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不倒的hero》 话说在前头…… 这篇小说,莫霖又给自己找麻烦了。 要撰写这样一个「硬邦邦的话题」,实在很困难,如何在爱情故事与冷硬的背景设定间取得平衡,实在是这个故事最棘手的部分——朝爱情故事多了一点,则此一背景设定看来无味,但多着墨于此一背景些,又让爱情故事失焦,所以莫霖说,这是整个故事最困难的地方。 不过,回顾莫霖写过的故事,这好像也不是莫霖第一次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麻烦,以前莫霖写过法庭戏,写过消防员的故事,也写过特殊疾病,每一次都要我许多资料来铺陈整个故事,但在撰写那些生硬的背景知识时,总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我可是在写爱情故事喔! 所以,莫霖真的希望各位读者读完这个故事后,还是能感受到爱情的成分。至于情意深浅,就靠个人体会了,每个人的感应力终究不同,实在无法一概而论。 再来,说说这个男主角,在写这个男主角时,莫霖心里一直很挣扎,男主角的所作所为确实无法见容于社会,可是却因为他是主角,所以莫霖终要为他留点颜面,总要将他设定成「是不得已才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先说,莫霖绝不鼓励各位读者重蹈覆辙本书男主角走过的覆辙,大部分人没有这么好运,一辈子只能在其中堕落、沉沦。不要以为看了这样一本小说,以为自己就算走错了路,终究可以跟男主角一样,成功振作,摆脱恶魔的纠缠,莫霖要说句很残忍的话:「不可能!至少大部分人都不可能……」 有些错,绝对不能犯! 小错或许还可以祈求别人原谅,但大错一旦犯下,不要说别人原谅,就怕在别人原谅你之前,你就得吃足苦头。 但是,他终究是莫霖的男主角,为了同时兼顾本书的社会教育意义,以及一个爱情故事的美好前景,所以莫霖必须让男主角吃点苦,至少要为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 但如果读到此书的您,是个道德价值观还挺高的人,那莫霖必须帮自己的男主角求个请,至少您先把这个故事看玩,看到最后一页,再来批评男主角的所作所为,是否真的不可原谅,有没有一丝不得已,一丝身不由己在里头。 最后莫霖要说的是,本书偷渡了莫霖自己的一些哲学观与价值观,不过作品本来就与作者密不可分,同声一气,所以莫霖对于自己将自己的价值观投射在作品中,一点也不觉得歉疚…… 那就是,莫霖反战,反对一切形式、一切借口、一切目的的战争。发动战争之人,不论其背后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罪恶的,都是犯罪!纵使战胜,「胜者为王」,可以逃过法律的制裁、社会的谴责,但终究要面对历史的无情评价,终生背负「启战端」的恶名。 为什么会降到这么严肃的东西?好吧,请各位耐心看下去吧! 两个月交一本稿的频率,维持了四年多,竟然在今年破功了。 本来九月初就要交稿,十月多就可以跟读者见面,但因为整个八月莫霖的身体呈现极端不适,只能放弃写稿,好好休养,就这样错过与各位读者见面的机会。 虽然编辑很好心的要我多休息,只是长达两个月的时间没有打开电脑,敲打键盘,写写稿,连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好吧!大概就是中了「想与读者见面」的瘾头了吧! 莫霖现在已经三年级了,学分几乎快要修满了(真是千辛万苦啊),但接下来即将进入最困难的阶段,也就是撰写硕士论文。 希望在写论文期间,还能够继续写稿,保持与读者见面,不瞒各位说,回到学校读书后,莫霖就是靠着各位读者与这个世界接轨的。 各位有多重要啊! 所以喽!有看到这本小说的,都可以到出版社网站上去看看,留个言,让莫霖知道你的存在,莫霖一定会上去看的。 好了!往后翻,看小说吧! 楔子 天还没全亮,但隐隐可见天光。 窗边的帘子随着风扇吹来的气流摆动,趁着空隙,柔和缓慢的洒入那清晨时分的光线,落在地上、落在床畔,随着时间分秒流逝,甚至落在床上的人儿身上。 她睡得很沉,呼吸平缓、双眼紧闭,只见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是梦见了什么;向左侧身横躺的娇小身子像个还在母亲体内的新生儿般蜷缩着肢体,睡在这张双人床上。 双人床,一个人睡,睡在一侧。 房间的面积不大,摆了个衣橱,还有个五斗柜,剩下的就只有这张双人床。五斗柜上摆了面桌镜,还有些化妆品,这卧房的主人看来就是这样打理自己的门面,挺克难的。 终于,天全亮了,外头的世界开始动了起来──七点,闹钟准时响起,每天都是这个时间,没有一天例外,也不准有一天例外。 她的眼睛迅速张开,坐起身子,在床上伸懒腰;经过一夜睡眠,头发散乱不已,但她只是稍微梳拢,用条橡皮筋绑了起来。 七点整,不晚,但也不算早。她还有很多事要做,打扮自己的工作等晚点再说吧!况且,她也不是那么在乎自己好看还是不好看。 才想下床,却讶异的发现自己一晚的睡姿──偌大的双人床,她却选择睡在右边一侧。昨晚上床时,她还刻意把枕头摆在正中央,经过一晚,她还是下意识的回到自己最熟悉的位置。 「唉……」 不能多想,也不想因为多想而让自己陷入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绪困境中。收拾好一切不该有的思绪,她下了床,换下睡衣。 走出房间,依据每天的习惯,她赶紧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将仅有的食材全都拿出来…… 冰箱看来又空了,下午下班后,赶去上课前,她可能得去超市补货,不然又得让孩子们当外食族,这可不是件好事。 家里吃,自己煮的,总是比较营养,这点她深信不疑,纵使自己工作再忙,事业、学业两头烧,她还是努力帮孩子们煮每一餐。 冰箱里剩下一些吐司,还有火腿跟奶油,决定了,今天的早餐就这么解决,另外再泡杯牛奶,给孩子们补充营养。 幸好现在学校都有准备营养午餐,烦恼小孩该吃什么的工作只限于早餐与晚餐……这是在安慰自己吗?一天里三餐有两餐要烦恼,果然天下的妈妈最辛苦。 她的动作熟练,一下子忙着煎火腿、一下子忙着烤吐司,一下子又冲到柜子旁抱出奶粉罐准备泡牛奶。此时,她真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可以一心多用。 就在她忙得不可开交时,厨房门口传来一声呼喊── 「妈妈,早安。」 她回头,脸上满是笑容,在汗水的映照下更显亮眼。「早,小威,再等一下,妈妈马上把早餐做好。」 「妈妈,没关系,我先去叫妹妹跟弟弟起床。」 孩子很乖,乖到让她心疼──这孩子是她的大儿子,才十二岁,却已经像个大人一样,善体人意,更是她的得力助手。尤其在这样的家庭里,有这样一个孩子,更显得令人心疼。 十二岁的男孩走回房间,开始叫妹妹与弟弟起床──七岁的妹妹刚上小学,四岁的弟弟虽然还不到上学的年纪,可是因为妈妈要上班,所以弟弟要去外婆家待到下午。 孩子全部起床后,家里就热闹了──七岁的女儿边穿衣服,边跑到厨房要跟妈妈聊天,显然很喜欢缠着妈妈;而她虽忙,却也不厌其烦的陪着女儿说话,听她说着跟昨天晚上几乎一模一样的话题。 「妈妈,今天我要去野餐在动物园……」 「小洁,你应该说『今天我要去动物园野餐』,你那是英文的说法。」 皱眉,「中文好难喔……」 「没关系,妈妈晚上再教你。」 这时客厅传来大儿子的呼喊,「小治,这是垃圾,不可以吃。」 「啊──」大叫抗议。 无奈一笑,将所有餐点统统放到餐桌上,对着所有孩子大喊,「宝贝,来吃早餐了喔!」 大儿子抱着四岁的小弟弟来到餐桌旁,七岁的女儿则是已经就座,三个孩子各有其可爱之处。 可是看着这些孩子,却会让她不由自主的心痛,尤其是看见孩子们那如出一辙的金发碧眼模样。 大儿子乖乖的吃着早餐,小女儿也是;小儿子有点躁动,她亲自抱着孩子喂他喝牛奶,吃火腿蛋三明治。 餐桌上气氛和乐融融,旁人乍看之下,实在不会觉得这个家庭有什么不同,不会认为这不是个正常的家庭,甚至不会质疑这个家庭是否少了什么…… 七点半一到,大儿子先站起身,「妈妈,我跟妹妹出门了。」 「路上小心喔!」 「妈妈再见。」 「妈咪再见。」 大儿子带着妹妹一起上学去,两兄妹读同一所小学,一个六年级、一个一年级,可以互相照应。不过说真的,她觉得女儿的个性这么活泼外向,跟同学相处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前几天小洁的老师还打电话给她,说小洁很聪明,班上的男生都很喜欢小洁,说她像个洋娃娃一样。 剩下她一个人跟好动的小儿子搏斗,十分钟过后,外头传来电铃声,她抱着儿子走到门口去开门。 门一开,如她所料,是她的母亲,但也出乎她意料之外,父亲也来了。母亲一脸带笑,看着她怀里抱的小孙子,笑得更是开心;一旁的父亲则是一脸严肃,眼神里也有着一丝忧心。 「爸、妈,麻烦你们了。」她整天要上班,下班后只有一个小时空档,还得再去学校念书。 这几年她都是过着这样辛苦的生活,若非父母鼎力襄助,她真不知如何度过这段忙碌的岁月。 「阿嬷!阿公!」 一听到小孙子叫她,还用着有点生涩的台语叫唤,眼前的中年妇女笑得阖不拢嘴,连那原本一脸严肃的父亲都跟着笑开了。 接过女儿怀里的孙子,母亲很开心,「阿嬷的心肝孙,你现在会用台语叫阿嬷了,好棒喔!」 她也笑了,转身走进屋内,两老跟着进来,他们逗着孙子,玩得不亦乐乎,果然是有孙万事足,还一次有三个。 现在时间是七点五十,她要在八点半出门,才能赶上九点的班──她在一间中小企业担任行政工作,晚上在夜校念会计,希望可以拿到大学学历。 现在她只剩四十分钟,得整理厨房,还得整理自己的外表…… 母亲看见女儿走进厨房,与丈夫对望一眼,然后将怀里的孙子交给丈夫,自己站起身,跟着走进厨房。 「妈,怎么不在客厅坐?」 动手帮忙整理,不顾女儿劝阻,就是想帮忙;说不动老人家,只好由她去,母女俩一起整理着厨房,动作也快很多。 「你这种日子想过几年啊?」 「什么过几年?」 「自己带着孩子,也没个男人在身边,这种日子你想过几年?」挑明了说。 她不语,拿着抹布擦拭着流理台。 「思绮,你不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可以的话,再找个男人吧!那个信宏很好啊!人又乖、又正直,我看小威他们好像也满喜欢他的……」 何信宏,高中老师,长相斯文,今年二十八岁。自从上回在母亲安排下两人「意外」见面后,似乎就在追求她。 除此之外,她对那人一点认识都没有,也不想多认识──「妈,我年纪比信宏还要大──」 「大多少?你也才二十九。」 「三十了,妈,而且不只,我还是三个孩子的妈。」她笑了笑,「说真的,别给我找麻烦了。」 「人家信宏说了,他喜欢你,不怕麻烦,连人家家里都不排斥,现在反而变成是你在挑。」 因为爱过,所以她挑──挑,是为了固守自己死死锁在心里的爱。 母亲一阵感叹,「早知道你十八岁那年,就不准你去什么打工游学,把自己搞成这样,嫁给『阿斗仔』,如果幸福就算了,现在还离了婚,老天──难怪你爸会这么生气。」 「妈……」我不后悔这句话,想讲却梗在喉头,不上不下。 她真不后悔,只是满心遗憾,遗憾她的丈夫最后变成那样。而为了孩子好,她只能选择离开。 「说真的,你跟那个『阿斗仔』到底是发生什么事,前几年不是还好好的嘛?怎么说离婚就离婚,问你,你也不肯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将抹布洗干净,「妈,没什么好说的,缘分尽了,我们没有吵架,决定离婚时也很平和。」 「是吗?我看那个『阿斗仔』有问题!三个孩子都丢给你,这算什么啊?当你是什么,保母啊?」 总该为他辩护一下,「妈,这是我要求的,我要求孩子都跟着我,他也同意了;而且他其实是愿意负责的,甚至要把他所有的财产都给我,连终生俸也是,是我自己不愿意的。」因为她想,他往后的日子会比她更需要这些钱。 「啊……我听不懂,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来你还爱着他,照你的说法,他也是有情有义,那你们干嘛离婚?」 无语,也不愿再说──回台湾这三年,只要谈到这个话题,最后她的反应都是如此。 「妈,小治麻烦你了,我要去上班了。」话才说完,立刻转身离开厨房,回到房间整理自己。 刷牙、洗脸、化淡妆,十分钟内迅速完成,她不拖延,也没有时间拖延。往后的日子,她的生命就只会为了三个孩子打转,一颗心如同冰冻。 只是偶尔她还是会伤感──看着浴室内只放着一支牙刷,就想起曾经两支牙刷交迭在一起,放在漱口杯中;看着那双人床上,只有右边摆着一个枕头,就会想起曾经,清晨起床时,两个枕头不知掉到哪里去,她整个人枕在丈夫的胸膛上;看着那五斗柜上的桌镜里,自己一人独自画着淡色口红,就会想起曾经有个人总爱趁她化妆时,从后头抱着她,彼此相拥,成为镜中的甜蜜迭影。 这些都成为记忆了,记忆不复来,只能回味,味道却是愈品尝愈苦。 她的名字叫罗思绮,很好记,就是那个「螺丝起子」。虽然离了婚,独自带着三个孩子生活,但她相信自己够坚强,如同螺丝起子一般,可以拆下人生中所有的螺丝。 只是人有回想的本能,尤其是回想起曾经的甜蜜,愈想,愈痛…… 第一章 下午五点半,她才刚赶回家,丢下所有东西,立刻钻进厨房准备晚餐,就着锅碗瓢盆,忙得不可开交。 客厅里,姊姊带着弟弟好像在玩,也好像在吵架。两个孩子说话比大声,姊姊想要教训弟弟,弟弟想要跟姊姊抬杠,只是口齿都不清,愈听愈像在斗嘴。 罗思绮很忙,忙到几乎没有时间注意客厅里的状况。今晚爸、妈都有事,没办法帮她带小孩,最小的儿子只好接回家中。 煮完晚餐后,她还得赶出门去上课,今晚有最重要的一堂课,不能翘课,她很急、很忙,一个小时内必须准备好孩子们的晚餐,这时间很匆忙,忙到她有时间帮孩子煮饭,自己却没有时间吃东西。 这种状况以前也曾发生过,但她很少这么心急——这种她不在家的夜晚,她的大儿子小威会代替她照顾弟弟、妹妹,就像个爸爸一样。 很多时候,她的父母也会过来帮忙,尽量帮助她度过难关。现在的她,正面临家庭、事业与学业三头烧,她一样都不能放弃。 身为一个单亲妈妈,照顾孩子是她的最大责任,可是她必须要工作,才能赚钱养家,而继续读书拿学位也是为了帮助自己在职场上站稳脚步,所以她每一样都不能放弃。 努力寻求兼顾,却苦了自己,有时候也苦了孩子……这些她都知道,也心疼、更是歉疚不已。 小威还没回家,客厅里已经吵成一团。小洁也才七岁,显然制不住这个好动的小弟弟,情势眼看就要失控。 「小治,姊姊说不可以!」 「不管……」 「吃这个会生病,不可以啦——」 「饿饿,肚子饿饿——」 「小治!」 小治肚子饿了,这么小的孩子当然不会忍耐,罗思绮在厨房都听到了,她心里更急,更是充满不舍,翻炒锅中食物的动作更迅速。 将锅中的食物盛在盘子上,往一旁的流理台一放,赶紧处理下一道食物,但就在此时,客厅里似乎爆发了大战,小治竟然嚎啕大哭。 「哇——」 哭声震天,彷佛几户以外都可以听闻,以为发生什么大事;罗思绮心里一紧,想去客厅看看,又要顾着炉火。 客厅里的另一个孩子眼看弟弟大哭,顿时也慌了手脚,就算是小姊姊,也还是个小孩子,哪里知道该怎么哄另外一个孩子?结果小洁也觉得委屈,再加上肚子也饿得咕噜咕噜叫,一时间竟也跟着弟弟大哭了。「不要哭了,小笨蛋,这样我要哭也……不对,我也要哭……」 「哇——饿饿……」 两个孩子都哭了,这下可不得了,罗思绮也慌了,她关了瓦斯,放下锅铲,才准备到客厅去看看,手臂不小心一挥,原本已经炒好的两道菜就这样洒翻在地上,顿时化为乌有。 她看着,心里突然冷到极点,理智的线像是断了一样;她的脑袋一片空白,连她也想哭,眼眶在瞬间泛红,鼻头也跟着一酸。 她怎么什么都做不好?这样子她要怎么带着孩子一起走下去……未来还有这么长的路要走,怎么会这样? 「不要哭了,摆脱不要再哭了……」嘴里喃喃自语。 下一瞬间,她像是爆发了似的从厨房冲到客厅,像是要制止孩子的吵闹,用骂的、用吼的都可以,只要能让孩子们停下来,让她可以不用再自责、再心痛。 可是当她来到客厅时,大门也同时开启,是小威回来了! 那孩子一进门,看见家里一团乱——弟弟、妹妹哭成一团,妈妈正巧从厨房冲出来,他立刻感觉到情况不太妙,妈妈的情绪很差。 小威赶紧放下背包,先走上前去把弟弟抱起来安抚,然后在她开口之前抢先说道:「妈妈,对不起,我跟同学去打球,我下次不会这么晚回来了。」 一句话,莫名的突然让她整个人的情绪冷静下来,她看着大儿子抱着小儿子,细心又充满耐心的安抚着,甚至还从口袋里拿出巧克力要给弟弟吃。 有吃的,又是最好吃的巧克力,小治立刻收住哭声,变成开心的享用美味的甜食,边吃边笑,还跟哥哥玩开了。 小洁看了,口水一直流,「哥哥,我要也。」 「是『我也要』,拿去。」边纠正妹妹的中文,边从口袋里再拿出另外一条巧克力递给妹妹。 小洁也吃得很开心,场面突然转为一片和乐融融。 罗思绮看了,迅速冷静下来,所有莫名的怒气全部消失了,瞬间转为哀伤与痛楚,充满自责的哀伤与痛楚。 她竟然想骂孩子,孩子们有什么错?都是她这个妈妈做不好,孩子只是肚子饿了,是她自己不小心把菜打翻了,凭什么怪孩子? 她不是个好妈妈……连小威都比她有耐心,不会因为自己的不顺利而迁怒他人,她真是糟糕……罗思绮满是颓丧的转过身走回厨房。 小威抬头看着妈妈的背影,心里想了想,看向妹妹,对着妹妹说:「小洁,你去厨房,看看妈妈需不需要帮忙,我来照顾弟弟。」 这不能算是把苦差事推给妹妹,因为对小洁而言,照顾小治这只活泼好动的小狮子,简直比帮妈妈做家事还要累人。 「好。」小洁边吃着巧克力,边走进厨房。从客厅可以听到,她进了厨房后,大声问着妈妈,「妈妈,我帮你——」 小治还在吃巧克力,其实小治很乖,只要喂饱他,他就会安安静静,不吵不闹,不过也因此,只要他肚子饿时,可是会吵到连天花板都震下来。 厨房里除了忙着整理一地的残余外,还得想办法弄出新的菜色,眼看时间真的不够了,最后在小洁的帮忙下,干脆…… 用冰箱剩余的鸡肉、火腿、蔬菜、面条,煮了一锅什锦面,最后在面上放上小洁最爱的起司片,让这碗面味道又香,视觉上也充满趣味。 二十分钟后,三个孩子坐在餐桌前大快朵颐吃面,小洁边吃边玩的拉起司丝的游戏,小威则跟小治吃一碗,由哥哥负责喂弟弟。 三个孩子吃得津津有味,甚至一点声音也没有,偶尔可以传来小治的笑声。目前看来,也只有小威有办法收服这个爱玩的小弟弟。 罗思绮将一切收拾干净,时间还剩十分钟,她赶紧回房间换好衣服,抱著书走出房间,来到餐厅看着孩子们,「妈妈要出门了,你们在家里要乖喔!下课后,妈妈会赶快回来。」 「妈妈,拜拜!」 「妈咪……」 「妈妈,路上小心。」 才要转过身,小威突然叫着妈咪,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东西递给母亲,「妈妈,这个给你吃。」 她看着儿子手里的东西,愣了愣,那是两条巧克力。 「妈妈没吃东西会肚子饿,这个给妈妈吃。」 小洁也笑了,「妈妈,很好吃喔!」 小治笑得更开心,可是让他这么开心是因为别的事——看着哥哥从口袋里拿出这么多东西,他笑着说:「多啦a梦……」 「对耶!哥哥有好多东西哦口袋里。」小洁的中文总带有英文语法,他们都习惯了,反正也听得懂。 她也笑了,接过儿子的好意,摸摸小威的头,然后一一亲了亲孩子们,依依不舍却也充满疼爱,接着就出门去了。 嘴上不说,却充满感动,孩子是现在支撑她最大的动力,如果没有这些孩子,她真不知自己要怎么走下去。 现在的她,算是失去一切吗?或许是,或许不是,如果不是,那也是因为她有这些孩子在身边。 出门了,三个孩子乖乖坐在位子上吃东西。小威边吃,边叮咛妹妹等会儿吃完饭要先去写功课,然后去洗澡,洗完澡才能看故事书。 嘴里念着,像个大哥哥,有时候,在年级与自己有一段颇大差距的弟妹眼中,这个哥哥或者更像是爸爸,代替了那个在他们记忆里,印象不甚深刻,甚至有些模糊的人。 小威边说,视线不自觉的望向门口。 可怜的妈妈……还有,那个不知道现在怎样的爸爸…… 又是一天晚上,不同的是,这天晚上妈妈不用上课,外公、外婆陪着他们,直到八点多才回家,算起来,这天晚上一切正常。 只是妈妈一直不太说话,煮完晚餐,帮小治洗澡,陪外公、外婆聊天,有一搭没一搭的,直到他们回家,这其间妈妈的气色都不太好。 晚上九点,妈妈早早就把他们都哄上床,然后就自己先去睡了。小威很担心,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吵到了一旁的小治,小治也跟着睡不着。 最近小洁跟妈妈一起睡,应该最知道妈妈怎么了,小威才想去问问妹妹,谁知道她竟跑到他们男生的房间来。 「哥哥、哥哥。」 小威跳下床,把灯打开;小治也坐起来,以为又要玩游戏了,眼里净是开心,甚至有些调皮的神情,毕竟这么早睡,他哪里睡得着? 「怎么了?」 「妈妈好像感冒了。」 「感冒?」 「妈妈吃药,然后就睡着了马上。」有倒装,不过现在讨论的是严肃话题,小威无心纠正。 小威皱眉头,小洁赶紧补充,「妈妈睡着了,我跑出来她都没有发现。」 「妈妈太累了,我们要乖一点,不要让妈妈生气。」叨叨絮絮的吩咐着。 小洁突然提议,「哥哥,我们打电话给……」 「我也想啊!只是我也怕grandma担心。」 「不是啦!不是grandma,是……那个啊……」 「你说何叔叔吗?只是妈妈会不会不开心?」小威其实对这个何叔叔没意见,只要妈妈喜欢就好。说真的,身为儿子,他的态度完全开放,如果何叔叔可以对妈妈好,他们要在一起,他没有意见。 何叔叔对他们也很好,有几次来家里看他们,还带很多玩具来给他们玩,甚至带点心给他们吃。妈妈一直不愿意收,但也说何叔叔是个好人。 「不是何叔叔啦!」 小治也学姊姊说话,但是说得不清不楚,在嘴里胡成一团,只是哥哥、姊姊都没时间理他。 「那你到底说谁?」 小洁眨眨眼,眼里净是兴味,但更多的是好奇——她其实更想见那个人,虽然她应该见过那个人,但她真的没有印象,毕竟当时她的年纪还太小。 连她都如此了,更何况是小治,当时小治才刚出生呢! 忽然间,小威似乎可以感觉到妹妹说得是谁,他皱了皱眉头,沉重的表情有点不符合他才十二岁的年纪。 「就是……爹地啊!」 小治听到这「熟悉」的称呼,也跟着喊爹地,似乎想跟着姊姊一起宣誓效忠,殊不知才四岁的小孩,当初究竟发生什么事,他怎么可能知道? 果然……小威的脸色更凝重了,连带让聪明的小洁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每次说到爹地,哥哥的脸色就变了。 小威原本还坐在床上,想了想,抹抹自己的脸,干脆走下床,跟妹妹一起坐在地垫上;小治看到,赶紧跟进,也跟着坐在地上。 一时间,三个孩子围成一个圈,像是要开会讨论重要大事。 三个孩子有着同样的特征,一头金发,更近一点看,可以看见湛蓝色的眼珠,一看就可以知道他们是混血儿。 小威才十二岁,身材却比同年龄的孩子高,和弟弟、妹妹相比更是如此,难怪这些弟妹都很崇拜哥哥,很听哥哥的话。 「小洁,你也不希望妈妈难过,对不对?」 「对啊……」 「既然这样,就不要再提爹地的事了,好不好?」 「为什么?」小洁不懂,「爹地是坏人吗?」 小威很为难,这该怎么说?怎么说都不对……「妈妈是怎么跟你们说的?」 「妈妈说,爹地是大英雄,是个好人,很勇敢。很善良……」脑海里的中文形容词都已经用尽。 但这确实就是妈妈说过的话,好像从她有记忆以来,妈妈从没说过爹地一句坏话,甚至常常那爹地以前的照片给他们看,怕他们忘记自己的父亲长什么样。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很好奇,她真的好想好想见见妈妈说的那个爹地…… 「既然妈妈这样说,你们就听妈妈的,哥哥没什么好说的。」别在弟弟、妹妹心中留下对爹地的坏印象,妈妈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那……为什么不打电话给爹地?」 「……」 「哥哥,爹地是不是做坏事?」脑海里终于挤出一个词,「爹地外遇?」 哭笑不得,搬回来台湾住这几年,妹妹看了很多台湾的八点档连续剧,中文都还说不好,倒是学会了很多流行语,比如说「外遇」。 「小洁,这很复杂,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也不知道妈妈还愿不愿意去回想这种事?」 当然,小洁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说词,年纪虽小的她,脑袋倒是挺灵活的,她立刻正襟危坐。「哥哥,我们来投票。」 「投票?」 「对!」小手举起,「我,罗洁,英文名字是jennifer lowell,因为妈妈很忙、很累,我要打电话给爹地,把爹地找来。」 难得妹妹中文说得这么顺,确实提出这么令人为难的要求,小威皱紧眉头,不知如何回应。 小洁这时看向一旁的小治,「你,罗治,英文名字是george lowell,你要找谁,爹地还是何叔叔?」 「啊?」 「小治哪里听得懂?」 「小治。」姊姊温柔的嗓音传来,「你最喜欢谁?」 「妈咪。」 「还有呢?」 「哥哥……」 「还有呢?」 有点为难,但还是说了,「姊姊……」 「乖……那还有呢?」 小治想了想,看着姊姊说的唇语,当然听不懂,可是他忽然想到妈咪常常说一个人的事,于是不假思索的喊出,「爹地……」 「宾果!两票了。」转向哥哥,「你,罗威,英文名字是william lowell,你呢?」 他沈默,不知该怎么说,小洁倒是胜券在握的模样。 「如果我说,我投给何叔叔呢?」 「哥哥,为什么?」简直不敢相信哥哥竟不选爹地!爹地有这么讨人厌吗?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妈妈每次都要说爹地的好话,还怕他们忘记爹地? 为什么……「哥哥,你很讨厌爹地是不是?」 「算……是吧!」 小洁好难过,根本不敢相信,她弄不清楚父母之间究竟有何恩怨,却从哥哥那冷淡且不愿多谈的表情中,读出了一丝诡异的气氛。 「小洁,你可以喜欢爹地,没有关系,但是如果打电话给爹地,爹地跑来了,妈妈会有什么反应,她会不会更难过,这些问题,我们都要考虑。」 况且,谁知道那个男人现在变成怎样?又或者他还在吗?会不会早就不在了……这个家庭曾经经历过狂风暴雨,他可是亲眼见到其中的惨烈,如果不是妈妈立刻做出痛苦决定,带着他们三个孩子离开,现在可能他们每个人都生不如死,深陷其中,伤痕累累。 他亲眼见过,即便当时他才九岁,却很难忘记——耳边彷佛还会传来摔砸东西的声响,玻璃破碎,大门打破了,碗盘齐飞,他就算盖住耳朵也可以听见,那恐怖声响早已在他心里烙印了。 事实上,他并不讨厌那个人;事实上,跟弟弟、妹妹相比,他对那男人充满更多的记忆,其中许多是快乐的记忆。 他们之间充满父子的亲情,一个如山一般高的男人成为他成长路上最大的指标,是他努力追寻的模范,是他发誓要学习的对象;只是这山突然垮了,这么突然,令人措手不及! 瞬间,他的路上失去了指标,曾经设定的学习对象,现在却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梦魇。 三年了,他曾经很想、很担心那个人,但现在为了妈妈,他可以不去想,甚至要他改叫另一个男人爸爸,他也没关系…… 美国华盛顿 华特尔?里德陆军军医院 七楼最角落的独立病房内安安静静,静谧到彷佛可以听见点滴针筒内,液体滴落发出的声响。 男人满脸胡髭,高大的身躯躺在病床上,脸上了无生气,肢体似乎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尽管张着眼,却彷佛放弃了自己、放弃了生命。 期间,护士过了换点滴,小心翼翼,甚至在动手之前还先问了一声,以示礼貌。「上尉?上尉?」说的当然是英语,「请容我帮你更换点滴。」 「……」张着眼,却无言以对。 护士无奈,这几天都是如此,他张着眼,却是无动于衷,如果要他死,他大概也会默默接受。 更换点滴,尽量不扯动插在手臂上的针头,只是还是不小心动到了,护士连忙道歉。「对不起,上尉,对不起。」 「……」还是没反应。 护士无奈,摇头,收拾东西准备离去,就在此时,刚好有人走进来,想要探视病人。 护士看见来人,惊了惊,赶紧问好,「奥斯裴中校,您好。」 「你好,你先出去吧!」 房内,顿时只剩两人。 那名中校走到病床前,又气又无奈,看着床上明明张着眼没在睡觉,却是如此没精神的人,更是怒火中烧。「你疯了?把自己关在冰柜里?想死也不是这样!」 「……」 「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比烂泥还要没精神。」 「……」 「你到底在搞什么?」 「……」 「安德鲁?洛威尔上尉,我命令你说话,回答我的话!」 