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山岚(养成)》 第1章 许山岚(养成)作者:沈夜焰 文案 大师兄是个会武术很严厉又很温柔的大师兄;小师弟是个爱偷懒爱睡觉又爱撒娇的小师弟。 大师兄想培养小师弟当世界武术冠军。 小师弟太害羞了不愿意成为武术冠军。 于是,大师兄只好把小师弟护在羽翼下,疼爱了一辈子。 就是一个腹黑鬼畜攻养成一个清秀腼腆受的故事《徐福记》中许山岚和他大师兄丛展轶的故事,和《徐福记》没有多大关系,完全可以当作一个独立的故事来看。 养成系 甜蜜温馨,结局绝对he。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山岚,丛展轶 ┃ 配角:顾海平,丛林,殷逸,叶倾羽 ┃ 其它:武术,竞技 编辑评价: 大师兄丛展轶为人严厉沉稳又心细温柔,小师弟许山岚爱偷懒爱睡觉又爱撒娇。 从大师兄带着小师弟偷溜回家开始,到后来他挣了第一笔钱,开始亲自抚养管教小师弟,丛展轶对许山岚的关心自始至终无微不至。 大师兄一心想把小师弟培养成武术冠军,奈何许山岚不愿意,于是,只好把小师弟护在羽翼下,疼爱了一辈子…… 文章开头是1985年,作者用略微现实向的文笔,细水长流的慢慢道来那个年代下,两个孩子相依为命的成长过程。 用微小的细节刻画出丛展轶对许山岚的沉默而温柔,小师弟对大师兄的依赖和眷恋。 通篇行文虽不华丽,但给人一种平淡的温馨感,使两个人的感情并不突兀,一切水到渠成。 【成长篇】 第1章 偷溜出来1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了,撒花~~~这章时间是1985年,嗯“妈妈我要吃梨!”小男孩炫耀似的蹦起来,也不管母亲答应不答应,一下子窜到小桌子上,伸手往塑料袋里拿吃的。结果一不小心弄翻了袋子,大白梨散落出来,滚得到处都是。 “哎呀你干什么呀,猴崽子似的,老实点!”女人觉得有些尴尬,不轻不重地打了孩子手背一下,边忙活捡梨边不住口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孩子太皮了。” 也难怪她赧然,对面坐着的那个孩子,看上去说不定比自己儿子还小,不过六七岁的样子,却坐得稳稳当当的。从火车启动到现在,都三个多小时了,鲜少动一动,不像自己儿子钻上钻下一点老实气儿也没有。 “没什么,阿姨。”说话的是小男孩旁边的少年,似乎是男孩的哥哥,大概十五六岁。年龄不大样子却很沉稳,帮着捡了梨放在袋子里,不多言不多语的。 “梨——梨——”儿子还没吃到,高声尖叫着。女人连忙拿起一个塞进儿子的嘴里,这才算消停下来。 火车咣咣铛铛往前行进着,正赶上学生放暑假的高峰期,车厢里满是人。凉风从敞开的窗户中吹进来,也无法吹散那股子闷热和烦躁不安。人们像一群鸭子拥挤着,或立或坐,拿着报纸、杂志、硬纸板等等充当扇子,来来回回地扇,脸上无不挂着急于到站下车急于解脱的神情。 因此,对面那孩子的安静乖巧,和身边少年的沉静稳当,就尤为显得与众不同。 儿子大口大口咬着水灵灵的大白梨,咔嚓咔嚓又脆又响。后边不知那几个人在吃黄瓜,清香味一股一股地飘过来,这在火炉一样的车厢里无疑十分诱人。那男孩有点馋了,眼巴巴瞅着女人的儿子吃梨,舔舔嘴唇,咽了一下。 少年说:“渴了么?我去给你接点水喝。”他翻了翻身边带着的黑兜子,取出个玻璃杯来。 小男孩没说话,大眼睛黑豆似的忽闪着,只看着大白梨。他长得可真算得上漂亮,皮肤又白又嫩,头发黑而柔软,菱形的粉色的唇,冷眼看上去像个女娃娃。女人当时心就软了,拿起个梨递给小男孩:“吃吧,上车之前洗过的,干净着呢。” 小男孩眼里充满着渴望,却没接,先转脸看向少年。少年犹豫了一下,双手接过来:“那谢谢阿姨了。”再递给小男孩:“喏,吃吧。” 小男孩举起梨,凑到少年嘴边,说:“哥先吃。”他说话的声音也细细的、软软的、糯糯的,听上去绵绵的,跟女人儿子的尖锐叫嚷完全不一样,显得又有礼貌又懂事,女人一听,心就软得跟汪水似的,笑着说:“哎呦,这孩子……”伸手使劲扯了一把已经爬上座位向后看热闹的儿子,嗔怒道,“快给我坐下!”她儿子叫道:“不,就不!” “臭小子!”女人不好意思了,照着儿子屁股打了一下,她儿子皮得很,根本不在乎,继续该干吗干吗。 少年咬了一口梨,小男孩这才捧过来一口一口地吃着。他看上去像是饿坏了,吃得很快,两三下就只剩了个梨胡。女人忙又塞给他一个:“吃吧吃吧,多着呢。” 小男孩瞅了少年一眼,见他没反对,高兴地笑起来,说:“谢谢阿姨。”女人对少年说:“你也吃。” 少年摇摇头:“不了,谢谢。”他摸出一条手绢来,给小男孩仔细地擦掉唇边的水渍。 女人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好奇起来:“你们这是去哪呀?” 少年说了个地名。女人十分惊讶:“啊?那么远。那得坐一天一宿呢,怎么没买个卧铺?” “卖光了。”少年说。 女人叹息一声,火车买卧铺很难,能有个茶座就不错了。她又问:“就你们俩吗?大人呢?” “哥就是大人。”回答她的是那个男孩子,“哥带我回家看妈妈。”他吃了两个梨,把女人完全当作好阿姨,明显活泼了很多。 女人愣了一下,注意到这两个孩子身上都穿着只有在某些体育学校才能穿着的那种鲜红色的运动服,胸前绣着两个黄色的字“武术”。女人问:“你们是武术学校的呀。”她儿子一听“武术”两个字,立刻转过身来叫道:“武术武术,我也会练!”跳在座位上黑哈嘿哈比划起来,惹得旁边的人皱着眉连连往后躲。 小男孩觉得女人的儿子很有趣,嘻嘻直笑,少年点点头。 “哎呀练武术可苦啊。”女人瞅着小男孩,“这么小就送出来,你妈不心疼啊。” 小男孩说:“我想妈妈啦,哥带我去找妈妈。”他说的时候没见有多伤心难过,满脸满眼的期盼向往,“妈妈一定在家等着我呢,给我做好吃的。” “对,对。”女人笑。 这时车到站了,人们像突然梦醒了一样,纷纷起来活动活动身子骨。没有风灌进来,车厢里又热了几分,一堆卖茶蛋的卖麻花的围在车窗外向里面的人兜售东西。熙熙攘攘的人声涌入,充斥着狭小的空间。少年探出头望了望,像是要出去买点东西吃,但一看满走廊的人又迟疑了。小男孩扯着哥哥的袖子,眨着大眼睛:“哥,我饿了。” 少年说:“咱俩换一下。”他让小男孩坐到自己这边来,他挤过去紧挨着窗户,把小桌子上的东西往女人这边稍稍挪了挪,腾出一点地方,“阿姨,麻烦让一让。” “哎呦你这是要干什么呀,哎呀你小心点啊。”女人看出来了,少年这是要从窗口钻出去,好心地嘱咐了一句。 少年对她笑了笑,谢谢她的提醒。随即深吸一口气,一手按在桌沿上,也不见他如何费劲地动作,身子突然凭空缩成一团,双腿前伸,像只灵巧的燕子一般从狭窄的窗口跃了出去,轻轻落在月台上。 两边卖东西的小贩们惊愕万分,张大了嘴,女人惊奇地叫道:“啊呀,怎么……怎么就出去了?” 少年摆摆手,飞跑到售货亭,不大一会功夫跑回来,手里拎着两大袋子东西。他先把东西从窗口递进来,女人帮着接住放到座位上。少年一手撑住窗边,稍一用力双腿屈起穿过窗口立即伸直,姿势极为优美舒展,在小桌子上方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轻飘飘落在地上。两边甚至有人鼓起掌来:“好厉害好厉害。” 少年笑笑,脸上也不见有多得意,只把自己买回来的吃食一样一样摊在桌上。两只烧鸡一兜子茶蛋一兜子桔子三根麻花等等摆了一大堆,然后扯下一只大鸡腿递给女人的儿子:“给,小弟弟你吃吧。” 女人的儿子一见烧鸡眼睛就亮了,那时这东西不是谁都舍得钱买的,他接过来狠狠咬下一大口。女人知道少年是在报答自己那两个大白梨,没想到这孩子年纪不大心计挺足,轻易是不受人恩惠的。女人见孩子狼吞虎咽的架势,脸红了,连说:“这怎么说的这怎么说的,烧鸡贵着呢。” “没什么。”少年把茶蛋剥了壳,放到小男孩的手里,“岚子吃吧。”又撕了个鸡腿塞给他。 许山岚一手拿着鸡蛋一手拿着烧鸡,他也真是饿了,左右开弓吃得欢实。丛展轶又拎着保温杯费力穿过拥挤的人群去打回开水,这才稳稳当当坐到座位上吃东西。两人从师父那里连夜偷跑出来,谁都没吃早饭,这都快中午了才算吃个肚圆。 许山岚折腾半宿,坐火车又累,吃饱了一点一点地打瞌睡。揉了揉眼睛,含糊不清地说:“哥我要尿尿。” 丛展轶站起身,背着许山岚挤着出去上厕所,一来一回又是一身汗。许山岚这才消停了,偎在丛展轶身上睡觉,可又睡不踏实,迷迷糊糊地问:“哥,妈妈会在家吗……” “会。”丛展轶把外衣脱下来搭在许山岚腿上,免得被风吹着了。 “她会高兴吗……” “会。” “师父……师父会不会很生气……” “……不会,没事的……” “哥……我想妈妈了,真想……”许山岚已经睡着了,最后两个字含在嘴里,嘟嘟囔囔的。 “嗯。”丛展轶没接口,只把衣服塞得严实了些。 车里的人都累了,蔫头蔫脑地打盹,车厢里十分安静,只听到广播里传出不厌其烦的声音:“火车上禁止携带鞭炮、火药等易燃易爆物品……”丛展轶望着窗外飞奔而过的单调的景色出神。 许山岚是去年被送过来跟师父学武的,在五六个师兄弟中,年龄最小。事实上,在丛展轶的记忆里,师父这是第一次收这么小的学生,和当年自己学武的年纪差不多大。可毕竟还有不同,自己是师父的亲生儿子,早学也是应该的。但许山岚,太小了。丛展轶隐隐约约听师父提起时,似乎是他父母在闹离婚,谁也没法管他,只好把他送过来。但许山岚不知道,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喜欢学武,妈妈才把他送来的。 许山岚刚来的时候很少哭,至少丛展轶轻易没有见到他哭过,乖巧懂事得格外让人心疼。只有一次,瞧见他躲在树后头偷偷掉眼泪,一看见丛展轶吃惊地跑开了。师父也先不教他练武,只说让他熟悉熟悉环境。刚开始他妈妈一个月来看一回,后来变成三个月,最近已经半年没来过了,要不然许山岚也不会想要偷跑出来找妈妈。 丛展轶应该不管的,或者去告诉父亲,但他终究不落忍,他一看许山岚那副抽抽噎噎的流着眼泪的可怜兮兮的样子就不落忍了。丛展轶心里明白学武有多苦,师弟们都大了,而这个孩子还这么小。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学武的经历,都是咬着牙和着血过来的。丛展轶有时会想,得是怎样狠心的母亲,才能把孩子扔在这边不管不问呢?自己的母亲如果还活着,会不会也这样? 第2章 偷溜出来2 许山岚睡了一个多小时才清醒过来,丛展轶变戏法似的弄出三个玻璃球,放在桌子上给他玩。女人的儿子看出了热闹,争着抢着往前凑合。许山岚没有寻常小孩那么护东西,大大方方跟女人的儿子一起玩。两个小男孩把塑料袋挖出个洞来,你先我后地往里弹。丛展轶在一旁一直陪着,表现出的耐性简直让女人惊讶。一般来说,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叛逆心态极强的时候,不愿意跟小屁孩玩,他却不介意,说话慢声慢语。孩子们把玻璃球弹进去再捡出来,大人们看着枯燥而无趣,他们玩得乐此不疲。 时间在火车单调的声响中一分一秒地往前行进,停了一站又一站,人们纷纷下去,又有人纷纷上来。坐硬座的基本都是短途,渐渐的,车厢越来越空了。 下车的人中,就包括女人和她的儿子。女人实在喜欢许山岚,临走时把剩下的几个梨全留在了桌子上,笑着说:“你们吃吧。”丛展轶没有拒绝,他年纪虽小,但天生矜持自律,不愿意在这么多人面前跟女人为了几个梨拉拉扯扯推来让去让人笑话。不过他也不肯白受人恩惠,即使只是几个梨。在女人站起来整理行李的时候,到底还是把上午买的橘子塞到女人儿子的衣兜里。 女人笑着叹息着,领着孩子走了。 外面还没全黑,车厢里已然亮了灯,列车员推着贩卖车来来回回地溜达。丛展轶摸着兜里的钱,心里默算了算,觉得还够花,就买了两盒盒饭,跟许山岚一人一份。这是许山岚第一次吃火车上的盒饭,但他很久很久都忘不了,以至于多年以后出去打比赛不坐飞机坐火车,就为能吃顿盒饭,可惜味道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其实火车上的盒饭无论如何说不上好,半透明的白色塑料盒子,菜无非是炒蒜苔炒土豆丝之类,最多有几片香肠,跟白米饭盛在一起。许山岚不知是饿,还是小孩心性在外面吃饭香甜,一份盒饭居然吃了大半份,饭粒都粘到鼻尖上去了。吃完喝几口热水,腆着小肚子靠在座位上打饱嗝。 “饱了没?”丛展轶把他剩的半盒拉过来吃掉。 “饱了饱了。”许山岚吃饱喝足又来了精神头,不肯再老老实实坐着,到当中的过道上弹玻璃球,引得一节车厢里的几个小朋友都过来瞧热闹。许山岚比较腼腆,不会主动招呼别的小孩跟自己玩,但人家要主动提出他也不会拒绝,几个小朋友在一起玩得还挺开心。 许山岚每天九点半是一定要睡觉的,到点就犯困,更何况坐了一天火车小孩子毕竟受不了,早早就打起了呵欠,收起玻璃球跑过来倚在丛展轶身上撒娇:“哥,哥,我还没喝牛奶。” “火车上不卖牛奶,咱下车再喝吧。” “那咱们什么时候能下车啊。”许山岚觉得没意思了。丛展轶抱着他软呼呼的身子:“你睡一觉咱们就到了。” “哦——”许山岚困得睁不开眼睛,“哥,我有点热。” 丛展轶把他外套外裤脱下来,让他平躺在长椅上,头枕在自己腿上:“睡吧。” 许山岚不耐烦地伸脚蹭了蹭,蹭掉了鞋子,又把左脚腕上系着的布带蹭松了,露出里面的银镯来。这是许山岚生下百天时家里老人给买的,上面还带着两个铃铛,寓意长命百岁。许山岚的母亲很迷信这个,一直让孩子带到现在。幸好银镯子能伸缩,带着不见得有多紧,只不过铃铛走动时会响。许山岚六岁了,正是要懂不懂的时候,心里难为情,很怕被师兄们笑话。丛展轶就帮他在银镯上缠上布条,这样被裤子挡着,就不会被人看到。只是睡觉之前,总要把布条摘下去的。 许山岚穿着短裤躺在长椅上睡觉,露出两截白皙的小腿和胖乎乎的小脚丫,还有左脚腕上的银铃铛,车厢里谁路过都不由自主多看几眼。 丛展轶靠在椅子上打盹。两人大半夜跑出来,他带着个小孩子一路提心吊胆又怕被师父发现又怕走错路,身心疲惫,不大一会也睡着了。到后半夜睡得实在难受,便把许山岚放在长椅上,自己到对面椅子上去睡,虽然蜷着身子,总比坐着好。 丛展轶练了十多年武术,习惯早起,第二天六点多起来,拿着洗漱用具去洗了脸。许山岚爱睡懒觉,但今天出奇地醒的早,跟着丛展轶吃点东西,一想到很快就要回家看到妈妈,十分兴奋,拉住大师兄不停地说这说那。一会说家里养的小猫,一会说墙上贴的图画,一会说自己好多好多的小人书,都给哥哥看。恨不能立刻飞到家,把自己藏的那点心肝宝贝都摆到大师兄面前,好好显摆显摆。 丛展轶细细地听他说着,时不时漫应两声,摆弄着小男孩胖乎乎的手指。 再远的路也有到尽头的时候,他们中午时分终于到站了,随着人流从站台上走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夹杂着纷乱噪杂瞬间涌入眼帘。丛展轶一手提着黑兜子一手拉着许山岚,望着满眼的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辆,茫然地站了好一会,他甚至连公共汽车站都找不到。 丛展轶发觉许山岚在他的手,低头看时,正对上小男孩有些恐惧又有些担忧的清澈的目光。许山岚小心翼翼地问:“哥,咱找不到家了么?” 丛展轶定了定心神,忙说:“没有。哥能找到。”他下意识地紧紧握住许山岚的手,把心里的些许不安强自压了回去,深吸一口气,做出很镇定的样子,走到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那里。先买了根雪糕给许山岚吃,然后才把许山岚母亲寄过的信拿出来,指着信封上的地址问:“奶奶,您知道这个地方怎么去吗?” “啊,冶炼厂啊,不远不远。往前走就是5路汽车站,看看站牌,坐个七八站就到啦。” 有个目的地就好,丛展轶悄悄松口气,对老太太由衷地一笑:“谢谢奶奶。” 第3章 殷逸走之后,丛展轶又躺下来,外面响起呵呵哈哈的呼喊声,师父又开始带着师弟们练功了。屋子里静悄悄的,他这才完全放松下来,瘫倒坚硬的炕上,后背痛得火烧火燎一般,不禁皱起眉头呻吟一声。谁都不是铁打的,谁都有艰难的时候,只不过人们看到的更多是外在的辉煌和体面,有谁想过背后的痛苦挣扎?丛展轶性子倔强,从没在人前示弱过,但此时只剩下自己,用不着再硬挺下去。 门轻轻被人推开了,丛展轶一警,问道:“谁?” “哥——”耳边响起糯糯的绵软的声音,还带着哭腔,许山岚小小的身子爬到炕上,对着丛展轶流眼泪,也不知道他的眼泪怎么会这么多。 丛展轶拉着他的小手:“岚子别哭了,哥好好的。” “多疼啊——呜呜——”许山岚俯下身,给丛展轶后背的伤口轻轻吹气。 “没事。”丛展轶把他拉到自己怀里,“乖,陪哥睡一会。” 许山岚乖巧地躺到丛展轶身边。他们睡的是大炕,几个师兄弟都在一起,刚开始许山岚很不适应,整夜整夜睡不着,闹得顾海平骂骂咧咧,丛展轶把他搂在怀里才好些。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两人折腾几天,又大闹一通,都累得精疲力尽,没过多长时间一起进入了梦乡。 外面的孩子们还在练着,踢腿下腰,他们每天都有固定的功课,不练完不能休息。丛林到村民那里要了两尾新鲜的海鱼,扔到灶台上让厨子海叔给收拾收拾。自己擦了手,很随意的样子,踱到徒弟们睡觉的屋前,犹豫片刻,推门走了进去。 午后的阳光洋洋洒洒照进来,丛林凑过去仔细瞧瞧,见儿子后背的伤口清理得很干净,药也上好了,看上去是打得狠了点,皮开肉绽的。他不易察觉地拧紧眉头,把床边的毛巾被拽过来,轻轻盖在孩子们的身上。转身又拉上窗帘,把阳光遮挡在屋外,这才又转身走了出去。 徒弟们都在院子里练武,谁也没注意到这边。只有殷逸瞧见了,叹息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第5章 渔村生活1 丛家院子在渔村中是个很奇怪的存在。几年前丛林带着儿子搬过来,天天早上跑步练拳,引得村子里的人都来瞧热闹,瞧着瞧着来了兴致,把儿子送去练功。丛林几个弟子,顾海平、张鑫、刘哲,都是渔民的孩子,土生土长,唯一从外面来的,就只许山岚一个。 几个弟子习武都将近十年,已颇有根基,顾海平和丛展轶同岁,只小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成了顾海平永远的痛,只能屈居人下,叫丛展轶大师兄。其实他心底对这个师兄是不大服气的,无论做什么都要比一比。顾海平人聪明机灵,又能刻苦,几个孩子里学的是最好的,很得丛林的喜欢。