士气喘吁吁的说。 「会不会有危险?」杨适紧张的问道。 「容子小姐正在安抚那个病人的情绪。」 杨适急问:「在哪里?」 「他闯进二楼的手术房,待会儿有病人要做手术,容子小姐正试图想把那个精神病患骗出来,现在的情形如何我就不知道了。」护士说完就匆忙的离开了。 杨适急着跑上二楼,一上楼他就看见一群人围在手术室外面干着急。 「容子小姐还在里面吗?」杨适问站在一旁的山口藤平。 山口藤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容子被病人挟持住了。」 「不要惊动里面的人,我从窗子爬过去。」杨适绕到窗台外面。 在窗外,他可以清楚的看见病人拿着手术刀,焦虑的在容子的身边走过来走过去。他的嘴里念念有词,握着刀的手青筋暴露,并且不时的用力挥舞着。 「把刀放下来,我让你出院。」容子试图安抚他。 「你骗我!你们把我抓到这种鬼地方,还把我当成你们实验的白老鼠……」满脸胡渣的病人激动的狂吼。 「你先冷静下来,我不会拿你当实验的对象,你有病,我们的医生只是想把你的病治好。」 「你骗我!」病人激动的跳到她面前:「老李和老张就是你们杀的对不对!?我们只是一群老乞丐,什么地方碍着你们了,你们这群魔鬼!」 「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的朋友。」 山口容子已经被逼到手术台边,杨适这时才发现,原来容子的手被反绑了起来。 「你有,我明明看见你跟那个医生从密室里走出来。」他的刀一寸寸的逼近山口容子的咽喉。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杨适破窗而入,他一个纵身把那名精神病人压倒在地上。病人发狂般的大叫,两人于是扭打起来,杨适被锋利的手术刀划破了手臂;他伸手斜砍,把疯狂病患的刀打落在地。那人一阵惊慌,杨适趁机用膝盖顶向对方的肚子,同时猛力的用手肘捶击他的头部,那疯狂的精神病患这才被打昏了过去。 「你没事吧?」杨适起身替容子解开了手上的绳索。 「你受伤了。」山口容子看见他被刀子划过的手臂正淌着血。 「我不要紧,你没事就好。」 杨适松了一口气,此刻才感觉到伤口的疼痛。他皱了皱眉头,原想打开门让外面的人进来,容子却阻止了他:「我先帮你把伤口处理一下。」 山口容子仔细的替杨适消毒止血,并用纱布将伤口包扎起来。 杨适一直是欲言又止,当两人的目光交会时,他彷佛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最后也只是沙哑的说了一句:「谢谢!」 山口容子打开手术室的门,医护人员见那名发狂的病人已昏倒在地,立刻将他抬了出去。 「你们没事吧!?」山口藤平望着两人。 「没事。」杨适按着伤口说道。 「我不太舒服,想先回去了。」山口容子说。 山口藤平看了杨适一眼,「容子可能是刚才受到惊吓了,杨先生如果方便,能不能麻烦你送容子回家休息?」 「没问题。」杨适毫不迟疑的点头答应,立即追了上去。 山口容子的住处俭朴而幽雅,小小的庭院种满了花草,客厅有一台留声机,她一进屋就开了音乐。 阳光已经落到树荫后面了,室内变得昏黄,所以有种黑白照片的朦胧之美。 山口容子忽然开口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常常梦见你。」 杨适走到她的面前,拂了拂她前额的浏海,低声说:「德容,我该怎么办?」 她把脸靠在他的胸膛上,哽咽的说:「我觉得好苦,杨适,我想痛快的大哭一场,可是我的眼泪却流不出来。」 杨适心疼的将她紧紧的搂在怀里。「你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好吗?」 「你真的想知道吗?」 「当然。」杨适认真的凝望着她。 山口容子忽然解开身上的扣子,银灰色的旗袍从她的身上滑至脚下,她将整个背脊裸露在杨适的面前。 杨适对眼前所见只能用震惊来形容,因为任何人也无法想像,这样冰肌玉骨的女体,竟会有许多赭红色的疤痕交错。 「怎么会这样……」杨适打了个寒颤,紧紧的将容子拥抱在怀里,无法置信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曾经遭遇过如何骇人的酷刑。 「现在你看见了吧!我根本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女人,不只身体,我的心也是一样的。」 「是谁把你弄成这样?是谁这么狠心?」杨适轻轻的触碰她身上的疤痕,胸口就像被刀划过一样的疼痛。 山口容子不发一语,彷若春天融化的白雪一般,柔情似水的亲吻着杨适的耳朵。她柔软的双唇渐渐滑过他的颈项,试图引燃他的热情…… 此时,门铃乍响,杨适大梦初醒般的放开了容子。 山口容子一面整理衣衫,一面指指后面。 杨适很快的回避到后院去了。 来的人竟是卢定坚。 他是听说容子下午被病人挟持,身体有点不舒服,于是礼貌性的过来探望一下。 「卢先生?」容子开门后有点惊讶,她拉了拉前襟尚未扣妥的钮扣,不自然的笑说:「请进来坐。」 卢定坚进了屋里,却发现衣帽架上放着男人的呢帽及大衣。 「卢先生,你坐会儿,我替你泡杯热茶。」 「喔!不用了,我只是听说你下午在医院里被一个精神病患吓坏了,所以过来看看你,你屋里有朋友吧?」卢定坚指指衣帽架,「看你没事就好,我不打扰你了。」 「让卢先生亲自跑一趟真不好意思。」山口容子送卢定坚到门口,她的脸上还有着醉酒般的红晕。 卢定坚笑说:「快进去吧!别冷落了你的朋友。」 走出容子的住处时,卢定坚却发现停在门口的车子竟是杨适的,莫非在容子屋里的人就是杨适? 他沉着脸吩咐司机:「你在车上等着,直到容子屋里的男人出来为止。」 「知道了,卢先生。」 「一看到人就立刻回来告诉我,不要让小姐知道。」卢定坚交代了一声便自行叫车回家。 过没多久司机也跟着回来了,只是吞吞吐吐的不知从何说起。 「是杨适对吧!?」卢定坚蹙着眉说。 「原来卢先生早就知道了。」司机忽然松了一口气。 卢定坚愤怒的拍了一下桌子,大骂:「亏我这么信任他,没想到他居然做出对不起璧人的事情。」 司机垂着眼站在一边等候吩咐。 「你立刻去把何京接过来,跟他说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他商量。」卢定坚的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杨适一直对挟持容子的那个病人所说的话耿耿于怀,虽然巡捕房多方搜查,最后失踪的人和浮尸案都与医院无关,但杨适仍觉得疑点重重,尤其在见过那名病患之后,他更相信戴先生给他的情报是有根据的。 趁着山口藤平进行手术的时候,杨适悄悄潜入他的实验室。 实验室里充满了刺鼻的药水味,架上是一罐罐浸泡氟玛林的内脏,门边有一个真人般大小的人体模型,模型清楚的显示肌肉的纹理及血管。 杨适漫无头绪的从实验桌上开始搜寻,就在此时,实验室的门忽然被打开。 「你在这里做什么?」山口容子一脸诧异的看着他。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杨适拿起卷宗,容子却以极快的速度掏出一把手枪指着他。 「把东西放下。」 杨适简直不敢相信她会拿枪指着他。 「快放下!」山口容子命令道:「否则你的脑袋会出现一个大窟窿。」 「我知道你不会对我开枪的。」杨适盯着容子。 这时,门突然被打开,进来的是卢璧人。她原本是想来医院找杨适的,在看见他与容子一前一后的进入实验室时,心中起了很大的疑云。她推门进来,只是想证实心里的疑虑,没想到却看见容子拿枪指着杨适。 山口容子立刻把目标转向璧人。 「杨适,你也许不怕死,但你总不希望见到卢璧人因为你而受伤害吧?」 杨适立刻放下手上的卷宗,「不要伤害璧人,这里面的东西我并不明白是什么,所以你没必要这么紧张。」 卢璧人面对这种情形,早已吓得脸色发白。 容子看了她一眼,笑说:「这个实验室,我想山口院长早就说过了,是他个人做医学研究的地方,里面所有的资料未经他许可,任何人都不能翻阅,更别说是带走了,希望以后别再发生这种事情。」 杨适深深的望了容子一眼,走过去握住了璧人的手:「我们走。」 第二天早上,卢定坚和杨适一起进会议室听取山口藤平及山口容子的例行报告时,容子的态度一如平常,她似乎并不打算把杨适闯入实验室的事情说出去。 杨适深感不解,但以她当时的举动看来,他确信实验室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例行会议结束后,卢定坚对杨适说:「明天晚上我们有一批药品会送到码头,你过去点收。」 「药品部分一向都是由山口先生的人负责的。」杨适觉得有点疑惑。 卢定坚面不改色的说:「山口先生当然也会派他的人过去,但是这批药品十分重要,我希望你到场监督。」 杨适点头道:「我知道了,明天晚上我会过去的。」 他虽然说不出这件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但他的直觉却使他心中隐隐不安。 回到家里,他一直陷于思索之中,怀楠见他这样子也感到奇怪。 「想什么?怎么一回来就阴阳怪气的?」 「卢先生要我明天晚上到码头点一批货。」 丁怀楠听了也觉得有点怪异。「要你到码头去点货?平常不都是阿财去做的吗!?」 杨适耸耸肩,「我也不清楚,尤其这次进的是药品,按理说也是由山口藤平那里的人去处理才对。」 「那问问容子不就知道了。」丁怀楠说。 「我找了她一下午,没有人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丁怀楠抚着下巴说:「是有点奇怪,今天我听到卢先生叫阿财去帮璧人买上杭州的车票。」 「璧人要上杭州?我怎么没听她提过?」杨适觉得事情似乎太怪异了。 「卢先生是不是故意要支开璧人?」丁怀楠的想法和杨适不谋而合。 杨适沉吟了半晌,他知道事情不对劲,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如坦然面对。 尤其还没能查到医院里的古怪,他实在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功亏一篑。 「最近发生的失踪案和浮尸案都跟医院有关系,如果明天我发生什么意外,你帮我继续追查下去。」杨适的额头泛出了虚汗。 「你在说什么?」丁怀楠张大着眼睛看他。 「山口藤平在做一项研究,我知道这对我们会有严重的影响,只是我才刚刚有了一点头绪,却……」 丁怀楠焦急的说:「既然是这样,你就赶紧告诉卢先生啊!」 「没有用,我看他恐怕也已经被日本人收买了。」杨适摇摇头。 「那德容……」 「她是个谜。」杨适叹了一口气,无法理解她现在究竟是什么身分。 在码头上,大批的货物从船上卸了下来,杨适清点过后,拆了一个货箱的盖子验收,然而他却惊讶的发现,箱子最上层的药品只是障眼法,药品的下面全是枪枝。 同行而来的还有山口藤平的一个日本籍助手。 「怎么会这样?」杨适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别管这么多,运回医院就对了。」助手面无表情的说道。 就在这批军火被成箱送上货车时,一批帮派的汉子突然冲杀了出来,现场顿时陷入砍杀的混乱之中…… 此刻,卢定坚正神情凝重的叼着烟斗坐在客厅里。 何京从外面进来说:「卢先生,我们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杨适的忠心,似乎太冒险了。」 「我面对日本人,压力已经够大了,杨适如果对我另有企图,我怎么能让他留在身边?万一把山口先生的计划搞砸了,你想,他们饶得了我吗?」卢定坚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况且我还发现他跟山口容子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 「这点,小姐也知道。」何京低声说。 卢定坚的神情充满了惊讶,「璧人早就知道了!?那她为什么没告诉我呢?」 「事情还未明朗,再说,小姐对杨适用情很深,所以她不希望把这件事弄拧了。」 卢定坚叹了口气,「那只有看杨适今晚的表现了,如果那批货安全的送到医院,他的命就保住了。」 何京问:「如果情况没有这么乐观,小姐从杭州回来,我们该怎么跟她解释呢?」 「到时候人都死了,就说有人劫货,杨适被误杀了。」卢定坚心中早有打算。 但卢定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杨适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务。 戴先生派来支援的帮派份子个个强悍无比,跟日本人一阵厮杀之后,随后在巡捕房出动后才平息了这场血腥的格斗。 卢定坚在天快亮时被请到巡捕房约谈。 「我不知道有这批货。」卢定坚完全否认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但杨适明明是你的手下。」巡捕房的人说。 「我想他是借用我的名义偷运军火吧!我知道这件事情后也十分气愤,刚刚我已经派出所有的人全面追捕他,我的手下捅出这么大的楼子,我一定会尽快给你们一个交代。」 