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系君心》 第一章 在新春的夜里,一条长长的白石甬道上,皎月清风,四周青砖绿瓦,春天飞来的燕子筑巢处处,啾啾的幼鸟在梁间初学呢喃,鸟鸣声声扰人清梦。 杨品云是村里富户杨照玄的闺女。说是富户,但其实不过是有田有产的土财主,其闺女也是一样要上灶煮饭、做针线活儿。惟一不同的是,这杨品云有一张芙蓉秀脸,生得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虽然隐隐还透着孩子气的娇羞,可是村里的人都公认她是杨家屯里拔尖儿的美人胚子。 十几年前,杨照玄仗着几个钱在乱世中娶到了品云的母亲柳氏为妾。柳氏是前朝的官家之女,不但貌美如花、聪慧贤淑,还熟读四书五经、深研佛法。 只可惜红颜薄命,柳氏不到三十就因病死了,只留下了品云一个闺女。 此刻杨品云在闺房里调拨着琴弦,本想要好好奏一曲娘教过的《相思弦》,但却被梁上的乳燕扰得心思全散,索性起身推开门,漫步在凉夜的小径里,仰颈遥望天上的繁星。 “云妹妹!云妹妹!”叫声来自小径的尽头。 “是天时哥吗?你在哪里?”品云四下张望。 “我等你好久了。”一个俊秀高挺的青年从草丛中探出身来。 “你好大胆子,不怕我爹看见你?”品云睁大了眼,不敢相信。 “我趁黑就越墙过来了,谁知道学鸟叫了一个晚上,你就是不出来。” “哈——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乳燕饿坏了肚子呢!你师傅要是知道你练功夫是来越墙的,他不打死你才怪!”品云捧腹大笑了起来。 “你还笑得出来!我就要走了,这几夜我辗转反侧,今晚若再不来见你,以后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走?为什么你一定要走?”品云睁着闪亮亮的双眼问。 “妹子,你不懂,男儿志在四方,我是个练武之人,不是作稼谋生的料;再说我爹娘都去世了,留在这小乡屯里能有什么出息?说什么我都要到京城里试试运气。” “我知道,你满脑子想着要出人头地,杨家屯是个小祠堂,容不下大神的,可是……可是你这一走,我——”品云话还没有说完,豆大的泪珠已不听使唤地落了下来。到底还是个孩子,说笑就笑、说哭就哭。 “云妹妹,你等我,我要是不打出个天下、有所作为,怎么有脸向你爹提亲?只要两年,我只要你等我两年,到时我就可以衣锦还乡回来娶你,你等我——好不好?” 品云霎时满脸通红。她今年只有十五,虽然杨家屯里对她倾心的人不少,但在杨照玄的保护下,还不曾有男子对她表示爱慕之情,而一直以来,她不过将谷天时当成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而已。 想不到男女之间年岁渐长后,就不再有儿时纯真的率性了。品云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绪,用不同的眼光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是啊!他是个男人了,四方的脸型、两道粗黑的浓眉、坚挺的鼻梁,浑身流露出一股不凡的傲气,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拖着两行鼻涕跟前跟后的小男孩了。 “好不好?”谷天时看见眼前的玉人低头不语,心中不禁着急。他离家在即,如果没有得到她的承诺,他怎能走得安心? “我……我不知道,天时哥,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好哥哥——”品云嗫嚅地说道。 “云妹妹——”谷天时话还没有说完,一阵风吹过,将梁上的燕巢吹落,“啵”的一声,巢内的蛋摊了一地稠黄,品云惊呼一声跑近细看。 “啊!蛋破了,巢也坏了!”她蹲下身,掀开鸟巢想要抢救,但已来不及了。 品云自小深受母亲影响,始终有一颗悲天悯人的佛心。她喃喃念着往生咒,期望可以让还未破壳就离世的雏鸟们,早日投胎转世。 站在品云身后的谷天时,看着她娇小的身躯,恨不得能紧紧地将她拥入怀里,可是他知道,她就像那巢中的雏鸟一样,惊吓不得。 “覆巢之下无完卵,现在是满人的天下了,咱们汉人如果不起来,就会像这巢里的蛋一般,任人践踏宰割。” “那么你还要到京城求取功名,为满人皇帝效力?唉!你和爹爹一样,为权为利,都有冠冕堂皇的高调。你去吧!我只怕你一朝平步青云,就不想回杨家屯了。” 品云站起身想要离开,冷不防却被谷天时抓住衣袖不放。 “云妹妹,你听我说——”谷天时还想解释,却被杨品云打断。 “天时哥,夜已深,我该进房了。”杨品云拉回衣袖,将两手藏在身后。 “别走!”谷天时低唤。 品云踌躇地回过身来,就见谷天时从怀中拿出一支洞箫。他不顾礼教地抓起品云的纤纤玉手,将洞箫塞在她的手心。 “天时哥,这——这是你随身的宝贝,我不能收的。”品云连忙推拒,但谷天时却连手带箫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这洞箫给你,你不是一直想要学吗?这里还有指法和曲谱,谱里有我详细的注解指引,你一定学得来的。”谷天时又从怀中掏出一本小书册,想来他是有备而来。 “是啊!我一直想学洞箫来吹我娘教我的《相思弦》,可是——”品云对音律有过人的天分,加上她的母亲曾用心调教过,她的琴艺在杨家屯无人能出其右。 “别说了!咱们就这么约定,这支洞箫你替我收好,等我回来,你一定要吹给我听听。” 谷天时忍不住更加靠近品云。 “云妹妹,天可明鉴,我的心里从来就没有旁人,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意的。”谷天时轻声说道。 品云拘礼地退了几步,腼腆地低下头不知如何回应,只得说道:“天时哥,不管如何,我会时时替你祈福消灾,愿菩萨保佑你——” 母燕在空中不住地盘旋啼叫,品云霎时回过神,满脸羞红地转身逃开。 谷天时眼底还映着她娇美的容颜,直至她消失在回廊,仍久久都不愿意走开。 这一日天气晴朗,品云到前厅恳求父亲让她到西郊附近的白云庵里修行几日。过去娘亲在世时,就常因体弱,带着品云到庵里吃斋念佛。 坐在正厅八仙桌前,杨照玄的大房打着呵欠说道:“老爷,你就让品云去吧!这孩子还真有佛缘,成天开口闭口佛说这个、佛说那个的,就和她娘同个样儿。况且这白云庵咱们也供养了不少香油钱,庵里的道姑会好好照料品云,你就别再瞎操心了。” 杨照玄摸了摸下颏说道:“以前是有她娘做伴一起去,现在她一个姑娘家要到庵里这么多日,搞不好悟出了什么道,要剃头做尼姑,我可不会答应!再说那白云庵在荒山野地里,若发生了什么事,咱们根本无法照应得到,我不放心啊——”杨照玄心里最疼爱这小女儿,虽然大房也生了两个女儿,但都相貌平凡、性情沉闷,不似品云生得娇艳聪慧,再加上品云亲娘去世得早,他更不由自主地对品云多了分关爱。就因为如此,品云在家中颇受排挤,大娘对她的敌意就更不用说了。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白云庵在那荒山野地的,有谁会到那儿去?如果有土匪来,是咱们杨家屯先完蛋,可不是白云庵。”杨夫人在小市集里听说近来土匪猖獗,把十里坡的几座庄屯卷得只剩个空壳子,不免忧心忡忡。 “呸!乌鸦嘴,几十年来,咱们杨家屯几十户在这里落地生根、自给自足,就连改朝换代,也还不是照样平平静静的?你啊!真是惟恐天下不乱。”杨照玄说道。 “我惟恐天下不乱?天下这么多的战乱,还不都是男人搞出来的!就像玉如的哥哥,我听人家说他……”杨夫人讥嘲着柳玉如,也就是品云的亲娘。 “好了!好了!”杨照玄挥了挥手,不想再谈。这男人和女人的事,再怎么说都扯不清的。 “大娘,你说我娘有哥哥……”品云耳尖,听见了杨夫人还没有说完的话。 “没有的事,你大娘随口胡说的。”杨照玄赶紧接口。 “喔……总之爹爹您放心,庵里的道姑我都熟,她们对女儿颇为礼遇,更何况三天后女儿就回来了。娘生前有交代,要女儿多读佛经,修身养性。”品云说道。 “是嘛!老爷,你这个女儿成天开口闭口佛啊佛的,真是快成仙了,我看啊,白云庵里恐怕要多个小尼姑了——”杨夫人口气尖酸地说。 “你给我闭嘴!胡说些什么?你就是妇人之见,看不得品云比品兰、品芝好,恨不得她离家里远远的才称了你的意。”杨照玄心烦意乱之下,脱口而出。 杨夫人倏地站起身,扯高了嗓门说:“什么?称我的意?我的青天大老爷,你还真是会察言观色,连我想不到的心思都替我设想到了。你说!你今儿个把话说清楚,咱们品兰和品芝哪一点不好?是啊,论外貌她们是比不上品云,但还不都是你杨照玄的,如假包换,哪像有人在外头娶个来历不明的小妾,还没有进门就怀了孩子——” “你给我住嘴,在品云的面前,替你自己留个颜面。我不准你再说下去,品云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哼!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哑子吃馄饨,心里有数!凭你……生得出这样的材料?!” “啪!” 杨夫人轻哼了一声,冷不防地被热辣辣打了一个巴掌,她满脸惊讶和恨意,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看着杨照玄。 “爹爹……大娘……”品云在一旁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其实这事她早有所闻,人人都说娘是怀着别人的孩子嫁来杨家的,可她始终不敢问娘,甚至连想到都会害怕,娘在她心中是个像菩萨一样的人儿,怎么可能是个失节败德的女人? “好了!品云,什么都别说,马上收拾你的东西,我叫老杨驾车送你到白云庵去,你尽管待个十天半个月,别留在家里净听这些混账话。”杨照玄被妻子恶狠狠的双眼盯得浑身不自在。虽然打了她一巴掌,让她住了嘴,可是杨照玄心里清楚,老妻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眼下只有先遣走品云,免得让她受了无妄之灾。 白云庵在杨家屯的西郊,路上要经过一大片荒墓野坟,四周人迹罕至,村民若没有人陪伴,是绝不会单独前往的。但偏偏品云就是喜欢这里的清幽,有山有水。每天清晨,白云庵笼罩在一团云雾之间,浓雾弥漫,回目四望,群山群树都消失匿迹,幻化成一片太虚幻境,仿佛连自己都不似凡尘中人。 品云起了个大早,好整以暇地想要好好享受这迷雾的清晨,沿着曲曲折折的山中小径游赏。 她轻踏着石径,看见石径上绿茸茸的一片,全是毛茸茸的绒苔。她蹲下身想细看,冷不防地却差一点跌了跤,竟然不经意地发现青绿的石径上有几点鲜红的血滴。她试着伸手轻触,还是温热的!杨品云心想,这四下一定有受了伤的野兽。她大着胆子,踏出了石径,往深山里走去。 突然,品云惊呼一声,她看见前方的大石上伏着一名黑衣的男子。 这高大的黑衣人受了伤,正趴在大石上喘气,口渴难耐。先前他忍痛一路疾驰到这荒山野地,还没来得及细察是否确实摆脱了追兵,就昏倒在大石上,连马儿走远、杨品云走近,都毫无知觉。 杨品云绕了一圈,走到黑衣人跟前看了看。原来这人还蒙着黑色的面罩,只露出紧闭的眼帘,粗重的呼吸声一吸一吐的,似乎在隐忍着痛楚。 “这位大叔……您还好吗?”杨品云站在数步之遥,轻声细问。 “该死!”蒙面的黑衣人眼睛半开,斜睨着眼前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子。她一身灰衣素服,笼罩在一片白雾中,黑亮的长发披在雪白的肤颊边,惟一的颜色是她朱唇上的樱红,活跃跃地撞向他心胸。 “大叔……” “别叫我大叔!”黑衣人的嗓音几乎是用吼出来的,吓得这清寂的林中飞出了几只鸟。 “对不起!大伯……您还好吗?” “走开!离我远一点……”黑衣人口干舌燥的,连说几句话都觉得吃力。今天真是倒霉!才被敌人追了一晚,好不容易逃脱,谁知来到了这鬼地方,只喘了几口气,就被误认成大叔。 忽然杨品云咚咚地跑开,黑衣人还以为她被自己吓跑了,想不到不一会儿,她又回来了。这一次她手里拿着一片折成了漏斗型的野芋叶,伸到了他的眼前。 “把水喝了吧!大……”杨品云正要称呼他,突然想到他的怒气,又赶紧打住。 杨品云见不到面罩后微扬的嘴角,只见他接过了芋叶说道:“把你的眼睛闭起来。” “为什么?”杨品云睁着圆滚滚的大眼问道。 “如果你看到了我的脸,恐怕会惹来杀身之祸。”黑衣人厉声说道。 不再多问,品云立刻将眼闭得好紧好紧。她想起前不久曾听天时哥说过,近几年朝廷雷厉风行地派出无数探子,四处捉人,凡有汉人心存反叛之念的,无不锒铛入狱,甚至还会牵连亲族,冤死狱中。 看来他是前朝的孤臣孽子或是和朝廷作对的叛党,但其实也说不定只是个打家劫舍的土匪……品云心中疑云丛生,真不知自己该不该救他。 可是佛说万物只取于心,只要有心,就是生命,是生命,不论好坏,都不可见死不救。 佛说该救他的,品云心底笃定着。 她站了许久,这黑衣人没有弄出一点声响,她闭着眼仿佛可以看见这深山中扑朔迷离的山林,听到婉转动听的鸟鸣,忽远忽近。 黑衣人畅饮了清水,重新绑回面罩后,大剌剌地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细看着眼前这还闭着眼、天真无邪的少女。她出尘脱俗,好似仙女下凡,不!她或许是个女鬼,黑衣人想到附近一大片的野坟…… 不过,是仙女也好、女鬼也罢,此刻这一张如花的脸正朝自己绽放着,不知这朵好花将会落在谁家。黑衣人突地诧异自己无端的联想,想要起身,却感觉腿上一阵剧痛。 “啧……”黑衣人没有想到自己左大腿的伤会如此严重,令他寸步难行。 杨品云听见声响,立刻睁开双眼,只见他硬撑起的身子摇摇欲坠。 “来!搀着我的肩,我带你到庵里上药。”品云将背转向他说道。 “这伤不碍事,不必了!” “来吧!”品云不理会他的话,执意背对他站着,等他起身。 黑衣人看着她羸弱的双肩,心中不禁讥笑起她的天真。他堂堂六尺之躯,凭她如何负荷得了?可是她却固执地等待着,让他不知不觉地探出手,按在她的肩上,只为了不负她的天真和固执。 “品云啊……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可是咱们这白云庵只有女眷,实在是不便久留这位男客,更何况他还蒙着脸、全身黑衣,来路不明。” 说话的是一位年近六十的道姑——闻远师太,她与品云的母亲柳氏情同母女,因此向来对待品云也如自己的孙女般。 这黑衣人被品云带到白云庵里后,一沾床榻就躺下了,想必是体力不支又身负重伤,强行撑了一宿,知道自己安全无虞后,顿时就松懈了。 “对不起啦!师父,下不为例了。”反正这种事,她此生是绝不会再碰上第二次的。 “那就好。对了,他的伤不碍事了,只不过流血过多,精神不济,让他睡一会儿,醒来就会好许多。”闻远师太说道。 “他是什么伤?让我瞧瞧……”品云好奇很久了。刚才她一直在回廊来来回回跑腿,一直是静远师太在替他疗伤。 “阿弥陀佛……你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还是不要看的好,他的伤在大腿边接近……” “接近哪里?”品云探头看着。 也难怪品云不懂师太的意思。杨家只出了三个女儿,除了邻家的天时哥外,她几乎没接近过任何男人,对男人还懵懵懂懂的。除了外貌,知道男人是喉中多了个核桃籽儿,就不知还有什么不同了。 “去去去!再去端一盆水来,佛门净地的别有遐想!品云,记得今天晚上要抄一遍《楞严经》,听到了没有?”闻远师太挥了挥手,遣走了这怀春的少女。唉!品云是不小了,没有娘的孩子,将来谁为她找个好婆家?谁来教她男女情事呢?闻远师太边想边出了神地走出了净房。 品云端了水盆来到净房,当放下水盆正想走出房门时,无形中一股力量的驱使,使她又踅返了回来。 她突然想起了佛书里的《三慧经》,人散意念,不得脱苦,只为贪念。这人身穿黑衣,还蒙着面,一定不是循正道之徒。她口中喃喃念着经文,想替此人开悟,也好警惕自己。 品云念完后,探近沉睡中的黑衣人。他的呼吸平稳,紧闭着的眼睫浓黑细长,黑布下高耸的鼻梁隐约可见,蒙面的布巾似乎有点松动,好像只要轻轻拉开,就可以看见他的脸了。 她不禁好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佛好像没有说做人不得太好奇,所以她大着胆伸出手,慢慢地接近他的耳鬓…… “小心好奇会要了你的命!” 冷不防地,床榻上的黑衣人虽还闭着眼,却出了声音,吓得品云差点跌个踉跄,正急忙想将手缩回,但在半空中却被他牢牢抓住。 “放开我……”品云觉得自己好像是偷糖吃的孩子,被逮个正着。 “是你!小尼姑,是你替我上药的?”黑衣人一手还紧抓着品云的手不放,一手伸进了被褥,摸到了自己光溜溜的大腿,发现一条大腿上接近si处的地方绑着布巾。 “我……你再不放开我的手,我就……”杨品云羞红了脸。 “你就如何?难不成你还没有看够?” “你有什么好看的?这伤我可是见多了。”杨品云恼羞成怒下胡乱吹嘘,硬着头皮说道。 “没见过这么好色的尼姑,我的裤子呢?”黑衣人放开了她的手,四下张望,想要找他的长裤。 “我好色?你才是不知好歹,我老远扶着你回庵里,又替你……你真是……”品云吸了口长气,好让自己冷静下来,又说道,“阿弥陀佛,施主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如果施主有什么三长两短,小尼姑在这儿,会替你念经超渡,让你早日到西天极乐世界。如果没什么事,那我就走了,施主请好自为之。善哉,善哉!”杨品云噼里啪啦地说完,转身就想走。 “慢着!”黑衣人对着她的背影叫道,却见她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他心一急,触动了伤口,索性顺势大声申吟,她果然中计回头。 “你还好吗?痛吗?对不起,对不起,阿弥陀佛!我不是故意要咒你的。药!师父有一些止痛安神的药,我去拿——”品云急忙在柜上寻药,却被脚旁的椅凳绊了一跤,眼看整个人就要直扑地面,怎知一只铁钳般的手臂揽上她的柳腰,将她扶起,一股阳刚气息轻轻从她耳鬓边吹拂过。 “小心点!” “谢谢……”品云小声地说道,正想回头—— “你最好不要回头,否则会看见你不想看的景象。药在哪里?我自己拿。”确定她站定了身子,他放开手,低沉地说道。 品云伸出手指了指柜子,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眼角瞥见身边的黑影,两手急忙遮掩住自己的眼睛,不敢看他光着腿的景象。 “刚才不是你替我上药的吗?怎么现在才开始害羞?”黑衣人见她满脸通红,笑了笑,忍不住嘲讽了几句。 “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品云心里头暗骂。 “小尼姑,你叫什么名字?”黑衣人趁她背对着他时出声相询,一边将找来的裤子套上。 “我不是尼姑,我是这里的俗家弟子,俗姓杨。那你呢?是蒙面人?黑衣人?还是见不得人?”品云始终没有转身。 “姓杨?你是杨家屯的人吧!你爹是不是叫杨照玄?” “你怎么知道?”杨品云毫无心机地回答,黑衣人也心知肚明了。 “来到这里的人,没有不知道杨家富户的。” “你认得我爹,那么我称呼你一声大叔并没有错!” “我不认得你爹,不过是听到乡屯里的人提及而已。所以……杨姑娘,你不用叫我大叔或大伯。好了,你可以回头了。” 品云噗嗤一笑,原来他是气她先前的称呼。 “你蒙着面,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老是小、是丑是美。” 黑衣人不理会她的话,又问:“你娘是不是本姓柳,叫柳玉如?” “耶!你怎么都知道?”答案就明明白白地写在她脸上。 “你娘呢?”黑衣人想不到得来这情报全不费工夫。 “她去世了。” “你娘有个哥哥,叫柳玉成,也就是你的舅舅,你……知道他吗?” “你这人问题真多,我从来不知道我有舅舅,娘从来没有提过。怎么,你想要我认你做舅舅吗?”品云笑着说道。她本就是个爱笑的孩子,因为娘曾说过,浮生长恨欢愉少,一笑可比千金还重。 这一刻,黑衣人才仔细看清了她的面容。红扑扑的双颊,相映出艳红的樱唇,唇角边有颗美人痣,在她牵动着笑意时,更加添了柔媚的娇态。犹如画匠手下巧夺天工的仕女图,在嫌不够完美之际,于是在嘴边点下了神来之笔—— “你笑起来很美。”本想要强装冷酷,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 “那你呢?你笑起来准像个糟老头子!”品云直觉知道他不是个年高之人,只不过还是孩子气,喜欢开玩笑。 “杨姑娘,你不知道我的长相,对你只有好处。”黑衣人正色地说着。 “是吗?”品云不置可否地问道。 “小尼姑,你叫什么名字?” 品云想也不想,脱口就说:“杨品云……” “杨品云,品鉴浮云半日扬……”黑衣人自语着。 “你几岁?” “我快十六了。”品云看他眼神正经,不禁也肃然收起笑,直截了当回应着,“那你呢?不知该怎么称呼你?” “嗯……你可以叫我傅颜。” “傅颜……很适合你,反复容颜千变化。让我猜猜你的身份——难不成你是叛党?是不是?难道你不怕杀头?”杨家屯向来平静,不管是满人还是汉人来当家,人人皆是独善其身,谁来做主就听谁的。 “叛党”这两个字在杨家连说都说不得的,而品云在白云庵里,天高皇帝远,就是忍不住胡乱猜测。 “杀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改朝换代、排除异己其来有自,可是百姓总是无辜的……总之,大恩不言谢,我今晚就走,免得连累了庵里上下的人。”傅颜不想再多言。 “咱们都是汉人,冲着这一点,你就不必挂怀,庵里可没有贪生怕死、见死不救之人。”品云猜想他是个杀旗人护汉人的英雄好汉,不禁也起了侠义之心。 “谢谢!”傅颜由衷说道。 品云此时才仔细看清了他一双黑白分明、英气勃勃的眼眸,像黑夜里的深潭,让人禁不住想跳进去。 她心里有数,聚散离别,本就平常。一个假道姑,一个真逃犯,今天过后他们将不再有交集。 她勾起唇角,微微一笑,明亮的双颊上闪着薄薄的霞红和彩光。傅颜决定将她的笑靥烙印在心底,或许有一天他会再来寻找…… 品云耸了耸肩,走向屋角的竹架,背对着他说道:“傅公子,我替你打了一盆干净的水,你自己好好清洗一下,会舒服点儿……” 品云将水盆端放在架上,话才说完,头一回,黑衣人就不见了。 望着空荡荡的净房,她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落寞空虚,才不过一眨眼,她竟然就开始想念他了。 唉,算了!明天,还不又是云淡风轻的一天。 第二章 品云在白云庵待了半个月后,终于回到杨家。 杨家虽是富户,但女眷们还是得帮忙做家事,分担一些田粮事务。品云虽是幼女,但挑在肩上的事却比两个姐姐还多,上灶煮饭、洗衣端盘、做针线活儿,一样不少。难得的是她还能抽出时间读佛经,或在夜深人静时在宽广的后花园内弹琴吹箫。她的独来独往,渐渐和杨家其他的人有着越来越深的隔阂与距离。 这样的日子一成不变,品云在白云庵遇见蒙面黑衣人的事,从来就没有向人提及,只不过每当夜深人静时,她都会反复回想着他们的对话还有他那双深邃黑亮的眼睛,那无底的黑潭里仿佛看透了人世的丑恶,是一种品云完全陌生的眼神。她不断思量、不断回想,就是断不了那丝丝牵绊的想念,连自己也理不清。 又过了一个寒暑,杨品云就快满十七了。 这一日黄昏,品云照旧在后园里练习谷天时留给她的洞箫,一曲《相思弦》总算让她吹得有模有样了。这些日子以来,品云一直将洞箫系在她的裙带上,不曾离身。 “你还吹什么吹啊?土匪都打到咱们杨家屯来了!”品云的大姐品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后院向品云大喊大叫。 “什么?土匪?”品云还没回神,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快走!爹爹要咱们到粮仓里的夹墙躲起来,屯里的男人都集中在半山坡后,准备和土匪们硬拼了!”品兰抓着品云的袖子半跑半走,嘴里还不停地说着。 “硬拼?爹爹要和土匪们硬拼?”品云不敢相信,养尊处优的爹竟然要和土匪打起来了。 “是啊!现下连逃都来不及了,总不能叫杨家屯的人全都束手待毙。” “可是我娘的琴还没拿——”品云最舍不得的还是她娘留下的一把古琴。 “来不及了!再不走,土匪见着你,绝不会放过你的。”品兰平日虽嫉妒小妹的绝色外貌,但如今情况危急,毕竟还是自己的手足,不希望有什么闪失。 “快!跟好,娘和品芝都在粮仓等我们了!” 两人一到了粮仓,杨家的长工立刻打开夹墙,让杨夫人和三个闺女躲了进去,之后在夹墙外脚堆上许多粮草、工具,随后长工们就急急忙忙离开粮仓。 日落后,杨家屯被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气氛所笼罩,杨夫人和三个闺女躲在夹墙的隙缝里,肩挨着肩、头靠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粮仓外凄厉的喊叫,像是黑夜的恶鬼们全出了闸门,极其恐怖。品云紧紧闭着双眼,仿佛可以看见横眉竖目的土匪,挥着大刀见人就砍,染血的脑袋飞扬在这凄厉的暗夜里。 这一批从北方南移的土匪们都知道,杨家屯在南方一带是最上好的肥羊。 杨家屯的人,连着好几代都过着太平日子,因此全都是些没见过市面的土蛤蟆,拿起柴刀、木棍就想和土匪们硬拼,怎知看见了土匪们骑着高大的快马、扬着明晃晃的长刀冲进了杨家屯,杨家屯个个尿湿了裤子,忘了要抵挡,人人只想逃命,纷纷转身狂奔,四下逃窜。 杨照玄撑着肥嘟嘟的肚子,跑没几步,就让迎面而来的土匪头子削下了半截膀子,倒卧在血泊中挂了。 关长魔这一伙土匪,都是豺狼性子,不但见人就砍、见货就抢,临走前还会放火烧屋,痛痛快快地把村子洗劫一空。 此时几个土匪喽啰来到了杨家的粮仓,见四下都是干草堆,兴致一来,转身大声吼叫:“找不到杨家的娘儿,咱们就把这粮仓烧了!老五,拿火把来!” “烧粮仓!痛快!”土匪们吆喝着。 杨夫人和三个女儿从缝隙中见到了仓外亮晃晃的火焰,像飞舞的火蛇,围绕着粮仓起舞。 品云吓得全身发抖,四肢冷颤得没有一点知觉,只知道她过不了十七岁,就要葬身在火海里了。 突然,杨夫人重重推了她一把,品云踉跄地跌出了夹墙,杨夫人急忙又将夹墙关上,披头散发像得了失心疯似的,对着另一边大声吼叫着:“这儿有个闺女,大爷!求求你们放过这儿,千万别烧啊!” “大娘!”品云眼里抖着晶莹的泪水,原来大娘是想用她来换夹墙中的两个姐姐。 “来人啊!这里搜搜看,看有没有杨家的姑娘。”土匪们此时注意到了位置较隐密的谷仓。 “这是个谷仓,能藏什么人?哈——我话说得太早了。老六,你们快来瞧瞧!有个标致的闺女呢!”“是啊!我这闺女就献给你们老大,求求你们别烧粮仓!别烧粮仓!”杨夫人推着品云向前,恳求地说道。 “大屋都烧了,你干吗保个粮仓?难不成这里藏着什么金银财宝?”其中一名土匪开口说道。 “大爷……大爷……这粮仓只有五谷杂粮,您要放火烧了,咱们会活活饿死,求求您放咱们一条生路吧!”杨夫人磕头如捣蒜。 “你可真狠心,用自己的闺女换五谷杂粮?”土匪斜睨着眼,心有疑惑,但放眼望去,粮仓全堆满了一袋袋谷物,也不见有什么宝贝。 “她只是个丫头,买来的丫头!”杨夫人急忙解释。 品云听见,万念俱灰,连反驳的余力都没有。 “你们家的丫头穿得还真体面啊!”土匪看看品云的衣着说道。 “好了!臭娘们,别想我会把这些谷物留下!来人啊!找辆马车将这些东西全都搬走,老的咱们就地先用了吧!嫩的绑回去给老大!”带头的人指挥说道。 “这嫩的还真是鲜!为什么咱们不先尝尝呢?” “老大有交代,杨家的闺女全都要毫发无伤地绑回去,听说是清帮的柳帮主要的人。废话少说,快绑上车!” “哈哈哈!没你的分!老的就凑合着玩玩吧!”喽啰们说道。 品云被一个虎背熊腰的土匪硬生生地从草堆中拎起,双手双脚用麻绳绑住,丢进了马车里。 她没有挣扎,只是脸色益加惨白……她回头看见几个土匪像禽兽般地扑向大娘,凄厉的叫声直达天际,锥心的痛苦像火焰般焚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品云心中没有怨恨,只要姐姐们没事,起码她和大娘的牺牲是值得的。 她斜趴在马车里,听到大娘嘶哑的叫声慢慢地变小,泪水不禁泉涌而出……土匪们淫乱的笑声像毒蛇猛兽般地蚀毒她的脑门,挥之不去,她想要尖声大叫,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如果他们碰我,我宁愿死,宁愿死了……她在心里疯狂地念着。 突然,“轰”的一声,最后离开的土匪竟然还是丢下了火把,将粮仓引燃,倏地将黑夜熊熊地、炽烈地燃烧起来。 大娘、品兰、品芝、爹爹…… 一夜之间人物全非,是梦吧?是梦!一定是一场噩梦!明天太阳东升后,一切还是如常。品云躺在颠簸的马车上,手腕都被麻绳磨出血了,心里还是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一定是一场可怕的梦魇,就要醒来了!就要醒来了! 关长魔这一伙土匪聚众近一百人,打家劫舍,奸淫掳掠,时而出没在地方村镇里。这次他们一举洗劫杨家屯后,就往屯外二十多里的深山密林里驰去。 这山林地势隐蔽,往林中只有一条小径,四周地形险峻,山头一个接连一个,是土匪们藏身的好地方。 土匪一行人回到巢穴已经近午了。几个喽啰忙着卸下马车上的东西,他们将所有抢来的财物和品云抬到了一个靠悬崖的山洞里,洞口有人日夜看守。洞口的另一端就是万丈悬崖,他们认为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土匪们回去后就开始喝酒庆功,一直到了日落还是有人酒醉未醒,只剩下两个喽啰守营,围在一堆只剩灰烬的火堆旁。 “放着这么标致的小娘儿们给咱们看管,又不能碰,这算是哪门子的差事?!”一个喽啰几壶酒下肚后,嘴里就唠叨个不停。 “是二爷交代下来的,他啊,对女人没有兴致,但看女人的眼光倒还满不赖的。” “什么没有兴致,难道你不知道二爷有怪癖?” “什么怪癖?” “他啊……只爱兔儿爷啊!”小喽啰压低嗓子说道。 “难怪!咱们抢来的娘儿们,他沾都不沾,全孝敬给老大了。你瞧,这个小姑娘细皮嫩肉的,老大如果用完,我二柱头一定要尝尝……” “你啊,慢慢等吧!不如自己下山找个娘儿过过瘾,也胜过在这里等老大吐骨头渣给你舔。” “可是这个不同,你看这张小脸上的这颗小痣,活脱脱是个小美人儿……”好色的二柱头仔仔细细地端详倒卧在石洞边、满脸泪痕、衣衫不整的杨品云,不由得色心大起。 二柱头伸出一只手,想碰碰杨品云苍白的脸颊。 “不要碰我!”见到眼前有个横眉竖眼的土匪,再加上一阵腥臭的酒味扑面而来,品云吓得直往角落里缩。 “唉哟!还是只母老虎呢!碰一下又不会死人,我就是要碰,你能拿我怎么样?”黄牙的土匪不禁发火,一伸手就捏了品云胸口一把。 品云惊声尖叫,愈挣扎,手上的麻绳捆得愈紧,斑斑的血迹染红了整片衣袖。 “二柱头,你就别撩拨她了。二爷交代的,这姑娘可还没有开苞,还是杨照玄的闺女,是要留给老大的,你可别打歪主意啊!” “呸!老大又不愁没女人,干吗不能让咱们也分杯羹?” “听说是清帮柳帮主要的人,老大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你在杨家屯还没玩够?现下绑好你的裤头带,下回一定有咱们分的!” 清帮是什么?柳帮主是谁?种种疑问在脑里一闪即过,品云听着这些污秽的对话,知道自己如同刀俎上的鱼肉,随时要任人宰割。 黑夜又笼罩下来了,好像在宣判她的死刑。两个喽啰随时等待有人来传话,好献上品云这只羔羊。 品云的眼泪已经哭干,喉咙热烫烫的,连一声哽咽都发不出来。她躺在尖石地上,周身没有一处不痛。她累了,可是令人战栗的恐惧就好像地狱来的鬼火,蔓延她全身。她不敢闭目,硬睁着一双大眼看着洞口外的月光隐隐照射进来,洞里是一片漆黑。 约莫二更时分,土匪们吃吃喝喝了个通宵,都不支地睡着了,留守的也自以为山林险恶,绝不至于有人来到,失了防守之心,各自睡着了。 莽莽群山里,只听见几声鸟鸣和萧萧的风响,突然间她听见了一些碎石的轻响,就在跟前。杨品云想要看清来人,急于要撑起自己的身体,没想到却被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密密实实地捂住了嘴。 “嘘……别出声!我是来救你的。” 一双深邃恍如夜鹰的眼,在黑暗中像星子般闪烁。品云不禁一怔,这眼眸如此熟悉,是否在许久许久以前,她曾在某处见过…… “小尼姑——” “啊!傅……”是他,全天下就只有一个人这么叫过她!品云轻吐了一口气,因为再也无法硬撑起自己,终于倒在黑衣人怀中。 在梦中,品云看见品兰和品芝满身是火地在她眼前嘶吼、挣扎。她全身被缚,动弹不得,只有眼睁睁见她们在火里烧啊烧的,皮肤冒出浓烈的焦味…… 品云吓出一身冷汗,猛然睁眼,就见到床前坐着一位老嬷嬷,手里端着肉汤,正摇着她的肩说道:“孩子,不要怕,你没有事了!来……喝了这鸡汤。” 品云闻到了肉味,突然一阵作呕,吐了几口酸水,在床被上沾了一大片污秽的水渍。 老嬷嬷也不生气,端开了汤,慢慢走到桌前放下。 “别担心,我去拿干净的被子就来。”说完她上前,抱起污秽的被子,轻轻缓缓地走着,一手抚着桌沿,一手在身前寻寻探探。不寻常的缓慢,让品云回神,不解地瞧着。 “她看不见。”门口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声音。 “你……”品云看见高挑蒙面的傅颜走进了房里。 “老嬷嬷,这儿我来,您去忙吧!”傅颜碰触着老嬷嬷的肩膀,引她走到门外。 “来,喝口茶。”傅颜端起了一只瓷杯,里头飘浮着嫩绿的茶叶,香气扑鼻。 “我爹呢?我大娘和姐姐她们……”品云想要接过瓷杯,突然看见手腕上还缠有透着血迹的白布,顿时惊惶失措地颤抖起来。她只想回家,可是……她还有家吗? 傅颜替她端稳杯子,想要安抚这受惊的人儿,可才一靠近,品云就惊声大叫:“不要靠近我!不要碰我!” “杨姑娘,你不记得我了?一年半前,在杨家屯近郊的白云庵,你救过我。”傅颜不再走近,轻声说道。 “我不认识你,你蒙着面怕人见着,你一定是坏人!” “不见得蒙着面的人都是坏人,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你还在惊吓中,等你身体好点,往后的事咱们再作打算。”傅颜心里有所打量。 “我要回杨家屯,我要回家。”品云央求道。 “杨家屯已经……”看着杨品云,他不禁迟疑了。不知道若说出来,她是否能承受得了? “不要说了,我不要听!”品云大喊,不顾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丝绸褂子,翻身下了床榻就要往门外冲,怎知她的腿却不听使唤地瘫软下来。 傅颜一个箭步将她扶在怀里。 一幕幕惨不忍睹的画面又回到了品云的脑海里,不禁肝肠寸断地痛哭起来。 “没事了!别哭!”傅颜坚实的臂膀任她哭湿了一片。 “为什么?为什么?”品云一声声地低泣。 “人生本无常,想开点。”他一生中从没安慰过人,这会儿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我要回去!我要去找我爹。”品云又开始挣扎起身。 “你爹死了,杨家只剩一片废墟,你已经没有家可回了。” “不!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她瘫软坐在地上,喃喃念着。 “我在十里坡无意间听到了几段江湖上的黑话,说他们要打劫杨家屯,我记得你是杨家的闺女,于是急着赶去找你,谁知道赶到杨家屯,就已经是一片火海了。” “你救了我?” “嗯!我跟踪他们,从山崖边爬上洞穴,将你带下山来。”他轻描淡写地说。 说完,傅颜怔怔地瞧着她,见她哭红了双眼,泪珠还滴溜溜地在眼眶里打转,不禁心生怜惜。什么时候才能在这凄苦的脸上,寻回那白衣庵里言笑晏晏的小尼姑?他竟有一股冲动,想用任何事物来换回她的一笑。 一年半来,他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回想着那个笑靥如花、流晶似波的女尼。她未进佛门,一肩乌亮的黑瀑用一圈灰锦缎拢在颈后,更衬托出她的花颜雪脸,而她的笑声,亦有如莺语燕呢…… 天啊……他在想什么? “来,我扶你起来。” “不要碰我!” 品云心有余悸,挥开了他的手,突然见到他手掌上有道干了的血痕,丑陋的伤口划过掌心,另一只手也是。 “你的手?”她站起身来,看着他的手疑问道。 “喔!我都忘了,不碍事。”傅颜缩回了手。 “你是为了救我才弄伤的,是不是?”品云收起了泪眼,怔怔瞧着他。 “不是!与你无关。你去躺下吧!我叫嬷嬷拿床被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否认,他在心中嘲笑自己,他习惯了隐藏行迹,曾几何时,竟然也习惯了隐藏心情? 他的口气透着些许的陌生、些许的怒意,或许是为了她,心底就是一阵不快。他一阵风似的离开房间。他气自己,竟然为了她费了这么大的工夫、竟然为了她心痛、竟然…… 他还有很多未竟之事,怎么能为这儿女私情耗费时间?更何况他还有计划要完成,一个必须不择手段的计划,他绝不能被感情左右。 品云见他来去如风,转瞬间又消失在眼前了。空荡荡的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勉强静下心来,渐渐回想起一年多前她在白云庵救他的情况,她认得他那深邃的双眸,但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知道。他是谁?她能信任他吗?该留?该走?品云心里反复思量,继而想到家人的惨死,不禁再次倒卧在床榻上痛哭失声。 傅颜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三天来,虽然品云的外伤都已经治愈,可是好不了的是心口上的伤。 每一夜,她都睁着眼睛到天亮。 “小姑娘,我想你已经好多了,不如到外头走走,心里会畅快些。来,先吃些东西。”老嬷嬷替品云端来了几个素菜包子,但凝神静听,知道她还是躲在房内,一步都不曾踏出。 偌大的四合院里,只有她和老嬷嬷两人。院内的屋墙呈褐黑色,古老而暗沉,四周是漫无人迹的竹林,俨然有些山野荒庙的风味。老嬷嬷虽然眼盲,但她熟知四周地形,除了身影缓慢之外,与常人并无两样,还时时细心地替品云打点一切。 “我不饿。”品云蜷缩在床榻上,声音轻软无力。 “怎么会不饿?你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常人怎能受得了?别看我是个瞎老婆子,做几样粗茶淡饭的还难不倒我呢!” 品云听老嬷嬷提到了瞎眼,忍不住问道:“老嬷嬷,您的眼睛是怎么弄瞎的?是有人弄瞎您的吗?” “这……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老太婆年纪大,记不住了。”老嬷嬷说得勉强,连品云都觉得有蹊跷。 “是不是他?”品云又问。 “来来来,我带来一样东西,你看了一定会高兴。”老嬷嬷并不回答品云的话,转身岔开话题,“你瞧瞧,这一定是你的!三天前我帮你换下了衣服,今天才拿到溪边洗,我摸到了这支洞箫,还紧紧地绑在你的裙带上。我不小心弄湿了点,不知道还能不能吹?”说完,她从腰间拿出了一支漆黑的洞箫。 “啊……是天时哥的。”品云见到了这洞箫如见到了亲人一样,接过箫,紧紧地将它抱在怀中,泫然欲泣,这已是她仅存的一样东西了。 “天时哥是谁啊?小姑娘,是不是你的情哥哥啊?”老嬷嬷知道,这欢愉的声音一定蕴藏了相当的感情。她眼睛虽瞎,但她的心可听得明白。 品云没有回答。其实谷天时的相貌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渐渐模糊了,现在惟一能让她回忆起以往在杨家屯快乐日子的,就只有这支箫了。 她悄悄地将洞箫藏在枕头下,转身望向窗外。老嬷嬷说的对,她是该到外头走走,走出这房子、走出这令她窒息的阴影。 终于,三天来品云第一次踏出了院外,这才知道自己原来置身于一片一望无际的青翠竹林里。清风徐徐吹来,竹枝摇动,像一汪波动的海洋,的声响,牵引着她的身躯。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几番曲折,竟来到一处波光潋艳的湖泊前。青竹的倒影映照在水面上,虚虚实实、隐隐约约,一阵凉风吹来,湖面的涟漪一波接一波地调混着天上的云朵。 一朵云彩在湖面上飘过,品云跟上前,怕它们又要消失无踪,却毫不自觉自己已渐渐走入湖水里,水面抵到了她的眼帘。品云闭着气悠悠幻幻地想着,云儿或许是在水底吧! 她整个人潜进湖里,白绸衫子和她的长发漂浮在水面上,突然,“扑通”一声,有人跃下湖,打破了湖面的平静。 傅颜跳进湖里,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连拉带抱地拖着品云离开湖心,将全身湿淋淋的她丢在湖岸边。 “小尼姑,你为什么要寻死?亏你还读过佛书,自杀的人不都是要下阿鼻地狱吗?你这是哪门子的尼姑?我好不容易把你救了回来,一命还一命,现在你的命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还没有权利死——”湿透的黑布巾覆在傅颜有棱有角的五官上,几乎可以看得见他火冒三丈的神情。 “傅颜,是你,我……寻死?”品云恍恍惚惚的,先前并没有死意,但此刻乍听到“死”这个字——是啊!她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可以一了百了的办法?对现在的她而言,死,似乎是最好的解脱,如果她死了,正好可以和亲人重聚…… “走!回屋里把衣服换了。”傅颜抓着她的衣袖说道。 “不!我是想死,你为什么不成全我?” “你还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死——是懦夫的行为。杨姑娘,你绝不是个懦夫!” “我不是懦夫,只是我……我……” “你怎么样?你才刚从地狱里逃回来,现在又等不及要往里跳?!世上有多少人家破人亡,难不成都得死吗?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你……你到底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傅颜气得火冒三丈,忍不住数落。 他实在不敢想象如果他来晚了一步,后果会是如何。若她真的香消玉殒,他真能承受得了吗?刚刚见到品云浮在湖面上,他的心跳好像快停止了一样,什么大风大浪他没见过,可他偏偏就是不能忍受她会寻死的事实。 “我……我已经不是清白的人了,死对我而言,或许真是个解脱。”品云轻声地说出心里最深的痛楚。她注视着遥远的青山绿水,心中毫无留恋,发梢的水珠滴在她的脸颊上,仿佛是她的泪。 “天啊!小尼姑,你到底懂多少?那天我背你回来,虽然你的外衫破损不堪,可是你的……你的亵衣还是完好无损的,老嬷嬷也为你净过身,你又为何……”难道还有什么他预想不到的情景,会让她以为自己不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 “他们……他们碰我、摸我……”品云说不下去了。要不是傅颜蒙着面,她根本没有勇气说出口。 “如果你是为了这个活不下去,那我有方法可以替你证明你是清白的。” “什么方法?”品云睁着纯净无瑕的双眼看着他。 “你真的想知道?”在蒙面的黑巾后面,傅颜微扬的嘴角露出一丝邪魅的笑意。 “嗯。”品云严谨慎重地点点头。 傅颜心中窃笑,她真是个不懂人事的姑娘!看来他得牺牲一下。 “你得闭上眼睛。” 品云依言,扇下了长长的眼睫。 傅颜解下一直绑在脸上的面罩,露出了他隐藏许久的真貌。 他的鼻梁高耸,一双深邃的眼眸镶上了两道剑眉,在阳光下更是灿烂生辉。 品云绝对不会想到他竟然有一副令人屏息的俊容,绝不是她口中所称呼的老伯或大叔。 他冷不防地将嘴覆上了她惊愕冰冷的樱唇,她原本湿冷的感觉顿时消失无踪,一阵迷乱颠覆了她的理智。她竟然忘了推拒、忘了叫喊、忘了还心有余悸的记忆,天旋地转的感觉让她分不清此刻自己是在天上,还是人间…… 傅颜粗暴地将她拉近,一手揽着她纤细的柳腰,一手沿着她背后优美的线条来回抚弄。 “他们有这样对你吗?”傅颜在她耳边低语,品云根本看不见他的脸。在她还未来得及反抗前,他倏然放开手,迅速地将面罩蒙上,挑着眉问道。 “没有,可是你……你……你怎么可以?”杨品云的神情开始有些茫然,继而愤怒。 “没有就好了。可是这下你的清白已经被我夺去了,我救了你一命,你献身给我,咱们两不相欠了。”傅颜想要用激将法来挑衅她寻死的决心。 品云气极,深吸了一口气,挥手就要打傅颜—— “嘿!别忘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这是哪门子回报的方法?”傅颜紧紧攫住她的手腕,让品云动弹不得。 “你……你和那些土匪没有两样,都是这样的强取豪夺,我……我即刻就走,你说的,咱们两不相欠!”杨品云挣脱了他的手,站起来转身要走。 起码她不再说死了。傅颜心底想着。 “这竹林宽广,你要去哪里?”傅颜勾起嘴角,气定神闲地问道。 “去阎罗地府!去没有你的地方!”品云头也不回地说。 傅颜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直视着她凝着泪光的容颜,郑重地说道:“小尼姑,你绝对不可以再寻死,你现下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是回土匪窝,第二……第二是成为我的人,听我的话。” “那你就杀了我吧!你说的两条路我都不想走!”品云大吼。他怎么可以如此对她?亏她还满心相信他! 她一说完,死命地甩脱他的手,朝竹林狂奔而去。她一心只想摆脱他,她怕他,更怕自己!此时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情,想不到在没有吻她之前,她的心就已沦陷了。 她的心好痛,眼下她已没有后路,但前方偏偏是万丈深渊,跳下去,会跌落在哪里?会粉身碎骨,还是会尸骨无存?她无法预料…… “天啊!谁来告诉我该怎么办?”品云一路狂奔,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第三章 天暗了,又下着雨,品云身心俱疲地回到了她熟悉的四合院。她迷失在竹林中一整天,雨丝细细地打下,凉意袭来,她心中最想望的竟然是她避如蛇蝎的黑衣人。 到现在她才明白自己根本无处可去,除了老嬷嬷和傅颜,在这世上,她恍如身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中,无一木一石可作依靠。 她在这一大片竹林中绕来绕去,好不容易在黑夜中找到了透出晕黄亮光的四合院,已是雨如飞瀑。她急急冲入内院,想不到瞎眼的老嬷嬷早就煮好了一锅姜汁鸡汤,热腾腾地摆在前厅桌上等她回来。 浑身湿淋淋地跨进门槛,弄了一地的水渍,裹足不前,因为她见到了傅颜。他仍是一身黑衣、蒙着脸,浑身透着勃发的英气,一副闲云野鹤的姿态,手拿着一瓮酒从内屋里走了出来。杨品云头一次见他闲适的样子,看他走路的姿态隐含一股贵族的气质,眉眼之间还流露出一股嘲弄。 “是杨姑娘回来了吗?傅颜。”老嬷嬷听到声响问道。 “没错!还淋了一身湿。”他的语调懒洋洋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唉哟!真是的,你们是怎么了?仗着年轻,身体都不顾了。来来来!杨姑娘,赶紧到屋里换件衣服,出来喝口热汤,别着凉了。我啊——等你一天了,就怕你在竹林里迷了路,真是急死我了。”老嬷嬷伸出手来想要拉品云。 “老嬷嬷,对不起……”品云急忙向前拉住老嬷嬷的手,万分感激的心情只想借由手心传给老嬷嬷,原来这世上还有个人关心着她。 等到品云换好了衣服,又饿又累地走入前厅,老嬷嬷已经不在前厅了。她瞧也不瞧坐在一旁的傅颜,径自大剌剌地坐下,两手捧起了还有余温的鸡汤,咕噜噜地大口大口猛灌。 她没发现他眼中一抹飞闪即逝的关切神情。 傅颜气定神闲地端起了酒瓮,满满倒了两碗绍兴的状元红,一碗推到品云面前,一碗举到自己眼前,怔怔地直视着品云经春雨洗涤后纯净的脸庞。 “傅公子——”品云神情冷淡地说道。 “叫我傅颜,咱们才亲近过不是吗?怎么现在你反而生疏了?”他扬起嘴角说道,一手微微掀开面罩,举杯就口。 品云不理他的话,接口又说:“傅颜,我想了一天,你说得没有错,你救了我,这条命就该是你的。如果你要我,今夜咱们就圆房,我今晚就是你的人了!”她鼓起了勇气,一股脑将所有要说的话都说完后,举碗大口一饮,将酒喝得一滴不剩,热辣辣的酒气直冲脑门,正好可以掩饰她腼腆不安的神情。 傅颜口里的酒还没有入喉,差一点从鼻孔中呛出来。他干咳了几声,竟不知道如何接口。 “圆房?今早你还抵死不从,现在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他说完小酌了一口,真怕她还有什么惊人之语。 “因为你说我的清白你已经……”品云没有勇气说完。 “小尼姑,亲亲小嘴还不至于要以身相许吧!”傅颜强抿住嘴角,就怕又扬了上来。 “你和老嬷嬷是这世上我仅能依附的人……” “你这个想法太一厢情愿了。”他诡谲狡诈,像只捉弄着幼鼠的老猫。 “那么你想要如何?难不成你真要弄瞎我的眼睛,让我也像老嬷嬷一样?”品云一颗心直往下沉,难道他真是人面兽心,她不过是刚从一个狼窟跳到另一个罢了? “傅颜,你说过……你怕人认出你的真面目,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你弄瞎了老嬷嬷的双眼?”她壮着胆子问。 傅颜面无表情地逼近品云,像一头接近猎物的野兽,虎视眈眈地审视着。 他在她的耳边轻吐出声:“不错。” “啊……”她没有想到他会回答得如此干脆。 “小尼姑,我不只要像对老嬷嬷一样弄瞎你的眼,我还要吸你的脑、吃你的心、啃你的骨,利用你身体的每一寸。有人说,修道的人味道特别好……”傅颜的酒兴正起,忍不住挑衅着毫无心机、不经世事的她。 品云倏地跳起身,全身寒毛直竖,不但踢翻椅凳、撞翻酒壶,还洒了满地的酒。 “你……你不会!”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你不是说你是我的人了,要杀要剐不都随我了吗?”傅颜心底窃笑着她的天真。 “没错……可是你……你不会害我的。”其实品云并不太有把握。 “哦?你怎能这么肯定?”傅颜挑起眉问道。 “你以为我要寻死,不但从湖里把我拖上岸,还气呼呼地教训我,这证明你是不会害我的。” “我是怕你溺死在湖里,破坏了美景不打紧,最后还要我替你收尸,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傅颜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又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可是你把我从土匪窝里救出来……”品云还是不愿相信。 “说不定我就是土匪的同党。”傅颜漫不经心地说。 “你不是……你为什么从不说实话?”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残酷的人,说是有心,却又似无情,总是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想听实话吗?那你找错对象了!”他冷酷地说着。 品云气极,不顾宅院外风雨交加,转身冲进了雨幕。她想躲得远远的,最好永远不要再见到他。她都将女人的尊严双手奉上了,他还要如何? 他越是不在意,她越是受伤更深。她仅存的一缕魂魄都依附在他的身上了,除了他,她无身可附、无处可依啊…… 此刻她全身湿透,脸上流的早已分不出是雨水还是泪水……狂奔在大雨之中,她冷不防地被碎石绊倒,全身痛楚地想要爬起身,双腿却又不听使唤地瘫软在水洼里。 突然间,品云的双脚离地,傅颜横抱起她的身躯,一步一步走回宅院、走向她房间。她猛蹭狂踢,紧握的双拳就像雨点般打在他壮硕的胸肌上。 房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闪着的雷光,让这黑暗的地方有须臾的光亮。 傅颜放下挣扎不停的品云,她乌亮的发丝披散在眼脸之间,湿凉的衣衫紧贴着她如缎的肌肤。“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你救我就是为了要如此作弄我?”品云闭着眼,连看他的勇气都没有。他倨傲狂放地将她紧紧揽在怀中,让她全身的骨节仿佛要散了似的。 “作弄你?算是吧!” 傅颜俯下身,在黑暗中覆盖住她冰冷的唇。 