相比之下,丛展轶未免过于沉默,又很倔强,表面不声不响,其实很有主意。 孩子们夏天早上五点半起来,冬天六点起来,先在渔村里跑一圈,大约三千米左右,再回到院子里做一百米的蛙跳,早课算是差不多了,然后才去洗漱吃早饭。休息一会,大约八点钟开始踢腿、下腰、劈叉,练基本功活络筋骨,十点钟师父讲拳脚功夫。中午饭后可以睡两个小时的午觉,下午两点钟以后再练功。直到晚上吃了饭,七点钟以后还有晚课,也就是从早到晚,基本没有闲着的时候。练功很苦,但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丛展轶承蒙殷逸师叔求情,休了三天,这已经是丛林能给的最大期限了。到第四天,无论如何也得爬起来跟师弟们一起练功。丛林也命许山岚开始跟着,早上的时候就让他跑了五百米,但也把六岁的小家伙累够呛,满脸大汗直喘粗气。丛展轶顾不上他,他是大师兄,自然要跑在几个师弟的前面,偏偏顾海平还故意跟他捣乱,加快脚步想要追上他,两人一边跑一边较上了劲。这在以前很常见,顾海平轻易不肯服软的,但今天丛展轶背后有伤,一阵一阵疼痛,只能咬牙挺着。三千米跑下来冷汗都把背心湿透了,偏偏接着还要做蛙跳。丛展轶臀上大腿上也有伤,做起蛙跳来极为吃力,实在挺不过渐渐慢了下来。张鑫他们心疼大师兄,也控制着速度,免得追到丛展轶前面。只有顾海平,嘻嘻笑着:“不行了吧?瞧我的!”蹭蹭蹭真跟青蛙一样,两三下跳开一丈来远,回头冲着丛展轶扮鬼脸。 丛林站在旁边,喝道:“你们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都跟上!丛展轶你怎么跳的?跑出去两天功夫全扔了,中午不许睡觉,站两个小时桩。”丛展轶擦一把脸上的汗,站起身说道:“是,师父。”其他孩子不敢多嘴,低头继续跳。 殷逸提着行李箱走出来,到丛林身后说道:“我回去了,有事写信。” 丛林教孩子们功夫的时候不爱多说话,只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节:“嗯。”看都没看殷逸一眼。殷逸早习惯了,也不在意,只说:“房子的事情我办的差不多了,找人收拾收拾,估计很快就能入住。你在这里日子也不短了,展轶眼看就要考高中,还是回城吧,那里教学质量好,抓抓紧还能上个好大学。” 丛林冲着孩子们大声叫道:“快!快!速度提上来,丛展轶你怎么回事?后边跳去!都跟上海平,跟上跟上!” 殷逸苦笑了一下,低声道:“师兄,我走了。”轻轻拍了拍丛林的肩头,留恋似的瞥一眼师兄的背影,慢慢走出去,消失在院门口。 孩子们做蛙跳正跳到丛林身前,他抬腿上去照着刘哲的屁股踢一脚:“快快!昨晚没吃饭吗这么慢!”孩子们早知道自己师父的脾气,只要师叔一来一走,就会格外暴躁不安心绪不宁,彼此对视一眼吐吐舌头。 许山岚本来跟着他们,但他速度慢,跳几下腿就发疼。冷不防看到院墙上两只猫打架,顿时来了兴致,含着手指头睁着大眼睛瞧得浑然忘我。气得丛林大吼一声:“许山岚,你干什么呢?!” 许山岚吓得一个激灵,期期艾艾地说:“我,我好好跳。” 吃完早饭休息一阵,几个孩子在院子里打拳,丛林背着双手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时而提点几句,修正姿势。许山岚第一天正式学武,被安排在角落里压腿。丛展轶正练杨氏太极,丛林便让顾海平帮着点许山岚。 顾海平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师父的关门弟子,他这个年龄正是没耐性的时候,把许山岚完全当作负担,一会说:“腿伸直伸直。”一会说:“手要摸到脚尖,脚尖你听懂没?”恶声恶气恶形恶状。许山岚小脸憋得通红,双腿尽力分开压在墙上,脚尖高了头顶一大块,但是双腿还是没伸直。顾海平伸手按在许山岚大腿上用力下压,这一下许山岚猝不及防,大腿根像要劈开似的,他“啊”地尖叫一声,疼得眼圈都红了。 这一声引得几个孩子都看过来,丛林只瞧一眼没什么大事,挥舞着木板叫道:“看什么看,专心致志!” 丛展轶一套太极拳收势,走过来对顾海平说:“你去练练吧,我带他。” 顾海平就怕丛展轶练多了比自己厉害,听他这么说求之不得,立刻甩了许山岚自顾自去练功。丛展轶摸着许山岚分开的双腿,缓缓下压。许山岚抖着嘴唇颤着声儿说:“哥,我疼……” 丛展轶下压的手没停,说道:“疼就忍着点,练武得能吃苦。你是男孩子,别喊疼喊累的让人笑话。” 许山岚懂事地点点头,咬着小嘴唇忍着。劈腿下腰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弄伤了一辈子的毛病。丛展轶手上有分寸,压一会松一松,最后让许山岚放下腿,他又给按摩一番。 许山岚觉得好受些,又平展双臂跟着刘哲他们踢腿。 好不容易才到了中午,许山岚早就饿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叫,一口气吃下一大碗饭又啃个鸡腿。张鑫给他盛汤,笑道:“慢,慢着点。”顾海平不屑地说道:“功夫练得不怎么样,饭吃得到不少。”许山岚脸一红,低着头不说话。他心思重,性子又腼腆,师兄们说什么都爱往心里去。 丛展轶把剥好的鸡蛋放在许山岚碗里:“吃吧,吃饱了下午才能练功。” 到了午休时,却不见大师兄回来,许山岚拉住刘哲问道:“我哥呢?”刘哲抬起下颌往窗外示意一下,“喏,外面挨罚了。”许山岚这才想起来师父罚丛展轶不许睡午觉。他急了,也不管腿酸,几步跑到外面,见丛展轶正双腿分开沉腰立马,在梅花桩上站桩。这时正是酷暑的中午时分,最热的时候,太阳明晃晃毒辣辣映在正头顶,照得土地上热气腾腾,吐口吐沫都能冒烟。丛展轶脸上的汗顺着面颊往下淌,后背的伤口早就裂开了,渗出血丝。 许山岚扑上去抱住丛展轶的腿,叫道:“哥,哥,咱进屋吧。” 丛展轶面无表情,像没听见一样。许山岚叫道:“哥——哥——” 张鑫过来拉他:“岚子,别,别跟你哥说,说,说话。让,让师父看到了可,可,可,可……” 刘哲补充道:“可不得了。” 许山岚没办法,只好跟着两个师兄回屋去,终究放心不下,趴在窗口上向外张望。大家瞧他那副依依不舍的可怜相,都有些好笑,七嘴八舌地说:“别看了,你也不能替他。”“这就不错啦,师父还是心软了,要放在以前哪,中午肯定没饭吃。”“练武的不挨打,能练出来吗?”几个孩子见惯了,都不在意。可以前许山岚没跟他们习武,只顾着玩,从来不注意这些。如今真真切切地看到,挨罚的又是最疼爱自己的大师兄,心里无论如何不是滋味。 张鑫把许山岚拉到炕上:“快,快睡吧,下午还,还得练功。” 许山岚眨巴眨巴眼睛,忽然低声问道:“师兄,你说哥是师父的亲儿子吗?” 张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可,可不能乱说,可不能乱说。” 许山岚仰着稚嫩的小脸,神情极为认真:“我觉得不像,我觉得我也不像我妈妈的亲生儿子,我觉得我们都像是捡来的。” 张鑫急得直冒汗,可他嘴笨,又不会说,只一叠声地道:“别,别瞎说,怎么,怎么不是。” 许山岚皱着小眉头刚要再开口,旁边传来顾海平几声重重的咳嗽。他一缩头,不敢再出声,钻到被子里。折腾一上午累得浑身酸痛,不大一会就睡着了。 第6章 渔村生活2 练功的生活很枯燥,但不是说一点乐趣都没有的。孩子们每周日放一天假,这一天只早上练功,白天该回家回家,该撒野撒野。正是年少活泼的时候,一到星期天就跟得了赦令的囚犯似的,想尽一切办法发泄旺盛的精气神。许山岚迈着小短腿在后面跟着。大孩子们捉迷藏下水摸鱼爬树掏鸟蛋骑马干仗,这些许山岚都不会,他最多也就玩个泥巴弹个玻璃球。可谁有那份耐心带他,顾海平更是不客气:“去去去一边待着去。” 许山岚眼巴巴地瞅着他们疯跑,满脸的艳羡,丛展轶拉着他说:“走吧,哥给你做个弹弓,教你打鸟。”丛展轶在乡下长大,射鸟绝对是一把好手,弹弓拉开,咻地飞出石子,肯定会有一只麻雀鹧鸪之类应声而落。 这一手绝活引得渔村的孩子们都激动万分,在丛展轶屁股后面瞧热闹,许山岚神气活现地弯腰捡鸟,在流着哈喇子的小孩们眼前晃一晃,好像他才是打中飞鸟的那一个。心眼多的小孩很快就跟许山岚搞好了关系,陪他玩泥巴弹玻璃球,偶尔去捉捉池塘里的青蛙。大家混熟了玩得开心,中午就会有香喷喷的烤小鸟吃。 渔民不舍得钱买肉,成天饭桌上除了鱼就是鱼,烤肉的香气一出来,能飘一路,经过的人无不侧目。许山岚见得多了,不知道爱惜,只吃大腿和胸脯,把剩下的骨头随意扔到地上。他从小到大就是如此,虽说父母不在身边,可无论在乡下还是城里,丛展轶从来没让他亏着过。还没等许山岚觉着憋屈呢,大师兄先把事情安排妥妥当当的,因此养成了许山岚随性大方遇事不计较的性子,可同时也散漫对什么都不太在意。 海边长大的孩子,赶海这件事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夏天,海水温凉舒适,又能赶海又能洗海澡,最愉快不过。 每月十五落大潮,而且又是在正中午,偏又赶上星期天,无论如何这种热闹不能错过。许山岚一大早就起来,准备小抓挠小筐,好不容易盼到日上中天,匆匆吃罢了午饭,穿着小裤衩跟在丛展轶后面往海边跑。 去赶海的地方得爬下高高的海堤,丛展轶背着许山岚正一步一步往下走,身边人影一闪,顾海平三蹦两跳猴子一样灵巧飞奔下去,回头冲着许山岚扮鬼脸:“笨蛋笨蛋,还让人背。” 许山岚小脸一红,挣扎着从丛展轶背上下来:“我自己能下去,我不用哥背。” 丛展轶拉着许山岚的手说:“别听他的,他什么都不懂。” “切,谁不懂啊?”顾海平不乐意了,“要说赶海你们有我厉害吗?我扒出来的蚶子一盆一盆的,哼,到时候不给吃,馋死你们。” 丛展轶理都不理他,对许山岚说:“哥带你逮大螃蟹。”低头绕过顾海平,往海里走去。顾海平在后面喊:“喂,大许宝贝儿,千万别蹲下,小心大螃蟹夹你的小jj!” 许山岚连忙往上提了提小裤衩,苦着脸瞧瞧两腿之间,明显很为自己的小jj担心。丛展轶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螃蟹又不是鱼,难道还能跳起来咬你吗?” “哦。”许山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到底还是没敢脱了小裤衩,光屁股在水里玩。只赤着脚,脚腕上的银铃镯在阳光下的水波里,晃出一圈圈银色的涟漪。 顾海平倒不是吹牛,他自出生就在渔村,父母都是渔民,他爹就是靠着每年九、十月份封海的时候冒死半夜划船到海里捞海蜇发的家。退了潮的海滩上满是石砬子,之间的海泥上有无数细小的孔洞。顾海平最大的本事,就是一眼就能看出哪些孔洞下面有蚶子,看准了一挠抓下去,能挖出一窝来。不一会就弄了半筐,他故意凑到丛展轶身边,把手里的筐摊给他看:“怎么样?眼馋吧?” 丛展轶也挖出来一些,但明显没有顾海平多。顾海平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得跟这个大师兄比一比,一见自己赢了,便十分得意,摸了一把许山岚胖乎乎的小下巴:“小子,学着点吧。”眼睛却往丛展轶那边瞄。 丛展轶也不接口,看准了突然伸手一抓,一把抓出个大螃蟹,随手递过来。许山岚连忙把筐大大地敞开,接住大螃蟹,对着顾海平挑衅地一仰下颌。 顾海平撇撇嘴,又挖了一阵,发现许山岚跟在丛展轶身后,一步也不离开,终究心中不忿。趁着丛展轶捉螃蟹走得远了些,低声对许山岚说:“你总跟着大师兄干什么?小废物,胆子太小了。” “谁,谁说的?”许山岚不乐意了。 “还用说?我告诉你螃蟹会夹你的小jj,你就不敢蹲下了吧?你敢抓螃蟹吗?” “有什么不敢的?”许山岚一挺小胸脯,“只不过螃蟹爬得太快了我抓不到。” “得了吧,你抓不到水里的还抓不到筐里的吗?你要是真敢抓,你把筐里的抓一只来我瞧瞧。” 许山岚咽了一下,瞥一眼提着的筐,那里五六只螃蟹张牙舞爪,嘴上吐着白沫子。 顾海平看出许山岚的犹豫,嘻嘻笑道:“笨蛋,小笨蛋。” 许山岚被顾海平逼急了,发了性,伸手向螃蟹捉去。逮螃蟹是有技巧的,得看准了捏它的肚子,这样蟹螯就夹不到。许山岚哪懂得这些,一把下去正捏在螃蟹眼睛那边。螃蟹气势汹汹两只前爪齐伸,把许山岚的手指头夹个正着。 许山岚“啊——”地一声尖叫,火灼似的拔出来,大螃蟹明晃晃地挂在他手上,甩都甩不脱,痛得眼泪当时就下来了。 那边丛展轶听到许山岚的呼叫,转头一瞧,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几步奔过来,抬腿一脚踹在顾海平的肚子上。顾海平狠摔了一跤,跌进水里,衣服全湿透了,筐里的蚶子洒了一半。 丛展轶把筐按在水里,把许山岚被螃蟹咬到的手按在筐里。螃蟹一见到海水,这才松了钳子。许山岚的手指头被夹红了,嘴角下撇,眼睛里含泪,委委屈屈地看着大师兄。 丛展轶仔细瞧瞧,见手没被夹破,放在嘴里吸吮了一下,安慰他:“没事,咱回家就把螃蟹煮了吃,给你报仇。” “我要都吃了!”许山岚赌着气。 “都吃了。” “不给别人。” “不给。” “尤其不给海平哥。” “对,咱不给他。” 许山岚得到大师兄的承诺,心里舒坦了,回头冲着站在石砬子上拧衣服的顾海平吐吐舌头,皱皱鼻子说:“哼!” 顾海平气道:“呸!谁稀罕!” 许山岚“说话算话”,果然逮来的螃蟹不给顾海平吃,当然顾海平的蚶子也没给他吃。像商量好了似的,顾海平和丛展轶一人占了一个大盆,装满海水,这边蚶子吐沙子,那边大螃蟹吐泡泡。可是蚶子吐沙子得好一阵,大螃蟹吐泡泡不过是白放着而已。 于是,丛展轶最先占了灶台,用大锅烧开水,准备煮螃蟹。 段海平眼珠一转,又来了主意,趁着丛展轶不备,从大盆里捞几个蚶子,悄悄溜回屋子里。 许山岚正光着小脚丫站地上分螃蟹,张鑫、刘哲几个师兄逗他玩:“大许宝给不给我吃呀。” “给,给四师兄吃。” “那你给,给,给我不给我呀。” “给,张鑫师兄最好了。” “呵呵。” “大许宝,你逮了多少只螃蟹啊,够不够分哪。别分来分去自己没有了。” 许山岚张开手臂比量比量:“这么多呢,没事,都有。”想一想补充一句,“就不给海平哥。”他把“受伤”的手指头做张做势地伸到大家眼皮子底下,“瞧,把我手指头夹得可疼了。海平哥是大坏蛋,我不跟海平哥好,我跟你们好。” 顾海平猛地把蚶子扔到许山岚的脚面上,大叫一声:“螃蟹!夹脚啦!”许山岚猝不及防,吓得妈呀一声大叫,兔子般窜到被窝里,只露个小屁股,随即屁股也拱到被子里。他用薄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生怕露出一点地方让螃蟹咬着。 大家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段海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丛展轶听到声音跑过来,等弄清楚怎么回事,也不禁莞尔。 第5章 丛展轶实在弄不明白这个师弟的心思,说他对自己不好吧,能大老远冒着雨去给自己送伞;说他对自己好吧,脾气说上来就上来,一点面子也不给。这时的丛展轶还年轻,还不懂得揣摩别人,只是把顾海平扔到地上的小人书捡起来递给张鑫:“他不看那你看吧。” 张鑫忠厚老实,呵呵一笑就收下了。 顾海平冒着雨跑回家,雨点砸到脸上,不知道是痛还是什么,他只觉得胸口憋得难受。他娘见他从头湿到脚,整个人像从水里刚捞上来的,急道:“怎么啦?你不是拿伞了吗?”顾海平也不理她,一头扎进东厢房里。他娘怕他着凉感冒,赶紧拿干毛巾换洗的衣裳,又叮嘱他爹熬了滚烫的姜汤。 顾海平脱光了略略擦擦雨水,身上捂着大被装睡觉。他不喜欢许山岚,一点也不喜欢,这孩子跟他们包括大师兄在内都不一样。许山岚白白净净又不爱说话,跟个小女孩似的;许山岚脚腕上系着银镯子,简直就是个娘娘腔;许山岚每天早上都要喝牛奶,一身奶味,而在渔村里只有村长家才会订牛奶;许山岚每天晚上都要烧热水洗澡,而他们只在夏天爱冲凉;许山岚兜里揣着小手绢,许山岚一天换一身衣服,许山岚不喝生水,许山岚……总之顾海平就是不喜欢他,看不上他,从他进到丛家大院的那天起。 最重要的是,以前丛展轶更多地会注意到顾海平,所有的师兄弟里,只有他俩势均力敌。他们要比练功要比吃饭要比睡觉要比念书要比一切的一切,不相上下此起彼伏。可现在丛展轶不跟他比了,他去照顾教导许山岚了。顾海平再挑衅也没用,丛展轶都不多看一眼。到如今,本来就属于顾海平的小人书,都被许山岚抢走了。 顾海平郁闷,憋屈,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像满身精力无处发泄,像满腹心事无从诉说,像天上地下整个世上都跟他做对。吃都吃不香,睡都睡不稳。他娘见他在炕上翻来覆去、拧眉簇目,还以为孩子生病了,急忙问:“平啊,平,你怎么了?跟妈说说呗?” 顾海平“呼”地一声掀开被子坐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我恨大师兄,我恨他!” “啊?”他娘上了心,立刻说道,”怎么,那小子欺负你吗?跟娘说,我去找你师傅!大不了咱不练了。” “练,干什么不练?”顾海平急了,“妈你别管,这是我的事。”他顿了顿,问道,“妈,我跟丛展轶谁厉害?” 他娘毫不犹豫:“那还用说,当然是我儿子。” “我俩谁能有出息?” “肯定是我儿子,他不行。” 顾海平很郑重地点点头,望着外面迷蒙一片的雨雾,发誓赌咒似的说,“那我就跟他比到底!” 第9章 我去上学校1 顾海平在这边怨气冲天,许山岚在那边没心没肺地还往嘴里填牛肉脯,丛展轶给他拿出本子铅笔橡皮文具盒,说:“过两天你就要上学了,哥带你去学校报名,可能还要考试。” 许山岚嘴里全是好吃的,腮帮子鼓鼓囊囊简直成了小猪嘴,含糊不清地说:“啥叫上学?我不去。” “上学就是学习科学文化知识,老师给你讲课,你和同学们一起念书。” “我不去。”许山岚急了,直着脖子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拉着丛展轶的手,“哥我不去,上学不好玩。” “可我们都得去,开学我们都得走,你要像以前一样自己留在家里么?”丛展轶掏出手绢给小家伙擦擦嘴边的饼干屑。 许山岚眼睛一亮:“哥你也去上学呀?” “嗯,都得去。” “和我一起去吗?” “对,都在一起。” 许山岚乐了,他以为还跟现在一样,不过换个地方嘛,于是连连点头:“好好,我跟你一起去。”高高兴兴地把丛展轶给他买的学习用品全塞到书包里,背在背上,来回趾高气昂地走了两圈,还真有那么回事。张鑫在一旁笑:“大许宝也……也要上学啦,让老师好…好…好好管管你。” 