卢定坚离开巡捕房后,愤怒的下达了追捕杨适的命令。 丁怀楠自然也接到了这道命令。 卢定坚说:「我知道你跟他的交情很好,可是如果你想继续在我的身边做事,你就得立刻跟他划清界线,否则我不勉强你,你可以立刻离开。」 以丁怀楠的脾气,他原本应该会选择离开,可是他却咬着牙说:「卢先生,请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卢定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年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以后跟着何叔好好干。」 丁怀楠虽然领着十余名弟兄四处搜寻杨适的下落,但他很快的便支开这些人,前往杨适可能藏身的贫民区。 他穿过已收摊的市场,迎面的风吹来一阵腐臭的气味,他的身上早就被汗水湿透了,在微弱的灯光下,他走往三年前他们居住的旧屋。 就在屋前不远处,丁怀楠发现地上有一层黏稠的血迹,他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虑,看来杨适是受伤了。 他一路湮灭血迹,小心翼翼的注意自己的行踪是否被人发现。 当丁怀楠推开小屋的木门,里面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地上横竖趴着三具尸体,有一具尸体的身上还插着一支刀柄。 丁怀楠鼓起勇气察看杨适是否在里面,而幸好没有,这三人看来都是日本人。 这时,杨适忽然从外面闪了进来,而且很快的将门掩上。 丁怀楠一看见杨适,激动的说:「卢定坚那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诬赖你偷运军火!」 「幸亏虎头帮赶到,不然这批军火就落到日本人手上了。」杨适的手臂受了枪伤,大量的血不停的从他的伤口涌出来。 丁怀楠情急的撕下自己的衣服,暂时将杨适的伤口绑起来。 「我先出去帮你买止血药。」 这时,门忽然被人推了开来,丁怀楠立刻拿枪对着门口。 「是你!?」见到来人,杨适和丁怀楠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 第七章 山口容子摘下帽子,一头乌黑的长发像瀑布般的泻了下来。她打扮得像个男子似的,穿着白色的衬衫、鼠灰色的西装裤,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 「你想做什么?」丁怀楠挡在杨适的面前,枪口对着容子的额头。 「我知道你的枪法很准,可是如果没有我带杨适离开这里,他很快就会没命的。」山口容子镇定的说道。 「你早就知道那批军火的事了?」杨适瞅着她。 「没错。」容子并不推托。 杨适有点激动的说:「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因为我要你离开上海,也只有这么做,你才可能离开上海,留在卢定坚的身边,你迟早会死于非命。」 丁怀楠气道:「杨适今天差点就让你害死了。」 「我会让杨适安全离开上海的。」山口容子将她带来的一套日本军官的衣服和通行证递给丁怀楠,「我留下来看着,你去帮杨适买止血药。」 丁怀楠有点犹豫,杨适却说:「阿楠你去吧!我相信她。」 丁怀楠点点头。事到如今,不相信容子也不行了,她如果真打算要杨适的命,带一群人来不就结了,何必大费周章的替他弄通行证和日本军服呢! 丁怀楠离开后,山口容子冷冷的说了一声:「对不起,我有苦衷。」 杨适苦笑道:「算了,我不怪你,毕竟现在我们各为其主,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有些事情做错了,就算你用一辈子都无法弥补。」 容子美丽的眼里忽然笼罩着一抹哀愁,半晌才说:「离开上海以前,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沈德容?」杨适热烈的望着她。 「我是山口容子。」容子垂下了眼睛不敢正视他。 「你说谎!」杨适认真的说:「看着我,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山口容子仍是回避这个问题。「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你可以把我当成沈德容,也可以把我当成山口容子,总之我希望你别再回到上海。」 杨适深深的望着她,然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就算你是德容,我们的缘分也已经尽了。」 杨适这句话让容子十分感伤,她失望的走出屋子,在屋外等到怀楠回来后,就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丁怀楠替杨适敷了药后说:「把衣服换上,我送你到车站。」 杨适为难的说:「我想见过璧人以后再走。」 丁怀楠简直气得快跳脚了。 「你疯啦!?外面有多少人等着拿你的脑袋去跟卢定坚领赏,你居然还想见璧人?」 「我一定要见她,否则我会遗憾一辈子。」杨适的态度很坚持。 丁怀楠哀声叹气的劝他:「唉!你要搞清楚,璧人是卢定坚的女儿,他们终究是父女俩,万一……万一有什么闪失,你以为你有几条命啊!」 「阿楠,你就帮我这一次吧!」杨适恳求道。 「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会遇上你这种朋友!」丁怀楠揉揉自己的脸,无奈的说:「好吧!你先躲到乡下,我帮你跟璧人联络。」 就这样,杨适并没有马上离开上海,他在风声鹤唳之中来到一个十分偏僻的小镇等候怀楠的消息。 小镇的大清晨仍笼罩在薄雾之中,杨适拖着极疲惫的步伐走进小巷里。 一位枯瘦的大婶正站在水铺前,用一个巨大的葫芦瓢舀水出售给排队买水的男女。 杨适陌生而狼狈的模样立刻引起了一些侧目,他很快又转进另一条巷弄。 这巷子的人才刚开始一天的生活,剃头屋、豆腐坊、杂货店也开始忙碌了起来,问候声夹杂着咳嗽与吐痰声此起彼落,远远的地方仍听得见鸡啼声,但此地的人已完全的投入工作。 雾气使得石板路面变得有点湿,杨适走进一间生着火的铁匠铺。浓烟夹着雾气在巷子里四处飘散,粗犷的铁匠正拉着一只大风箱,随着风箱的节奏,炉子里的火苗忽明忽灭。 「戴先生在这里订了一个房。」杨适望着铁匠说道。 「我这里可不是旅店。」铁匠停下手边的工作睨了他一眼。 「正因为你这里不是旅店,所以才要你的房。」杨适盯着他。 铁匠点点头,放下了手上的风箱。「跟我来吧!」 铁匠领着杨适往屋里走,铺子的里面有一个隐密的楼梯通往二楼。 「你受伤了。」铁匠看见杨适手臂上的衣服渗出血来。 杨适咬着牙,忍着疼痛说:「我不会在这里打扰太久的。」 「怕什么?我这里很安全,你歇一会儿,我帮你找个大夫。」铁匠粗声粗气地说。 杨适急道:「外面有人追杀我。」 「我知道。放心吧!这种事我见多了。」 卢璧人回到上海,却发现车站和市集到处都张贴着捉拿杨适的告示。 她焦急的赶回家中想问个明白,为什么她才到杭州参加一个远房亲戚的婚礼回来,杨适就成了被人追捕的通缉犯。 卢定坚一脸无奈的回答女儿的询问,「我也没想到杨适会私卖军火啊!」 「他不可能做这种事的!」卢璧人焦急的说:「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卢定坚看着女儿焦虑的模样,不禁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我在上海滩混了十几年,没想到连他的底都摸不清楚,他是虎头帮的人,那批军火全给他们劫走了。」 「他如果跟那些人有关系,我为什么从来也没听说过呢?」卢璧人完全不相信父亲说的话。 「连阿楠也被他蒙在鼓里,你能知道什么?」卢定坚叹了口气:「璧人,你太单纯了,杨适接近你是另有目的。」 「您胡说!就因为我是您的女儿,所以他当初才一直拒绝我,要不是因为我出了车祸,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接受我的感情。爹地,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救他,就算为了我,您帮帮他。」卢璧人说得声泪俱下。 卢定坚除了叹气,还真不知该如何安抚女儿。 这时丁怀楠回来报告缉捕杨适的消息,卢定坚立刻截断他的话:「阿楠,你来得正好,璧人一直以为我要置杨适于死地,你告诉她,我有没有这样做过?现在追捕杨适的都是日本人,我也想找到他,送他离开上海,是不是?」他盯着怀楠。 「没错。」丁怀楠立刻会意。「卢先生不会伤害杨适的。」 「阿楠,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卢璧人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丁怀楠见了也觉得鼻头一阵酸楚。 「杨适有消息没有?」卢定坚又问。 「没有。」丁怀楠低声说。 「一群饭桶!几百个人找不到他一个?」卢定坚蹙着眉头说:「你帮我好好开导璧人,我约了山口先生谈事情。」 丁怀楠送卢定坚上车后立刻回到屋里,见璧人的泪痕还挂在脸上,他低声说:「我们出去走走。」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个闲情逸致?」卢璧人语气中带着怒意。 「难道你要在家里等成望夫石吗?」丁怀楠仍旧把声音压得极低,并注意家里的佣人是否盯着他们。 卢璧人这才明白了过来,她点点头说:「嗯,出去走走也好。」 到了外面,卢璧人的情绪立刻激动了起来,她拉着怀楠的手,着急的问:「杨适现在到底在哪里?」 「在一个很隐密的地方,我担心你父亲起疑心,所以你一定要沉住气,别害了杨适。」丁怀楠让璧人上他的车,「明天你到孤儿院去,我会想办法让你跟杨适见面。」 「他还好吗?」她关心的问。 「受了枪伤,不过应该还撑得住。」丁怀楠叹了一口气,「如果让你爹的人找到他,他一定会没命的,所以明天你们见过面以后,我就会送他走。」 「他受了伤,你让他走到哪里去?」 「容子替他弄到一张通行证,应该没问题的。」 卢璧人忽然沉默下来。 容子为杨适弄了一张通行证,而她……面对父亲所下的追杀令却束手无策。 「让我跟他走吧!我什么忙都帮不上,起码让我跟他走,我可以在路上照顾他,我在他身边,我爹地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丁怀楠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于是当天夜里,他根据杨适所留的暗号,找到了杨适。 一见到杨适,便告诉他璧人的意思。 然而杨适却断然拒绝了。 「我不能让她跟我走,我是在逃命,以后会怎么样还不知道,她跟着我只有受苦受累。」 丁怀楠急道:「起码她是张王牌,有她在你身边,卢定坚不敢对你怎么样。」 「现在那批军火让虎头帮劫走了,不仅卢定坚的人要杀我,连日本人也不会放过我,你以为他们会对璧人有所礼遇吗?」杨适叹了口气,「难道我真的不应该再跟璧人见面了吗?」 「我真搞不清楚你在想什么,当初那么大好的机会你要拒绝她,现在生死关头,你却还想着儿女私情!?」丁怀楠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喏,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你的命,这些钱你拿着,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帮你的。」 这一晚,杨适彻夜未眠。明天他就要离开上海了,或许这辈子,他都没有机会再回到这里,他知道自己会把与璧人相恋一场的这个回忆天长地久的保存在心底。 第二天,卢璧人一早就来到孤儿院,她表面上不动声色的陪着院里的小朋友玩着,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想着杨适会用什么样的方式跟她碰面。 一个上午过去了,群鸽在教室的屋顶上飞起,有高有低、忽远忽近。这时卢璧人突然在一间空教室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他头戴黑色呢帽,身穿黑色长大衣,就是杨适平时的打扮。 她丢下一群正在玩球的小朋友,飞也似的往那个教室跑去,来到教室门口,却只看见一个小孩子伏在桌前写字。 卢璧人喘着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颤抖着声音问他:「刚才站在窗口的那个叔叔呢?」 小孩子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立刻跑过来递给她一张小纸条。 卢璧人认得纸条上是杨适的笔迹,因此激动得落下泪,她哽咽的对那小孩说了一声谢谢,就往孤儿院后面的小山坡跑去。 到了那个无人的后山上,只见山路旁停了一辆车子,但从车上下来的却是怀楠。