他时时刻刻告诫自己要克制感情,可是悸动的心一发不可收拾,他偏偏失控地往这情障里跳…… 品云的推拒根本无济于事,他看不到她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庞,只想要将她揉进怀里,需要她来浇熄体内那股燎原之火,否则最终他们俩将会被烧得遍体鳞伤。 傅颜终于离开她烫红的双唇,转战到她修长的颈项。 品云不堪回首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她又想起被土匪们劫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时,全身被缚、任人摆弄的惨境。 “不……”她叫喊着,试着大口呼吸,但空气却丝毫都进不到心肺里,像是跌落海中,还没来得及换气,一阵大浪又席卷而来。他的手是海里的水草,将她团团地缠绕……缠绕…… 品云终于失去了知觉,倒在傅颜怀中。 待品云恢复了神志后,激荡的心情已平复下来,继而袭来的是一阵恐惧。漆黑的房里,伸手不见五指,她张着眼还无法分辨出自己在哪。窗外雷电交加,突然蓝光一闪而过,品云冷不防见到一个魁梧的身影坐在她的床沿,她的心和四肢百骸全都疯狂地跳动起来,她惊骇的尖叫声混着闪电后的雷声划破黑夜。 “救我!救我!”黑暗中,品云以为自己还在那深山的岩洞里,根本没有察觉自己湿透的外衫已被傅颜脱下,身上只着了薄薄的中衣。 “嘘……不要怕,只是打雷。”在闪动的雷光中,傅颜可以看到她浑圆赤裸的双肩。她不会知道这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让他克制着不去抚触她。 “我怕黑!我怕黑!我不要一个人……” “来,我把灯芯点燃,你就不会怕了。”傅颜正想起身,品云却拉住了他的衣角。 “不要走开!留在我身边,不要走开。”她早已忘了羞耻,就像是个溺水的人,只想紧紧抓住浮木。 “你知道,我早晚要离开绿竹林的。” “傅颜,如果你真的要走,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你说。” “让我用手看你……”品云只想抓住一点仅剩的记忆。 “……”傅颜没有回答,但他挪动了身子靠近她。 她在黑暗中悄悄探出手,碰触到他刺人的须鬓,而后轻轻柔柔地探向他高耸的鼻梁、浓密的双眉——此时连他也醉了,他醉在她手底的温柔里。但温柔乡,正是英雄冢!他突地一把握住她的手,狠心地拨开她。 到底他是中了什么邪?明明不能爱她,又为什么还要这样撩拨她? “品云,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好人……”傅颜头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要不是你,我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相信你。”她打定主意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她要他清楚她的决心。 “你太天真了!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不该相信我的!在湖边我是为了不让你寻死,才会说那番话,你不该信以为真。我不要你的感情,你懂吗?我会让你伤心,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你,直到你体无完肤才罢休。”傅颜道。 “我不怕,只要是你,我都认了。”她终于说出了心底的话,是啊……只要心里笃定了,她什么都不怕。 “我不能给你名分,我不能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我不能和你朝朝暮暮,我不能给你一辈子,我不能……” “不要……不要名分,不想知道,不用朝夕,不到白头。我只会一直等在这里,只要你来,我就是你的。你不来,我也不问,我会种菜、做农事,还会上灶煮饭,对了……我还会写字、弹琴、吹箫、刺绣……” 天啊……他在这女孩的身上下了什么符咒?命运之神明明在他们两人之间狠狠地砍了一道鸿沟,可是她仍义无反顾地要往里跳! “够了,够了!品云,你太傻了!我不值得的!我不懂得珍惜,不值得你托付,今生无缘,也许……也许来世吧!”他的计划还没完成,傅颜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爱上她,但想不到他的心却是一天比一天不舍。 “人人要结后生缘,侬只今生结目前——”品云喃喃脱口而出,这是娘生前教她的一首诗,现在她算是深刻体会了。 “品云!你该托付的——是这支箫的主人。”傅颜将品云放上床榻时,无意间瞥见枕下的洞箫。他依稀想起当初他曾见过这支洞箫牢牢地绑在她的裙带上,当时他并不以为意,一心只想救她回来。 此刻他拿起洞箫,抚摸着上头起伏的刻痕,一个“谷”字热烫烫地灼烧着他的手指,像把重锤狠狠地打在他心口上。 “这支箫是天时哥留给我的,把它还我!”品云知道他不懂这支箫对她的意义。 傅颜懂得,看她如此珍藏这支箫,这箫的主人一定对她十分重要!傅颜神色一冷,原来她的心中另有他人,而对他——不过是想献身报恩罢了! “天时哥?哼!你要跟着我,不过是为了报恩,算了!我不领情,你也不用多费心神了!”他心中纠缠着矛盾、嫉妒,但高傲的心就是不愿承认。 “不……你相信我,天时哥他只是——”品云想要向他解释。 “你不用对我解释,我没有兴趣知道,也不想知道。你睡吧!明天我就要离开了,葛师父会来照应你们。”傅颜又恢复了低沉、冷峻的声调。 “葛师父?” “他是老嬷嬷的儿子,也是我的师父,这里是他的家。” 傅颜绑好了面罩,点上灯芯,看着灯火明灭闪动,直到将他的背影长长地映在墙上、照得满室昏黄后,他连一声再见也不说,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走。 品云直直地看着灯火,仿佛自己已化身为飞蛾扑向火源。她看见了他的残酷,她知道即使自己已在垂死边缘,他还是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全身浴火。 她怎么会爱上一个连长相也不知道的幽魂?偏偏这魂魄还是一种会蚀骨袭脑的剧毒,使得杨品云已不再是昔日的杨品云了。 如今她的血在沸腾,心中有一种欲望、一种向往,像火山里的熔岩,似乎正在酝酿着,有一日将要爆发…… 四更时分,月色西沉,满天的乌云终于移开。 傅颜一个人满腹心事,独自在前厅酌酒,眼前所浮现的,尽是品云含笑的脸,他就是摆脱不掉她的欢颜。他不停问自己,他早该离开,为什么还在这里流连不去?为什么? 突然,从院外传来轻微的足音,傅颜心中一凛,放下了酒碗,闪身到窗棂边查看。 一个背脊微驼、满头灰发的中年汉子,一身黑衣、满脸愁苦地正往院内走来。 傅颜一看是葛师父,急忙上前招呼,怎知葛师父径自走进厅内,看见桌上的烈酒就拿起一饮而尽。 “师父,您怎么了?”傅颜问。 “我到杭州城想见柳帮主,想不到有人暗地里通风报信,让人跟踪。我在城内四处晃荡,不敢和柳帮主见面,最后他们等不及了,将我团团包抄,想要来个绑人硬逼。我好不容易突围逃出,却中了暗箭。”葛鸣说完又替自己斟了一碗酒。 “让我瞧瞧!”傅颜想近身查看。 “不用了,只擦过手臂而已,我自己上了药、休息一下就不碍事了。倒是你,你的事情办好了没有?”葛鸣问道。 “办好了!我救到了杨姑娘,多亏老嬷嬷的照顾,人现在安然无恙,正在客房。” “太好了!傅颜,这一次柳帮主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我一定会带你晋见柳帮主的。那关长魔大肆在杨家屯打家劫舍,就是想找到杨姑娘,好在柳帮主面前邀功,咱们没有让他得逞,实在是太好了!再加上柳帮主如果知道你就是名动江湖的‘黑狼’,他一定会破格重用你,只是……这一阵子京城处处都张贴了柳帮主和‘黑狼’的画像,有许多探子在重金捉拿悬赏,咱们还是要小心谨慎啊!”葛鸣说道。 “我知道。” “傅颜,我的命不值钱,但你可会牵连好几百条人命。我看你尽早返回京里去,出来这么久了,可别让人起疑。”葛鸣挥了挥手说道。 “我知道,我即刻要回去了。” “早走早好,你的身份特殊,咱们帮里确实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在城里内应,假以时日,我一定会引荐你入帮。至于明儿个,我就先带杨姑娘到杭州找柳帮主。” “葛师父,您还带着伤,不如您告诉我帮会的地点,我可以带杨姑娘到杭州去。”傅颜说道。 “傅颜,见帮主不急于这一时,虽然你是汉人,但是你在京里当差,要他们信任你还需要一段时间,引荐你的事,还是等过一阵子时机成熟后再说。” 傅颜敛了敛一双剑眉,沉默了半晌,才说道:“好。” “傅颜,我老了,这反清复明的大业,在我有生之年怕是不能见到了。你虽不是帮里的人,但救人犯、劫家眷也算是死罪一条,我死了不足惜,但你可别让你的亲族受累,否则咱们辛辛苦苦救的人全白费了。”葛鸣叹了一口气,心中不禁懊悔当初让傅颜 了这浑水,如今要回头谈何容易。 “您放心,我自会小心。”傅颜回道。 “但愿如此,你啊……可别因为一时感情用事,而误了全局。” “我不会的。”傅颜不带情感地说。 “傅颜,小心行事!我累了,我要去歇着了。” “嗯!” 他们的对话,让赤着脚、贴在窗外的墙边的品云听得一清二楚。要不是傅颜已有七分酒意、葛鸣又受伤失了警觉,她早就被发现了。 待傅颜进屋换了黑色的夜行衣之后,他告别了葛师父,准备离开,然而一跨出门槛,就看见品云娇小的身躯窝在墙边。 “你……你在这里多久了?”不知她到底听到了多少,傅颜霎时酒醒了一半。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以为你要走了,听到声响才过来的——你如果怕我泄漏半句,你就把我杀了吧!”她抬头,月光照着她的脸颊。 傅颜见她的眼眸晶晶亮亮地闪烁着,好似满天的星子都蕴藏在其中。他真想掬一把放在胸口上,想念的时候,可以掏出来看看,只是品云永远都猜不透他的心思,更不知他心中的渴望。 “我如果会杀你,就不会大老远跑到杨家屯去救你了。不管你听了多少,我要你知道,如果走漏了一点风声,葛师父和老嬷嬷都难逃一死。”傅颜道。 “你当我是薄情寡义之人?你看错我了!我都愿意以身相报了,就算是要我死,我也无二话。”品云站起身,一脸凛然。 “看着我!如果我让你看见我的相貌,就等于将我自己的命都赌上给你,你知道吗?”傅颜将她的小脸捧在手心里,低头贴近她。 “我发誓绝不会背叛你,如果你不相信我,惟一的办法是把我的眼睛弄瞎,像老嬷嬷一样,这样你就会接受我了,对不对?我愿意,只要在弄瞎我之前,能见你一眼,我就无怨无悔了——”品云立刻伸出手戳向自己的眼睛—— “放手!”傅颜打下了她的手,手掌像铁钳般紧握着她。力道之大,几乎要折断她纤若无骨的手腕,痛得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不要做傻事,品云,我不会再回来了,你懂吗?就算你断手断脚成了废人,都不关我的事,你不要白费工夫!”傅颜狠心地撂下话,但又心生不忍。 “品云……别爱我,别为我动情,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忘了我吧!找个人好好过平凡的日子,你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别将感情浪费在我身上。” 品云看着他深邃的双眸,她在一年多前就沉醉的眼,难道就真的再也不能见了吗?如今她孤零零的一人,只有看着他、想着他,才有一股对生命的渴望。 他走了,她还剩下什么?可是他要舍她,她就该成全他。 “好,我听你的,我不会再说让你难堪的话了。是我不知羞耻,让你为难,从今以后我会好好地过我的日子,你不用再为我担心。你晓得的,我的名字里有个云字,云总归是云,它缥缥缈缈,来去无牵挂。只希望你偶尔抬眼,看到了云会记得我,记得我铭心的感激……”记得我的人……品云心里还藏着这一句话没有说。 她终于坦然地绽开笑容。这是几天来她第一次展颜欢笑,嘴角边的黑痣跳了起来,清扬妩媚,竟然不可思议地牵动了他的每一条神经。 就是这灿如花颜的一笑,让他甘愿日夜追逐、独闯匪穴,背负着她爬下万丈深崖。直至回到了竹林里,他才感觉到双手的剧痛,麻绳和尖石将他的手掌和指尖磨掉了一层皮肉,至今还未复原,然而他永远也不会对她说这些经过,一切都是他欠她的。看着品云用眼泪来诉说她的柔情,他怎能再去加重她的负荷?他只能对她无情、残酷,让她的感激化为恨意,他才有离开她的勇气! “品云,你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你有个亲舅舅在杭州,葛师父会带你去见他的。”傅颜忍不住说了。 “你说什么?亲舅舅?可是我娘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品云一愣,不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舅舅叫柳玉成,你娘亲叫柳玉如,他们兄妹是前朝御官之后,在逃难中分散了,你舅舅曾派人四处寻找你娘亲,可是你娘亲已经去世了,现在你是柳家惟一仅存的后代。” “啊!你为我舅舅探寻消息,所以你才会知道我娘亲的名字,是吧?” “不错!我到杨家屯打听柳氏,才知道她嫁给了杨照玄。” “原来是这样,原来我有个舅舅……”不不不,品云在心中呐喊,她不要舅舅,不要一个从未谋面的舅舅,她只要他啊—— 品云兀自仰头看着他,他也用温柔的眼神回报,多少痴心,都化作这一刹那有如千古不朽的凝视…… 倏地,“咻”的一声,一支长箭擦身而过,怵目惊心地射入漆黑的窗棂。 傅颜大惊,猛地抱起品云,闪身躲进屋内。 “品云!你到屋内叫醒葛师父和老嬷嬷,叫他们赶紧从后门逃。我先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嗯!”品云急忙跑入内屋,叫醒葛师父和老嬷嬷。 不久,傅颜也闪进内屋,对葛师父说:“是朝廷派来的钦兵,我想他们已经埋伏许久了,一直不动声色,一定是在等后援,趁现在走是最好的时机!”适才应该是伏兵心急,想要先射中传闻中的“黑狼”好讨功,没想到这一箭射偏了,打草惊蛇,而后援还没有来,畏于“黑狼”的武功,伏兵不敢袭击,只有留守静观其变。 傅颜吹熄了烛火,往窗口一看,看见院子外已有几个钦兵渐渐接近了。 “傅颜,你带着我娘和杨姑娘抄小路先逃,我来断后。”葛师父说道。 “不!师父,您身上带着伤,还是由我断后吧!我的马在竹林里,只要哨声一响就赶到,您和老嬷嬷骑马先逃,林中小路蜿蜒曲折,再加上夜黑风高,一定可以摆脱他们。”傅颜抢着说道。 葛师父不赞同,摇摇手,来回踱步,心思起伏不定。其实他知道自己的武功远远不及傅颜,傅颜不过是尊重他才会敬称他一声葛师父,真正要逃也只有他才有机会。更何况,一匹马只能负载两个人,这究竟要如何是好? “算了!要走一起走!”傅颜不想再多辩什么,一手拉着品云,一手提起老嬷嬷的手,带头就往后院而去。 杂沓的马蹄声从远而近传来,阵阵马匹嘶鸣声,听得人心惶惶。 傅颜一出后院,就遇上了埋伏,他不敢掉以轻心,身形转换犹如疾风骤雨,先发制人。 虽然对方的身手也是不凡,全是走前锋的探子,但对付“黑狼”和葛师父仍是绝无胜算,最后只有使出拖延战术,挡住他们的出路,等待后援高手来到。 葛师父一记长哨,召来了傅颜的坐骑,他拎起缰绳让品云拉紧后,急急加入战局。 咻咻几声,敌人射出几支箭想射死马儿。葛师父长袍一挥拦住了长箭,待回头要照看母亲时,才发现她喉咙插着半截箭,连出声都来不及,就闭气了。 “娘!” “老嬷嬷!” 葛师父和品云震惊不已。 品云颠了颠步伐,吓软了脚。 一会儿后,葛师父止住了悲恸,站起身拼了命地想要报仇,可是他内伤还未复原,几拳打出,拳拳落空,不到几回就渐趋下风。等到傅颜收拾了一些人后,想要支援葛师父,就已经太迟了。 一个探子身手不凡,运足了真气猛向葛师父的前胸打去,葛师父狂吐了好几口鲜血,一个站不稳直往后跌。说时迟、那时快,傅颜赶来扶住了葛师父,只见葛师父目光呆滞,整个人瘫软在博颜的怀里。 “你……你伤了他!”暗夜中,傅颜红着闪亮的狼眼,敛气屏息,倏地转身使劲出掌,没想到这探子竟硬生生接住。 傅颜见机不可失,运足丹田之气,运掌如风地扑向探子。 他并不想杀人,前几个探子都只被傅颜打昏了而已。可是这回他绝不再放过,心中杀意一起,下手更是不留余地,呼呼几声,他逼近了探子。探子为了闪躲来势汹汹的攻势,急忙往后退。 此时“黑狼”反脚一踢,勾住了他,他一个疾转,扑趴在地上。探子被制伏住,全身动弹不得,猛地抬头,竟然惊见了一个妙龄少女,正满脸惊惶地瞧着叛党“黑狼”。 “云妹妹!”傅颜正想痛下杀手之际,探子绝望地抬眼,没想到却见着了朝思暮想的人儿。 品云在黑夜中目不转睛地瞧着傅颜,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直到那探子出声唤她,她仔细一瞧,心差一点就要从胸口中跳出来。 “你……你是天时哥!”她急忙扑向探子,护着他,转身对傅颜说:“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傅颜看见她以身相护,运足气力的掌风硬生生地收回。 “你先带葛师父走吧!葛师父受了伤,追兵就要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别忘了葛师父对你说过的话。你快走吧!”品云担忧地说道。 “你就是谷天时?”傅颜问了一个他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这探子就是洞箫的主人谷天时。此时传来一阵喧嚣,原来援兵已到,他们全进入前院,正要包抄整个房屋。 傅颜知道,这一刻再不走,就要来不及了。 他急忙背负起地上的葛师父,跳上马背,马儿嘶鸣一声,他头也不回地疾奔进茂密的竹林里。 品云见他们离开,心里好像狠狠地被挖空了一块,待她回过神要察看谷天时的伤势时,忽然见到地上有件东西,在月下隐隐闪着青光。 一定是傅颜在上马前掉落的。她上前捡拾起——竟然是自己遗落的耳坠子,是颗镶着金饰、如珍珠大小的碧玉。 这是品云的亲娘——柳玉如,留给她的惟一的遗物。品云向来珍爱地挂在耳垂上,从不离身,一直到杨家屯遇劫后,就失落了。 想不到是傅颜拿走了,他一直放在身上,这——这代表什么呢?耳坠子该有一对的,他是否还有另一只?品云无法再多思量,她将耳坠子收好后,整个屋院就已经被钦兵团团包围住了。 第四章 品云被关在囚车里,铁链铿铿锵锵撞击着木栏,一路往北京城押送。 她是叛党的余孽,侍卫们要将她带回京城里的总兵府,请上级发落。 谷天时一路细心呵护、照应她,送水送食,嘘寒问暖,片刻都没有间断过。 他对着品云一路细说两年来的境遇。原来谷天时投靠在陕西宁陕镇的总兵聂进安的旗下,不久转任到杭州驻军,现今则又转派到北京城里。刚开始时只不过是个左右奔走的勤务兵,但由于他跑腿利落,从不耽误正事,聂总兵慧眼识英雄,不到半年,就拔擢他为把总,出征到苗疆边界,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 现下他跟随聂大人来到京城办案,想不到他一路辛苦跟踪的叛党,替他寻到了他以为早成了一缕芳魂的杨品云。 谷天时有听闻杨家屯遇匪的事,那时他还在苗疆。这场大劫损失最惨重的就属杨照玄一家,人人都说他们杨家女眷们全烧死在粮仓里,连尸骨都成了灰烬,无法掩埋。当谷天时回到杨家屯,遍寻不到杨品云的芳冢时,他面对着杨家的废墟,大哭了一场。 老天见怜,今天又让他见到了品云,从今而后,他再也不让她走出他的生命里,无论如何他都要帮她洗脱罪嫌,回复自由之身,谷天时在心底暗暗发誓着。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押解着一个弱质少女,好不容易到达了北京城。 谷天时回到了总兵府,报告过聂大人之后,就将杨品云暂时收押在一处还算干净的牢房里。 这一次皇上亲派的卫兵和总兵聂大人的手下联合出击,想要活擒叛党“黑狼”,但却无功而返。他们能对上面交代的就是杨品云了。 品云一路安静无语地任人摆布,好不容易手中沉重的铁链可以解开了,她揉揉受伤淤青的手腕,寻到角落边坐下来。看守的人锁住牢房后,看在聂大人的得力心腹——谷把总的面子上,自顾地走开,让他们有单独说话的机会。 “云妹妹……在路上我一直都没有问你话,就是怕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让钦兵听到了,对你不利。”谷天时见狱卒扣上了牢门离开,才急忙开口说道。 “天时哥,谢谢你……”品云一脸疲惫不堪。 “云妹妹,你怎么会在‘黑狼’的巢穴里?你和‘黑狼’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要老实地告诉我,绝不能有隐瞒!”谷天时心底早累积了许多问题要问她。 “是‘黑狼’救了我——土匪劫了杨家屯,我被绑到山上的土匪窝,是他把我救到绿竹林的。”品云舍去了要献身报恩的一段,细说从头,越是回想,就越是对傅颜无法忘怀。 “这‘黑狼’是朝廷要追拿的要犯,云妹妹,你千万不能和这群叛党有所牵连,否则连我都救不了你。” “那你就不要救好了!在土匪窝里要不是有‘黑狼’从鬼门关前把我拉出来,哪里有现在的杨品云?我不管他是谁,命是他救的,就该还他——” 谷天时闻言,倒抽了一口冷气,紧皱起眉心。品云幽幽的目光凝视着远方,仿佛对他的关怀视而不见,经过了这么多的波折,她仿佛不再是他记忆里爱笑的云妹妹了。可是他还是当年那个爱慕她、心意不变的谷天时啊!他怪自己,为什么无法在她身边保护她?竟让“黑狼”平白施了品云这个恩情,而他对品云十几年来的情意,难道会比不上“黑狼”短短十几天的感情?想了半晌,他暗生了心眼,这“黑狼”到底是何方神圣? “云妹妹,你好好想想。你当他是救命恩人,可会连带害你被冠上叛乱的罪名,这是要杀头的,你知道吗?”谷天时对着品云大声喝问,又不时地在牢房外来回走动。 “天时哥,别担心!这一切老天爷自有论断,如果我命中该绝,十个天皇老子都救不了我。人生本无常。天时哥,现在我的亲人都死了,在这世上我是如此的渺小孤单、微不足道。朝廷如果要大费周章地判我的罪,反而是抬举我了。”品云自小与娘到白云庵修道、研读佛经的影响,在这生死关头竟发挥了作用,把生死置之度外。 “什么无常?见你被关在这里,我的心早就失了准头。你啊……太天真了,你自小就心地好,不懂得人心诡谲难测,就是会吃亏上当,这回甚至还要送命,你真傻……云妹妹,你放心,我去求聂大人,他一定会想办法。” “聂大人?” “嗯!我跟在聂大人身边有两年了,他是个汉人,虽在朝为官,可是他处处维护咱们汉人的利益,暗地里宽赦了许多反清的好汉子。这‘黑狼’明摆着和朝廷作对,处处打劫人犯,救了许多无辜牵连的百姓。其实我知道聂大人心底佩服这‘黑狼’的胆识,可是又碍于律令,不得不追查缉捕。” “果真如此,他……他真的是个好人。”品云喃喃自语。 “什么?你说什么?”谷天时凑近身问道。 “没什么。天时哥,人生自古谁无死,如果……如果我真有不测,请你将我的骨灰送回白云庵,和我娘的骨灰坛放在一起……” “呸呸呸!我不准你说死,你要给我好好活着。云妹妹,不要忘了咱们两年前的约定,我的心还紧紧悬在你身上,你……” “啊!天时哥,你的洞箫还在竹屋里呢,我原本一直系在腰带上的。你知道吗?我已经学会怎么吹了,只可惜那洞箫匆忙中没有带出来。”她避开了话题,就是不愿和谷天时谈到感情的事。 谷天时原本晶亮的双眼,忽地黯淡下来,颓然地说:“没关系,是个不值钱的东西。你从小就爱音律,时时缠着要我教你,我老是推三阻四的,就是因为知道你天资聪颖,怕你一朝学会,就不会再来找我了。如今我很想教你,可是你……你却反而不想学了!”他暗谕着品云的心情。两年前,她或许还对他有心;但两年后,她另有所属,不再心系于他了。 如今他在品云心中是否还占有一席之地?这个问题不时在谷天时心中萦绕着,没有解答。 品云当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却只有假装毫不知情。 当年她不过十五,根本还不识得情字,不过将谷天时当作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大哥哥而已。她哪里知道,等到有一天她真的识情了,才是她忧患开始的时候。 此时正是七月,日暑夜凉,谷天时从牢房出来后,就往总兵府的正厅匆匆走去。还未走到正厅的长廊,就见聂大人在右厢房前的花园中纳凉,在幽静的庭园中,谷天时听到他喟然长叹一声,背影萧索。 “聂大人,您一个人在这里,小的斗胆叨扰,有一事相求。”谷天时打揖说道。 “来来来,天时,一个人月下独酌还真不是滋味,来这儿和我一起共饮吧!”聂大人撩一撩前摆,示意他不必拘节。 “聂大人,小的是来请求您开释杨品云。她是我自幼在杨家屯一起长大的友伴,上月杨家屯遭到关长魔这群土匪洗劫,她才痛失亲人,现在又遭这无妄之灾锒铛入狱。她不过是单纯的小乡屯庄稼女,怎么可能会和叛党‘黑狼’勾结,小的愿以项上人头保证,求大人放了杨品云。”谷天时突然跪地叩首,一开口就像决堤的黄河,滔滔不绝,连聂大人赐坐都忘了。 “唉!天时,你跟着我多久了?”聂大人问道。 “回大人,到中秋就满两年了。”谷天时跪地仰着头回道。 “你这小子,平日做事就是顾前不看后,你为朋友之谊尽朋友之义,情有可原,只是这次你也不看看你淌的是什么样的浑水,别说救不了人,连自身都难保!” “聂大人——”谷天时急着想再说什么,又被聂大人给打断。 “你起来吧!这杨氏嫌犯只是暂时羁押在总兵府,皇上随时都会派人来承接这案子,天时,我——力有未逮啊!” “可是……等到皇上派人来,杨姑娘就如俎上肉,就算不死,活罪也难逃啊!”谷天时痛心疾首。若此时救不了品云,她的下场堪虞啊! “不错!这‘黑狼’和朝廷作对已有多年,朝中大臣不知道派了多少探子追拿,就是毫无所获,就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这杨姑娘如果合作的话,或许能让朝廷顺利追拿到黑狼,提早交差了事。” “为什么要这么劳师动众缉捕他?甚至连皇上都如此关心此事?”谷天时问。 “清兵入关,明朝灭亡,凡是异族统治都需要先铲除异己,再抚安。二十年前,几个顾命大臣就雷厉风行地查办了许多汉官和读书人,处决了不少官员百姓,株连无辜。