或许是出于本能,那男人终于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净是无奈,还有着深深的绝望,他随口应了一声,「是,长官。」 「你到底是在做什么?想死吗?」 「我……瘾头犯了。」 很是讶异,似乎更是不敢相信,都两年多了,怎么会这样?他以为安德鲁已经好了,这辈子可以彻底摆脱了。「所以你把自己关在冰柜里?」 「我不能再碰……」 「笨蛋!你可以找医生、找护士,都帮不了你的话,你可以来找我!把自己关在冰柜里,你想自杀是不是?」 这小子被发现时体温只剩下三十度,如果再晚一点,肯定会一命呜呼。医生说,他虽保住了一命,不过得了肺炎,需要好好休养。 又不说话了,他似乎早就放弃了自己,这两年多来,他就是这样,被动的接受治疗,若非他说话激他,甚至骂他最在意的那个女人,他一点反应都不会有。 拉把椅子坐着,身为长官,面对着不自爱的下属,他气到想翻桌。毕竟,这家伙是他最信赖的部署,更是他眼中的好军人。 只是经历一场战争,回到美国,他的生活全都变了——跟妻子离了婚,那女人带走他的三个孩子,独留他一个人面对生命中的巨变与打击。 他替他感到难过,一场战争毁了他,也毁了他的家庭,现在的他什么都不剩,纵使有终生俸、有优渥的理赔金,却毫无意义。「已经快三年,你打算就这样颓废下去吗?」 「……」不说话,男人的眼底却浮现出泪光。 一开始时,他很努力想要振作,努力戒除那些该死的害人之物,他渐渐成功了,开始像个人了,可是他突然觉得,这有什么意义?太慢了,在失去她之后他才觉悟,才努力改变自己,但一切都已经太慢了! 她已经离开他身边了…… 纵使意志坚定,想要彻底戒除一切的毒害,可是懦弱时、脆弱时,他浑身发抖,身边又没人陪着,一种寒冷的感觉逼着他重新坠入恶性循环中。 为了怕自己再度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他干脆伤害自己,甚至希望死了算了,不用背负恶名,不用面对从英雄变成狗熊的难堪。 看着他那惨淡的表情,中校决定走老路,脱口而出,「那该死的女人!」 果然,他瞪了他一眼。「长官,原谅我必须说脏话,但请你闭嘴。」 「我又说错吗?」中校厉声指责着,「你现在是最脆弱的时候,意志一不坚定,就会走回老路!而现在,你最需要的就是家人的陪伴,她呢?她人在哪里?」 「我们已经离婚了。」 「是啊!离婚,然后她把孩子也都带走,摆明了就是要你死。」他装得很愤恨,「如果她没有离开你,孩子也没离开,你现在就会有家人陪着,你就会振作,就不会有脆弱的时候,你就不会走回老路……」 「够了……」 「所有我说,那该死的女人……」 「我说够了!」他大吼,制止住中校的话。「这全部是我的错,那时我整个人都疯了,我变得有暴力倾向,她当时还怀孕,两个孩子才几岁,她不带着孩子离开我,是想被我打死吗?」 「……」 「她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对不起她……」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滑落,所有的痛苦及过往的点滴回忆,又在脑海里瞬间炸开。 中校叹息,拍拍他的肩,重复这两年多来不知说了多少次的安慰,一次又一次的劝他振作。「挺起来吧!战场这么残忍,你都撑过来了,没道理现在不行。」 「……」 「唉……」叹息完,走出病房让病人休息,让他整理自己的思绪,是要这样继续颓废下去,还是振作起来,想想看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他看着天花板,想擦掉眼泪,却不断哭泣——年轻时总爱说男人不能哭,总爱嘲笑那些动不动就掉眼泪的男人,但现在他却常常落泪,甚至擦也擦不尽。 打赢了一场战争又怎样,这场人生的战争,他彻彻底底的输了。 战场上,枪林弹雨,子弹打来,削掉左手整只小指与一半的无名指,他不喊痛,也不觉得哭,只要还能扣动扳机、能扔掷手榴弹,他都不觉得自己是残废。 没有敌人是无法打败的,他一直这样告诉自己,却在回到美国后才发现,自己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他被自己打败了……代价就是失去妻子、失去所有孩子、失去一切幸福,所有荣耀归零、所有希望破灭。 丧失一切勇气,现在的他,活脱脱就是个苟延残喘的废物,拖着一口气,却嫌自己命太长。 快三年他都走不出来,走不出这场生命战争中惨败的阴影,未来会怎样,他想都不敢想…… 病床头,有一张病人资料卡—— marine corps(海军陆战队),captain andrew lowell(安德鲁?洛威尔上尉) drug addict(药物成瘾),alcoholic(酒精成瘾)。 第二章 罗思绮的母亲其实一直很后悔,让女儿在十八岁那一年独自到美国,本以为只是短短一年的打工游学,可以拓展视野、吸取经验,本是无伤大雅,谁知道最后,女儿的身边竟然多了一个老公,还是个金发碧眼的「阿斗仔」。 说真的,女儿的要求,他们还真不知如何拒绝。女儿是独生女,备受疼爱,从小罗家父母就习惯给她最好的了。 罗父经营机车修理事业,虽是黑手,在南台湾一带倒也是有几家分店,家境算是富裕。 罗父求子多年,三十五岁才得一女,当然视若珍宝;罗父总想,以后女儿可以不用辛苦,家里的事业还有财产都归她,可以当个现成的老板,反正家里的事业已经略具规模,她只要偶尔去视察一下就好,不需要真的下去修车。 连这名字罗思绮都取得很妙,说明了罗父对女儿的厚望——罗思绮,螺丝起,刚好就算是白手起家的罗父吃饭的家伙。 那一年,女儿告诉他们,她想晚一年进入大学,想趁着年轻,到美国打工游学,见见世面,这确实是个性开朗活泼的罗思绮会做的事。 罗母本来还想陪,但她坚持不肯,就是要一个人自己去。不得已,帮女儿办好一切,也准备了一笔钱,约法三章到美国后天天联络,住在父母安排的地方,这才同意放行。 飞出去的小鸟,当然瞬间爱上外面的宽阔天地。到了美国后,她所有的时间与心力都放在适应这个新环境上,虽然颇辛苦,虽然吃吃喝喝都不太习惯,虽然自己的英语还不太好,但是她还是很开心。 落脚处在纽约,她住在父亲找到的一家小公寓,房东是个老太太,人和善可亲,受了罗父的嘱托,对思绮特别照顾。 白天工作的地点就在住所附近的速食店,站在柜台前接受点餐很辛苦,这是她自愿的,因为她想,这是学会英文最快的方法,逼自己去跟这些老外面对面,习惯他们的口音与讲话速度。 幸好,她习惯面带微笑,脸上充满活力与朝气,面对客人总是大声问好,这么热情的服务态度,在美国还算特例,那些老外还挺吃这一套的。 再加上这个年轻东方小女孩长得清秀漂亮,果然吸引了许多人选择要站在她的柜前接受她的服务,其中以年轻男孩居多。 当然,她也吸引了那群年轻的西点军校生。 她就是这样认识那个男人,安德鲁?洛威尔,大了她三岁,是个西点军校的「firstie」(四年级生)。外表长相是个标准的白人,一头金发,但眼珠颜色却略显深黑。 他站在一群同学之前,不像其他人一样说话那么大声嚷嚷,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但偶尔还是会跟朋友打打闹闹。当他笑的时候,两颊还有可爱的酒窝,如果不是因为他身材高大挺拔,还真像个可爱的小男生。 当时,她注意着他,他竟然也看向了她,两个人眼神交会。她愣了愣,赶紧撇开头,去服务其他客人。 但这一对望,却在彼此心里留下深深印记,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会在往后这将近一年的日子里,与这个年轻男孩陷入热恋。 感情的事真的很难说,原本,一见钟情只是小说上的用语,她常常看着这样的剧情就觉得晕头转向,如果见一眼就动了心,那人也太不理性了。 可是安德鲁真的给她这种感觉,很恐怖的感觉,一种心在瞬间失控的感觉,每次看见他总能深深体会,人本来就不是一种能够控制自己的理性动物。 从那天之后,她常常看见他。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好像只要一放假,就会来到她的柜台前点一杯咖啡,还有一个汉堡,等着餐点做好,两人无言对望。 跟他的同学不同的是,安德鲁安安静静,不像那群军校生总是吵吵闹闹,总是追问着她住哪里,家里电话几号,星期日没有空,要不要一起到城里去玩…… 餐点一到,他就转身离开柜台,只是他会选择坐在正对着柜台的位置,边吃,时而抬头看向柜台,似乎在看她。 她当然都发现,心里只嘀咕说:「干嘛,有话就说啊!干嘛不学学你同学,要约就开口啊……」 她肯定,安德鲁是个害羞的小男孩。 终于,她受不了了,每个人的个性真的都不一样。她不应该以偏概全,以为外国男人都是这样大方,都是把妹高手。 她拿着一壶咖啡走到他面前,在他有点紧张、讶异的眼神中,开口问他需不需要续杯?他当然不反对,眼神还直直望着她。 他终于开口了,「你……你……」 「我怎样?」 「你……从哪里来啊?」 「台湾啊!」 「哦……」应该继续聊下去,却完全卡住了。 这家伙,亏他还长得高头大马,怎么这么没用啊? 倒完咖啡,她叹口气,眼神还有点哀怨,心想,她都亲自走过来了,这男人还不会说话,难道要她倒追吗? 转身想走回柜台,这次完全失败,这家伙还看不出来,她只帮他一个人续杯,其他客人她理都不想理,这样他还不懂? 看着她准备离去的背影,安德鲁似乎也急了,他开口:「你……明天有空吗?」 回头,「有事吗?」 「我……」 叹气,「好!我有空,你想做什么?」 他笑了,搔搔头,真的很不好意思。可是他又想起刚才他的那票同学开口约她,她却说自己没空。 一眼看穿他的想法,「我看人,不是什么人约我都出去,我没这么随便。」 「那我……」 「我觉得你不错啊!安安静静,不像你那群同学那么吵。」 于是两人敲定隔日的约会行程,很无聊的湖边公园散步之旅。但是有一次就有第二次,他们开始常常约出门,从一周一次,变成一周两次,不过想要更密集的见面实在有困难,毕竟他还在念军校,无法天天出门,但愈是这样,她愈是想念他。 来美国不到半年,她承认自己恋爱了,愈相处愈觉得一颗心都系在这个男人身上。上班时,有时候会发呆,会望向安德鲁最常坐的那个位置,然后想事情想出神。 想他什么时候可以放假,想他前几天约会时在她颊边轻轻留下的吻,很绅士,很有礼貌,却也骚动她的心。 之后持续见面、约会,安德鲁终于开口对她说他喜欢她,喜欢这个东方来的小女孩,他注意她很久了,他喜欢她的热情,喜欢她努力工作脸上带着笑容的模样,很吸引人。 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她竟然点头,也没想到自己再过半年就必须离开美国——她毕竟不是美国人,打工游学也有期限限制。 可是当下的她根本不管,只想把握这人生难得的感情,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而且对方也承认喜欢自己,她当然要把握,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但罗思绮万万没想到,她最后竟然离不开美国了,虽然感情的进展很稳定,还在她控制之下,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想象。 既然谈恋爱,当然会有一些亲密举动,安德鲁很绅士,但那不代表他不是男人。两人展开交往,常常见面,也认为彼此就是情侣。 那一年,她也许真的太年轻,陷入爱情里不可自拔,最后甚至愿意交出自己,交给这个男人。 距离离开美国只剩下一个月,她的打工游学就快要结束;安德鲁也要毕业了,毕业后他挂阶少尉,即将正式进入陆战队服役。 她一直想着该怎么开口说她要离开美国了,光想到她就觉得痛苦,喜欢上一个人,自然希望能永远在一起,怎么可能动念离开。 不过事情来得太突然,她不需要开口离开,因为她离不开了——她怀孕了…… 她不知道安德鲁会有什么反应,也许吓得逃开,也许夺门而出,也许避不见面,装作不认识。 「安,我怀孕了。」 他真的一愣,待了一分钟,想开口却又默声良久,久到她都心寒了,以为他会逃避,会不负责任。 谁知道…… 「嫁给我吧!」 「……」眼眶红了。 「我毕业了,马上就要下部队了,开始有正常的收入,我可以结婚了,嫁给我吧!我爱你……」 于是,她嫁给了他,没有选择余地。至少在那段年少岁月里,她就这样单纯而执着的认定这样一个人作为终身的伴侣,不管对不对,不管是不是太天真,不管那想象中的终身相伴,是不是奢求…… 这场异国婚姻当然不容易,难处多多。夫妻之前的相处并不难,而是怎样说服远在台湾的父母?幸好安德鲁是个诚恳的人,请了假带她回到台湾,冒着差点被罗父打死的风险,恳求人家将女儿嫁给他。 肚子都有孩子了,不嫁行吗?只是罗父气得要死,差点要跟女儿断绝关系,幸好罗母缓颊,说人家至少愿意负责,就是好事。 罗母的想法是,孩子如果不懂事,很多事情父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让孩子去闯一闯,去尝尝固中滋味,父母只能在旁祈求,别让孩子摔得太重、伤得太深。 这个「阿斗仔」看起来还满诚恳的,听说是个职业军人,在美国,军人的收入还不错,福利也好,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女儿跟着人家,经济上不会吃苦。 安抚好父母,安德鲁带着妻子回到美国,去过他们往后未知人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是好是坏,以为有爱情就可以支撑一切。 另一个困难,在罗思绮眼中比说服父母学要难,那就是安德鲁的职业。他是个军人,军校毕业下部队以后,虽然薪水不低,但时间都给了国家。 他常常不在家,必须待在部队里,他工作很忙,也很累,常常他回家时,累到坐在沙发上就睡着了,让她心里很不舍。 他对她很好,婚前婚后一样温柔,这一点她没看错人。面对她,他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会说些甜言蜜语,常常抱抱她、亲亲她。 而她,也努力扮演好一个妻子的角色,将家里整理得干干净净,让他一回到家就可以全然的放松,不须担心家里的事,甚至她还会负责炒热家里气氛,让他能有一个家的感觉。 安德鲁的父亲也是职业军人,听说还是个挂星星的将军。就是因为系出名门,这才让他可以轻易拿到参议员的推荐函,可以进入西点军校就读。 不过他的父亲在战事中阵亡了,母亲也早就去世,小时候他是奶奶带大的,几年前他的奶奶也去世了,现在他只剩下一个人。 所以安德鲁渴望家庭,更珍惜他跟她一起建立的这个小家庭。这些她都感觉得出来,并为他心疼不已。 后来,大儿子出生,他们帮他取名为william。孩子很可爱,长得比较像爸爸。安德鲁超疼这个小宝贝,常常一放假回家,就是抱着孩子玩上一整天。 有时候,她也会带着孩子到营区去探望他,让他可以在繁重的工作中见到自己亲爱的家人,舒缓他的工作压力。 刚结婚那几年,他们其实聚少离多,甚至有两年的时间,圣诞节与新年假期,老公都不在家。 他会打电话回家说声抱歉、说声我爱你,然后隔着话筒跟儿子聊天,虽然小威那时候只会咿咿啊啊的叫,但父子俩还是聊得很开心。 或许是因为老公常常不在家,所以一直到小威六岁之前,她都没有再怀孕。不然她理想的家庭是一夫一妻加三个孩子。 不过老公不在家,她找谁生孩子啊? 终于,在小威六岁那年,她怀孕了,这一年她已经二十四岁,能够再度怀孕,她非常高兴,毕竟这次怀孕才是真正在婚姻关系下怀孕。 她想要告诉老公,却发现那段日子老公更忙了,好不容易回到家,只能放两天假,这还是连续两个月不休假之后才换来的难得假期。 她其实可以感觉到老公的工作压力真的很大,而且气氛莫名的愈来愈沉重。老公变得不太笑了,脸上总是严肃的表情,跟大儿子玩时常常这样凝视着儿子,表情凝重。 那天,吃完晚餐,她拉着老公的手坐在沙发上,儿子就在一旁玩积木。 「我……」安德鲁先开口。 时间真刚好,她也接着说:「我……」 「你先说。」 「老公,我怀孕了。」 安德鲁表情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的脸色凝重至极,彷佛遇到了多严重的事情,他抹了抹脸,重重叹息,声音里净是痛苦。 「现在是怎样?」罗思绮有点不开心,「那时候怀willi,你也没这样,你不高兴我怀孕吗?」 赶紧否认,「不是,亲爱的,当然不是。」 「那你那是什么表情?」 沈默了一会儿,安德鲁看了妻子一眼,握住她的手,「亲爱的,我很开心你怀孕,事实上,我很喜欢你为我怀孕这种感觉。」 终于露出笑容,「那就开心一点,你最近都不常笑了你知不知道。」 又是叹息,「rose,我有件事要告诉你,这件事还没有太多人知道,请你暂时帮我保密好吗?」 「什么事啊?」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好像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去,凭着相识多年,她紧紧回握住丈夫的手,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宣布。 「我要离开了。」 「离开?去哪里?」 「伊拉克……」 「伊拉克?是中东那个伊拉克吗?去干嘛?去玩?」 摇头,「去打仗。」 笑容瞬间全部退去,罗思绮也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像是被炸弹轰炸过一样,脑袋一处空白,半点思绪也无。「打……打仗?」 点头,「听说总统最近就会宣布,陆战队要先出发,航空母舰也会派过去,听说……这只是听说,总统已经决定要把海珊赶下台,就算最后没找到大规模毁灭性武器也一样……」 她听不懂,也听不下去,脑海里只是回荡着「打仗」两个字,每一声都在脑中回响,让她的头隐隐作痛。 当晚深谈之后七天,安德鲁就出发了,这一去就是两年,当然他没能亲眼看见女儿的出生。 出发后五天,美国总统果然宣布出兵。她看着电视,心里一阵凄凉,冷到她立刻把儿子抱进怀里,为自己寻找一丝温暖。 这两年,安德鲁偶尔会打电话回来,但多数时间是音讯全无的。不过,这不代表她对战场的事一无所知,每天,电视新闻都会播报战场的惨况。 今天,美军部队又被伏击了……陆战队伤亡惨重……巴斯拉传出自杀炸弹攻击……激进分子甚至以小女孩作为人肉炸弹……阵亡士兵突破一千人…… 她其实不想看,怕看到熟悉的名字,才关上电视,却又把电视打开。虽说不听不看就不会失望,甚至绝望,但听到老公现在所处的环境,看见老公现在面临的场景,她比较有安全感,甚至有一种就陪在老公身边的错觉。 这段时间她常常写信,托给老公的一个长官奥斯裴中校,是个不错的前辈,也答应会帮她把信转到战场。 信里她叮咛交代,要他注意安全,告诉她女儿出生了,儿子长得更大了,跟爹地很像;更告诉她家里有人在等他,一定要平安回来。 两年多的光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就好像在战事最紧急的时候,每天都有坏消息,她边看边哭,却依旧这样挺过来。 这两年,母亲从台湾来看过她,说要带他们回台湾住一段时间,但她不肯,总怕老公如果回来,家里会没有人。 距离出征过去两年多,女儿jennifer从襁褓到学步,甚至到后来已经可以用代步车,在家里跑来跑去,玩得比哥哥还凶;相较之下,小威倒是很乖,有着类似父亲般超龄的成熟。 那两年的日子,孩子是她唯一的动力,她为孩子撑着,希望可以撑到全家人团聚那一天。 那天下午,她在厨房忙,儿子在客厅写着作业,女儿则依旧在玩,活力充沛。 这时,大门口突然传来电铃声,外头似乎破为嘈杂。 「来了!来了!」 门才一打开,原来是隔壁的老太太。这个社区住了很多陆战队的军人家庭,有的是丈夫从军、有的是兄弟、有的是儿子、有的是孙子。这段日子,每天都传来有人阵亡,晚上彷佛都可以听见邻居的哭泣声。 因为处境相似,所以大家彼此照应,邻居间感情倒还不错。 「路易士太太,怎么了?」 「回来了!回来了!」高兴得很,「他们都回来了。」 「谁回来了?」 「我孙子……当然还有你老公。」 罗思绮先是一愣,眼眶却抢先湿透。看向远方,一辆辆卡车就停在不远处,那正是运兵车,许多身着迷彩军装的人从车后方跳下车来。 果然,她看见了安德鲁,她的丈夫依旧高大挺拔,但瘦了许多,两年多的战场征伐,肯定吃了不少苦。 许多邻居都跟自己的亲人相逢,大家抱成一团,又是笑声,但更多的是哭泣声,连她的泪水也不断掉落。 安德鲁看见她了,他加大步伐奔向她;而她只能僵在门口,动也不动。 这是上天的恩赐,让她盼到他回来的这一天。战场无情,但她的命运并不无情,没有让她失望,没有将她推入绝望深渊。 安德鲁站定在她面前,一把抱着她,「亲爱的,我回来了……」 温暖的拥抱让她真切的感觉到,这不是假的,这不是梦,他真的回来了,就站在她面前抱着她。 她放声大哭,彷佛想将所有恐惧与担忧的情绪全部宣泄出来;听到妻子如此哭泣,安德鲁眼眶也红了,不能自己的落下眼泪,嘴里却只能吐露出破碎的语言,一字一句说着歉意。「对不起……亲爱的,对不起……」 她紧紧抱着他,眼泪不停掉下,却用力摇着头。原来,所有的坚强、冷静,都是假的,在面对他安危回来的这一刻,这才知道,她好在乎他、好爱他。 「我回来了,虽然战事还没结束,但我的任务结束了,短期之内,不用再离开……」 「我等你……等好久……」 「对不起……」 这时,女儿竟然跑到门口,看着妈妈哭哭啼啼。「妈咪……」 夫妻两人放开彼此,低头看向孩子。罗思绮笑了笑,「老公,你还记得你出发前,我说过的话吧?」 「记得,」眼泪不停掉落,「你说你怀孕了……」 「这是我的女儿,对不起,你不在,所以我自己把她取名为jennifer。」 「很好听。」蹲下身,摸摸女儿稚嫩的脸颊,「嗨!jenni,我是爹地。」 「爹地?」 女儿才两岁多,当然对父亲没有印象,但已经八岁的大儿子一定有印象,他就站在一旁,也用渴望的眼神看着父亲。 所有同学跟老师都知道他有个在陆战队当军人的爹地,爹地是他的骄傲,他最爱对其他同学炫耀这一点。 安德鲁伸出手将两个孩子统统抱进怀里,重新体会做父亲的感觉,体会孩子是他生命的延续,是他拚命从战场上的枪林弹雨求生的动力。 孩子天真的话语听来可爱又动听,他终于回家了,回到这个他日夜思念的家,有他的妻子,有他们一起生的孩子。 纵使他背负了很多恐怖的梦魇,此生怕再也难忘,但他逃回来了,回家了,家是最温暖的地方。 但愿他能慢慢忘记战场上的一切,重新做人…… 分享的日子当然苦不堪言,何况是上战场打仗。 夫妻俩彼此相拥,用身体体会彼此的爱意,谈着心,说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但是,有些事情他们绝口不提。 比如说,战场上的残忍。 她知道那一定很痛苦,一定不堪回首,所以不问;他也知道,就算把那些事都说出来,也只是多一个人伤心、烦恼,所以他也不说。 一家团聚后,日子其实有点变化—— 首先,老公升官了,本来是中尉,上战场一年后就升为上尉。第二,回家后,老公好像休息时间变得比较多。 老公说,在伊拉克两年间,每天都在打仗,根本不可能放假,如果累积起来,一整年不工作假期都还消化不了。 接下来三个月,似乎都是这种生活,很恬淡、很幸福,全家人都在,老公也不会再到那恐怖又危险的伊拉克去受苦受难,这种简单的幸福她很珍惜。 老公在家,白天就送儿子去上学,陪女儿玩,或是带着女儿出门去帮她买菜;晚上,当然就是夫妻两的相处。 就像是想要补足这两年的空缺,弥补让老婆独守空闺的歉意,安德鲁简直像是疯了一样,每天晚上都要恩爱。 当然,这样子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天晚上,由老公去安抚孩子睡觉,罗思绮则躲在厕所里不知在做什么;安德鲁一回房间,发现老婆还在浴室,觉得奇怪。 「亲爱的,你在里面做什么?」 「……」 「亲爱的,发生什么事了?」 「……」 「回答我,你出什么事了……我要进去咯!」才想打开门,没想到反而从里头打开,安德鲁看见罗思绮,嘟着嘴,表情有点不太开心。「宝贝,怎么了?」 瞪着他,突然伸出手捶了他胸口一拳,不痛不痒,但安德鲁还是皱了眉头,看着老婆不理他,径自走到床边坐着。 他赶紧跟过去,坐在她身旁,「怎么了?亲爱的。」 「都是你啦!」 「我怎么了?」 「你才回来三个月,我……我……」 「怎么了?」 「我又怀孕了啦!」 相较于女人一脸的无奈,男人倒是志得意满,显见他依旧勇猛顽强。 「每天都来,照你这种做法,难怪又怀孕……」 伸出手,将她揽进怀里,「每次做的时候,你也没抱怨啊!」 「你……」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么难的中文,这个老外也听不懂。 「好啦!不要生气,怀孕就怀孕,把他生下来,如果下一胎你不想生了,我去结扎,这样可以吧!」 「那倒不用啦……」 「不过,我本来就希望有三个孩子。」 「我也是耶!」罗思绮讶异地望着他,果然夫妻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样也好啊!趁年轻有体力赶快生一生。我可不希望看到你四、五十岁了,才要生孩子做妈妈,不过如果你想继续生下去,我也可以奉陪。」 「不理你啦!」站起身,老公说话愈来愈讨厌,虽然她还满喜欢的,「气到我都忘记要洗澡就跑出来,我要去洗澡了。」说完,就走向浴室。 安德鲁坐在床边,看着妻子的背影,脸上始终挂着宠溺、疼爱的笑容。 等着老婆出来,不敢自己先睡,他打开电视,刚好转到新闻频道,听到主播播报伊拉克那里的状况。 当地主要战事已经结束,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可以回美国的原因。剩下的工作是维和工作,必须结合警力才能完成,对于他们这些野战部队,目前当地的情势已经不需要他们。 新闻不断播报,主播突然转进播报一条紧急消息—— 第三章 为您插报一则最新消息,伊拉克首都巴格达今天再传自杀炸弹攻击,令人震惊的是,极端分子利用年仅十岁的小男孩发动攻击。小男孩身上绑满炸弹,穿外套作为掩护,走向政府机关所在的绿区引发爆炸。小男孩当场炸死,另外还造成十七名警员与维和部队成员丧生…… 他看着新闻,突然浑身发抖,冷汗直冒,赶紧关掉电视,想要驱走恐怖的记忆,却发现记忆生根,甚至发芽,那种恐惧又回来了! 从第一眼在速食店见到老公,到老公出征,再到老公回家,这八年多的光阴,记忆里净是甜蜜,就算为了等他结束任务回家,她满是思恋,内心充斥苦涩滋味,也在结束等待的那一刻,见到他的那一瞬间,迅速化为重逢的甜蜜。 这八年多的光阴竟然过得这么快,问她这段异国婚姻的心得,她竟然说不太出来,只能面带微笑,硬要挤出几个字来形容,大概也是甜蜜、快乐之类的话。 或许也因为这八年中充斥的只有甜蜜记忆,所以每每回想时,总觉得画面有点单调,甚至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纵使面带微笑,但最后也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至少跟她离开美国,一个人带着孩子回家相比,这八年的甜蜜生活反而显得平淡无奇,三言两语就能说尽,一页两页就能书罄。 如果分离是重口味的人生,自然会掩盖过如此恬淡的快乐回忆,人总记得悲伤、记得痛楚,尤其是当下的悲伤痛楚,这些负面情绪,怕是再多的过往回忆都难以弥补。 安德鲁回到了她身边,她很开心,甚至感谢上天,她不像安德鲁是个虔诚的教徒。 他说,他在战场上,把自己的安危交给两个人。「一个是上帝,一个就是你,我的妻子。」 因为信仰、因为爱,所以他告诉自己,怎么样都要回来!就算是伤痕累累,内心残破不堪,他也要回到这个家。 而她,在那两年多的等待期间,她每天祈求,甚至开始向上帝祈祷,祈祷上帝不要因为她并非教徒就放弃了对她的祝福,当时,她最需要这样的祝福。 现在,上帝真的祝福她了,老公真的回到她身边,她很感恩、很满足,此生再无所求…… 这个家庭现在已经完整,有着丈夫,有着慈祥的父亲;有着孩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她还能有什么奢求,幸福就在身边,她要好好把握。 怀孕已经四个多月了,小腹明显凸起。罗思绮知道,肚子这么大,怎么样都称不上好看,但她还是会接受老公灌的迷汤,说她怀孕的样子好美,说她是全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那天下午,小威还在学校读书,她打算带着女儿出去散散步,正好老公放假在家,不用工作,于是她打算拉着全家人一起出门走走。 可是,安德鲁似乎不太愿意。「老婆,你去就好了,我想在家里休息。」 「你已经睡了一整天,该出门动一动了。」尤其,她很担心,老公看起来精神似乎不太好,问他是不是生病,有没有不舒服,他却总是否认,尽管气色明显虚弱无力。 