她简直要崩溃了,扯着他的衣服哭道:「杨适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我一定要见他!阿楠,我求你告诉我杨适在哪里?」 丁怀楠低下头,靠在她的耳畔说:「别哭,他看得见你,而且你父亲的人也跟着你到这里来了,你不会要杨适送命吧?」 卢璧人惊惶的张大了眼睛,难道她就真的见不到杨适了? 此刻的杨适已换上容子替他准备的日本军服,且强忍着离别之苦的坐在容子的车上。 山口容子的车里有一副望远镜,她微笑的递给杨适:「生离死别真是人生惨剧,别人一辈子也不见得遇得上一次,可是此情此景,你却应该不算太陌生。」 杨适咬咬唇,隔着一个林木茂密的山谷,不用望远镜,当然无法看见璧人。他接过那副军用的望远镜,清楚的看到璧人既忧虑又焦急的神情,他觉得自己的心就要碎了…… 杨适下了很大的决心说:「走吧!」 「你还有一点时间。」山口容子面无表情的说。 「我不想看见她哭,走吧!」杨适咬着牙。 山口容子叹了一口气,立刻把车开下山去。 杨适沉默了半晌突然说:「你心里是不是很恨我?」 「如果我是沈德容,我当然应该恨你,可惜我是山口容子,没有资格恨你。」 杨适握了握容子的手,「不要再滥杀无辜了。」 山口容子笑了笑:「你已经自身难保了,还担心别人?」 「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会阻止你们的阴谋。」杨适认真的看着她。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啰!」 山口容子安全的将杨适送上火车,她没跟他说再见,因为她不想再见到他了。 或许,也没机会再见到他了。 送走杨适后,山口容子到他的住处走了一圈。杨适走时什么都来不及带走,当然那本她从北京带出来的日记本也依然搁在他的桌上,她宝贝似的带走它。 但回到家里,她却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杨适已经忘了这段记忆,现在取而代之的是卢璧人,那么她留着这本日记本又有什么用呢? 她点了一根火柴,打算把日记烧了。 「住手!」一个男人从她的身后闪了过来,快速的打掉她手上的洋火。 「圣野上校——」容子吃惊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这个叫圣野上校的军官有着小麦般的健康肤色,眉眼细长,鼻梁挺而直,整个轮廓呈现出一种几近雕刻品般的完美线条。 「这本日记记录着你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为什么要把它烧掉呢?」 圣野的眼神闪着某种讯息,那是容子一时无法解读的。她的背脊忽然窜起一阵寒意,他今天来是为了她放走杨适的事情吗? 「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吧?」山口容子咬咬唇。 圣野盯着她,眼神忽然变得很凌厉。「你私下放走的杨适是个中国特务,你知道吗?」 容子诧异道:「我不知道他原来还有这个身分。」 「光凭这一点,你就死罪难逃。」圣野咬牙切齿的说。 山口容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如果我真的罪无可赦,就算死,我也希望死在你的手里。」 圣野紧紧的握着拳,用力的捶击桌面,恨恨的说:「自从你知道杨适另外有了恋人,你就不想活了,对不对?三年多来,你为了找寻杨适而活,为了杀掉姓曹的军阀而活。现在呢?支持你继续活下去的理由都消失了,对不对?」 「谢谢你帮我完成心愿,我的命是你的,你随时可以一枪杀了我。」容子抬头望着他。 圣野咆哮的说:「我是个军人,不是刽子手。」 「如果你下不了手,我自己来。」 容子说完便伸手去拔他腰间的配枪,但圣野用力的扣住她的手腕,气愤地说:「当年如果知道你根本不想活,我还救你做什么?容子,忘掉你的过去吧!你已经有了新的身分,忘掉过去吧!」 容子哭倒在圣野厚实的怀抱里,像她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女人,是不是只要找到一个温暖的臂膀就该心满意足了呢? 圣野温柔的亲吻她的唇,这是他第一次吻她,她感觉到他轻微的颤抖,因此不由自主的回应他的双唇…… 相爱是一种缘分。或许她跟杨适的缘分已尽;而圣野在她奄奄一息时把她从滔滔的江水中救起来,那也是一种缘分,从那一天起,她就知道圣野爱上了她,只是她无法想像,他竟然会默默的等了她这么久。 圣野温柔的解开她前襟的衣扣,容子像坠入一场深沉的梦幻之中,她嗅着圣野身上的烟草气息,那种极男性的狂热似乎在转瞬间就要引爆,她在迷乱中又一阵恍惚,竟以为与她缠绵的人是杨适,于是轻轻叫着他的名字。 圣野忽然像触了电似的,一把将她推开,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受伤的痛楚。 「圣野——」容子嗫嚅的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圣野一言不发的走了。 在战场上,他经历过无数次的枪林弹雨,军队的人都说他是条铁汉,然而面对容子,他也有脆弱受伤的时候。 杨适离开上海后,大部分的职务都由丁怀楠顶替。 这一晚,他到医院巡视,心里却纳闷着,杨适说医院里有着极大的阴谋,但他来回走了好几圈,一点也感觉不出有什么异样。 「miss陈,我先回夜总会去,如果医院有事,就打电话找我。」丁怀楠跟值夜班的护士小姐打了声招呼便走出医院。 丁怀楠上了车,后座却突然冒出一个光秃秃的脑袋。 他以为自己见鬼了,因为那个人活像个僵尸,脸色惨白又泛青,两排牙齿还直打颤。丁怀楠几乎要夺门而出,却听见那人断断续续的说:「丁先生……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丁怀楠鼓起差点被吓破的胆子问:「你发生什么事了?」 「我是从医院里逃出来的。」那人气若游丝的说道。 「从医院里逃出来?」杨适说的果然没错,这医院真的有古怪。 「平常我都在城隍庙卖点小糕饼……有一天晚上,我准备收摊回去,没想到却让人一棒打昏了……等我醒来,人已经躺在医院里,这里面的医生拿我们做实验……被他们做过实验的人,没多久就都死了,丁先生……你救救我,我还不想死啊!」那人又从衣服口袋掏出一瓶药剂,「这个,这个就是他们给我打的东西……」 丁怀楠接过这瓶黄色的药剂,很快的发动了车子。「老先生,你别担心,我现在就送你到别家医院去做检查。」 他还有些事想问他,那人却已经昏死过去;丁怀楠飞车的把那人送到近郊的一家医院急救。 挂了红十字招牌的大门矗立在眼前,里面两名医护人员抬了担架出来,丁怀楠帮忙把那人抬进急诊室。 「什么状况?」慌乱中有人这样问怀楠。 「我不知道,他说他被人强行注射了这种药剂。」丁怀楠把药瓶交给一个医生。 「马上拿去化验。」医生把药剂交到另一个人的手上。 有个医护人员紧张的大叫:「病人大量出血。」 医生赶忙进去施行急救,丁怀楠在候诊室等着,天快亮时,医生却宣布病人已经死亡。 「他的死因是什么?」丁怀楠问着医生。 「细菌感染!我第一次遇见这种病例,他的五脏六腑全部受到感染,你是病人的家属吗?」 丁怀楠愕了一下,说:「我只知道他是个小贩,并不认识他。」 医生似乎松了一口气。「我们希望能解剖他的遗体作为医学上的研究,既然他没有家人,我想这就不成问题。」 「我想知道那瓶药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细菌的培养液。」 闻言,丁怀楠立即变了脸色,原来山口藤平竟然拿这些活生生的人来研究细菌。 医生沉重的说:「这种东西如果放在水源,或者散播在空气里,所有的人都会受到感染,情况会很严重。」 「我负责去查这瓶东西的来源,希望医生你能暂时保密,这个消息如果走漏出去,一定会引起上海市民的大惊慌。」丁怀楠交代医生。 「我知道。」医生点头允诺。 临走时,丁怀楠又问医生:「这种东西要怎么毁灭它呢?」 「很简单,一百度以上的高温就能杀死它了。」 「一百度以上的高温就能杀死它?」 丁怀楠想,那只要放一把火把医院烧光不就结了,可是医院里的病人该怎么办呢? 外面虽然下着雨,但气温已经有点暖和了,卢璧人拿了雨伞正打算出门,佣人立刻过来问:「小姐要上哪儿?」 「我到筱玉家聊聊天。」卢璧人当然知道是父亲交代佣人盯着她的,因此也不让人为难,清楚的把行踪报告了。「筱玉家的电话我留在茶几上,如果我爹地要找我,就打电话过来好了。」 「知道了,小姐晚上回不回来吃饭?」 「不一定。」她打了伞出门。 雨持续的下着,路面的洼洞也积了水,漾起小小的涟漪,卢璧人在路上叫了一辆三轮车,车篷上虽罩着油布帘,但座垫还是给雨水溅湿了。 「不好意思,麻烦你自己擦擦。」车夫递了一块抹布给她。 卢璧人拿布抹了抹座垫后坐上车,车子便往筱玉家驶去。而不自觉的,她又陷入一种沉重的思念之中;据说杨适已经离开了上海,但是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却没人知道。北京?广州?还是哈尔滨?他身上的枪伤好了吗? 到了周筱玉家,只见筱玉兴奋得像只刚放出鸟笼的小鸟似的,拉着璧人的手直往二楼的房间跑。 「你发什么神经啊?」卢璧人自从杨适走后就变得毫无生气,食不下咽、睡不安枕,几个月下来,人已像一缕游魂。 「先跟我说谢谢。」周筱玉停在梳妆台前面,脸上尽是忍不住的笑意。 「谢什么?」卢璧人懒洋洋的问。 「我替你收到了一封信啊!」周筱玉从梳妆台上的珠宝盒里取出一封从香港寄来的信。 信上的收信人名字虽然写着周筱玉,但璧人一眼就认出那是杨适的笔迹。 她飞快的抽出里面的信笺,里面只简短的说自己一切安好并要她别再找他,信上并没有留下地址,显然还是有些顾忌。 「我想去找他。」卢璧人突地下定了决心。 「怎么找?」周筱玉睁大了眼睛:「你爹地整天派人盯着你,就算你真的找到杨适,也只会给他带来危险。」 卢璧人忽然灵机一动:「你老公是广州人,不如你们回广州看亲戚,我就说要跟你们去散心,然后我再转到香港去。」 「行得通吗?」周筱玉担心地问。 「我爹地不会怀疑你们的。」 「那好吧!看你成天这么要死不活的我也难过。」周筱玉叹了一口气说:「可是杨适连一点讯息都没有透露,我们怎么找呢?」 「我去请怀楠帮忙。」卢璧人知道怀楠一定会帮她的。 「卢璧人很快便找到怀楠,并将自己的计划全告诉了他。」 事实上丁怀楠也正急于想找到杨适,起码杨适可以告诉他要怎么样揭发山口藤平的阴谋,同时消除那些致命的细菌。 「虎头帮拿了那批军火,现在势力越来越壮大,而且据我所知,杨适有恩于他们,就算卖个人情,我想他们这点义气还有的。」丁怀楠抱着一丝希望。 「那太好了,我真希望立刻就能见到杨适。」璧人终于展露了这些日子来难得一见的笑容。 丁怀楠立刻动身去找虎头帮的人,他在四马路的青莲阁里见到虎头帮的老大,道上的人都称他为虎哥。 虎哥的肤色黝黑,身穿黑色亮绸短衫,嘴里叼着象牙滤嘴的烟,一个人坐在桌前喝酒。 「虎哥。」丁怀楠来到他面前,直截了当的说明来意。 「杨适救过我一命,他的事我义不容辞。」虎哥爽快的说:「只是你们虽然是兄弟,但毕竟你还是卢定坚的手下……」 丁怀楠点头道:「那就请虎哥替我带个话,说他托我调查的事有眉目了。」 「行,等我的消息。」虎哥干脆的答应道。 第八章 卢璧人对父亲提出想跟筱玉夫妇俩到广州散散心的计划,卢定坚也没多问什么,反而说早想叫她找朋友出去玩,整天关在家里难怪成天闷闷不乐的。 「打算去玩几天?」卢定坚问。 「筱玉她先生到广州看亲戚顺便谈生意,十天半个月总要吧!我打算等他们一道回来。」 「那也好,玩得开心点,回来后可就要打起精神来。」卢定坚拍拍女儿的肩。 「我知道的,爹地。」 就这样,卢璧人跟筱玉夫妇立即出发,到了广州之后,他们买了一份香港的地图。 筱玉望着她,啼笑皆非的问:「你该不会想挨家挨户去敲门吧!?」 卢璧人叹了一口气,「本来怀楠以为虎头帮会替我们打听出杨适落脚的地方,哪知他怀疑是我爹地的诡计,现在就算他打听到杨适的下落,也不可能告诉我们的。」 周筱玉的丈夫邓文说:「我看你到香港的报社登个寻人启事吧!用筱玉的名义,这样既可以不暴露杨适的身分,又可以达到目的。」 「欸,这个主意不错耶!璧人你就试试看吧!」周筱玉也附和道。 卢璧人按照他们的提议,一到香港就立刻到报社登寻人启事。 她留了饭店的住址和电话,几乎天天守在房间里等候消息。 其实杨适在报纸尚未刊登前他就看见这则寻人启事了,因为璧人进报社时,他正在里面的写字间。 隔着玻璃和一个偌大的办公室,杨适仍一眼就认出璧人来。她比先前更消瘦、苍白,不变的是她那对灵活的大眼睛及清脆的嗓音。 杨适有一股和她见面的冲动,但是想了想还是作罢。就算见了面又如何?还不是徒留伤感,卢定坚和日本人亟欲置他于死地,他不想再让璧人为难了。 璧人离开后,他记下了她住的酒店,思念又在他的血液里窜流个不停,一连几天,他总会到酒店的餐厅选一个角落的位子,等待璧人进来用餐。 转眼半个月已过,周筱玉和她丈夫已忙完了广州的事,特地到香港来找璧人。 「璧人,我看也该回去了,你爹地昨天还打电话找你呢!再不回去,我怕要穿帮了,何况你寻人启事也登了,能用上的关系也用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你总不能一直在这里耗下去吧!」