这‘黑狼’起先不过专劫老幼或发配军妓的女眷,但后来他连朝廷重犯也劫,完全不将朝廷律令放在眼中。皇上怕的是此人若真想反叛,恐将深得咱们汉人之心,若让他有机会登高一呼,密谋造反,后果始料未及啊! “如果‘黑狼’真有反叛之心,他早该反了,为什么到如今还不见任何动静?甚至连杭州清帮的人也不知道这“黑狼’的身份。” “所以朝廷才向咱们施压力,一个是打着反清旗号的清帮柳玉成,一个是深得汉人之心的‘黑狼’,这两个就是朝廷要追缉的首要对象。郑亲王是第一个主张杀鸡儆猴的人,他为了铲除异己,四处打听密报,连我也是他们查究的对象之一。这一次你追查‘黑狼’有功,虽然没有抓到人,但是捉拿到了和‘黑狼’有密切关联的嫌犯,也算是对上头有了交代。如果我再放人,你想想看,或许连我这总兵的位置都要坐不稳了。” “那么——到底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得了杨姑娘的?”谷天时的语气中带着绝望。 “办法倒是有,就看杨姑娘肯不肯。”聂大人捋一捋前须说道。 一听到聂大人这么说,谷天时一股热血往上冲,急忙趋身向前,洗耳恭听。 约莫半炷香时间,谷天时听完聂大人的话后,沉思了许久,一抬头看见月下的庭园中,花影朦胧、掩映生姿,蓦地想起牢中的杨品云。聂大人的办法可不可行,他毫无把握,但若再无他法,品云不但见不到这一轮明月,更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想到此,他更是黯然。 “天时哥,不要再说了!我办不到,办不到的——”品云不停摇头。在牢里待了几日,她更加消瘦苍白、楚楚可怜了。谷天时看在眼里,痛在心底。 “云妹妹,求求你救救你自己,只要你照着我的话说,就能替你自己脱罪。” “你要我说‘黑狼’是带头洗劫杨家屯的土匪头子,说‘黑狼’强夺我到绿竹林,说‘黑狼’是个专劫良家妇女、无恶不作的大恶贼?”品云深蹙娥眉,心乱如麻。 “是啊!只要你这么说,你就可以由嫌犯转成受害之人,不但无罪可诉,你还能及早脱身。”这就是聂大人面授的办法,虽然是子虚乌有的说辞,但却能救杨品云一命。 良久,品云默不作声,两行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云妹妹……”谷天时读不懂她的心,看她流泪,只让他更心惊。 “天时哥,难道你真不懂我吗?你要我出卖良心来换自己的命,你要我送走灵魂来拯救自己?天时哥,我宁愿死,也不会说一句‘黑狼’的不是。你也知道,他是个专救汉人百姓的好人,我怎么能害他?我的命不值钱,我死不足惜,只要行为无愧天地,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品云一口气说完,坚定的眼神表明她的心地澄澈无瑕。 “你——品云,我……我不要眼睁睁看你死啊——”连谷天时也流下了两行热泪。 “天时哥——”品云看见他的泪水,心中只有更多的抱憾。 “云妹妹,我爱你——这两年来,我拼着命替聂大人效力,无非就是想得个官阶,好风风光光地回杨家屯,娶你。可是……回去时见到的却是杨家屯被洗劫后的灰烬,我跪在杨家屯,懊悔得几乎要死掉。现在我好不容易又见到你,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谷天时语气激动。 “天时哥,谢谢你!我会记得你对我的好,只是我已心有所属,我的心底早已认定了他,就算为他死——我也心甘情愿。”品云一往情深、毫无羞涩之态地款款说来,不禁让谷天时瞧出了神。 为什么品云心中的这个“他”不是谷天时? 谷天时气愤难当,他不愿承认品云对他只有儿时旧情,而非男女之情。 心中的妒火燎原,他恨自己当时没有射死“黑狼”,还差一点死在他的掌下!下一次他再不会如此大意了,不管“黑狼”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是横阻在他和杨品云之间,他就该死。谷天时到此已顾不了许多了。 聂大人在书房中踱步良久,谷天时一直随侍在旁。两人心思皆紊乱,因为皇上派来承接案子的人,今天终于来了。 两人正在千头万绪之际,忽然听到门外靴声杂沓,谷天时上前开门,就听闻来人报告。 “大人,贝勒爷和郑亲王来了!”来人道。 “快快出门迎接!”聂大人拍拍袖袍,赶忙疾步跨出门槛。 来的是六皇子——永珑贝勒,不但年纪轻轻的,还允文允武,天资聪颖,颇受皇上喜爱。而郑亲王是皇上的表弟,夹着纳兰氏之势,虽然只比永珑贝勒年龄多长几岁,但论辈分永珑贝勒还得尊称他一声皇叔。 但如果永珑贝勒有一朝被选为皇太子,那么此一时彼一时,届时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郑亲王反而要看永珑贝勒的脸色了。 在总兵府前,永珑贝勒和郑亲王一前一后地从十六人大轿中下来。郑亲王穿着一袭亮纱水蓝的巴图鲁背心,金葱的绣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散发出难以接近的权贵气息;永珑贝勒反而只着了一件藏青黑缎的卧龙袋,腰上斜吊个翠玉黄 ,潇潇洒洒,旁若无人,更显得鹤立鸡群。 众人走到了总兵府的大前厅,永珑贝勒和郑亲王两人坐上了首位,寒暄了几句后,郑亲王就谈到了正题。 “聂大人,听说你抓到的嫌犯迟迟还未作出口供画押,你这总兵平日带兵千万人,怎么,竟然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莫可奈何?”郑亲王来意不善地说道。 “是是——回亲王,嫌犯虽是个弱质女子,但意志坚定,表明宁愿一死,也不会透露出任何有关‘黑狼’的消息。小的无法可想,只有等两位大人来发落。”聂大人打揖回道。 “哦,是吗?我倒要看看这一介女流能有多少能耐?传人来!”郑亲王挥了挥手示意。 约莫过了半刻,从大厅前的长廊传来锵锵的声响,就见一行人领着一个长发斜披在左肩、一身素服、满脸倦容的女子走来,手上还套着枷锁,脚上拖着铁链,困难地跨过门槛来到了厅内。 “总兵府军机重地,对付一个弱质女流,还需要这样大费周章、五花大绑的吗?”向来少言的永珑贝勒一开口,聂大人赶忙使了使眼色,侍卫们急忙卸去了品云的铁链和枷锁。 她自从被关进了牢房,已有十来天不见天日,今天总算被押了出来,一心只想尽快了结,好免去凌迟之苦。 可是才来到大厅,就听见了如此熟悉、撼动心魂的声音,她想抬头看,却又害怕迟疑——等到侍卫解开了她身上的锁链后,她缓缓地抬眼,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凝神细看—— 她心潮一阵激荡,脑中一片空白,身子摇摇晃晃地退了两步,要不是谷天时一个箭步上前搀扶住她,她恐怕早就横躺在大厅里了。 “你还好吗?”谷天时不顾众人非议的眼光,扶着杨品云的手不放,关切的眼神溢于言表。 “哼!这就是你们总兵府对待嫌犯的方法,真慈悲啊……这也难怪,聂大人,难怪你什么口供都逼不出来。”郑亲王冷嘲热讽地说。 郑亲王要使用酷刑!等谷天时想到,已为时太晚。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谷天时激动懊悔的神情上,没有人看到永珑贝勒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他牢牢地握着拳头,手臂上的青筋凸起,指尖狠狠地刺入了掌心,原来永珑心底所忍受的极端痛楚,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品云没有勇气再抬头看永珑贝勒一眼,她俯跪在地,两手止不住地颤抖,连心都要抖散了满地。 不是他!绝不可能是他!眼前人称的贝勒爷怎么可能是傅颜?看来她一定是思念成痴了,她又没有见过傅颜的真面目,虽然贝勒爷和傅颜语调相近、身形相似,连那眼神也是如此的熟悉,但傅颜是和朝廷作对的“黑狼”,怎么可能是堂堂的贝勒爷?品云说服自己,他们绝对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 众人还来不及多想,郑亲王开口说道:“来人,夹棍预备!” “慢着!皇叔,大清律里说道,只有在审理强盗人命及情节重大的案件时,证据已明确,还不吐实的才准夹棍问讯。”永珑贝勒挥手阻止侍卫。 “永珑,我知道你书读得多,可是这办案审问的经验你还是得多向我学学。‘大清律’是有这一条,可是条注上还有一款,那就是说其应夹人犯,如不得实供,可夹一次。再不实供,许再夹问。”郑亲王对永珑贝勒献媚地笑了笑后,又转身说道,“去!预备了。” 值堂的侍卫立刻拿来了一副夹棍,“当”的一声摔在品云面前。 品云打娘胎出生起就没有看过这样的阵仗,她怔怔地失了魂地看着夹棍,全身起了一阵哆嗦。“小姑娘,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看你这样细皮嫩肉的,这玩意儿如果夹在你的小腿上,轻则一个月都动不了,重则残废,你可知道?来——告诉我,这‘黑狼’叫什么名字?这‘黑狼’长得又是什么样子?把你听到的、看到的,一字不漏地都说出来,如何?”郑亲王站起身走到品云面前,端起她的脸,紧紧掐住她的双颊,像是在估量货品般细细地审视。 品云努力地想挣脱他,发丝散乱在前额上,却被郑亲王用手拨了开来,他说道:“啧啧啧……这小姑娘长得还真不赖!永珑,你看!咱们在宫里看尽了名媛淑女、大家闺秀,这种小家碧玉你可还没见过吧?”郑亲王满脸笑意地回头看着永珑。 “是可惜了……”永珑怔怔地瞧着品云,不带一丝感情地回应着。 “唉!你说得没错,想到要在这样白嫩出水的小姑娘身上动用酷刑,真是可惜了……” 郑亲王的话未竟,就被永珑贝勒推了开来,他低沉冷峻地说道:“我来!” 侍卫们急忙上前将夹棍套在品云白葱葱的玉腿上,一切就绪后就等永珑贝勒拉动夹棍边的绞绳。 “你招还是不招?”永珑贝勒直视着品云的双眼。他的俊目耀然闪亮,灼灼得像是要将品云彻底地燃烧毁灭。 品云幽幽地望着他,在他深邃的黑瞳中看见了自己,她心底还牢牢地记得曾在竹屋里对傅颜起过的誓,她绝不会背叛他! 也许是菩萨要试探她的决心,所以才会遣来一个和傅颜如此相似的人来对她动刑,看她是不是对傅颜真心。 “你动手吧!”她挺了挺身子,坚定地看着永珑贝勒。这情路她虽走得寂寞,但绝不后悔。今天如果要死,死在一个和傅颜相似的人手下,她也甘心了…… 永珑贝勒心一横,将绳子用力一收,品云的身子颤抖着,脸色一阵煞白,殷红的血汩汩地从夹棍里流了出来。 “品云……你招了吧!你招了吧!”谷天时不忍再看下去,冲上前握住了品云的手,不停地在一旁苦苦哀求。 永珑看见这情景,放下夹绳说道:“这小娘儿倒是挺硬气,连聂大人的侍卫都看不惯了。阵前将领有这样的菩萨心肠,如何替咱们大清国卖命沙场?” “天时,大胆!还不快退下!”聂大人大喝一声,命谷天时退下,随后赶紧解释道,“回贝勒爷,这谷把总是这杨姑娘的同乡故友,两人交谊匪浅,难免会有失态,还请贝勒爷宽谅。” “交谊匪浅?果真如此,那么聂大人,你的总管侍卫可得要好好地盘查——”郑亲王说道。 “是,小的会的。”聂大人对谷天时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有什么行动了。 “看来她是不会招的。”永珑面无表情地甩开衣摆,回座说道。 “那可不!永珑,你就这么放弃了,可真不像平日的你。这可是皇上派你办的案子,如果查不出来,你要如何向你皇阿玛交代?”郑亲王说道。 只见这器宇轩昂的贝勒爷面露犹豫之色,一语不发。 郑亲王见永珑怔怔地盯着这女嫌犯不放,咧嘴一笑,心里又开始打起其他主意。 他漫步踱到火钳筒边,看着熊熊的炭火烧着,挑了一支通红的火钳,而后转身走到品云面前,说道:“永珑,你看!这红通通的火钳要是烙在这小脸蛋上,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咱们何不来试试看……” “不……不……不要……”品云心中害怕,忍不住脱口而出。 “怎么?小姑娘就是小姑娘,我就不信你有多硬气!这白嫩嫩的皮肤烙上这热烫烫的火钳,说有多杀风景就有多杀风景,小姑娘,你怕吗?”郑亲王说道。 “你……你杀了我好了,我……我不怕……”她嘴里说不怕,声音却忍不住颤抖。 “皇叔,她什么都不会说的,别白费力气了。”永珑冷冷地说着。 “永珑,这你就不懂了,女孩家是不怕死,可就是怕丑,我可是最清楚的。你看她清秀细致的五官,如果好好打扮起来,可不输皇宫里的美眷宠妃。今儿个她如果能受得了这些酷刑,明天我就派人把她送来我府里,我会私底下用我的法子,再好好地盘问盘问,相信她连祖宗八代都会给我交代得一清二楚。来……说了吧!说了就能少这皮肉之苦了。” 火钳一寸寸地逼近品云,她额头上的青丝已被烫得卷曲起来,一股热气袭来,她害怕得再也睁不开眼,登时昏厥了过去。 “来人!泼水!”郑亲王见她昏了,心中一股失望,遂大叫来人。 待两旁的侍卫拿了桶水正要往杨品云的身上泼时,永珑霍然站起身,额头上的青筋浮起,眼睛像是要冒出火花,他再也忍受不住了:“好了,皇叔!这算什么?咱们堂堂的大清国,不必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动用酷刑吧?难道少了她,总兵府、刑部、六科十五道的督察院全都办不了事了吗?” “这……永珑,难道你忘了,皇上——”郑亲王一直觉得今天六皇子的言行多有蹊跷,他不过想再试探试探,想不到他的反应竟如此激烈,这到底是为什么? “别拿皇阿玛来压我,这案子既然是我办的,就由我做主,我自有分寸。今天就到此为止。”永珑喷火的神情压得郑亲王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郑亲王说道:“好吧!来人!明天一早将她押进宫里,我会亲自审问。今天我也累了,永珑,咱们回宫去吧!” 永珑不等郑亲王说完,站起身挥了挥衣袖,伺候的贴身侍卫急忙向前引路,聂大人也疾步向前作揖行礼,恭送永珑贝勒和郑亲王离开总兵府。 郑亲王虽然意犹未尽,但心里头的算盘还是打了又打、拨了又拨。这永珑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哪一天黄袍加身坐上龙廷也说不定,如果现在得罪了他,将来可真会和自己过不去,现在他又何苦为了这一介微不足道的女流得罪了永珑?反正明儿个在宫里审问,到时他要如何处置这姑娘,就是皇帝老子也插不了手的。郑亲王在心底斟酌了一会儿,只有承认这次算是永珑赢了这一回。 第五章 品云被人架回牢房,谷天时不顾一切地快步跟在狱卒身后。 他带来了疗伤药,亲自替品云裹伤。看见她白嫩肌肤下怵目惊心的青紫和斑斑血痕,谷天时再也忍受不住了,一边拭药一边拭泪,恨不得能替她受这刑。 “幸好贝勒爷的手劲不重,只伤到皮肉,否则你这双腿就要废了——”谷天时心痛地说道。 “男儿有泪不轻弹,天时哥,你哭得像个女人似的。”品云神志略微清醒了之后,双目微睁,看见谷天时动作轻柔地为她上药裹伤,颊边还闪着泪光,不禁含着笑意对他说道。 谷天时仿佛又看见了昔日的杨品云,他真不敢相信她竟笑得出来。 “云妹妹……你……你……”谷天时心里想说的话都到了喉口,但还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他还能说什么?一个男人如果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受苦,那么他就称不上是个男子汉。 “云妹妹,我不能保护你,我比女人还不如……”谷天时语气哽咽。 “别这么说!你是个带兵的把总,一呼百应,保国卫民……” “保国卫民?替清狗卖命,迫害咱们汉人?连一个无辜的弱女子我都无力相救,云妹妹,你不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 “天时哥,这是我的命,我谁也不怪。你千万不要再为我冒险出头,否则连你也要受牵连了。”品云说完,敛了敛眉心,似乎正忍着痛楚,谷天时看见心更痛了。 “云妹妹,你真的不懂我对你的心吗?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这郑亲王冷酷残暴,贝勒爷阴晴不定,他看着你的眼神,好似城府极深。真不知道他们明天又要想什么法子来折磨你。我怕……我怕你会过不了下一关……”他握住品云的手,好像握得越紧,就可以将她留得越久似的。 “天时哥,我不怕!天命注定,人力无法回天的。你要振作,不要再为我流泪了——”品云任他紧握住双手,连抗拒的力量都没有了。 谷天时默然。人力无法回天!这一句话狠狠钉在他的心口上,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几乎令他窒息,他真是个无用的男人,他真的斗不过天! “拿着!”谷天时从怀袖里掏出一把短小锐利的匕首,放在品云手里。 “这……”品云初时还不解他的意思,她这辈子还没有摸过这样的利刃。 “你如果受不了酷刑,或是他们想玷辱你,你就了断自己吧!我会在阎罗地府等你,咱们一同在那儿相聚。”谷天时一口气说道。 “天时哥,谢谢你……”品云定定看着手里的匕首,盈着泪慎重地收藏在腰间。 “天时哥,今天是中秋呢。你想,有多少人正在月亮下团圆,想当初在杨家屯时,咱们时常爬到山坡上看月亮……这外头的月亮不知道有没有咱们杨家屯的月亮圆?”她的思绪又飞到了往日。 “云妹妹,我真想现在就带你回去杨家屯,只有我们两个人——”谷天时握紧了她的手,倾身接近她。 “我知道,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我也感激你为我做的事……天时哥,今生今世我还不了你,你就忘了我吧——”品云缩回了手,神情坚定地望着他。 “这‘黑狼’到底是谁?他不但专劫人犯,还劫了你的心,害得你……”谷天时语气含怒。 品云沉默以对。 谷天时知道再说什么都是枉然,沉默半晌后,突然谷天时从怀中拿出一支洞箫。 “我都忘了给你了,这洞箫是手下们封屋时抄到的,还是让你收着吧!留在身边,待咱们都成了游魂,你就吹着这箫,我才找得到你。”谷天时将洞箫交予品云后,为了要掩饰决堤的泪水,立刻急急忙忙地转身快步离开牢房。 品云怔怔地看着手里的洞箫,乌亮的箫身刻着一个苍劲有力的“谷”字。在杨家屯,这支洞箫陪她度过了多少晨昏、多少时光,如今她还拥有旧物,却再也无法拥有旧时了。 她脚上的伤口又痛了。这一夜过得好漫长,为了忘记痛楚,她拿起洞箫,在牢房中轻轻缓缓地吹起当年母亲教她的一曲《相思弦》,箫声犹如莺啼泣血,凄清悲凉。她此时才会意出曲调的意境,原来啊——这曾经是母亲的心情,只是当时她还没有尝尽人生的悲欢离合,无法体会,现在她终于体会了。 悠悠清扬的箫声划破宁静的夜空,钻啊钻的,流泻到总兵府里的每一个角落…… 长夜漫漫。 幽暗的牢房里,只有一盏灯闪着忽明忽灭的烛光,守夜的狱卒托着下巴,频频点头打盹。今夜正是中秋,总兵府里原本戒备森严的侍卫,此时少了大半,除了几个来回巡逻的狱卒踏着碎石的响声外,四周显得寂静冷清。 一道黑影闪过了巡逻的侍卫,来到牢房深黑的狱道。 两个当差的狱卒还没能看清来人,就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蒙面的黑影不到一会儿就顺利地找到牢房,他取出万能锁,打开了牢房,看见品云蜷曲在木床上,二话不说地拎起了她,架在肩上,一闪身就要逃出牢房。 品云正昏睡得又深又沉,冷不防被人从睡梦中架起,一股熟悉的阳刚气息迎面袭来,她根本来不及挣扎,就被人像拎小鸡般地提起。 “是你?傅颜!我不走,我不想走,这里戒备森严,如果待会儿逃不出去,你在京里当差的身份就会被人发现——”品云抵挡不住排山倒海来的顾虑,忍不住想要挣扎下地。 “闭嘴!别动!你想要我将你打昏吗?”傅颜怒斥。 “不……”品云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傅颜点了穴昏睡了过去,整个人软绵绵的,温顺地任他将她架起,但还不到门外,就听见足声由远而近杂沓而来。 “来人啊——有人劫狱!快快快!快去通知人来——”昏死在门口的守牢房的狱卒被人发现后,引来了后援。 “黑狼”出了牢房后,四个侍卫早已环伺在门口。侍卫一近身,他即亮出了长剑,一手紧扛着轻盈的品云,一手闪动剑光地迎向来人。 月圆夜,此时乌云渐渐轻移,几乎盖住了整轮月亮,总兵府四下黑鸦鸦的一片,团团地燃起了点点星火。 “把杨姑娘放下!”谷天时听到了呼叫声,他正在不远处巡视,及时赶到,正好见到黑衣人和侍卫们打斗。 “黑狼”不想恋战,射出两支短镖,咻咻地连中了两个侍卫,当他转身犀利地看着谷天时之际,那锐利的眼神好像也要射出利箭一般。 “亏你还想救她,就凭你……”“黑狼”露出轻蔑的眼神,语出不屑。 “你就是‘黑狼’!”谷天时此刻才惊觉,大呼一声。 “不错!手下败将!”“黑狼”做好了架式想要及早将谷天时了结。 “你……你……只有你救得了她,快从这个方向出去,那里有个边门,是厨房进货卸货的地方,没有守卫,只有几个奴工出入。快走,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谷天时说完,竟然转身替“黑狼”料理了两个袭来的卫兵,看来他是玩真的。 “黑狼”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谷天时竟然会帮他,来不及细想真假,他立刻飞步往谷天时所指的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暗夜中传来了叫嚷声,百余个总兵府的卫兵,正往谷天时的方向而来。此时谷天时想要活捉“黑狼”立功,还是帮“黑狼”救品云出府,就在他的一念之间了。 “在那里!‘黑狼’从那个方向逃了!”谷天时向来人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 “是吗?”想不到带头追人的竟然是郑亲王。 “是……是的。”谷天时一见到了郑亲王,急忙行礼。 “没有关系!逃了的小兔子做香饵,就等着抓大蛇!谷把总,听说你是这女叛党的同乡,还是青梅竹马,是不是?我要知道所有有关她的事情,不得有任何隐瞒,如果你真认为这小姑娘是无辜的,那你就一五一十地说实话。或许我会替你想想办法,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也说不定,你说怎么样啊?” “这……她真的是无辜的,品云不过是杨家屯的小村女,她和她娘都笃信佛礼,时常在白云庵里修道,不问世事……”谷天时听到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急着说道。 “是吗?她爹娘叫什么名字啊?”郑亲王问道。 “她爹叫杨照玄,她娘好像是叫……叫……” “柳玉如?” “是、是,没错!”虽然心中纳闷郑亲王怎么会知道,但谷天时也不敢问。 “果然不出我所料!”郑亲王眯眼看着眼前这高壮俊秀的谷把总,语带玄机地让人猜不出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原来郑亲王的探子来报,叛党清帮的头儿柳玉成,就是杨品云的亲舅舅。郑亲王心想,清帮只不过是几十个叛党中的一个帮派,他还看不上眼。活捉传闻中的“黑狼”,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今夜就让他们逃吧!如果在聂进安的府里捉到“黑狼”,那功劳不全都让聂进安一个人给占了?况且现在还有永珑在前面打先锋,听永珑的口气,他对于剿灭清帮有十足的把握。今夜,永珑又不见人影了,一定是有了清帮的线索,等永珑破了清帮以后,他再来好好对付“黑狼”也不迟。 夜色朦胧的天空突然闪过了一道火蛇电,“砰”的一声将暗夜开了一道裂口。傅颜肩负着杨品云出了总兵府,夹着轰隆的雷声,他吹出一记长哨后,只见一匹黑里透着蓝光的骏马奔来,他拉着马鞍大喝一声,托着品云的身子跃上马背,狂奔消失在暴雨倾盆的黑幕里…… 品云躺在干净温暖的床被上悠悠醒转,只见屋内四周摆饰简陋,而傅颜就坐在桌前支着下颚打盹。 品云起身怔怔地瞧着他。桌上灯影摇曳,他还是一身沾满尘土的黑衣、还是蒙着脸,但烛光清晰地照映出他高挺的鼻梁和脸上的轮廓,品云几乎能想象得出他的模样,她真希望能抚净他满脸的风尘。 他遥不可及得一如天边的星辰明月,只要能看见他的真面目、只要让他青睐一眼,她都会觉得是天赐的福缘。只是啊,她福薄缘浅,要和他长相厮守只是奢望! 傅颜皱起双眉,显然是无法获得安稳,换了换手,双眼还是闭着的,却感到有人怔怔地瞧着他不放。 他一张眼,四目交接,只见到品云清秀明艳的眼眸正悠悠望向自己。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品云做梦都想不到他们还能在陋屋中、烛光下相见。 “你醒了,天亮后咱们还要赶路,回头再睡吧!”傅颜说道。 “这里是哪里?咱们要到哪里去?”品云心里有几十个疑问,不知要从哪里开始问起。 “你别管这么多,跟着我就是了。”傅颜满脸倦容,实在没有耐性解释,径自翻了好几次身想找个舒服的姿势。 半晌,品云口是心非地说道:“如果我不想跟着你呢?” “怎么,你还想被抓进牢里,再尝尝几种酷刑吗?”这会儿他倒醒了,挑着眉问。 “我不怕,总比你——”总比你拼死冒险的好,品云想说完却被傅颜打断。 “我怕!我怕你承受不住!你这个冥顽不灵的小尼姑,你以为你有几条命?”傅颜憋了好久的闷气,终于爆发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总兵府里?”品云忍不住试探地问。 “你忘了我和葛师父的对话了吗?我在京里当差,当然知道。” “是啊!我想起来了,所以你才会如此熟悉地形,可以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不错!” “我说过,我绝不会背叛你,我向菩萨起了誓,就不会把你和葛师父说出来,你可以不必救我的。” “不救你,你是稳死无疑——你见过葛师父,听过我们的对话,还有……如果他们知道你舅舅就是朝廷头号叛党的总帮主——柳玉成,你想想看……你还会有命吗?你可以说谎、捏造、胡诌一通,先救救你自己,难道这些菩萨都没有教过你吗?这算哪门子的菩萨?” “不要亵渎神明,说谎会下地狱拔舌头——” “那么我早就尸骨无存了!连地狱都不会留我。说谎是我的拿手绝活,假扮是我常玩的游戏,我早就不知道真正的我到底是什么了。你最好不要为我牺牲,如果让你知道了我的底细,到头来后悔的是你……” “为什么?”