这一阵子好像都是如此,她总说要他去看医生,但他说他没事,既没发烧,也没咳嗽、流鼻涕,到了医生那里,他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好多休息。 看着安德鲁躺在床上那副疲累的模样,罗思绮很心疼,但她更觉得要逼老公出去走一走、散散心,长时间闷在家里会闷出病的。 她知道老公可能是工作压力大,毕竟他的工作不同于常人,可是如果是心里累,一直躺在床上也不是办法。 「老公,我一人挺着肚子,带着小孩出门很危险的,如果被人撞到怎么办?」语气里还装出很害怕的样子。 威胁他,这招很有效。安德鲁果然立刻坐起身,表情再累,在没精神,也很努力的下了床,准备换衣服。 她近距离的看他,这才发现,老天,老公怎么瘦了这么多,整个脸颊像是削瘦下去一样,眼窝似乎也凹陷了。「安,你……」 他像是意识到自己几乎快要不成人形,摸摸自己的脸,说笑着,「瘦了也好,瘦一点比较健康。」不想让妻子担心。 话才说完,他就走进浴室盥洗。五分钟后,他身着运动服装走了出来,陪着老婆走向门口。 他穿上运动鞋,站直身子,看向门口,突然深呼吸,又猛吞口水,似乎有点紧张,有点不知所措,有点不安。 「怎么了?」 摇头,「没事。」 开了门,让老婆先带着女儿走出去;小洁笑的很开心,叫着妈妈,也喊着爹地。他站在后头,将家门关上。 外头阳光耀眼,令人有点难以适应,他站在家门前的屋檐走廊下,有点进退两难,不知该不该往前走。 他突然觉得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外面世界的人相处,好像每个人都知道秘密,好像每个人都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好像无处可遁逃。 他知道自己变了,从战场回来之后就变了——不爱出门,除了家人,还有不得不面对的同袍,他不爱跟其他人相处,甚至忘记该怎么跟别人相处。 在战场上,除了自己人,就是必须歼灭的敌人,没有什么别人。在自己人与敌人之间,存在着不可能共存的关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回头看向丈夫,发现他在发呆,罗思绮走上前去,伸出右手,才想牵住他的左手,安德鲁却像是被电电到一样,整个人吓了一跳,退后一大步。 「安,怎么了?」看他这样避之唯恐不及的举动,连她也愣住了。 摇头,「我有东西忘记拿,等我一下。」 拿出钥匙,冲进房屋内,过了将近五分钟他才走出来,将门关好,然后走到妻子左侧,伸出右手牵住妻子的左手,让自己的左手与妻子远远隔开。 她接受了他的说词,真以为他是想到有东西忘了拿,这才会像触电一样弹开,拒绝了她的牵握。 两人正式步出家门,从左到右,丈夫牵着妻子,妻子牵着女儿,一家人和乐融融,好不快乐。 罗思绮一下子跟女儿说着话,听着女孩说话带着浓浓的童音甚至偶尔还跳出几句更不清楚的中文,偶尔她也会转过头跟丈夫聊天,说几个笑话,谈些家庭或孩子的趣事,逗他开心。 她其实可以感觉的出来,老公回来这几个月似乎愈来愈不快乐。 以前的安德鲁彬彬有礼、风度翩翩,每个星期的假日都坐在速食店固定的位置上吃着汉堡、喝着咖啡,但就是不敢跟她讲话。总而言之,老公跟她印象中那种自大又自以为是情圣的传统白人男人差很多,绝对不是个那种见到女人就大脑失去控制的男人。 私底下,尤其在与她相处时,他却很幽默,很风趣,随口就能说着不算低俗的笑话,虽然有时笑话带了点颜色,但总是在逗她开心,最重要的是,他让她觉得,他只对她展现这一面;在外人面,他是洛威尔上尉,严肃冷静的陆战队军官,伊拉克战争的英雄人物。 然而,他回来的这段时间,一切好像都不复重来了,虽然老公的假期变多,呆在家里的时间也变多,可是老公变得不爱笑了,很多时候他在沉思、在发呆。 更让她担心的是,他好像常常躺在床上睡觉,或是看着天花板,不发一语,精神颇差。 此时,对面走来一位老太太。罗思绮脸上露出笑容,那是他们的邻居,老太太的孙子就是老公的部下,是个陆战队士兵。 看着来人,安德鲁捏着妻子的手竟然一紧,像是很害怕眼前走来的人;罗思绮一愣,有点惊讶丈夫怎么会有此反应。 「老公。」 「captain,」老太太已经走到他们面前,「rose,你们好。」这个rose就是罗思绮的英文名字。 罗思绮面带微笑,「您好,艾伦太太。」 「好不容易看见你们,一直想当面跟你先生说声谢谢。」 他们当然知道,老太太要谢的是哪件事——老太太的孙子,就是安德鲁部队里的士兵,几个月前也跟着安德鲁平安回来,只是战场无情,老太太的孙子被炸断了一双腿。 「你的孙子还好吧?」罗思绮问。 「还好,军方帮他找了个内勤工作,还装了义肢,现在又活蹦乱跳了。」看着安德鲁,「captain,真的谢谢你,我孙子说,如果不是你,他根本不可能活着回来。」 战场上的状况,孙子说的活灵活现,语气里净是对安德鲁的崇拜,但是这番话并没有让安德鲁开心。 他显得有点激动,摇摇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最后只能说:「老婆,我带jenni去前面走走。」 牵着女儿的手向前走,留下妻子与老太太,罗思绮不解老公到底怎么了,以前再怎样都会跟邻居聊几句,至少这些邻居不是别人,他们的丈夫、兄弟、儿子、孙子都是老公的袍泽啊! 「rose啊!」 「怎么了?艾伦太太。」 「注意一下你老公,别让他病了。」一个人从战场回来后,有了这么大的差异,连她这个外人都感觉出来了。 「病了?」 「战场的状况就好像是地狱一样,我们难以想象。有的人在地狱里待了一天,即使离开了地狱,却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处在地狱里。心里生病了……」 艾伦太太的话说的是老生常谈,罗思绮很讶异,却不知该怎么接话,嘴里不断说着谢谢,心里却泛着一阵又一阵的忧心。 出发前一天晚上—— 「我帮你整理一些东西,一路上要小心,要注意安全,不要逞强,不要急着做英雄……」她叨叨絮絮。 妻子坐在床沿整理着衣物,安德鲁洗好澡,拿着毛巾擦拭头发,赤裸着上身,裸露出强健的胸膛,他挤到妻子身边。「老婆。」 「干嘛?」 「不要心情不好嘛……」 瞪了他一眼,「结婚以后你常常不在家,现在又要出远门,多久才能回来……」边说,话里带着泣音。 叹息,紧紧抱着她,「对不起……」 赶紧收住自己的悲伤、恐惧情绪,怕让老公心里有负担,「你放心,我会照顾孩子,你自己小心。」 看着她,安德鲁突然露出笑容,「说点有趣的,老婆,我觉得你的名字很有趣耶!」 「怎么说?」 「『罗思绮』」中文非常不标准,但听得出来是在叫她,「前面两个字的发音就是你现在的英文名字rose,但是倒过来念,绮思罗,听起来就像是cheese,不过也很像kiss。」 「你好无聊喔!」 「不然这样,以后平常的时候,我就叫你rose;肚子饿的时候,我叫你cheese;然后想上床的时候,我叫你kiss。」 听到他这番莫名其妙的话,让她不禁笑了出来,「想什么啊?难道我在你心中,只是帮你煮饭和暖床的女人啊?」 「不然你也可以这样叫我,以后你叫我cheese,我就帮你煮饭;叫我kiss的时候,我就……」 「好了啦!都当爸爸的人了。」不过她还有话要说,「其实,我的中文名字还有别的意思哦!」 「什么意思?」 「我爸爸是个修车的,他把我起名叫罗思绮,意思就是……」不怀好意的看了他一眼,「screwdriver。」 「哇……」讶异到了极点,这么man的词竟然是这个甜蜜小女人的中文名字,还真……其实照老婆的个性来看,还蛮配的。 「你给我乖乖回来,如果不听话,我这双screwdriver就把你给拆了,听到了没?」 「是,长官!」 从身后抱着她,两人享受这分离前最后的温存,他甚至轻轻抚摸她略微凸起的小腹,这里正孕育着他们第二个孩子。 他当然要回来,决不能将她独自留下。 「罗思绮?其实你的中文名字很好听,我很喜欢。」 「不过你的中文太烂了。」凝望着他,「你回来,平安回来,我再教你。」 「好,我要学。」他笑着,「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e back safe and sound…… 她突然梦见安德鲁在出发前一晚,两人之间的谈话,又是一段甜蜜,只是甜蜜记忆太多,不是每段都记得,就是记得也说不清。 尤其老公回来后,她大可不用花时间去品尝记忆;活生生的人就在这里,她可以拥抱、可以亲吻,可以尽情表示她的爱意。 只是艾伦太太的话还是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一丝痕迹。 那天过后,老公又回去营区上班,家里恢复到只剩自己与孩子的状态,但她也习惯了,做自己该做的事,当老公不在时,她除了是母亲,更是一个父亲。 只是静下来的时候,她就会想到艾伦太太说的话。这几天,她过去找老太太跟她谈过——艾伦太太的先生是越战老兵,当年从战场回来后,听说有一段时间,精神与情绪都不太正常。 不过状况不太严重,经过家人的陪伴,过了半年多就恢复了。所以艾伦太太才会提醒她,多注意一下安德鲁。 老太太说,安德鲁那孩子从小对自己的要求就高,不论是课业,还是体能,而他也确实是个杰出、出色的军人,但这种人陷入低潮,想不开的时候,会比老太太的先生更难恢复。 过几天,老公回来了,住了两天,期间她陪他聊天、谈心,但是老公不太愿意说说战场上发生什么事,只说没事,只说要她不要担心。 然后他就回营区了,再回家时又过了一个星期,而且隔一周后他再回来,表情更凝重,情绪似乎更糟。 看着床头时钟,时间是凌晨一点半,罗思绮坐在床上没有太多的情绪浮动,毕竟不是做恶梦。 怀孕已经五个月了,肚子又大了一些,想起孩子,她只有幸福的笑容,但是看向身旁,发现空无一人,连同近日来的忧心,让她瞬间皱紧眉头。 她下了床,小心翼翼,脚步放慢,怕自己动作太大,伤了胎儿。 怀孕第三次,她很懂得该怎么照顾自己,况且这个社区里,每个邻居太太天天看到她,都充满关怀的提醒她。 出了房门想去找老公,却不太知道老公在哪里。他们住的房子是幢独栋房屋,有两层楼,也有地下室;他们睡在一楼,孩子睡在二楼。 一楼除了主卧房,还有两个房间,一间是书房,另一间是置物房。可是她不确定安德鲁是在这两间房间里,还是跑到外头去了。 但是当她走到置物房时,看到房门下方空隙隐约冒出了光线,听见房内有人。更让她惊讶的是,九岁的大儿子竟然站在房外。 「willi,」喊着儿子的小名,尽量放低声音,「怎么在这里?这么晚了,怎么不去睡呢?」 「妈咪,我口渴,想到厨房喝水,可是……」指了指房间,「里面好像有人,还有声音。」 看向那间房,罗思绮心里突然有数。她安慰儿子,「孩子,快去睡,妈妈进去看一下。」 「不行,如果是小偷怎么办?」 「不是小偷,是爹地。」 「爹地?」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赶快去睡,不然明天上课就没精神了。」 「哦!」突然看向妈妈的肚子,「妈咪什么时候要生baby?」 「怎么了?」 「我想当哥哥。」 「你已经是哥哥了?」 「不够嘛!我想当很多弟弟、妹妹的哥哥。」 失笑,「妈咪是没问题啦!但爹地会累死喔!」 「爹地这么没用喔!」 「你喔!快去睡了。」 「妈咪晚安!」小威赶紧上楼睡觉,确定房内是爹地后,他整个人松了一口气。爹地不在的这两年多,虽然他自己还是个小孩子,但是他总当自己是大人了,要帮爹地照顾家里、保护妈咪,还有刚出生的妹妹。 现在爹地回来了,他可以继续当他的儿子就好,可以跟爹地玩,可以跟妈咪撒娇,就跟妹妹一样。 看着儿子走向楼梯的背影,罗思绮的忧心又回来了,她看了看房门,又盯着门上的喇叭锁,伸出手想把门打开,心跳却在瞬间加速。 里面是谁,她其实也不确定;是安德鲁,还是小偷? 如果是小偷,不是老公,似乎也很好…… 奇怪?她为什么以为打开这道门就会揭开什么秘密?她似乎承受不住的秘密…… 但罗思绮还是鼓足勇气,将门打开。门才半开,立刻可以听见玻璃瓶碰撞的声音,等她完全将门打开,顺便就着门旁墙上的开关将电灯全打开,房内的景象全部映入眼帘。 果然是老公…… 安德鲁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喝着酒,瓶内的酒只剩一半,手中的杯子里还有满满一杯;再看向老公的脸,红通通的,显然已经喝了有一段时间,醉意以非一点可以形容。 看见她走进来,安德鲁真的吓到了,两颊虽然通红,但是眼睛里一片清亮,显然吓醒了一大半。原本用左手握着酒杯也赶紧放下,换成右手,将左手藏到桌子下方,似乎就是怕老婆看到。 这段时间,他将自己的左手藏得很好,不曾让老婆发现,发现那无情的战事在他身上留下的残酷痕迹。 「老公,你在这里做什么?」 看着老婆的脸,老婆的担心全写在脸上;再看向她的孕肚,一个人这么辛苦孕育着他们的子女。而他……他什么都没做好,只会让老婆担心,他真是没用,为什么从战场回来后,他就变成这样? 容易灰心,容易丧失目标,甚至自制力不足,在家里,在工作场所,他都这样……他怎会变成这样?「我……」 罗思绮走上前,近距离看着他,因此也可以闻到他身上浓厚的酒味,她皱眉,所有的担忧溢于言表,却按下不说,不想再让老公心里有压力。「这么晚了不睡觉,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我……我……」 「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啊!」声音很温柔,「我是你老婆,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分享,不要放在心里,好不好,安?」 手里握着酒杯,隐隐发抖,内心满满的痛楚,似乎都要宣泄而出。他很想跟她说,却觉得说也说不清,更怕自己说了,会换来妻子不谅解的眼光。 「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别的女人,不敢告诉我吧?」她说笑,希望让场面尽量和缓一点。 不过安德鲁倒是皱紧眉头,大声否认,一副一点误解也不能有的样子。「我没有,我不可能爱上别人。」 「既然这样,那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 「亲爱的,」拉把椅子过来,就这样坐在丈夫对面,「这几个月来你都是这样,心情不好,变得比出发前更不爱笑了。我知道你压力一定很大,从战场回来,一定遇到很多恐怖的事情,可是闷在心里也不是办法,为什么不说出来呢?说出来,多一个人帮你承担,这不是好事吗?」 安德鲁看着妻子,眼里净是激动,他差点就要说出来了,却硬生生挡住,看着妻子现在正在怀孕,他不想让她心情不好。 「我没事,我只是晚上睡不着,起来喝一点酒,希望可以让自己比较好睡点。」找了个借口,看起来却不甚有说服力,因为他手里的酒杯里装着满满的酒,整罐威士卡也只剩一半,看起来就像是在牛饮,像是在饮酒解忧,更像是在借酒消愁。 「一点?」 看了看酒瓶,安德鲁苦笑,「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对不起。」 「老公,我不反对你喝酒,但是不能喝多,喝多了伤身体。」 「我知道。」 「可是你还是没有说,到底发生什么事?」 他沈默不语,她则是充满耐心的等着,似乎没等到答案不罢休,就算现在已是凌晨,夜深人静,应该睡觉了,她也强打起精神,只想要关心自己的丈夫究竟怎么了? 「我没事。」 「我不相信,老公,告诉我。」 安德鲁叹息,将手里那杯酒喝完,吐了重重一口气,又沉又深,沉到情绪最低落的地方,深到内心最阴暗的角落。「很晚了,去睡吧!」 「老公……」 「亲爱的,我没事,至少我自己会努力克服。」他努力挤出笑容,「你说的没错,打了一场仗,我有心事,但不严重,我会努力克服。」 「不能告诉我吗?」 「老婆,你现在怀孕,要放松心情等待生产,我不想告诉你,多一个人烦恼。」他语重心长,说的是真心话。 「我不在乎啊!你是我的丈夫,我就算为你烦恼也是应该的,谁叫我们是夫妻?」 「我知道,谢谢你的关心,我都接受。只是,我不想让你担心……」 「老公……」还想追问,基于爱、基于关心,基于相恋多年,她知道老公有事,她不可能当做没发生。 「别担心……我确实工作压力大了一点,但我不会有事的,过几天我就好了,我会自己努力解决,别担心。」话说完,安德鲁站起身,绕过桌子,往门口走去。 罗思绮在后头,眼神满是忧心,直直望着他的背影,甚至还想追问。「老公……」 「我先去睡了,你也赶快来睡吧!」最后一句话留下,人就离开,往卧房走去。 罗思绮坐在原位,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下一步又该怎么走,真的当做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吗? 她自认不是个会胡思乱想的女人,否则老公不在家这两年多,她早就发疯了。她认为自己还算乐观、开朗,总是往事情的光明面想。 可是这一次,她的心情为什么总是那么灰暗,好像随时都有大事要发生一样……到底是什么事?她承受得起吗? 站起身想要跟着回房,脚才在地上站稳,就踢倒了不知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狐疑,绕过桌子来到另一侧,一看,这不得了,她完全愣住,甚至震惊不已,半响说不出话来。 眼神看向门口,看向老公离去的方向,她的心瞬间变冷,冷到似乎连血液都跟着结冻,四肢也不停发颤。 那一地都是空酒瓶,原来桌上这一瓶威士卡喝到剩一半,不代表老公只喝了半瓶酒,原来在这之前,他已经喝了好多、好多瓶。 她不敢数,怕数了以后心里更笃定,但不用数,她也可以得到这样的答案…… 「中校,对不起……我不会再这样做了,我知道,在营区里不应该这样做,我只是一时忍不住,对不起……是!任何处罚我都接受,很抱歉,给你找麻烦了……我……没有,我没有酗酒……」 第四章 其实,安德鲁常常分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处在哪里?是在那个如同炼狱一般,随时随地都可以听到枪弹声,今天还活着却不知明天在哪里的伊拉克战场?还是已经回到了夫妻两人位于纽约北方郊区的家里? 这个问题他一直得不到答案,刚回来时,他还可以借由摸摸妻子的手、抱抱女儿、跟儿子打打篮球来安慰自己,甚至说服自己他已回家了,不需要那么紧张、不需要那么歉疚…… 可是时间愈久,他发现自己愈分不清自己在哪里?妻子的拥抱与温存、儿女的稚声笑靥全都说服不了他,只消一个梦就可以让他跌落万丈深渊,就可以让他飞梭穿越千万里,回到那炮声隆隆的战场…… 「大家注意四周状况,不要松懈了。」 「是,captain。」 一整队的陆战队员持着步枪,身着与沙漠战场近乎同色的迷彩服装,全副武装,戴着头盔,行进在距离绿区内政府机关不远处的哨站旁。 主要战事已落幕,但血腥事件仍然不断。上面已经交代,对于绿区的守卫,视作战争仍未结束,因此,陆战队取代了维持治安的警员上街巡逻。 因为视作战争,所以面对一切可能攻击,不管是谁发动的,统统视为敌军的攻势。因为这是战争!就算对方派出平民,也视作敌军的战斗人员,只有歼灭一路…… 伊拉克这里的政治与宗教情势,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他们想象,逊尼与什叶派之间的冲突、对立,更已非军事手段可以解决。 他虽然深知这一点,但身为整个联军底下一个小小的上尉,他没有能力左右上头的决定,只能听命行事。尽管他心中充满问号,但是面对下达的命令,甚至面对整个部队所有弟兄的性命,他只能狠下心。 「大家要注意,如果看见可疑车辆,立刻拦停。」一双眼睛凝视前方,不能有丝毫分心,「现在激进分子常常采取汽车炸弹攻击,大家务必注意。」 前几天才有什叶派激进分子开着满载炸弹的小货车,攻击绿区北边的哨站,当时爆炸声几乎撼动整个巴格达,负责整个哨站的员警部队与维和部队死伤惨重。当然,开着汽车的攻击者也丧命。 因此,上面命令,不管如何,绝对不能让攻击者逼近绿区,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将对方挡在哨站外。如果不这样做,等到车子开进绿区,引爆车上炸弹,伤亡将难以想象。 安德鲁的交代,让所有士兵情绪紧绷。想起几天前另一哨站的惨况,每个人几乎都集中思绪,紧盯每一辆正在靠近或可能靠近的车辆。 这场战争,就算不是自己愿意来的,就算对于开战的命令仍然充满许多质疑与不确定,但都来到战场了,当然要全力以赴,就算不为求胜,也为了让自己可以平安回家,别让亲人伤心。 就在此时,哨站外围突然传来广播声,透过扩音器传来的呼喊,声音显得有点急促,「停下来!这里是绿区哨站,停下来……」 安德鲁听到声音,立刻往哨站方向冲去;其他弟兄看到,也跨进,没多久,一群人都来到了哨站周围。 他们看见,那是一辆卡车,卡车已经驶过绿区的外围哨站。绿区的哨站分外围与内围,这是为了建立双重的防护网,但现在这辆可疑的卡车已经突破第一层拦检线。 卡车过外围哨站时速度颇快,但因为向内驶来途中,地上的铆钉刺破车轮,让速度减慢;而卡车的体积大,轮胎也大,单是车轮胎破损,无法让车子完全停下,仍以约每小时四十公里的速度向内围哨站前进。 安德鲁率先冲上前,持步枪瞄准卡车的轮胎,想要将卡车拦住,开了几枪,枪枪都中,卡车速度在慢,却无法完全停住。 「妈的,该死!」 不用问,也不用再调查,这车子一定有问题,肯定是典型的汽车炸弹。 就在此时,一旁的士兵似乎看见了什么,对着他们的长官安德鲁大叫,「captain,看车上……」 安德鲁一看,老天!他还真不敢相信他看到的场面,大卡车挡风玻璃前方竟然绑着一个小女孩正嚎啕大哭。 定睛一看,更令人吃惊,那小女孩身上绑满了类似爆裂物。 「畜生,这些混账。」安德鲁恶狠狠的骂,却顿时无计可施。 所有士兵也不知所措,本来想开枪,看可不可以击毙司机,停住车子,但小女孩就挡在司机前方,显然被当成挡箭牌。 那要击毙小女孩吗?小女孩身上都是炸弹,一开枪,引爆炸弹,那车上的火药大概也会随之引爆。最重要的是,小女孩肯定一命呜呼,此时此刻,谁敢下这样的命令? 大家看向安德鲁,他的官最大,当然听他的命令。可是安德鲁完全不动,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小女孩看起来才五、六岁……老婆第二胎生的也是女儿,过几年就会跟那个小女孩一样可爱…… 他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眼见长官迟迟不下达命令,卡车愈驶愈近,士兵开始惊慌,甚至有人开始后退,要躲入绿区。 「captain?」 安德鲁愣了愣,看着那车子愈来愈靠近自己,靠近身旁的弟兄,以及靠近身后的绿区,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他知道自己再不赶快下命令,车子继续靠近,引爆,他们所有人都会完蛋,全部都要葬身在此。 突然,他眼睛一闭,再张开,里头没有杂念,只有泪水,他持枪,对准那个小女孩…… 「对不起,对不起……」开枪,然后他转过身,对着所有士兵喝道:「就地寻找掩护……」 果然,小女孩当场遭到击毙,引爆身上的炸弹,爆炸威力当然也炸死了司机,顺道也引爆卡车上所有的炸药,顿时轰天震响,火光刺眼夺目,黑烟直冲云霄。 卡车终于停住了…… 「唔……」 他惊醒,不知是第几次了,整个人坐在床上,浑身冷汗直冒、频频发抖,眼眶湿透,泪水不断涌出,似乎满是恐惧。 看了看床头的闹钟,上头显示凌晨一点半。看了看身旁的人,老婆睡得很安稳,嘴角还有甜甜的笑。 安德鲁抹了抹自己的脸,努力想要克制自己的发抖,还有那自从回家之后便尾随而至,始终难以驱离的恐惧与歉疚。 他不敢跟任何人提,尤其是老婆。在军队里,在那场战争中,他杀了太多的平民,包括小孩,但大家都习以为常,甚至冷血麻痹,所以没有人会拿那件事来苛责他。 可是,自责是最恐怖的处罚。 回到家里,看到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妻子,他才惊觉自己真不是人,歉疚之深、恐惧之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老婆总说,他有任何事都可以跟她分享,让她跟他一起承担,可是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说他因为不得已,杀了一个小女孩?那女孩只有大概五、六岁,就跟jenni一样,是个可爱的孩子…… 连他都不原谅自己,他更怕老婆、孩子知道以后,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最恐怖的是,他怕自己已经不是正常人,血液里竟流淌着残酷的成分,可以杀人不眨眼,可以冷血无情。 安德鲁踉跄下了床,尽量保持动作轻柔,怕吵醒老婆。但他全身不停发抖,走往门口的路上甚至跌倒;幸好罗思绮睡得熟,没因此吵醒她。 出了卧房,他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望前、望后,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只能下意识的往书房走去。 来到书房门口,转开喇叭锁,走进书房,不敢打开大灯,直接将门反锁上。他摸索着往书桌走去,直接往椅子上坐下去。 书桌上摆着他的公事包,突然,他想起休假前同事给他的东西,听说可以平复情绪、恢复精神、不再颓靡。 真的吗…… 试试看,不然现在连酒精都救不了他。 打开公事包,拿出一小包东西——一个小小的夹链袋,里头装着白色粉末,他看着,凝视着,手微微发抖…… 然后打开夹链,将手指伸进沾了一些粉末,记得同事说过这东西的用法…… 他将粉末放在鼻子前轻轻一吸,然后闭上眼睛,突然间,手不抖了,身体不冷了,眼泪也停了,喘气也不再了。 他张开眼睛,将袋子里所有的粉末统统倒在手上,然后用同样的方法吸入,继续享受,沉溺那种解脱的感觉…… 「老婆,你要教我中文,是不是要给我取个中文名字?」 「需要吗?你这个蛮夷之邦的人,需要有中文名字吗?」用中文说。 「什么东西,我听不懂啦!」中文还不太好,尤其听不懂四字成语。 「barbarian。」 「嘿嘿,你是说我在床上像野蛮人,还是在床下啊?」 「变态。」笑了笑,「好!我帮你取个中文名字。」 想了想……「中文是姓在前面,名在后面。姓的话,跟我一起姓好了,你也姓罗,反正你叫lowell,也是罗的音。至于名字……」 「什么名字?」 「你叫安德鲁,有个安,就叫你罗祈安好了。」 「很好听耶!只是,什么意思啊?」 「祈祷你……平安回来……」 深夜时分,睡眠再度中断,又醒了过来,罗思绮坐在床上,摸着肚子,肚子变得更大了,怀孕已经七个多月,距离临盆也不久了。 摸向一旁,老公又不在。 神经突然又绷紧,这阵子一直这样紧张兮兮,怕老公出了什么事,自己正在怀孕,要照顾两个孩子,还要担心老公,她快要来到情绪临界点。 都怪老公,希望他把所有心事都说出来,却怎样都不肯;她问不出来,只能自己胡乱猜想,大概跟战场上的事有关…… 她可以接受老公有些秘密,但至少自己要快乐一点,不要这样闷闷不乐的。她不想逼得这么紧,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轻轻下了床,两只脚放在地上,冰凉的感觉让自己清醒多了。穿上拖鞋,小心翼翼站起身子。 怀孕到了末期,更需要小心,动作一个不注意,说不定会早产。虽然她前两胎都足月,但还是要谨慎,以免一个不小心,反而害到孩子。 往门口走去,打开门,走出卧房。走廊昏昏暗暗,看不太清楚,尽管是在家里,哪里有什么,她熟得很,但她还是伸出手,扶着墙,一步一步慢慢走。 老公,你在哪里? 自从上回发现老公半夜起来喝酒,她大概知道老公半夜不睡觉,会待在哪里——不是在书房,就是在储藏室。 说到那天发现老公酗酒,她问了几次,老公都否认,只说那些酒瓶是他忘了拿出去丢,不是他一个晚上喝完的。 隔天再去看,酒瓶都清空了。她虽然心里狐疑,却没有再问,毕竟,她习惯相信老公说的每一句话。 看了看储藏室与书房两间房间房门下方的空隙,只有书房里隐隐透出光线,储藏室则是阒暗一片。 当然,罗思绮立刻知道老公在哪里。 伸出手才想转动喇叭锁,心里已有准备门大概是锁着——上回老公偷喝酒时,门没锁,她当场发现;记取教训,这次他应该会锁门。 但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安德鲁没有锁门! 手放在喇叭锁上轻松转动,门缓缓开启,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似乎怕惊动房里的人。