周筱玉劝着她。 「再等几天吧!我找了一家侦探社,他们说这几天一定可以帮我找到人的。」卢璧人好不容易才能跑到香港来,她真的不愿意如此轻易就放弃,再说,放弃了这次的机会,以后还不知道几时才能再来到香港呢! 「你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结果两手空空的回家,你爹地一定会起疑心的。」周筱玉担心的说。 「我豁出去了,筱玉,我有预感,我一定可以找到杨适。」卢璧人固执的说。 周筱玉叹了口气,「别怪我泼你冷水,本来我也跟你一样满怀着希望,可是这几天我反反覆覆的想了又想,香港其实就这么丁点大,杨适不可能没看见你的寻人广告……或许他根本不想见你。」 「怎么会呢!?」卢璧人当然无法接受这种说法。 「他写给你的信上不是也说了,他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平静,远离了之前混乱的生活,他要重新过日子,还要你别再挂记着他……」 「别说了!」卢璧人激动的打断筱玉的话。「就算因为爹地的关系他不想再见我,我也要听到他亲口对我说。」 第二天晚上,侦探社的人果然查到杨适的住所及上班的地点。 卢璧人等不及天亮,立刻就从酒店叫了车子按着地址找去。 来开门的是一名年轻的少妇,璧人一见到她,整颗心忽然像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渊似的,这女人非但清丽脱俗,而且腹部微微的隆起,看来是有了身孕,难道杨适已经结婚了? 「有什么事吗?」女人问。 「我……我找杨适。」卢璧人觉得喉咙彷佛给人掐住了。 女人看她的打扮和口音都不是香港人的模样,因此又问:「请问小姐你是哪位……」 「我是杨适在上海的朋友,我姓卢。」她忐忑不安的说。 女人一听璧人说姓卢,立刻变了脸色,「你稍等。」 女人并没有让卢璧人进屋里,相反的她还把门关上了,璧人只听见她叫:「阿适——」 女人焦急的去敲杨适的房门:「外面有个从上海来的小姐要找你。」 拉开房门的是女人的丈夫何宇伦,他是杨适在报社上班的主管,他询问:「人呢?」 「我没有让她进来。」何太太看着神色凝重的杨适。 「请她回去吧!」杨适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她来香港找了你大半个月,好不容易知道你在这里,见不到你,她怎么可能回去呢?」何宇伦说道。 「你必须当面给她一个答案,就算让她死了心也好。」何太太也开口说。 杨适为难的从窗口往外望,他看见璧人正站在屋外等着,他可以感觉到她的焦虑与不安。 「解铃还需系铃人,她如果是个明白事理的女孩子,一定会体谅你的苦衷。」何宇伦催促着杨适面对事实。 杨适终于和璧人见面了,这样的场景,他们彼此都在梦里幻想过很多遍;他们应该是悲喜交错、涕泪纵横的紧紧拥抱着对方,诉说无尽的思念与担忧,承诺从今以后相守一生、永不分离…… 但那些全没有发生,他们仅是递给对方一个略显生疏的笑容。 杨适咳了一声说:「没想到你会找到这里来。」 「刚才那个女人是你太太吗?」这是璧人现在最害怕知道的答案,在杨适生死未卜时,她只希望他活着,只要活着就好,至少活着就有希望,活着就有见面的一天。 现在,他活生生的站在她的面前,可是屋里,却有一个怀了身孕的女人。 杨适愕了一下,「对不起,璧人……」 卢璧人的眼里一下子溢满了泪水,她哭喊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难道你要我逼着你说,你是要你爹地还是要我?」杨适无奈且痛苦。 「你为什么要跟我爹地作对?你要什么他都可以给你,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替虎头帮抢那批军火?」 「我没有背叛你爹地,是你爹地勾结日本军方做出很多伤害我们自己同胞的事情。」杨适激动的说。 「你胡说!」璧人大叫着直摇头,她从小就知道父亲是捞偏门的,但她不相信父亲会是个汉奸。 「璧人,这件事情发生以后,我最挂心的是你,最不想伤害的也是你,你真的不应该来香港找我。」 卢璧人的眼泪不争气的落了下来,她痛心疾首的说:「我是真的不该来找你,因为我作梦也想不到,短短的几个月,你不但移情别恋,甚至连孩子都有了。」 杨适很想告诉璧人事情不是这样的,她误会了。除了她,他的心里再容不下别的女人。但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放弃了解释的机会。因为,无论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卢璧人从香港回到上海后,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她比以前更没精神了。 「玩得不开心吗?」卢定坚问。 「很开心。」璧人面无表情的说着违心之论。 「那你为什么整天没精打采的呢?我还以为你出去玩几天回来心情会好一点,结果还是像行尸走肉一样,甚至比以前更严重。你告诉爹地,要怎么样你才会开心点呢?」卢定坚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卢璧人忽然问:「爹地,如果日本人给你很优渥的条件,你会帮他们做事吗?」 卢定坚看着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听外面的人在说那些失踪的乞丐跟孤儿,都和你投资的那家医院有关系。」 「那是有人想攻击我、抹黑我。你不要管外面那些流言,反正咱们是树大招风,人家爱怎么讲随他去,不需要自寻烦恼。」卢定坚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如果那些流言是真的呢?」卢璧人继续追问。 「一派胡言!」卢定坚不耐烦的说:「璧人,我是你爹地,难道你也认为我会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正当父女俩谈得气氛有些僵时,幸好佣人进来通报说丁怀楠来了。 怀楠一走进来,卢定坚立刻问:「阿楠,有事找我吗?」 丁怀楠笑说:「我听说璧人回来了,所以过来看看她,问她广州好不好玩。」 「那你们聊吧!我先到公司去了。」卢定坚板着脸要司机开车送他去公司。 「找到他没有?」丁怀楠一脸的期待。 卢璧人没回答,把一枝钢笔推到怀楠的面前。 「这是他平常随身带着的,你找到他了?」他兴奋的问:「他还好吧?」 「好极了,结了婚,就快当爸爸了。」璧人的眼泪已经哭干了,眼睛涩涩的,毫无生气可言。 丁怀楠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摇着头:「你搞错了吧!」 「你不是认得我送他的这枝笔吗?」她面无表情的反问。 「是啊!」 「他还给我了。」卢璧人咬咬唇,又是一阵心酸。 「不可能……」丁怀楠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以他对杨适的了解,杨适绝不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更别说他会在这个时候结婚生子了。 「我亲眼看见的,他太太很美,或许我应该祝福他才对!可是那时我真的太震惊了,我每天梦里都是跟他见面的景象,可是见了面,他却给我这样的答案。」璧人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苦笑着说:「当容子看到我的时候,她的心情一定跟我现在一样吧!可是她比我坚强,她再怎么样,也不承认自己就是沈德容,只要她不承认自己是沈德容,她就不是个被遗弃的女人……」 丁怀楠茫然了,难道德容真的是因为恨透了杨适,才不择手段的要让杨适离开上海的吗? 香港 不但卢璧人找到了杨适的住处,接着连虎头帮的人也找来了。 杨适下午在茶楼里吃点心,虎头帮忠义堂的堂主忽地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来,十分恭敬的叫了一声:「杨先生。」 杨适认得他是忠义堂的金堂主,但他实在不希望自己身分曝光,因此说:「我看你认错人了。」 「杨先生,是我们帮主要我来找你的,他很希望你能回上海。」 「我说你认错人了。」杨适把钱留在桌上,起身就走。 金堂主立刻追了上去。「杨先生,我们是诚心诚意的,帮主想请你回上海,和我们虎头帮一起打天下,卢定坚威风不了多久的。」 「我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平静,没打算回去。」杨适肯定的说。 金堂主仍不放弃,「丁先生说医院的事有眉目了,他需要你帮忙。」 杨适停了半晌,说:「虎哥欠我一个人情,如果他愿意还,就帮帮丁怀楠吧!」 金堂主急忙道:「杨先生,这么说你还是不愿意回上海啰?」 「那种打打杀杀、纸醉金迷的日子我过腻了。」 「你先别急着拒绝我,我会在香港多待几天,也许你的想法会改变,其实虎哥现在的实力并不比卢定坚差,只要你回上海,一定可以闯出一番事业的。」 杨适苦笑着说:「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金堂主知道一时一刻是说不动他的,也许碰到好的时机,杨适会改变主意。 「杨先生,我住华东酒店,有什么需要请你通知我。」 杨适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自从知道医院里的古怪之后,丁怀楠几乎所有的时间都逗留在医院里,他要随时注意山口藤平的一举一动,唯恐又有无辜的百姓莫名其妙的被抓进来。 在经过山口的实验室门口时,他彷佛听见里面有打斗的声音。 「山口院长!」丁怀楠敲了敲实验室的门,想趁机一探究竟。 但是,里面的声音却忽然停止,山口藤平也没有任何回应,丁怀楠却在无意间瞥见鲜红的血水从门缝底下流出来。 他的直觉是山口藤平又在残害无辜了,于是他一脚将门踹开。 令人想不到的是,山口藤平一身是血的倒向他的身上。丁怀楠看见实验室里还有一个魁武的男人,那人正是杨适避难时收留他的那个铁匠。 丁怀楠看见他从容的将一份卷宗放进自己胸前,然后打开窗身手矫捷的跳了出去。 这一瞬间,丁怀楠只看见山口藤平的嘴角不断的冒出鲜血,而在他身后突然传来了刺耳的惊声尖叫:「啊——你杀了山口院长!」 「我没有杀他。」丁怀楠慌乱的推开满身是血的山口藤平。 山口「砰」的一声倒在地上,背脊还插着一把刀。 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都闻声赶来。 然而,山口已经断了气,纵使医生们极力的抢救,但仍是回天乏术。 丁怀楠被日本宪兵队带回侦讯,一个护士指证历历的说她亲眼看见丁怀楠杀了山口院长。 「我没有杀他,当我把实验室的门打开时,山口院长就倒在我的身上,他那时候已经受伤了。」丁怀楠焦急的解释道:「接着,我就听到有人尖叫,然后那个护士就说我杀人,可是我根本没有杀人!」 然而不管丁怀楠如何解释,他仍被收押在宪兵队里,因为山口藤平所做的细菌生化实验资料竟不翼而飞。 丁怀楠当然知道是那个铁匠拿走的,由此可推测得出来,那个铁匠一定是个抗日份子,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卖一个爱国志士。 卢定坚了解了事情的严重性以后,并没有一定要把丁怀楠救出来的意思,这点引起了卢璧人很大的反弹。 「爹地,怀楠是你的手下,你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呢?」 「我不是不想救他,是救不了他。」卢定坚咬着烟斗,沉吟着说:「现在死的是山口藤平,你以为是一般的市井小民吗?爹地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让日本宪兵队放人啊!」 「起码你也应该去试试,更何况怀楠是无辜的。」卢璧人焦急的说道。 「你怎么知道怀楠是无辜的?有人亲眼看见他杀了山口院长啊!」 卢定坚对怀楠捅的这个楼子心烦不已,有了上回杨适劫军火的事,他和日本人之间的关系已大不如前,现在怀楠又是杀死山口藤平的最大嫌疑犯,他担心自己的前途恐怕就要毁在杨适跟丁怀楠的手上了。 卢璧人见父亲无意为怀楠出头,情急之下,便打了电报到香港给杨适。 然而这个举动却引起了卢定坚的注意。 「我从来没听说过璧人在香港有朋友,莫非杨适在那里!?」卢定坚狐疑的看着何京。 「那我立刻派人去查查。」 几天之后,何京果然调查到璧人所发的电报,真的是给远避到香港的杨适。 这个消息使得卢定坚震怒不已。 他大发雷霆的咆哮道:「我派了多少人都找不到杨适!璧人一个弱女子为什么找得到他呢?难道我养的人全是一群猪吗?」 何京替手下向卢定坚道歉:「对不起,卢先生,我一定让他们尽快找到杨适。」 卢定坚沉着脸说:「我们和日本人之间经过这两次的事情,关系越来越恶化,所以这次非杀了杨适不可,我绝不准璧人再跟他有任何的机会藕断丝连。」 他一定得尽快想个办法改善自己和日本人的关系。 一接到璧人打来的电报,杨适的心中便产生许多不安与疑虑,电报上并没有说明怀楠究竟是出了什么意外。