许山岚冲着三师兄皱皱小鼻子:“大许宝最乖了,老师最喜欢。” 夏天的暴风雨来势汹汹,去得也痛快,下了一阵就停,转眼间又是晴空万里。小孩子们光着屁股跑出去下河摸鱼,或者拿水枪打水仗,或者去池塘得青蛙,叽叽喳喳开心无比。许山岚吃够了零食,把剩下的扔在炕上不管了,抹抹嘴也要出去玩。他刚跑到院门口,就听见远处滴滴的车喇叭声响,又绝不同于拖拉机的嘟嘟声,那一定是师叔殷逸来了,整个渔村,连村长都只骑个自行车,只有殷逸每次来都会开汽车。 许山岚三下两下爬到墙头上,往土路上一瞧,果然是殷逸的小汽车,在泥地里艰难地行驶着。许山岚兴奋极了,今天全是好事情,一下子从墙头上跳下来,摔了个屁墩,也顾不得裤子上的泥,转身往院子里跑:“师父——哥——师叔来啦!” 丛展轶和张鑫一起从东厢房里走出来去迎接。直到汽车在院门口停下,丛林才背着双手,缓步走出屋子。他一直颇为严厉,即使师弟来看他,也不见得脸上有一丝喜色。 许山岚跟在丛展轶后面,他性子腼腆而内向,只会对极熟的人才会热络。师叔一个多月才会来一次,谈不上有多亲近,不愿意主动上去打招呼。只是殷逸每次来都会带很多好吃的,他又有些嘴馋,所以还是要接一下的。 没想到从车里最先出来的却不是殷逸,而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一眼瞧见了许山岚,激动地张开双臂,叫道:“大许宝!快过来!” 许山岚愣住了,他觉得眼前的女人十分眼熟,仔细一看竟是妈妈,可又觉得陌生得很,不由自主往丛展轶身后躲。 许母几步走过来,用一种极为期盼渴望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大许宝,是妈妈呀,你不认识妈妈了吗?” 许山岚没回答,又往后躲了躲。许母蹲下身,柔声说:“来呀宝宝,让妈妈抱抱,你不想妈妈吗?” 许山岚不回答,扬起小脸看向丛展轶。丛展轶抚摸小家伙的头顶,慢慢点点头。许山岚松开手,试探似的向母亲那边走了几步,细声细气地唤道:“妈…妈妈……” 他曾经多少次希望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妈妈守在身边,曾经多少次梦到被妈妈抱在怀里恣意爱怜,曾经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只为能见妈妈一面。可如今,母亲真的出现在眼前,许山岚小小的心中,却只觉得生疏,还有些难堪,连这种最亲密的称呼都陌生了起来,叫得十分勉强。 许母却一点没有听出来,她没有理会到孩子跟她刻意保持的距离,一把拽住许山岚的手臂,把他拉到怀里紧紧抱住,感受着小孩子特有的柔软和温暖,闭着眼睛,口中喃喃地道:“孩子,好孩子……”眼泪流了下来。 丛展轶望着母子相拥的场面,面无表情,目光很冷淡。忽然一个人拍拍他的肩头,笑道:“估计你又当爹又当妈的日子要到头了。” 丛展轶回头看时,忙一鞠躬,唤道:“师叔。” 殷逸低声说:“大许宝的妈妈想把他接回家去。” 丛展轶说道:“又把这个儿子想起来了么?不想要的时候就踢开,想要的时候就搂回去,以后再不想要呢?再踢回来?” 殷逸愣了一下,讶异于丛展轶话中的讥讽,沉默片刻说:“那是他们家的事,她毕竟是山岚的母亲。” 丛展轶抬头和殷逸对视一眼,平静地道:“我没有妈,只怕比这个有妈的还要好些。” 这时丛林走过来说道:“都进屋吧。展轶,去,倒点水,切个西瓜。” 许母擦擦眼泪,不太好意思地站起身,拉着许山岚往正屋走。许山岚回头望着大师兄,见丛展轶没有什么表情,只好跟着进去。 许母说了很多感激的话,又拿出一份厚厚的礼。丛林跟她客套了几句,见她拉着许山岚不愿松手,知道他们母子半年多不见,想必有很多话说,便道:“今晚在这住下吧,我让展轶去西屋睡,你们娘俩好好聊一聊。” 这番话正中许母下怀,站起来又感谢好一阵子,这才带着许山岚进了东屋。丛展轶默默地把炕上的零食都收拾好,放到一边,卷起自己的被褥搬去西屋,换了一套新的来。 许母满身心全是儿子,招呼丛展轶一句,见他神色淡淡的,也就不多说,拉着儿子的手问长问短。把买来的果脯奶糖饼干等等零食放到炕上,一样一样塞到许山岚的手里。 许山岚本来吃了不少了,但他嘴馋,忍不住又吃了几样。母子相亲本是天性,更何况半年固然很长,但实际说起来也算不得太长,不一会就熟悉了,揽着母亲的脖子甜甜地叫:“妈妈,妈妈。”听得许母鼻子一酸,差点又掉眼泪。 许母本来是冶炼厂的普通工人,长得非常漂亮,细高挑的大个儿,长头发微带点卷。肌肤白而细腻,眼睛又大又亮,长长的睫毛跟扇子一样,忽闪忽闪就把男同事的魂儿都忽闪没了,号称冶炼厂一朵花。 许山岚的父亲本来是高干子弟,文革时全家被打成右派,下乡劳动改造。回城后没有文凭,到冶炼厂也当个工人。那时工人是最光荣的职业,同样都是工人,性质可大不一样。许母根红苗正,绝对的穷苦出身,许父却是个黑五类,受尽奚落嘲笑。谁也没想到这两个人能搞到一起去,一厂子的人都哀叹,这朵鲜花算是插牛粪上了。许母为了许父,可以说付出很多,娘家说什么也不同意,甚至跟许母断绝往来。许母在一个晚上冒雨跑出家门,跟许父“私奔”了。 两人的婚礼极为简朴,来庆祝的亲戚朋友加起来还没有十个人。许父抱着许母对天发誓:一辈子都对你好,不离不弃。 许父发誓的时候是实心实意的,但现实转变太快了。几年以后,许山岚的爷爷得到平反,全家人搬回政府分配的小楼里住,许母自然也跟了过去。知识分子家庭,和一个老百姓出身的儿媳妇,矛盾立刻突显出来。谁都觉得自己有理,谁都觉得对方难以容忍,谁都觉得自己为对方付出很多很多。 就在许母怀上许山岚的时候,许父跟自己母亲的一个学生好上了。许母还给许山岚喂奶,无意中得到了消息,跑到冶炼厂大闹一通。厂长、妇女主任、办公室主人全出来劝她,弄得许父在厂子里待不下去。但他爹有能耐,用关系居然把许父给调入了政府部门进了机关。 于是许父更加猖狂而得意,许母更加憋屈而愤怒。两人的架从家吵到单位,又从单位吵到家,吵得愁云惨雾鸡犬不宁。许母坚决要离婚,但那时离婚简直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更何况许父调入了政府部门,离婚仕途就全完了,许家完全不同意,动用各种手段做许母的思想工作。 这件事一拖就是五六年。许母铁了心要跟丈夫离婚,铁了心要把官司打到底,铁了心要得到儿子的抚养权。那边许家有势力有后台,她没办法,干脆把许山岚送到丛林这边来,专心致志跟许家斗。 如今事情终于有了眉目,许家实在不愿意跟这么个甚至有些疯魔的女人对峙下去,同意离婚,但前提是,许山岚归他们。许父跟那个女学生好了这么久,只生了一个女儿。他偷偷去算过命,命里就许山岚这么一个儿子了,那个老先生别有深意地说:“一段缘分的结束,就是另一段缘分的开始,这件事处理不好的话,恐怕你要绝后。” 许母千里迢迢奔过来,就是要把许山岚接回家,得到孩子的抚养权,然后彻底跟许家断绝关系。 她看着儿子大口大口地吃东西,既欣慰又难过,既舒心又有些伤感。她慈爱地摸着许山岚柔软的头发,问道:“岚岚,妈对你好吗?” 许山岚点点头,喝了一口汽水。 许母追问一句:“那,是妈妈对你好,还是爸爸对你好?” 许山岚毫不思索地说:“都好。” “怎么能都好?!”许母生气了,声音高亢起来“你爸对你好吗?他给过你什么呀?!” 许山岚有点怕,犹豫了一下,说:“妈妈…好……” “对了,这才乖。”许母笑起来,可这笑只一下,还没等许山岚看清楚又敛了。她严肃地说:“岚岚你要记住,你爸不是好人,你爷爷你奶奶都不是好人,还有你姑姑,他们一家子都不好,他们欺负你妈妈。他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她一提到许家人就是一肚子的怨气委屈,恨不能把许父的种种劣性全都告诉这个唯一的儿子,让他从小就恨他父亲,一辈子都恨。 许山岚好吃的也不敢吃了,怯怯地看着母亲。妈妈说的这些他全听不懂,爸爸就是爸爸,爷爷奶奶就是爷爷奶奶,怎么就不是好东西呢? 许母说一阵,喘了几口气,问道:“岚岚,妈妈问你,如果妈妈爸爸要分开,你是跟妈妈在一起,还是要跟爸爸在一起?” 许山岚不明白,什么叫分开?什么叫在一起?他惊疑不定地问:“妈妈,你不要我了么?” “没有,妈妈没说不要你。妈妈要你,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许母解释,“妈妈就是问你,你是要跟妈妈,还是要跟爸爸?” 许山岚睁着大眼睛,泪水慢慢地汇聚,汪不住了掉下来一滴。他小小的嘴唇在颤抖,他问:“妈妈,你不要我了么?”话音未落,又掉下来一滴。 许母急了,她的耐性已经被旷日持久的官司和争吵磨得一干二净,就算面对自己儿子,也没有更多。或者说,正因为是自己儿子,是自己千辛万苦把他生下来的,他就更应该向着自己,更应该跟着自己。她尖锐着嗓子说:“不是不要你,是你说,你要跟我还是跟你爸!” 许山岚的眼泪成串儿滴落下来,他只是问:“妈妈,你不要我了么……” 第10章 我去上学校2 许母大叫着说:“我不是不要你,你没听明白吗?!”嗓门大得出奇,许山岚一下子吓呆了,怔怔地瞧着妈妈,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许母也发觉自己太过激动,但她有点控制不了。她深吸一口气,把心头的烦躁逼回去,勉强压低声音劝慰孩子:“妈妈爱你,一直都爱,你愿意跟着妈妈吗?” 许山岚神情惶惑,轻轻点点头。 许母微笑着抹去孩子脸上的泪珠:“妈妈也想跟你在一起,不跟你爸爸在一起。” 许山岚说:“我要跟爸爸在一起,我跟爸爸妈妈在一起。” 许母愤怒了,她狠推了许山岚一把,差点把孩子摔个跟头,她拧起眉毛叫着:“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你怎么还惦记你爸呀?你爸他不是好东西,他不要你了你懂不懂?!他根本就不要你啦!”许母突然哭出声来,“他不要你了……他根本不爱你你明白吗?……他变心了……”她掩着脸,泪水不可抑制地从指缝间流淌出来,像无法挽回的感情。 许山岚呆呆地站着,看着妈妈哭得这样难过,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许母不停地哭喊着,隐忍许久的悲伤统统发泄出来,有些歇斯底里:“你爸是个什么?他什么也不是,他爸他妈他一家子没一个是好人!你怎么还能惦记他呀?这世上只有妈妈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好,你明白不明白啊?!”许母张着泪眼望向许山岚,孩子一脸无助而惶恐,像只受惊的小鹿,懵懂得近乎可恨。 到底是许家的根,到底是姓许,无论如何心里还是念着他爸。许母又生气又失望,痛苦难当。想起自己生他的时候遭罪的一天一夜,想起抱着孩子去厂子里找那个负心人算账,想起没脸回娘家哭诉无门,想起为了这孩子和许家人吵了一架又一架,想起迫不得已差点给厂长跪下求了一间单身宿舍养孩子,想起许家就是为了他才拖着自己不肯离婚,想起要不是有这个孩子放心不下自己早就走了……她付出了这么多换来的是什么?丈夫的背叛、婆家的唾弃、不幸的婚姻,还有这个到现在仍然心心念念自己没良心的父亲的儿子。 许母越想越伤心,多年来的委屈怨怼满腹辛酸一下子全都爆发了,在自己亲生儿子面前爆发了。 许山岚吃惊而又害怕,眼前这个女人和自己记忆中的母亲没有丝毫共同之处,失控而激动、大喊大叫大哭大闹,简直像个疯子。他瞪大眼睛手足无措,眼泪都没了,只剩下忐忑不安。忽然觉得背后一暖,陷入一个熟悉的怀抱,许山岚还没等回头,已经像个受了委屈似的喊出了声:“哥——”他终于见到了最亲的亲人,扑到丛展轶怀里放声大哭。 孩子的哭声尖锐而清亮,在傍晚时分的庭院里回响着。丛林父子、殷逸都走了过来。丛展轶生性内敛,对别人情绪外露的表现很是厌恶,更何况许母这样大失体统,还把许山岚吓成这个样子。他抱起许山岚,没有理会许母,走到院子里温言哄劝:“别哭了,哥在这呢。” 丛林也有些看不过去,但对方是个女的,他又不好说什么,只说:“你没事吧?” 殷逸走过去,他跟许母很熟,两人是远房表兄妹,所以许母才会想起来把许山岚送到这里,防止许家找到孩子。 殷逸拿出手帕抵到许母手上:“别哭了,瞧,你都把孩子吓到了。” 许母接过手帕,捂着脸,抽抽噎噎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她咬着牙,平复着胸口的酸涩,渐渐安静下来,对着殷逸勉强一笑,“没事…我没事……” 丛林无奈又不耐烦,他性子粗犷,对女人一向没什么办法,背着手去厨房看看饭菜准备得怎么样了。殷逸坐到许母身边,问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许母拢了拢有些乱的发梢,擦干眼泪,“孩子是一定要归我的,我带着他一起过。” 殷逸犹豫了一会,轻轻地道:“有些话我觉得应该跟你好好说一说。山岚这孩子我也瞧了一年了,长的好,脑子也聪明,是个练武的材料。你现在条件一般,养个孩子会很吃力,不如就放在这里,等条件好些再接他回去。” 许母摆弄着被泪水浸湿了的手帕,低着头不吭声。 殷逸继续说道:“在你那边,许家家大业大,想要带走孩子是早晚的事。法庭固然能判给你,但那种判决你也明白,不过白纸一张,其实也抵不了多大用处。更何况刚才你也看到了,山岚太小,不懂你们之间的恩怨,他还是需要爸爸的。他要回许家看父亲看祖父母,难道你能拦着吗?就算你拦住了,他小的时候只能听你的,但长大了呢?他会恨你的。” 殷逸停顿片刻,补充道:“山岚在这边,别的我不敢说,许家想要找到他带走他,恐怕就得难些。”他说的很平静,甚至柔和,但许母是知道这个表哥的手段的。他说是“难些”,其实就已是在保证,只要许山岚在这里,许家人就带不走他。 许母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口,紧抿着唇,这使得她本来圆润的脸透出几分刚强。她抬起头,看落日在天边一点一点沉下去。好半天之后,许母直直腰,说了一句影响许山岚一辈子的话,她说:“那就这样吧。” 既已下定决心,许母心绪竟一下子平复下来,许山岚到底想跟谁、更爱谁,这种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他不在自己身边,可也不在许家那里。许母觉得舒心许多,把带来的零食和玩具又全都拿出来,到院子里逗孩子。 可许山岚说什么也不肯再跟她了,只紧紧攥着大师兄的手。许母劝了他好一阵,才乍着胆子从许母手里接过果脯,又“嗖”地钻回丛展轶怀里,弄得许母又好气又好笑,可也没办法。 第7章 冯老师把许山岚带进班,对这个孩子特别多照顾一些。有时候许山岚忍不住趴桌子上睡着了,她也不忍心太严厉地管教。更何况许山岚就是不太爱学习,其他方面还是不错的,不捣乱不惹祸,还很爱干活。 冯老师不知道的是,许山岚爱劳动的习惯也是被丛展轶给逼出来的,其实许山岚值日的第一天就想逃跑。上学就上学呗,居然还得扫地,他在家里在丛林那里都没扫过地。小家伙不乐意了,趁大家收拾书包放学的时候跑到丛展轶那里。 “哥,老师要我扫除。”许山岚抱着丛展轶的大腿撒娇。 “那你就扫呗,学生都得扫除。” “不去……”小家伙撅嘴了,一脸不情愿,眼珠一转,对丛展轶笑眯眯地,“哥你帮我扫呗。” 丛展轶抬腿踹了许山岚的屁股一脚,沉下脸:“扫除去,别废话。不好好干活我还打你!” 许山岚吐吐舌头,被狗咬一口似的跑了。 丛展轶又好气又好笑,他算看明白了,许山岚懒着呢,早被惯坏了,蹬鼻子就上脸,要是再这么下去可真别想有什么出息。师父心疼他年纪小,轻易下不了手,这孩子,还得自己管。 第13章 乡下人进城1 总体来说,许山岚的学生生涯度过得算不上愉快。那时对于学校对于孩子的评价仅限于学习成绩,成绩好你就是好学生,成绩不好就是差等生。许山岚成绩从来没好过,只是冯老师惦记他小小年纪就离开父母,又要练武,不忍心苛责罢了。当然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劳动委员什么委员他也当不上,就连年底第一批要佩戴红领巾加入少先队的名单里,也没有他的名字。 许山岚只知道疯玩、练功、睡觉,对这些东西没有多大感觉。有些事情就是如此,你拥有过才知道拥有的好,一旦失去了难免伤心,可从来没有过也就算了,不会放在心上。当官也是需要培养的,有些人从小就表现出极强烈的控制欲,希望所有的小朋友都听他指挥,许山岚明显不是这样的孩子,但他也不是肯听从指挥的孩子——他脾气上来连老师都敢顶撞,在别的小朋友眼里已经很了不得了,已经是“坏孩子”了。 每次考试出成绩的时候,就是许山岚最闹心的时候,因为需要家长签字,期末甚至要开家长会。幸好丛林对学习好坏从不在意,大笔一挥签完了拉倒。家长会一向都是丛展轶去,冯老师替许山岚遮掩,说家长太忙了没时间,让哥哥来。 许山岚语文82分,数学75分,思想品德64分,在班级四十二个学生里排行四十名,也就是倒第三。许山岚再不在乎也不高兴,撅着嘴,对丛展轶第一百四十次抱怨:“我不爱上学,一点也不爱。” 对这个问题就连丛展轶都没有什么耐性继续劝说了,他捧着武侠小说看得起劲,就当没听见。许山岚把下巴放在丛展轶支起的膝盖上,眨巴着眼睛:“哥——” “不上学不上学,就知道不上学。”顾海平在旁边斥道,“到老了就成文盲,连名字都不会写。” “谁说的?”许山岚不爱听了,他特讨厌这个二师兄,立刻拿起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许山岚”三个字,“瞧瞧,我会写!”他写得“岚”字奇大,上下都分了家,变成山风两个字。 顾海平一撇嘴:“那你会写大师兄的名字吗?” 许山岚不服气,轻而易举写下“丛”字,“展”写了一遍用橡皮蹭掉,想想又写一遍,稀里糊涂看不清笔划个数。“轶”字只写了个车字,另一半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似乎是个“夫”字,又似乎是个“去”字,他咬着笔尖皱着小眉头。 顾海平嗤笑:“不会写了吧?哥哥教教你。”抢过笔来几下子写完,“看清楚了。” 许山岚低着头,闷声不响地把屁股往凳子后面蹭。顾海平过来逗他:“怎么,生气了?”许山岚头一偏,眼睛看向屋顶。 丛展轶放下书:“海平说得对,你至少得把初中念完。” “然后呢?”许山岚问。 “然后?”丛展轶也不太确定,思忖一会,说,“高中吧,然后考大学。” “哥要考大学吗?” 丛展轶笑笑,摇摇头,那时大学生简直像金子一样珍贵:“我恐怕考不上。” “怎么会考不上?”