品云问。 “为什么?你不会懂的!这天地之间尔虞我诈、人心难测,你有一颗善良纯真的心,你怎么会懂?” “要有这种心并不难,白云庵的师父教过我一首诗—— 急急忙忙苦苦求,寒寒暖暖度春秋; 朝朝暮暮营家计,昧昧昏昏白了头。 是是非非何日了,烦烦恼恼几时休; 明明白白一条路,万万千千不肯修。 这路只有一条,就在你的本心里。” “哈哈!你竟然在教我道理?小尼姑,你在白云庵求到了什么?平安?福报?看看你自己,家破人亡,自身都难保了。怎么,菩萨有没有出现救救你的家人和你?世上怎么有这么残忍的菩萨?”傅颜毫不留情地说着。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你……”品云让他挑起了心中的哀痛,红着眼,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傅颜看了这情景,于心不忍,咽了咽口水,许久许久后才困难地启齿道:“对不起……”他武功高强、心高气傲,又是人人闻风丧胆的“黑狼”,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向人低过头,想不到却栽在她楚楚动人的眼中了。 “你睡吧!”傅颜的语调温柔得几乎要挤出水来了。 似乎对自己的声音也觉得陌生,傅颜挥了挥手,只想暂时抛开满腹的烦恼心事。他起了起身想再假寐一下,品云却开口说道:“你可以来床上睡,这床够两个人睡,我不会打鼾吵你的。”她挪了挪身体,空出了位置。 “你是不会打鼾吵我。问题在我而不在你。”真是天真的小尼姑!傅颜心里犯嘀咕。 “你会有什么问题?在绿竹林的湖畔,我已经献身给你,我早就不在乎了,你也不必怕我会纠缠你。来吧!”品云说完,拉起床被,背对着他闭上眼,不再言语。 那哪叫献身?傅颜兀自哭笑不得。他摊了摊手,罢了,罢了!这被邀床的角色,今天还是第一次扮演,他浑身不自在地坐上床。她相信他,他可不相信自己。 想不到现在他什么邪念都没有,浑身疲惫,也许是因为已经有两天两夜不曾沾床了。虽然这农家的床被远不及绫罗绸缎,但这是他这一辈子待过的最舒适、最令他心满意足的地方了。 他躺下了,看着她瘦弱的双肩,可以感觉到她心跳起伏的频率。和她同床共枕竟然也可以如此的安详,而安详这两个字,是他不曾体验的。历经宫廷里的勾心斗角、宫廷外的打打杀杀,他曾几何时有过这样平静安详的时刻?她像令人上瘾的鸦片,他竟然开始依恋起这种感觉了。 “老头子,你看看!这银子沉甸甸的,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呢!这会儿可开了眼界……等阿牛送货回来,咱们不但可以替他娶房媳妇,还够买块田地,还有……”老农妇喜滋滋地看着手里的银子,嘴里滔滔不绝、喜不自胜。 “好啦!好啦!你自个儿决定!你自个儿开眼界吧!反正我在这个家里面是一点地位也没有,让你跟我,就像独木搭桥,难过啊——是不是?”六十开外的老农点了点水烟斗说道。 “死老头子!你这没有的东西就别再提了,我难过了四十年,算是我歹命。今儿个财神爷送上门来,咱们可要好好地招待人家,知不知道?”老妇人一手叉腰、一手指指点点的,活像个大茶壶。 “是啊!你这妇人见钱眼开,也不管这黑衣蒙面人说不定是个江洋大盗,你只要有银子,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怎么,如果他真是江洋大盗,咱们两人早就没命了,还等到现在?死老头,你真是乡下土蛤蟆,没见识!” 昨儿个傅颜带着昏睡的品云来到了这市郊的农村里,随意找了一户点着昏黄灯火的人家。他敲了敲门,二话不说递上了一个大金元宝,老农夫妇见钱眼开地哈腰点头,什么都不敢多问。傅颜说什么,他们就照做什么,甚至还腾出了自己暖烘烘的床被,在柴房里窝了一夜。 “你瞧瞧!太阳都照到屁股上了,这小两口还不出房门。那个男的肯定是哪个脸丑的大户人家子弟,怕人见着了真面目,半夜里偷拐了娇俏的小丫头,准备来个生米煮成熟饭,等肚子搞大了,小丫头就成了现成的大少奶奶。”老农妇准备好了早点,还是不见他们出来,百般无聊地瞎猜编故事。“嘘……别瞎说了。”老农夫见年轻汉子正掀开帐帘走了出来,赶紧向老伴挥手。 “老嬷嬷,您的眼睛真是雪亮,我的脸受过伤,不好见人,还请见谅。咱们真是半点都瞒不过您。”傅颜笑着说道。 “怎么,我说对了吗?真对不住、对不住,我是胡乱瞎说的,你和小姑娘是姓郑的娶姓何的,郑何氏,正合适啊!哈哈哈——”老农妇尴尬地自圆其说。 傅颜从怀中又挑出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说道:“老嬷嬷,要劳烦您到市街上替内人买几套干净的衣服,还有伤药和包扎的布巾。” “这些银子太多了!”老妇嘴里说着,手里还是收了下来,见傅颜笑笑不说话,老农妇抬眼又问,“她……她的脚受伤不轻啊?”老农妇露出疑惑的表情,她就是猜不着这姑娘脚上的伤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她爹不准她出门,硬将她的脚打伤,我看不过,所以才会到她家里将她劫了出来。”傅颜说道。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她爹还真是狠心啊!自己的女儿出手竟然这么重。所以你看不惯,来个英雄救美,然后就私定终身了,是不是啊?”老农妇恍然大悟地说道。 “好了!好了!你别多问了,没见过世面的人就是这副德行。长舌妇,多嘴婆!”老农夫说道。 “我长舌妇,多嘴婆?你是什么?你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坏东西!嫁给你,算是我倒了十八辈子的霉。”老妇人横眉竖眼地说道。 “是是是……我长疮、你长霉,咱们正好半斤八两。走吧!我来替你驾马车,好歹我还有这点用,不是吗?” 老农夫妇七嘴八舌地推门出去,一直到马车扬尘而去了,还隐隐约约可以听见吵闹声。 “他们走了吗?”品云探出头,扶着墙、忍着痛,慢慢地踱步走出房。 “走了!你可以出来了。”傅颜斜着嘴角说道。 “老嬷嬷误会咱们是夫妻了,你应该对他们解释清楚才对。”她在房里都听得一清二楚了,羞红了脸就是不敢跨出房门来。傅颜无法,只有硬着头皮出来打发了老农夫妇,品云这才愿意缓缓地走出房。 “解释?说你是总兵府的逃犯,我是叛党‘黑狼’,老嬷嬷,对不起,咱们想要借宿一晚,如果官兵追来,你们可能难逃池鱼之殃,轻则下狱,重则斩首,好不好?” “你可以不必这么说啊——”品云气极他的强词夺理,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辩驳。 “我不这么说,怎么解释咱们睡同一个床榻?如果你有更好的说辞,不如下次你来说。”傅颜来到桌前,看见几道清粥小菜,毫不客气地举箸就食。 “原来每对夫妻都是这样,我爹和大娘也是整天吵吵闹闹的。” “那可不!如果你和那个老嬷嬷一样,我现在就休了你。”傅颜神情轻佻地说。 “谁说……”品云正想说谁要嫁你,又觉得言不及义、口是心非,顿时又闭了口。 “我能问你问题吗?”品云说道。 “你知道我不会老实回答你,你的问题就省了吧!”傅颜摊了摊手说道。 “你……”品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压下上升的血气,想到佛经上的大道理,只好又道,“你又救了我一次,我一直都还没有机会谢过你,害得我一夜都睡不安稳。” “可不是,昨儿夜里被你折腾的,我也睡不好。”傅颜不经意地说道。 “我怎么折腾你了?是不是我有打呼?如果这样,那……那以后咱们就不要再睡一起了,否则……否则……”她欲言又止。 “否则怎样?你有话就说,别这样吞吞吐吐的,亏你还想教我大道理,什么明明白白一条路?你连说个话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傅颜看她满脸通红,就忍不住想嘲弄。 “否则你会把我的肚子搞大!”品云大声地说道,傅颜正扒了一口清粥,被她吓得几乎要从鼻子里呛出来。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要搞大你的肚子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傅颜掩着口,噙着笑意。 “这可是老嬷嬷说的,说什么生米煮成熟饭后,肚子就会大了。咱们还没有拜堂就同床,这不是生米煮成熟饭吗?”品云也豁出去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他说话真的是用不着拐弯抹角了。 “好了!现在你别这么猴急,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生米煮成熟饭,包你满意。现在,你好好地待在这儿,我要出去办点事。我怕孤男寡女的留在这里,说不定你又要邀我上床了!”傅颜吃完了早点,抹了抹嘴角,邪魅地一笑,也不再理会品云,站起身来就往门外走去。 品云看着他离去,气呼呼地鼓起两腮,握紧拳头,一会儿后瘸着腿踱回了房间,半天都不愿意出来了。 第六章 老农夫妇在市集买齐了内衣、小袄、衣衫、罗帕等女孩儿用的衣物,全都是些乡下的粗布,傅颜看了虽不是很满意,但穷乡僻壤的,这已是老农妇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了。品云好好地梳洗打扮后,换上新衣衫,扶着墙缓缓地走了出来,霎时陋屋里满室生辉。鹅黄色的绫袄,配上水蓝色的百褶石榴裙,更衬托出她白皙细腻的肌肤。脱去了病态,她秀丽的容颜更显得娇美动人,浑身上下还散发出一阵清清淡淡的女儿体香。 傅颜道别了老农夫妇后,就将品云抱上了向老农买来的四轮马车里,大喝一声,马鞭轻扬,向南方疾驶而去。 对他,她虽有满腹的疑团,却也不想再询问了。品云放弃了想追根究底的心情,任他摆布,一路上以沉默来代替抗议,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她从怀里掏出了收藏在身上的洞箫和匕首,一遍又一遍地轻抚、擦拭。 三天后,他们来到了一处小镇的市集里,停在一家高朋满座的客栈前。这客栈处在四通八达的中界,来来往往经商营生的客商们都会在此歇腿打尖。 这客栈就叫“悦宾楼”。 傅颜戴着掮夫的大圆草帽,一贯地蒙着脸,来来往往的人群已见多了这种千奇百样的人,所以也不以为怪。品云的脚伤还未复原,傅颜搀扶着她走下马车。两人踏进客栈内,找了处僻静的角落,他扶她坐定后,自己端起早摆放好的茶水一饮而尽。虽然两人的衣着朴素简单,但傅颜一举手一投足,就显现出不同于凡夫俗子的雍容气度,连依附在他身旁娇弱的人儿也显得如花般的明艳秀丽。傅颜吩咐小厮上几样小菜和好酒。 “待会儿有人来,你不要说话,让我来应付,知道吗?”傅颜替品云夹了满满一碗的菜,把饭碗推到她面前,示意她用饭。 “吃完。你再不多吃、多长肉,我可会对你没兴趣的。”傅颜说道。 品云朝他翻了翻白眼。她已经渐渐习惯了他的专断和嘲弄,不发一语地低头努力吃饭,只想早日恢复体力。 傅颜吃完,就将两只茶碗倒放,四根竹筷子叠在碗底,成一个井字。品云看得满头雾水,但也强忍着默不作声。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时辰,一名个头瘦小、形貌猥琐的长须汉子走来,连寒暄也省了,低声劈头就说:“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傅颜接道。 长须汉子又道:“征灭大清——” “光复明土。”傅颜道。 这是清帮互相联络的口讯,只要对得出下联,就是自家人,之后说话就没有顾忌心。 “你好!在下是清帮于成易。” “在下姓傅单名颜,葛师父的关外弟子。” “你是傅公子!那你一定知道葛师父的行踪,咱们清帮派了好多人四处在寻找他。”于成易问道。 “葛师父去世了,先前他在杭州就让人跟踪,引来清兵寻到了绿竹林,葛师父不敌,挨没几天就去了。” “什么?唉!咱们清帮又痛失了一位好兄弟、好栋梁。这几天柳帮主郁郁寡欢,还不是因为帮里的弟兄不合,良莠不齐;再加上柳帮主一直在寻找的亲人又毫无下落……”于成易感慨地说道。 “于兄弟,她就是你们帮主在找的亲人,杨姑娘。”傅颜指了指品云。 “真的?原来葛师父说的不错,他果然不负柳帮主的重托。” “是的!于兄弟,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希望能亲自将杨姑娘送到柳帮主面前。”傅颜说道。“这……傅兄弟,你知道,现在到处都是朝廷的探子,清帮的大本营一直都不对外人透露,你还未入帮,我……我得请示柳帮主才能带你去。况且咱们还不知道这位杨姑娘是不是真的……” “我不会强人所难,你防我也是应该的。我和杨姑娘就住在这客栈里,柳帮主如果不相信我,大可不必理会我,三天后我自会带杨姑娘离开,你们自个儿斟酌吧!” 品云一会儿怔怔地瞧着博颜,一会儿又看向于成易,心里正在挣扎着。傅颜说如果柳帮主不相信他,他就会带她走,这是真的,还是只是他的另一个谎言?忽地,傅颜紧紧地握住了品云放在膝上的手,示意她保持沉默,但她却又隐隐觉得不妥,他们说的是她的一生啊,怎能就这样三言两语地说定了? “如果是这样,我这就回去请示柳帮主,明日午时我再回来客栈给你答复。”于成易说完,退了两步,转身消失在客栈外的人车扰攘中。 傅颜刻意忽略品云满腹疑云的神情,搀扶起品云,跟随着客栈里的小厮来到一间干净的客房。“你好好地待在房里养伤,他们会来接你的。”傅颜说罢就想离开。 “如果他们不来呢?我还要在这里一直等下去吗?如果我舅舅不来接我,你真的会带我走吗?”品云问。 “会的,如果柳玉成不来接你,我就会来带你走。但是如果他来接你,你就随他回去吧,从此咱们就永远不再相见了。”傅颜语气坚定地说。 “为什么?你把我的未来赌在这里,要一起、要分开,都在你的一念之间,那我呢?有谁问过我,我要的是什么?”品云满眶的泪又不争气地转啊转的。 “你以为我愿意?自从在白云庵里见到你以后,我所有的计划都变得困难重重,我已经越陷越深了——我只要你相信我……”傅颜小心翼翼地说出每一个字,但却无法表达他的心意于万一。 “什么计划?你还有什么瞒着我?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你……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毫无心机的杨品云从来不曾思考过这个问题,现在突然想起,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寒意。 “目的?我的目的你最好不要知道,你只要在这里养好腿伤,什么事都不要再想了。”傅颜说道,眼神犀利地逼视着品云。 “是啊!不想,这是我遇见你以后就一直在努力做的功课。不想、不想,什么都不想……” 品云摇着头不愿再多说了,她舍不得离开他,但是心底却不得不下决心。 傅颜看着她含幽带怨的双眼,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他敛了敛眉心,不愿多虑,轻轻打开房门,而后“咔”的一声,长长的声响在凝结的空气中划过,他关上门,也紧紧地关住了品云的心。 品云在客栈中独自歇息了一晚。傅颜一直没有再回来,她对傅颜已心灰意冷,行踪成谜、言行反复,他的眉宇间永远挂着深锁的谜团,而她却没有开锁的钥匙。 他不会回来了,她心底其实早有了这个准备。 正午时分,小厮上来收拾午膳后的餐具,打躬作揖地嘘寒问暖,品云当然不知,傅颜临走前特别给了店小二不少银两,交代他们要好好地照应她。 品云的脚伤早已复原,只是碍于人生地不熟的,一直不敢离开房间。百无聊赖之际,她拿起了洞箫,调了调手势后,顺口就吹了她驾轻就熟的《相思弦》。 箫声忽高忽低,韵节清雅超脱,时如清婉燕语,时而又像淙淙流水…… “好一曲《相思弦》!”门外一位面目清朗的中年儒士,忍不住出声。 “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曲子就叫《相思弦》?”箫声戛然而止,品云疑声问道。 “我叫柳玉成,你……你一定是玉如的女儿,是不是?《相思弦》是我妹妹柳玉如十六岁时做的曲子,我怎会不知道呢?” “舅舅?”品云不敢相信。傅颜果然没有骗她,她是有个亲人。 “你长得和玉如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连唇边都有一样的小痣,这样的长相、还有能吹出这样的音韵,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假装得出来,他们真的是多虑了!”柳玉成喃喃地说道,揉了揉眼,想要掩饰微微泛着泪光的眼眸。 “我娘亲就是柳玉如,我爹就是杨照玄,有什么好假装的?”品云问。 “唉!说来话长,其实你爹并不姓杨……”柳玉成仰着头缓缓地说道。 他随后进了房关起门,让随从在外等候。 拉了把椅凳坐下,一阵长吁短叹后,柳玉成开始叙述品云娘亲的过往。 原来柳家是前朝的高官,玉如是官家的名媛千金,然而她十六岁时和府里的护卫相恋,遭家人极力反对。柳家刻意将那护卫遣派到边疆参与战事,就希望他战死沙场,到时玉如的一场爱恋,就可如春水般流逝无踪了;假以时日,柳家可以为女儿再另行匹配门当户对的良缘。可是这如意算盘柳父全都打错了!玉如竟然怀了护卫的孩子,柳父一怒之下,将玉如藏到奶娘的家乡待产,想来个神不知鬼不觉。只是没想到,清兵入关,大军南下,柳家举家南迁避祸,却和玉如失了音讯。 柳玉如断了生活的支援,在乱世里游荡浮沉之际,遇见了杨照玄,才会大着肚子嫁入杨家,委身屈居二房。 多年后柳家衰败,柳玉如的哥哥柳玉成竟成了朝廷要犯,十七年来他居无定所,从没有成家,一心就想找到妹妹和柳家的亲骨血。 “品云,想不到在我有生之年还能找到你。碍于我的身份,舅舅这么多年来只能派清帮的弟兄们替我找寻,葛师父知道这件事情后,便托他的关外弟子‘黑狼’打探,想不到他真的不负所托,但我却无法当面对葛师父和‘黑狼’道谢了。” “你也知道傅颜?”品云睁大了眼问。 “知道。葛师父经常向我提到他,他就是近来官兵闻风丧胆的‘黑狼’,我怎么会不知道?” “你见过他吗?” “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就是因为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清帮的弟兄才会对他有所提防。而葛师父迟迟不愿引荐他入帮,也是怕他另有所图。” “另有所图?他处处和朝廷作对、救了无数的汉人,你们还怕他另有所图?”品云不了解人心的复杂。 “品云,很多事情都是一体两面,好坏、正负、明暗、是非,我们往往看到的只有一面。就以清帮为例,明里是喊着反清复明的口号,可是暗里还是有许多流寇宵小仗着清帮之名打家劫舍。你还小,有所知、有所不知,改日我再好好地对你说。来!我带你回清帮,人说见舅如见母,从今天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五云山 品云跟着舅舅柳玉成来到了五云山。此处山林高耸,盘曲而上的石梯就有千级,品云行动不便,因此就让两个清帮的弟兄抬着竹轿而上。山中有一云栖寺,位置十分隐蔽,处在霭霭的云端里,可以环视诸山,原来这里就是清帮的大本营。 品云让人带领到一处幽静的厢房,她环顾四周,虽然格局摆饰简单,却也是应有尽有。她从一个孤女、囚犯,进而成了清帮帮主之甥女,她是该无怨言了,只是被掏空的心,却总是无来由地作痛着。 才安顿下来没几天,这一天落日之时,品云就听见长廊里传来了一阵骚动,有人敲着锣声四处示警,顿时长廊里纷乱的脚步声起起落落。 “清兵打上来了!清兵打上来了!” 不多时就见柳玉成冲进了房内,领着于成易和几名弟兄,想要保护品云的安全。 “成易,你们先护送品云从山里的小路出五云山,我先到前面杀他几个清狗。”柳玉成指示着于成易。 “舅舅,不要走,我不要一个人逃,好不容易咱们相见了,不要再分散了……”品云已受够了流离颠沛、孤苦无依的日子,她宁可同生共死,也不想再和亲人失散了。 “品云,你放心!这种小阵仗我看多了,不会有事的。他们会送你到安全的地点,待我解决了这里的事以后,我会找到你的。”柳玉成视品云为己出的女儿,心中当然也是万般不舍。 “是啊!小姐,咱们会护送你的,你放心!”一旁一个尖嘴猴腮的弟兄忍不住插嘴。 “你……你是谁?”品云的眼里露出了惊惧的表情。 “品云,他是咱们帮会里的人。”柳玉成说道。 “不!舅舅,我不会跟他们走的,这个人……这个人就是打劫杨家屯的土匪!他和他的同党杀了我爹、杀了大娘和姐姐们,他还把我绑到一处山洞里,要不是傅颜救了我,我也不会活到今天。”品云认出这人就是在山洞里对她轻薄的二柱头。 “你说的可是真的?”柳玉成不得不对自己的弟兄起疑。他们清帮里的人本就良莠不齐,吸收了不少流寇叛党,想当初自己也是骁勇善战的流寇头子,现在虽然极力约束手下的操守,但毕竟力有未逮。 “帮主,您别误会,我……我不认得小姐啊!我——”二柱头话还没有说完,就让柳玉成一剑刺进了心窝。 “舅舅!不要杀他……”品云嘶哑尖叫地想阻止,却已太晚了。二柱头因为她的话而死,她所造的孽障不比亲手杀人轻。 “帮主,咱们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这二柱头从前是关长魔的手下,几天前才来投靠清帮……”于成易说道。 “关长魔还献了咱们清帮一大批兵器……” “帮主,这一次来的清兵不比以前,听说还有许多皇宫来的好手,咱们需要有更多的人手加入……”柳玉成的手下们纷纷说道。 “好了!你们闭嘴,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清帮就是有这种坏胚子,才会有今天,你们全都出去把清兵杀个干净!”柳玉成大喝。 “不……舅舅,还要牺牲多少人?不要再杀人了!清兵里有汉人的子弟,帮里有杀人放火的土匪。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品云语声哽咽地说道。 “品云,你一个女孩家不懂,清狗窃取咱们大汉江山,多少汉人暗中计划复兴大业,就等时机一到,天下响应,起义反清。”柳玉成道。 “可是——”品云连话都还没起头,就让柳玉成打断。 “别再说了!你和弟兄们从后山的小道先走,我随后就来。” 品云又是迷惘、又是痛心,毫无选择地就被于成易拉住了衣袖往门外带走。 一伙人顺着后山曲曲折折的小路而下,一路上有葱翠的山林作掩蔽,正好让他们容易潜逃,似乎也是清兵埋伏的好地势。 “啊!”品云尖叫一声,四周埋伏的清兵纷纷现身,原来他们正如飞蛾扑火,一步步往清兵四面埋伏的天罗地网而来。 “小姑娘!咱们又见面了!这一次我可不会再让你逃出我的手掌心了。”置身山林中,一身华服的郑亲王显得十分耀眼醒目。 “小姐,躲在我身后!”于成易还想背水一战,挺身站到品云身前。 “哈!你们省省力气吧!这一次杭州的兵将尽出,联合京城总兵府来的大军,你们这一回插翅也难飞了,清帮这一次可真的要彻底瓦解了。”郑亲王得意地说道。 于成易和一伙弟兄打量着四周,清兵有如排山倒海的蚁兵团团包围住他们,黑鸦鸦的大军遍布山下—— 品云被人特意地和其他犯人分开,京城来的护卫将她双手反绑、脸上蒙上黑缎,推进了两人抬的轿子里,由几个护卫随行护送,向杭州城外疾奔而去。 品云在轿内得不到任何讯息,更不知舅舅和清帮弟兄们的下落。这一次没有谷天时的照应,长路漫漫,片刻都难挨。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了,品云被人拉出了轿外,只感觉到凉风阵阵袭来。暗夜里她被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庄院。她听见了推门的声音,随即被送进了一间阁楼里。随行押送的护卫鲁莽地将她一推,她立时跌坐在一张宽大的红木床上。 品云一动也不敢动,蒙着眼,什么都看不见。她全身的神经和肌肉像是处在备战的状态,只要听见声响,它们随时都会弹跳而起。 这一定又是一场梦魇,醒来后会知道又是南柯一梦。她在心中不断地祈求、默祷,祈求众神菩萨,让她再回到杨家屯吧!那个时候的她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而不是这一个尝尽了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的杨品云。 在梦中,一只坚实的手轻抚过她的脸颊。 在梦中,她清晰地看到傅颜的脸,他正朝她微笑,正如他时常对她嘲弄的眼神,时而又闪过一抹关切的神情、一抹压抑的情欲。 “傅颜……”品云闭着眼呢喃着傅颜的名字,就连说着他的名字都可以聊慰她思念的心。 “傅颜……”她又念了一次,神智略微清醒了。这一次她要张开眼,看清楚他,可是为什么她什么都看不见? “想不到这么幼嫩的小姑娘也有情郎,叫傅颜是吗?”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这个声音像极了对她刑求的郑亲王,一个会让她噩梦连连的人。 杨品云猛地惊醒,尖叫了一声:“啊!你是……” “我是你未来的情哥哥,来!就像刚才一样,你好像很享受我的触摸,我会让你快乐、满足,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来,过来。”郑亲王自从在总兵府里看见了杨品云后,就对她垂涎许久。 “你放开我!放开我!”杨品云放声呼喊,嘶哑了嗓音。 品云的挣扎更加剧郑亲王全身血液的沸腾,他恨不得将这令人垂涎的美色一口吞下。品云转过身直往床内躲避,她猛踢着郑亲王,随即又被他拉住双脚。 突然,她听见了一声重击,郑亲王瘫软在她的身边,很快地她又被人拎起,开门的声响过后,又是重重的关门声,门外有几个人低语着。她什么也听不出来,只有心跳声扑通扑通地掩盖了一切。约莫过了半炷香后,房门又被推开了,品云紧张地扭动着被捆绑的身体,她想要知道来人是谁,然而蒙在眼睛上的黑缎让她成了明眼的瞎子。 一只粗大的手迎面抚向她的脸,她还来不及叫出声来,就让人用唇堵上了。 “不要怕!我来了!”他的吻来到她小巧的耳垂,他小心翼翼、轻轻柔柔地吻掉了她的泪水,两手伸到她的身后解开她手上的绳索。 品云听出来了,这声音是她朝思暮想的傅颜的。“是你!傅颜,真的是你,傅颜……”品云的手自由后,立刻就想拿开蒙在眼上的黑缎,但他阻止了她。 