而卢定坚又是何许人物,璧人发电报给他的这件事一定会被卢定坚发现,杨适心知他一定会派人追杀过来的。 但杨适却没想到卢定坚的动作竟如此快! 杨适白天才出外寻找合适的房子准备搬家,没想到晚上一回到住处,何宇伦夫妻已经让卢定坚的手下给杀害了。 望着躺在血泊中的两夫妻,他的悲愤直冲脑门,激动的情绪几乎要震碎了他的心神。这该死的卢定坚为了除掉他,竟然罔顾人命、杀害无辜…… 仇恨的烈火在杨适的心里熊熊燃起,之前因为璧人,他对卢定坚所产生的那一份姑息,在此刻彻底的瓦解了。 杨适决定回到上海,让卢定坚血债血还。他立即联络上虎头帮的人。 虎头帮的金堂主立刻派人替杨适安排返沪的大小事宜。 杨适回到上海后,虎头帮帮主还带着帮内的弟兄盛大欢迎他。 虎哥在鸿运楼里大摆筵席,唯恐卢定坚不知杨适已转投他的旗下。 「杨适,我知道你这次回来是为了报仇,有什么需要你只管开口就是了。」虎哥豪爽的说。 「这个人情我一定会还,当务之急,我想知道丁怀楠究竟有没有危险?」杨适除了一心报仇之外,当然最挂记的还是身陷囹圄的怀楠。 「他被关在宪兵队的大牢里。据我所知,山口藤平被杀了之后,他的一份研究报告就失踪了,日本人对这点很紧张。」 杨适心想,难道是戴先生拿走了? 「我一定要尽快救他出来。」杨适说。 「可是那里的戒备森严,谈何容易。」 「就算难如登天,我也要去试一试。」 打斗、逃亡,这些对杨适来说,似乎都比进日本宪兵队救人来得容易。 这段时间的生活,就像是一连串的恶梦所组合起来的,想起何宇伦夫妻、容子、璧人,还有怀楠,杨适的胸口就隐隐作痛。 这天杨适独自一人来到人烟稀少的一个小公园里沉思。麻雀在枯黄的草地上跳跃着,周围的花木凋零,似乎很久没有人过来整理了,莲花池里也只剩几株烂黄的茎叶,池底的黑泥巴都露了出来。 「杨适。」 杨适听到一个熟悉、轻柔的声音,是璧人吗?他几乎以为这是他的幻觉,然而一转过身,璧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其实,卢璧人已经在杨适的身后站了好一会儿,她知道父亲派了杀手到香港追杀他,也知道杨适的「妻子」因而死了。 杨适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卢璧人的脸上带着既痛苦又悲伤的表情,她哽咽的说:「你骂我、打我或者杀了我都行,如果我不到香港去找你,你的生活就不会风云变色,你的妻子就不会死,你那未出世的孩子也不会死。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想见你、是我不能克制自己的思念,我错了、我错了,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曾经不停不停的诅咒你的妻子,可是当我知道她死去的消息时,我恨不得死的人是我……」 杨适的鼻子都酸了,他紧紧的盯着璧人,随着璧人声泪俱下的忏悔,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的内心深处因着璧人的话而痛苦不已。 「我知道这辈子你都不可能原谅我。」她用手抹了抹泪水,「可是我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对不起!」说完,她绝望的转过身子,向公园外面走去。 「璧人!」杨适大叫。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许久的痛楚与震惊,使璧人不得不停下脚步。 杨适飞奔过来,从璧人的背后激动的搂住她。他急促且反覆的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可是我害死你的太太,还有你未出世的孩子……」璧人讷讷的说。 杨适让自己站到璧人的面前,郑重的解释道:「你见到的那个女人,是我主管的太太,那天我不作解释,只是想让你对我死心,我不要你的心里始终惦记着我,我要你重新活过、重新去爱、重新快乐起来。」 卢璧人听了他的话,几乎要崩溃了。」你明知道我爱了你那么久、那么深,你居然以为这样做就能让我重新活过、重新去爱、重新快乐起来?杨适,我告诉你,就算你不再爱我,我也只会把自己的感情埋葬起来,一直到老、一直到死,你懂吗?」 「你不能对自己这么残忍。」 杨适无法抗拒璧人如此强烈的表白,他忘了两人之间所存在的难题、忘了卢定坚、忘了沈德容……他紧拥着她,狂热的亲吻她那满是泪痕的脸庞,他们都沉醉在天旋地转之间,一切恩怨情仇彷佛都已被抛诸脑后。 当杨适跟随身保镖走进虎头帮经营的「逍遥城」夜总会时,一个卖花的小女孩对杨适说:「先生,有人要我把这张纸条交给你。」 杨适接过纸条后不忘给她小费。 纸条上的字迹十分娟秀,而且上面只有几个字,但却让杨适的精神为之一振。因为上面写着:救阿楠,今晚行动。虽然没有署名,但杨适猜得到是容子,不!应该说是德容才对,只有德容,才会因为一场同学的情谊,而愿意冒险救出怀楠。 傍晚时分,容子来到圣野上校的宿舍。 圣野正和宪兵队的大队长弘武太郎在院子里练剑,他们两人都是旗鼓相当的剑道高手;两剑交会,有着千军万马之势,不仅招式凌厉并且变化万千,真可谓雷霆万钧。 山口容子在露台上站了好一会儿。 「山口容子!」弘武太郎先发现了她,圣野也望向她。 从那天离开容子的住处后,圣野已有好一段时间刻意不和容子碰面,今天容子却出现在这里,倒教他大吃一惊。 「没有打扰你们吧?」山口容子柔声的问。 「我们练完了。」弘武太郎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汗水。 「里面坐。」圣野是个习惯压抑情感的人,此刻见到容子虽然满心欢喜,但脸上似乎没有太多的表情。 一进到屋里,弘武太郎立刻欢呼了起来:「哇,酒菜都准备好了,容子你可真是体贴啊!」 「不知道大队长也在,今天我准备的都是上校喜欢的菜色。」山口容子柔情似水的望了望圣野。 弘武太郎看了圣野一眼,笑问:「我留下来,不会打扰你们吧?」 「哪儿的话!」圣野立刻斟酒说:「今天你要把这里的酒都喝光才能走。」 山口容子微笑的望着他们,心里却惆怅得不知如何是好,为什么这两个豪气干云的男人偏偏是日本军官呢? 夜幕低垂时,圣野和弘武太郎都已酩酊大醉。 山口容子迅速的解下弘武太郎腰间的钥匙。 忽然间,容子的脚踝被圣野的手捉住了,她力求镇定的回过头,深深的吸了口气说:「上校,你喝醉了。」 圣野是醉了,因为只有酒醉,才能使得他将心底最深处的情感毫无保留的释放出来,他有如梦呓般,断断续续的说:「我知道你的心始终在杨适的身上,你也许不知道,当你告诉我你有了他的消息时,我其实打从心底替你高兴……可是,我仍然愿意等,三年、五年、十年,等到头发白了,我都愿意……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能让我这样揪着心的惦着、念着,你知道吗? 知道吗?容子……」 山口容子动容的回身拥住了他,泪水难以克制的夺眶而出。天啊!打从圣野把她救活的那一天起,他就竭尽所能的呵护她、爱护她,可是今晚她却不得不背叛他。因为就算圣野给了她一个不同的身分,但骨子里她还是沈德容,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怀楠命丧日本宪兵队的大牢里。 她在圣野的额头上重重的吻了一下:「欠你的,我会还你。」 第九章 深夜的宪兵队大牢里弥漫着一股肃杀阴森的气息。 山口容子和假扮成日本军官的杨适直闯丁怀楠被囚禁的牢房。 看守丁怀楠的狱卒只有一个人,此刻正打着呵欠,看起来精神有些委靡不振。 山口容子和杨适已经商量过了,如果不能顺利的让这个菜鸟宪兵打开牢门,他们只好将他的脖子扭断。 「开门!」山口容子简短的说。 宪兵似乎被吓醒了,他咽了一口口水说:「容子小姐,没有大队长的允许,我们不能随便开门。」 「弘武队长现在正在跟圣野上校开会,是队长要我来提人的。」山口容子亮出了从弘武太郎身上摸下来的钥匙。 「这个……」宪兵仍犹豫着。 山口容子愤怒的甩了宪兵一耳光,「混蛋!你眼中还有圣野上校吗?」 宪兵一脸错愕。 「还不开门?」容子目光凌厉的瞪着他。 「是。」宪兵只好依言打开牢门。 门打了开来,牢房里充满了血腥与潮湿的怪味,里面很暗,只靠墙上一个小小的天窗透进微弱的月光。 杨适看见丁怀楠的双手被铁炼锁在大柱子上,他身上的衣服染了大块的血迹,并且浑身是伤,他的头低垂着,气息微弱。 山口容子镇静且面无表情的用手扶起怀楠的头,确定是他没错。 「把他身上的手镣脚铐打开。」山口容子命令宪兵。 「容子小姐,我没有钥匙,平常都是……」这个倒霉的宪兵话还没说完,已被杨适一拳打昏了过去。 杨适从口袋里取出一截铁丝,他将铁丝折了一个角度,顺利的打开了丁怀楠手脚上的铁锁。 「快走吧!」杨适将怀楠背在身上。 山口容子掏出枪,准确的射穿那个宪兵的脑袋。她迅速的领着杨适从宪兵队的密道里逃了出来。 虎哥派来接应他们的车子正在偏僻的小路上候着。 杨适将已陷入重度昏迷的怀楠抱进车里,却发现容子并没有要跟他们走的意思。 「上车啊!」杨适焦急的催促道。 「我要回去了。」容子转身欲走。 「你疯了!?」杨适情急之下,一把拉住容子的手腕。「你是不是疯了?回去,弘武太郎能放过你吗?圣野能保得住你吗?」 山口容子甩开杨适的手,固执的说:「在姓曹的手里我就该死了,能活到现在,我也满足了。」 「德容!」杨适惊愕而痛楚的喊了她一声。 容子递给他一个凄美的微笑,然后头也不回的奔进树林里去。 天啊!为什么容子真的就是德容呢?杨适抬起头,无语问苍天。夜风穿过松林,像是低低的叹息,又像是幽怨的泣诉。 丁怀楠被安全的送抵虎头帮的势力范围后,杨适立刻请了医生过来处理怀楠的伤口。 「他的伤势怎么样?」杨适问。 「不要紧,他年轻力壮,过几天就可以恢复。」医生留下药帖:「按时替他换药就行了。」 「谢谢。」杨适送医生出去。 一道雪亮的闪光就在这时划过沉静的夜,天空似乎就要被撕裂了般。杨适的胸口急速的起伏,惦念着容子的生死安危;她刚才就这样走了,而自己为什么没有拦住她呢?雷声轰隆隆的响了起来,不行,他得确定容子是否安全才能放心。 「站住!」 杨适被一个威严的声音叫住了,他回头一看竟是戴先生。 「我担心容子。」杨适激动的说。 「你不能去找她,有圣野在,她会很安全的。」戴先生严肃的说。 「可是她偷偷放了怀楠……」 「你的出现只会激怒圣野,到时反会弄巧成拙的,你知道吗?」 杨适沉痛的说:「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我能做什么?在这里枯等?等着老天爷决定让她生或是死?」 戴先生不语,杨适也无计可施,只能不安的守在怀楠的床边。 急雨像乱箭一样从深潭似的天际狂射了下来,闪电不时从窗外划过,杨适就这么枯守了一夜。 就在天快亮时,丁怀楠终于醒了,他一看见杨适,就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他开玩笑地说:「我还活着啊!?」 「当然。」杨适笑说:「医生说你过几天就可以活蹦乱跳了。」 丁怀楠傻笑着:「你也真是神通广大,居然能把我从日本人的手中救出来。」 「你该谢的人是德容,如果没有她,我们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她人呢?」丁怀楠问。 「我也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杨适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让杨适觉得意外的是,丁怀楠被劫走的事件尚未引起轩然大波,医院忽然传出闹鬼的消息。 山口藤平被刺身亡后,日本方面立刻派了井口博士接替这个实验。据丁怀楠的推测,一定又是被囚禁的实验病患逃了出来,才会传出闹鬼的传闻。 院里的病人陷入极度的惊恐中,甚至有人信誓旦旦的说:「是僵尸,真的!我亲眼看见的,他的眼睛都烂了,脸上的肉好像也快要掉下来……好恐怖啊!」 井口博士和山口容子站在二楼的走道上望着大厅里急着办理出院手续的病人们。 「我明明把门锁得好好的,怎么会有人逃出来呢?」井口一脸纳闷。 「这些流浪汉之中恐怕有人曾经是贼。」山口容子冷淡地说。 「贼?」 「不然怎么会懂得开锁呢?」她面无表情的继续说道:「病人走了就算了,你尽快把这个实验的结果作出来。」 「谈何容易!」井口蹙着眉,「山口教授的实验纪录遗失了一部分,我必须再花两个月的时间才能把结果作出来,你知道吗?」 「那又怎么样?」 「现在病人都转院了,医院的财务立刻会出现问题的。」井口分析道。 「这件事应该由卢定坚来想办法。」 「容子小姐,你这么说可不公平啊!」卢定坚一听到医院闹鬼的事,立刻也赶了过来,正好听见他们的谈话。 「我投资你们的医院是为了造福市民,现在搞成这样,对我的名誉有很大的伤害啊!」 山口容子昂起下巴,笑说:「没想到卢先生也会对造福市民的事业有兴趣?我以为咱们只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罢了!」 「你要这么说,我也不能反驳,做生意嘛!最重要的是诚意,我倒觉得医院里有人在搞鬼,如果我们希望继续把医院经营下去,是不是应该彻底查查最近医院发生的意外到底跟我们自己人有没有关系?」