许山岚觉得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了大师兄,“你继续念呀,我就能跟着你念啦。” 顾海平笑话他:“傻小子,大师兄考上高中,就不和我们在一个校园了,你还以为走不出这个学校啦?” 丛展轶说:“就算考不上高中也不会在一起,s城小学和中学都是分开的。” 顾海平心里打了个突,问道:“怎么,你们真要去s城吗?” 丛展轶点点头:“师父说,过完年就搬,师叔在那边都安排好了。”顾海平怔怔地呆了好半天,喃喃地道:“那……我可去不了。” “嗯,你是去不了,远着呢。”丛展轶漫不经心地把小说捧起来继续看。 “我得跟着哥走。”许山岚举手表明自己的存在。 “当然。”丛展轶笑着摸摸他的头,“你不跟着我跟着谁?” “我还得念到中学吗?”许山岚对上学这件事始终放不下。 “嗯,考不上高中就不用念了。” 许山岚松口气,安慰自己似的说:“放心吧,我肯定考不上。” 顾海平突然蹦起来,推开门冲进雪地里,一溜烟没了踪影。许山岚惊愕地问:“海平哥干什么去?” 丛展轶说:“不知道。”他也不抬头,看着书里金世遗正和厉胜男大打出手。许山岚望着屋檐下在阳光中璀璨生光的冰凌,问道:“哥,那还得多少年哪?” “八年多吧。” “这么久啊。”许山岚双手支着下颌,悠悠地叹口气,小小的心灵全被漫长的遥遥无期的痛苦而占据了,“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时间说快不快,说慢可也不慢,转眼之间到了农历新年。乡下过年十分讲究,阴历腊月二十三就开始准备了,杀猪宰羊、掸尘做新衣裳、蒸馒头包饺子。孩子们一人提溜一串鞭,在村子里跑来跑去。鞭炮声此起彼伏,从过小年就没消停过。 丛林他们什么都不用准备,殷逸年前拉着一货车的年货来,光是净白猪就有五头,活鸡活鸭一样十只,鹅五只,其余香肠鸡蛋面粉豆油蘑菇白菜不计其数,看得村里人个个眼馋。要知道在这时候什么都得凭粮票买,有钱都没用,能弄来这么多吃食,那得是有很大本事才能做到。 殷逸给每个孩子一兜子鞭炮,随便放,还每人一个五元钱的红包。丛林每个孩子给了十元压岁钱,又多给许山岚十元。 许山岚的母亲没来,只写了一封信,说是不想在工厂里做了,组织关系和档案都不要了,孤身去南边一个叫深圳的地方。这些许山岚都听不懂,更不清楚深圳在哪里,似乎挺远的,反正不能一起过年就对了。丛展轶怕他伤心,特地买了几个能像小老鼠一样在地上蹿来蹿去的花炮玩。许山岚却不怎么太在乎,还没听丛展轶念完来信,拎着花炮跑出去放。 大年初八,丛林特地在院子里摆下席面,请渔村的乡亲们都过来喝酒,杀了三口肥猪,菜肴十分丰盛。丛林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当着村民们的面,一番话说得很动情:“我丛林最落魄的时候来到这里,大家能够收留我们父子,实在是感激不尽。如今我们要走了,回s城,但这段日子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也忘不了在座各位的深情厚谊。这碗酒我干了,别的不敢说,有什么事需要我丛林帮忙的,去s城找我,我丛林一定竭尽全力,在所不辞!”他一仰脖,一大海碗酒顷刻见底,大家纷纷叫好喝彩。 殷逸面带微笑站起来,相比丛林的慷慨激昂,他显得有些温文儒雅:“感谢各位乡亲对我师兄的照顾,大家有缘相识就是朋友。借这碗酒,我祝在座各位家庭美满幸福,永远开心快乐。干了!”他把酒碗虚撞一下,仰头一口气喝干。丛林伸手没挡住,不由自主皱皱眉头。 乡亲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划拳喝令,个个满面红光。 顾海平、张鑫等跟着丛林练武的孩子父母,带着孩子一起过来给丛林敬酒。 顾父拉着顾海平,说:“快,给师父磕头。” 顾海平不吭声,眼睛瞧着脚尖。顾父拍他一下:“干什么呢?快点磕头啊!” 顾海平咬着下唇没动弹,大家都等着给丛林磕头,都瞧着他们父子。顾父没了脸面,抬腿踹了顾海平一脚:“你傻啦?快点磕头!” 顾海平猛地抬起头来,瞧瞧站在前面的丛林,又瞧瞧在一旁默默拉着许山岚的手站着的丛展轶,转身就跑。 “哎哎。”气得顾父在后面大喊,“败家玩意你跑什么你?!”匆匆向丛林行个礼,神色极为尴尬,“对不起对不起丛师父,我这孩子……” “没事。”殷逸温言说,“可能是师父要走,心里舍不得。”顾父叹口气,酒也顾不上喝了,出去找孩子。 其余弟子在父母的带领下一个一个给丛林磕头行礼。大家师徒一场,得感谢师父近十年的教导和栽培,虽说不能跟着去s城,但这么多年,感情也已经很深厚,家长们千恩万谢,孩子们都流出了眼泪。丛林也很感慨,拉着孩子们的手多嘱咐几句。 顾海平其实没走远,跑出院门就躲在大青石后面,眼瞧着父亲气冲冲地大步离开。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胸口堵得慌,又酸又涩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他已经不小了,明白丛林这一走是个什么意思,这辈子也许就再也不回来,再也见不到了。s城是个大城市,他们是个小渔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平行的两个世界,那里有他永远也触及不到的生活。不知为什么,顾海平突然想到了鲁迅的《闰土》,那个幼年时亲密无间的同伴,许多许多年之后再见面,彼此只剩下陌生和疏离。在大师兄眼里,他会不会也像闰土一样,变得木讷而迟钝,笨重而呆板? 顾海平在刺骨的寒风里打了个冷战,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噼噼啪啪不一会又沉寂下来。只剩下院子里传出的呼喝声,吆五喝六嘈杂不堪。 以往顾海平对这些是没什么感觉的,而今天听着却格外粗俗,无法入耳。他把头缩到衣领里,茫然地望着被行人践踏得泥泞肮脏的残雪。 这时,院门口响起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许山岚孩子气的童音:“哥,咱们偷跑出来,会不会挨骂呀。” “不会,他们都喝多了。”丛展轶好像从怀里拿出几个花炮,“给你,蹿天猴儿。” “哦,哦,好哦!”许山岚欢呼着点燃一个,远远地举开。嗖地一声,鞭炮直冲上天,啪地炸响。 “哥。”许山岚问,“s城好玩吗?” “也许吧。”丛展轶说话总是很审慎,保留余地,“其实在哪里都一样,不过练功而已。” “就是嘛。”许山岚笑,“跟哥在一起,哪里都一样。” 他们两个边说边走,要找个宽敞清净的地方好好放鞭,许山岚走几步就掏出个蹿天猴来放掉。 顾海平从大青石后面绕出来,眼见蹿天猴一个一个在前面飞冲而起,噼啪爆响。他忽然下了一个也许是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决定。 顾海平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去,他爹正在院子跟他娘里骂他:“你说这没出息的玩意,丛师父都要走了,让他磕头他还跑了!哎呀我今天可老丢脸了,别提了!” 他娘安慰他爹:“殷师父不也说了嘛,孩子那是太伤心了。” “拉倒吧人家那是客气话,你这都听不出来?” 顾海平一把推开房门,目不转睛瞧着看过来的父母,他说:“爸、妈,我要跟师父去s城!” ! 第14章 乡下人进城2 顾海平的父母惊奇地瞪大眼睛,他爹骂道:“败家玩意你发什么疯?刚才不向师父好好磕头在这里胡说八道!真是欠揍!”说完扬起巴掌。 顾海平瑟缩了一下,随即一咬牙,迎向父亲愤怒的目光,大声说:“我要去s城。” “混蛋玩意。”他爹伸手要扇他,被他娘挡住,“干什么呀你,谁不想往高处走啊?”她瞪了顾父一眼,拉过孩子,语重心长地说,“儿子,那是城里,咱是乡下,不一样。你师父师叔都是城里人,他们早晚要回去的。” 顾海平不服气:“那大师兄和许山岚为什么能去?他们能去我就能去!” 他娘叹息一声:“丛展轶当然要跟着父亲走,至于山岚,父母都不在身边,不一起去又上哪儿?你不一样,你家就在这里,去城里干什么?” 顾海平咬着唇不语,好半天抬头凝视着母亲,眼里满是诚挚和哀求:“妈,我想练武,我想跟师父和师兄一样。妈,我想离开这儿。” “离开这儿你能去哪?你能干什么,啊?混蛋玩意你还嫌弃你爹你娘啦?嫌弃这个小村子啦?我告诉你,你别吃了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好好念书打渔才是正经!”顾父双手叉腰,骂得吐沫星子乱喷。 顾海平不爱听,把脸偏到一边,十分地不情愿。 他娘到底心疼儿子,拉着孩子的手:“海平,听妈的话,人和人生来就不一样。你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大学,也可以进城去见世面。” “我不!”顾海平叫道,“我不,我现在就要跟他们一起走!” “败家玩意。”他爹上来给顾海平一耳光,“滚犊子!”顾海平手捂着脸,眼中迸出泪花,颤抖着唇瞧着他的父母。他爹虽然脾气大,却很少打孩子,今天在村里人面前丢了脸,又喝了酒,没控制住自己。打了儿子一下,也有点后悔了,还拉不下脸来道歉,故意大声道:“养这么大一点也不懂事,去城里去城里,家里哪儿来的钱让你去城里?去城里干什么?捡破烂掏大粪吗?” 他娘一推他爹,嗔道:“说什么呢你?”过来护着儿子,“让妈看看,疼不?” 顾海平猛地拨开母亲的手,转身跑出家门。寒风呼呼在耳边掠过,刺激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他抬起袖子抹一把脸,跑回丛家院子。 里面还在喝酒,勾肩搭背、面红耳赤。丛林酒量极好,几大碗下肚不过微醺,跟乡亲们大声说笑。殷逸喝多了,胃部隐隐作痛,让厨子做了点热汤饮下去,似乎好一些。他不敢再喝,慢慢走出院门透气,忽见顾海平远远跑来,脸上神色不大对。殷逸唤道:“海平,你怎么?” 顾海平眼里闪着泪光,呼哧呼哧跑到殷逸的身前,扑通一声跪下,说道:“师叔,你带我走吧,我要练武。”说完弓下腰,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殷逸面色严肃下来,拉起顾海平,温言道:“好孩子,有什么事跟师叔说一说。” 顾海平满眼的热望:“师叔,我就是想练武,我想跟你们一起进城。” “和你父母说了吗?” 顾海平点点头,又摇摇头,神色黯然。 殷逸沉吟半晌,很久没有说话。顾海平静静地看着师叔,渐渐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却见殷逸一抬头,坚定地道:“走,我跟你父母说去。“顾海平又惊又喜,一颗心砰砰乱跳,跟在顾海平身后回到家里。 顾母正一句一句地埋怨他爹:“你再生气也不能打孩子呀?他说的那点不对?进城有什么不好?你不能把他送去是你没本事,你骂孩子干什么?” 顾父闷着头不说话,一口一口抽旱烟。他脾气跟所有乡下男人一样暴躁,但对这个好不容易娶过来的媳妇却真心真意地好,从来不顶一句嘴。 顾母正数落着,一抬头竟见殷逸领着顾海平走进来,她忙站起身:“殷师父,您好您好,快,快炕上坐。”顾父也跟着站起来,搔搔头,憨憨地笑。 “没什么。”殷逸摆摆手,“我来就是问你们一件事。”他把顾海平拉到身前,“这孩子腿长腰细,是个练武的好材料,我想把他带到s城去继续习武,说不定还要参加一些比赛……” 第9章 许山岚茫然地望向窗外,觉得一点也不开心。 新来的学生都会有一段适应过程,班主任并没在意,继续讲知识点,下课时拿着教案走了。教室里的学生们兴奋起来,女孩子们瞅着许山岚窃窃私语,偶尔飘过来几句:“……棉袄……男生……真土……”然后是低低的窃笑。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孩子走过来,问许山岚:“农村来的吧,你?” 许山岚低着头不说话。旁边有人说:“肯定是,衣服太土了。”那是过年时丛展轶特地花钱找裁缝给许山岚做的,上学第一天穿过来。但渔村跟城里不一样,已经很不错的东西到这边只会让人觉得土得掉渣。 “还留长头发!” 许山岚头顶上有三个旋,他又不喜欢剃头,留半长不短时又会四边支楞着乱七八糟,所以只好留得长一些,这样才会顺溜下来。其实也算不得很长,但当时已经很与众不同了,更何况刚刚被老师批评,这在一年级孩子的眼里,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假小子!”那个高个儿男孩断然下了定义。 “假小子假小子。”边上的其他人呼喊起来,他们明显是一伙儿的。 “我才不是。”许山岚仰起头来,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高个儿男孩没想到他还能反驳,愣了一下,随即推了许山岚一把:“你就是,老师都说你头发长,像女生,假小子!” 许山岚向后一躲,手臂碰到桌面上的东西,文具盒书本哗啦啦掉到地上。一个孩子眼睛尖,看到文具盒里丛展轶写的字,大声叫道:“初三二班,啊,他应该念初中的,他是降级生!” “降级生!”孩子们惊奇而又好笑,完全不理会这其中是否符合逻辑,像发现什么新鲜事物一样连声叫着:“降级生。降级生!” 那时中小学学习不好是可以降级的,这三个字无疑带有强烈的侮辱诋毁色彩。许山岚一气之下腾地站起来:“我才不是降级生,那是我哥的班级。”他捡起文具盒放到桌子上。 高个儿男孩一把抢过来:“这文具盒不就是你的吗?什么你哥的?你还撒谎。” “你快给我!”许山岚着急了,扑过去抢,被高个儿男孩狠推了一把。这个男孩儿是一年级的小霸王,仗着身高体壮,总欺负小同学。他本来想这一把把许山岚推倒,吓唬吓唬他,哪成想许山岚蹲了半年马步,足下有根,这一下只晃了晃,没摔倒,眼明手快,居然把文具盒又抢了回去。 这下小霸王来了脾气,立起眉毛,抬腿踹翻了许山岚的凳子。旁边两个男生趁机用力一推许山岚,许山岚脚下被凳子绊倒,头部重重地磕在桌角上,痛得厉害,他抬手一摸,流了一点血。 孩子们都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立刻安静下来。那个小霸王也害怕了,眼睛叽里咕噜乱转,嘴里还逞强:“看你还厉害不。”转身就要跑。 许山岚怔怔地望着手指间的血,一颗心砰砰地像要跳出腔子,他忽然涌上一种极为强烈的愤怒和冲动,像只被激怒的小豹子,猛地合身扑向小霸王。小霸王本来就心虚,更没想到许山岚还能反抗,被扑个正着,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许山岚双臂用力,死命按住小霸王的身子,照着他的脸狠狠给了一拳,打得小霸王哇哇乱叫:“你打人!你打人!”拼命挣扎。许山岚干脆骑到他身上,双拳齐挥,他毕竟练了半年武,拳头又硬又狠,毫无章法,打得小霸王哭爹叫妈。孩子们纷纷大叫:“打架啦打架啦!老师快来呀!”四下乱跑。桌椅板凳倒地无数,东西噼里啪啦散落一地,教室里乱得像鸡窝。也有人上去拉架,哪成想许山岚跟打了鸡血似的,力大无穷,什么都不管,两只眼睛紧紧地就盯住小霸王,落下的拳头快得像雨点。 他打得正兴起,忽听到班主任又惊又怒的呼喝:“许山岚,你在干什么!” 第17章 乡下人进城5 … 班主任眉头紧锁,看着刚才打得热火朝天现在在自己面前老老实实站着的两个孩子,心底暗叹口气,完了,中午休息时间又没了,处理问题吧。 其实班主任心里有数,小霸王一直就不是老实头,手欠嘴欠,最喜欢打架斗殴,不用问,肯定是去欺负新同学被揍了。她没想到的是,许山岚居然还会打架,看上去秀秀气气腼腆害羞跟个女孩子似的,还能骑到小霸王身上揍他。要知道小霸王又高又壮,比许山岚整整大了一圈,这是真被逼急了。 班主任问许山岚:“你的头没事吧?” 许山岚摇摇小脑袋瓜,嘴唇紧抿着。 “为什么打架?”老师问得平心静气,她都怕声音大点把这孩子吓到。 许山岚低着头不吭声,班主任又问了一遍他还是不说话。旁边小霸王等不及了,大声控诉:“老师他打我,他打我!”他一张大胖脸被打得鼻青眼肿,惨不忍睹。 班主任不愿意搭理小霸王,提高声音:“那这么着吧,把你们家长都找来。” 她一说“家长”两个字,许山岚受惊似的抖了一下,抬起头张皇地望着老师,怯怯地说:“老师,别,别找家长行吗?” 班主任一瞧就明白了,估计这孩子家长挺厉害,怕挨打,心软了下来,摸着许山岚的肩头:“你脑袋磕破,都流血了,得让家长过来看看,实在不行去医院瞧瞧,不是小事。” 许山岚没词了,苦着脸。小霸王根本不在乎,叉着腿站着。他爸爸是车工,老师的电话打到厂子里,那边接电话的人大喊:“老王,你儿子又打架啦。”“哈哈……”传来一阵大笑声。老师简略地跟他爸爸说明了情况,他爹一听把人家孩子脑袋都给打破了,立刻说:“我马上来我马上来。” 班主任又问了许山岚的电话号码,许山岚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老师这才注意到,他和他“父亲”不是一个姓,难道是继父?班主任心想,一会说话得小心点,别刺激着这孩子。她本来还想让接电话的帮忙找一下丛林,没料到对方直接说:“我就是。”班主任愣了一下,“这是您家的电话呀。” “对,老师,请问有什么事吗?”丛林性子粗,但对教师一向极为尊重。 “啊。”那时能在自己家里安装电话的凤毛麟角,绝非寻常。班主任有点不高兴,这么有钱还让孩子穿得土里土气的,这个“继父”真不怎么样。她语气难免生硬了些:“学校这边有点事,请你过来一趟。” “嗯,好。”丛林的工作还没安排妥当,在家也没什么事,放下电话就来学校了。 双方家长几乎同时到了学校,小霸王他爹一进屋先踹了自己儿子一脚:“又闯祸又闯祸?今天我打不死你我!”他都习惯了,不用问,一定是自己儿子欺负别人。哪成想他儿子把嘴一扁,居然委屈得哭了起来,指着许山岚:“是他打我!” “啊?”他爹瞅了一眼许山岚,人家长得瘦瘦弱弱的,哪像会打架的样啊,一气之下又踹小霸王一脚:“你还敢撒谎了你!” “哎哎哎。”班主任忙拦住小霸王他爹,“别打孩子,有什么事情咱们好好说。” 他爹客客气气地连连点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教育好,要不咱去医院?” 丛林把许山岚拽过来,大手在孩子的脑袋上扒拉扒拉,见没什么血了,问道:“还疼不?” 许山岚怕师父追究下去打他,忙说:“没,没事。” 