但趁着门半掩,另一只手伸进来摸着墙上的电灯开关,想给里头的人惊吓兼惊醒。 下一秒钟,罗思绮将门完全打开,同时另一只手也将灯打开,房内顿时光亮一片,所有举动全部看得一清二楚。 里头的人果然吓了一跳,赶紧将桌上所有东西全部拨到地上,想要湮灭证据。抬头看向门口,脸上还残留着白色粉末,显然非常狼狈。 「老公,你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没敲门就进来?」他很狼狈,因此有点老羞成怒。 罗思绮还来不及问他脸上怎么沾了白色的粉末,地上怎么一团乱,就先因为他的异常表现而起疑,甚至也有点不悦。 「我在我家,这书房是我们两个共用的,我不知道我进来还要敲门?如果你要做什么秘密的事情,就应该锁门。」 一番话让安德鲁不知道该怎么接,其实罗思绮也知道,她没敲门确实是她不对,只是那不是他们的习惯,过去他在家里任何房间,她想进去找他,直接开门进去就好,他根本没要求她要敲门。 安德鲁哑口无言,突然发现自己脸上还残留着白色粉末,赶紧擦掉,然后站起身走向门口。「我要去睡了……」 「等一下。」 正要走出门,却因为她的叫唤,整个人僵住。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处理公文。」 胡扯!身为军人,他从不把机密带回家里处理。真要忙,他会选择住在营区,把公事处理完再回家。「既然是公文,那干嘛丢到地上,要我帮你捡起来吗?」 「不用。」怕她真的跑到书桌后面看,赶紧将人拦住。「我们先去睡,我明天早上再处理就好。」 「安,」凝视着他,顺便将门关上,不让他走,「刚刚你的脸上有白色粉末,那是什么?」 「……」 「安?我在问你话,为什么不说话?」 「……老婆,不要问,好不好?」 摇头,「告诉我,老公,那是什么?你这么晚了还在这里,你在做什么?」这一次,她不再退让,坚持要得到答案。 安德鲁神色恍惚,似乎在闪避什么;这让罗思绮心里更不安,笃定丈夫有事瞒她。 她不理他,直接往书桌方向走去;安德鲁大惊,一时之间也跟上,甚至还伸出手拉住妻子,不让她再往前走,甚至动作大了一点,让罗思绮以为他是要推她——为了隐藏他的秘密,不顾她怀孕七个多月,他要动手推她。 「安德鲁,我怀孕七个多月了,你要推我吗?」语气显得冰冷,成功喝阻了丈夫的动作。 他吓了一跳,手缩了回来,脸上冒出冷汗,表情痛苦不已。罗思绮一句话,成功制止住丈夫的拦阻,也幸好,他至少还在意她。 她走向书桌后方,果然看到一地混乱,有几个小小的夹链袋,袋里还残存着粉末,甚至也有几个袋子,里头装着满满的白色粉末。 她不顾自己大着肚子,费力的蹲下身躯捡拾那个装满白色粉末的小袋子;安德鲁看在眼里,又急又想将东西抢回来,但脑中的理智以及对妻子的爱意,让他根本不敢有动作。 看着那一袋白色粉末,就算再笨的人,应该也知道那是什么了!只是,她还是不肯相信,因着对眼前这个男人的认识,她不肯相信。 她的丈夫自律甚严,对自己要求很高,不管是道德,还是操守;不论是战术,还是体能,他一直都表现出色。 他怎么可能…… 「老公,这是什么?」 安德鲁发抖,握紧拳头,眼眶湿透,望着妻子坚持的眼神,他不敢说,却也不敢不说。 「……海洛因……」 很小声,但却像钟鸣般在罗思绮的脑海里不断回响,响声之烈,让她头都痛了,更不敢相信。「你……你吸毒?!」 点头,无言再开口。 罗思绮眼眶一红,「怎么可能?你……你……你吸毒?」 「老婆,」跪在地上,他已走投无路了,泪水不断涌出,声音已经破碎,「老婆……救我……原谅我……」 眼前一片昏天暗地,不敢置信自己会落入这般境地——她的丈夫,她以之为天,深爱无悔的丈夫,竟然会沦落到成为一个吸毒的人…… 这怎么可能…… 得知这令人震惊的消息,罗思绮没有时间责备丈夫,或许很容易就可以想见,老公一定是因为精神压力,因为战场上残酷无情的记忆,才会走上这条错误的道路。 她与丈夫一夜未眠,两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默然无语许久,以为彼此都睡了,却隐约可听到啜泣声。 终于,她忍不住,开口问,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的,有多久了;他说已经有两个月了,毒是同袍介绍买的。 他还承认,在此之前,他酗酒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从他回美国就开始,从最初的一天喝一瓶,到后来的每天都都会喝,甚至在营区也饮酒,被长官发现,训斥一顿。 至于用毒,上瘾的速度更是快,一开始还可以三、四天才用一次,这两个星期几乎天天都要用。他已贪恋上吸毒后身心飘飘然,无所执着、无所痛苦的感觉,只要一不用,就会觉得全身发痒,骨头里像是有虫在钻般。 他说他不知道会上瘾得这么快,以为只用一两次,以为自己的意志力够坚定,他一定可以戒除。没想到现在的他已经不同于以往,他毫无意志力可言。 「你这个笨蛋……」 「对不起……」 一夜难眠,天还没亮,罗思绮就起来,左思右想,连帮孩子煮早餐时,脑袋里都不停的想,想着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送孩子上学后,把女儿托给邻居艾伦太太照顾,罗思绮带着安德鲁去见奥斯裴中校。发生这种事,严重程度可能会让老公被迫提前退伍,所以她当然要找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而一直以来像个父亲一样照顾老公的奥斯裴中校就是最佳人选,也是此时此刻,她唯一能信赖的人。 当然,奥斯裴中校把老公臭骂了一顿,骂到他都抬不起头来。当下决定,立刻带安德鲁去外面看医生。 当然不能上军医院,否则马上东窗事发,安德鲁只能被迫退伍,不要说战功荣誉全部丧失,此后身败名裂!这种虚名还可以不当一回事,不荣誉退伍,恐怕连终生俸也没了,到时候全家喝西北风……奥斯裴中校是这样说的。 她不在乎,只要老公恢复正常,就算老公被迫退伍,以后她来养他都没关系,她只要老公恢复正常…… 于是她挺着个大肚子,不辞辛劳带着老公去找医生;奥斯裴中校不放心,也陪着。 在医生那里,检查安德鲁的身体状况,肯定他染上毒瘾,必须立刻开始戒毒。医生是奥斯裴中校的多年好友,受到央求希望能帮忙想办法不让别人发现,又能让这个浑小子戒除毒瘾。 医生原来不肯,认为应该联络有关单位。 但是奥斯裴中校恳求,「这孩子只是走错路,他是很优秀的军人,不要这样毁了他……」 医生无奈,只好帮忙,但称病人的家属必须高度配合,随时盯紧,因为安德鲁使用的海洛因具有高度成瘾,难以戒除的特性。 这段日子是罗思绮一生最难熬的日子,挺着大肚子都快要生了,还必须面对老公陷入人生的最低潮,甚至开始伤害自己。 她没有多想,或许一直以来这就是她的个性——既然发生了,就面对它,躲避也不是办法。 奥斯裴中校帮忙,让老公放了整整一个月的假,美其名曰是放假,事实上是让她把老公锁在家里,哪里都不让他去。 果然,他真的上瘾了! 不过才第一天晚上他就受不了了,一开始只是在家里焦躁的来回踱步,甚至抓着自己的头发发出呻吟,甚至低吼。 边走,脚步愈踩愈大声,就是开始大吼。 罗思绮一点都不害怕,她只担心吓到孩子。她要小威在二楼照顾妹妹,没有必要不要下楼来。 乖巧的孩子很快就体会到家里不寻常的气氛,发现想象中的父亲已经变了模样。 她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却没考虑到安全问题。事后想想,她太天真了,以为靠着自己的能力,就可以救回老公。 晚上八点,安德鲁终于失控了,他整个人突然变得孔武有力,跳了起来,大喊他受不了了,他要吸毒,就是立刻丧命他也要…… 罗思绮安抚,温柔劝慰, 语带警告,甚至以泪相逼,但这些都没用;安德鲁就像是脱笼而出的野兽,解开了桎梏,六亲不认。 他往书房奔去,脚步又沉又重,惊动了楼上的孩子,小威躲在楼梯口偷看,想下来又不敢。 罗思绮挺着肚子往书房走,看见丈夫在里头翻箱倒柜,她一阵失望,却强打起精神,才第一天,他难怪忍不住,但是不行,不能再纵容他! 「……怎么不见了?」 「你的海洛因吗?」 他冲到她面前,「你知道在哪里?我求你,给我、给我,我求你……」 这不是她的丈夫,为了毒品,他卑躬屈膝的祈求,一点尊严也没有;这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温和、自信但不自傲的男人…… 「家里还有孩子在,你以为我会准你在家里吸毒吗?」 安德鲁听不懂,也不想听,他提高音量,「给我、给我,我要!给我……」 「老公!」放声吼着,「你醒一醒,你这是不对的,再痛苦,压力再大,都不可以依赖毒品……」 「给我!」他大吼,完全不顾情面,不在乎眼前这个眼眶里满是泪水的女人,就是与他一起站在圣坛前发誓要一辈子相互扶持、相依相守的女人。 「不给!我也没得给,我统统都丢掉了!」 完全不敢置信,他花大钱买的药,花了几万美金,她统统丢掉了……都丢掉了……那怎么办?那他今天晚上怎么办…… 「戒掉吧!老公,如果在家里你戒不掉,我们只能送你去勒戒所……」话到最后,只剩哭泣。 「啊——」放声大吼,声音几乎穿透耳膜。 这个男人发疯了,开始拿起四周的东西猛摔猛砸,甚至拿起花瓶重重摔落在地上,发泄他的愤怒,似乎也想借此让自己气力放尽,忘掉毒虫钻心钻骨的痛楚。 「你安静一点,你想吓到孩子吗?」 「啊——给我——我快死了……」 「你不会死,你继续吸才会死……」 话语断了,因为一个玻璃杯直直往她的脸上砸了过来,她来不及闪开,正中她的额头,顿时头破血流,沾满了她的脸颊。 她不敢相信,他竟然拿东西打她?为了吸那些废物白粉,他竟然伤害她?他真的疯了吗? 「妈咪……」躲在一旁的小威看见妈妈受了伤,立刻冲下来,挡在母亲面前。第一次,保护母亲,却是为了躲避父亲的攻击! 那个父亲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父亲,那个总爱带着温柔的笑容,总爱陪他一起去打球,总爱对着妈咪亲亲抱抱的父亲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眼前这个发了疯的残暴男人。 罗思绮来不及伤悲,看见儿子挡在她面前想要保护她,但下一秒,连儿子也不保,因为另一个杯子就这样招呼上了儿子的身体,碎玻璃划伤孩子的手臂。 她不敢相信,泪水也溃堤而出——老公真的变了,毁了,什么都毁了!「你这个疯子,你打我就算了,这是小威,他才几岁,你连他都打吗?」 安德鲁终于停了下来,手里也因为碎玻璃而流满鲜血,他神智恍惚,看着眼前这对母子,身体不断发抖,两脚一软,就这样瘫在地上。 终于安静了下来,却安静得很诡异。 罗思绮趁这个机会,趁着老公还有一丝良心,没有因为毒品而彻底丧尽天良,她放开孩子,挺着肚子,不在乎自己脸上的血,走上前一把拉起丈夫。「走!」 那男人浑身发抖,脸色惨白,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竟然乖乖听她的话向前走,走到客厅角落。 她打开地上的锁,拉起地上的门,那里通往地下室。她把安德鲁推进去,然后将门放下,拿来锁把门锁住。 一个锁头不够,再上一个锁链,只求彻底隔绝…… 她哭,因为她听见隔着一道门,身处在地下室的丈夫在哭。但是为了孩子好,为了怕丈夫今晚如果再继续发疯,会伤害两个孩子,她必须将他关起来。 这是最后一步,却非走不可。 她没有力气制住这个男人,不只是因为她现在怀孕了,更何况她会心软,她会放纵他毁了自己,也毁了这个家庭。 整个人瘫在地下室入口处不停哭泣,甚至拦不住崩溃的情绪放声痛哭,她太过激动,最后甚至觉得肚子痛。 扶着肚子,罗思绮觉得全身无力,脸色发白,脸上泪水与鼻涕都分不清楚了,只能看见鼻子红通通的。 小威看见妈妈这样,立刻冲上前去抱着妈妈;她不停哭泣,只能紧紧抱住儿子,彷佛这是溺毙前唯一的依靠。 「妈咪……」 「孩子,爹地不是故意的,爹地生病了……」 「妈咪,你在流血……」 「小威,我们……」她不想承认,却必须承认,丈夫回国已经快一年了,她终于得承认,「我们失去爹地了……」 小威听着,眼眶也红了,他的年纪够大,至少比妹妹大,他知道发生什么事,也听到了爹地和妈咪的对话。 爹地不见了……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死心,承认老公没有平安回来……也许是在战场上迷途,也许是在敌阵中失去方向,也许是无法战胜自己的恐惧,也许……也许…… 一场战争,毁了她的丈夫、她的家庭、她的一切…… 第五章 隔天,罗思绮打电话向奥斯裴中校求救。若是平常,她也许不会这样做,也许会忍着,再想办法,毕竟是自己的丈夫,她舍不得让他去面对外人的责难,不愿意让他陷入身败名裂的窘境。 但是现在,她必须承认,她没有能力处理这件事——她已经怀孕八个月了,再过不久就会临盆,昨晚的事如果再发生一次,如果安德鲁的精神状况更严重,也许不只肚里的孩子,连她也会没命。 况且,她亲眼见到丈夫被毒品害得丧失了理智,连一向最疼爱孩子的他,都动手拿东西扔掷小威;幸好小威只是皮肉伤,没大碍,如果更严重,又该怎么办?下一个受害的会是女儿吗? 经过一晚,她迅速擦干眼泪,振作起来。天一亮,打完电话,她开始整理家里的一片狼藉,但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况且她还怀孕。 看着这原本幸福的家在一瞬间化为乌有,丈夫陷入疯狂,人不成人,自己有孕在身,以后到底该怎么办? 小威下楼后本来要帮忙打扫家里,说他今天不想去上课了,这么敏感而乖巧的孩子,自然是感觉到家里的异常气氛。 不过她不希望孩子受影响,要小威正常去上课;小威很听话,纵使不愿意,还是乖乖出门。 趁着空档,她把还在睡梦中的女儿送到邻居艾伦太太那里,用同样的理由,说她要跟老公一起去做产检。 九点一到,奥斯裴中校准时赶到,同时还带了两个人帮忙,一起将安德鲁从地下室里拖出来。 「中校,你要把人送去哪里?」 「没辙了,只好送去军医院,然后送进勒戒所。」眼前这个女人在电话里已经将昨晚的惨烈状况统统告诉他,他当下认定,如果还为了掩饰,不愿意将安德鲁送进勒戒所,那才是在害他。 「勒戒所……好!我去陪他……」 「rose,听我说,你就待在这里,不要陪他。我叫我老婆过来照顾你,这段时间,你们不要见面……」 「可是……」她当然知道为什么。 「你马上就要生了,如果再发生昨天晚上的事情,后果会有多严重?」看向她身后那来不及收拾干净的一团混乱,可以想见昨晚的惨烈。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安德鲁带走。 那男人两眼无神,里头布满血丝,神情委靡,经过一个晚上的疯狂举动,似乎已经气力放尽。 他明明醒着,却不看她,或许是因为他不敢看她,不敢看见她眼里那失望的泪水,因为连他都对自己感到失望。 安德鲁走了,罗思绮整理着家里,整天足不出户,直到傍晚才去艾伦太太那里将女儿接回,然后小威也回家。 再隔天,中校的太太也来了,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妇女,就这样住下,照顾着已经是大腹便便的她,还有这两个可爱的孩子。 这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联络老公,唯一的管道就是透过中校。 中校说,安德鲁接受军医诊断,送进勒戒所,展开勒戒工作,状况很不乐观,毒瘾太深,勒戒很不顺利…… 唯一幸运的是,中校说,老公不是唯一有这种状况的人,听说去年从伊拉克回来的部队里,有非常多人都出现了忧郁症等精神疾病,也有人开始酗酒,甚至跟老公一样吸毒,还有不少的士兵最后选择走上自杀这条路。 这种战后精神疾病的状况震惊了国防部与白宫,都视为心理疾病,不会因此强迫其不荣誉退伍,但一定要接受治疗。毕竟这些人都是因为经年战事,导致身体、心理出现问题。 安德鲁就是其中之一…… 一个优秀的军人,一个爱家的丈夫、父亲,却困在毒品中难以出来、难以自拔。他埋葬的不只是他自己,还包括她……包括他们的孩子…… 两个月后,罗思绮生了,又是一个可爱的小男婴。生这一胎时就跟生女儿的时候一样,老公不在家,甚至她不知道这一次,他会不会回来? 生产完后,她休养了几天,就接到奥斯裴中校的电话,语气颇怪,她心里一阵讶异,也有些许不安。 「安德鲁说他想见你。」 「好!我去看他,在哪里?勒戒所在哪里?」这是安德鲁被送去勒戒所后三个多月来,第一次有他的音讯。 「我会派人去接你,只是……」 「只是什么?」 「安德鲁看起来怪怪的,你……唉!你来,再说吧!」 就这样,约定后天她要去勒戒所见丈夫。纵使奥斯裴中校说的话让她心里觉得有点奇怪,但她还是迫不及待,只想见到睽违许久的丈夫。 当天,搭着奥斯裴中校派人开来的车,怀里抱着她和安德鲁最小的儿子,刚出生一个多月的george,前往目的地。 来到勒戒所,外观看起来像监狱,有着高耸的围墙,但走进去,发现这里草木扶疏,景色还算宜人。 办完会客,发现出了些问题,原来收容人依据戒治状况才能决定是否可以会客,如果戒治状况良好,才能会见来客,作为奖励。 而依照安德鲁的状况,目前还不可以会客,这也意味着安德鲁的戒治状况,几乎没有进展。 罗思绮很着急,但这时奥斯裴中校打电话来,表示这是一场重要的会面,收容人安德鲁必须向妻子说明他的决定…… 最后在奥斯裴中校担保下,所方同意放行。 罗思绮抱着孩子往内走去,嘴里喃喃念着,「决定?什么决定……」 当然,没有人回答她。走了好长一段路,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铁门,终于来到收容病房。听说安德鲁目前的戒治状况很不顺利,所以安置在单人房,甚至穿着束缚衣,必要时还全身捆绑。 听到这样的状况,她全身一冷,心凉了半截。看着管理人员打开病房,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恐怖的景象。 安德鲁躺在病床上,手脚绑在床头,他似乎在大口喘息,身体也不断抽搐着,看起来非常痛苦。 「老公……」 轻轻唤一声,瞬间攫住他的注意力,他撇过头,看向门口,一个女人抱着孩子站在那里。 他的眼神其实有点涣散,无法集中视线,可是那身形,还有脑海里熟悉的景象,他可以确定那是他的妻子。 「老公,你怎么样?你现在怎么样?」想上前,却又不敢上前。 安德鲁看着,费力的从嘴里说着,「别过来,我怕我会伤害你们……」 「老公……」 「那……那是我们的孩子吗?」 罗思绮泪水不断掉落,拚命点头。此时孩子正好醒着,她赶紧将儿子的脸转过来,让躺在病床上的丈夫看仔细。 「……」他也哭了,不停喘息,也落泪。「rose,我想……我们离婚了……」 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讲不出来,他叫她来,竟然是为了跟她说这些话。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恢复正常,也许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成为一个废人……我不想拖累你,离婚吧……」 「你……」 「我不能陪在你身边,帮你照顾孩子,给你一个正常的家庭,我甚至会伤害你、伤害孩子,我没有资格做你的丈夫……」 「……我们不能再努力看看吗?」 摇头,他已经对自己彻底失去信心,「我已经不是正常人了,我不想把绑在我身边,你还要照顾孩子,有好几年的时间我都没有办法帮你……如果你还要投注精神在我身上,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 他说得都对,可是她还是想哭……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十年来的幸福生活统统消失了,变成噩梦一场。 「我已经签字了,趁我还清醒的时候,档放在律师那里,你只要签个字就好……我所有的财产都给你,弥补我不能照顾孩子……对不起……」 她放声痛哭,却无话可回。他还是最爱她的男人,最了解她的心思,知道她已经好累,心力交瘁,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加上一个人不成人的他,她常常半夜惊醒,睡梦中依旧泪流不停,真想一死了之,只求解脱。 转过身,她想逃出这间病房、迩出这个梦魇,真想再回头时发现这只是梦,眨眼就可以清醒。 忽然,他又唤住了她…… 「rose,麻烦你跟孩子们说……爹地死在伊拉克的战场上,不要告诉他们爹地做了这么丢脸的事……麻烦你……」 泪水没有一时干的,即使离开了病房,离开了勒戒所,离开了美国,离开了他,她都常常想起他说的每一句话,想起自己流过的每一滴眼泪。 因为深情,所以绝情;他是如此,她也是如此。 离开他,她何尝不心痛?可是,她背着三个孩子,担子再重也不能放下,路途再远,总要继续走下去。 她还是祈祷他平安,纵使事情的发展令人心碎,纵使他屈服于内心的灰暗势力,关进了他自己给自己搭起的牢笼,纵使连他自己都说,宁可死在战场,光荣捐躯,也不要沉溺于瘾头,羞辱而亡…… 但是她还是感谢上天让他活着回来,就算他只是人回来了,心没有回来,她还是感谢…… 罗思绮签字,但是没有拿他的一毛钱。离婚从签字那一刻起生效,身为前妻的她不追究,也就没有赡养费的问题。 奥斯裴中校受到委托,当然要帮忙处理好这件事,尽管他知道,离婚是安德鲁那个傻小子提的,但还是很讶异rose这女孩竟然会答应,甚至签字。 他告诉罗思绮,安德鲁同意将所有财产都给她。 可是她拒绝了,只说:「他往后的日子更难过,重新生活也需要钱,钱就留给他吧!我在台湾还有父母,我要带孩子回去找他们。」 最后一句话,此后再也不见那个男人!她带着三个孩子离开了纽约,甚至离开了美国,回去台湾。 安德鲁真的变成孤家寡人了,独自一人面对、承受这痛苦的戒断过程。纵使有奥斯裴中校在一旁看着,但这当然比不上家人的陪伴。 奥斯裴中校是有些微词,对那个就这样抛下安德鲁的女人,虽然他可以体会,她必定已是心力交瘁,但安德鲁就一个人,没有家人的关心陪伴,如何撑过来?如何恢复正常? 他在安德鲁面前念过几次,甚至有意无意责骂罗思绮,但总换来安德鲁的怒火,不顾阶级上的差异喝斥不准他骂那个女人。 不过说也奇怪,罗思绮走了之后,安德鲁反而更认命的接受治疗,有时候他的瘾头发作,痛不欲生的伤害自己时,只需要在他耳边说一句「你就是这样,所以你老婆才会离开你」,他几乎很快就能冷静下来。 安德鲁的戒毒过程,奥斯裴中校都看在眼里,或许他真的已经痛定思痛,决定彻底断掉这用毒的恶习,重新做人。 事实上,只有安德鲁自己知道自己的想法—— 戒毒的痛苦很痛,彷佛千百把刀在身上戳刺挥砍,痛到连骨头都在痛,可是这种种痛楚,跟失去妻子相比,根本不能比! 只是一想到妻子,他就能冷静下来,甚至冷笑,笑自己就是因为吸毒都会失去妻子,照道理讲,他应该非常痛恨毒品,就是因为毒品,他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有了这样的想法在脑中生根,他很快筑起心防,希望可以彻底阻挡那随时随地都可能席卷而来的毒瘾。 毒瘾很难熬,每次发作时总会发冷、头昏,甚至头痛;痛楚从大脑向四肢扩散,且渐次加强。 可是他坚决阻挡,他是个军人,既然如此,那他就跟毒瘾作战,全面戒备,绝不松懈防备,更不允许自己软弱。 他已经输到一败涂地,也不怕再惨下去。 果然,慢慢见到了效果——毒瘾发作的次数逐渐减少,从最严重时,也就是开始戒治前两、三个月,每天可以发作五、六次,到后来一天一、再次,到六个月后,他大约两天才会有一次不舒服的感觉。 连毒瘾发作时不舒服的程度都减弱了许多,至少不再头痛欲裂,不再痛到像是连骨头都炸开一样,有时候他只会觉得冷、会觉得低潮、会觉得茫然。 就像这次住院一样…… 其实戒治工作经过将近七个月后,他就离开戒治所,重新回到人群中,回到正常的社会生活中,但他并没有停止心理治疗。 心理医师告诉他,必须比戒毒前更谨慎的约束自己、告诫自己,不能随时屈服于自己内心的软弱,不能因为一、两次挫折就缩了回去,甚至重新投入毒品的怀抱。 他谨记在心,但是这很难,本来,妻子离开是他努力戒除毒品的动力,但现在,反而将他推入孤独深渊。 回到家中,回到那个他几乎快要忘记的房子,里头景色就跟他离开那天一模一样,只是沾染了许多灰尘,显然已经没有人居住了。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冷…… 回到部队,他发现自己比以前确实少了许多意志力,一点点挫折就灰心,就想缩回去;经过这番毒害,他连自信心也没有了。 工作上不容易获得成就感,加上身边没有亲人支持,他开始觉得,离开勒戒所后,痛苦好像又回来了。 确实他动过很多次念头想要再去吸毒,他有管道,知道可以跟谁买,当然,他也记得怎么吸,用鼻子轻轻一吸…… 可是他总会对着自己喝斥一番——难道还想回到原来的日子?!都因为毒品而失去挚爱了,这样的代价还不够惨痛吗…… 两种力量交相拉扯之下,他只好把自己关到冰柜里,如果冷死了,那至少也不用再向毒品投降…… 「拜托,不要再做这种傻事好不好?」把自己关到冰柜里,只想阻止自己脑中的吸毒念头吗? 出院那天,奥斯裴中校来接他,顺便叮嘱着他;安德鲁换下病人服装,穿上便服,默默无语。 「第一年,你在戒毒;第二年,你在适应,都很成功;现在,第三年了,你几乎恢复正常,工作上是如此,身体也是如此,医生说,经过诊断,你已经没有毒瘾。可是你有时候还是会动了想吸毒的念头,这是为什么?」 「……」看了他一眼,一副我要是知道就好了的样子。 「因为你没有人陪!人是感情的动物,别说有吸毒的人,正常的人都会因为孤独而显得软弱,」看着他,「我说过,叫你去交个女朋友,你不要!叫你回去找rose,你也不愿意,那你到底要什么?」 「唉……」 奥斯裴中校也叹息,「不管如何,不要再做这种伤害自己的事,你现在要对自己有信心,你已经不是三年前的你,不会因为动了念头就真的去做,你已经学到教训了。」 「我知道……」 又是一叹,「我去帮你办出院,等我一下。」留下他一个人在病房。 看着病房,他叹息,他知道,中校说得都对——有时候放假在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那真的是他觉得最脆弱的时候。 三年了,她现在怎么样?日子还好吗?没有他这个麻烦在身边,应该比较快乐吧?孩子们呢? 就在安德鲁脑袋里还在东想西想的时候,奥斯裴中校走了进来,表情充满兴味,看了他一眼。 「要走了吗?」 「等一下,我刚刚接到个留言……」 「没关系,我自己回去就好。」 「不是,这电话跟你有关。」不多说,直接拿起手机拨通留言中提供的电话号码。 这留言是总部那里传来的,听说这通电话先打到了总部,说要找奥斯裴中校,然后才留言传了过来,留下联络方式请他回拨。 对方说,其实他们要找是洛威尔上尉,只是不知如何联络,只好透过奥斯裴中校仲介。 拨通手机,然后听到接起电话的声音,话筒那一边传来清脆可爱的声音,应该是个小女孩……「给你……」 「是谁?」 「我哪知道,找你的。」 接过电话,眉头皱紧,将电话放在耳边。「喂,我洛威尔。」 「真的有人回电耶……」稚嫩的声音,轻轻的嗓子,「您好,请问您是安德鲁?洛威尔上尉吗?」 「我是,你是……」 「你应该认识我吧……我叫jennifer lowell,中文名字叫罗洁,你……」可爱的笑声从听筒那方传来,「你应该是我的爹地吧……」 时间晚上八点,地点台湾高雄。郊区一幢房舍,高仅一层,门内有个小庭院,庭院内散落着玩具,小主人则在屋内。 隔着窗可以看见里头灯火通明,家里三个孩子都在,老大乖乖的看书,有时候还要教妹妹写数学作业。 至于最小的弟弟则像是玩疯了一样,又吵又闹的,非得要罗父、罗母两个人才有办法制住这个好动的小家伙,别像颗炮弹一样冲了出去。 「阿嬷,阿嬷……」 「哎哟!阿嬷快要没力了,别再跑了,小治。」 「嘻嘻嘻……」 罗威放下自已的书,看着妹妹写作业的状况;罗洁赶紧回神,免得又被哥哥念,随便抓了一题数学应用问题问哥哥,反正这整页放眼望去,她统统不会。 「这题很简单……」 罗父跟罗母不约而同看向三个兄妹里的大哥罗威,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罗威这孩子成熟稳重、性情沉稳,说真的,不太像思绮那孩子的个性,每次看到小威,总让他们想起那个没见几次而的无缘洋女婿…… 小威不像妈妈,当然像爸爸…… 「这样你懂不懂,小洁?」 「……」 「小洁!」 「懂!」赶紧回神。 明眼人看她这副不专心的样子,当然不信。「那你算给我看。」 「……这个,我看看……」 「小洁,你一个晚上一直看向门口,你在看什么?」 惨了!「没有啊……」被发现了。 「小洁,你是不是在计划什么事情?」 