品云会意,没有多想,也不管这么多,只要是他,能不能看到他的脸都无所谓。她抛开了矜持、展开双手,紧紧地抱住傅颜,将自己埋在他壮实的胸前。 “不要走了!不要再走了!傅颜、傅颜……”她不知道自己温软的娇躯有多么诱惑,她只想将自己揉进他的身体,就算化成一摊血水,她也无所谓。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傅颜在她的耳边低声轻语着,他想要拒绝,身体的反应却淹没了理智。 “傅颜,我是你的,我一直都是你的,不要离开我,不要拒绝我……”品云害怕他又会离开,给他全部或许可以拥有他,一夜也好、一刻也罢。 “我爱你,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爱上你了——”傅颜看着她的身体、诱人的红唇,听着她殷殷切切的恳求。天啊,他不过是个血肉之躯啊! “那么你就爱吧!傅颜,不要再捉弄我了,在竹屋里我就已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了,我是你的,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人,我爱你……”品云趋身上前,她毫无矫饰地想要献出自己,仿佛自己就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来的。 蒙着眼给了她无比的勇气,在一片黑暗中她终于可以抚摸他袒露的脸、修长坚挺的鼻梁、长而薄的双唇,微微扎手的下颚和两鬓、饱满的印堂、浓密的剑眉—— 傅颜褪开她的前襟,胸前的暗影带领着他的手往下探索。他弯身用嘴贴近她的胸腹,品云替他解下了自己剩余的衣衫,她什么都不去想,更不知道下一步会如何,她只知道看不见傅颜,只让自己更加大胆、更加毫无矜持地奉上自己。 他冲破了最后那一道防线,品云忍不住痛呼,她恍然大悟,这一刻起她才知晓男女情事,从前的她太天真了。 “傅颜……傅颜……”她为他敞开,像初春的第一朵向阳花,一瓣一瓣地展开,直到露出了最鲜美的花蕾,品尝到了最香甜的蜜汁。 “留下来——”傅颜沙嘎地低语。 品云深深地吸气、大口地吐气。她几乎要窒息在他的律动里,她听见了他急促的呼吸声、她捕捉到了他的灵魂,他们合而为一,知道从今而后,这个世界再也不可能和从前一样了…… 第七章 夜半,月儿悄悄地垂到窗前,银白色的月光,斜斜地照进阁楼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开始有了淡淡的光亮。 品云掀了掀眼帘,恍如隔世般地醒来。当她看见此许模糊的景象在眼前飘动时,她就知道,蒙在她脸上的黑缎,已在刚刚的激情中松绑,正斜斜地瘫放在她耳边的红绸缎绣枕上。 窗前的明月像个宵小,偷偷地探出脸,看着床上这对缠绵后的男女。 她悄悄地坐起身想看他,屏住气,仿佛连心跳都要静止了。她微微转向他,她看见了,那是一张冠玉般的俊颜,每一道起伏、每一个深浅都恰到好处。 可是……为什么傅颜长得这么像一个人? 她紧闭着双眼,不敢往下想。昨夜,他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也没有和她说什么话,难道是她思念傅颜太过,才会……品云再张开眼,看见摊散一地的府绸长袍,米黄色的璎珞和佩腰上看来名贵的翠玉,这不是寻常人家的衣饰;还有……壁上大幅的山水画、精雕细琢的床柱和绣花的丝绸被褥,这也不是一般人家的房舍装潢。 这里是哪里? 他不是傅颜……他是……他是和傅颜极为相似的永珑贝勒! 品云流下了两行热泪,她心乱如麻、神色仓皇,恨只恨造化弄人,此刻她才知道和自己激情温存了一整晚的人,并不是傅颜。 而是在总兵府对她刑求的永珑贝勒。 品云呆呆地出了神,拿起一件白绸的宽衣披上自己赤裸的身子,无意间轻触到衣裙内暗藏的匕首,那是谷天时送给她的。 之前侍卫捆绑她时,并没有搜她身,甚至还特别礼遇地让她坐轿子,原来是早已对她有预谋了。 她将匕首掏了出来,紧握着刀柄,悲愤得想要一刀刺进永珑贝勒的心口,然而她又迟疑地看向窗外,明月渐渐西沉,天际边如鱼肚渐白,品云乍然回神,这个时候若再不下手,他就要醒了—— 她握着匕首,一回头,猛然看见枕上的永珑贝勒张着眼定定地看着她,品云不禁心悸了一下,手中的匕首差点掉落。 “你想杀我?”永珑双眉深蹙地问。 “你骗我……”品云惨白着脸,哽咽地说。 “因为我不是‘黑狼’,所以你要杀我?” “我是要杀你,你这个衣冠禽兽,你……你为什么要骗我?让我以为你是……如果杀不了你,我宁愿死——”品云泣不成声地说着。 “很好——你宁愿死,也不想跟我。”永珑冷冷地说。 “我只爱一个人,但不是你!我好恨,我恨不得杀了你……” “那你就一刀杀了我吧!”永珑坐起身,直挺挺地望着她。 “我会的——” 品云握着刀柄的手,不住地颤抖。泪水早已溃堤,刀口就抵在他袒露的胸膛前,她一点一点地使劲,刀口一寸一寸地深入,永珑压根儿就不想阻止她。 看到鲜血泉涌而出时,品云突地收了手劲。连她自己也不懂,明明要杀他的,可为什么痛的是她的心口、怕的是她? “不!不!我不要杀人,我会自己了断——”品云说完举高了匕首,就要往自己的颈子上抹—— 永珑一把将匕首打落在地,但品云急忙又上前要拾起,永珑的胸口隐隐作痛着,他想要阻止她,却慢了一步。 品云再次挥动匕首要刺向自己,永珑身形一晃,干脆用手紧紧地握住刀沿——血缓缓地从他手掌缝里溢出,在灰败的夜色里,像是一条条墨黑色的小蛇,怵目惊心地从手缝里游移出来……品云看得心惊肉跳,终于放开了匕首。 “为什么不成全我?这样伤你自己,你以为我会原谅你?你错了!我不会……我不会……”品云面色死灰,全身簌簌发抖,只觉眼前发黑,两腿站立不稳,突地一个踉跄翻倒了檀木桌,桌上的玉瓷茶碗叮叮咚咚地掉了满地。 “不!我不会成全你,我也不会求你原谅,如果你就这么死了,不是太便宜我了吗?我还会要你,你的人、你的身体都是我的,我不准你死!”永珑在她尚未跌倒前牢牢地扶稳了她。 “放开我!要死要活是我的事,虽然你占了我的清白,可是这辈子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人,我不会再让你碰我……”品云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要挣脱他的手。 “那么你就多想想清帮的人、柳玉成……” 品云脸色大变,但在她还来不及说些什么时,门外响起了数十人的脚步声。 “砰!砰!砰!”敲门声响起。 “六爷!六爷!您还好吗?”永珑的贴身侍卫听到了声响,急急忙忙赶来。 永珑放开了品云,随意披上外袍,一手还握着抢来的匕首,浑身血迹斑斑地打开房门。 “有刺客!六爷!您受伤了!”侍卫们见到贝勒爷这样,都吓破了胆子,立刻准备冲进屋内捉拿刺客。 “没事了!去叫刘大夫来。这里要派两个侍卫日夜把守,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让任何人进出。”永珑挥手说道,头也不回地走了。 “是!六爷!” 不多时,太阳露出了白光,山庄里此起彼落的鸡叫声,交替响彻在白茫茫的晨曦中。两名婢女手捧着光鲜华丽的衣物,推门进入品云的房里。 “杨姑娘,我叫玉梅,大家都叫我梅姨,你也叫我梅姨好了。她叫芹儿,咱们是来侍奉你换洗着装的。”梅姨话一说完,拍了拍掌,顿时两个高头大马的侍从捧着一个装满水的大木桶进来,氤氲弥漫的水气缓缓从水中升起。 “杨姑娘,来,我来替你把这身汉服脱下。”年纪稍长的婢女上前,伸手往品云的前襟探去。 品云甩开探来的手,疾声说道:“走开!我不换旗装,我也不想沐浴,你们全都走开!”她哭肿的双眼瞪得好大,满心的怨气无处可泄。 “唉!你们先下去,这里有我就好了。”梅姨放下旗装,遣开所有的人,径自拉了把椅凳,大剌剌地坐下来。 “杨姑娘,你实在不该伤贝勒爷,他从郑亲王手里将你救了下来,你该庆幸的。” 品云不解地望着梅姨。 “杨姑娘,昨儿夜里要不是贝勒爷赶回来,及时救了你,今天你早就坐上了轿,被送到郑亲王府里去了。相信我,你绝对不想成为郑亲王的侍妾,他是出了名的淫虫,残暴成性。有多少良家妇女都被他监禁在王府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些话你可别对外人说,我是好心才告诉你的。”梅姨见人都走了,才放心大胆地说。 “这里是哪里?”品云心头一紧,问道。 “这是皇族在杭州的避暑山庄,寻常人家是不得进来的。皇上有心将这追月山庄拨给六皇子永珑贝勒,可是这郑亲王说皇上还没有正式下文,只要是皇族都可以来,所以郑亲王才会捷足先登来占你。可是啊……他这下可吃到苦头了。”梅姨脸上有一抹笑意飞闪而过。 “什么苦头?”品云见梅姨十分亲切,不禁放下了戒心。 “哈!他啊……连裤头都还来不及拉紧,就让贝勒爷打昏,连夜叫人抬上轿,送到别处的府邸去了。” 品云一听梅姨说到裤头都还来不及拉紧,就想起昨夜里郑亲王对她说的那些粗暴淫邪的话语,先前哭红的眼眶,又涌上了泪水。 “唉!别哭别哭,郑亲王没有得逞,换来了贝勒爷,是你的福气啊……” “我的福气?我不想要这样的福气!” “嘿!我的好姑娘,你现在可是永珑贝勒的侍妾了。他啊……可是皇上最钟爱的六阿哥,将来有可能接上龙位的。如果你好好侍候贝勒爷,说不定有朝一日,爬上枝头做凤凰!” “做凤凰?我是个叛党、是个汉家女,怎么可能做凤凰?我只想回到白云庵里出家修道,这凡尘俗世太复杂、太可怕了!”品云认真地说道。 “杨姑娘,快别这么说!我看得出来咱们六爷很喜欢你,昨天他为了你,差一点就杀了郑亲王铸成大错。你想想看,郑亲王好歹是贝勒爷的皇叔,再说你又是清帮的人,恕我说句不客气的话,朝廷对清帮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命比蝼蚁还不如!郑亲王可以对你为所欲为,没有人会为你出头的。如今有贝勒爷替你撑腰,你这一条小命算是捡了回来。” “清帮的人都被抓了吗?”品云急忙问道。 “可不是!这一次的大行动可是贝勒爷策划许久的,朝廷不知派了多少探子,就是查不出清帮的秘密会所,今天贝勒爷一举剿灭清帮,还抓到了他们的头儿,替朝廷除去了这么大的祸害。你说这皇上龙颜大悦,贝勒爷以后可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得罪了一个郑亲王又算得了什么?” “这清帮的人他们会怎么处置?”品云担心地问。 “当然是一个个斩首示众了!”梅姨答得爽快,不知品云内心正在淌血。 “来来来,这水都快凉了,我来替你换洗……”梅姨见品云坐着出神,急忙想岔开话题。 “梅姨,我自己来就好,这旗装你拿下去,换一套素色简单的汉装来。”品云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站起身来看着水气上升的木桶,白雾雾的波光里映照着一张连自己都陌生的脸。 “这……这……这宫里没有人穿汉装的。”梅姨为难地说着。 “这不是宫里,不是吗?” “话是不错,可是……” “梅姨,我不想为难你,你不拿来,我穿上原来的衣服就是了。”品云语气坚定地说道。 “好吧!我去想办法弄来,但这贝勒爷要是怪罪下来……” “就说是我坚持的。”品云接口说道。 追月山庄 品云住的这东厢的逐日楼里有扇长窗,当帘子拉开后,窗外的景致尽收眼底,视野绝佳。 这里是皇族避暑休憩的地方,下人们都懂得贴心地伺候人,连闺房的密事梅姨也毫不忌讳地侃侃而谈,每回总是说得品云面红耳赤,默不作声。 “……咱们做女人的不就这么回事,一回生、二回熟,没什么大不了的,能抓住男人的心才是真本事!”梅姨也习惯了品云的沉默,自顾自地又说着。 “好了,我不说这个了,你也不爱听。对了,你的头发真美,我在宫里二十几年了,还没有替人梳过汉家妇女的发式呢。杨姑娘,你看,我这是咱们旗人现下流行的发髻,就叫‘燕尾’,头发不需太长,半梳成发髻、半过肩平整。如果哪一天六爷带你进宫,我会好好为你梳理这一头长发的,可是话说回来,要我剪下你这丝绒般滑顺的青丝,我还真会舍不得呢!”梅姨天一亮就到逐日楼来,两手忙着梳理品云长至腰际的头发,嘴里也不曾闲着地喋喋不休。 梅姨在品云身边伺候了三天,除了男女情事,就是天天在她耳边不断地告诫她宫里的规矩,还不停地告诉她贝勒爷的好。但品云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索性就当她是白云庵里讲道的师父,嘴里正念诵着偈文佛经。 三天了,品云还是无法接受这突来的变故,她的一颗心自始至终都悬念着傅颜、舅舅,还有清帮的许多弟兄,哪还有空间容纳永珑贝勒? 梅姨梳理她的一头长发,还没来得及盘上发髻,品云从镜中看见她一脸笑盈盈的。 她回身一望,正好见到永珑贝勒相貌堂堂、玉立长身地站在楼台前,心莫名地揪痛起来,像被毒针猛然扎进了骨髓、穿透了魂魄。 “六爷!您来了,我这就离开。”梅姨笑得眼尾的皱纹全堆了上来,哈着腰、低着头就往门外走去,临靠上门之际,还不忘笑笑看了品云一眼。 “我听梅姨说,你不愿换上旗装?”永珑道。 光是听到他的声音,就会令她产生错觉,以为傅颜就在身边。品云心中凄楚,起身慢慢地踱到了长窗前。 “我这条命是借来的,难道换上了旗服,就救得了清帮的人吗?”她语调悲凉,听了让人不由得心头一紧。 永珑怔怔地看着她身上一袭朴实素白的汉装,披泻在身后的长发,上头没有任何的珠花饰物,一点也没有沾染到凡尘的庸粉俗气。梅姨替她准备的首饰并不少,可是她一样也不要。永珑心里明白,这追月山庄里并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或许!总兵府和县衙里现在关有上百名叛党,就等着皇上来到杭州定罪,救不救得了还难说。”永珑说道。 “那么你能向皇上说情吗?”品云的声音抖得厉害,就怕他会拒绝。 “我向来不承诺没有把握的事,这柳玉成是前朝余孽,死不降服,皇上早就想除去他,好收服异心,一统江山。” “我听梅姨说,你破了清帮,得了皇上的欢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果你能救柳玉成、救清帮这许多条人命,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做奴婢小妾。” “你以为你有这个能耐?”永珑牵动了唇角,冷冷地说道。 “我不知道。”品云自认没这么大能耐,可是又有什么其他可行之道呢? “我想,你可以试试……”永珑走上前,紧挨在她的身后,品云想转身,他却钳住她的双肩让她动弹不得。他将头埋进她的颈窝间,深深地吸了一口专属于她的香味,恨不得缠绕在她乌亮如瀑的青丝里。 品云不安地猜想他话里的意思,为了掩饰她翻腾的羞怯,她倏地挣扎转身抵住他的前胸,不让他再靠近—— 永珑顿时紧蹙眉头,原来她碰触到他胸前的伤口了,品云立刻惊怯地放下手,好似她也感觉得到那炙热的疼痛。 “我不知道怎么试?”品云吞了口口水,困难地说。 “难道梅姨没有教你吗?”永珑语调平静地说道,仿佛没事人一般。 “她……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你如果要我依你,先让我见我舅舅。”品云根本羞于谈论这档事,只有赶紧岔开了话题。 “怎么,你都还没有取悦我,就先开条件了?”永珑邪魅地笑了笑,天真的品云是变了。 品云蓦地转身,站得直挺挺的,一副舍身取义的样子,闭着眼说道:“我是没有资格和你开条件,你来吧!我的身体是你的,就随你处置,只要你能答应,我什么都依你……最起码我还能保有自己的心……”品云又想到傅颜,眼眶一红。 “你又在想他了?从现在起,连你的心也要给我,否则咱们就没有什么条件好谈。”永珑扣住她憔悴的容颜,心中有万般不忍,却一点也没有显现在脸上。 “你……”品云咬着唇,眼泪像串串珍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我是我、他是他,你最好分清楚。好了,好了!别哭了,你们女人的眼泪,比刀剑枪炮还要厉害。”永珑皱紧眉头,胸口上的伤他全不当一回事,可看到她流泪却比杀了他还难过。 “你如果答应让我见我舅舅,我就……”话还没说完,她泪水又迸了出来。 “你就随我处置——就算我要你忘了他,你也愿意?”永珑马上接口说道。 品云说不出话来,点了点头任泪水淌下。 “别哭了,我从不强人所难,我去叫梅姨来……”永珑甩掉手上热烫的泪,好像她的眼泪会蚀肤透骨似的。 “为什么要叫梅姨?”品云不解地问。 “叫梅姨替你准备,带你到总兵府见柳玉成。今晚我会再回来——”永珑说完,就大步跨出门槛,留下品云独自站在窗台边,一时房里又归于岑寂。 品云反复思量梅姨的话——女人要擅用自己的武器,只要能抓住男人的心,比刀剑枪炮还要有用。从前她完全不懂个中道理,现在她总算全明白了。 可是她有得到永珑贝勒的心吗?为什么他会喜欢一名汉家女、阶下囚?他一个堂堂的贝勒爷又何必在意她的心给了谁? 第八章 坐在一辆曲柄蓝盖的暖骡轿里,品云和梅姨在两名贴身侍卫的护送下,拿着永珑贝勒的律令行文,来到杭州城的总兵府。 品云现在的身份是永珑贝勒身边惟一的宠妾,她虽还不自知,但旁人的卑躬屈膝、必恭必敬,她看在眼底,心里只有更加不舒坦。 如果不是出于无奈,她一刻也不想过这种日子。 品云拎起裙角走在阴湿的地牢里,囚犯们个个面容憔悴地蹲在牢房里,偶尔传来几声清咳和病痛的哀嚎,都让品云惊痛在心底。 待她见到舅舅柳玉成被人用铁链子铐住手脚,几乎动弹不得时,心头更是紧紧地纠结在一起。狱卒打开了牢房,品云快步走进,“咚”的一声跪在柳玉成身前。柳玉成缓缓抬眼,见到品云无恙,一颗悬着的心才豁然放下。 “舅舅!舅舅!我来看您了!”品云哭喊道。 “品云,我的云儿,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柳玉成喃喃地说道。 品云大略地将自己的遭遇说给舅舅听,他紧抓住品云的手,激动得不能克制自己。 “品云,就靠你了,就靠你了!” “舅舅,不要放我一人独活,要死要活咱们都不要分开。” “傻孩子,你不懂。满清的势力一天比一天强盛了,反清复明的大业看来已经遥遥无期,咱们的大好江山就要沦落蛮夷之手。你现在是六皇子的侍妾,将来如果有幸登上后妃,你一定可以替咱们汉人多尽一分心力,让贝勒爷不要排斥汉官,多保汉人、多为百姓谋福——” “舅舅,我没有这个能耐,我不要做贝勒爷的侍妾。我只求贝勒爷能放过你,放过咱们清帮的所有弟兄……” “不错,这是第一步,只要他能放过咱们的弟兄,我死也瞑目。” “不!舅舅,我不要你死,你是我惟一的亲人啊——”品云的母亲早逝,又逢家破,好不容易和舅舅在五云山享受了几天的孺慕之情,如今又要重新体验一次家破人亡之痛,她情何以堪…… “你听我说,品云。我死不足惜,早年为了大业,我四处奔走、不择手段,就连那恶名昭彰的土匪关长魔我都引他入帮,可见帮内为达目的,早已经没有伦常法纪了。满清成功占了天下,汉人的大势已去,你走吧!听我的话,不要忘记——” “不!舅舅,舅舅!”狱卒来到品云的身后,作势要请她出牢房。 “走吧!不要回头,记住我的话,记住我的话——” 品云被梅姨扶出了地牢,不由哽咽失声,悲悲切切地啼哭起来。 梅姨不知要说什么话来安慰她,因为众人皆知柳玉成绝对是死罪难逃,就看皇上能不能手下留情,赐他个痛快好死而已。 梅姨和品云一行人不愿惊动总兵府,正想从就近的旁门离开,但远远地就见总兵聂大人带着谷天时来了。 品云自觉无颜见人,看到谷天时走了过来,不禁更加羞愧难当,泪光闪动的脸庞一阵绯红。 “杨姑娘!” “云妹妹!” 聂大人和谷天时同时出声相唤。 “聂大人,天时哥。”品云微微躬身。 “杨姑娘,你放心,我会好好照看柳兄的。”聂大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品云,一副失神的模样。 “聂大人,谢谢您。”品云说道。 “品云,我听聂大人说,他年轻的时候曾在柳家做过护卫,聂大人认得你爹,还见过你娘。”谷天时对品云说着。 “不错!品云,你和你娘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聂大人说着,眼睛还是不曾离开过品云。 “是啊!舅舅就曾这么说过——”品云说到了舅舅,不禁又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收拾不住。 “唉!明室的大势已去,我早知有这么一天。无论如何,一切都为时已晚。杨姑娘,听说你现在居住在永珑贝勒的追月山庄,一切可好?”聂大人柔声相询。 “嗯!我很好,谢谢聂大人的关心。”品云也不解这聂大人为何突然如此关心自己,似乎超乎了人之常情。 “这次贝勒爷立了大功,前途不可限量啊——真想不到他年纪轻轻,竟然有这样的能耐,能查出清帮的秘密会所。之前我奉朝廷之命,追查了好几年都没有结果,这个贝勒爷聪明睿智、城府极深,你在他身边可得自己小心。”聂大人不放心地又叮嘱了几句。 品云点头不语。 “云妹妹……”谷天时还想再说什么,品云急忙打断他说道:“聂大人,天时哥,我会小心的,你们保重,我得走了。” 聂大人和谷天时两人各有所思地瞧着杨品云纤细窈窕的背影,久久都不愿收回目光。 这一夜,追月山庄的逐日楼里。 永珑贝勒让品云见到柳玉成了。接下来,是轮到她偿还的时候了。 一轮明月高挂在夜空,月光照射在阁楼的窗棂上,射出了数道冷冷的青芒。品云搂住自己的双臂,想要克服从心底泛起的凉意。 梅姨细心地替品云梳洗,她们都心照不宣,今夜贝勒爷会来要回他该得的。当梅姨离去,夜静得像深更时分,门扉突然“喀”的一声缓缓地开启,原本静坐在床沿的品云霍然起身。 她如瀑的长发斜斜地披泻在左肩上,一身青丝薄纱的白长衫,在月光下将她凹凸有致的身形表露无遗。 当永珑靠近她时,品云心口一阵激荡,口干舌燥地紧咬着下唇,心中打定了主意,就当贝勒爷是傅颜吧!想到他,品云脸上原本僵硬的表情顿时变得柔和,秀丽绝美的脸上竟然闪过一丝柔媚。 永珑突地一把扯开她的前襟,“嗤”的一声,她胸前雪白的肌肤登时裸露,让人一览无遗。品云惊惶失措,纵使她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无法招架贝勒爷这突来的举止。 “你……”品云两手护住了前胸,眼中满是恐惧和不解。 “张开你的眼,不准闭上,我要你看着我,知道是我,不是他!”永珑深邃的眼在夜光下闪动着光芒,仿佛有一把火在里头燃烧。品云就是害怕这种眼神,贝勒爷和傅颜两个人都有这样的眼神,都会烧着她,将她烧得遍体鳞伤。 “你不能再强逼我,能给的我都给你了,你还要如何?” “取悦我——”永珑倏地放开她,坐在床边两手抱胸,冷冷地不带一丝情感。 品云闻言,后退了几步,羞涩地转身背对着他,缓缓褪下身上的薄衫。寂静的暖室中,只有衣衫簌簌的声音。一股淡淡的女儿体香窜进了永珑的鼻息…… 品云一直背对着永珑不敢回头,她看不见他情意深挚的眼神、看不见他狂乱的心跳和起伏的思潮。但品云能感觉得到,他滚烫壮硕的身体和急促混浊的呼吸声在她的身后…… “品云……品云……”他紧紧地拥住了她,柔声地轻唤。 她原先料想他会有狂野粗暴的举动,铁了心要承受的。可是在她身上游移的双手,竟然出乎想象的温柔,好似一弯涓涓的清泉,轻轻巧巧地绕着水中圆滑的青石,她的神志、她的身体渐渐沉沦,渐渐被淹没了…… 防备的心渐渐瓦解崩溃了,品云任由自己在阵阵激荡的情欲里沉浮、在阵阵迷乱的温存中飘摇。她迷失了自己,已分不清楚眼前的人是傅颜还是贝勒爷,她只听见他们对她轻声地说:“我要你——品云——我要你——” 天还没有亮,品云望着眼前睡得正沉的永珑贝勒,端视着他一双浓眉、深邃的眼、挺直的鼻梁、宽薄的唇,就像市集中画匠图里的温侯吕布。这样无双的人才,谁家的女子不会为他倾心?只有她不会,她心中全占满了傅颜,再没有地方给他。 品云披上薄纱,双足踩在冰冷的地上,推开了长窗任由凉风和细雨打在身上——在这琼楼上,可以看尽杭州的山水、明月,只是啊——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吹落眼前花。 千万的恨,恨极的就在眼前。 千万的情,情尽的却在天涯。 如果菩萨有灵,能替她保佑清帮上百人的生命吗?如果菩萨有灵,能让她再见傅颜一面吗? 品云双膝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心中不断祈求,口里不断地低语轻诵着经文。 永珑悠悠地转醒,缓缓睁开眼,就见到长窗前跪地祈祷的品云。月光映照出她的侧脸,微微地泛着光华,就像如来端敬庄重的模样,如朝霞,如晨曦,不能正视,没有一丝人间的罪恶和丑陋。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念经诵文?”永珑坐起身,看着品云问道。 品云微微一惊,不知他是何时醒来的,更想不到他会问如此忌讳的问题。 “不要说死,贝勒爷,天下的苍生还要寄望你,你怎么可以一言死?” “只要是人都会死,我不怕死,就怕活得不快活。”永珑说道。 品云不敢相信,他堂堂的皇亲国戚,呼风唤雨,竟然会说活得不快活?品云小声地询问:“你为什么不快活?” “不快活的事可多了,人的出身是没得选择的,可是却可以选择要怎么活。我本来就不爱宫中的生活,所以才会长年在外奔走游历,这一次我立了功,皇阿玛一定会召我进宫,宫里的繁文缛节多如繁星,我想都不是你我想屈身的地方,尤其是你——” “我?”品云瞪大了眼,不知道为什么贝勒爷会说这话。 “你太单纯了!在没有遇见我以前,你就像白色的水莲开在清澈见底的水塘里。如果把你攀折而下,放在混浊的江河里,你会枯萎、会窒息——” “那么你就放我走吧,也放了清帮的人吧!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清帮上百条人命,就在你一个人手中。” 永珑静默了许久,冷峻地看着她,只说了一句话:“我不会放你走的。” 品云失望地垂下了头。她知道她的力量太薄弱了,舅舅对她的期望,她根本就无能为力。 “品云,告诉我,什么是佛?”永珑终于又开口了。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这就是佛。这是在《增一阿合经》中,阿难说过的一首偈文。你知道吗,菩萨说救护众生,恒无退转——” “好了,我不想知道了,求佛这么难,我就等着入地狱吧!恐怕连地狱也不会留我——”永珑站起身,神色漠然,他披上了长衫,头也不回地推开了前门,像一阵风似的说走就走,留下一筹莫展的品云。 倏然间—— 一道雷击中了品云的心坎,她的天地好像突然崩裂、倒塌了下来。 