卢定坚盯着容子。 「卢先生这话说的是,容子,你不觉得最近发生的事情都不太寻常吗?」井口也附和道。 山口容子寒着脸说:「我会留意的。」 井口走后,卢定坚忽然说:「听说容子小姐从小是在北平长大的。」 容子一愕,立刻反驳:「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是这样的吗?可是我的手下却告诉我,三年多前他曾经在北平见过你。」 「胡扯,这些年来,我一直跟着圣野上校在东北。」容子极力掩饰着心中的不安。 「是这样吗?」卢定坚笑笑:「没想到天底下长得相像的人还真多。」 卢定坚离开后,容子却有一种晕眩的感觉,他到底想做什么?拆穿圣野给她的假身分吗?不过就算她因此丧失一切的权力,事到如今,她一点也不在乎了。 杨适再度见到容子时,才知道原来她不但赶在弘武太郎和圣野醉酒醒来前回去还了钥匙,还假装醉得比他们更厉害。 弘武太郎对丁怀楠被劫的事震怒不已,他严惩了当日所有值班的人,再加上虎头帮又请动了法国领事出面说项,这件事才暂时被压了下来。 「德容,离开圣野吧!以前你说我留在卢定坚的身边迟早要死于非命,现在的你又何尝不是呢?」杨适坚定地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再冒险了。」 「卢定坚恐怕已经查到我的身分了,医院的事,我只能帮到这里为止,现在病人全都撤走了,只要把医院炸了,他们的细菌作战计划就完全被摧毁了。」容子递给杨适一份医院的平面图:「我知道你一定会成功的。」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杨适的眼中有着浓浓的惆怅。 「圣野对我很好,这点你不用替我担心。」 杨适怔怔的站着,眼光一直停留在容子清丽的脸庞上。 「吻我一下好吗?」容子突然要求道。 杨适心痛极了,他激动的拥抱了容子一下,然后将他灼热的双唇落在容子的唇上。 容子在心里对杨适说:从今以后,我会彻底把你留在我心里…… 如今的医院就像一座空城,闹鬼之说仍在大街小巷里流传着,虽然卢定坚祭出义诊的名目希望为医院招揽生意,但效果不彰。尤其是医护人员,几乎没有人愿意于天黑后继续留在医院里值班。 这天夜里,杨适穿了夜行衣,轻而易举的潜进医院里。 当他进入地下楼时,一个打扫的清洁工人正拿着拖把在拖地。 「医院里还有人吗?」杨适插入口袋中的手紧紧的握着手枪,站在清洁工背后十步远的地方。 「除了我,只剩停尸间的死人。」清洁工还不知道再过一会儿,这间医院就要被夷为平地了。 「我劝你现在立刻丢下拖把逃命吧!否则你也会变成一个死人。」杨适说。 清洁工诧异的回头,只见跟他说话的是一个黑衣人,不仅全身黑衣,连头和脸都蒙起来了。 「不要杀我,我身上没有钱。」清洁工吓得丢下拖把,拼命往后退。 「快出去,离这里越远越好。」杨适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我走,我走……」清洁工连滚带爬的离开了医院。 杨适依着容子给他的平面图,顺利的将炸药安置在培养细菌的一间实验室里,炸药将在两分钟以后爆炸。 当他准备离开时,却听到楼梯间有脚步声。 医院的人不是都已经离开了吗?究竟这个脚步声是医院的医护人员,还是莫名其妙的闯入者? 杨适飞快的跑向声音的来源处,贴着楼梯的转角,他看见走过来的人正是井口,以及一个孤儿院的小孩子。 「医生伯伯,我真的只要打一针肚子就不痛了吗?」小孩天真的问:「可是打针可能比肚子痛还痛耶!」 「不会,我向你保证一点也不痛,而且病好之后,我还会买糖葫芦给你吃。」井口牵着小孩,打开了一间诊疗室的门走了进去。 杨适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去拆了炸弹,放弃今天行动的大好机会,再者就是立刻救出小孩,再求完成任务。考虑了一会儿,他心底当下做了决定。 当杨适就要闯入诊疗室时,容子却似鬼魅般的出现在他旁边,简短的问:「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一分半钟。」杨适愕愣了一下回道。 「你对付井口,我把小孩子救出来。」容子说完立刻进入诊疗室。 井口已将注射针筒拿在手上,看见容子时,他似乎有一点诧异。 「你怎么来了?」 山口容子一言不发,且出乎意料之外的一把抱起孩子往外跑,而小孩则吓得哇哇直叫。 「你做什么?」井口的面目突然变得十分狰狞,且毫不留情的拔枪对容子的身后射击。「原来叛徒就是你!」 容子抱着小孩消失在井口的视线,但他立刻追了出来,就在一个黑影闪过他面前时,他的胸口已被子弹贯穿。他睁大着双眼,试图看清楚自己究竟是死在谁的手里,可是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了,这个黑影在他倒地之前,倏地窜离了走廊,他还听得见飞快而隐约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轰的一声巨响,医院顿时变成一团大火球,蕈状的火雾猛然直窜天际,周遭霎时亮如白昼,杨适也被震得朝后翻跌。 「德容!」他狂喊着,并抬起手臂挡住喷射过来的碎裂物。 然后,杨适看到那个小孩躺在他前方不远的草地上,他奔了过去,却没有见到容子的踪影。杨适抱住孩子,担心的问:「小弟弟,刚才抱你出来的姊姊呢?」 小孩嗫嚅的说不出话,接着就嚎啕大哭了起来。 巡捕房与消防队员火速的赶到,医院被团团围住,杨适抱着小孩挤出看热闹的人群中,心中满是焦虑…… 正当杨适满心疑惑与担忧的同时,另一边的山口容子则拦了一辆车直奔圣野的住处。 车夫一边拉着车,一边回头打量着容子。「小姐,我看你伤得不轻,要不要先到医院去啊?」 「送我去找圣野上校,快!」容子的背部被井口射中一枪,伤口剧烈的疼痛着,她清楚的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正不断的从伤口流出来。 也许,等不到天亮她就要死了,可是在死之前,她一定要见到圣野。 容子将头倚着车棚,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像要飞出躯体似的,疼痛的感觉也慢慢消失了;她清楚的听到耳畔呼呼的风声,风吹动了厚帷幕似的黑夜,星子在远处闪烁,又或许那就是圣野为她点亮的灯光。 容子忽然热泪盈眶,往事像雪融化后的一江春水漫过了心头,圣野与她从初相遇起的一幕幕像跑马灯般的掠过她的眼前,直到此刻她才惊觉原来圣野在她心里的分量是超过杨适的,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她清楚的感觉到,她的生命正一点一滴的在消失…… 「姑娘,到了。」车夫将车子停在大门口。 站岗的一个卫兵立刻走了过来,他朝车里一探,大吃一惊,立刻对另一个卫兵说:「是容子小姐,她受伤了,快报告上校。」 那名卫兵火速地跑进去通报。 「扶我进去。」山口容子挣扎的从车上下来。 卫兵看容子根本站不住,只好将她抱进去。 圣野赶了出来,接过容子,立刻说:「备车,去医院。」 「上校,不用送我去医院,医院已经炸掉了……」容子喘着气说:「能死在你怀里,我就感到很安慰了……」 圣野连错愕都来不及,立刻命令卫兵说:「找广川医生来,快!」 他将容子抱回自己的房间,小心翼翼的放在睡铺上。 圣野紧紧的握着容子的手,她的脸色雪白,连手也像冰一样冷。 「是谁把你打伤的?是谁?」圣野的心揪疼着。 容子用仅剩的一点力气说:「我欠你的还不清,如果有来生,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你胡说什么?医生马上就来了,你不会有事的。」圣野心急如焚的望着被鲜血沾湿的床褥。 「我对不起你……丁怀楠是我放走的、医院的事也是我做的,我不希望我的同胞受到伤害。上校,我不能奢求你原谅我,今天,我只能把我的命赔给你。」容子带泪的双眸诚挚、无奈地深深瞅着他。 圣野打了一个寒颤,脸色发白、呼吸急促;他踉跄的退了一步,几乎难以置信。 「我对你做得难道还不够吗?你怎么会背叛我?怎么会?怎么会?」 「可是我怎么忍心看着怀楠被折磨至死,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无辜的男女老幼在那些可怕的细菌作战之中,求生不得、求死无门?我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你,所以今天,我把命赔给你。」容子深吸了一口气说:「当井口开枪打中我的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见你,无论你肯不肯原谅我,我都要回来告诉你,其实我是爱你的。」 圣野转过头,避开了容子的目光,他心中千头万绪、千回百转。两军交战就是这么残忍,他说过,他是军人不是刽子手,他又何尝愿意看见无辜的男女死在炮火之下呢? 容子攀住了圣野的身子,「既然你不能原谅我,那么杀了我是不是会一解你心头之恨?」 「如果你要我原谅你,你就好好的活下去。」圣野激动的拥住她。「我不要你用死来还我的情,我要你活着,活着还我的恩、活着还我的爱、活着把所有欠我的都还给我。」 医院炸毁后,卢定坚的生意受到严重的打击,更令他心烦的是,他跟日本方面的关系跌入了谷底。 卢定坚带着厚礼前去拜访圣野上校,守卫却只是简短的说:「上校不在。」 「不在?」卢定坚带着狐疑的语气说:「我一连来了三天都见不到他的人,圣野上校是真的不在,还是避不见面呢?」 「上校真的不在,山口小姐受伤在医院里,上校一有休息时间就待在医院里面。」 回到办公室,卢定坚不禁有几分诧异。 「没想到山口容子跟圣野上校的关系非比寻常,照这样看来,容子的真实身分,圣野是一清二楚的了。」 何京苦笑一下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我们想跟日本人修补关系,走圣野上校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可是现在英国领事和法国领事都因为杨适的关系全靠到虎头帮那儿去了,如果连日本人都不帮我,我想选上这届的华董真是天方夜谭。」卢定坚焦虑不安的在屋里踱着方步。 「凭小姐跟杨适的感情,也许……」 「你是不是疯啦!?杨适背叛我,私底下串通虎头帮抢我的军火,你以为他还会念在跟璧人的情分来帮我吗?他如果对璧人有情,当初就不会背叛我。」卢定坚咬牙切齿的说:「如果不是杨适,我的大好江山也不至于如此摇摇欲坠,不将他千刀万剐,难消我心头之恨。」 「可是卢先生,再过半个月就是选华董的日子,我们该怎么办呢?」何京问。 「试试弘武太郎那边。」卢定坚沉吟道。 何京赶紧道:「我听说东北的情况吃紧,弘武太郎这几天就会过去支援。」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卢定坚气闷的走到酒柜拿酒。 「据说宪兵队副队长石田男出线的机会很大。」何京续道:「这个人耳根软,又好酒色,应该很容易摆平。」 卢定坚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那事不宜迟,我们就请他到夜总会去吧!」 然而,卢定坚恐怕作梦也没想到,这个四十岁不到的副队长石田男竟然知道他有个清丽脱俗的女儿,非但如此,石田男还表现了极度的兴趣。 「改天我做东,请卢小姐也赏个光。」原来他是在打卢璧人的主意。 卢定坚的脸上掠过一阵不自在,「小女平日深居简出,不知道石田先生怎么会认识小女?」 「喔,说起来也真是巧合。」石田男回忆起他遇见璧人的情景,那天其实只是个极平常的日子。 他看见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子刚从一间俄国面包店走出来。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对这个女孩就有一种惊艳的感觉,他痴痴的跟了她一段路,后来终于耐不住性子拦在她的面前问她的名字。 那女孩却刁蛮的回了他一句:我爹是卢定坚,有本事你去问他我叫什么名字。 听了这段经过,卢定坚大吃一惊,心里头不禁有些不安。 「璧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我代她向你赔罪。」卢定坚端起桌前的酒,一口饮尽。 石田男笑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有个性的女孩子,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卢先生及您千金吃个便饭。」 「那怎么好意思。」卢定坚心中虽然暗自叫苦,但转念一想,如果攀上这层关系,说不定能因此让他拿下这届华董的宝座,如果真是这样,璧人应该也不至于怪他。 赴宴那天,卢定坚并没有对璧人说得太明白,因为他自己也没料到,石田男宴请的只有他们父女二人。 佣人将精致的菜肴一道道的端了上来。 石田男满心欢喜的说:「这些菜,我是特地请怀香楼的师傅过来烧的,还合你们的口味吧?」 「石田先生,你真是太客气了。」卢定坚立刻敬了石田男一杯酒。 