这个妹妹明明很聪明,但不肯把聪明用在课业上,一天到晚都在想些有的没的……看她那双转来转去的眼珠,肯定又在策划什么…… 罗母在一旁看着,怀里抱着好不容易静下来休息一下的小孙子,叮嘱着,「小洁,好好写功课,哥哥都是为你好,你要学哥哥好好读书,当个好孩子。」 「我知道。」很乖的答话,脸上还着灿烂的笑容。 罗威看着,愈看愈觉得奇怪,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门外,他肯定妹妹是在等人,是在等妈妈吗?不对,妈妈出门去上课时,妹妹也在家,天天见面,妹妹何必一副如此期待的模样? 「小洁,你……」 「哥哥,这题我也不会。」赶紧堵住哥哥的嘴,别让聪明的哥哥再追问下去,自己会受不了,太兴奋了,全部统统说出来。这一次她专心得很,听哥哥讲解。 罗威没辙,只好继续讲解。现场安静了几分钟,令人意外的,连小治都乖乖的靠在外公、外婆怀里吃水果。 突然,电铃响了,所有人眼神看向门口;小洁则是率先站起来,飞也似的冲向门口。 一定有鬼……罗威看着自己妹妹,很笃定的这样想。 来到门口,打开门,罗洁脸都垮了,根本不是……是妈咪啦! 「妈咪,你干嘛按门铃啦!」话说得有点奇怪。 「啊?」罗思绮看着女儿,有点讶异女儿怎么这样问,「妈妈忘记带钥匙,对不起啦!」 表情失望得很,让罗思绮觉得很奇怪。这时,大儿子站到女儿身后,拍拍妹妹的头。 「小洁,你在乱说什么啊?妈妈很累了,赶快让妈妈进来休息。」 「哦……」 赶紧让妈妈进来,这时,他们才发现母亲身后多了一个人,原来是那个何叔叔,只是,何叔叔怎会跟妈妈在一起? 小洁看着,嘴巴张开,几乎忘记要阖上;罗威看着,虽然也很讶异,但没有表现出来。 他早就想通了,只要妈妈开心就好,这几年妈妈真的太辛苦了,要照顾他们三个,又要工作、读书,有个人帮忙、陪伴,总是好事。 至于那个现在不知道在哪里的爸爸,他其实也在想,但他更希望妈妈可以快乐一点。 那天,妹妹问他是不是讨厌爸爸?他说不出来,脑海里只是一直想起那一天晚上,父亲发了疯般的模样…… 罗父、罗母抱着小治走到门口,看见女儿竟然跟那个何信宏在一起,有点讶异,但也很开心,他们以为女儿终于开窍了,肯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家到了,谢谢你陪我回来,很晚了,你赶快回去吧!」罗思绮本来自己骑着机车来往于公司、家里与学校之间,只是今天机车刚好坏了,牵到车行修理,明天早上才能好,所以她晚上自己搭车去上课。 但下课时,才离开学校就碰到何信宏,礼貌寒暄一番,她原本打算搭公车离去,但他坚持要送她,还说就算她不搭他的车,他还是会开车跟在公车后面,目送她平安回家。 不得已,只好上了他的车,由他送她回家。她觉得自己其实应该大方一点,既然自己没那个意思,反而不须扭捏,就当作是正常的朋友。 「思绮,人家信宏特别送你回来,也让人家进来坐一下。」 何信宏温和有礼的笑着,「没关系,伯父、伯母,很晚了,我先回去了。小威、小洁、小治,再见。」 罗威很有礼貌,「叔叔,再见。」 「……」小洁却不肯开口。 罗思绮有点不好意思,「小洁,有礼貌一点。」 「再见。」 送走了何信宏,每个人都若有所思,小洁继续看着门外,罗父、罗母则看着女儿,小治则看着他妈妈,因为他肚子饿了。 小洁想,这么晚了,大概是不会来了…… 把小治交给小威,罗母拉着女儿到一旁盘问;罗思绮很无奈,再三否认,堵住母亲对于她和何信宏之间种种猜测。 又过了半个钟头,罗父与罗母终于要回去,毕竟已经九点多了,再不回去,肯定要晚睡,明天早上大概会起不来。 终于剩下一家四口,罗思绮看着孩子们,「好了,该去睡觉了,很晚了,你们明天还要上课。」 就在此时,门铃声又响起,这回去开门的不是小洁,她已经不抱希望,觉得今晚已经不可能了。 跑去开门的是小威,他总觉得自己是家里年纪最大的男生,应该保护妈妈,还有弟弟、妹妹。 冲出门,穿过庭院,跑到大门前,打开门,看向门外,黑夜中,原本还看不清楚,但很快的,他立刻看清楚来人。 「小威,是谁啊?」 罗威看着那个男人,一如记忆中高大,即使他已经十二岁,身高超过一百六十公分,仍然要仰头才能看见他。 小洁这时也冲了出来,隔着哥哥,看见门外的人,连猜都不用猜,立刻可以确定,那就是她等了一个晚上……不!她最近几天都在等他。 「哥哥,这就是爹地,对不对?」 罗威没有回答她,依旧直直盯着他,盯着那个男人,脑袋里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怎么会来…… 第六章 发现两个孩子都挤在门口,罗思绮很纳闷,担心出了什么状况,赶紧也往门口走去,却在来到大门口的当下,整个人彷佛遭到雷殛。 门外的人当然也看见她了,来人显得有点局促不安,担心自己是不是太躁进了,会不会打扰了她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生活? 从接到电话那一刻起,到买了机票,搭上飞机,再到飞抵台湾,这一切都在短短两天之内发生,看似很短,确实不是一段多长的时间。 可是他等待登记,搭着飞机,出关,搭着车,依据地址寻找目的地,每一分每一秒都焦急不已,也兴奋不已,但更多的是心疼,所以他的时间过起来度日如年。 这两天,好像就是这分离的三年。 「rose,好久不见了。」 中文说得更糟了,带有更重的腔调。这三年,他身边唯一会跟他说中文的人离开了他,虽然脑海中常常响起她温柔的嗓音,但中文确实离他愈来愈远了。 「……」罗思绮说不出话来,只能僵在现场凝视着他,这个男人,他怎么会来?是来找她的吗?还是来看孩子? 竟然是他……那个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实则时时刻刻常常想起的男人,安德鲁…… 罗洁看着妈咪,再看着「印象中」第一次见到的爹地……当时是印象中,虽然妈咪说,她四岁以前还是跟爹地住在一起,但那时候她真的太小了,至少现在的她已经七岁,根本记不得。 她跑到母亲身边,「妈咪,这个就是爹地吗? 被罗思绮抱着的小治也张大眼睛,「爹地?」 苦笑,「是啊!这就是妈咪跟你们说过的爹地……」 安德鲁始终凝视着她,那种凝望的眼神几乎要让她无法阻挡,只能紧紧抱着孩子。 「rose,你……」 「你是来看孩子的吗?孩子都在这里。」 拍了拍女儿的背,就像是同意一样,小洁立刻飞也似的扑向这个只有耳闻,不曾亲眼见过的爹地;同时,小治也从妈妈身上被放下来,跟随姐姐的脚步,也打算冲向站在眼前那个长得很高、很高的爹地。 然而,他们没有如愿,因为有个人挡在他们面前,硬是将他们拦下,就是小威——他站在弟妹面前,摆明了不让他们靠近眼前这个人。 罗思绮看着,很讶异;安德鲁看见,心里一愣,但随即了然,不知自己该伤心,还是该高兴。 「不可以!」小威声音沉稳,阻止了弟弟、妹妹。 「我要找爹地!我要找爹地……」 「爹地……」 「小威,你在做什么?」罗思绮看着儿子,这才发现大儿子对父亲似乎带着敌意,那种警戒的情绪充满他的眼神,而对象竟然是他久未谋面的父亲。 安德鲁看着这个儿子,他应该已经十二岁了,身高抽高了许多,看起来还挺强壮的,当然,安德鲁也看见儿子眼里的敌意。 尽管如此,他还是为了这孩子长得这么好感到骄傲,尽管这段成长的路,他这个父亲没有陪在身边,他很歉疚。 况且,他知道孩子为什么对他充满敌意…… 「你来做什么?」没理会母亲,倒是直接对着父亲说话,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虽然身高矮了一大截,但气势绝对不弱。 罗威语气低沉,似乎有着警告,提醒对方,当年那晚的事绝不容许再发生!也就是说,不容许眼前这个人再装疯卖傻,伤害家人。 罗思绮不太高兴,不管如何,不管以前发生什么事,她不希望孩子忘记眼前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 「william,注意你的态度。」她也说英文,提醒着他。 回头看向母亲,用英文回话,摆明就是要父亲也听到,「他会不会再来一次?」重复那晚的疯狂攻击? 「william!」罗思绮也沉声,要他不要再说。 事实上,这些年来,她始终没跟另外两个孩子说明当年为什么会跟他们的父亲离婚,只是再三重复着有关父亲的好回忆,告诉他们父亲是个职业军人,打过伊拉克战争,是个优秀的陆战队军官,长得很高、很英俊,当然也拿照片给他们看,证明这不是夸口。 她就是不希望让另外两个孩子知道有关父亲的黑暗面,而小威一直很懂她的心,也从没提过当年见到父亲疯狂的那一面,更没提过自己手臂上,还有妈妈额头上那淡淡的疤痕是从哪里来的。 罗威果然住了嘴,不愿再说,却也不肯放行,不愿让弟妹走向父亲。 小洁与小治其实都很听哥哥的话,况且刚才罗威的表情确实很不开心,两个小朋友当然不敢不听话。 安德鲁看着,很感动——家里没有父亲,小威反而像个父亲一样,照顾、保护着家人;可是他也很难过,但他自己知道,错都在他。 「rose,没关系,小威……没有错,错都在我。」 低沉的嗓音,只是短短说了这一段话,却让罗思绮心头一酸,眼眶湿透,趁低着头擦干眼泪。「小威,弟弟、妹妹没见过爹地,让他们跟爹地抱抱。」 「……」罗威很不甘愿,但还是退了开,让身后的弟妹冲向眼前的男人。他看着,心里很担心,却也很难过。 他也很想爹地,却更怕爹地。 安德鲁蹲下身子抱着两个孩子,听着孩子开心的大叫、大笑,他连声回应,什么都说好,泪水却不断掉落……不曾停止的汹涌…… 只有那个男人哭成一团,小洁与小治倒是笑得很开心,尤其是小洁,一副计谋得逞的样子。 罗思绮让安德鲁进了家,总不能让一个大男人,这么晚了在门口哭哭啼啼,邻居看了也觉得奇怪,不知就先进门,弄清楚这男人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 小威则表情平静,但始终站在一旁,似乎在戒备眼前这个男人会有伤人的举动。唉……看来当年的事,已经在这孩子心里留下不良影响。 事实上,她不是没有担心,第一眼见到时,她也怕会重演当时的状况,只是当她见到安德鲁凝视着孩子,眼眶里满是泪水,似乎一直很想抱抱孩子时,她想起了当年那个疼爱孩子的父亲,心下猜想,这男人应该已经恢复正常了。 当然,只是猜想。 安德鲁一手抱着小洁,另一手抱着小治,进了屋,看看四周,家不算大,甚至有点拥挤,心里一阵疼,心疼这女人的辛苦。 抱着两个孩子,一点都不觉得辛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罗思绮则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小威依旧站在不远处戒备着。 「rose,对不起,照顾这些孩子,你一定很辛苦。」 「……」摇摇头。 倒是小威说话,「妈妈当然很辛苦。」 「小威……」这孩子,怎么见到父亲,说话都这么冲? 安德鲁听到了,心里更是歉疚,看看眼前这个女人,容貌虽一如以往,却多了疲倦,多了更多岁月的痕迹。 她是真的在燃烧自己的生命,只求能拉拔孩子长大,这个重担他她一个人扛了……当年的他,真的很混账,就这样将一切都丢给她。 那时,他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掌握,只好忍痛放她走,心里想,这样对她比较公平,也许她可以找到别的男人……尽管他会心痛,但他会祝福她。 「你……现在怎么样?」 这么一个问题,看似问候近况,但他当然知道她在问什么,绝非近况,问的是他现在到底是不是一个正常人,能不能控制自己? 这个问题不只罗思绮想知道,连小威都被吸引过来;安德鲁点点头,「没碰了,摆脱了。」 「一定很辛苦。」含着泪望着他。 那段日子,她没能陪着他,虽然想,但为了孩子,她必须离开。 摇头,「没有你辛苦。」 「别争了,我知道你的痛苦,恭喜你……重获新生。」 重获新生……却失去所有的家人,尤其是失去她…… 「怎么会来?」 安德鲁看着她,很想说出自己从头到尾的冲动,那当然是因为她,想见她、想见她……这三年来没有一天不想的。 「是我啦!」小洁自己开口说话了,「是我把爹地找来的。」 罗思绮与小威都是一脸不敢相信,小洁自己则是非常满意,一通电话就有办法把爹地从美国挖来台湾。 当然,小治也帮了「一些」忙,在一旁加油打气……应该说是吵吵闹闹,一直喊着爹地、爹地。 「小洁,你做了什么?」 「说来话长……哦!我会用成语了耶……」她找到妈咪的通讯录,上头有个外国人的名字叫作奥斯裴。她想,既然爹地是美国人,可以试试看打电话给这个奥斯裴,说不定这个人会认识爹地…… 果然,打电话给对方说要找奥斯裴,问问看对方认不认识安德鲁?洛威尔,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顺利,当天她就接到了爹地的回电。 「……妈咪好可怜,要工作、要上学,结果还生病,我就想找爹地来……而且我也好像见爹地喔……」 听着,真是不敢相信,女儿才七岁,竟然这么鬼灵精怪,竟然有办法打这种国际电话,然后一通电话就把安德鲁找来。 「安德鲁,对不起,我其实没事,小洁太顽皮了……」 「不要这样说,这是我应该负的责任,他们也是我的孩子,我不应该把他们都丢给你。」 「我……」 「小洁在电话中说她很想我,我很歉疚,这些年都没有来看看自己的孩子,不只小洁,还有小威,甚至是小治,所以我跑来了,想着看孩子……」还有你,但后面这句,他竟然说不出来。 「你来是要看孩子……」轻声说着。 「对不起,打扰你了……我,其实很挣扎,很怕会打扰你的生活。」 微笑,摇头,「你是孩子的父亲,当然可以来看孩子,不算打扰。」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泛着酸,他只是来看孩子的吗?是吗…… 小洁抱着父亲的脖子,「爹地,住下来嘛……」 小威出声,「小洁,你问过妈妈了吗?」 看着母亲,眼神里似乎在恳求;罗思绮无语,不敢说话,眼前这男人经过这三年,会不会已经有了自己的人生?他们的婚姻毕竟已经结束了。 看着她不回应,安德鲁在心里叹息,果然还是造成困扰了,「没关系,我在市中心找了间饭店,就住在那边。」 「爹地……」小洁很喜欢爹地,希望爹地可以呆在她身边。 「上头让我放了两个月的假,我会留在台湾,可以常常过来陪孩子;如果你工作或学业很忙,我也可以过来照顾孩子,这样你就不会太累,也可以把握时间多休息……rose,身体健康很重要。」 看着他,听着他说,她不知该怎么回话。最后,就由着他做了决定,由着他重新回到她的生活里、回到她的世界里。 会不会又回到她的心里? 唉!可曾有一时不在她心里…… 安德鲁又回到了她的生活中,确实给了她很多帮助,最快的帮助,隔天早上六点多就兑现。 六点刚过,安德鲁拿着罗思绮给他的钥匙,开了门,提着大包小包进了门,直接来到厨房,他要接手帮他们做早餐。 炉火才刚开,罗思绮就匆匆忙忙的起床了,一进厨房,看到他,差点没傻眼,这才想起昨天晚上说过的话。 「你不是九点才要出门吗?再回去睡吧!早餐我来做。」 罗思绮头还在昏,还因为昨天晚上见到他而整夜难眠,凌晨才睡着。现在又再度看见他,不过说真的,此时此刻他的帮助确实很重要,让她可以补眠,稍微补充一下体力。 于是他接手做早餐,当然他的厨艺不如她,不过这三年独自生活,不下厨只能饿死,所以也练就了一番料理功夫。 大儿子生活习惯很好,先起床,七点整理厨房,见到的不是母亲,而是父亲,他有点讶异,但随即掩饰住。 去把弟弟、妹妹叫起来,女儿一进厨房,看见爹地,幸福大叫,还得安德鲁制止她,告诉她妈妈还在睡,别太吵。 三个孩子坐下来吃早餐,包括小威在内都是第一次吃到爸爸做的早餐。小洁与小治不用说了,以前安德鲁常常不在家,更别提曾经有两年多的时间在国外打仗,小威当然也不曾吃过父亲煮的东西。 其实,很好吃……或许,思念让食物更美味了…… 两个小孩出门上学,留下小治,接下来得面临另一难题,就是罗思绮的父母,因为他们会过来接小治。 果然,看见这个外国男人,两个老人简直吓傻!当时罗思绮差点快睡过头,忙着穿好衣服、梳洗完毕,吃完早餐,准备出门,自然没时间解释这一切,只说小治就给爹地照顾,让罗父、罗母休息几天。 嘴上说好,但心里真是狐疑到了极点,果然接下来几天,罗家夫妻两人联手拷问女儿,问那男人怎会出现在家里,为什么要把小治交给他照顾? 上班到一半,接到父母打来不知第几通电话,「爸,你跟妈妈说……我没有劈腿,我根本就没跟信宏在一起……他是孩子的爹地,来看孩子是正常的……复合?没有,他没有提这件事,他只是来看看孩子……」 父亲说了一堆,最后甚至明说,希望她想清楚,接受信宏的交往,父亲说不希望她最后又跑到美国,如果可以,就待在台湾。 从那天起,父母突然很积极,甚至一改以往任由女儿自己决定的态度,开始帮忙撮合她与何信宏。或许两个老人家真的担心她会跟安德鲁复合,回到美国;更或许,骨子里、潜意识里,他们更怕女儿会再一次受伤,再一次带着孩子逃回台湾。 于是罗母把她仅存的交通工具,那辆五十西西小机车给「借」走了,顺道帮她安排了一个司机,就是何信宏。除了接她上、下班,还得接她晚上上、下课,摆明了就是要他们藉由多相处,逐渐培养出感情。 那天晚上,安德鲁出现在她的生活后的第四天,她刚下班,不用忙着煮晚餐,因为才一回到家,安德鲁已经在厨房忙了。 「……」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反而失去重心,以前总为张罗孩子们的吃喝而忙碌,每分每秒都要把握,现在突然空出这么多时间,可以悠闲等着吃饭、悠闲等着出门,不用忙得天翻地覆。 看见她回来,安德鲁脸上露出笑容,「时间来得及吗?我再准备两道菜,今天晚上吃炒饭。」 望着男人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她看着,「没关系,不急,你煮给孩子吃就好,我要出门了。」 回头,「你不吃晚餐吗?」 「六点就有课,我五点半就得出门,所以平常我都是在便利商店随便买个东西吃。」 皱眉,「我以后会早点来煮。」 「不用啦!你这样太辛苦了……」 「但晚餐随便吃,对肠胃也不好。而且,我现在算放假,一点也不辛苦。」拿出烤面包机,「给我五分钟,我做个蔬菜三明治让你带去。」 「不用了……」 「五分钟就好,我动作很快。」 她只能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男人动作俐落,利用早餐剩下来的材料为她做出一个三明治,装进干净的塑胶袋里,交给她。 「谢谢。」手里的三明治份量十足,她的心也跟着暖和了起来,很珍惜的将三明治放进袋子里。 「你……」才想问她要怎么去,这时,外头传来喇叭声,他当下了然,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对她笑了笑。「加油,上课要专心喔!」 他什么都不问,也不说,但是他明明都知道…… 知道这几天晚上都有个男人开车来接送她,他却什么都不说……罗思绮黯然,转过身准备出门。 安德鲁背对着继续准备晚餐的动作,却在听见大门关闭的声音时停下了动作,切菜的手恰好停在空中,举着刀,动也不动。 约过十秒钟,他叹息一声,继续动作。 二十分钟后,晚餐都煮完了,端上桌,安德鲁很满意自己的杰作,果然是独居三年的成果,现在他也可以轻松准备一桌菜。「小洁,带弟弟来吃饭了。」 小洁牵着小治的手,来到餐桌旁,她自己坐到椅子上,任由小治很费力的自行爬上椅子,但是他爬不上去。 安德鲁赶紧跑到小儿子旁边,帮忙小儿子爬上椅子坐定,以免这小子等一下又放声大哭。 「吃饭啰!」看看客厅,「哥哥还没回来啊?」 「哥哥星期四都会跟同学打球,会晚一点回来。」 「那我们先吃吧!」 小洁捧着碗,拿着筷子,虽然是老外的外表,但用起筷子已经很灵活,连小治也会用。 吃了几口饭,终于忍不住,小洁看着爹地,「爹地,干嘛让妈咪坐何叔叔的车啊?」她不是讨厌何叔叔,只是更喜欢爹地,更希望爹地跟妈咪可以在一起。 「……」有点讶异女儿会问得这么直接,安德鲁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爹地?」 「小洁,爹地跟妈咪没有住在一起,你也知道的……爹地跟妈咪已经不是夫妻了,所以爹地没有资格过问。」 「可是……」 「你长大以后慢慢就会知道了,现在你们只要知道,爹地很妈咪都很爱你们,这样就好。」 「哦……」很失望,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低着头吃饭。 安德鲁则转而跟小治搏斗,希望可以让小儿子乖乖吃完这一餐,也再次体会前妻这些年来的辛苦。 照顾孩子,光有爱没有用,更重要的是有耐心,许多超乎想象的大小事,随时可以将一个欠缺耐心的人逼疯。 一个小时后,吃完晚餐,安德鲁切了水果放在客厅,让小洁带着弟弟去吃水果,他则继续回到厨房,除了帮大儿子留晚餐外,顺便清理饭后残局。 过了十分钟后,他将所有碗盘都洗干净,也将餐桌整理好,回到客厅陪女儿和小儿子一起吃水果,听着女儿说话,笑得很开心。 就在此时,大儿子罗威进门,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喂着最小的弟弟吃水果,安德鲁的眼神也望向门口。 小威的眼神复杂,不完全开心,也不算愤怒,但安德鲁真的知道,他跟这个儿子之间有着一道高耸的墙阻开了彼此,甚至也阻断了曾经的亲情回忆。 来了好几天,安德鲁其实一直想跟大儿子谈谈,不是因为儿子的态度而想责备儿子,他知道自己没这个资格。 他只是想跟儿子聊聊天,毕竟三个孩子当中,小威对他这个父亲最有相处的记忆,应该也最记得当年他做过的那些蠢事,记得他曾经伤害过rose,伤害过他。 罗威乖乖坐在餐桌前把特别为他准备的晚餐吃完,心里当然肯定,很好吃。当然,他也注意到,父亲尽管坐在客厅,视线却一直看着他。 二十分钟后,他吃完了,将桌上的碗盘都收拾起来,拿到厨房去,打开水龙头,拿起菜瓜布,主动就要将碗盘洗干净。 这已经是他的习惯。如果可以,尽量把家事都做完,让妈妈可以少忙一点,多些休息的时间。 安德鲁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心里又一次感到欣慰,儿子真的很乖,在许多看得到与看不到的地方,在这个家庭里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一个乖儿子、一个好哥哥,很多时候也像是个爸爸一样照顾着一家人,他欣慰、也心疼,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孩子也许不需要这么早熟,十二岁的年纪还是应该快乐玩耍的年纪。 「willi。」 听见他喊着他的小名,罗威略微停下动作,但马上装作若无其事,继续洗着碗盘。「我已经十二岁了,不要叫我的小名。」 「抱歉。」安德鲁走进厨房,「孩子,我们可以谈一谈吗?」 拿着沾满清洁剂泡沫的碗盘去冲水,「什么事?」 「这几年,你很辛苦,爹地……对不起你。」 又停下动作,但立刻恢复冲水,只是动作大了一点,心里似乎很不满,「妈妈更辛苦,你去跟妈妈说。」 「我知道,你们都很辛苦,都是我害的……」 将碗盘放在一盘的架子上任其滴水晾干,继续动作,却不愿说话。 安德鲁只好先开口,但话还没说完,就被插话。「孩子……」 「妈妈从来没跟他们提过你以前做过的事,从来没有!」这段话,罗威用很流利的英文说着。或许还是出于习惯,有些很重要的事,他还是会用英文说。 安德鲁看着儿子,无言以对。 罗威继续说:「妈妈说,她希望弟弟、妹妹眼里的爹地,永远是个英雄。」 「可是你真的是吗?你真的是英雄吗?」罗威苦笑,「弟弟、妹妹不知道,但我是亲眼见过。」 「我不是……」他承认自己是个脆弱而无能的人。 罗威又问:「你还有再碰吗?」碰毒…… 「没有,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再碰了……」 点头,他也知道,爸爸现在看起来很正常,曾经的记忆或许都模糊了,但那晚父亲的发狂样,他永远难忘! 正因如此,所以他不反对让父亲进入他们的生活,或者说,藏在他内心里那个渴望父爱的孩子让他无从反对。 可是妈妈不一样……妈妈已经离开爸爸了,他真的真的不希望父亲重新进入他们的世界,妈妈有任何一点不情愿,甚或因此感到痛苦,彷佛勾起曾经的痛苦回忆。「那个何叔叔,这一年来一直在追妈妈。」 「……」无语,却握紧拳头,曾经想如果她找到真爱,他会祝福她,但光听到有别的男人在追求她,他就觉得浑身不对劲,甚至是痛苦。 「爸爸,如果妈妈想要展开新人生,你会不会祝福她?」依旧是用流利的英文,问出这个问题。 这问题很尖锐,儿子几乎是要挑战他。 他只能接受,无从辩驳。当年,是他让这个女人承受这么多痛苦,跟着他,她毫无幸福、快乐。「很难,但我会努力……」 罗威突然感觉到父亲似乎还很爱妈妈,他有点不知所措,难道想要保护妈妈,却同时也伤了爸爸? 转身想要离开厨房,来到门口时却停住脚步,没有回头,改口用中文说:「爸爸,欢迎你回来。」然后,走出厨房。 安德鲁还是笑了,尽管心里有些难过,至少儿子没有真的排斥他。 回来……他真的很想回来……也很想回家…… 人生的路只能走一遍,错过了,就不能回头了,他曾经走在正确的路上,握着幸福,拥抱亲密的爱人,却走偏了,失去了一切。 他很想追回来,很想回家。这些年,不管是在伊拉克战场上,还是在毒品的战场上,他忙着作战、忙着求胜,没有时间跟家人在一起。 现在,他很想回家……只是,他还有家可回吗? 第七章 这样算回家吗?或许算吧! 安德鲁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奢求,能有机会与孩子相处,能以这么近的距离看着这些可爱的孩子,他真的没什么好再强求的了。 每天,他都会来照顾孩子,让思绮可以多点时间休息,上班前不用匆匆忙忙,下班后也可以有晚餐吃,不需要饿着肚子赶去上课。 小威与小洁白天都要上学,小治则由他带。本来思绮的父、母亲对于要把小治交给他带似乎不太愿意,总说一个男人知道怎么带孩子吗?但思绮跟他们说,要让孩子跟父亲多相处,而且这几年也太麻烦他们两位老人家了,就让他们放个假吧! 也难怪思绮的父母对他似乎有些意见,毕竟当年,他亲口答应会好好照顾人家女儿,却让思绮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回到台湾。 更让他心疼、歉疚的是,思绮没有跟自己的父母说过为什么会离婚,没有把他做过的蠢事告诉别人。 思绮……他真是对不起她。边想着这个女人,嘴里又多念了几次她的名字。 幸好有女儿,小洁教他念妈妈的中文名字。在美国时,他都习惯喊她的英文名字,对于中文名字始终陌生。但现在,不管是她的英文名字,还是中文名字,都是他记忆里最美的声音。 三个孩子其实很乖,尽管小洁活泼了些,小治好动了些,但是他们都知道妈妈一个人要照顾他们很辛苦,必要时,他们还是会乖乖的。 现在爹地陪在他们身边,虽然难以取代母亲在他们生活中的地位,但至少让他可以分担她肩上的重担。 小洁跟小治很爱缠着他,听他说工作上的事情。爸爸是职业军人,一定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可以听,很多时候他忙着煮饭,忙着打扫家里,忙着晒衣服、折棉被,两个小捣蛋总会凑在一旁叽叽喳喳个没完。 小威则安静多了,让安德鲁感到欣慰的是,小威对他的态度,比他刚到前几天时好了许多,虽然父子俩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这么多年的隔阂以及当年那不堪的事实,让小威对父亲始终抱着芥蒂,但至少小威不再阻止弟弟、妹妹接近他,也不再冷言相向。 那天下午他下了公车,手里又是大包小包从超市买回来地东西,目的地就是思绮跟那些孩子的家。 来到台湾这十天几乎都是这样的日子,连假日也不例外,因为不知为何,思绮竟然连周末、周日都要加班。 现在的他就像个家庭主夫一样,要十年前的他来看看现在的自己,说不定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转变。 家里的事以前一向都是思绮在负责,他不常在家,更别提做家事,在战场上想着家,想的都是妻子美好的倩影,何曾想过独自一人在家的思绮每天也必须忙碌的团团转,忙着一件又一件,以为几乎没完的家事。 走到家门口,安德鲁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正要开门,另一边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大作。 「拜托……」两只手早就不够用了。 不得已,只好将钥匙收进口袋,将手上所有袋子都放在地上,两只手全部空出来后,再将另一边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 看着来电显示,竟然是从国外打来的,不用想就知道来电者是谁,想到这里,他连接的动力都没有。 