丛林大大咧咧地说:“没事就行,小孩子嘛打个家很正常,咱们小时候天天打架,鼻子直流血也没见这么兴师动众的。”他胳膊一挥,“就这样吧,孩子我先领回家教育教育,明天再来上课。” “行。”班主任站起身,担心丛林“虐待”继子,故意把话说得柔声细语的,举重若轻的,“男孩子,都调皮捣蛋,他刚来又不太适应,回家好好观察观察,有问题立刻去医院,别耽误了。” 两个老爷们都好说话,互不追究,带着孩子回去,这事就算完了。 丛林出了校门,对许山岚说:“知道怎么做吧?” 许山岚小声说:“知道。” “嗯。”丛林不再理会,自己坐公共汽车走了。许山岚把书包背在肩上,沿着人行道向前跑,跑了近一个小时才到家。丛林已经坐在餐桌旁吃午饭,见他哼哧哼哧喘着粗气进了屋,问道:“为什么打架?” 许山岚咽了一下,战战兢兢地回答:“他……他欺负我……他把我文具盒弄掉地上了,还说我……说我是女孩子……说我降级……” “行了。”丛展轶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赢没?” “啊?”许山岚眨巴眨巴眼睛。 “赢没?” “赢…赢了,我把他给,给揍了。” 丛林凝视了许山岚一会,好像在判断他说的是不是实话。许山岚缩着头,胆战心惊地回视着。 好半天丛林点点头:“行,不错,功夫没白练。你要是跟他们打架都能打输,今天我肯定饶不了你。”他的身子前倾,对上许山岚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岚子你记住了,咱们练武的人,不能去欺负别人,但别人欺负咱们绝对不行,有一个揍一个,有两个打一双,就算只剩一口气也不能认输,明白没?!” 许山岚郑重地点头:“明白了,师父。” 丛林满意地笑笑:“好,吃饭。” 许山岚惊喜交加,没想到师父今天这么好说话,一场风波消于无形,心怀顿时放开。折腾一上午,这时才发现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坐在凳子上一连吃了两碗米饭。他从小到大饭量始终不错,又不挑食,好养活得很。 下午不用练功还不用上课,乐得许山岚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爬到床上睡了一个小时午觉,起来看一遍《七巧板》鞠萍姐姐的节目重播,又看一集《血疑》,一直等到丛展轶和顾海平放学回来。他在大师兄面前可不像在别人面前,活泼着呢,按顾海平的话,就是“窝里横,出去就成废物”。唧唧哇哇把事情前前后后一说,还把小霸王挑衅的经过添油加醋形容一番。还没等丛展轶吱声,顾海平先愤怒了,一拍桌子,喝道:“太不像话!还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我收拾不死他!” 丛展轶瞅他一眼:“跟小孩子较什么真?不过是打打闹闹而已。”拍一拍许山岚,“事情过去就算了,晚上好好练功。” 大师兄说得云淡风轻,明显没把小孩子的把戏放在眼里,许山岚嘟着嘴不太高兴。虽说是他打赢了,但明明小霸王先挑衅,他心里还委屈着呢,没想到丛展轶一晚上再也没提及。 第二天早上吃完饭三个人一起上学,一直把许山岚送到校园门前,丛展轶说:“走,进你班级瞧瞧。” 老师还没来,学生们早到了,小孩子没有老实的时候,教室里叽叽喳喳打打闹闹。丛展轶和顾海平一左一右跟着许山岚走进去。突然冒出来两个少年,就像鸡窝里走进两只狮子,小孩们都安静下来,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们。 许山岚小小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暗自得意着呢。顾海平问他:“坐这么远,能看见黑板吗?” “能。”许山岚一样一样往外掏文具书本,整整齐齐放在桌子上。顾海平双手抱胸,目光在班级里环视一周,高高在上威风八面:“岚子,以后谁欺负你,告诉我,我收拾他!” 旁边小霸王身子往后一缩,不敢出声。 丛展轶把文具盒打开,看看上面自己写的“初三二班”四个字,笑了笑,平静地说:“是哥弄错了,难怪人家笑话。”忽然立掌如刀,断然挥切下去。只听“咔嚓”一声轻响,文具盒应声而裂,一分两半。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连许山岚都呆住了,惊讶而又崇拜地看着大师兄。丛展轶摸摸他的头:“哥明天给你买个新的。”瞧也不瞧那群小屁孩一眼,和顾海平一前一后离开。 教室里静默了足足一分钟,猛地爆发出一片惊叫,孩子们纷纷围到许山岚这边来:“那是谁呀?是你哥吗?”“太厉害了,他是少林寺的吧?”“瞎说,少林寺的都是和尚。”“也有俗家弟子,北少林……”“错了,是南少林……”“他会武功,和海灯法师一样!”“会醉拳吗?螳螂拳?太极拳?…” 当时正是《少林寺》、《南北少林》、《少林小子》等武打电影电视剧风靡大陆的时候,不会武的都想耍两下,更不用说这种现场版,太精彩了。胆子大的把那两截文具盒拿起来左看右看,怎么断的呢?神了! 许山岚心里别提多美了,偏偏还装着挺谦虚,抿着嘴笑:“还行吧,也没有多厉害。” 这一天孩子们都异常老实,连小霸王都没挑刺。班主任还怕小霸王不甘心,要收拾许山岚呢,哪成想一天都没动静,那小子格外地安静,都不像他了。 孩子们兴奋一天,一下课呼呼喝喝连比带划,连女生都谈论起武打电影的剧情。放学时轮到许山岚他们组扫除,大部分的学生都走了,同组的几个男生拿着扫帚当棍子,许山岚笑嘻嘻地在一旁瞧热闹。 班主任走进来,一瞪眼睛:“干什么呢?快点扫除!”孩子们吐吐舌头,纷纷作鸟兽散。许山岚端着水盆去水房打水,忽听见身后有动静,一回头,竟是小霸王。 许山岚一凛,不由自主双手握拳当胸,摆出个架势,问道:“还想打架吗?” 小霸王连忙挥手:“不是不是,嘿嘿,嘿嘿。”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干笑两声。像想起什么来似的,掏掏衣兜,摸出两块糖来,递给许山岚一块:“喏,吃。” 许山岚狐疑地瞧瞧他,没接。 小霸王讪讪地把手放下,说道:“那啥,你哥是学武的吧,真了不起。”心悦诚服地竖起大拇指。 许山岚打开水龙头接水,随意地从鼻子里发出个单音节:“嗯。” “哎。”小霸王凑过来,“让他也教教我呗?我拜他为师。” “拜他为师?”许山岚斜眼瞅着他。 “啊!”小霸王一脸诚挚,“我就想学武,真想,求你了。”他还怪模怪样地拱手作了个揖。 许山岚喷笑:“你懂不懂啊你,你叫他师父就得叫我师叔了。” “啊?嘿嘿,是吗?嘿嘿。”小霸王傻乐。 许山岚抢过他手里的糖,塞进嘴里。 “行不?”小霸王一脸渴望。 许山岚垂着眼睑,小大人似的说:“我考虑考虑。” “求你了呗。”小霸王还挺能屈能伸。 许山岚偏着头问他:“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王鹤,我叫王鹤。” 许山岚瞧瞧他的体型,忍不住地乐,什么王鹤,简直就是只笨肥鹤。 下学时丛展轶特地过来接他,顾海平等不及先走了,许山岚跟在大师兄的身边随着他慢慢跑。路上都是急匆匆的行人,自行车铃声叮铃铃响成一片。 “王鹤,就是跟我打架那个,还想拜你为师呢。”许山岚得意洋洋,“他们都被你吓住啦。” “嗯。”丛展轶只当是跟小孩子们玩玩,没放在心上,“谁再欺负你你就打谁。” 许山岚还沉浸在从精神上战胜对手的喜悦当中:“哥,你收他当徒弟吧,我就成他师叔了。” 丛展轶笑:“你这么小就想当师叔?” “小怎么了。”许山岚不乐意听,“渔村李家小子刚出生就当舅舅呢。” “我收他当徒弟他也不会把你当成师叔的。” “那就算了。”许山岚不服气地嘟囔,“反正我也能长大。”丛展轶笑笑没说话。 许山岚人小,丛展轶放慢脚步,让他跟上来。昏黄的路灯映出一高一矮两个影子,结伴而行。 第11章 “急什么呢?”唐老板笑得很温柔,“家里有人等吗?” 丛展轶迟疑一下,点点头。 “啊,你和父母住在一起。” “不,是弟弟。”丛展轶抬起手腕看看表,明显不再想继续谈下去,“唐姐,真的太晚了,我弟还等着我……” “好,你走吧。”唐老板想了想,说,“从酒店带回来的蛋糕,咱们都没有碰过,去拿给你弟弟吃吧,小孩子爱吃这个。” 丛展轶本要拒绝,但一想,许山岚爱吃甜食,没准喜欢,话到嘴边又改成:“那谢谢唐姐了。”转身去拎蛋糕。唐老板忽然唤道:“展轶,你过来。” 丛展轶诧异地看着她,唐老板一招手:“你过来呀。” 丛展轶犹犹豫豫靠近唐老板,刚要问:什么事。却见唐老板纤纤玉指一伸,在他衣服上扯出一根长头发,抿嘴笑道:“这可不能带回家去,让弟弟看到了也不好。”说着又拂了拂丛展轶的肩头,柔声道:“好了,去吧。” 这种动作,这种语气,着实过于暧昧,更何况唐老板盈盈的目光一直不曾移开。丛展轶却神色淡然,说:“好,唐姐再见。” 唐老板目送着丛展轶推门离开,拿起削好的苹果,咔嚓咬下一口。 丛展轶出门深深吸一口气,才把心头的烦躁压了回去。他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也没什么耐性,事实上,他骨子里完全继承了父亲的暴躁,只不过从小到大抑制着而已。刚才唐老板拈走他肩头上的头发时,丛展轶就有一种极为强烈的冲动,想要给这个不知廉耻的老女人狠狠一个耳光,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因为她毕竟是个女人,还是自己的老板。 丛展轶把蛋糕扔到后座上,车子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中间开得飞快,仅用十多分钟就回到家里。 许山岚还没睡觉,刚刚喝了牛奶,窝在大沙发里看电视。听到门前汽车在路面滑动的声音,立刻兔子一样蹿起来跑过去开门。 “今天怎么样?”丛展轶摸摸少年柔软的头发。洗发水清新的香气和奶香糅合在一起飘过来,一扫唐老板遗留下来的腐朽的味道,让人温暖得很。 “绝对完成任务。”许山岚笑嘻嘻地,“长拳剑术枪术各练一遍。” “嗯。”丛展轶不置可否,把蛋糕塞给许山岚。许山岚眼睛一亮:“给我买的吗?” “晚上从饭店带回来的,唐姐给你了。”丛展轶边说边往楼上走。 “哦。”许山岚皱皱小鼻子,嫌恶地瞧了一眼媚俗的粉红色盒子,拎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什么唐姐。”他追上丛展轶,嘴里嘟囔着,“长得那么老,还要化妆,像个老妖精——蛋糕我扔了啊。” 扔了就扔了,丛展轶不在意那些,说:“女人都这样。” “所以女孩子都是大麻烦。”许山岚想起自己班上那几个说话嗓门奇大脾气奇暴,动不动就要掐男生一把的女生,“挺可怕。” 丛展轶瞧着他挤眉弄眼的样儿,忍不住好笑:“你认识几个女人?小小年纪知道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啊。”许山岚撇着嘴,“我妈就挺厉害,我听她在电话里训手下的员工,骂得可凶了。还有…还有冯姨……”冯姨就是许山岚的继母,那个把别人婚姻搅得天翻地覆的女研究生。许山岚说不下去了,最后总结一句,“反正……反正都不咋地。” 父母最能对孩子造成深刻的影响,即使他们并不在身边。丛展轶只当他小孩子心性,也没放在心上,拿起大浴巾去洗澡。 许山岚挠挠脑袋,低声说:“哥,我爸要来看我。” “嗯?”丛展轶顿住了。这就是天长日久生活在一起的默契,对方只要一句话,不必再多说,另一个已经明白其中隐藏的含义。自从许山岚上了四年级之后,他父亲就来看他,对这个唯一的儿子还是挺疼爱的。但许山岚和丛展轶都知道,许父每次来都会给许山岚很大压力,都会让他有好几天心里不痛快。 丛展轶走回来,安抚地拍拍许山岚的肩头,拉过他的脖颈贴近自己:“好了,不过住两天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 许山岚轻笑一下,笑里带点苦涩:“不忍又能怎么样?”他外表懒懒散散的,其实内心格外脆弱而敏感,稍有风吹草动都会让他难受好几天。丛展轶不愿意让他在这种改变不了的事情上多想,随口问:“还有什么事?” “啊,对了。”许山岚像装作刚想起来似的,见丛展轶已经转过身去往浴室里走,忙提高声音,“明天我们学校要去扫墓,不许缺席。” 浴室的门关上了,里面传出哗啦啦的流水声,然后是丛展轶的说话声:“行了,我知道了,去吧。” 许山岚勾起唇角,心情雀跃起来,偷偷竖起两根手指比划一个刚学会的胜利的手势,大喊道:“哥,我给你拿衣服。”声音响亮得把自己都吓一跳,抿着唇忍住笑,轻手轻脚地溜开。 丛展轶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拿着毛巾擦头发。许山岚钻进被窝里,拿着个游戏机玩俄罗斯方块,拧着眉头撅着嘴,好像全身都在跟着那些小玩意使劲。 电话铃忽然响了,丛展轶拿起来:“你好。” “还没睡吧。”电话里传来殷逸淡然的声音,“听你爸爸说,你在给一个女老板开车?” “嗯。”丛展轶放下手里的毛巾,他心里明白,殷逸来电话绝对不会只因为他换了个工作。 殷逸叹息了一下:“展轶,你什么时候能来帮帮你爸爸,他维持个学校不容易。”殷逸很注意在丛展轶面前对丛林的称呼,他说“你爸爸”,其实丛展轶自己都已经近二十年没叫过丛林爸爸。殷逸在一切细小的事情上做着努力,想要把这对父子的关系尽量弥合。 丛展轶说:“有海平帮他就够了。” “那不一样,你是他儿子。”殷逸苦口婆心。 丛展轶含义不明地笑了一下,像是讽刺,他说,“师叔,你有什么事吗?” 殷逸沉默一会,这对父子脾气一样暴躁一样倔强,只不过一个外露一个隐忍,他只好跟着转了话题:“过段时间有个省级的武术比赛,我想让你参加,给武校闯闯名气。” “海平不参加吗?” “参加,但多一个人多一份把握。现在s城武校开得很多,又有公办体校,竞争很激烈,这是个好机会,把名声创出去。” 丛展轶抢过许山岚手里的游戏机,仰颌示意让他快点进被窝,嘴里说:“海平水平不错,能取得个好成绩。”许山岚吐吐舌头,乖乖躺下去拉高被子。可他还好奇大师兄和师叔打电话,露出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 “但比不上你。”殷逸试图劝丛展轶,“你的基础扎实,性子稳重,更能在大赛中发挥应有的水平。” 丛展轶思忖片刻,忽然问道:“师叔,是师父让你来劝我么?” “不,没有。”殷逸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是我觉得……” “我不是武校的学生,我没资格参加。”丛展轶放下电话,许山岚连忙闭上眼睛。丛展轶瞧见了,照着他的屁股打了一记,“快睡觉,明早起来练功。” 第20章 撒谎必须挨打!3 …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四周一片朦胧,丛展轶推了推还在睡梦中的许山岚:“起床了。”许山岚迷迷糊糊揉揉眼睛,从温暖的被窝爬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下子警醒了,匆匆穿上衣服,跟着师兄下楼。 丛林也醒了,背着手站在院子里。丛展轶和许山岚走过去,恭恭敬敬冲着丛林行礼:“师父。”丛林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旁边顾海平过来,说:“走吧。”两个青年中间夹着还矮着一截的许山岚,三人快步跑出去。 丛林望着丛展轶的背影,不由自主皱皱眉头。昨晚殷逸跟丛展轶说完之后,就给他打电话,说丛展轶不肯参加比赛。 丛林也不知道怎么就和儿子弄到这种地步,他们还在一个屋檐底下住,还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见面时,丛展轶还要鞠躬叫声:“师父。” 可也就如此了。 丛展轶天天早上走得早,晚上回来得晚,每月交给丛林五十元伙食费,仿佛这里不是家,而是旅馆。和丛林不近乎,和顾海平话也不多,只有跟许山岚在一起的时候,眼睛里的光才是温柔的。 丛林也愤怒、也生气,经常跟殷逸抱怨。殷逸让他多关心关心孩子,时不时问一问丛展轶在外面做的怎么样。丛林一瞪眼睛:“笑话!不是他来跟我说,反倒要我去问他?!我是他爹,不是他孙子!”殷逸只好叹气。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肯先低头。有时候丛林也觉得这样不好,可刚要开口,一见丛展轶脸上平平淡淡似乎并不怎么放在心上的样子,又忍不住来气,干脆不说了。就比如让儿子去参加比赛,这其实是件好事,对孩子对学校都好,但他当着丛展轶的面,就是说不出来。丛展轶自己都不想,他又急什么?好像求着儿子什么似的。丛林在儿子面前摆架子摆惯了,实在拉不下这个脸。 不参加就不参加,他想,隐隐有点赌气的意思,有顾海平在,也是一样的。 顾海平心里却很兴奋,他昨晚听师父说,丛展轶也有可能要参加这次的比赛。顾海平已经很久没和丛展轶较量过了,武校那些小孩子都是软脚猫,还不够他踢一腿的。他兴冲冲地跟上丛展轶的脚步,说道:“大师兄,这下我们可得好好较量较量。这几年,你功夫都扔的差不多了吧。” 丛展轶没明白顾海平话里的意思,有些疑惑地瞅着他。顾海平睁大眼睛:“比赛呀,你忘啦?咱们要参加省级比赛的。” 许山岚一听,立刻接口道:“啊?我也要参加吗?” “当然了。”顾海平一拍许山岚的肩膀,“你可得好好比啊,拿个冠军回来。要是输给别人,我打你屁股。”他心情极好,威胁的语气也不见有多严厉。许山岚对着师叔拌个鬼脸,一想到比赛忽然觉得压力很大,他厌恶一切的变化,第一个反应就是:“能不能不比啊,真麻烦。” “傻小子,这是好事。”顾海平今天显得格外地有耐性,“你取得个好成绩,还能给学校带来个好名声。” “哦——”许山岚知道躲不过去了,有点蔫头蔫脑的。 顾海平不理会小孩子的心思,自顾自地说:“每个人可以报两项,我都想好了。我报枪术,大师兄报太极拳,咱们俩还能来个对练。岚子就是青少年组,长拳。明天我就跟大师兄给你编排一套,保证让你表现出彩。” 他说得神采飞扬,好像已经站在领奖台上,接受大家的鼓掌欢呼,忽听丛展轶插言道:“我不参加。” “还有衣服……”顾海平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我说我不参加。”丛展轶慢慢地又说了一遍。 顾海平傻眼了,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好半天才飞快地追上去一把扯住丛展轶,脸上已没了笑容:“你说什么?!” 