傅颜——傅颜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说谎是我的拿手绝活,假扮是我常玩的游戏,连地狱都不会留我—— 他们为什么会说同样的话?难道傅颜就是永珑贝勒?他俩……会是同一个人吗? 品云睁着眼到天亮,连梅姨推了门进来她都不知。 “好小姐,来——今天我找来了一件汉装,你一定会喜欢,如果六爷不介意,我就出庄再替你多买几件来。”梅姨整了整凌乱的床被说道。 “贝勒爷在哪里?”品云淡淡地问道。 “在书房里。今天皇上会来追月山庄,他这一次是为了清帮的事情来的,总兵府的聂大人和郑亲王都会随侍在侧。这会儿,就看皇上要怎么赏赐加封咱们六爷了。”梅姨喜滋滋地说道,浑然不觉品云有什么不对劲。 品云换上汉装,绾上发髻,一身的清朗秀丽,连梅姨看了都不住地满意点头。 品云突然推开房门,跨出了门槛。 “小姐!小姐!你想到哪里去啊——这山庄很大,你会迷路的。” “带我到贝勒爷的书房去,好吗?” “这——这不太好吧!”梅姨犹豫地说道。 “那么我就自己找。”品云说完转身就走。 “好好好——别走得这么快,我来领路吧!” 品云来到了永珑的书房前,也不等来人通报,就直截了当地推开门进去了。 永珑正坐在几案前振笔疾书,案上的文书堆得像小山丘一样高,他看见了品云唐突地闯入,神色有异,于是挥了挥手,示意下人退下。 “我才告诉过你,宫中的礼节多如繁星,这其一就是——没有传报不得随意进入。”永珑道。 “你不必费心告诉我宫中的礼节,我用不到,我不会随你入宫的。”品云说道,语调坚定得没有转圜的余地。 “回不回宫、留不留,不是你能做主的。”永珑敛起了眉,不快地说道。 “我是不能做主,所以你就可以玩弄我于股掌之间,你好……好深沉的心机!原来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让我一步一步地走进你设好的圈套,让你一步一步地攀上权位的高峰。我只是你的棋子,一个任你摆布的棋子……” “你在说些什么?” “不要再骗我了!你就是傅颜。”品云心碎地嘶喊着。 “胡说!你知道我是贝勒,怎么可能是和朝廷作对的黑狼?”他面无表情冷峻地说。 “你……”品云没有想到永珑贝勒会矢口否认。 突然间品云随着永珑贝勒的目光看去,一只翠绿的耳坠子就躺在几案上。永珑伸手想要收起,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这是我在竹屋里遗失的耳坠子,是娘留给我的遗物。那一天‘黑狼’负着葛师父离开,我亲眼见这耳坠子从马上掉落,我拾了一只,另一只就在这里!”品云拿出坠子,历历指证。 “这个能证明什么?没有人会相信你的。”永珑知道事态严重,不管承认或不承认,他都注定要失去她。 “你……我不会原谅你的,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品云退后了几步,瞪大眼,恶狠狠地看着永珑。 永珑走出几案,伸出手想要扶住摇摇欲坠的品云,但她却退得更开,永珑软了心低声说道:“品云,来我这儿——”他踏前几步,见到品云的手高高地扬起—— “啪”一声,品云一个巴掌结结实实、热热辣辣地打在永珑的脸颊上。 他是躲得过的,可是他存心不想躲,就像他曾经让品云用匕首刺他胸膛一样,都是他活该生受的。 “你利用我,你一直都在利用我!在白云庵、在绿竹林、在总兵府、在悦宾楼,你一直在利用我引出柳玉成。现在你的目的都达到了,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我?”品云的泪水溃了堤,绝望的眼神一刀一刀地刺进了永珑的心。 “因为我爱你,品云——”永珑这辈子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但他知道他今天若不说出口,就没有机会说了。 “可是我不爱你!”品云死了心,撂下话转身就要走。 永珑箭步上前,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品云,你听我说——”永珑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对品云说。 “放开我!我不要再听了,你骗得我好苦……你还要再编什么谎话来敷衍我?”品云撇过头,只想离他远远的。 “我从来没想过要敷衍你!如果不是你求情,我早就杀光了清帮的人!没有你,我还是可以查出清帮的会所;没有你,清帮还是会灭的!”永珑心底想说的竟然都说不出口,这是品云最不想听的,他却一个字一个字像箭一般地射了出来。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害了清帮所有的人,你想——我还能苟活吗?”品云哭软了脚,身子摇摇晃晃的,就怕再也支撑不住自己。 “品云,我不准你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所有的罪就让我一个人承担。如果我不早日灭了清帮,待他们羽翼渐丰,双方不是得牺牲更多人命?这是我必须要走的路,我不后悔——”永珑上前想要搀扶品云,她却又挺直了身体,将他的手挥开。 “你不后悔?你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牺牲人命,你不后悔?可是你要知道,人命关天,谁无父母、子女,为什么他们的命就这么不值!” “难道要为了几只蝼蚁,牺牲掉整个山林——” “你……你强辞夺理!” “你冥顽不灵!” “我恨你!”品云喊道。 “很好,不如你就杀了我!”永珑更大声地回应。 他用漠然的神色藏住受了伤的心,极力地想要平复澎湃的思潮,可是湿润的眼角却透露了他真挚的深情,他又说道:“为了铲除叛党,我花了四年才取得葛师父的信任,我蒙面打劫囚犯就是为了消除葛师父的戒心,为了进入清帮,我不惜触犯朝廷律法,整个计划势在必行,早已不能回头了。” “你怎么做得出来?你背叛皇上和朝廷作对,却又利用我除去清帮为朝廷立功!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到底存什么样的心?我不懂,我不懂……”品云看着他熟悉的俊颜,却又感到陌生得可怕。 “品云,你不必懂,只有一件事我要你知道,我——” 永珑还想再说下去,就见侍卫来报。 “启禀六爷,皇上驾到了!” “皇阿玛来了?” “回六爷,皇上现在已经到了大厅,不见您到大门口接驾,还曾询问过郑亲王。”皇上的御前侍卫对永珑暗示,要他赶紧到大厅,免得让郑亲王在皇上面前说些流言蜚语。 永珑回头还想说些什么,只见品云回过了身,连背影都显得绝情。 皇上来到了追月山庄。 永珑来不及对品云再解释什么,只好立刻出外迎接。他料不定这一番见了皇阿玛后,事情会有什么转变。看着品云的背影和侍卫消失在长廊底,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他极想要追上她,告诉她一切的事实经过,可是他的脚步还是朝着皇上而去。 走到前厅,就见聂大人迎了过来,笑容可掬。聂大人将手一拱,对永珑说道:“六爷,皇上在里头等您呢!” 永珑进门看见了父皇稳坐在正厅的首位,也不看众人,叩首躬身便道:“皇阿玛圣安!” “好了!好了!永珑,这不是宫里,繁文缛节都省了吧!我知道你最不喜欢这套,才会经年在外不愿回宫。这一次你立了大功,我就不再和你计较。”皇上和颜悦色地说道。 “谢皇阿玛!”永珑抬头见到父皇,心中百感交集。 “听说你剿除了清帮的会所,抓了不少叛党,这大清律令里有写,凡是叛乱造反者,一律处以极刑。你明明知道,还将他们关在牢里,难道你不怕日久生变?”皇上说道。 “皇阿玛,汉人本来就多于满人,要铲除异己,一味的诛杀并不是办法。以德服人、以仁治道,才是上策。”永珑说道。 “永珑,这天下是咱们满人的,是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可别让汉人一点一滴地拿走,满汉通婚就是他们的第一步。”随侍在旁的郑亲王自上次在追月山庄吃了永珑贝勒一记打后,一直怀恨在心,虽不敢声张,却在皇上面前,早搬弄了不少贝勒爷的是非,如今在此也正处心积虑地和永珑唱反调。 “皇叔,四海之内皆是一家,咱们不该存有满汉之见。”永珑回道。 “永珑,听你这么说——我想是被那叛党的汉女迷得团团转了吧?唉!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皇上,此时人心还在思汉,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些叛党如果不早日铲除干净,来日将成大患,到时候朝廷恐怕要用更多的兵力来平息,不是得不偿失吗?”郑亲王说道。 “是啊!永珑,这话不无道理,你出宫多年,为的是要完成我给你的任务,如今你成功了,就应当尽快回宫,我好传你一些朝政事宜。清帮的后续,就让你皇叔和聂大人来处理。至于那名汉女,我听说你对她是百依百顺,甚至于还让她到牢里见柳玉成。永珑啊——你贵为堂堂的六皇子,怎么可以对一个出身卑贱,还身犯重罪的汉女倾心?”皇上话中带有几分责备,可见对永珑贝勒的冀望颇高,就怕他落入了情障里,让女人牵着鼻子走,将来如何成大器? “是啊!皇上说得极是!这样的女子玩玩就好,可别认真。永珑,皇上是为你好,就怕你有一天执意娶这汉女做福晋,这样的身份报上诰封,可是会亵渎了咱们大清的名头。”郑亲王冷笑说道。 “皇叔!娶汉女做福晋,总比作践民女、草菅人命来得高明——”永珑不理会郑亲王气得要喷火的表情,自顾自地又接口说,“皇阿玛!人心思汉在所难免,但只要大清国好好地治理天下、善待百姓,就不怕汉人不能尽忠朝廷。这清帮的一干人犯就让儿臣处置吧!追封加赏我都不想要了——” “永珑!你怎可存有妇人之仁?想要反叛作乱的,一律处极刑、诛九族,清帮的人和那个汉女都不能幸免。”皇上正色说道。 “是啊!皇上真是英明果断,咱们斩草除根、震慑人心,就不怕人心异动了。这六阿哥还年轻,容易感情用事,要学的可多着呢!”郑亲王说道。 “皇阿玛——”永珑还想上禀。 “好了!叛党一律处决灭族,绝不宽饶。事情就这么决定,别再有争议了!”皇上挥了挥手,不想再说。 永珑一个箭步上前,伏地叩首大声说道:“皇阿玛!我愿意以我的生命来换清帮所有的人和无辜的妻小,只求皇阿玛手下留情——” “你简直要气死我!你就这么看轻自己的命吗?汉人的命不值得你来换!”皇上怒喝一声。 永珑直视着父皇,接口又说:“如果皇阿玛要如此残害百姓,不就如古代桀纣暴君一般——” “住口!永珑,我让你读汉书,不是要你来教训我的,将来我如果传位给你,你还会把我的话放在眼里吗?”皇上扯高了嗓子说道。 “皇阿玛!如果要施暴强压才能服众,这位置我宁愿不坐!”永珑跪在地上,毫无惧色地看着皇上。 “好……好!这是你说的!我有心传位给你,你竟然不屑?!我就革了你的爵位,废你为庶民……”皇上大怒,吓得随侍的大臣们冷汗直流地站在两旁,不知如何是好。 在旁的聂大人从头到尾都是沉默不语,皇上身边的人全都是高他好几品的大官,怎么有他说话的余地?可是此时他已不顾一切,急忙冲上前,“咚”的一声叩首,伏跪在地,叩头如捣蒜地说:“请皇上息怒!六阿哥实是有悲天悯人之心,才会触犯龙颜。古人有言: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请皇上三思啊!” “皇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郑亲王冷冷地看着聂大人道。 “好了!好了!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我来杭州原是想好好静心养性一番,不想再为这事多烦心。永珑,清帮的人我可免死罪,可是活罪难逃,所有人犯全充军苗疆,妻女家小发配给旗兵为奴,柳玉成是主谋,凌迟处死,以示天下!”皇上示下。 “皇阿玛!”永珑知道柳玉成绝对是死罪难逃了,却还是想再尝试说服—— “永珑,你几次触犯我,我都原谅你,但这一次,你太得寸进尺了!几百条人命就让你抵了封赏!除此之外,你——你到追月山庄的石牢里给我面壁思过一个月,就算是你冒犯我的惩处!” “一个月?在石牢?”永珑不敢置信地说着。要他一个月见不到品云!她的命运就悬在这一个月里啊—— “不错!永珑,你出宫太久,让你在石牢里收敛一下你的野性和锋芒也好。一个月后,你一起随朕回北京城,这清帮和那汉女的事,就由郑亲王和聂大人来处理,不得再有异议,否则——全都斩首示众,连你,也绝不轻饶。”皇上咬牙说完,使了个眼神,御前侍卫们立刻上前将永珑贝勒架住。 “永珑,朕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下一次绝不会轻饶你。”他不让永珑有回辩的机会,起身甩了甩龙袖,随即踱出了长廊。 第九章 追月山庄的石牢,正如北京城的圈禁高墙,是专为皇族设的牢狱。虽然里头起居倒是简单洁净,可是永珑在乎的不是这些。他心急如焚,自从被皇阿玛的御前侍卫送进来以后,不断地来回踱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他托人传话找来了聂大人。 听见脚步声渐渐接近,永珑等不及地奔上前。在厚重的木门上,有一个四四方方、围着铁栏的小窗口。永珑紧紧地握住了铁栏,上前一探,果然是聂大人来了。 “聂大人——”永珑语气急迫,连让聂大人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我有件事相请,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替我做到!”铁栏杆在永珑的紧握下嘎嘎作响,两只粗壮的手臂都浮起了一条条的青筋。 “六爷,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聂大人打个揖欠身说道,抬眼看着这面貌俊秀的贝勒爷,看到他眼中竟透着锥心刺骨的心焦和忧虑。 “聂大人!我要你替我照顾品云,皇上判决清帮家小发配为奴,品云也不例外。郑亲王觊觎她许久,一定不会放过她的,你一定要替我看着她,一个月后等我出来,我会亲自带走品云——” “郑亲王?觊觎品云?”聂大人一时语塞,只有一再重复着永珑的话。 永珑还以为聂大人有所怀疑,不由得解释道:“没错!在我围剿清帮的时候,郑亲王就将品云带回追月山庄意图染指,这次他一定会乘虚而入——” “真有此事?永珑贝勒——小的有一事相询,只是……” “聂大人!难道你不愿意?你在总兵府时就对杨姑娘颇多礼遇,刚刚还不顾一切地替我出头,我以为我没有看错人——”永珑见他犹豫,气结地说道:“贝勒爷,我当然愿意,我以身家性命担保,我一定会尽全力保护杨姑娘周全。只是我职权有限,郑亲王他……” “不要管他,趁行文还没有下来,你现在就赶紧到逐日楼接走品云,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永珑说道。 “可是皇上那里——” “一切后果由我负责,革爵废位我都不在乎!”永珑低沉地吼道,坚定的语气不让人有拒绝的余地。 聂大人的眼里闪过一抹永珑不能理解的感动,他定定地看着贝勒爷,突然说道:“谢谢贝勒爷!”而后突然跪倒在地。 永珑大惊,完全不知聂大人为何有此举。“聂大人,你?” “永珑贝勒,我知道您一定会善待品云的,我就将她托付给您。” “你为什么这么说?”永珑不解地问道。 “品云是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永珑不可置信地说。 “是的!贝勒爷,品云的娘是前朝御官柳秀的女儿柳玉如,十八年前我在柳府做护卫,和玉如情投意合,互许终身,奈何柳大人极力反对,将我毒打了一顿后,遣送边疆。我做了前朝的逃兵,投入清军的麾下,就是想找机会回到柳家夺回玉如。奈何当我到柳家时,他们早已人去楼空。” “你怎能确定品云就是你的女儿?”永珑问道。 “品云曾在总兵府的地牢里吹了一首《相思弦》,那是玉如做的曲子,也是我和柳小姐相约的信号。追查之下,我才知道杨品云是柳玉如的女儿,我查阅她的生辰,日子推算下去,就知道正是我被遣送边疆的前一日——我们——”聂大人此时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语调哽咽得泣不成声,他急急地拭泪,就怕让永珑看见。 “所以你在中秋夜那一天故意调开兵力,让人可以乘机将她救走——”永珑此时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早就怀疑一个军机重地,怎么可能轻易就让他救走品云? “不错,是我遣走了大半的兵力,还刻意让谷天时巡府,我原本是想制造机会让谷天时可以救走品云的,谁知道他没有这个能耐,天时的个性优柔寡断、急功近利,我原是不该冀望他的。唉!最后救走品云的还是‘黑狼’!”聂大人心中有些遗憾。 “人算不如天算,不是吗?”永珑回道。 “如果黑狼能出现的话,也许他能救得了品——”聂大人心中还有一线希望。 “聂大人,我在这里,‘黑狼’就不会出现。” “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黑狼’!” 聂大人张大嘴,半天都合不拢,这朝廷的重犯竟然是眼前的贝勒爷?!“这……这怎么可能?你是个满人,还是贝勒——” “我额娘是汉人,还是前朝皇族之后,我只能算是半个满人,这是宫中的秘辛,外人当然不得而知。”永珑说道。 聂大人恍然大悟。“难怪!难怪!可是……你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剿除清帮?”聂大人想不通的是他居心为何。 “剿除清帮是我早就设计好的,只要完成了这项大业,不但会巩固我在宫中的地位,撇清我和汉人的关系,将来还可以保护更多的汉人。我惟一没有事先安排的……是我爱上了品云。”这个秘密他守口如瓶了多年,永珑也不懂自己为何在这时对聂大人全盘托出。 “六爷真是用心良苦啊——唉!感情的事,谁都说不得准……”聂大人看贝勒爷不语,又道,“其实清帮早已名存实亡,柳玉成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手下良莠不齐,甚至还有打家劫舍的土匪加入,这样的人如果将来称王为帝,受苦的还是老百姓。这世间事啊,似是而非,又有谁能论断了?品云应该要谅解才是。” 聂大人自己本身就是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清官。他投降清朝,人人以为他是为功名、为富贵,贪生怕死。可是他们怎么知道最初的用心,竟是为了一个他朝思暮想的女子。 而让聂大人望尘莫及的,是永珑贝勒。他为了品云,宁愿放弃眼前的荣华富贵、大好江山。品云有这样至情至性的男子来爱她,是她终身之幸啊—— “品云是个单纯毫无心机的女孩,她不会懂得,我也不想让她懂,我们的世界太污秽。” “贝勒爷,您放心,我会带走品云,一个月后等您出了石牢,就到葛师父的绿竹林找她,那儿地形隐蔽,又被钦兵清剿过,他们绝对想不到,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聂大人果然不负永珑所托,趁郑亲王陪皇上游赏名胜之际,他先将品云从逐日楼接到总兵府,可是在还没来得及安顿好品云时,郑亲王的手下就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总兵府。 总兵府的大门关得紧紧的,四周有股肃杀之气正缓缓升起。 正在总兵府内的聂大人还来不及传唤谷天时,便见他慌慌张张地从前院冲来。 “大人,门外郑亲王的人来了,他们一定是要来带走杨姑娘的,大人您要想办法,别——” “天时,我要你即刻动身带品云到绿竹林躲藏,车马用品我都替你们打点好了,从东厢的小门离开,越快越好!”聂大人说道。 “大人——”谷天时惊愕得直挺挺地定在原地。离开?抗命?逃亡?他压根儿没有这些想法,但命令的人竟然是他最敬重的聂大人。 “天时!听我的指令行事,不可多问!这里一切有我承担,你尽管带杨姑娘走!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聂大人急红了眼,对谷天时大声喝道。 “是!大人,我这就走,您——您保重——” 谷天时形色仓皇地带走了品云,他们走得有多快就多快。 要不是品云在杨家屯的大难后,经历了这么多坎坷,在她纤柔的外表下,已锻炼出一股坚忍不屈的毅力,她怎堪得再这样流离飘摇? 谷天时一路不曾停歇,他知道只要离杭州城越远,品云就越安全无虞。可是她的沉默、她紧蹙的娥眉、她缥缈的眼神,都令谷天时觉得有一道高墙鸿沟,长长地横阻在他俩之间,她不走来,他更跨不过去。想要问,又不知从何说起,异常的生疏令他坐立难安。 “云妹妹,你看!前面就是定安乡,再往前不远就是杨家屯,往东走就是绿竹林了!”谷天时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他们终于快到达目的地了。 “啊!真的!”品云绽开了久违的欢颜,掀开了帏帘,望向马车外。当她看见阳光从绿叶的隙缝间透出,闪闪烁烁照射在路面上时,心情不禁也开朗了些。她不清楚为什么谷天时要带她走得如此匆促,但她多少也能猜得出来。在逐日楼就听闻永珑贝勒让皇上禁锢在石牢,聂大人带她走,是为了躲避郑亲王,所以她只好跟着谷天时离开杭州。 这几个月来的日子一眨眼间就消逝了,人生如梦,此时如梦初醒,她不走这一遭,怎么会知道人心竟然是如此难测? 好几次她想死,可是好几次她又收了心,收收放放之间的抉择,就时常在她的一念之间。死了又如何?活了又如何?事已成定局,虽然永珑贝勒救了清帮上下几百条的人命,可是舅舅柳玉成,还有死在五云山的人,都是因她而丧命的。品云心想,只有离开他才是惟一的路。 傅颜——永珑——这名字她不知道在心中叫了多少次。如今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再想他、不再念他、不再梦他——就让他从心底彻底地戒了。 机息时,便有月到风来,不必苦海人世。 是啊!她知道有个地方会让她忘却一切红尘风月—— “天时哥,请你送我到杨家屯的白云庵。”品云在马车要转道时,对谷天时说道。 “什么?到白云庵?”谷天时还以为自己的耳朵有毛病,大声地又询问了一次。 “是的,天时哥,我不知道为什么聂大人要将我安顿在绿竹林,我决定不再受人牵制。人是我的,腿长在我身上,我为什么要让人摆布?”品云说道。 “可是你要到白云庵,是想要做尼姑吗?” “做尼姑就做尼姑,有何不可?从前我和娘就时常住在白云庵,那里的生活清幽无虑,我只求在佛前替自己赎罪,替所有因我受害的人超生,替众生祈福。” “云妹妹,佛门只渡有缘人,你为的不是这些——”谷天时急得不知要如何劝解。 “我不是?或许只有菩萨知道我真心的意图。”品云心想,不知道我亲生的爹是谁,可是我知道,娘就是想要忘了他,才会在生前时常到白云庵潜心修道,想不到我也和娘一样,将步入她的后尘。想到这里,品云又泫然欲泣。 “不,你忘了他吧!云妹妹,我还是爱你,我愿意娶你,我一点也不介意你爱过‘黑狼’、你做过贝勒爷的侍妾。咱们现在就走,走得远远的,好不好?” “天时哥,你还是说了,表示你心底是介意的,我不怪你,只怪我命苦。请你送我到白云庵,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品云别过了头,坐在马车上,抬头看着轻移飘浮的白云,心底还是在想着傅颜,不,是永珑……他——是不是偶尔也会抬眼,像她一样看着这天空中相同的浮云…… 谷天时送品云到白云庵,痛心地看着她坚决的眼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他在白云庵外多留了三天,才死了心返回杭州城的总兵府。 谷天时这一趟来回总兵府和白云庵之间,竟然也半个月有余了。 他垂头丧气地来到聂大人的书房,向聂大人禀告了一切。聂大人一时气愤难当,竟然将所有的气全出在谷天时身上。 当日聂大人命谷天时送走品云的时候,郑亲王派人来总兵府要人。聂大人用尽心机地设计了一堆推托辞和谎言,才将郑亲王的人打发了回去。想来郑亲王忌惮永珑贝勒,所以才会不动声色地不再追讨,可是这笔账,郑亲王早晚还是会算计在他的头上。 “天时,我用心良苦地要将品云安顿在绿竹林,想不到这一点小事你都没有办法替我办好,如果品云真的削发为尼,这……这叫我怎么向贝勒爷交代?”聂大人心中气苦,口中严厉地说道,他后悔当初没有坚决地向天时示意。 “聂大人,对不起!小的有负您的重托。可是……可是这贝勒爷是个皇亲国戚,将来免不了三妻四妾,品云又是个汉女,他绝不会善待品云的,我——我绝不能将品云交给他。”谷天时宁愿她削发为尼,也不愿眼睁睁地见她属于别人。 “你不懂!天时,我知道你也喜欢品云,你曾经有过机会的,但你没有好好把握,机会稍纵即逝。情字这一条路,我也是走过的,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再强求,只有遗憾而已。” “聂大人!请恕小的直言,我懂的,我怎么会不懂?我爱品云的心不比任何人少,聂大人,您不要对我小觑了,我会证明给您看!”谷天时心底羞愤不已,想不到聂大人这么看轻他的感情。他不服气,他一定要做一番事情,让聂大人和品云刮目相看。 聂大人这几天度日如年,他不知道是否该告诉永珑贝勒实情,就怕他禁不住一个月的时间,逃出石牢,届时永珑贝勒所付出的心血和在石牢的圈禁就要白费了。 好不容易聂大人等到了一个月期满,永珑出了石牢。他急急地来到追月山庄,告诉永珑贝勒事情的始末。 永珑煞白了脸,想到品云的天真痴情、颦笑嗔怨,都莫名其妙、不可思议地牵动着他的心绪,紧紧地抓住他的七魂六魄,他知道他对她的渴盼已经超过了他所能忍受的程度。 他怎能让她就这样削发为尼,长伴青灯?他一定要去白云庵阻止品云! 永珑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从书柜的夹层中拿出了他扮“黑狼”的夜行衣及面罩。不理会明日就是和皇阿玛相约回京城的日子,他离开了山庄。永珑心底有预感,这一次将是他最后一次违抗皇命。 永珑一路马不停蹄、披星戴月地赶到了白云庵。 此时夜色朦胧,庵前一片静谧,永珑下了马,将马拴在树下,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不远处有几道雷电闪动,一道道的火蛇划开了寂静的夜空。 