但是对方像是知道他的想法一样,不肯挂断电话,停住铃声。实在无计可施,安德鲁只好接通。「你好烦。」 奥斯裴中校,「我都没开口,你就知道是我?」 「只有你知道我在台湾。」 「倒也是……」对方问着,「你到底什么时候要回来?」 「短时间内,我必须待在台湾。」 「我能体谅,」笑得很暧昧,「这样子才可以把rose追回来啊!」 令人讶异的是,安德鲁竟然沈默了一会儿没接话。奥斯裴中校很讶异,这家伙火速赶去台湾,难道不是去把老婆追回来的吗? 「怎么了?状况不顺利?」 「没有……」想说他只是来看孩子的,不想让思绮为难,更不想让她再度想起曾经的痛苦记忆,尽管他很想……很想把她追回来,却不敢开口,不知道思绮现在心里怎么想。 这段日子,每天看着那个男人开车来接她上下班、上下课,他其实很不是滋味,可是他很清楚,是他自己一手将这么好的女人、这么好的家庭给推开,现在思绮要追求她自己的幸福,他不能怪她。 况且那晚小威说的话他都记得……尽管很痛苦,但他会努力学着祝福思绮……这很痛苦,但他会努力…… 「安德鲁……」 「我没事了,我会在台湾住一段时间,多久我也不知道,至少一、两个月吧!」 「你不能住太久啊!」奥斯裴中校笑说:「至少下个月你就要回来。」 皱眉,「为什么?有什么任务吗?」 「你自己提出的申请,你都忘了啊?」 这才想起,「通过了吗?」 「当然,你是个优秀的人才,愿意主动帮忙解决这个问题,上面当然全力支持。记得,最晚下个月初就要回来喔!」 安德鲁听着,脑袋里不断盘算,又跟奥斯裴中校聊了一会儿,这才将电话挂断,收进口袋。 现在是十月中,等于他最多可以待一个月,换句话说,他可能没办法在这里陪着孩子……还有思绮一起过圣诞节了。 时间真的不多,他只能好好把握。 将放在地上的袋子拿起来,正想将口袋里的钥匙拿出来时,大门突然开启,走出来的人正是罗思绮。 两人面对面,先是一愣,彼此竟然都有点不好意思,甚至是害羞。一时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又该由谁开口。 「我……」 「你……」 安德鲁抢了话,赶紧住嘴,「你先说。」 「怎么拿着大包小包站在外面?」 「刚刚接到一通电话,跟对方聊了一下。」 罗思绮笑了笑,帮他把铁门打开,让他可以走进去,自己则走出门外。一下子,两人交换位置,一人站在门内,依然站在门外。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晚上要考试,想早点回来准备。」 「那你晚餐怎么办?」 摇头,「没关系,我不饿,你中午给我带的便当,饭菜都装太多了,我吃到现在还在撑。」 安德鲁有点忧心,「可是你要到晚上九点才下课。」 「没关系……」 安德鲁赶紧翻看自己手里的塑胶袋,从里面拿出一个面包,还有一罐牛奶,交给罗思绮。 「不用了……」 「拿着,带在身上,饿的时候可以吃。」 只好收下,放进自己的袋子里,收下他的好意,却难以分辨他的关心究竟出于什么心态?「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我真的轻松很多。」 「你比较辛苦,这种日子过了三年,我才十天。」 「其实早餐我可以自己做……」 「没关系,我……」想理由,赶快想,「我想为孩子做早餐,你要给我一个机会啊!」 笑了笑,「三个孩子都很喜欢你,你是一个好爹地。」 「我也很喜欢他们……」 突然间,又无语了,真是奇怪,离婚之前,他们相处了多少年,怎么可能会无言以对,到底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是没有感情了吗? 一对没有感情的男女,到底应该怎么聊天?像个朋友一样吗? 又是一片沈默,安德鲁其实心里很难受,不喜欢跟她之间这种相敬如宾的感觉,礼貌往来,但实际上两人之间隔了一座山,根本无法跨越。 才想开口,外头的路上驶过一辆车,是那个姓何的男人的车,他收住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抑制那几乎要满溢的感情,淡淡的说了句,「赶快上车吧!不要迟到了,考试加油。」 转过头,走近家门,把门关上,动作一气呵成。 罗思绮看着那被关上的大门,心里重重一叹,看见别的男人开车来接她,他真的什么话都不说? 所以,他不在乎了? 都过了三年,当初她自己也同意离婚,现在怎么能强求他在乎? 真的走在不同的路上了…… 进了门,安德鲁没有太多时间去想象那个画面,所有心思都放在煮晚餐上,因为小威、小洁与小治都在家,用句成语来形容,真的是「嗷嗷待哺」。 因为忙碌,他可以逼自己忘记刚才思绮被别的男人开车接走的画面。此时此刻,他竟然一点说话的立场都没有,因为当年是他自己松手放开她的。 小洁跟小治跑到厨房,一直要跟爹地聊天,又是吵、又是闹,他原本低沉的情绪很快振作,跟着儿女有说有笑。 小威走了进来,弟弟、妹妹待在厨房很危险,就把人带了出去,大儿子永远都有办法管住好动的弟妹。 半个小时过后,这顿晚餐就煮好了。三个小朋友迅速就座,安德鲁也坐定,陪着儿女们吃晚餐。 小洁还是餐桌上最爱说话的那个孩子,小治也差不多,姐弟俩一搭一唱,一顿晚餐吃下来真是充满乐趣。 小威虽然安安静静,但安德鲁问他问题时耶会回答,说说学校的事,说说球队的事,说说上国中以后的打算。 有时候小洁与小治吵过头了,小威也会出声制止这对宝贝弟妹,就是怕他们把餐桌都掀了过去。 一个小时后用餐完毕,小洁带着小治到客厅坐好,小威则帮安德鲁收拾餐桌,将碗盘收齐,拿到厨房清洗。 父子俩人合作无间,好像这些年来都是他们一起做这件家事,殊不知这样的合作默契,不过才经过几天的时间就培养了起来。 小威真的很安静,不太爱说话的样子,至少跟小洁比起来还真不像兄妹,但安德鲁真的觉得——小威像他,而小洁像思绮。 以前他跟思绮在一起的时候,常常都是思绮负责说话,说笑话逗他,让他可以忘记工作的繁忙,或者负责炒话题,让家里餐桌的气氛更热络,但也因此,夫妻两人斗嘴时,他总是屈居下风的那个人,逼不得已只能使出最后的招数,抱着老婆亲热一番,这才是让老婆住嘴的最佳招数。 以前……他跟思绮有很多的以前,却应该没有未来了…… 现在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这三个孩子,说要来看孩子,其实也是想看她,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好,有没有找到能给她幸福的人,是不是已经忘记他曾经带给她的痛苦? 希望她忘记,又希望她不要忘记……好矛盾…… 收拾完碗盘,切好饭后水果,安德鲁带着小威回到客厅。小洁跟小治难得乖乖坐在沙发上,不吵也不闹,等着吃水果。 见到一盘黄澄澄的柳丁,还有香甜的苹果,两姐弟抢成一团,拿吃东西当游戏,争先恐后,又笑又闹。 安德鲁在一旁凝视着这三个孩子,心里再度告诉自己,该满足了,这真的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上帝没有真的放弃他,虽然让他失去他的妻子,至少他还有机会见到三个孩子。 小洁突然凑到他身边,「爹地,你可不可以讲故事给我听?」 「你想听什么故事?」 「爱情故事。」脸上涎着笑容,「你跟妈咪怎么在一起的到底?」 又是这种倒装句中文,明显受到英文毒害,安德鲁听不懂,又不敢问,眼神看向大儿子。 小威则是一脸无奈,只能耸耸肩,要父亲别在意。 「这故事很长……」 「没关系,在妈妈回来之前,还有两个小时。」 安德鲁想着,思绪回到了那第一面,眼前浮现那个还在速食店打工的女孩,耳边彷佛传来当时一群军校同学,每个都说要上前跟那个漂亮的东方女孩要电话,不过每个都遭到打回票。 当时,因为这样,所以他也不敢,即使他实在很想知道该怎么联络这个女孩,甚至真的想要约她……那可是他第一次主动约女生,却不知如何下手。怕太主动,被当面拒绝,甚至被当成色狼,太被动,怕思绮没办法发现自己。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只要放假,都会跑到速食店去,坐在你妈咪看得到的地方,看着她,吃完东西就走。本来爹地是想,太多男生都喜欢你妈咪了,爹地大概没机会,可是你妈咪主动拿着咖啡壶跑过来问爹地要不要续杯……」 小洁大叫,兴奋到了极点,「真的假的,妈咪倒追爹地?」不过语气倒是不相信。 「小洁,爹地应该不算难看吧?」干嘛说得好像很不可思议的样子? 「不是啦……那后来呢?」 「后来……」眼睛一瞟,竟然连小威都在听,边写功课边偷听。 「后来爹地鼓起勇气约妈咪出去,妈咪也答应了,我们就开始交往,交往没多久,爹地毕业之前,妈咪就怀孕了,后来就生下哥哥……」 嘴巴张得很大,似乎不太敢相信,小洁慧黠的眼珠不断转动。「所以这招真的有效?」 「哪招?」不知道女儿在想什么。 「就是女生主动啊!」小洁开始自言自语,「所以如果我主动一点,我应该也有机会啰?」 安德鲁听着,与小威对望一眼,父子俩人第一次有同感,这个妹妹果然太早熟了。 话题继续围绕着安德鲁与罗思绮的感情史打转,小洁问得很深入,活像法官在问案一样,有时安德鲁招架不住,还要小威出来帮忙。 不过,既然要说过去的事,便不可能不提到安德鲁离家到伊拉克打战那一段过去。 小威对于父亲那几年不在家还有印象,小洁则是一点记忆也没有,毕竟那时候,她才刚出生。 故事内容就从感情史,转变成战争回忆录,不只小洁听得津津有味,连小威和小治都目瞪口呆,听着父亲说着战场上的许多「有趣」的事,当然,这些都经过筛选,那些恐怖的画面,他没有说出来。 「……因为前方敌军突然发动攻击,是机关鎗扫射,所以我带着兵,所有人只能就地寻求掩护,往建筑物的墙壁后方躲去,不过有个兵因为没踩稳,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很不幸的,地上刚好有团狗屎,不偏不倚,正好进了那个士兵的嘴……」 「哈哈哈——」 「好好玩喔……」 三个孩子都聚精会神的听着,虽然小威还是装成在写功课的样子,不过耳朵早就竖了起来,有几次甚至也转过头来看着爹地,与父亲眼神交会。 「还有呢?」 安德鲁抱着胸,左手摸着下巴想了想,有趣的事太多了,说也说不完,这些年来,他努力学着回想有趣的事,别再让噩梦困住自己。 就在此时,小洁突然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画面一样尖叫了一声,吓到了安德鲁,连带也让小威放下手中的笔。 「怎么了?」 「小洁,你在叫什么?」小威问着。 小洁不敢置信,脑袋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伸出手指着父亲,安德鲁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 「爹地……你的左手……」 安德鲁像是惊醒一样,赶紧将左手藏到身后,但来不及,孩子还是看到了,小洁吓到脸都白了。 「那是怎么了?」 小洁追问,安德鲁摇摇头,似乎不想说。小威看着,很好奇,问妹妹是怎么回事。 小洁看着哥哥,回答他,「爹地左手的小指不见了……」 小威皱眉,看向安德鲁。安德鲁叹息,这时小洁走上前来拉出爹地的手,安德鲁不敢甩开,怕伤到孩子。 「爹地,怎么会这样?」 小威也看傻了,丢下手里的作业,跑到父亲身边。小治则本来就坐在姐姐旁边,乖乖看着。 无法再躲藏,只好照实说:「战争的时候被子弹削掉的,没事了,过了这么多年,早就没事了。」 近距离看,这才发现不只!不只失去小指,爹地的无名指也少了一截,平常如果刻意掩藏,或是握着拳头,难怪无法发现。 小威第一次这么深刻而直接的感觉到那场战争的恐怖,连他们这些旁人都有这么强烈是感受,爹地一定更痛苦吧? 是不是因为这么痛苦,所以爹地当年才会选择…… 「孩子们,别担心,早就不痛了。你不提,爹地都忘记了。」想了想,「小威,小洁,不用让妈咪知道,好不好?」 小洁问:「为什么?」 小威也想问,妈咪为什么不能知道?爹地回来后,他们至少又相处了快一年,妈咪都没有发现。 安德鲁沈默,看了大儿子一眼。小威突然懂了,虽然只是似懂非懂,但隐约懂了。 安德鲁只是想,思绮有权选择自己要有什么未来,他不想用这一点点肉体上的伤来绑住她。她从没欠他什么,反而是他欠她太多了,多到要他放弃自己的情感,祝福她找到幸福,他再不愿意也得做,这才能把欠她的都还她。 十月中的某个傍晚时分,窗外没有熟悉的夕阳,没有云彩飘过天际,反而一片阴霾,甚至飘着细雨。随着时间过去,细雨甚至转为大雨,黑夜瞬间来临,也才五点,却像是子夜时分般,若非路灯照映,恐怕伸手不见五指。 电视上正转播着新闻快报——强烈台风正逐步逼近台湾,预计入夜后将风强雨大,全台均进入警戒范围。各地从下午起均停止上班、上课,请各位观众加紧防台工作…… 台风要来了,其实不用看电视,光看窗外的状况就可知道今晚绝对不是平静夜。 小威坐在客厅,时而看着窗外,时而看向同样也坐在沙发上的弟弟、妹妹。难得两个小调皮这么乖,不吵也不闹。 小治甚至还会说怕怕,因为窗外风吹得狂,偶尔传来的猛烈撞击声让小治这个小霸王难得怕得缩在姐姐怀里。 小洁边安慰弟弟,也怕得直吞口水。小威干脆靠在弟弟、妹妹身边,揽着他们,两个小姐弟直接缩到大哥哥的怀里去避难。 就在此时,大门终于打开,是妈妈回来了,三兄妹立刻冲到门口去迎接。 罗思绮一身狼狈,但是终于回到家中。 外头风雨太大,她自己搭公车回家,虽然何信宏打电话给她说要送她一程,但她拒绝。 何信宏是个高中老师,今天下午宣布停班、停课,他肯定要待在学校盯着学生赶紧回家,然后处理自己的事。 所以她自己回家,老妈没把机车还给她,她只好搭公车,中途再转车,甚至还撑着伞,冒险走了一段路。 「都没事吧?」 「没事——」叫得很大声,连小威在内,看见妈妈回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只是小威还是担心爸爸会不会跑来……刚才有打爸爸的手机,只是爸爸没接电话…… 好矛盾,这种天气,不想爸爸跑这一趟,太危险了。可是又希望见到爸爸,小威真的是这样想的。 突然间,电话响了,罗思绮不顾自己身体湿透,赶紧冲去接电话。或许她表现得太心急了,或许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是!她在等安德鲁打电话来,然后告诉他别冒险,今天就待在饭店,不要冒险过来,太危险了。 尽管她真的很希望见到他,可是她还是会这样说,别冒险…… 「思绮?」 不是他……「信宏?」 「你回家了?」 「刚到。」 「那就好……今天晚上要小心一点,我想……要不要我过去陪你们?」一个女人加上三个孩子,怎么面对这危险重重的夜晚? 那个外国男人应该也不会去吧?太危险了……那男人会冒着危险吗?如果那个男人不会,而他跑去了,他有没有机会? 罗思绮皱着眉,「又不是第一次碰到台风,我知道怎么面对,你不要冒这个险,不需要跑来,不会有事的。」 「说得也是……那你们小心,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给我,我有朋友在消防局,真出了什么事,我会请他们立刻过去。」 又聊了几句就挂断了,罗思绮放下电话,身后的孩子意兴阑珊,显然对于打来的不是爹地感到很失望。 身为妈妈,当然知道孩子们的反应所为何事,看来安德鲁才来几天,就收服了孩子们的心,连一开始有点敌意的小威似乎都期待着爸爸。 「等一下马上可以吃饭了,妈妈去做饭。」 坐回沙发上,小洁看着电话,冲去拿起话筒,拨了爹地的手机号码,当然还是没接通,颓然放下话筒,看着窗外那狂风暴雨。 「姐姐,好恐怖。」 「我哪里恐怖?是天气恐怖啦!」听到这种话,小洁的中文能力倒是瞬间变好许多。 「恐怖……」对小治而言,不管是天气,还是姐姐,都很恐怖。 「气死我了。」 小威走进厨房,看着妈妈正忙着做菜,他想了想,还是开口。「妈妈,我有打电话给爸爸。」 手停下来,看着孩子,小威继续说,「不过没接通,爸爸手机好像没开。」 罗思绮笑了笑,「你希望爸爸来吗?」 搔搔头,很为难,「不知道,希望,可是怕危险。」 这孩子,她最担心小威会一直记得当年父亲做出的那些错事,甚至不肯原谅父亲,看来是她多心了。 这段时间的相处,小威已经接受了父亲,这是好事,他们是父子,长得又这么像,甚至连个性都一样,本该如此亲近,如此为对方着想。 「妈妈也是,怕爸爸碰到危险,反正今天晚上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 半个钟头后,晚餐已经煮好,三个孩子围在餐桌旁狼吞虎咽,吃着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由妈妈掌厨的一餐。 晚餐后,收拾残局,罗思绮在厨房洗碗盘,小威在旁边帮忙,小洁与小治则在客厅玩耍。 此时,突然停电,一片漆黑。客厅传来尖叫声,两个小孩比谁的嗓门大,显然是吓到了。 「妈妈,我去客厅看看。」 小威跑去客厅,罗思绮则想赶快结束手上的工作,但就在此时,客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吓了她一大跳。「怎么回事?」 手上的洗碗精泡沫都来不及擦干净,赶紧冲到客厅,一到立刻吓了一大跳——不知从何飞来的招牌竟然就这样砸中他们家的玻璃,穿堂入室,整个横躺在客厅地板上。 小威将弟弟、妹妹紧紧抱着,两个小孩都吓到哭了出来。 罗思绮赶紧上前将孩子带远一点,怕再有东西飞进来,砸伤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夜晚才刚开始,场面就已经这么惊心动魄,罗思绮觉得头好痛,这个夜晚该怎么过? 客厅乱成一团,沙发倒了、茶几碎了,连电视机都砸烂了,一家人只好转移阵地,坐在餐桌旁点着蜡烛。 小威抱着小治,罗思绮抱着小洁,四个人都没说话,似乎都在担心、害怕。 又过了一个钟头,终于被抱着的小洁想要下来走走,从妈妈身上爬下来,她内心的恐惧感似乎逐渐降低,开始在室内走来走去。 「小洁,不要太靠近窗户。」罗思绮提醒她。 可是小洁竟然往门口走去,走到门口这才发现,随即惊讶大叫,「妈……妈咪?!」 罗思绮赶紧站起身,小威也抱着小治跟上去,来到门口这才发现,门缝下面不断的渗水进来。 罗思绮慢慢打开门,这才发现外面已是一片汪洋,淹水十五公分,而且不断涨高,趁着门一开,更多的水也涌入家里…… 第八章 本来只是潺潺水流,水量不大,罗思绮往门外走去,走进庭院,来到大门前,透过门缝,隐约可以看到外头的街道上都淹了水,还不算高,大约只到脚踝。 但才转过身,她就惊觉状况不对,身后的铁门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上一样,发出轰隆声响,她不敢回头,赶紧往屋内走,却发现脚下的水开始迅速上涨,短短五分钟就从脚踝淹到小腿。 孩子还在屋内,她赶紧退回去,才走进屋内,水淹得更高了!几乎来到膝盖下方。这一切,发生在这短短十分钟内。 小威抱着小治,她抱着小洁,不让两个小的泡到水,自己的双脚却浸在水里。大水淹进家里,景像当然已是惨不忍睹。 所有的家具都漂了起来,连电视机等家电也不例外,当然可想而知,这些家电都泡了水,等于报销了。 更严重的是,水似乎持续涨高,就在他们站在角落发呆,不知所措的同时,水竟然已经涨到他们的腰部。 看着这恐怖的场景,再听见外面狂风暴雨般的轰隆声响,视觉与听觉都震撼极了。两个被抱在怀里的小孩吓到不知所措,都哭了出来。 罗思绮赶快安慰孩子,「小洁,别哭,妈咪在这里。」 「妈咪……」 小威也安慰着弟弟,可是看着这恐怖景象,他真的是无能为力,家里只有一层楼,没有二楼可以逃,纵使这栋平房有个小阁楼,可是他们也不敢逃进去,怕水淹得再高一点,他们说不定会淹死在阁楼里面。 脚下的水流很急,显见外面的水不断的涌入,高度应该已经有一公尺高了。搬回台湾来的这三年,再加上嫁到美国去之前那十多年,她都没遇过这么严重的水患。 「好冰……」 罗思绮不够高,小洁的脚已经泡到水了,她吓了一跳,赶紧将孩子抱高。 小威也是,才十二岁的他,身高虽然已经比妈妈高一点,但水淹超过一公尺,他必须将双手举高,小治才不会泡到水。 「怎么办……」她看着这一切,喃喃自语。 就在此时,外头大门突然传来撞击声,砰一声非常大声,一次不够,再撞一次,那声响大得吓人,小洁跟小治都放声大哭。 罗思绮也吓白了脸,既担心外头的水可能淹得更高,也担心会不会有人趁火打劫,想要闯进来抢劫或偷东西。 「rose!小威!小洁!小治——」 听到外头传来的呼喊声,所有人都眼睛一亮。小洁开心大叫,「是爹地!是爹地来救我们了……」 罗思绮心跳顿时失速,此时此刻,外头风雨交加,甚至还淹起大水,他竟然跑来?他怎么来的?涉水过来的吗?水淹得这么高,公车应该停驶了,他到底怎么来的?他怎会做这么危险的事…… 一堆问号堆在脑海里却难得到答案,她有着一股冲动,也立刻付诸行动,想走到门口去看,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转眼间,水已淹到她的腹部! 小威也是,走也走不了,前方一堆家具早就漂散而乱成一团,更阻碍了行动。但就在此时,外头又传来一声声响,似乎门被撞开了。 没多久,有人走进屋内,说是走的,却费尽千辛万苦——一路上四处漂散的物品阻挡他的去路,他费力拨开;大沙发漂了起来,他使劲推开,不管有什么阻碍,他就是要到达目的地。 从饭店赶来这一路上,他好心急,但重重险阻仍无法劝退他想要赶到这里的心,碰到员警阻挡他,他说什么也不肯退回去,一定要赶到;碰到救难人员劝他,他不听劝,非要走过那水淹到胸部的积水处,甚至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差点掉进那早已分不清是路面还是排水沟的淹水地区。 因为,他的家人都在这里,他不可能弃之不顾。 就算一路上因为淹水阻碍视线,让他看不清楚,他的手脚都是悖东西割伤、碰伤的痕迹,甚至冒出了血,他也不肯退让,说什么都要赶到。 推开那张漂起来的木制茶几,他气喘吁吁,赶到家人面前,「你们没事吧?」 小洁高兴的立刻从妈妈怀里跳到爸爸怀里,嘴里高喊,「爹地,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我有给你打电话……」话才说完,全部换成泪水。 「对不起,爹地手机没电,忘记充电了。」 罗思绮含着泪水看着他,这个男人竟然赶来了,她想骂他,骂他竟然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全,做这么危险的事,可是她说不出口,因为此时此刻,她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意,她想见他! 安德鲁看着她,紧紧凝视,知道她内心充满恐惧,他伸出手想抱她,给她温暖与力量,却怕自己的动作太唐突,于是干脆抱着全家人,包括小威与小治,也包括她。 「爸爸……」 「没事了,爹地在这里。」 罗思绮在他胸前,感受到他全身都淋湿了,狼狈不已,更清楚看见他手臂上的大小伤势,甚至冒着血。 眼眶里的泪水不断流出,却死命咬着唇,不愿放声哭出来;他轻轻松松的撼动了她的心,不怕危险也要赶到,她彻底震动,不能自己的流泪。 场面很温馨,但是更大的问题还在后头——水持续淹高,转眼间淹到了罗思绮的胸部,要不是小孩子都抱在怀里,早已灭顶。 安德鲁看着,嘴里不禁咒骂,「该死!这也淹得太夸张了。」 看看四周,似乎无路可退,安德鲁知道,这房子没有二楼,不然他们早就躲到二楼避难了。 他看着四周,几乎都已经泡在水里,现在想要离开这冰冷的水,恐怕只能站立在空中。 站立在空中? 他想起刚刚走进来时看到的东西,立刻将小洁交给罗思绮抱,然后对着小威说一声,「小威来帮我。」 小威立刻点头,也把小治交给母亲,顿时罗思绮手上抱着两个孩子,她过去常常就这样抱着孩子,早就习惯这重量,况且现在状况紧急,她根本顾不得孩子有多重。 安德鲁带着小威涉水而过,走到了屋外;依小威的身高,水都淹到他的胸部,相较之下,水位约在安德鲁的腰部上方。 安德鲁抱着一片刚刚在外面发现,不知从哪里漂来的木板,并且吩咐小威抓放在一旁的绳索,还有一个大型方形水桶,然后走回屋内。 水桶很大,安德鲁将小洁而后小治放在水桶里,任其在水面上漂浮,这还挺好玩的,小洁跟小治头收起泪水,兴奋的坐在水桶「船」里面。 然后安德鲁将木板举起来,来到厨房,利用那唯一没有完全被水淹没的餐桌与一旁高度更高的橱柜,将餐桌推到橱柜旁,再把木板放上去,橱柜只比餐桌高十几公分,利用两者高度的落差制造一个斜坡——只要水没再升高,这个高度足够他们避开冰水,人坐上去,重量也可以将橱柜与餐桌压住,以免因为漂浮在水上而翻覆。 他要罗思绮与小威爬到木板上,木板够宽,宽度可以容纳两、三个人,所以他把小洁与小治放在方形水桶里。 接着他用绳索将全家人都绑住,先绑着小威,再绑着罗思绮,最后绑着自己,绳索另一头则绑住水桶旁的空隙上,以免水桶漂走。 这很克难,看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方法,至少让他们暂时离开水中,但如果水持续上升,他们终究要逃出去,至少全家人绑在一起也不会走失,可以彼此照应。 罗思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坐在木板上,伸着手拉着小洁与小治的水桶,两个小朋友的重量不算重,水桶还能承载。 安德鲁安置好一切,这才爬上木板,这一爬上来,罗思绮才看见他双脚上伤痕累累,甚至因为泡水太久而发白。 「安,你的脚……」 「我没事,别担心。」 小威也看着,脸上净是担忧的表情;安德鲁坐在儿子与罗思绮中间,脸上终于稍微放松,曲着膝,看着坐在水桶里的两个孩子。 「你们两个不要以为是真的划船,好不好?」 两个小朋友倒是玩得很开心,安德鲁脸上也有稍微露出笑容,人一放松,也就忘记了要遮掩。 就在此时,罗思绮像是发现了什么,她的表情震惊,不敢置信。「安,你……」 「怎么了……」顺着她的眼神,这才发现她正注视着自己的左手,心下一紧,想要掩饰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怎么回事?刚刚受的伤吗?」看着他左手小指的断指,罗思绮竟问出傻话,明明看见那上头没有血迹,不是新伤。 「没……没事,已经过去了。」 小洁大喊,「妈咪,那是爹地去打仗的时候受的伤。」 打仗的时候?是当年去伊拉克的事吗?她怎么不知道?老天!他到底还瞒了她多少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外头虽然风雨持续,但幸运的是,水似乎没有再涨高,虽然退得很慢,但至少没有继续淹上来,这代表最糟糕的状况应该不会发生,他们大概可以不用怕会淹死在家里了。 两个坐在水桶里的小朋友真的开始玩起划船游戏,玩着玩着,倒也睡着了;至于小威,他坐在木板上的一端,也躺下来,曲着身体,闭起眼睛休息。 木板的另一端则坐着安德鲁与罗思绮,两人都曲着膝,并肩而坐。 不知小威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选择坐得远远的,甚至背对着父母,免得当电灯泡。 罗思绮还在震惊、还在难过,她放肆自己的情感,握着安德鲁的左手,凝视着那恐怖的伤势,发现不只小指,连无名指都断了一节。 听他说着这伤势的由来,更让她感到惊心动魄,原来他在战场上发生这么恐怖的事;他从来不说,不说也就算了,连她这个「妻子」都这么不关心自己的丈夫,他从战场回来那将近一年的岁月,她竟然都没发现,没发现自己的丈夫除了身体上的伤,心理也受了伤。 「……别担心,已经好几年了,你不提,我自己都忘记了。」拨弄自己的无名指,「除了戴戒指的时候比较麻烦,不注意的话会掉下来,其他时候也还好……不过我现在也没什么戒指好戴的。」 离了婚,也就没有戴戒指的必要,那只婚戒,他收在美国的家里,那个与她一起共同居住过许多年的家里,卧房的抽屉里最角落的位置。 这些年,他知道戒指在哪那里,却不敢拿出来看。 他总告诉自己,思绮的离开时上天对他这辈子最大的惩罚,惩罚他的懦弱与无知,惩罚他屈从自己的软弱。 听到他说这句话,罗思绮的泪水掉了下来,撇开头看向其他地方,肩膀却不停颤抖,是因为冷,是因为心冷…… 「rose……」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肯告诉我?」 「……」 「至少那时候,我是你的妻子啊!」罗思绮转头,眼眶的泪水未干,「我好希望你能跟我分享你的心情,不要一个人闷着……为什么你总是不肯?为什么?是因为我不配吗?」 听着,忍不住揽着她的肩,尽管知道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她的丈夫了,他依旧有这个冲动,愿意提供自己的胸膛供她歇息、哭泣。 