而一旁的卢璧人只是冷眼的看着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应酬着。 「卢小姐,我敬你。」石田男端起酒杯望着璧人。 「我不会喝酒。」她毫不领情的拒绝。 卢定坚急得撞了璧人的手肘一下。 卢璧人只好摆出一个微笑,「那我以茶代酒,石田先生应该不会介意吧?」 「不介意,我当然不介意,只是觉得有点遗憾。」石田男嘴边的笑容有点僵硬。 卢定坚立刻打圆场。「璧人,难得石田先生看得起你,你就敬石田先生一杯吧!」 「乾杯!」一听父亲完全不替她着想,璧人赌气的一口喝光杯里的酒。 石田男开心的拍了拍手说:「真是虎父无犬女。」 卢定坚见石田男开心起来,紧接着提起华董任职的事。 「放心吧!我跟大小姐十分投缘,你的事包在我身上。」石田男眉开眼笑的拍着胸脯保证。「不信我现在就打电话给罗宾斯先生,他可是这次最有影响力的推荐委员!」说完,他便离席去打电话。 卢璧人听出了原委,狠狠的瞪了父亲一眼:「你拿我当夜总会里的交际花啊!」 「乖女儿,你就帮爹地这个忙,更何况石田先生的人也不错。」 卢璧人立刻嘟着嘴巴说:「我看他就是一脸嫖客相。」 「你对他有偏见。」卢定坚摇摇头。 她板起脸来,「爹地,我从来没见过你对人这么低声下气,这家伙是个日本人耶!」 卢定坚叹了口气,「你也知道爹地不曾对人这样低声下气,如果不是情势所逼,我会这么做吗?」 正说着,石田男回来了。「卢先生,罗宾斯先生说你现在可以过去找他,他在等你。」 「现在?」卢定坚有点诧异。 「对!现在。因为晚一点罗宾斯有别的邀约,这个时间是我好不容易帮你约下来的,你应该不会平白把这个机会让给虎头帮的陆虎吧!」 「虎头帮也约了罗宾斯!?」卢定坚的心里有点慌。 「所以你一定要赶在他前面,以免错失良机,璧人小姐我会送她回去的。」石田男说。 「我自己可以回去。」卢璧人立刻起身,她才不愿一个人留在这里。 石田男立刻说:「这顿饭还吃不到一半呢!大小姐你这样回去岂不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卢定坚因为急着赶往罗宾斯那里,因此用命令的口吻对璧人说:「你留在这儿,帮爹地好好谢谢石田先生,别让人说我们没家教。」 卢璧人心里虽百般不愿,却也只能眼巴巴的望着父亲匆匆离去。 石田男盯着璧人看了许久,然后说:「能让我看上眼的女孩子不多,你是其中一个。」 「放我走吧!」卢璧人忽然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危险。 「你怕我?」石田男将身体挪到璧人身旁,并且用力的嗅了嗅璧人的耳畔。「好香的味道。」 她霍地站起身子:「我不是妓院里的那些姑娘,你搞错了。」 石田男也站了起来,他的眼睛像两簇燃烧的火苗,璧人惊惶的被逼到墙角,石田男揪住璧人的领口,「刷」的一声撕破她的衣襟…… 第十章 杨适和丁怀楠在陆虎的「逍遥城」夜总会里喝酒,昏暗的灯光让杨适有一种置身梦中的感觉。舞池里的红男绿女随着旋律摆动着肢体,丁怀楠也随着音乐摇晃着身子。 「我以为你这次回上海的目的是为了杀掉卢定坚。」丁怀楠轻轻用手指在桌上随音乐节奏敲打着。 杨适睨了他一眼,「你应该说我是为了回来救你。」 「这是其一,卢定坚……」丁怀楠想问杨适是不是顾忌璧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他最近听到了一些关于卢定坚利用女儿去巴结日本人的传闻。 「解决仇恨并不一定要杀人,尤其是对付卢定坚这种人,只要让他失去权势,我相信他会觉得比死还痛苦。」杨适静静的端起酒杯,品尝似的啜了一口。 丁怀楠笑道:「听你的口气,虎哥好像当定了这届的华董,卢定坚现在一定后悔莫及。」 金堂主发现他们在闲聊,也端着酒杯走了过来:「聊什么?」 「当然聊咱们适哥最关心的事啦!」丁怀楠笑道。 金堂主冷笑着说:「卢定坚赢不了虎哥的,光看他连女儿都赔上去就知道他已经穷途末路了。」 「什么意思?」杨适像触了电一样,整个身子震了一下。 丁怀楠虽然听过这个传言,但却也从来没有人比较真确告诉他事实经过。 「石田男看中了卢定坚的女儿,卢定坚就把女儿送到他府里过了一夜。」 「不会吧!?」丁怀楠沉不住气的叫了起来。 「依璧人的个性,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安排。」杨适觉得难以置信,一颗心紊乱不已。「金堂主,你确定有这样的事?」 「我一直在监视卢定坚的一举一动,我不会看错的。适哥,我也知道你跟卢小姐过去有过一段情,不过天涯何处无芳草,卢定坚现在跟我们是势不两立。再说,如今卢小姐也已经不是黄花闺女了。」 「卢定坚真不是人,连女儿他都牺牲。」丁怀楠激动的握紧了拳头。 金堂主晃晃脑袋说:「他以为巴上日本人就成了皇亲国戚,其实日本人拿他当只狗来看。」 「他本来就是只狗,还是一只疯狗,可怜的是璧人。」丁怀楠看了杨适一眼,「你有什么想法?」 杨适一言不发的丢下怀楠和金堂主,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逍遥城」. 与其说他痛恨卢定坚,还不如说他对自己失望透了,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无力保护,还谈什么锄奸救国呢?他愤怒的以双手捶地,对着四顾无人的旷野和黑夜仰首狂喊,直到筋疲力竭…… 卢璧人从石田男那里被送回家后,她的眼泪就没停过。 她几乎无时无刻都在落泪,卢定坚见了她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得不停的叫佣人给她炖鸡汤、莲子汤、熬冰糖燕窝,彷佛这些补品可以弥补她身心的伤害似的。 今天,卢璧人的眼泪大概哭干了。 她推开窗户让阳光透进房里,只见院子里的月季花艳若云霓,栀子花、玉兰花依然在花圃里盛开着。她看见对面的红瓦屋顶上停着几只鸽子,它们一直望着璧人,让她觉得它们似乎知道她一切的悲苦和伤痛。 然后她想起了杨适,想起她美丽的爱情全被石田男摧毁了。 从石田男那里回来时,璧人一直在心里呐喊着:我要你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卢璧人并不认为被男人玷污过的身体是污秽的,但她却对心里不停涌现的恨意与杀机,觉得有必要到天主的面前忏悔。 教堂里空无一人,卢璧人来到由五彩大理石砌成的忏悔台前。 奇怪的是,她的心情变得十分平静,甚至她的思绪也变得有条有理。她忽然想到,杀手的心境是不是就像她现在这样呢?浮现于外的是看似平静无波的神情,而锐利的碎片都沈淀到心的最底部。 「璧人!」杨适走近她身边,轻轻唤道。 卢璧人回过头,脸上甚至还带着一抹微笑。 「璧人——」杨适激动的拥住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原谅我。」 她用极冰冷的语气说:「你一点错都没有,为什么要我原谅你?」 杨适惊愕的放开她。「你在生我的气是吗?我也在生自己的气,为什么我不能好好的保护你?让你受到这种伤害,我痛苦极了,所以让我弥补你,我相信一切还来得及。」 「你来这里,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吗?」璧人不带丝毫感情的问。 「我是认真的。」杨适焦急的说:「我们可以离开上海重新生活,以后不会再有打杀、不会再有斗争,我们可以过平静的日子。真的,璧人,我们可以过一辈子平平静静的日子。」 璧人心如止水的说:「我的爱情已经熄灭了。」 杨适紧紧的抓住璧人的手,「我会让它重新燃烧起来的。」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卢璧人只是冷冷的说道。 杨适迟疑了一会儿,只得颓然离去。他发现璧人似乎像冰块一样将自己冷冻了起来,他一切的愧疚与心疼,都无法融解她把自己武装成冰雪一般的心。 石田男对卢璧人的企图并非只有那一夜就得到满足,他甚至向卢定坚提出要娶璧人为妻的要求。 「现在时代不同了,儿女的婚姻大事,作父母的未必做得了主。」卢定坚赔着笑脸说。 「可是卢先生,你不是一般的上海市民,也不是平常父母,对吧?」 「嗯,我了解石田先生的意思。」卢定坚一脸为难。 石田男将双手怀抱在胸前,话中有话的说:「我等你的消息,希望我跟你都不会有遗憾。」 「我懂。」卢定坚的心里在叹气,没想到一个杨适会令他威风尽失,如今还要对一个日本人如此摇尾乞怜。只要有机会扳回劣势,他一定要让杨适万劫不复。 卢定坚想了千百种理由想说服璧人答应嫁给石田男,但就是没有勇气说出口,因而一直延迟着。 见璧人的房门虚掩着,透出昏黄的灯光,他推开门叫了璧人一声。 「爹地,什么事?」卢璧人坐在书桌前看书。 卢定坚走了过来,说:「我看石田男是真的很喜欢你。」 璧人用一种诡异的眼光望着父亲。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卢定坚回避着璧人的眼光:「可是女儿,爹地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让你受这种委屈。」 卢璧人平静的问:「爹地,你究竟想说什么?」对她这样一个上海大亨的掌上明珠而言,失去了贞操,恐怕已经是最大的不幸了,再有什么委屈比得上她失去清白呢? 卢定坚顿了顿说:「你都已经是石田男的人了,他愿意娶你,我想这也是一个好的结果,而且他也算是一表人才。」 「我也这么想。」她淡淡的说。 卢定坚诧异的望着女儿,他原以为她是宁死也不答应的。「你……你也这么想吗?」 「是啊!既然我都已经是他的人了,我想婚事就不要再拖了,最好就在华董名单公布的这一天吧!」卢璧人说。 卢定坚虽然满心疑惑,但他也无法问出璧人心中真正的想法,难道她是受了太大的刺激,以致脑袋烧坏了? 夜已经很深了,但站在楼顶往下看,上海的市区仍旧是热闹的。 杨适将子弹上了膛,他向来都不喜欢执行刺杀的行动,可是这次为了璧人,他再不会手下留情。 丁怀楠到处找杨适,终于发现他在楼顶上,而且神情不同于以往。 「我要出去,你有事找我吗?」杨适问。 丁怀楠感觉出杨适的异状,他凭着直觉问:「你该不会想去找石田男吧!?」 杨适不置可否,转过身就要往楼下走。 「我不能让你去送死!」他拦住杨适:「你以为璧人在等着你替她报仇吗?错了,她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杨适咬着牙说:「她也许不指望我替她报仇,但她心里一定希望石田男死。」 「我也以为璧人会这么想,可是今天我去找过她,她……」丁怀楠觉得这对杨适真是个残酷的结果。「她明天就要嫁给石田男了。」 杨适怔愣在原地,这个消息对他来说简直是青天霹雳。 丁怀楠的声音有点沙哑,「璧人说她之前还担心石田男不娶她,现在,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放下来了。」 「不可能!不可能!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石田男玷污了她,她恨他都来不及了,怎么还会想嫁给他?」杨适激动的摇晃着怀楠的身子。「璧人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丁怀楠大声说:「她确实是想要嫁给石田男,我问她那个畜牲侮辱她,她为什么还要嫁他,可是璧人说她已经决定了。」 杨适无力的瘫坐在地上,用手扯着自己的头发,喃喃的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或许璧人真的爱上石田男了吧?」怀楠话一出口,又觉得这个理由有点牵强。但无论如何,璧人却是亲口说她要嫁给石田男的,而且他还看得出来,璧人对他说这件事的时候,眼睛里甚至闪着光芒。 「璧人一定是对我死了心。」杨适万分沮丧,「我在教堂看到她的时候,她对我的态度已完全变了,没想到在她眼里,我竟不如石田男。」 丁怀楠安慰他说:「也许璧人对你的感情并没有那么坚贞,也许石田男对她真的情有独钟,你想想,璧人如果不嫁给他,卢定坚跟虎哥也不可能让你跟璧人双宿双飞的。」 「既然这是璧人自己的选择,我也无话可说。」杨适的内疚与自责像一个千斤重的石块般压在胸口。「是我太令她失望了。」 鞭炮声从早上开始就劈哩啪啦断断续续的响着。 无论是大马路或者小弄堂,今天似乎不同平常。 虎头帮这边的人,个个陪着刚荣登华董宝座的虎哥眉开眼笑;卢定坚那边的人则为了大小姐出阁的喜事锣鼓喧天。 这其中,强装欢颜的,恐怕就只有杨适跟卢定坚了。 杨适是最早跟虎哥道贺的,随后则涌进了大批祝贺的政商人士。 杨适悄悄的从人群里退了出来,丁怀楠留意到他的落寞,立刻也跟了过来,「璧人的婚礼在教堂举行。」 「我知道。」杨适点了一根烟,深深的吸了一口。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当初卢定坚眼巴巴的把女儿往火坑里送,为的就是想争权,他现在终于知道自己是枉做小人了。」丁怀楠打趣道:「卢定坚不知道会不会当场毁婚!?」 丁怀楠这话无意间触动了杨适的心房,他浑身一颤,立刻丢下手里的烟,快步往外跑去。 「你上哪儿?」丁怀楠大吃一惊。 「教堂。」杨适头也不回,没命似的往前狂奔。 