丛展轶说:“我不参加比赛。”他也停下来,手臂一震,脱离顾海平的掌控。 顾海平没想到他等了一晚上竟是这样的结果,胸口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一叠声地追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参加?你明明有实力拿冠军的,而且学校也需要这样的荣誉!” “你拿冠军也是一样。”丛展轶淡淡地说。 “不一样!”顾海平猛地提高声音,像是在嘶喊。他有一千一万种理由反驳丛展轶的决定,一时之间却全堵在嗓子眼,一个也想不起来,只是翻来覆去地说,“你怎么能不参加?为什么不参加?你练得那么好。你……” 丛展轶看了师弟一眼,拉过许山岚说:“咱们跑步去。” 顾海平向前一蹿,伸开手臂拦住他们两个,脸上因为情绪激动而泛起潮红,他大声说着,在空旷的清晨异常响亮而尖锐:“丛展轶你到底什么意思?!这学校是师父的心血,是你爸爸的心血!”丛展轶把脸偏到一边。顾海平咽了一下,放缓语气:“好,就当你不为了学校,就为了你自己。参加比赛,是我们最好的出路,只要能取得名次,以后当教练也好当什么都好,那是表明你水平的资本。大师兄,如果你早就能参加比赛,完全可以在高考时候加分,又何必没考上?” 丛展轶打断他:“你不用再说了,就这样吧。”绕过顾海平,和许山岚又向前跑去。 顾海平胸中陡然腾起无边的怒火,他冲着丛展轶的背影大叫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敢,你怕失败!你怕输给我!丛展轶,你就是个懦夫、蠢货!” 许山岚回头嚷嚷:“不许你说我哥!” 丛展轶把许山岚搂过来:“专心跑步。”二人并肩跑远,只剩下顾海平独自一人,站在无边无际蔓延的白蒙蒙的晨雾里。 要去参加比赛,这件事让许山岚一天都过得不算开心,打电话跟老师撒谎的时候显得心不在焉,差点露馅。那边老师显得很焦急:“没事吧,王鹤没事吧?” “没事,挺好的。”许山岚随口说着,突然被旁边的王鹤使劲推了一把,连忙改口,“不是,我是说他现在还行,就是高烧不退,一会我陪他去医院。” “王鹤父母呢?不在家吗?” “他爸出差了还没回来。”许山岚望着王鹤,那小子正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他妈……嗯……值班,也回不来。” “哦,那你好好照顾他吧,注意他的体温,如果太高了一定要去医院。”老师在那边千叮咛万嘱咐的,许山岚乖乖地回答:“知道了,老师。” 对方终于把电话落下,许山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对王鹤翻个白眼:“下回还是我装病吧,撒谎太累了。” “那是你没撒惯。”王鹤嘿嘿笑,“多撒几回就好了。” 许山岚低着头往前走,双手插在裤兜里,脚尖踢着路上的石子。 王鹤从后面追上来:“哎,瞧你兴致不高啊,周星驰还不够吸引你呀?”许山岚发愁地叹息一声:“我要去参加比赛了,省比赛。” “啊?”王鹤的眼睛亮了,“太帅了!哎呀那你愁什么哪?你不是市里的冠军吗?参加省一级顺理成章啊。唉,可惜我没这个本事,要不然,嘿嘿……嘿嘿……和对手一较高下,多过瘾。” “切——”许山岚毫不客气地笑话他,“练了这么多年,这点事还没弄明白。我是参加武术套路,又不是散打,哪有对抗?” 王鹤不好意思地笑笑,骚骚脑袋:“哎呀都一样嘛,还不都是会拿冠军?哎,你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一定要找找我啊。我肯定要去看的,就坐前排,你得冲着我挥挥手,没准能上电视。” “能不能拿到奖牌还不一定呢。”许山岚自己都没有多大把握,他对比赛一向不积极,更何况这是更高级别的,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哎呀别愁了。”王鹤没心没肺地用力一拍许山岚的后背,“愁有什么用啊?你不还得去参加?今朝有酒……呃……那个啥,咱们还是快去看电影吧,一会都开演了。”拉着许山岚往工人文化宫那边跑。 果然,他们气喘吁吁冲进去的时候,里面都黑灯了,屏幕上辽远广阔的戈壁滩。周星驰刚出来的时候,他俩差点没认出来,满脸络腮胡,胸前还挂着个亮晶晶的玩意,观众们笑成一片。 毕竟是小孩子,许山岚跟着笑一阵就把比赛的事给抛到脑后去了,专心致志地看周星驰耍宝。 王鹤一边看一边唠唠叨叨:“那个女的……对了就是她……叫朱茵,漂亮吧。哎呀妈呀,哈哈哈哈——”王鹤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比谁都欢实,“太可乐了,哈哈哈——” 旁边的人都瞧着他俩,许山岚幽幽地说:“肥鹤,你能小点声不?” “好好,我小点声。啊……哈哈哈哈,太逗了,哈哈哈——” 电影就在王鹤毫不自觉的爆笑声中落下帷幕,出来时王鹤一边讲一边乐,拍膝打腿的:“哎呀你说那段……怎么就这么逗呢?还有那段……哎呀妈呀我都不行了。” 第13章 殷逸没有说话,他觉得现在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好,似乎又回到以前的时光,两小无猜彼此相伴。如果没有文革,如果没有上山下乡,如果没有那个爽利而活泼的女人,如果没有丛展轶……是不是他们会一直这样相伴到终老,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瓦罐里的热气扑腾腾地升起来,氤氲得眼前一片朦胧。似乎又是那个打着背包拎着饭盆高高瘦瘦的青年,在“我们要响应毛主席号召,到广大人民群众中去,接受再教育……”高音喇叭不知疲倦的宣传声中,隔着火车小小的车窗,拉着自己的手,郑重地说:“阿逸,阿逸,你放心,过两年我就回来,我一定回来!……” “好了。”丛林一推他,“哎,粥好了。” 殷逸从回忆中猛地回过神来,掩饰什么似的急着说:“哦…那,那快送去吧……” 顾海平去了学校,毕竟那边还有几百个学生呢,这边殷逸和丛林一起去医院看望许山岚。 虽然后背有伤,又是在陌生地方,但依然阻挡不了许山岚安睡的“脚步”,呼呼呼呼睡的还挺塌实。他睡得塌实丛展轶才觉得安心,不过还是守在许山岚身边,一宿没合眼。 许山岚早就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到点一定会醒来的,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大师兄歪在床头。他想起昨天的事,“哎呀”一声要坐起来,一下子牵动伤口,痛得直咧嘴。 丛展轶忙扶住许山岚:“干什么,不好好躺着。” “哥。”许山岚怯怯地望着大师兄,“哥,我……我知道错了……” 丛展轶好半天都没言语,许山岚以为他还在生气,心里一急,要直起身子,结果又扯动伤口,一皱眉头。丛展轶叹息一声,轻轻揽住许山岚:“你怎么还学会撒谎了?有什么事不能跟哥直说?” “我怕……我怕你不同意……”许山岚愧疚地低下头。 对这件事丛展轶不想再多说,只道:“哥把你打疼了吧?” “不……”许山岚本想说不疼,可一眼瞧见大师兄眼中闪过的怜惜后悔,眼珠一转又改了口,苦着脸,“疼——” 丛展轶早看出许山岚那点小心眼,又好气又好笑,摸摸他的头发:“我瞧你好了不少,明早起来练功。” “啊?——”许山岚这下真愁眉苦脸了,“哥,不用这么狠吧。” 丛展轶那是跟师弟开玩笑,虽说只是皮外伤,也得将养一段日子。两人正聊天,殷逸和丛林走了进来。许山岚一见师父师叔,又是诧异又是感动又有些难为情,嗫嚅着唤道:“师父,师叔……” 殷逸坐到岚子身边:“怎么样,好点没?下回还撒谎啊,再让你哥打你一回。” 许山岚涨红了脸,嘴里嘟囔着:“我都知道错了……”殷逸笑着把保温瓶放在桌子上:“这是你师父特地给你熬的粥,起来多吃点。” 许山岚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丛林:“谢谢师父。” 丛展轶盛出一碗,拿着调羹要喂许山岚。殷逸一拍他的肩头:“你出来,让你师父喂他,我有话跟你说。” 丛展轶一回头,见师叔神色郑重,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便把粥碗递给丛林,跟着殷逸走到外面。 第23章 去比赛吧2 … 丛展轶和殷逸一同走到外面。春日正好,向阳的地方桃花已经含苞待放,粉的白的红的,和嫩黄的迎春花交相辉映,令人一扫昨天的苦闷,心情都舒爽了起来。 殷逸回头打量着丛展轶,这个年轻人熬了一宿,眼睛里布满红血丝,面容有些疲惫。但衣服还是穿得一丝不苟,外套的扣子一直系到领口。这是丛林定下的规矩,练武的人要的就是个精气神,绝对容不下半点邋遢。及时丛展轶和父亲关系越来越差,但从小养成的习惯已然根深蒂固,想改都改不了。 “怎么发这么大脾气?”殷逸语气很温和,没有问罪的意思。 丛展轶苦笑了一下,算是回答。 殷逸抬头望着蓝湛湛的天:“海平已经都跟我说了,这事怨你爹,但你也太冲动,把岚子打成那个样子,我不信你就不心疼。” 丛展轶用力搓把脸,低头不说话。 他从小就沉闷,不轻易表露内心的想法,殷逸也不在意,只是轻叹口气:“只要一和岚子有关,你就无法冷静。当年你父亲要岚子去武校学习也是如此,昨天的事也是如此……”他闲适地坐在身后的台阶上,手指在膝头轻轻敲打,悠悠地道:“如果你好好想想,就会发现其实你父亲生气时对你的指责并没有错。你受父亲压制得太久,不希望岚子和你一样。但展轶,不可否认的是,习武它本身就带有一定的强制性。人都有惰性,习武之人没有适当的要求和规范,根本无法完成应有的训练。更何况你和岚子日夜生活在一起,他的性情你应该非常了解,他就不是一个能够自动自觉习武学习的人,需要你进行必要的引领教导,而不只是一味宠溺和温柔。你瞧瞧岚子现在,读书不肯好好读,练武也不肯下苦功练,整天就知道偷懒睡觉,迷迷糊糊,胸无大志。展轶,他是个男孩子,日后也要顶天立地成家立业的,他不能一辈子生活在你的羽翼下,以后他长大了怎么办?靠什么在这个社会上立足?” 丛展轶紧紧抿着唇,神色显得有些冷峻。 殷逸又道:“你父亲的教育方式有点古板,有点落伍,这你也不能怪他,他从小受的也是这些。”他笑了一下,好像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眼睛里透出一抹柔和,“那时你父亲也被打坏了,有好几次我爹差点打折他的腿。” 丛展轶没想到丛林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光,在他感觉里,似乎丛林小小年纪就该板着一张脸,像现在这样严厉无趣。 “很难以置信吧?”殷逸看出丛展轶的想法,微微笑道,“他小时候比我淘气,所以也更加反应敏捷身手灵活,我在武学上,一直比不上他。”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玉不琢不成器,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可能会不同意这种观点,但想必你也发现了,岚子的基本功,就不如你的扎实。这固然有天赋能很多方面的原因,但严格要求和管教也占了很大一部分。”他一拍丛展轶的肩头,“岚子还小,未成年,他不懂得这些,你这个做师兄的既然要负责他的一切,就要负责到底。他学习不好,以后恐怕很难在学业上有所成就。习武不一样,只要他能参加全国比赛并取得好成绩,高考时就能加很多分,说不定就能考上个好大学。当然,考上大学并不代表以后能有个好出路,但我们既然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把他推向更高的平台?让他有个更好的起点?” 丛展轶静静地听着,默默无言。 殷逸语重心长地说:“当然,你父亲太粗暴,并不可取,可你对岚子要求也应该再严格一些。否则长大之后就不会再听你的,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 丛展轶仔细地想了想,点点头道:“师叔,我知道了,你说得对。” 殷逸说:“还有你。” 丛展轶没想到师叔会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倒有些诧异。殷逸笑道:“你想做什么?一辈子都当司机么?或者今天做这样明天做那样混日子?” 丛展轶沉吟一会,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还没有想过。” “那不行啊。”殷逸叹息似的说,“你已经二十多岁,不小了,你爹十八岁就离开城市上山下乡。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结婚了。” 丛展轶下意识地瞧了殷逸一眼,却见师叔的神色淡淡的,似乎在说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一件事,只听他继续道:“做人应该有生活目标,而不只是得过且过走一步看一步,尤其是男人,应该有所作为。展轶,说实话我很希望你在武术方面能有成就,其实你很有天赋,当初我没想过你能离开父亲,自己出去闯荡。” 殷逸如此循循善诱,要比丛林只会打骂更令人信服得多,丛展轶说道:“我只是不想被师父管一辈子。” “这种感觉我能理解。”殷逸点点头,“我觉得让你出去见见世面不是坏事。不过你在社会上也混了五六年,经历了很多成长了很多,是该回来的时候了。展轶,我觉得你现在应该更现实一些,而不是刚出社会那么理想化了,对吧?没有背景没有技术没有文化,能不能闯出一番事业?能,但很难、很苦。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就有一条非常适合你的发展道路,为什么不去走?” “什么?”丛展轶目光灼灼,望着殷逸。 “参加武术比赛,并取得最好名次,从而推动武校的发展,回来接你父亲的班。” 原来师叔说来说去竟是为了这个,丛展轶笑了笑,有点了悟又有点讥讽,他说:“这是师父的意思?” 殷逸摆摆手:“你还是没明白,展轶,我想告诉你的不是这些,我想告诉你的是——”他顿了顿,一字一字地说道,“你要学会控制自己,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让愤怒和偏见冲昏你的头脑。你要做的,是保持冷静,全面而客观分析当前形势,找到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向,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直至成功。” 殷逸的话,丛展轶放在心里很久,甚至回到病房还在仔细地回想。丛林见他魂不守舍,上前刚要开口,却被殷逸拽住了。殷逸冲着丛林微微摇摇头,转脸对许山岚说:“咱们先走了,你好好休息,睡一觉再跟着展轶回家去。” “嗯。”许山岚乖乖地点头。殷逸笑着摸摸他的头发,和丛林一起离开。 中午段海平来看许山岚,特地还买了一兜子皇姑奶油雪糕,上面铺满了芝麻和葡萄干。许山岚欢呼一声,伸手去抓,牵扯到伤口,又哎呦叫唤起来。 顾海平恨铁不成钢地把雪糕塞到许山岚手里:“你急什么呀你,就知道吃和睡,难怪挨打。”许山岚探出舌尖舔下冰冰凉的雪糕,笑得眉眼弯弯。 顾海平四下里看了看,拖长声音说道:“行了吧也差不多了,该出院了吧,又没什么大事,住久了浪费钱。” 许山岚早就知道二师兄嘴上不饶人,心地却是好的,根本不把他的奚落讥讽放在心上,对丛展轶说:“哥,我没事了,咱回家吧。” 丛展轶见许山岚精神好了不少,看样子没什么问题了,起身道:“好,我去办手续。” 那个南方医生对着丛展轶罗里罗嗦足足告诫了二十分钟,这才开恩把三个人放走,一边一个劲地说:“不许再大孩子了啊,可不能在这么打了……”一边用警告的眼神盯住丛展轶师兄弟,仿佛他们在敢动手他就会找警察一样。 丛展轶开车送顾海平到学校门口,这才又开回家,把许山岚背到楼上卧室里。丛林和殷逸都不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保姆张姐出去买菜,家里静悄悄的,就剩下丛展轶和许山岚两个。 丛展轶小心翼翼扶着许山岚趴到床上。许山岚说:“哥,你也累了,躺下睡会吧。” “我还行。”丛展轶歪着身子躺到许山岚身边,看着午时灿烂的阳光透过淡蓝色的窗帘映进来,照着少年栗色的柔软的发丝。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慢慢地轻抚许山岚的头发,像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心情渐渐变得平和。 丛展轶低下头,在许山岚的耳边轻轻地说:“岚子,哥把你打疼了,对不起……” 许山岚猛地抬起眼睛,难以置信地和丛展轶对视着。大师兄脸微微发红,似乎对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而感到有点羞赧,目光中夹杂着几分愧疚、几分痛惜、几分懊悔,但更多的,是诚挚的歉意。 许山岚忽地笑了起来,他忍着痛伸开手臂,把丛展轶紧紧搂住,低声唤道:“哥——哥——” 这个情景许山岚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时他的个头刚刚到大师兄的胸前;那时丛展轶还没有经历社会最残酷的洗礼;那时他们拥有最单纯的快乐;那时,他和大师兄依偎在一起,在一个宁静的春日的午后。他能感觉到一种奇妙的东西在空气中无声地流淌——那绝不只是简单的爱情。 的确,他们之间,从来也不只拥有简单的爱情。 第24章 去比赛吧3 … 丛展轶这两天跟唐姐请了假,没有上班,一来照顾许山岚,二来和丛林忙着去给母亲上坟。丛母是丛林在下乡时结识并结婚的,家里还有一个哥哥,父母也都健在。丛母去世之后,丛林每月都给岳父岳母寄钱,还时不时带着丛展轶回去看看。村里人都说丛母有福气,嫁了这么好的一个丈夫,重情重义。 丛展轶的姥姥姥爷不肯让年纪轻轻就早逝的闺女离家太远,因此就葬在离村子五里路的山上。殷逸和顾海平一起跟着丛氏父子去上坟,顾海平帮着师父给坟除草培土,殷逸在一旁瞧着。 对这个女人殷逸说不上有什么好感,他们满打满算只见过两次面,两次殷逸都称不上愉快。