只要她不推开他,他愿意…… 罗思绮当然没有推开他,依照她的心意,她也不可能推开他。 「不要这样讲,错都在我,不是你的错。」叹息,「我不想让你心里有压力,那些事都不是什么好事,讲了只是多一个人难过而已。」 「可是我愿意帮你分担,你一个人难过,自己怎么撑得住?两个人难过,至少有人可以分享,每次我有生气的事、高兴的事,我都会跟你说,因为我想跟你分享……」 安德鲁眼眶红了,「对不起……」 罗思绮正眼看着他,「安,我不想不明不白的,告诉我,你在战场是怎样了?为什么会你会酗酒、吸毒?」 凝视着她,感觉自己整颗心融化了,再也无法坚持,尽管现在他们已经分手了、离婚了,他依旧因为她的每个表情、每句话而融化。「我杀了人……」 罗思绮摇头,「上战场怎么可能不杀人,这不是理由,要是不想杀人,你就不会去当军人了。」 摇头,「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到后来,事情根本不受控制,身为一个军人,我根本没有能力抵抗上面的命令……」 「什么意思?」 沈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整理脑中的思绪,看看要怎么说才能说得清楚,这些年,他对战争这件事真的改观了。 军校刚毕业时,谁不是雄心壮志的,总想上战场杀敌;可是真的上了战场,这才发现原来地狱不是宗教里虚拟的世界,而是真实的地方。 下过地狱的人才会懂得那种恐怖的感觉——那是一个不把人当人的地方,你看到的一切统统可以杀了,什么都可以不留;没有人性,也不需要人性,因为追求人性的下场就是自己先丢了性命。 「我杀了很多平民,老人、小孩、妇女,甚至还有怀孕的母亲……」他的声音平淡,音量小声,但是听得很清楚。 「什么意思?」 「有些是自杀炸弹客,没办法,为了自己保命,只好杀了他们。可是……」安德鲁声音略微发抖,「有些我也不确定,只是因为自己太紧张了,看到陌生的人靠近,怕他们身上带有炸弹会发动攻击,我还有我的弟兄都会因此伤亡,所以……我就先开枪杀了他们。」 说到最后,安德鲁几乎转成泣音,甚至隐约发抖,「甚至有几个,我后来确定他们不是,是我太紧张,弄错了!可是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人都已经死了……来不及了……」 罗思绮静静听着,不知该怎么说,这些年原来都是传说,传说联军在伊拉克滥杀无辜,尽管上面的大头一再否认,可是现在听着安德鲁亲口说出来,她这才肯定,原来那些都是真的。 「最恐怖的是……」突然顿住。 「是什么?」 「到最后,连我也麻痹了,上头交代看到可疑的人先发制人,开枪击毙,我甚至变得很习惯这样做,甚至连一条生命在我眼前流逝,我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当他回到美国、回到家中,偶尔想起,这才冷汗直流,痛责自己不是人,竟然将杀人视为理所当然,不以为怃。 「有一次,有个小女孩当成自杀炸弹,绑在车子前方的引擎盖上,车上装满炸弹,朝着哨站开过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小女孩一直在哭……可是我没有办法,只好开枪杀了那个小女孩……」 伸出自己的手,紧紧握住他不断发抖的手,她这才了解,难怪他回来后那一年整个人都变了,瘦了一大圈,也不爱笑,整天只会发呆,甚至晚上回做噩梦,会不断说梦话。 原来他心里背着这么多恐怖的记忆,脑海里不断上映那些恐怖的画面,即便已经离开战场,依旧难以真正的摆脱。 该说他傻吗?谁教他想这么多?那该为这场战争负责的人不知逍遥到哪里去了?真正站上前线,出于百般无奈执行命令的人却要背负着这么恐怖的自责与歉疚,终日哀伤,哪有这个道理? 难道他当下抗命?不做英雄就是死!这是什么选择题?又或者要他慈悲为怀,看着那些自杀炸弹客逼近而不做反击,让自己壮烈成仁? 「我知道那些人很可怜,他们没有错,却因此丧命,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歉疚,你也没有错。」又是泪水,「可是我也没错啊!你没有把我的丈夫带回来,我又能怎么办?我有做错什么吗?我在家里等了两年多,每天都盼望着我的丈夫回来,可是最后,我有等到吗?」 她哭着发抖,声音也频频颤抖,甚至泣不成声;他跟着心痛,只能再度伸出手紧紧揽住她,给她这迟来的安慰。 「安,放下吧!都过了这么多年,你付出的代价也够了,够了……」她也付出了很惨痛的代价。 点头,「我已经放下了。」 「没有再碰了吧?」 摇头,「有时候觉得很孤独、很茫然,那时候会很想碰;可是戒掉了就戒掉了,我没有再碰过。」 「过程很辛苦吧?」 「是啊……很痛苦,我的毒瘾深,特别难戒。我差点没死在勒戒所,不过幸好,撑过来了。」 「我知道你可以的……」罗思绮轻声说着,想要压抑自己的颤抖,「很抱歉,我不能陪在你身边……」 他凝视着她,突然一阵冲动,低下头吻住她;她没有躲,也没有一丝不悦,彷佛如此自然,态度大方。 初始只是轻吻,随即深深吻入,像是想要倾注所有感情;吻得深入,又挑拨,两人都意乱情迷——这三年的分离突然消失,彼此以比光还要快的速度向彼此接近。 突然,安德鲁惊醒了,他赶紧退开,看着她一脸茫然的眼神,他的心里一紧,也想起小威曾经说过的话,突然他觉得很自责。「对不起……我……」 罗思绮想说什么,突然在水桶里睡着的小洁醒了,喊着好冷;安德鲁赶快解开绳索,下了木板,发现水退了许多,高度只到他的膝盖上方。 「我去找条干净的毛巾。」赶紧离去。 罗思绮看着那被他解开的绳索,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突然她又觉得一阵凉意袭上身。 她什么话也不说,他的吻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夜晚而意乱情迷,但她的吻却是出自真挚的感情,自始至终都是如此真切,没有一丝虚假。 整整一个晚上的狂风暴雨,终于在隔天早上平息,大水逐渐退去,从一开始淹到成年男子胸部那么高,退到仅有脚踝高度。 下了木板,解开绳索,把小洁与小治从水桶里抱起来,一起走到外头看,真是一片狼藉、不忍卒睹。 庭院里,所有东西都漂走了,留下的只有一堆泥沙;大门还被洪水冲坏,难怪昨天安德鲁要进门还得用撞的。 可是小朋友们竟然都笑得很开心,因为淹水可以放假,而且最重要的是,爸爸跑来保护他们。 左邻右舍哀鸿遍野,家家户户全都心不甘、情不愿的展开清扫工作,直称真不敢相信,这一带从未淹水这么严重,这一次竟然发生了。 小洁踩在水里还摇摇晃晃的,她说搭了一个晚上的船,有点「晕船」;小治不会,但有样学样,也晃来晃去。 罗思绮没时间胡思乱想,赶紧带孩子把身体洗干净,再用家里所剩无几的干毛巾帮孩子擦拭身体。 自来水供应正常,没停水,不过糟糕的是只有冷水,而且热水器又坏了,幸好还有瓦斯,只好用最克难的方式,烧了一桶热水,对着冷水,帮孩子们洗澡,再换上放在衣柜较上层,没被洪水淹到的干净衣服。 趁着空挡,安德鲁拿起工具开始清扫家里,趁着积水尚未完全退去时,将水混着泥沙往外扫,以免水全退了后,泥沙反而更难清理。 小威看着,也在一旁帮忙,父子两人通力合作,但是看着那些大型家具占着空间,没搬出去也不是办法。 「怎么办?」小威看着,完全举双手投降。 这还真是灾难,一夜之间,家里所有东西都坏了,什么都没有了——电视坏了、音响坏了、电风扇坏了、冷气坏了,台灯大概也不会亮了…… 「小威,这些桌椅洗一洗还可以用,留着等一下再来清理;至于这些家电,还有沙发,大概不能留了,先搬到外面去吧!」 小威只能听父亲的吩咐,将电视等电器,还有最麻烦的大型沙发统统搬到最外面去,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父子两人通力合作,很快就完成这项工作。 接着父子俩再把那些要清洗的家具搬到外头,拿着水管接起水龙头,拿起抹布开始擦洗这些家具。 罗思绮带着孩子走到客厅时,讶异的看着眼前的空旷,她脸上不禁露出笑容,安德鲁带着孩子,这么迅速的完成了一大半的清理工作。 客厅里其实原本家具就不多,可能许多电器泡水过后只能丢掉,一些家具清洗之后还能使用。 小洁跟小治冲到屋外,看着爸爸跟哥哥在忙,他们也嚷着要做事,于是安德鲁让他们帮忙洗几张小椅子,算是让他们有点参与感。 罗思绮没有出去帮忙,反倒是在厨房整理,她先将那块供他们避难整个晚上的木板拿了下来放在一旁,再将餐桌往客厅推,餐桌上面也都是泥沙,等一下也要冲洗。 回头看向橱柜,打开来,里面果然流出泥水,看着,她还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老天这是要考验她吗? 她蹲着身子,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迅速分成两堆,可以清洗的需要拿出去洗一洗,不能清洗的像是食物,只能丢弃。 安德鲁这个时候走进来,「思绮,你赶快去把衣服换下来,不要感冒了。」 「你身上也湿了,怎么办?」 他笑了笑,「没关系,我是男人,我不觉得冷,你赶快去换衣服。」 「我的衣服都泡水了,没得换了。」 安德鲁皱眉,「不然……」拿起扔在一旁的那个水桶,「赶快把衣服放在水桶里泡水,不然等泥沙干了就难洗了。」 「可是我们家的洗衣机被大水冲走了。」 「啊?」 老天啊!这什么啊? 哭笑不得,气氛却很轻松,安德鲁想了想,还是说:「不管,先把衣服拿出来泡水,我再想办法。」 罗思绮听话的抱着水桶回到房间,把自己的衣服、三个孩子的衣服统统整理出来,果然是惨不忍睹,每件衣服都泡过污水,上头都有着泥沙。 安德鲁跟小威一起将餐桌、椅抬到外头,再吩咐小洁进来接替妈妈的工作,将柜子里的东西分成可以清洗的,跟不能清洗的两堆。 小洁很开心,像个队长一样带着小治一起投入「重建工作」,除了要将东西分类,还得阻止小治将脏东西吃到肚子里。 「要吃……」 「好啊!你吃啊!等一下你拉肚子,给你打针喔!」 「不要……」 「那就乖一点,姊姊很忙。」 罗思绮将一大桶衣服搬出来,小治看到了,立刻兴匆匆的跑过来帮妈妈抬着另一边。 罗思绮很意外,也很高兴,现在连小治都长大了。「谢谢小治喔!」 「嘻嘻嘻……」 来到庭院,看见安德鲁带着小威不断清洗着家具,其实屋内除了厨房,还有房间已干净多了;多亏了安德鲁,能以这么快的速度迅速恢复,果然是军人出身的,凡事讲求效率。 她拿起水龙头对着桶子里注水,看着衣服泡在水里,果然漂出许多泥沙。泡了泡衣服,将衣服换到另一个桶子,然后将泥沙水往外倒掉。 再回房内又装出一大桶脏衣服,重复这般动作,跑了好几趟,气喘吁吁;事实上,全家每个人都很累。 「女儿啊……」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呼喊声,是罗父、罗母。 而开车送他们来的就是何信宏,他们住的地方灾情不太严重,所以看到电视说罗思绮住的这一带大淹水,水深几乎让一个人灭顶,都吓了一大跳,赶紧冲过来看个究竟。 罗母想,女儿这个家没个男人,昨天晚上是怎么过的?老人家手里提着吃的喝的,赶过来看看女儿需不需要帮忙? 孰料,才走进,就看见这副景象,连何信宏也看在眼里—— 罗思绮忙着清洗衣物,那个外国男人带着小威清洗着大型家具,连小治都在旁帮妈妈的忙,小洁跑了出来问她还能做什么? 罗母很讶异,也很不好意思,竟然让信宏看到这一幕。毕竟,这个画面实在让人不得不联想到这就是一个家庭。 看向罗父,「这个『阿斗仔』昨天晚上就过来了吗?」 罗父很讶异,看着那男人,瞧他一身狼狈,也是湿透,应该不是一早才到的,看来他昨晚就赶过来了。 昨天晚上狂风暴雨,而且新闻不是说这里从昨晚七点就开始淹水吗?那他是怎么过来的,难道……涉水过来的吗? 何信宏也看着,原本他以为那个外国男人不会赶过来,毕竟谁能料到淹水会这么严重?以为只是一夜风雨,天亮就雨过天晴。 所以他没赶过来,没想到,这个男人赶来了…… 原本还想公平竞争,现在看来,他没机会了——在危急的时刻,如昨晚,也要亲自过来一趟,这个男人肯定也爱着思绮。 更或许,爱得更深…… 第九章 洪水过境,一切都变了,景观当然变了,安德鲁带着孩子们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将家里全部打扫干净,里里外外,由大到小,统统洗过,这才恢复以往的整洁。 洪水退去之后第二天,家里总算稍微恢复整洁,清出了许多要丢弃的电器,家具,还可以用的家具则清洗干净,搬回原处。 安德鲁跟小威出劳力,毕竟是这个家里年纪最大的两个男人;至于小洁则带着小治,拿着干抹布将家具擦干,也算是有所贡献。 洪水所到之处果然留下惊人的泥沙,洪水一旦退去,泥沙却留在原地,真是让人伤透脑筋,只能提着一桶又一桶的水,冲洗一遍又一遍。 衣服也是,一堆又一堆的衣服摆满了整个庭院的地上,等待着清洗,可是家里的洗衣机早就被洪水不知冲到哪里去,罗思绮只好动手洗衣服,一件又一件,拿着刷子清洗,非常克难。 不只他们家,整条街上放眼望去,全部哀鸿遍野,家家户户有志一同,全部洗洗刷刷,忙得不可开交。 第三天,恢复供电,却没有意义,因为家里所有电器统统坏了,全部丢弃,不过令人讶异的是,当天立刻有小货车送全新的电器来到家里。 这里面当然有最重要的洗衣机,不然真要她继续弯着腰洗着那一堆又一堆,几乎洗不完的衣服,她真的会没命。 不只洗衣机,还包括电视机、电冰箱等各种民生必需家电,大的小的、起眼的不起眼的统统都运来了。 她好讶异,拉着安德鲁问家具哪里来的?安德鲁笑着回答,当然是他买的,他可不是哆啦a梦。 不过小治倒是在旁边一直说爸爸是哆啦a梦,可以变出这么多东西来,真的好厉害…… 「这花很多钱吧?」她很忧心。 「钱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们快点恢复正常生活。」 「可是……」她担心他的生活。 经过那晚深谈,她听说他至今仍是一个人过,没再找个女友,更没再组个家庭,既然如此,他更需要把钱存下来为自己往后的人生打算,她并不希望他花太多钱在她身上。 「别担心,我虽然不是有钱人,但老实说,现在的我可以算是有钱没地方花。」终身俸,加上父亲阵亡时的抚恤金,以及洛威尔家族的信托财产,他其实小有恒产,不管是一个人生活,还是要养一家人,都不是问题。 最重要的是,他希望让她,还有三个孩子能赶快恢复正常生活,更不希望继续看到她这么辛苦的弯腰洗衣服。 淹水退去后两天,继续停班、停课,孩子也忙着帮忙清理家园;但现在已经恢复上课了,他希望让孩子回家后可以有个正常的家庭…… 正常的家庭?他所想的其实不是物质的部分,更包括心理的家庭,可是,他不敢开口。 也许,他真的是信心全失…… 有了洗衣机,清洗衣物的速度快了许多,罗思绮终于可以「把腰挺直」,不用再弯腰驼背;经过几轮的清洗,所有衣物统统清洗干净。 不到一周的时间,整个家里竟然全部恢复正常,连罗父、罗母来看都啧啧称奇,不敢相信那个安德鲁竟然动作这么迅速,瞬间对他有点改观。 经过整理,家里已经看不太出这场灾难的痕迹,顶多可以从墙壁上留下的水痕证明洪水曾经到达的高度,其他部分全部焕然一新。 孩子依旧开心的在家里玩耍,看着电视、听着音乐;安德鲁依旧在每天天亮之后,到晚上她下课回来之前,待在家里帮忙照顾孩子。 外表看来,好像没有发生过那场灾难一样,这个家庭恢复以往,只是能不能恢复到更早的那个家庭呢? 能不能呢? 这天,洪水退去第二周,空气中曾有的积水气味也已经散去,时间九点整,她刚离开学校、结束今天晚上的课程。 三年多的学习,她坚持下去,就是希望可以撑到毕业,不仅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也给孩子一个榜样,她相信妈妈的努力向学,孩子都看在眼里。 才刚踏出学校,立刻就看见那辆轿车,那是何信宏的车,罗思绮看着,心里不禁叹了一口气。 或许应该跟他说清楚,别让他继续这样执着下去。 何信宏打开驾驶座旁的车窗,对着她挥挥手;罗思绮第一次理所当然的走上前去,心里没有挣扎,因为这一次,她要跟他把话说清楚。 不过她没坐上前座,反倒是打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坐在驾驶座右后方的位置上。 何信宏看着,当然知道她的意思——这段时间接送她,她几乎都坐在同样的位置,想要跟他保持距离,他再笨也知道她的意思。「你这样子,好像把我当成计程车司机。」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 开车上路,一路上车里气氛沉闷,两个人都没开口,但过了五分钟,何信宏先说话了。「家里还好吧?都整理好了吗?」 点头,「恢复正常了。」 「一定很辛苦,这次淹水太严重,连我的学校也淹得很惨,这几天一直在清理,几乎没时间休息。」 「是啊!」 何信宏专注看着前方,好像心无旁骛,却一开口就说出心事。「我没想到那天晚上,你前夫会去找你。」 苦笑,「我也没想到。」 「其实,你还爱着他吧?」 一愣,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更没想到他会看出来,罗思绮默然无语,不知如何回应。 依然爱他,却不敢说,因为她知道,安德鲁是为了孩子来的,看到孩子,他就满足了,有没有她,有没有这个当初他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毅然决然选择离开他的女人,一点都不重要。 「我一点机会都没有,对不对?」 「信宏……」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还想跟你前夫公平竞争,所以伯母要我每天接送你上、下班时,我马上就答应了。」 「真的很抱歉,我母亲太乱来了,你明明工作也很忙。」 摇头,「那是我自己愿意的。」继续接着说:「但是经过那天晚上,我想我可能输了,在那么危急的时刻,我却一点想要赶过去看你们的冲动都没有,我比不上你前夫。」 「那并不是什么好事,不能拿自己的生命来开玩笑。」 「可是,你还是很开心那天你前夫能来吧?」 又不语,不想透露心事。 「思绮,我想问你,如果你前夫没回来,你能接受我吗?」 看着他,轻轻摇头,「对不起,这三年多来,我一直都没忘记安德鲁,我想往后的日子也是一样,所以我不能接受,这对你不公平。」 「……跟我想的一样。」 「信宏,你还年轻,也是个好人,你一定可以找到你的终身伴侣。况且,你母亲也不会接受我的,我离过婚,又带了三个孩子。」 「重点在你啊!」何信宏笑着,「只要你愿意,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我的意志很坚定,我母亲是无法动摇我的。」 罗思绮又沈默了,觉得有点难过,信宏的感情她知道,但是她真的无能为力——不愿承受的感情,多一丝也嫌沉重。 「别难过,这样很好,至少我的身段很优雅。」何信宏笑着,「只要你确定自己是幸福的就好了。」 她也不确定……不确定能跟安德鲁重新回到过往,也许,他们彼此也都变了。 「我们还是朋友吧?」 「当然。」 「希望我这段时间的追求没给你带来困扰,在伯母把机车还给你之前,如果有需要,你还是可以打电话找我,我愿意当你和孩子们的司机。」 「谢谢你。」她不再多说,把沉思的空间还给这个年轻男人。事实上,她知道信宏很快就能走出来。 他割舍的只是一段未成形的感情,痛一下就好了;而她,却割舍掉十多年的深情眷恋,伤口至今仍未痊愈,甚至时而冒出鲜血。 她只能等待、只能沈默,对她的感情而言,重点反而在安德鲁,只要他开口,她真的愿意…… 这天晚上的晚餐不在家里吃,安德鲁带着三个小朋友……不对,不能叫小威小朋友,这小子会抗议的。 带着三个孩子到他这段时间居住的饭店玩,晚餐时间顺便带他们去吃buffet祭祭五脏庙。孩子都玩得很开心,小洁太爱玩了,要是小威的沉稳气质可以分一点给小洁,那就好了。 不过爱玩代表健康,只要别吵到别人,他可以接受孩子活泼好动一点,只是他还是会好奇,思绮到底是怎么撑过来的?小洁跟小治联手玩起来时,几乎天翻地覆。 六点多开始用餐,七点半所有人都吃饱了,小治甚至因为吃饱了,开始想睡觉了,安德鲁只好抱着小治回到他的房间。 反正时间还早,八点半在带孩子回去就好。 回到房间,小治安安静静在床上睡觉,小洁则是到处探险,但或许她也觉得很累,不到十分钟就自动在床上躺平,呼呼大睡。 不管如何,就算再活泼好动,小洁只是个七岁大的孩子而已。 顿时,房内只剩下安德鲁与小威醒着,父子两人对望一眼,气氛平和,没有初次重逢时那种剑拔弩张的感觉。 安德鲁坐在椅子上,拉了张椅子要小威也坐下,孩子乖乖听父亲的话,心里虽然不知父亲要做什么,但总是听话。 安德鲁从抽屉拿出东西,定睛一看,好像是相簿,原来,他是想跟儿子分享以前全家人还在一起时拍摄的相片。 这些东西思绮并未带走,还留了一些供他回味。他常常拿出来看,藉此追忆自己曾经拥有的美好的家庭,更提醒自己,就是因为自己的放弃、愚昧,才会失去了这个美好家庭。 打开相簿,父子俩一起看。 小威笑着说:「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把相片洗出来喔?」 「总是想要留个纪念,所以以前照的相片都会拿去冲洗。」安德鲁指着其中一张相片,那是罗思绮刚生完小威,在病房里休养,抱着小威,表情很疲累,但充满幸福回忆。 「生你的时候,我还在营区忙,接到电话才知道我当爹地了,赶快请假出来。你妈咪不肯告诉我什么时候生,一个人把你生下来……她就是这样,不想让我担心,只希望我专心工作。」 看着照片,听着父亲诉说着回忆,小威很安静,甚至连呼吸都放慢,不敢回话,怕打断了父亲的思绪。 爸爸真的……真的还很爱妈妈。 他竟然可以感觉出来,小威突然一阵担心,如果妈妈真的跟那个何叔叔在一起怎么办?爸爸怎么办? 「这个更惨,你妈咪刚生完小洁,你还在旁边,我根本不在美国,这是护士照的。」 「你在伊拉克。」 「对啊!」安德鲁怅然若失,「我接到电话时,小洁已经五个月大了,更别提,我根本没机会看到小洁出生。」 回头望了床上一眼,床上正沉沉睡去的孩子睡容香甜,但安德鲁却心痛,更觉得歉疚。 那些年,他放着思绮一个人在美国,去承受照顾孩子的重责大任,迎接一个又一个孩子出生,他都没有帮到忙;后来他自己甚至沉溺在毒瘾中,让妻子再度靠着自己,在没人陪伴的情况下,生下第三个孩子小治。 她真的是一个很坚强的母亲,但可悲又可笑的是,这竟然是因为他,乃至于这群孩子背后,有个非常不负责任的丈夫与父亲。 翻到下一张照片,那竟然是安德鲁的军装照,英姿勃发,让小威看得都傻了眼,真的觉得爹地好帅。「爹地,这是你耶!」 「是啊!刚挂少尉阶的时候拍的,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小威很感兴趣,「那爹地现在是什么军阶啊?」 「上尉。如果没有意外,比如说揍了长官一顿,或是继续吸毒、酗酒,明年应该可以升中校。」 「好厉害喔!」 孩子的赞叹声让安德鲁第一次觉得身为父亲的光荣,坦然接受孩子的欣赏,甚至是崇拜。 「爸爸,我以后也想读军校。」 面带微笑,「那你想在台湾读,还是要去美国?」 搔搔头,「我也不知道,我有查过资料,台湾的军校好像不收双重国籍的学生,所以可能回美国吧!」 安德鲁想了想,「孩子,你先把十二年级读完,等到你中学毕业再看看,如果到时候你还愿意的话,就来美国找老爸,老爸帮你想办法。」 「会很困难吗?」 「坦白说,我是西点毕业的,当然也希望我最优秀的儿子也进西点,但进西点,确实不容易。」 但是凭他打过一场战争,再加上认识许多有力人士,要帮儿子拿到参议员、众议员或州长的推荐函,应该不是问题。 通过这第一关,接下来的各项测验就得靠小威自己,但他相信,小威绝对有办法通过考验。 他相信等到小威长大以后,体能绝对不会输给自己,甚至小威是个个性沉稳的人,非常适合走这条路。 说到这里,安德鲁想到一件事,他把相簿合起来,看着小威。「孩子,爸爸下星期就要回美国了。」 小威愣住,虽然一开始就心里有数,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很震惊,甚至有点难过。「为什么?」 「因为……」把自己接下来的计划于行程都告诉儿子。 小威很懂事,听到父亲的解释,也为父亲感到开心。爸爸、妈妈都好认真,他也要认真读书,这样才能追上爸爸、妈妈的脚步。「爸爸,你真的好厉害。」 「谢谢你的称赞,爸爸很开心。」 小威想了想,「爸爸,你有跟妈妈讲吗?」 愣了愣,摇头,「还没,这几天会跟她说。」 小威也沈默了,他不知道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到底会开心、还是难过?事实上,他根本弄不清母亲对于父亲回来,到底有何反应。 妈妈看起来好像没有不开心,甚至很期待,可是妈妈每天都坐何叔叔的车上下班、上下课,好像没有要跟爸爸重新在一起的意思。「爸爸,如果妈妈真的跟何叔叔在一起,怎么办?」 无言以对,尽管心里有数,不敢去想,但光听到就觉得刺痛,可是小威的话,他都记在心里。 他没资格多说什么,当年因为他的糊涂,失去了一切,他只能安安静静的等待思绮做选择,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她手里。「爸爸跟妈妈都爱你们,不管如何,这一点是不会变的。爸爸有空的时候就会回来看你们,你们大一点,也可以到美国找爸爸,对你们而言,一切都没有改变,懂吗?」 点头,小威突然看着父亲,「爸爸,对不起,如果妈妈跟何叔叔在一起,我会支持妈妈,因为妈妈太辛苦了;可是等我十八岁那一年,我会到美国找你,到时候我会去陪你。」 安德鲁听着,眼眶一红,笑了笑,摸摸儿子的头,甚至伸出手,将孩子抱进怀里,内心咀嚼着小威说的每一句话,愈咀嚼愈甜,也愈酸。 他不敢开口告诉思绮他依旧爱着她,怕打乱了她说不定早就已经平抚的心,他知道他的出现已经搅乱了她的生活,他不能再自私的顺从自己的欲望,这么不负责任的将爱意脱口而出。 尽管心痛,但他会学着祝福,这很辛苦,但他会努力学习。 祝她幸福…… 九点半,安德鲁拦了计程车送三个孩子回家,到了家门口,下了车,他背着小洁,小威则抱着小治,两个小朋友依旧呼呼大睡。 一路上,安德鲁与小威依旧谈着天,父子之间的隔阂不断缩小,距离甚至靠近到彷佛这三年多都没分开过。 小威抱着小治,不断问着有关美国念军校的事情。 安德鲁一一解决,没有藏私,对于这个孩子,他希望他有一天能比自己更强,甚至超越自己。 打开大门,正准备进去时,一旁也有车驶来,安德鲁一看就知道,那是那个男人的车——思绮搭着那个男人的车,下课回来了。 罗思绮正好下车,看见安德鲁带着三个孩子回来,彼此对望一眼;安德鲁面容神情复杂,但他收住眼神,转头带着孩子进门。 可以听见他交代着,「小威,先抱着弟弟去睡觉吧!」 「好……」 罗思绮站在现场,身体一僵,但基于礼貌,她努力转身,对着何信宏说声再见——今晚这一谈,把许多问题都谈开了,至少劝信宏可以不再执着于她。 车子驶走,只剩罗思绮一个人站在原位,她走到家门前却停住脚步,没有走进家门。 他又看到了,看见别的男人送她回来,可是他依旧什么都不说,装作没看到一样,依旧毫不在乎…… 这算什么?这到底算什么? 或许是有点不满,她站在门口没走进去,过了整整十分钟,久到人在里面的安德列都觉得奇怪,出门来看。 才踏出门,就看见她站在那里,他觉得口干舌燥,抿抿唇,发现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看风景啊!」没好气。 笑了笑,「快点进去休息吧!」 看着他,语气僵硬,「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安德列有点误会她的意思,以为她知道自己要离开了,于是他把自己原本不知该如何开口的话统统说了出来。「思绮,我要回美国了。」 一震,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句话,这比他开口说对她已经没感觉,已经不爱她了这些话还要让她震惊、让她不知所措。「你说什么?」 安德鲁沉思了一会儿,该说的还是要说,他终于得离开,若要他看着这残忍的画面,真要他亲口祝福她往后的日子能幸福,那还不如让他战死在伊拉克,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恩赐。「下星期一,我要回美国了。」 「怎么这么突然?」 「对不起。」安德鲁道歉,「上面核准我的申请,资助我去念研究所,我想从事战后精神创伤研究,希望以后可以帮助许多跟我一样的弟兄。」 往后几年会有更多的士兵回到美国,他们可能会跟他一样,走不出战事的阴影,甚至从此陷落低潮。 要是当时有个人可以站出来帮他,也许今天就不会这样了,他不需要站在这里与自己的前妻对望,然后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满嘴的歉意。 