璧人说过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响起—— 你明知道我爱了你那么久、那么深,你居然以为这样做就能让我重新活过、重新去爱、重新快乐起来…… 杨适奋力的加快脚步,璧人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里推翻掉深植在心底的感情,一定是为了卢定坚!她是想用自己的婚姻来换取卢定坚在上海的权势吧! 「璧人,你太傻、太傻了!你父亲大势已去,他根本不值得你这样为他牺牲。」杨适在心里喃喃的念着:「你不能嫁给石田男,绝对不能……」 教堂就在眼前,杨适的心彷佛就要跳了出来。 教堂里,神父和蔼的望着璧人和石田男这对新人,他用苍老祥和的声音说:「现在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底下响起热烈的鼓掌与欢呼声。 当石田男执起璧人的手时,教堂的大门忽然被推开。 「璧人——」杨适大喊。 卢璧人回过头,只见杨适站在门口,阳光洒在他颀长的身影上。 室内的士兵与卢定坚的手下立刻将枪上了膛。 杨适只身从门外走了进来,数十把枪对着他,每个人都是屏气凝神的。 石田男面不改色的拉着璧人的手,用力的把戒指套进璧人的手指上。 在这一瞬间,杨适跟璧人的眼神交会了一秒钟,仅仅一秒钟,杨适在她的眼里看见的不是无奈与哀伤,相反的,他感觉到的却是璧人在告诉他: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你走吧!走吧! 神父愉快的说:「现在我们为这对新人献上最诚挚的祝福。」 如雷的掌声轰然响起,杨适的希望就在这片喜悦的欢乐声中崩溃、瓦解、灰飞烟灭…… 天黑后,丁怀楠陪着杨适在一家小酒吧喝酒。 杨适几乎不说话,他心里的悲伤不是怀楠以为的那种狂风巨浪,而是一针针细密的扎在心口上。 他知道杨适的感情都是沈在心底,经过惊涛骇浪的,今天一下子心被掏空,说什么安慰的话,对他而言都是多余。 「你喜欢上海吗?」杨适抬起头来。 「喜欢啊!」 丁怀楠不知道杨适为什么会忽然这么问。但仔细想起来,上海就算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也隐藏着充满生机的跃动,虽然日子总有些醉生梦死,或者存在些刀光枪影,但这里的都市风情,却又让人割舍不下。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还会继续待在这里吗?」杨适用很缓慢的速度端起酒杯。 丁怀楠有点惊愕,「咱们历经生生死死,好不容易熬到有今天这片江山,你难道想这样放弃了?」 「江山以前是卢定坚的,如今是陆虎的,将来是谁的还不知道,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卢定坚曾经叱吒风云,现在还不是要对日本人摇尾乞怜。」 丁怀楠望着杨适,「你这样想就不对了,起码我们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不能因为璧人嫁给石田男,你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杨适淡淡的笑了笑,并不反驳怀楠的说法。 怀楠继续劝说:「没有了德容,老天爷让你认识璧人,没有了璧人,你一定还会有新的对象,你不能被感情的事打败啊!」 杨适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这时酒吧里忽然一阵骚动,有人跑进来说:「石田男家着火了!」 丁怀楠还来不及有反应,杨适立刻惊道:「璧人……」 「糟了!」丁怀楠一听也着急了起来。 「我要过去看看。」杨适心慌意乱的冲出酒吧,丁怀楠把钱丢在桌上也跟着赶了过去。 杨适赶到石田男家,只见烈火冲天,四周都是围观的人群。救火人员欲阻止杨适进去,他却一把推开人家,纵身就跑进着火的洋楼里。火光映亮了窗户的玻璃,接着听到爆裂声,窗户全破了,火舌从屋里张牙舞爪的伸了出来。 杨适在浓烟乱窜的屋子里叫喊着璧人的名字,客厅里的沙发已经燃烧了起来,火苗咬噬着厚重的布幔窗帘。他直接奔上二楼房间,一眼就看见璧人正用双手紧紧的掐着石田男的脖子。 「璧人,快走啊!」杨适大叫。 整幢屋子好像在解体中申吟着,杨适不断听到东西的破裂声和火焰的怒吼。 然而卢璧人却像发了疯似的,死命的摇晃着石田男,她嘴里歇斯底里的喃喃念道:「我说过你会后悔的,我一定会让你后悔、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他死了,他已经死了。」杨适使出全身的力气才把璧人从石田男的身上拉开。 璧人仍然不能安静下来,她又哭又笑的对着死去的石田男说:「你还以为我真的要嫁给你吗?我是为了要杀掉你,你想不到吧?你竟然会死在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手里……」 浓烟让杨适和璧人呛咳不已,杨适为了护住璧人,双手都被火焰灼伤了。 「你已经替自己报了仇,我们要立刻走,否则就来不及了。」 杨适搂住她,推开窗户,就像他们在戏院相遇时那般从二楼跳了下去,他们滚落在后院的草地上,浑身是伤,璧人紧紧的握住杨适的手,昏厥了过去。 失火是一场意外,然而替卢定坚撑腰的日本人已认定他是个毒药,他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与条件,成了落败的黑帮枭雄。 可是,卢定坚当然不愿就这么认老服输,他相信自己可以绝处逢生,相信来日可以东山再起,相信能屈能伸是他成功的秘诀。 所以,在璧人因这次火灾而住院的其间,卢定坚并不反对杨适每天守在璧人的病房里。 杨适见到他时,卢定坚一反从前的嚣张跋扈,像是一个平凡的父亲,爱怜的看着饱受折磨的女儿。他从病房里出来,语重心长的对杨适说:「不管我们曾经有过多少恩恩怨怨,如今我走到这步田地,什么都看开了。毕竟,是非成败转头空,计较那么多做什么呢?我现在只希望璧人幸福,真的,我只希望璧人幸福。」 杨适几乎是难以置信,「卢先生,你不反对我跟璧人在一起了吗?」 卢定坚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希望你跟璧人会有个好结果,我看得出璧人对你用情很深,我这个做父亲的,当然希望她得到幸福,只是没想到后来发生那么多的事情,要不,我想你们也结婚了。」 随侍在一旁的何京提点了杨适一下:「最近老爷的身体也不是挺好的,不如等小姐这几天出院后,你们就办个喜事,也等于冲喜。」 杨适的心情激荡不已,他万万没想到,卢定坚不再反对他跟璧人的婚事,尤其何京也开口了,他立刻说:「谢谢卢先生,我会好好照顾璧人的。」 卢定坚笑道:「我这个女儿为了你,水里来火里去都不怕,你一定要好好疼她。」 何京又笑着对杨适说:「杨适,你就选一个日子过来向我们老爷提亲吧!」 卢定坚忽然无奈的说:「其实你别太在意璧人跟石田男的婚礼,我看璧人根本早就计划好要跟石田男同归于尽的,我相信你应该可以谅解。」 「我不在乎石田男,璧人会做出这种报复的举动,已经令我太讶异了,我不希望这件事继续困扰着她。」杨适认真的说。 卢定坚欣慰的点点头。「听到你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 卢定坚离去后,杨适把这个消息告诉璧人。 「没想到我爹地有这么大的改变。」卢璧人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 「等你出院,我就去你家提亲。」杨适说。 卢璧人若有所思的望着他,「等我们结了婚以后,搬到杭州去住好不好?」 「为什么?」杨适问。 「远离恶势力啊!」她说着浅浅一笑。 杨适点头道:「我也有这个打算,无论是现在的虎头帮,或者是你爹地,他们所追求的都一样,我腻了也倦了。」 经过这段日子的风风雨雨,卢璧人觉得老天爷终于还是给了她一个美满的结局。在外人的眼里,这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没想到上海滩的两大势力今天居然为了她和杨适的事握手言和。璧人连作梦也不敢梦想父亲会和陆虎、杨适在客厅里满心欢愉的谈着她和杨适的婚期。 卢璧人突然觉得父亲变了,他变得居家、平常,若是以往,招待客人一定会上饭店,但今天父亲却打算在家开个暖锅,再由厨子烧几道拿手菜。 陆虎笑说:「卢先生真的变了。」 「还是家里好,那些大酒楼的东西,我相信你们也吃腻了。」卢定坚又笑着对璧人说:「你到里面去帮帮娥嫂,看她今天做什么满汉大餐招待客人。」 卢璧人来到厨房里帮忙,娥姐见了她便故意笑问:「日子订了没有?」 「还没有。」卢璧人看着灶旁摆了各式的菜色,不由得说:「这么多菜!」 「怎么你也这么说?早上我从市场回来的时候,何叔也说照平常的分量做就行了,我说今天不是老爷请客吗?何况请的又是杨先生……」娥姐说道。 卢璧人心里忽然有点异样的感觉,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不一会儿,何京提了茶壶进厨房来加热开水。 何京对璧人说:「老爷现在正和虎哥在看你们结婚的日子,很快就谈完了。」 卢璧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娥姐说:「快开饭了,我再做两个快炒。」 「好啊!」何京加了水,出去时还一并把厨房的门也带上。 娥姐先炒了一大盘碧绿的菠菜,油锅满溢着香味和炸响声,璧人忽然听见一连串的爆响,她愕了一下,问:「娥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好像是外面的声音吧!」 卢璧人又惊又慌,急着想出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没想到门却让何京给锁起来了,难道是父亲要杀杨适吗…… 「爹地、爹地!」璧人用力的拍打着门叫:「开门,何叔,开门啊!」 「小姐,老爷存心把你锁在里面,你再怎么叫他也不会帮你开门的!」娥姐说。 璧人索性拿起砧板上的菜刀,使尽力气的把门锁给劈开,门一开后,她立即狂奔到客厅。 看见眼前的景象,璧人几乎就要崩溃了,在她眼前是一幅多么恐怖的画面。 何京倒在血泊之中,陆虎也趴倒在长毛地毯上。 卢定坚则持枪对着杨适的太阳穴,他的眼中充满了怨恨。 「杨适,我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这个机会,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卢璧人激动的哭喊道:「爹地,你太卑鄙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呢?」 杨适的脸上没有一丝惧怕,但他心有不甘,这样输掉他的性命,他真的心有不甘。 「卢定坚,你的双手沾满了血腥,到这个时候,你还不能觉醒吗?」 「陆虎死了,只要你也死,我立刻就能东山再起!」卢定坚狠狠的扣动了扳机。 喀的一声,惊得璧人几乎魂飞魄散。 但杨适并没死,因为枪里的子弹已用尽。 卢定坚愕了一下,一旁的陆虎昏厥又惊醒,他出其不意的举枪射中卢定坚的胸膛。而在一旁的璧人见父亲中了枪,直觉反应的拿起何京身边的手枪对着陆虎的身上一阵狂射…… 卢定坚与陆虎不在后,上海将有新景象与新势力。而杨适和卢璧人却决定离开这个令他们又爱又恨的城市。 杨适和璧人将衣物都装进深褐色的皮箱里。他们将两只行李箱从房间提到楼下客厅,而客厅的桌椅都用大块大块的白布盖上了。 杨适走到窗口拉开窗帘,秋日的阳光透了进来,虽然隔着一层玻璃窗,但还是可以感觉得到一丝丝暖意。 卢璧人走了过来说:「时间差不多了,怀楠怎么还不来接我们?」 「早上他打过电话来,说事情忙走不开,我们自己叫车到火车站去吧!」 卢璧人噘着嘴:「这个怀楠啊!现在身分地位不同了,老朋友要走了也没空来送行。」 杨适搂了搂璧人的肩,笑说:「他的个性你还看不透吗?他是怕送我们,分离的场面会让他难受。」 「那倒也是,你们俩从北平一路到上海。生生死死这么多回,这会儿,眼看上海滩就是你们兄弟两个的,他作梦也没想到你居然愿意跟我到杭州去当个小教员。」 杨适转过身来淡淡一笑,「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他们提了皮箱出门,穿过院子,杨适回头看了看。卢璧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看见阳台的栏杆上停着五、六只麻雀,风一吹,树叶纷纷掉落在阳台上,等他们走出这个大门后,就真的是人去楼空了。 卢璧人侧过脸凝视着杨适,「你真的舍得离开这里?」 「我对上海唯一的依恋就是你,不是每个经历这么多次生死交关的人,都能有机会长相斯守的。」杨适感慨万千的搂住了璧人。 卢璧人无语,只是痴痴、深情的看着杨适。 这段得来不易的爱情,终于得到上天的垂怜了。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