毕竟以前总围着自己转的人,突然有一天满心满眼只剩下另一个人了,殷逸当时没来由地从心底往外嫉妒,从心底往外厌恶那个女人。后来他才懂得其实这并非“没来由”,但已经晚了。 很久以后,殷逸坐在摇椅上细细地品味往事的时候,思前想后只能怨“命”。他们生得不迟不早,偏偏是那个年代,那个连男女正常交往都视为洪水猛兽的年代,那个连结婚甚至都要组织同意的年代,那个根本完全不知道原来男人和男人之间,也是可以有爱情的年代。 不过,就算殷逸瞧着再不顺眼,他心底也得承认,这个师嫂是个爽利勤快的好人。丛林性子粗,能找到这样一个体贴温柔的女人做媳妇,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但殷逸仍不愿意帮着丛林忙活,在某种方面来讲,他是个小心眼的人,做不出这么大度的事。幸好丛林也不在意,殷逸能来他就领情了。 一晃一年多没来,丛母的坟上已经长草,显得有些荒凉。三个人合力除了草,又抬几筐土,用铁锹培实。丛林干一阵就不行了,呼哧呼哧直喘粗气。顾海平说:“师父,你歇歇吧。” 丛林上了执拗劲,不肯服老,到底咬着牙又抬一筐,走到半道就觉得腰疼,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忽觉肋下被人一扶,丛展轶一声不吭地接过父亲手里的土筐,躬身倒到坟头上。 丛林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手叉在腰上,看着儿子用铁锹轻轻拍打坟上的土,偶尔弯腰细心地捡起大土块,扔到一边。后背结实的肌肉随着动作一起一伏,蕴藏着属于年轻人的力量和勃勃生机。 丛林长出一口气,不知不觉间,儿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活脱脱一个年轻了二十多岁的自己。他轻轻叹息一声,有些感慨年华的逝去,又有些惊讶于儿子的成熟。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老话说的总是不错的。 丛展轶和顾海平把带来的香炉、供品一样一样摆在坟前,一起跪下磕了三个头。丛林和殷逸鞠了躬。丛展轶拿出纸钱一张一张放到燃着的火盆里,丛林静静地站在一旁。殷逸瞧出他们父子还有话要说,一拉顾海平,两人一起回到不远处的车里。 青烟袅袅而上,一摞摞纸钱转眼间化为灰烬,不知是祭奠死去的人,还是安慰活着的人。 父子二人一个跪一个立,沉默了很长时间。丛林忽然开口道:“你妈妈去的太早了,没过到现在的好光景。”他的声音格外低沉,和平时的强势大不相同,带着几分沧桑。 丛展轶本不想接口,但丛林提到的是母亲,终究应道:“嗯。” “当初我就是在村里跟别人打擂台时认识的你妈妈。”丛林慢慢地说,目光飘远,好像在望着什么似的,唇边泛着微笑。丛展轶从未见过父亲有这种平和而温暖的神情,一时间竟看出了神,只听他道,“那是我拿到的唯一一次胜利,后来公社只让耕地种田,这种事再没有了。” 他回过头,对上丛展轶的眼睛:“如果你能拿到武术冠军,我想,你妈妈一定会很高兴。” 丛展轶很长时间都没有出声,丛林也不再说话,只听到山风呼呼地在耳边吹过,像人的呜咽,又像人的叮咛。 丛展轶说:“好。” 父子两人一同回到车上,殷逸不用问,他一瞧丛林的脸色,就知道事情成了。殷逸心里松一口气,这是最好的结果,说不定还能改善他们父子的关系。他说:“走吧。岚子还在家里等着呢。” 许山岚这两天过得别提多舒服了,不用练功不用上课还肥吃肥喝,都把他当小祖宗一样供着。丛展轶怕他在家里闷,租了十来个电影录像带。许山岚这边看着电影,那边吃着零食,躺累了睡一觉。美中不足的是,后背的伤结了痂,总觉得有点痒痒,忍不住要去抓一抓。 他正窝在床上啃酱鸡爪,楼下保姆张姨喊:“岚子,岚子,有人来瞧你啦。” 许山岚还以为是王鹤,慢吞吞地披上外衣,一步一步蹭着楼梯扶手挨下去,谁知厅里竟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许山岚认出这位就是大师兄的“雇主”——唐老板,他偏偏装作不认识,狐疑地瞅着她。 唐老板特地过来看望许山岚的,更确切地说,是来看望丛展轶的。丛展轶跟她请了三天假,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事情,替班的司机嘴太碎,显得颇为谄媚地围着她转,让唐老板有些头疼,因此特别怀念丛展轶在的日子。这个年轻人沉默得让人心安,给唐老板一种别人无法给予的安全感。 唐老板忍受那个碎嘴子司机两天,今天再也受不了了,想来想去买了一些东西,说是过来探望丛展轶生病的弟弟,其实就是想问问丛展轶明天能不能回去。唐老板是按着丛展轶应聘时写的地址找过来的,刚一看到这栋二层小楼,着实吃了一惊,难道丛展轶竟会住在这里?她都住不起。一个住在这样地方的人,怎么会去给小老板当司机?唐老板决定一会好好问问丛展轶。 没想到丛展轶不在家,下来的竟是一个完全可以称得上漂亮的男孩子。 唐老板不认识许山岚,不知道这个少年曾经在等候哥哥时远远地见过她一眼。但唐老板间接地对许山岚也算不错,常常让丛展轶带一些别人送给她的土特产,她只不过料不到那些东西都被许山岚扔掉了而已。 因此唐老板有点热络地微笑说:“你就是岚子吧?你哥常跟我提到你。他……在吗?” “不在。”许山岚垂着眼睑,慢吞吞地回答。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特有的柔软和青涩。宽大的睡衣套在身上,裤脚拖了地,整个人看上去像只懒洋洋的幼猫。 唐老板依旧笑着,这个少年让她想起自己远在美国的儿子,好像年龄差不多大。她问:“你身体怎么样了?好多了吧?” “哦。”许山岚很地应了一声,明显是在敷衍。 由于受父母的影响太深,许山岚对这个年龄的女人没有一点好感。他从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哪怕装作感兴趣而应付一下。只是漫不经心地低着头,仿佛随时都能躺下睡一觉。 不止现在,许山岚以后也是如此,他用不着对周围的人虚伪客套,或者说,他一辈子任性到底,而丛展轶,纵容了这种任性。 第15章 殷逸淡淡地道:“尽人事听天命,该做的咱们也得做到。这样,我去打几个电话……恩,周末吧,星期六,大家都方便,你也有时间。” 丛林没听明白师弟的意思,搔搔短得不能再短的寸头:“干什么?” “吃饭,请他们吃饭。”殷逸随口解释一句,“我已经安排好了,在高德酒店,顺便给你引见一下,都是市体校的校长。” 丛林眉头紧锁起来:“请他们干什么,咱们是民办,他们是公办,井水不犯河水。” 殷逸笑着摆摆手:“这事你得听我的,民办公办不都得参加这次比赛么?认识认识没有坏处,怎么着也离不了这个圈子。” “比赛是靠实力,又不是靠请客吃饭。”丛林嘟囔一句,十分不情愿,但他知道师弟是为他好,为学校好,不过吃顿饭嘛,也没什么大不了,“好吧,你说了算。” 丛林同意,这事就定下了,殷逸站起来掸一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信步走向门口:“那就这样,你等我的消息。”他一开门,正遇到顾海平抬手要敲。顾海平忙打招呼:“师叔,师父还没睡吧。” 殷逸往屋里瞅一眼,随口想说:他受刺激了,今晚都够呛能睡着。但殷逸在晚辈面前从来顾及师兄的面子,话到嘴边又咽下,只说:“还没睡,你找他有事?” “没什么,我想跟师父师叔谈谈比赛的事。” “进来吧。”殷逸转身走回去,“有什么好建议?” 顾海平显然已经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说得头头是道:“我觉着大师兄应该参加太极拳的比赛,我参加长拳,我和他再来个对练,师父您看怎么样?” 丛林琢磨一阵,先不回答,扭头问殷逸:“你觉得呢?” 殷逸一笑:“想法挺好,这样一来大家都有夺冠的把握。不过,我觉得最重要还是展轶,看他什么意见。” 顾海平得到师叔的首肯,高兴得双目放光,大包大揽下来:“师叔你放心,明天一早我就问他。” “倒也不用这么急。”殷逸瞧着顾海平喜不自胜的样子,觉得有趣,“展轶的事你倒挺上心,我瞧着,他能参加比赛,你比我们谁都高兴。” 顾海平被师叔说得不好意思了,脸上有些发热,讪笑着说:“我不是他师弟嘛。” 殷逸看着他脸红的样子,心中一跳,笑容凝住了。刚张开口刚想说什么,身后丛林一摆手:“那就这样,明天海平去问问,我再跟展轶好好谈谈。天色不早了,都去睡吧。” 顾海平向师父行个礼,跟着师叔一齐走出来。殷逸思忖了片刻,问道:“海平,你……” “什么,师叔?”顾海平趋身上前,凑到殷逸旁边。 “你和展轶……” “怎么了师叔?”顾海平望着欲言又止的殷逸,诧异地问。 殷逸看他一脸迷惘,微微一笑,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是我多心了。”难道自己这样,就以为全天下的师兄弟都跟自己一样?殷逸觉得好笑,隐隐又有丝悲哀,不愿再多说,慢慢走回房中,只留下顾海平一个人站在走廊里,有点摸不清头脑。 第二天一早,丛展轶、顾海平和许山岚并肩跑出门去。许山岚一个星期没练功,跟在两个师兄后面跑下一万米,累得直喘气。顾海平学着丛林的模样一瞪眼睛:“你还想不想练了,居然跑成这样?!快去,再跑一万米!” “呸。”许山岚一点不给二师兄面子,冲着他吐舌头扮鬼脸。 丛展轶笑笑,然后严肃下来:“岚子,你这体能是该练练了,差得太远。” 许山岚嘟起嘴,不情愿地低声说:“我以后多练还不行啊。” 顾海平刮一下小师弟的鼻子:“你可别输了,你要是不拿冠军,我肯定要笑话你。” 许山岚不乐意了:“谁敢保证一定能拿冠军哪,反正我尽力呗。” “你尽力就能拿冠军。”顾海平还挺有自信,挺着胸膛说,“只要我们师兄弟出马,s市就没有敢叫号的。” 许山岚翻个白眼:“这是全省比赛。” “全省比赛也一样。”顾海平手臂一挥,还挺有丛林的气势,完全没把其他兄弟城市放在眼里。 丛展轶沉稳地说:“也不能掉以轻心,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 “那是那是。”大师兄说话顾海平还是能听进去的,“师兄,我正想跟你商量呢。你看这么报项目怎么样——”他把昨天跟殷逸说的话又重复一遍,丛展轶仰头想想,没反对,可也没赞成:“过两天再说吧,我先看看比赛规则。” 三人说说笑笑回到家里,张姐把早餐都准备好了。丛林和殷逸练完拳法,洗漱罢,大家一起坐到餐桌旁。丛林先拿个鸡蛋,其余几个人这才开始吃饭。丛家的规矩,吃饭时不能说话,因此饭桌上都很沉默。许山岚喝完牛奶,吃了两个煎蛋一根香肠,瞧瞧师兄也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等师父吃完。 丛林拿起餐巾擦擦嘴角,忽然道:“岚子,昨天忘了告诉你,你爸爸来电话,今天下午就过来。” “哦——”许山岚应了一声,低下头,胃里像突然翻了个个儿,刚才吃的那点东西差点全吐出来。顾海平颇为同情地看了小师弟一眼,怕他窘迫,没敢出声。丛展轶揽过许山岚的肩膀,贴到他耳边低声说:“我晚上早点回来陪你。” 第27章 我要你(2) 许父是下午才赶到的,殷逸特地派了一辆车去南站接他。自从许山岚跟着丛氏父子来到s城,许父想尽一切办法要把孩子接到自己身边,但始终没有成功。殷逸既然答应了许母,肯定不会给许父这个机会。更何况许父和那个研究生结了婚,又生个女孩,殷逸认为没有必要再让许山岚跟他住在一起。 但许父还是很想念许山岚的,每个月都要寄钱过来,衣物零食更是少不了。他能来见孩子的次数有限,无法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只好在其他方面进行补偿,只要许山岚开口,恨不能把天上的月亮都给揪下来。可惜许山岚从来没跟父亲主动要过什么,他什么都不缺,丛展轶满足他一切愿望,合理的不合理的。孩子还小,隔着千山万水见不到面,即使再好也是有限,比不上丛展轶时时刻刻的照料,因此许山岚对父母感情极为淡漠。渐渐的,许父也就不像最初那般上心了,疏远起来。 如今许山岚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开始懂得父母和师父师兄的不同,明白为什么自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没有一个温馨而幸福的家庭。拜许母所赐,许山岚彻底了解父母之间的恩怨,了解父亲如何背弃妻子,那个“继母”又是如何第三者插足。 人们天生向着弱者,更不用说那是他的母亲,所以许山岚对许父没有好感,可以说十分厌恶,对那个所谓“继母”,简直称得上痛恨了。 但这次许父过来,还是带了许山岚的“继母”,他们想劝说许山岚回家去。爷爷年岁越来越大,越来越想念这个漂流在外的孙子。他们许家家大业大,如果不是传给长子嫡孙,那就太可惜了,女孩终归是要嫁给外姓人的。 许山岚放学时破天荒没急着往家跑,王鹤还挺纳闷:“哎,怎么不赶紧回去接受你师兄的谆谆教导?” 许山岚瞪了他一眼,依旧低下头,无精打采地踢着地上的石子。 王鹤没敢再开玩笑,认真起来,胳膊肘一碰许山岚:“岚子你又惹祸啦?” 许山岚含糊不清地说道:“我爸今天过来。” “哦——”王鹤拖着长声,了然地连连点头,一拍许山岚的肩膀,安慰道:“早晚不得见面嘛,你还能躲一辈子?再说,不是有你哥嘛。哎呀岚子,那是你爹,又不是你仇人。” 许山岚偏头咕哝一句:“还不如是仇人呢。” “算啦算啦。”王鹤豪迈地鼓励他,“向前冲吧,哥们我精神上支持你。” “切——”许山岚不屑地一甩书包,快步往家走去。 许父还没到,客厅里空荡荡的,许山岚长舒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等着。他有个毛病,越紧张越犯困,迷迷糊糊都快要在沙发上睡着了。忽听门外汽车喇叭响,许山岚心中一沉,像坠了个铅块,慢吞吞地站起来,双手插在裤袋里,一步一步走到门口。 许父和继母跟丛林殷逸一起回来,一下车就互相谦让:“快请进,请进。”“丛哥先请,丛哥先请。”许父在政府机关工作了十来年,性子早就打磨得圆滑,脸上挂着谨慎而谦和的微笑,一年多没见肚子更见大了。只一张光滑的脸上,两条浓重的剑眉,还能依稀分辨出几分年轻时的英挺俊美。 几个人在院子里让了半天,到底还是丛林和殷逸走在前面,这才进了屋子。许山岚规规矩矩向师父师叔打招呼之后,面对许父和继母,期期艾艾好半天,蚊子似的唤道:“爸……单姨……” “好,好。”许父习惯性地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自己唯一的儿子。从外表上看,许山岚长得真不错,眉清目秀干净清爽。美中不足的是太过腼腆,像个女孩子,一点也没有男孩子的英武气。 “怎么样?练功还好吧?学业还好吧?”许父随意问了两句,许山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轻轻点点头。许父望着丛林和殷逸,一脸恳切而真挚的感激:“多亏了丛哥和殷哥教导,真是太谢谢了。” 丛林呵呵笑道:“这孩子自己就是好孩子,我正要让他参加省里的武术比赛,没什么意外的话,能取得个好成绩。以后参加全国大赛,得了名次是可以在高考中加分的。” “哎呀那就太感谢了。”许父诚心诚意地说,“丛哥在我这个孩子身上太费心。哦,对了,我前一阵子去西安出差,遇到一个好东西,这次要送给丛哥。”他话音刚落,旁边许山岚的继母已经极有默契地把带来的兜子打开,拿出一个看上去就十分名贵的盒子。 许父把盒子放在桌子上,推到丛林的面前:“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希望丛哥能喜欢。” “哎呀真是太客气了。”丛林把盒子打开,里面竟是一柄极为精致古朴的短刀,一看便知十分贵重。“哎呀。”丛林这次才是真正地惊讶,“这……这怎么好意思。” “谢谢丛哥对山岚的栽培,这都是应该的。”许父呵呵笑得十分得体,“丛哥在我儿子身上花费的心血,可比这个贵重多了。哦,殷哥,这份是给您的——”他又从妻子手里接过一个盒子,抵到殷逸面前。其实他比殷逸要大一些,但在许山岚的事情上,看得出来殷逸在s城很有地位,因此一口一个殷哥,从没改过口。 殷逸微笑着收了,打开看时,里面是很普通的布袋子,但殷逸识货,轻轻一闻便知是极上好的大红袍,市面轻易买不到。他没有像丛林对短刀那样爱不释手,只淡淡地道:“让你费心了。” 许父这才转过头来跟许山岚说话:“好好比赛,需要什么不?去外地吗?” “不是。”回答他的是殷逸,许山岚一直低着头,“就在s市,这次很方便。” “那就最好了。丛哥殷哥,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开口。” 殷逸点点头,转脸对丛林说:“咱们先去学校看看吧,让岚子跟爸爸说说话。”丛林这才反应过来,忙起身道:“对,对,我那边还有点事,让岚子陪你,哈哈,今晚咱们好好聊。” “好好。”许父和妻子站起来,看着丛林和殷逸坐车出去。 师父和师叔一走,许山岚更难受了,不安地缩在沙发里,心想:哥怎么还不回来? 许父走过来坐到许山岚身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点什么。三个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单姨忍不住碰了一下许父的腿。许父一抬眼,单姨向许山岚努努嘴,使个眼色。 许父明白过来,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说:“山岚,你要参加比赛,爸爸很高兴,希望你能取得好成绩。”这番话说得生疏至极,简直不像父子间的沟通,而像领导指导下属。 许山岚低声说:“哦。”不肯多说一个字。 许父面色尴尬,发现跟儿子说话比当众进行竞聘处长的演讲都难。他想了想,决定直奔主题:“是这样,山岚。你爷爷想你了,想让你回去好看看你。当然了,我们肯定不能打扰你比赛,咱比完赛再走。要是能取得奖杯,你爷爷也会很高兴。” 这次许山岚连声都没吭,只是突然抿紧了唇。许父问一句:“行吗?” 许山岚不说话,弓着身子窝在沙发里,显出孩子有些单薄的孤独的侧影。许父皱皱眉,又问一句:“行吗?” 许山岚好像打定主意不再开口,执拗地保持着沉默。 许父有点不耐烦了,他直起腰又想再说什么,却被身旁的妻子拦住了。