这山雨欲来前,有股不寻常的静,可是永珑一心只想见到品云,他箭步一跃,凭着先前的印象,无声无息地来到了品云为他抹药医伤的厢房来,顿时百感交集。 忽地,永珑听见偏东边的殿里有人念诵经文,他纵身向前一探,看到了一个年约六十的师太,跪在殿堂前的白衣观音像前,喃喃复诵。 “这位师父……在下傅颜,仓促前来,多有失礼之处,请先见谅,我想见杨姑娘,不知她——”永珑推开了殿门,径自上前欠身说道。 “傅颜?你是傅颜?”此人就是当年替他疗伤的闻远师太,品云在庵中长住了月余,早将所有事情的始末都一五一十地告知师太,但还是隐去了傅颜就是永珑贝勒的身份不提。 “是的,师父,品云她没有——”永珑急道。 “没有,没有,品云没有出家,她在庵里带发修行。虽然她执意要皈依佛门,可是佛门不渡为情所苦、凡缘未了的人。”闻远师太双手合十地说着。 “那么她呢?”永珑追问道。 “施主,你来晚了一步。” “什么?你说什么?她在哪里?” “她被人给带走了。”师太说道。 “带走!是谷天时吗?品云不会跟他走的。”永珑还是不敢相信,但又一转念,想到一定是聂大人授意给谷天时的,可是聂大人并没有对他提及啊。 “我不知道是谁,他们一伙官兵横行霸道的,唉!老尼实在无法,他们说是奉了聂大人的命令,我们庵里也无人能阻止。” “他们走多久了?”永珑心里起疑,聂大人在追月山庄的时候并没有向他提到这件事,怎么可能是聂大人下的命令? “黄昏前才刚往北边走,听说是要到绿竹林。等等……傅施主——” 闻远师太话还没有说完,只见黑影闪动,一眨眼的工夫,傅颜就消失在暗夜中,不愧是人称的“黑狼”,瞬间来去无踪。 第十章 雨,跟踪在乌云的背后来了。 永珑骑着马循着竹林中间的泥泞小径,一步一步地靠近了绿竹屋,淅沥的雨水打在他身上,他半眯着眼看向前方,远远地见到屋内透出晕黄的灯光。 品云一个人独坐在灯后的椅凳上。永珑远远地看着她——她有如经过水劫的一朵清莲,练就了一身傲然不屈的风骨。 她也看见了他,可是她却叫不出声,也说不出话来。 永珑嗅出了不寻常,明明知道有可能是个陷阱,却还是一步一步地向品云走来。品云定坐如一尊观音,眉不画而横翠,唇不点而含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永珑踏夜而来,跨过门槛,一身黑衣,玉立长身,挺拔得像夜神的使者,气势凛然地站在品云的眼前。他们彼此凝视着,两人的心情如波涛起伏。 “品云——”永珑用他湿冷的大手,温柔地拨开她额前的一束发丝。 她竟然在他的眼神中看见了情意,她不禁迷惑了…… 永珑见她全无动静,知她是被人点了全身的穴道,动弹不得。他瞬间出手解开了她周身的穴道。 “你……你不该来的,这四周都是清兵,这是个陷阱啊——”品云赶忙对永珑说。 永珑一愣,他是太大意了,可是品云就在眼前,他无路可退啊! “我要带你走,我想告诉你在追月山庄来不及告诉你的话。”他警觉到了,摇曳的竹声、晃动的人影,四周不知道有多少人埋伏,所以他此时不说,就怕没有机会再说了。 “在我的心里,我爱的是傅颜,而他已经死了,你是满手血腥的永珑贝勒——” “不!在你眼前的只是个男人,品云,我爱你,我不想失去你。” 他说的是真的吗?有一瞬间她几乎要心软地投进他的怀抱。如果这一句话是当初品云第一次对他表白心意时,他能回应她的话,那么她就算为他死了也甘心。可是现在,她能说什么呢? “你不该为我冒险,你会因为我而丧命的,我只是个汉家女,我不值得你为我——”品云说话越来越急,因为团团包围而来的清兵像伺机而动的猛兽,正缓缓地接近猎物。 永珑回头侧耳倾听,一股腾腾的杀气在他的周身泛了开来,品云看得心惊肉跳,霎时面色惨白。 “不!不要杀人!不要杀人!我不走,我不要走——”品云看他杀气腾腾,似乎不管来的人有多少,他也要一个一个地杀,人命真比蝼蚁还要不值吗?而他以一抵众,他们逃出的机会根本就十分渺茫。 “品云!” “他们这一次是有备而来,要利用我来抓你的,你太低估情势了,咱们逃不了的,你快走——”品云悲泣地说着。 “是情势太低估我了,我自有办法,跟我走——”永珑低吼着。 “不!我……我恨你!我不想和你走,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又在利用我?” “不会了,永远也不会了!”他真挚的眼神让品云迷失了原本坚定的决心,品云知道,他从来没有对她作过任何的承诺,这是第一次。 “我也答应你,不再杀人。”这是他的第二个承诺。永珑伸出手,等待她。 她没有选择,她恨极了他,但如果不是爱他爱得如此刻骨铭心,她又怎么会恨他恨得如此肝肠寸断? 如果她再不作决定,他们就要命丧于此。她站起身,自飘飘的衣袂中探出了一只小手,她没有迟疑的余地,永珑紧握住她的手,决心不再放开。 竹屋外忽地一声大喝:“‘黑狼’就在里面,赏金一千两,死活不论!”语毕,欢呼吆喝声四起。 永珑右手探向前襟里的暗镖,左手拉着品云就往门外冲出。 传闻中的“黑狼”只有在黑夜里出没,他一身暗黑和夜雾融为一体,只有双目像狼眼般炯炯发亮。他射出暗镖,登时前来的几个清兵纷纷中镖受伤倒地,待他用完了暗器后,右手的长剑一出。 永珑一边挥动着长剑,一边护着品云要冲出人墙。 他对清兵作战的计划了若指掌,这一波攻势不成,弓箭手就会安排在两边蓄势待发,而他知道个中之道,想要反败为胜,惟一的方法就是擒贼先擒王。 永珑瞥见了一个衣着闪动的目标,一身华服的郑亲王就躲在一株大树干后。他旋即揽住品云的腰身,纵身一跃,长剑灵动地挥舞,精妙的功夫竟吓退了几个上前的护卫,使他顺利欺近郑亲王的身前,明晃晃的剑尖倏地迎面刺向郑亲王,可是一闪神,他想起自己答应品云不杀人,所以剑尖只点到郑亲王的喉口就突地止住。 “不要杀我!饶命啊——”郑亲王没有想到这“黑狼”的武功如此厉害,竟然连几十个精挑细选的御前侍卫都拿他没辙,瞬间就让“黑狼”冲出重围。看着离自己不到半寸的剑尖,几乎就要贯穿他的脑袋,他除了吓出一身冷汗外,裤底竟然湿了一片。 永珑将品云推向身后,又将郑亲王的左手反剪在背,长剑就架在他的脖子上。所有的清兵全都定住不动,深怕稍有不慎,损伤了郑亲王一根寒毛,他们全都吃不完兜着走。 “叫他们放下长弓武器,全都退开十步以上,否则我就先在你的喉上砍个碗大的疤口。”永珑压低嗓音,在郑亲王的耳后说道。 “是是是——你们这群饭桶,全都放下武器,退开!退开!”郑亲王声音颤抖地说道。 永珑见所有的人全都退了十步之遥,此时雨势越来越大,他吹出一记长哨,不远处的黑马立即灵动快速地奔到永珑身前。 三人走进了茂密漆黑的竹林内,直到郑亲王的人马看不清他们为止,永珑点了郑亲王穴道,放开了他,让他立定在原地动弹不得,随后将品云抱上了马背,连人带马退了几步。 “品云!我是来救你的!我要带你走!”忽然,谷天时从竹林中窜了出来。 “啊——是天时哥——”品云讶道。 谷天时的剑还配在腰上,两手皆无兵刃,因为谷天时曾在总兵府时助过他一臂之力,所以永珑对他失了防备。他全神贯注在注意两旁茂密的竹林,因为他知道林中还暗藏着弓箭手。 几枝暗箭射出,永珑咻咻地用剑格了开来。 “品云!和我走,‘黑狼’是朝廷要犯,你跟了他会有杀身之祸的——”谷天时还不放弃地苦苦哀求相劝。 “天时哥——”品云不知要如何启齿。 “品云,让我保护你!让我保护你——”雨势淅沥,谷天时喊得大声,“黑狼”听得一清二楚。 品云不知道谷天时为什么会知道他们在这里,她原本单纯的心早已开始学会怀疑人性了。 “黑狼”对着谷天时大喊:“谷天时,如果你真有心,我就再相信你一次,你先上马带品云往北离开,我随后和你们会合。”“黑狼”知道他必须先收拾躲藏在竹林内的弓箭手,他们要的是自己,只要品云安全了,他一个人就好逃开。 “傅颜……”品云看着永珑。 “品云,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你和谷天时到那里等我。”“黑狼”挥动长剑又挡开了几支暗箭,保护谷天时和品云两人上马之后,毫不犹豫地在马腿上用力一拍,马儿吃痛,向前疾奔而去。 品云和永珑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就是白云庵的后山。绕过了乱葬岗的小径后,就有一片溪水涧涧的清幽山林。当年品云就是沿着那个长满青苔的石径走进深山,而遇见了受伤的“黑狼”。 天色渐渐破晓,品云和谷天时就在这溪涧边等待“黑狼”。 他们初次见面的情景又重演了。 只是这一次永珑受伤的地方不同。他让了快马给品云和谷天时后,在箭如雨下的攻势中,身中一支羽箭,提气逃出了重围。 品云见到永珑负伤来到了约定的地方,一颗沉重的心才豁然放下。他筋疲力竭地跪在溪旁,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掬起清水,畅饮了几口后才又恢复了精神。 “你受伤了!”品云在永珑弯身时才察觉到他背上有支断了一半的羽箭,湿透的黑衣细看之下,才知道都是被血水染湿的。 “不深,不碍事的。”永珑站起身来,反手就想要将箭尖拔出。 “等等!你……先不要把箭拔出,我带你到白云庵找师太替你敷伤。” “品云——我——”永珑道。 “什么都不要说了,救你的伤要紧。”品云对他还是不假辞色。 “喔!我倒忘了,你是个救苦救难的小尼姑呢!你知道我伤得还不止那里——”永珑说着这弦外之音时,两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当年的情景,他当时的伤是在他们都难以启齿的地方。想到此,两人都忍不住同时露出一股温暖的微笑。 所有的深仇大恨,竟在这短短的一刹那间消失无踪。只是须臾后,品云还是又板起了脸孔。唉!她后悔了,都怪她天性使然,她真不该笑,她不该让他再有机会搅乱她无波的心湖的。 谷天时捕捉到他们两人一刹那间的笑意,他看在眼底,恨在心底。当谷天时看到“黑狼”出现的那一刹那,他不知有多失望。他先前还盼望着“黑狼”就在绿竹林被擒,永远都不会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到时候谷天时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带走品云。怎知这“黑狼”就是如此神通广大! “慢着!云妹妹,咱们最好不要回白云庵,郑亲王的手下说不定还会找上来,我要赶紧带你离开这里,‘黑狼’受了伤,目标显眼,会拖累咱们,我看……我们最好和他就此分道扬镳。”谷天时拉着品云的衣袖想要强行将她带走。 “天时哥,你放开我!”品云看着谷天时紧抓着她的衣袖,声调严厉地说道。 “云妹妹!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一错再错,我爱你的心不比任何人少,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看清楚?”谷天时说道。 “我看得很清楚,我也对你说得很清楚,我这辈子什么人都不跟,我只跟菩萨。所以不是你,也不是他,我已经下了决心要长留白云庵——”品云看着他们两人,坚决地说道。 “我不相信,云妹妹,既生瑜何生亮,如果没有‘黑狼’,你就会跟我走的,对不对?”谷天时毫不放弃。 永珑心底有数,他不说一句话,转身就往白云庵的方向而去,他有自信品云会跟随着他,他一向有这样的把握,不管是在绿竹林、在总兵府、在农家里——她无论如何都会跟随着他,而他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求她的原谅。 “天时哥,你走吧!你让我跟着你,才是拖累你——”品云说完,转身紧跟着永珑。 品云走得急,一不小心脚步踩滑,永珑听见声响转身,在她还没有跌倒前,不顾自身的伤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品云没有闪避,任他靠近,静听他粗重的呼吸声。 “你还好吗?”永珑两眼直视着她,关心地询问道,这深邃的眼让她淹没在他深情的海洋里。 “我很好!不用你多操心!”品云看了看永珑,神情故作冷漠。她还想要恨他,恨他一辈子,恨他这个杀千刀的利用者。 永珑失了神地想要瞧出品云心底真正的想法。 “不——”谷天时看到这情景,绝望地长啸一声。 他飞身上前偷袭“黑狼”,待“黑狼”警觉到时为时已晚,谷天时挥动手中的长剑,一剑刺进“黑狼”的后腰,穿腹而过。 当长剑抽出,殷红的血稠稠地溅洒在青石岩上,这样唐突的色彩,红艳艳地跃入眼帘,在一片绿茸茸的林中更显得怵目惊心。 “你——谷天时……”永珑捂住伤口痛苦地弯下腰来,这一次是他看错了人。永珑其实还可以留下最后一口气回敬谷天时一剑,甚至杀了他,可是他终究颓然地放下手中的长剑倒在地上,他不愿意在品云面前杀人,他答应过她的。 品云看到情势乍变,吓得几乎要瘫软在地。她久久还不敢相信,谷天时竟然会使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暗杀“黑狼”,她恶狠狠地瞪着谷天时,不停地对谷天时惊吼道:“你……你……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不错!我早就想杀他了,郑亲王知道这‘黑狼’奸险狡诈,武功高强,所以要我先得到你们的信任,再找机会杀了他立功。”郑亲王的计谋真的得逞了,谷天时立了大功,可是不知为何他心里一点也不痛快,甚至于笼罩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品云,把他的面罩解下,我要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谷天时上前要察看“黑狼”。 “不——”品云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谷天时推开品云,用长剑将“黑狼”的面罩挑开。 “啊!”谷天时看到“黑狼”的真面目,大惊失色地倒退了几步。 “不错!他是永珑贝勒,他虽然是满人,可是处处维护汉人。而你——你是汉人,却自甘堕落,为了名利而和满人狼狈为奸。谷天时,郑亲王只是想利用你杀了‘黑狼’得到我,他还曾经想强占我未遂,他是个人面兽心的混账禽兽,你却比他还要可恶……你……你被郑亲王利用还不自知,自己是个汉人,竟然甘心任满人摆布,好坏不分,是非不明!你走!不要让我再看见你!走!从此我和你的情谊有如此箫——”品云解下腰间的洞箫,狠狠地打向小径的青石上,箫身立即碎裂,片片残屑飞散。 温柔纯真的品云竟然恨他?!谷天时仿佛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他看到了四散的竹屑,才恍然大悟。他错了!错得离谱,品云的这番话有如当头棒喝,他为了得到品云,早已经让利欲熏心而蒙蔽了良知。“黑狼”不该死!他不该背弃聂大人,他更不该一时冲动地杀了“黑狼”。 “你撑着,你撑着,不要死,我不准你死!”品云按着永珑血流如注的伤口,想要撑起他,却还被他壮硕的身体拖下,跌坐在地。 “云妹妹……我——”谷天时退后几步,一时间手足无措。 “你走开!”品云对谷天时喊道。 “原谅我……品云……”永珑伤势严重,连说话都气若游丝。 “什么?你说什么?”品云扯掉裙摆内的白袍,按住了两端血流不止的伤口。谷天时见状从怀中掏出了药瓶,品云一言不发地抢了过来,像倒水似的洒在永珑的伤口上。 “品云,原谅我利用了你,你还恨我吗?”永珑深邃的眼神慢慢地失去光彩,他怔怔地望着品云。这一眼,再大的血海深仇也要在这忏悔的眼底沉没。 “不!我不恨你了,只要你不死,我就再也不会恨你了!我爱你,我一直是爱你的——”品云在他耳边低泣。 永珑微微一笑,说道:“死——如果只有死能解仇恨,那么我真不后悔走这一遭。品云,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不怕死,就怕活得不快活。活着,若带着你的恨,我宁愿死;死了,能有你的爱,我在地狱里也不寂寞——”永珑吐了一口鲜血,一朵一朵地染在品云的胸前,像三月的落花缤纷。 “不!你不会死,我求过菩萨了,我在白云庵里天天求菩萨保佑你,我爱你的心从来没有减过,我根本没有办法恨你,你利用我、你杀我,我都甘心情愿,我就是不愿你死!” “品云,我只想要在你的身旁,只有你——只有你才能洗涤我一身的罪孽——”永珑觉得好累,他长年为权、为利在外奔波,现在终于要结束了——他为什么不早放弃一切呢?他早该趁他还有机会的时候和品云远走高飞,从此海角天涯共效于飞。 “如果你死了,那么带我一起吧!我愿此时生双翼,随君飞到天尽头。如果人间无你,西天也找不到你,那么我就随你走——”品云强忍着泪说道。 “这么说——你是原谅我了——” 品云用衣袖拭了拭他嘴边的血,温柔含笑地对他点了点头。 永珑伸出了手,覆在品云的脸颊上,微微地扬起嘴角。可是,不多时,他又郁郁地颓然放开手,缓缓地覆上眼帘。 “傅颜!傅颜!”品云见永珑陷入了昏迷,不知他是死是活,只能颤抖哭泣,不停地呼唤他。 “云妹妹,咱们得快走,我——我在沿路早做了记号,郑亲王他们很快就会来了。”谷天时现在才领悟,郑亲王是绝不会将品云许给他的,他做了错事,他将亲手解决。 “你——你竟敢——”品云面如土色,万念俱灰。 “我……我会这么做全因为你,我如果早知道郑亲王不会将你许我,我就不会这么做的!云妹妹!原谅我!原谅我!”谷天时手足无措地恳求着。 “算了,不要再说了!我要你替我扶傅颜回白云庵,快啊——”品云大喝一声,才将谷天时打醒,两人合力抬起受了重伤的“黑狼”,往白云庵的方向而去。 品云指使谷天时背负永珑回到了白云庵。 师太闻风赶来,将“黑狼”的一身夜行衣卸下,随手摆在柜上,和品云两人全力抢救永珑。 永珑失血过多,惨白的俊颜只剩微弱的呼吸,每一次困难的吸气就像在品云的心坎处钉上了长钉,每一个困难的吐气又像被人用锤头敲了出来,伤在他身、痛在她心。 “好了!品云,咱们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闲远师太抹一抹额头上的汗水,长叹了一口气。 “师太,你——您看他会好吗?”品云问道,但求一个心安的回答就好。 “嗳!你心里要有准备,看开了、觉悟了,是生是死,都不是这么重要了。”闻远师太说道。 “不!师太,我就是看不开、觉不悟。先前来白云庵时,我还是一心求死求解脱。可是现在眼睁睁看到了心里怨恨的人,已经一脚探进了黄泉,我却又反悔了。我爱他……我要和他长相厮守,没有他,我也活不成了——” “痴孩子,你真像你娘,让痴情左右了一生。要知道所有的横逆苦厄都只是偶来的暴风雨雪,你要坚强地去抵挡才是,怎可以说那些颓丧绝望的话?此人纵有千万般不是,以你的爱去化解仇恨啊,要知人生苦短啊……” “用爱化解仇恨……”闻远师太的话就像雨后初照的暖阳,瞬间品云对永珑的恨意消弭于无形。原来她自己早就不知不觉做到了。 “咦!我放在柜上的衣服呢?”师太边说边四下张望。 “什么衣服?”品云问道。 “傅颜的黑衣和面罩啊——” “谷天时?是他——”谷天时将永珑背回来后,品云就不曾有一刻将心思和眼光放在谷天时的身上。现在谷天时不见人影,永珑的夜行衣又不见了,而郑亲王的人更始终没有找来白云庵,这种种的迹象,让品云辗转不安的心又雪上加霜了。 永珑在白云庵昏迷高烧了好几天,品云的心随着他的伤势起起落落,她不顾早已经跪得麻木的双腿还有虚脱的身体,执意守护在他的身旁,不停地念佛诵经。 夜夜过得漫长。 当天色微明,窗外的雾色渐淡,幽静的白云庵被远处而来的马蹄声划破了寂静。 “品云!品云!庵外有人来了,是要来见你的。”门外有位小尼姑传报。 品云扶着床沿勉力地起身,还没来得及开门,就见聂大人一身轻装地来到了屋内。 “聂大人?” “品云,我闻风即刻就赶来了,永珑的伤势如何?”聂大人上前察看。 “聂大人,你怎么会知道永珑贝勒在此,难道你——”品云害怕他和郑亲王会有勾结,忍不住疑道。 “品云,是谷天时报的讯,否则我怎会知道永珑贝勒受伤?他还好吗?” “伤势已经稳定了,只是他还是昏迷不醒,我好担心……”品云才收的泪水,又像断了线的珠串,滴滴地滚落。 “你放心,永珑贝勒是吉人自有天相,他这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聂大人,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品云问。 “品云,你们在白云庵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让我一一来告诉你吧!” 原来谷天时离开白云庵后,假扮成“黑狼”,引开了郑亲王的追击,等到脱身后,即托人送讯给聂大人。 至于郑亲王自从在绿竹林中被“黑狼”一剑抵在喉尖后,人说恶人无胆,这一惊吓,他赶回京城就医,从此一蹶不振。 而当初永珑贝勒在石牢里圈禁了一个月后,原本和皇上约定好了要一起回京。谁知永珑贝勒又来一次不告而别,皇上大怒,扬言要圈禁永珑贝勒十年。聂大人闻讯,急忙心生一计,说是永珑贝勒临时得到“黑狼”的消息,才会不顾一切地离开追月山庄。 事到如今,清帮灭了,“黑狼”有人顶替了,没有人会知道永珑就是“黑狼”。他将功过相抵,皇上毕竟是永珑的父亲,人说虎毒不食子,等永珑的伤好了,纵使会有圈禁之灾,还是可以保有他的皇戚爵位。 “品云,还有一件事情,我来白云庵……一定要亲口告诉你。”聂大人靠上前,两眼直盯着品云,瞧得她一身不自在。 “什么事?”品云看着聂大人一副难以启口、坐立难安的模样,心里觉得奇怪。 聂大人来来回回地在房中踱步,终于鼓起勇气对品云说道:“品云,我知道谁是你亲身的爹——” 他终于对品云说出埋藏了十八年的事实。品云静静地聆听,父女相认,顿时百感交集,回首来时路,不胜吁嘘。 聂大人并告知品云,柳玉成已经在总兵府的牢房里仰药自尽,以免受凌迟之苦。 更重要的是,聂大人一五一十地说出永珑贝勒的身世,包括他为何处心积虑地要剿灭清帮。人世险恶,冤冤相报,如果没有永珑贝勒剿灭清帮,灭除一场反清的征战,不知还要有多少汉人子弟,会在沙场上手足相残、兵刃相对。 品云听完长叹一声,这世事似是而非,谁能论断对与错?她此时无怨无悔,无恨无求,只愿永珑不死,再给她一个温暖跳动的心,她此生就足矣了。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这一天日落后,雨势稍稍歇息,朵朵的乌云缓缓散了开来。品云跪在永珑的床榻前,两手合十,不时地闭眼默祷,又不时地起身察看永珑的伤口。 当品云双目紧闭时,床榻上的永珑,一双剑眉竟然微微地蹙拢起来。 他掀掀沉甸甸的眼帘,蒙蒙胧胧中看见了跪在身边的品云,她虽然苍白消瘦,但还是一样不减清丽脱俗。半掩的窗外露出一弯弦月,晕晕淡淡地从她的身后斜照着她,圈起了一圈蒙蒙、柔柔、泛出黄光的轻丝,她俨然像是一尊金身打造的观音。 永珑微微侧头倾听她诵经的声音。他不谙佛理,不信鬼神,可是他却在此找到了他的信仰,还有一个他从没有过的祥和无忧的心境。 品云就是他的菩萨。 他想到此,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品云睁眼错失了他醒来的一刻,当她倾身替他擦拭额前的汗珠时,双手贴着他刺人的胡碴,感觉到他高烧渐退,才长吁了一口气。 品云又双手合十,感激上天诸神,一定是她的求祷应验,所以永珑的伤势不再恶化。 “嘿!小尼姑,你在念什么?” 品云睁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这低沉熟悉的嗓音是出自永珑的口中。 “你……你……你好了!你好了!”品云惊呼一声。 “我说过,我这个人是西天无门、地狱不收的。”永珑嘲谑地说,说得小声,但句句清晰。 “你……你还是原来的性子,一点都没有改。”品云想忍住笑意,但就是身不由己。 “不!品云,我不是原来的永珑贝勒!也不是‘黑狼’傅颜,我是一个新生的人,一个平平凡凡的凡夫俗子,只想和自己心爱的女人相守一生一世的男人。” “可是……聂大人,不——我爹,他说皇上还在等你回京。” 永珑探过头,紧握住品云的手,柔声地对她说:“品云,我不会回去了。我的出身没有选择,可是我却可以选择如何过活。只要你愿意,咱们天涯海角、朝朝暮暮,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傅颜,你说的可是真的?你不是哄我的?”品云欢道。 “嗯——” “君能洗尽世间念,何处楼台无月明。我一直就认定了只要有你的地方,就有明月高山,琼楼玉宇。我这辈子就是跟定你了。”品云大喜过望,想不到回魂的永珑贝勒看富贵如浮云,早已洗尽了世间尘念。 “唉!我想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个小尼姑纠缠着我,连要死也不善罢甘休。” “别胡说!不要再说死了。还有——更别叫我小尼姑,师太说,我虽有慧根,却没有佛缘,我求了她许久,就是不愿让我入佛门。” “师太是个明眼人,她知道如果收你做尼姑,说不定庵里还要多一个和尚来搅和。” 品云释然地笑得开怀,霎时满室生香,那个原本爱笑的姑娘又拾回了本性,看得永珑怔怔地出了神。 “你知道吗?我这贝勒爷还不及从前的你自由自在、逍遥快活。我半生汲汲营营,看尽富贵荣华,如今才明白,原来——原来我半生都是为你而来。” “你——”品云晶莹的泪水沾湿了靠在她脸颊上的手心。 “走吧!等我伤好,咱们就离开。”永珑说道。 “嗯……”品云点头。 “品云,再告诉我一次,什么是佛?”永珑其实并不信佛,更不信神鬼,这一点品云得花一辈子的时间来说服他。而现在,他不过想听听品云说经的声音。 “佛——就是诸恶莫做,众善奉行,自净其意——” 待品云还想说下去时,就见傅颜沉甸甸地覆上眼帘,平稳的呼吸声传来,就好像天上的乐声,一吐一呐,一音一律。 而品云的声音,在永珑听来,就像一首平静祥和的弦音,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乐器能奏出此乐,能令他忘却世间所有烦忧。 想不到这佛经还是上好的催眠音,品云见傅颜沉沉睡去,自己也伏趴在床沿,和傅颜共游天际,寻周公去也。 门外的聂大人看到,这一幕情景,心中只有感叹,无奈英雄是多情,虽然永珑贝勒身怀绝技,聪明绝顶,而且还有大好前程,但最终还是难过美人关。 罢了!罢了!这一次他又要绞尽脑汁地向皇上交代,如果永珑贝勒被贬为庶人,更是正中永珑的下怀。唉!永珑深知伴君如伴虎,拿得起更放得下。而他呢?官场如战场,看来他还是学学他们小俩口,放弃一切,也来个行到水深处,坐看云起时吧!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