这真的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更是他生命中最惨烈的战争——他看似打赢了这场生命之战,却彻底输掉了一切,到头来,身边什么人都没有了。 所以他希望帮助别人,别让这样的悲剧重演。 那时候,他其实好希望有人帮他,拉他一把,陪他战胜毒品的桎梏;但他知道她更痛苦,在嗷嗷待哺的孩子与艰辛求生的丈夫之间,两段挣扎拉扯,所以他不敢自私的留下她。 现在,他想帮助那些跟他一样的人。 罗思绮还是笑了,真的替他开心,这代表他是真的走出来了,不再沉溺于过去,但……这是不是代表,她已成为他不再留恋的过去呢? 「我要先回去准备入学的事,有些事我必须亲自处理,奥斯裴中校没有办法帮我。」 「……」 「真的对不起,我不该把孩子都丢给你,我办完之后,一有空会来台湾看你们,真的很抱歉。」 眼眶湿透,却努力逼自己不要哭出来,她摇头,「你加油,你一定做得到,加油……」 转身走进门里,却在转身那一刻泪水流下,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让他离开。 于是她立刻转过身看着他,不遮掩泪水,无从阻挡那脱口而出的泣音。「你到底为什么要来?」 「……」安德鲁一阵心痛,喉头一阵紧缩。 「……我来看孩子的。」 「那我呢?」 「rose,我当然希望你过得好。」 罗思绮笑了,含着泪水,努力挤出笑容,点点头。「好!这样就够了,你放心回去吧!我会把孩子照顾好的,有空……记得来看看孩子。」 安德鲁还想说什么,她却已经将门关上;他的手僵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如同一颗心,悬在半空中。 放下手,叹口气,他为什么怎么说都不对?说出真心话,却怕让她为难,似乎他又让她伤心了。 转头漫步离去,途中他回头过几次,甚至停下脚步,但最后,他还是选择离去,再一次走出她的世界。 他不知道的是,她在门后哭得有多伤心;她不敢放声哭泣,怕吓到屋里的孩子,就只能靠着门板,咬着唇,默默流泪。 可是,孩子们还是都看到了。 小威躲在门内,不敢走出来安慰妈妈,大人的事,他真的弄不懂,他只知道,好不容易变得完整的家庭,现在又缺了一角。 小洁在房间里早就醒了过来,隔着窗户,看着妈妈不断伤心哭泣,她不敢出声,而已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早就听到了,爹地要回去了……唉!难道在爸爸、妈妈之间,只能选择一个吗? 罗思绮还是不停哭泣,想着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想着这段感情,她会自己努力走下去,如同这三年来一样。 她会努力照顾孩子,努力工作、读书,这段路,一个人走,她已经和习惯了,往后的日子也不会有问题的。 只是,伤心不断,泪水也不断。 她祝福他,希望他平安,如同她为他取的那个中文名字,祈安,祈祷他平安,纵使也许他早就已经忘记了这个名字,忘记怎么写、忘记怎么念,但是祈祷依旧存在、祝福依旧不变。 记忆不能重来,但可以保留,谁也夺不走……她将继续保有记忆,证明自己曾经走过、曾经付出、曾经努力……除此之外,她不再强求了…… 第十章 手里的书堆得比人还高,每一本的重量或许不重,但全部放在一起确实形成负担,感觉起来,比上战场的武器还重。 军人出生入死非常辛苦,不过当学生更困难,他总是觉得修的每一堂课,要应付的每一次考试、每一分报告,几乎都快让他难以喘息。 回到美国又过了好几个月,安德鲁原本以为自己身经百战,重新当个学生应该没什么困难;不过真的走进校园后,这才发现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美好。 当学生一点也不轻松,不知是上了年纪还是怎样,他总觉得无法跟年轻人一样,随时充满活力、冲劲,非得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必须打起精神不可。 毕竟这条路是自己选择的,也是自己决定提出申请,回到学校读书,既然如此,至少不可以还没努力过久退缩了,总不能让人家看笑话,更要给在台湾的桑格孩子们做个榜样。 所以安德鲁很忙,入学后几乎每天都忙得昏天暗地。办完入学程式后,见过几个教授,他们虽然很赞同他希望走的研究方向,但也丢了好几本书要他赶紧跟上进度。 因此,他的圣诞节与新年假期全部泡汤,每天只能窝在家里看书,希望自己可以赶上进度。 开学后,课业压力更是繁重,好几次,他都想趁着空档偷跑回台湾去看孩子,脑海里才出现这样的念头,隔天那些教授好像通灵一样,马上丢过来一份论文要求他阅读完后报告心得。 甚至还有教授意有所指的跟他说,这学校可比战场还激烈,如果他撑不过来,可以考虑放弃,不然就非要拼给别人看看不可。 幸好,他很快进入状况,没有落后别人太多,甚至经过几次报告,连教授都称赞他的表现,知道他想要从事的研究内容,主动提供他许多帮助。 但是,为此他放弃了到台湾看孩子的念头。 可是又很思念在台湾的这些小朋友,只能常常打电话给他们,听听小威、小洁,还有小治的声音。 电话里,小洁依旧是叽叽喳喳的吵闹个性,小治也是,只是小治渐渐长大,讲话更清楚了,甚至可以很清楚的说出「很想爹地」这种话。 而且小威真的长大了,过了暑假,他就要上国中了,也就是七年级。那一天通电话,他又说了一次他想要念军校,似乎意志更坚定了。 他答应小威,还是同样的话,只要他到了高中毕业依旧没改变心意,他一定会帮小威实现愿望。 聊了一阵之后,挂断电话,安德鲁叹了一口气,最想问的话还是没问出来——他想问小威,妈妈好不好…… 是不是已经找到自己的幸福了…… 努力装作不知道,却始终徒劳,这些年,他一直住在当年全家人住过的房子里,这是在美国他与思绮,还有这群孩子最后有连系的地方。 虽然这里有着噩梦,他曾经动了您头想把房子处理掉,但是最后还是选择留下房子。 一段记忆里同时有着痛苦与甜蜜,同时带着笑也流着泪时,他愿意为了保留甜蜜与笑容,逼自己面对痛苦与泪水。 尤其此时此刻,他只剩自己了,觉得寂寞时,他可以继续保留记忆,用记忆来温暖自己。 或许另一个不回去的理由就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已经找到幸福的思绮,他不敢看,怕自己会失去控制。 所以,或许远远走开是最好的方法,可以保有尊严,可以继续作着依旧拥有幸福的梦。 抱起课本准备离开教室,一天的课程又要结束了,这学期他修的课多到不行,简直像是要挑战自己的能耐。 有几个男生找安德鲁一起去打球,他想了想,说了好。人群中有个男生开心大叫,说有安德鲁,他们今天的球赛一定能获胜。 在美国,军人的身份颇受敬重,所以班上的男生显然都很敬重安德鲁,尤其是在听闻他打过伊拉克战争,左手甚至因此失去小指后,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更何况安德鲁还是西点军校毕业的,在美国要进入这所军校就读,其难度简直不输给进入常春藤名校读书。 所以也有男生常常来请教他投身军旅的事,他总会一一解说,说些实际面上的问题,说些心理面上的问题,然后让对方自己做决定。 不只男生,连女生都为他疯狂。 几个女生走了过来,开口问安德鲁要不要参加晚上的派对,大家一起喝酒狂欢?本来对于社交活动一向尽量参加的安德鲁,听到喝酒就皱眉了。「对不起,我曾经酗酒,我现在完全戒酒了。」 「那……那我们改喝可乐好了。」 笑了笑,笑容非常耀眼,「你们自己玩就好了,别让我扫了你们的兴。」说完,转身离开教室。 几个女生看了,简直着迷,「好帅喔!」 对这群二十出头岁的小女生而言,三十多岁的安德鲁成熟又稳重,跟一般大学男生比起来,确实可靠多了。 女生间总在比较,说安德鲁原本就长得英俊,再加上历尽风霜的成熟感,更是吸引人的注目。 最重要的是,听说他离婚了……又没有女朋友……所以确实有许多女生摩拳擦掌,想要主动追求。 安德鲁才不管这些闲言闲语,他只知道他来这里是要读书的,不是来玩的,他更清楚自己的目标——他要努力充实自己,利用在这里学到的知识,回到军队里去帮助许多跟他一样的人。 还是那个想法,如果当初有个人也愿意这样帮他,也许今天他就不会这样了,那是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现在他希望可以避免别人也遭遇同样的遗憾,跟他一样失去所有到手的幸福。 走出教室,走进学校的庭园,时间是傍晚六点,天空微微昏暗。 时值五月,吹起了微风,不算热,倒有点凉爽的感觉,也赶走了心中不断泛滥酝酿的烦躁感。 就在此时,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大作,他有点讶异,自己竟然忘记转为震动,幸好下课后电话才响,如果是上课时铃声响起,实在是太失礼了。 拿出手机,上头显示号码代表是通从国外打来的电话。安德鲁当下笑开怀,这肯定是他的小朋友打来的。 「喂!接通了、接通了……」说话很小声,似乎故意压低声音。 「我讲啦!」 「我要跟爹地讲话……」 「你们讲得清楚吗?我讲!」 安德鲁真是啼笑皆非,「轮流啦!不要急,你们都可以跟爹地说话。」可惜话筒对面似乎还在争执,所以他这句话等于白说。 过了几秒钟,似乎小威占得上风,拿起手机对着安德鲁说话,几乎可以想见,小洁与小治在一旁气呼呼的表情。 「爸爸,」他用英文说,「对不起,你刚起床吗?」 「傻瓜,爸爸这里刚好要天黑了。」 「对喔!有时差。」小威很不好意思,「我刚刚才起床,妈妈在厨房做早餐,弟弟、妹妹都在我这里,我们躲在房间里。」 「为什么打电话给爸爸要躲在房间里?」 「因为我们有事要告诉你。」 安德鲁赶紧正襟危坐,连小威都这么慎重,显见是件很重要的大事,他非得仔细听不可。 「爸爸,妈妈要毕业了耶!」 「真的?那很好啊!」 「你要不要回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 小威竟然开口请他回台湾去参加思绮的毕业典礼?这孩子不是一直说,如果思绮要跟那个姓何的男人在一起,小威会祝福妈妈。 甚至第一次见面,小威似乎很不想见到他,这不就代表小威很怕他破坏了思绮的幸福吗? 「……小威,你也知道爸爸跟妈妈……」 「爸爸,」小威笑着说,「我问过妈妈,她说她没有要跟何叔叔在一起,而且后来何叔叔都没来接过妈妈了。」 「什么?」他不敢相信,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 「爸爸,你来参加妈妈的毕业典礼好不好?」 「可是……」 小威最后这句话,让他彻底动摇,脑海里波澜汹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爸爸,那天你走之后,妈妈一直哭一直哭,妈妈好难过喔……」 眼睛瞬间红了,手里握紧手机,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转眼来到六月,罗思绮读的大学举行毕业典礼,她本来没想要参加,只想办完离校就好。 毕竟她来读夜间部只是希望有个大学学历,培养自己的专长,将来在职场上会更有竞争力。 只是孩子一直吵着要她参加毕业典礼,还要她带他们去学校玩。连小威也说,他今年也要国小毕业,妈妈会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他也想参加妈妈的毕业典礼。 说真的,本来不太想参加这种活动,但听到小威说的,想到自己竟然会跟儿子在同一年毕业,感觉还满有趣的。 所以她改变心意,决定参加。 幸好那天是周六,老板知道她要毕业,也叫她别这么认真,不需要来加班,去放松一下。 那天校园里热闹非凡,除了夜间部之外,还有日间部的大学生要毕业,每个年轻人的脸上都飞扬着喜悦,以及对未来的乐观。 相较之下,她老了许多,转眼间都三十多岁了,孩子也有三个,现在才大学毕业,不过辛苦了四年,回台湾四年,她终于毕业了。 有志者事竟成,这不是空话,原来经过一番努力,真的可以达到自己的目标圆了自己的梦想。 坐在台下,身边带着三个小朋友,手里还抱着小威买来送给她的花,罗思绮真的很开心,从头到尾都带着笑容。 穿着学士服,想起自己走过来的路,每一步都是如此沉重、步履蹒跚,可是走到这里,她发现自己的心是如此轻松、如此愉快。 只要要紧牙根,再困难的路都可以走过,再艰辛的时光都可以度过,她相信此后还会有别的困难,但是至少她不会再害怕。 十多年前,她高中毕业时,放弃了一般学生会走的正常的路,没有参加大学考试,没有进入大学读书,反而决定远渡重洋到美国去游学打工,去增广见闻。 只是没想到,这一去,竟然遇见了自己这一生的最爱,疯狂而丧失理智的爱着,让自己年纪轻轻就走入婚姻。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福? 刚结婚那几年,待在美国,其实安德鲁也常常不在家,她就像个单亲妈妈一样,照顾着刚出生的小威。 后来安德鲁出征,当然还是不在家,她依旧是独自一人,照顾着刚加入这个家庭的小洁。 最后安德鲁没有回家,他迷失在战场,迷失在自己人生的路上,她都是独自一人,独自扛起了整个家庭。 要照常人看来,也许这段婚姻就这么完蛋了,他们最后肯定会因为聚少离多,走上离婚这条路。 可是她没有,她自始自终都深爱着这个丈夫。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小威、小洁与小治,那段安德鲁出征的日子,她每天都会躲在房间内,边哭边祈祷,希望他回来、希望他好,希望他还记得这里有个家…… 她始终不知道上帝到底有没有听到她的祈求,还是因为她不是教徒,所以无法赐福给她,她不知道安德鲁到底回来了没有,是只有人回来,还是连心思都回来了。 最后她得到了答案,最令人心痛的答案——安德鲁没有回来,至少他的心没有回来! 这个家没有因为常常少了个男人而瓦解,却因为那个男人走上了不归路而分崩离析。 为了孩子,她只能将他舍下,带着孩子,近乎是逃离般的离开了美国,丢下他一个人去面对生命的难题,去面对戒毒过程中的种种痛苦。 她知道他一定很痛,却不能陪他,因为当时她有三个孩子,她不能垮掉——如果当时的安德鲁已经引火上身,她只能做那道防火墙,将他隔绝在外,不让孩子受到一丝一毫不良的影响。 所以她一直想,如果他怨她,怨她竟然会同意离婚,怨她竟然会真的离开他,她都承受,因为,身为妻子,她是真的背弃了他。 但是她的心始终没有变过,对他的祝福,为他所做的每一次祈祷都是真的,都可以用生命来交换。 「妈妈。」小威拿出卫生纸给罗思绮。 她很讶异,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笑了笑,接过儿子的关心,坐在一旁的三个孩子都看着妈妈。「谢谢。」 「妈咪……」 「妈妈太高兴了,高兴到竟然哭了。」 小威很心疼,却不敢说什么,当然小洁与小治也是。 罗思绮赶紧擦干眼泪,这是个值得喜悦的日子,她已经走出她自己人生的路了,纵使往后这段路她必须独自一个人继续走下去,她也可以蓄足勇气,毫不畏惧。 她专注的看着台上,身旁的孩子则是另有心思,不断看着四周,小威看向门口,小洁看向另一个门口,小治则是跟着哥哥、姊姊的视线。 「怎么还不来啊……」 「哥哥,会不会是记错时间了?」 罗思绮看向孩子,「你们在看什么啊?」 「没有!」有志一同,异口同声,赶紧否认。 罗思绮也看向门口,这些孩子是在等人吗?不然怎么一直盯着出口方向看,他们在等谁啊? 「恭喜,终于毕业了。」 一大束鲜花摆在眼前,她先是一愣,抬头一看,立刻看见那张熟悉的俊脸——深邃的轮廓,飞天般的剑眉,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引人注目的金发。 「爸爸!」 「爹地……」 安德鲁一身西装,只差没有打着领带。身材挺拔的他立刻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更何况还是个外国男人。 不过再看看这三个小朋友,也是混血儿的模样,大概可以猜出,人家是一家人啦! 罗思绮看着他,完全不敢相信,竟然傻傻的收下了花,眼神始终凝视着他,不敢放掉,怕一放掉,眼前的人影就会如同烟雾般的飘散。 安德鲁绕过去想要坐在孩子身旁,可是位置已经坐满。这时小威很聪明,马上把小治抱了起来,跟小洁一起让开,让爸爸可以坐在妈妈身边。 安德鲁只好乖乖的坐在罗思绮身边,两人并肩而坐,大腿甚至互相碰触;她竟然像个小女孩一样,瞬间红了脸。 她嘲笑自己,搞什么啊?孩子都生了三个,竟然还会因为碰到他的身体而感到害羞? 「恭喜了。」 「不会。你呢?你的学业怎么样?」她还记得,他那时候他要回美国是要去读书,主攻战后精神疾病研究。 她记得一清二楚,或者说,她已经把他交代的事全都记在心里。 「压力很大啊!有一大堆书要读,教授也很严格,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来。」 「你一定可以的,这么多难关都走过来了。」 他看着她,听着她说着这句话,好像总结了他们这十多年来的一切。他心里一阵激动,却只能勉强压抑、努力自制。「所以你很厉害,边工作,边照顾孩子、还可以完成学业;哪像我,只要照顾我自己就好,却是一念书就觉得好累。」 这话意有所指,不知她有没有听出来?他是在诉苦啊!他想跟她说,他不想再过着这种只有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了…… 「孩子们很乖,我其实不用费太多心。」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努力把握时间,每分每秒都不浪费,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嗯!」点头。 这时,会场内奏响音乐,祝福所有的毕业生离开校园可以鹏程万里,海阔天空,不一定要有多远大的计划、多惊人的成就,但希望都能有足够的勇气去完成自己人生每个阶段的目标。 人生是由一个又一个阶段组成,他们也是,走过十年的欢笑悲伤,下一个阶段呢? 毕业典礼结束,安德鲁陪着罗思绮还有孩子们在校园内边走边逛。 小威原本的计划是让爸爸跟妈妈多相处,不过小洁很不识相,一直缠着爸妈,不是跳到爸爸面前去撒娇,就是跑到妈妈面前要跟妈妈聊天;小治似乎也不甘心只有姊姊能争宠,硬是加入这场战局。 安德鲁与罗思绮就这样,没有太多可以跟彼此说话的时间,只能照顾两个可爱的孩子。 孩子是他们之间最大、最深,也是最难以切断的连紧,证明他们曾经如此深切的爱过彼此,共同孕育出彼此生命的延续。 所以他跟她都爱孩子,代表了他们都曾经爱过彼此。 只是,那份爱,还有没有延续的机会? 走到校门口,似乎要结束了,安德鲁站在左边,罗思绮牵着孩子们站在右边,彼此对望,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有你们来吗?」 罗思绮笑了笑,「我没告诉我爸妈,他们出国去玩了。」 也笑了笑,「那……你们要怎么回去?有人送吗?」 谁?谁送?何信宏吗?那个男人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在她的眼里、心里,除了安德鲁之外,似乎再也没想过、念过别的男人。「我带孩子坐公车回去。」 「那……再见。」 罗思绮失望的表情完全写在脸上,转过身,不愿再多说,牵着孩子直接离开,不回头,不想回头,徒惹伤心。 可是孩子回头,依依不舍的看着爹地。 安德鲁看着小洁、小治,还有小威回头望的眼神,再看见罗思绮那故意挺直的背影,他感到辛酸。 不敢说出自己的感情,他失望于自己的懦弱,不禁苦笑,最后他也转身离开,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罗思绮牵着孩子,脚步走得很快,心里却愈走愈低沉——那男人什么都不说,甚至也不追上来,太可恶了吧? 他来这一趟到底想干什么?只是恭喜她终于毕业,然后分享一下读书心得吗? 走到街口,再走下去就是红绿灯,要过马路了,她牵着孩子的手,停下脚步……然后,转弯,绕着校园边边的围墙继续走。 「妈妈,我们要去哪里?」 「……」不知道该怎么说,但她想给自己再一个机会,如果绕一圈能碰到那个笨蛋男人,那她要自己开口,问他到底还要不要她? 如果碰不到……那就算了,反正她已经习惯这种生活了。 继续走在人行道上,走了很远,又来到转角处,她再转弯,继续走着。她打算绕一圈,如果走回校门口都没碰到他,那就当做没有缘分。 然后走到一半时,孩子们突然兴奋大叫。 小洁尤其开心,「是爹地耶!爹地在那里。」 「爹地——」小治开心大叫。 安德鲁竟然也绕着完全相反的路,从人行道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罗思绮看到了,她加快脚步往前走去;那男人也是,他们似乎是铁了心,只想走到对方面前。 终于两人站定,这里是校园后门,他们就站在校园后门口彼此对望,胸口起伏,不是因为喘息,而是因为激动。 他竟然也跟她一样走了过来,他也想再见她吗? 小洁与小治冲上去,拉住爸爸的手;小威则跟在妈妈旁边,这当然不代表在父母之间选边站,而是为了拉住这两个不诚恳的笨蛋大人,免得他们又有人转身跑掉。 小洁敲边鼓,「爹地,你回来嘛!」 小威赶紧说:「妈妈,让爸爸回来好不好?」 她没理会孩子,只是看着眼前的男人;安德鲁也凝视着她,两人对望,心里净是激动,近乎汹涌泛滥。 突然,安德鲁开口了,语气里带着破碎的泣音,「rose,我想回家……我好想回家……」 一听,罗思绮的泪水也流了下来,这些年来,她最盼望的就是见到他回来,等啊等,等到泪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小洁又帮忙说话;「妈咪,让爹地回家好不好?」 「妈妈……」小威也说着。 带着泪水,却不试图擦掉,安德鲁对着孩子笑了笑,「宝贝,爹地永远在你们身边,一定会照顾你们到你们长大,所以你们不用担心,爹地永远都在。只是,爹地希望妈咪自己愿意接受爹地……因为爹地曾经让妈咪伤心……」 他希望她不是因为孩子而愿意接纳他,希望她可以走出过去的阴影,再给他一次机会;最重要的是,他是真的希望她幸福。 娶她时,他曾经发过誓,愿意为了她的幸福而努力不懈。虽然经过十多年,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让她如此伤心绝望的离开美国、离开他,可是,他的心真的没有变过。 只要她能幸福,一切代价他都愿意付出。 罗思绮听着他的话,不断掉下眼泪,却努力克制自己不哭出声音,不想自己在大街上失态。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等他回家——从营区回家,从战场上回家,从他噩梦的牢笼里回家;有时候她有等到,但是最后又失去了,这段婚姻,等待的时间比什么都还要多、还要长。 她等着等着,失望了,却又逼自己鼓起信心,逼自己不准陷入绝望中。 她走上前去,抬头望着他,近距离的凝视,他依旧是他,依旧是当初第一次见面时那个英俊的青年。 纵使经过这些年,他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在人生的战场中打滚,屡战屡败,但他依旧是她记忆里那个最英俊的男人,最意气风发的男人。 大家都在可怜她,没有人知道她在这段婚姻里获得了多少的安慰与满足,三个孩子、一个他,这个家。 「……回家吧……」 他紧紧抱着她,话语全碎,碎成了啜泣声;她也是,唯一尚且清晰可闻的,是在彼此耳边那断断续续吐露的爱语。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纵使主动离开了你,也没有减少这分爱意,不能陪在你身边打赢恶魔的桎梏,但每分每秒,我都在为你祝福…… 我知道,我感受到了……此生,我只能用继续爱你来弥补你…… 两人紧紧相拥,忘记时间、空间,拉近从美国到台湾的空间距离,缩短这十多年来的时间隔阂,唯独那个中的酸甜苦辣各色滋味、喜怒哀乐百般情绪,始终存在,依旧鲜明如今日。 小威带着弟弟、妹妹,孩子们都笑得很开心,有爸爸,也有妈妈,真是太好了。 终于可以回家了…… 尾声 爸爸到底是不是英雄呢? 这个问题小威想了很多遍,却很难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他亲眼见过那个从战场上回来,高大英挺、一脸意气风发的爸爸,但这部队成功完成任务,所以爸爸是英雄。 可是他也见过那个躲在角落暗处,不停颤抖哭泣,甚至拿着花瓶砸向他跟妈妈的爸爸,这样的爸爸实在很难把他看成英雄。 甚至他曾经好讨厌爸爸,一个吸毒又酗酒,还发疯想要伤害妻儿的男人,真的很难让人看得起。 所以他跟着妈妈离开爸爸,不看不听、不想不问,当做没有这个人。 甚至看着妈妈从不跟弟弟、妹妹提爸爸做过的蠢事,他非常赞成,那简直是场噩梦,能不提就别提。 但后来爸爸回来了,恢复了正常,摆脱了恶魔的控制,回复他记忆中那个爸爸——活力充沛、精力旺盛,对待弟弟、妹妹又温柔体贴,对妈妈更是如此。 回到美国去,认识很多爸爸工作上的同事,他们都称赞爸爸不但走出自己人生的难关,现在甚至帮助许多有同样遭遇的人。 这些人都跟爸爸一样,因为走不出战争的阴影而开始自我放弃、堕落;这时候爸爸就会利用他在学校所学的,以及自身惨痛的经验来开导他们、帮助他们。 爸爸说,他希望自己走过的路、做过的错事,别人可以不用再走。 坦白说,他真的不知该把爸爸当成是英雄,还是狗熊?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这个问题真的很难。 他问妈妈,妈妈的答案可想而知——这么喜欢爸爸的妈妈,爸爸变成什么样,大概妈妈都没关系。 外婆说,这叫作「爱到卡惨死」,这是台语,他听不懂,不过妈妈不否认,甚至面带微笑,所以这应该不是一句脏话。 但不管如何,他喜欢爸爸,他是真的很喜欢爸爸。其实那时候讨厌爸爸,也只是因为不喜欢爸爸变成这种窝囊的样子。 唉!不管是英雄,还是狗熊,都是他的爸爸。其实,就算爸爸是狗熊,那也没关系。 因为爸爸终于回家了…… 妈妈说,爸爸走了好远的路,打了一场比伊拉克战争还要惨烈的战事,而且在这场战争中,爸爸大获全胜,凯旋而归…… 既然这样,那爸爸就是英雄啊! ya!爸爸是英雄…… 太好了,不用烦恼了,爸爸就是英雄,谁要敢说他爸爸是狗熊,他罗威一定要跟他翻脸。 没错,爸爸……真的是英雄…… 「你比较喜欢现在的我,还是那时候刚从伊拉克回来的我?」 笑笑,「这个问题跟小威那天问我的问题,有异曲同工之妙。」 很难的一句成语,不过在她的调教下,他的中文也大有进步,「小威问你什么问题?」 「他问我,我觉得你到底是英雄,还是狗熊?」 苦笑,「大概是狗熊吧!」 看着他一脸颓然又自嘲的模样,她不禁摇头失笑,伸出手轻抚他的脸颊,充满眷恋与深情。「错!」 「我做了这么多傻事,还伤害过你跟孩子……」 「可是我也告诉孩子,你打赢了你人生中最惨烈的一场战争。」 「……」 「能够成功的把瘾头还有酗酒的习惯统统戒掉,我觉得,这场战争比伊拉克战争还要惨烈,而你可以战胜这个世界上最困难的敌人,就是自己,你当然是英雄。」 「rose,你说的太夸张了……」 「一点也不,我是这样想的。」叹息,「不能陪你在身边,陪你完成这个艰困的任务,我其实很遗憾,事实上,因为是我自己离开你的,所以我不敢开口要求跟你复合……」 「傻瓜,是我要你走的,我知道你想陪我,但是为了孩子,连我都不能让你留下来。」 两人坐在床铺上紧紧相拥,贴近彼此的心;能够重新牵手,他们比谁都要珍惜这相处的机会。 「当然啦!我也很喜欢你刚从伊拉克回来的样子,我老公本来就很帅啊!」眷恋着他的一切,好与不好都记在心里。 「真的?」 「当然!」温柔的凝视着他,「只是我更爱你现在的样子,我觉得,真正的英雄不会永远站得直直的,一副永远不失败的样子;相反的,在我眼中,跌倒过后还能有勇气站起来,那才是英雄。」 他不能理解她有多佩服他、多爱他,若非他坚持,一个人努力站起来,这个家根本就不可能恢复完整;那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因为他的坚持,除了救了他自己,也救了全家人。 安德鲁笑了,眼里竟是深情眷恋,他不在乎自己在旁人眼中究竟是不是英雄,只希望她、乃至于孩子们都能接受他、原谅他。 「那……英雄可以跟美女要个吻吗?」 点头,两人都笑了,他抱着她,轻轻吻着她;她仰头,接受他的怜惜与疼爱。欢迎回家,我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