单姨嗔怨地瞥了丈夫一眼,细声细气地说:“山岚,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你就直说,这么不吭声算是怎么回事呀?” 许山岚忽然开口了,慢吞吞地说:“我和你不是一家人。”他说得声音很轻,但极为清晰。 许父和单姨都愣住,单姨脸色变得很难看。许父又难堪又气愤,一拍桌子:“你说什么呢你?!” 许山岚缓缓抬起头,一字一字又重复一遍:“我说,我和她不是一家人。”他直视着愤怒的父亲,明亮清澈的眼睛里是一种沉静的怨恨。许山岚性子温吞,从没有表露过十分激烈而极端的情绪,但他的语言和行动就像钝刀,一下一下戳到你心坎上,慢,但深,难以愈合。 许父“呼”地站起来,看样子很想狠狠甩许山岚一个耳光,他大叫着:“你知不知道单姨为了过来看你,连你生病的妹妹都没去照顾,直接跟我过来了?你知不知道她昨天特地给你准备了一天的东西,就怕你在这边吃不着穿不暖?你知不知道她熬几天夜给你织毛衣?你知不知道她……” “爸爸。”许山岚打断父亲的怒吼,天真得近乎可恨地问道,“我妈妈怀我的时候,你是不是和这个女人在一起?” 许父就像被人一下子掐住脖子的鸭子,脸涨得通红,嘴唇阖动半天憋出一句:“那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子懂什么?” 单姨勉强挂着笑,目光却冷得很,柔声细语地说:“山岚,这都是你妈妈告诉你的吧。” “对了,你妈妈!”许父被人提醒,大声说,“都是你妈妈胡说八道,根本没有的事,哪天我得打电话好好问问,怎么什么都乱跟孩子说!” 这时,门外传来滴滴的车鸣声,客厅里的三个人一起望出去,竟见两辆计程车停在院门前。丛展轶从其中一辆走出来,许山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危难之中突遇亲人,心里顿感妥帖。但他这口气只呼出一半,就见另一个计程车也走下一个人,赫然便是他的母亲。 第28章 我要你3 虽然第一次和顾海平对打,丛展轶表现得不错,但他心里知道,几年没有进行系统的训练,体能和技巧毕竟还是退步了。既然要参加比赛,肯定得尽最大努力取得个不错的成绩,否则太对不起自己。丛展轶做事一向稳妥,经过几天的恢复式训练,发现自身不足,及时作出调整,制订出一系列训练计划,按部就班开始加量练习。 但今天家里有事,他不想让许山岚独自面对许父,因此下午加快速度,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训练任务,出门打车回家。没想到这么巧,许母也过来看望许山岚,两人前脚后脚进了院子。丛展轶皱了皱眉头,这个女人可真会找时间,要来也不先打个电话。但对方毕竟是许山岚的母亲,见面的礼节还是要做到,上前打个招呼:“阿姨过来了?”顺手接过许母带来的行李。 “谢谢展轶。”许母微笑着拿下脸上的墨镜,回头望向站在台阶前的许山岚。自从许母到深圳以后,竟是如鱼得水大展拳脚,用近十年时间,从一个小小的打工妹一步一步熬出来,如今已经拥有五六家连锁超市,做起了女老板。许母本来就长得挺秀美,如今见过世面,开阔眼界,更是气质出众。脸上画了淡妆,光彩照人,一点不像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岚子。”她叫着许山岚的小名,张开手臂,“特地给你个惊喜,想妈妈没有?” 和父亲相比,许山岚明显更亲近母亲,但也没有表现出十四五岁男孩子应有的活泼,甚至因为母亲夸张的手势而感到有些困窘。他拖着步子走到许母身边,刻意忽略对方伸过来的手臂,低声唤道:“妈。” 许母一点不在意儿子的平淡反应,只一笑,拉住许山岚的胳膊连珠炮似的问长问短:“个子又长高啦,还和师兄睡在一起吗?学习怎么样啊?听说要参加比赛了?” 许山岚静静地听着,偶尔简短回答几句,两人一起往客厅里走,完全没理会站在一旁的许父和单姨。 单姨的脸色阴沉得都快打雷了,她使劲用力推搡一把许父,紧锁着眉头向许母走过去的方向一点下颌。此时许父也是尴尬万分,他在官场上呼风唤雨阳奉阴违,面对生命中的这两个女人,却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回头看到丛展轶,见了救星似的脸上推起笑:“展轶回来了?山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吧?” 丛展轶微微一点头:“还好,岚子很听话,也挺懂事。” 单姨正在气头上,听见这种评语,从嘴角发出一声讥讽的轻嗤。丛展轶回头盯了她一眼,这一眼既快又狠,仿佛一枚钢钉猛地刺了单姨一下。单姨心里一突,不禁别转脸没敢再看,怒气收敛了不少。 五个人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许母仍是笑吟吟地拉着许山岚的手问个不停,似乎颇有些在许父面前炫耀的意思。她问一句许山岚答一句,肯说话但也不见有多热络。丛展轶坐到许山岚身边,摸摸孩子的头,对许母说:“阿姨这么远过来,也累了,不如先吃顿饭,好好休息休息。师父和师叔出去办事,没想到阿姨能过来,我这就打电话,他们很快就能回来。” 第17章 “我知道了,师父。” 丛林拿过干毛巾来给许山岚擦汗,一边不厌其烦地继续详细讲解动作要领和注意事项。 顾海平在殷逸的指导下把编排的整个长拳套路又练一遍,注意衔接和动静结合。 丛展轶从外面跑回来,推开院门。在酷热的三伏天里,他穿得简直像个患了严重疾病的重症患者。身上围着厚重的棉服,下面穿着棉裤,连脑袋都遮得严严实实。 顾海平“噗”地喷笑出来,叫道:“大师兄,外面的人没把你当成精神病抓了去啊?” 丛展轶脱下外套,脸上的汗流成了河,许山岚忙端一杯水跑过去,丛展轶只沾沾唇,问道:“练得怎么样?” “还行,你减下多少了?” “不知道,一会再量量吧。” 丛林一拍手:“好了好了,都去洗澡准备吃饭。” 几个人回房间里冲凉,丛展轶脱光了全身的衣物,站到练功房里的磅秤上,指针顽固地指向66.5公斤,没有多少下降的迹象。 “怎么样?”许山岚凑过来问。 “还差一点。”丛展轶要参加散打65公斤级的比赛,但他标准体重68公斤,需要在赛前急速减体重。对柔道、散打、摔跤、拳击等重竞技运动员来说,赛前无论增加或者降低体重,都可以称为一场灾难。增重就要不停地吃,多摄入脂肪,饭菜油腻得难以下咽;减重恰恰相反,控制食量——这对反倒要加大训练强度的运动员来说万分痛苦,然后就是要穿着厚重的衣服在烈日下长跑,注意适当补充带淡盐的水分,有的教练甚至要求运动员全身包裹保鲜膜。 这种在极短时间内的减重或增重对人体伤害很大,因此在饮食上搭配要更加合理,以补充所需的蛋白质和维生素。几个人所吃的午餐全是营养配餐,只不过丛展轶相对少一些。 殷逸看着几个孩子跑上楼,甚为欣慰地说:“岚子比以前用功多了,海平的感觉也上来了,我瞧这次省里比赛,咱们夺冠的希望很大。” 丛林坐在餐桌旁等孩子门下来一起吃饭,随手打开报纸扫两眼,从鼻子里发出含义不明的一声“哼。” 殷逸坐过来,低声问道:“怎么,还生气呢?” 丛林瞪他一眼:“我哪敢?你在s市有名有号,我可惹不起。” 殷逸又好气又好笑:“你可真是,瞧着心挺粗,其实就针眼那么小。你管他们怎么说干什么?最重要的是我们能取得好成绩。” “取得好成绩也得靠真正实力。”丛林啪地把报纸拍在桌子上,“不是靠背后偷偷摸摸歪门邪道。你呀,就不肯正大光明做点事情,什么都想投机取巧。” 殷逸笑笑,也不反驳,只说:“不过是吃顿饭,你继续你的光明正大,我用我的投机取巧,只要结果好,咱们就算没白费力气。” “那好。”丛林又把报纸捡起来,“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别搀和。” “那也不行。”殷逸把手盖在报纸上,“运动员一报道注册,咱们还得抽空请裁判们吃个饭。” “啊?”丛林两条粗重的眉毛都要拧到一起去了,“比赛前不许和裁判沟通,这是规矩,还请客吃饭?拉倒吧你。” 殷逸又劝了两句,丛林说什么也不同意。这时正好丛展轶换完衣服走下来,殷逸一仰头:“展轶,你说说,这事该怎么办?” 丛展轶想了想,沉稳地说:“其实不请也行。” “对嘛。”顾海平从后面跟上来,“大师兄有夺冠的实力,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怕什么?” 许山岚插言道:“二师兄,你也报名参加散打比赛呗。我想看看你跟哥到底谁厉害。” 顾海平一皱眉头:“哪有你的事,小孩子家家的。”丛展轶说要比散打的时候,顾海平也曾考虑过换项目,但一想到在赛场上要和大师兄对阵,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考虑几天还是算了。 殷逸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对丛展轶说:“你呀,还是太年轻了。” 中午吃完饭,可以睡两个小时的午觉,除去晚上,这是许山岚最喜欢的时光。在家里睡总比坚硬的书桌强,丛林已经答应他,即使后天开学也不用去上课,殷逸特地到学校跟老师打过招呼,全心全意备战比赛。培养出个省级冠军也有面子,因此还是挺支持的。 许山岚玩一会变形金刚,觉得有点犯困,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躺下来。他浑身上下就穿着一条小裤衩,张手张脚摊在床上。 丛展轶把电风扇关掉,怕睡觉时吹风会着凉,这时候什么事情都变得小心翼翼,有一点差池都会影响到比赛成绩。 他踢踢许山岚的腿:“往那边去。” 许山岚缩回来,看着丛展轶背对他躺下,即使是放松状态,胳膊上贲起的肌肉还是清晰可见,更不用说发达的背肌。男孩子对于力量有一种极端的向往,许山岚万分羡慕,伸出手指戳了戳:“我什么时候能像哥一样啊。” “够呛吧。”丛展轶闭着眼睛随口道,“你就不是肌肉型的,长得太瘦,再练也没有用。” “切。”许山岚一撇嘴,“谁说的?我长大就会有啦。” “你又不练散打,武术套路更讲究柔韧性,对抗性不强,用不着非得练出肌肉不可。” “反正我得练出来。”许山岚用力曲起手臂,按了按和大师兄相比,有点瘦得可怜的胳膊。 丛展轶转过来,笑着调侃他:“干什么?用来骗小姑娘啊?” “才不是。”许山岚急着撇清自己,“骗小姑娘的是二师兄,都有女学生给他写情书,就放在交作业的本子里。” “你怎么知道?” “我去他办公室玩遥控飞机,弄倒了作业本发现的。” 丛展轶微笑,半阖着眼睛,最近训练强度增加,食量反而要减少,体力消耗大,很容易疲惫,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给他没有?” “给了。”许山岚眼睛亮晶晶的,一副要笑不敢笑的样子,“他骂我乱动他东西,其实脸都红啦。” “哦……”丛展轶困意上涌。 “信箱里也有,还有你的……”许山岚猛地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捂上嘴巴,偷偷瞥了丛展轶一眼,见他毫无反应,似乎已经睡着了,这才吐吐舌头,悄悄拉起毛巾被,盖在自己身上。 其实丛展轶还清醒着,听许山岚一说,这才明白信箱底下总有零星的碎纸屑是怎么回事。不用问,肯定是许山岚把那些“情书”给撕了。 丛展轶心里好笑,也没太在意少年的小把戏,渐渐进入梦乡。 这次全省武术锦标赛,是由省体育局主办,市体校协办,比赛场地就设在市体校。先进行成人组武术套路比赛,然后是分级别的散打,再后来才是十六岁以下少年组武术套路比赛,那时才轮到许山岚出场。赛前两天,可到市体校去熟悉场地。 市体校早就做好赛前准备,场地全都空出来提供给前来训练的比赛队伍,但馆内另一侧散打比赛的训练照常进行,所以学校教练和学生并不少,都穿着简单的运动服,看着丛展轶他们走过来,纷纷侧目。 武术套路比赛和习武时的练习套路还有所不同,后者是固定的,比如杨氏太极xx式、南拳、形意拳、螳螂拳,都有自己的起承转合相应动作;但在比赛中却转为自行编排,有规定动作和自选动作,就像自由体操、跳水和花样滑冰一样。一方面促进武术套路的发展,一方面更具有观赏性。 武术套路的比赛场地为8米x14米,平均切分成六个方位,即四角位和中间上下位。要求运动员在比赛过程中,任何一个方位都要经过,如未经过即认为结构布局不合理,判定为未运用场地四角位和中间位,每缺一个方位都要扣分,而且还要累积扣分。比赛中还要进行跳跃等高难度动作,因此熟悉场地十分重要——众所周知,在沙地上和在垫子上,起跳的劲力都是不同的。 参赛运动员当然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把所有编排的套路演练一遍,但适当走位还是很有必要。丛展轶和顾海平都脱了上衣,只穿着单裤,在场边做些准备活动。 训练馆门一开,又走进来一批人,为首的领导个头很高,挺着个啤酒肚,像个待产的孕妇,一边往里走一边大声说:“还得抓紧,加大训练强度,有实力也不能掉以轻心……” 丛林一听声音就觉得耳熟,抬头望过去,果然是市体校的校长,也就是当初喝酒时在卫生间里笑话他那一位。丛林心里暗哼一声,故意转过头去指导顾海平,权当没看见。 校长却瞧见他们了,立刻满脸堆欢快步走过来,拖着长音说道:“哎呀你瞧瞧,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好派人去接一接。” 殷逸微笑道:“不必了,太麻烦,我们只过来熟悉熟悉场地。” “啊,丛哥也来了。”校长向丛林伸出手。丛林再装作没看见就说不过去了,只好勉为其难咧咧嘴,算是笑了一笑,跟校长握握手。 “你们先来你们先来。”校长极为客气地指一指垫子。殷逸摇摇头:“不了,他们还没准备好,你们是老大哥,当然你们先来做个榜样,让咱们也学习学习。” “哈哈,哈哈。”校长搓搓手,“哎呀太谦虚了,你就是太谦虚。”他嘴上谦让,脸上却在放光,极有自信地一摆手,身后副校长和教练带着队员鱼贯而入。 丛林和殷逸对视一眼,带着弟子们默不作声闪出安全区,给体校的队员让出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1.本文所有和比赛有关的事项纯属胡编乱造毫无依据,请不要相信。 2.武术套路比赛2003年规定比赛中可以配乐,在此之前并无规定。 3.一般在市体校就读及训练的都是青少年,不会参加成人组比赛,本文只是为了行文方便,考据帝请不要深究。 4.安全区即为比赛场地周围两米宽的范围内。 5.垫子特指武术比赛专用场地,一般高出地面50-60厘米。 6.本文绝对不是以竞技比赛为主,只是情节发展必要而已。 第31章 冤家路窄2 校长说道:“解亮,你上去先练一练。” 从队列中走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身结实的古铜色肌肉,向校长行了礼,走到垫子中央。这个人丛林和殷逸在观看以前的比赛录像带时也见过,是上届省运会冠军,在全国比赛中也取得很好的成绩,可以说是这次夺冠的大热门。 解亮吸气收腹,屈膝提手。他演练的正是太极拳,看得出来动作编排很用心。不愧为省级比赛冠军,一招一式中规中矩,自选动作做的是旋风脚360加提膝独立。这个动作难度系数很高,解亮落地极稳,引起一片喝彩声。 校长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转脸望向丛林,“丛哥你是行家,你给指教指教。” 丛林打个哈哈,道:“挺好,小伙子有前途,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比咱们这群老家伙强多了。” “哎,小孩子也不能这么夸,容易骄傲自满。张教练,你带着解亮再好好练习练习。” 他们下了垫子,换成丛展轶和顾海平到上面熟悉场地。两个师兄弟不约而同都没演练套路,只简单做了几个空翻,和起跳动作,试一试垫子和沙地的不同硬度。 其实校长本来就没把丛家师徒放在眼里,见他们只做些基本动作,还以为是怯场,心里更是得意,和丛林殷逸交谈几句,便在学生们的簇拥下离开训练馆。 丛林问儿子:“怎么样?” 丛展轶点点头:“还行,水平不错。” 丛林拍拍他的肩膀:“好好比,把他比下去。” 正说话间,训练馆的门又开了,走进一批人。这段时间正是安排各个参赛队适应场地的时候,这里人来人往本来没有什么,但丛林一看进来的那个领队,当时脸就绿了,比看到市体校校长还难看,活像见了一只突然蹦到脚面上去的癞蛤蟆。 那人无疑也见到丛林了,故意提高音量大声道:“哎呦这是谁呀?这不是丛林吗?哎呦咱们这可多少年没见啦。” 丛林背着双手哼道:“最好不见。”一点不给留面子。 许山岚悄悄碰碰丛展轶:“哥,这人是谁?” “他好像姓严,是师父在乡下时的老对手,师父就是在村子里把他打败了才开始开馆收徒的。” “对啦。”顾海平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热闹,“我就是因为看了那场比赛才下定决心跟师父学武的,没想到能在这里见面,嘿嘿,真是冤家路窄。” 严师父没有丛林高大,矮墩墩的像个树桩,但肌肉很结实。小眼睛里闪着对丛林毫不掩饰的怨恨和厌恶,仰着脸说道:“正好正好,咱们真刀真枪干一场,这么多年了,瞧瞧到底谁更胜一筹。” 丛林对他可没有对体校校长那般客气,双手抱胸,冷冰冰地道:“谁更厉害多年前就有定论了,再纠缠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哼。”严红军把脸偏过去,对自己一个弟子道,“小羽,上去练练,也给别人开开眼。” 一个少年站出来,道:“是,师父。” 这个少年年龄和许山岚相当,个头也差不多,头发比许山岚的短,显得更精神,只是面无表情,有点清冷。 丛林叉着腿站着,本来没太在意,但那孩子一起手,丛林的脸色就变了。正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个叫小羽的孩子年龄虽小,但动作流畅自然动静合宜,沉稳凝重,颇有大家风范。更难得的是不骄不躁,毫无少年人的轻浮傲慢。 丛林望向殷逸,正巧殷逸也在看过来,两人心照不宣,都有些忧心忡忡,这个孩子一定是许山岚这次比赛的劲敌。 严红军仿佛也看出两人的心思,得意得眉毛都快飞起来,拉过那个男孩子朗声笑道:“怎么样?我最得意的门生,叫叶倾羽。不错吧?哈哈。你瞧这动作、这神态、这骨骼……”他一边说一边在叶倾羽的身上捏捏拍拍,弄得小孩子想躲又不敢躲,尴尬得脸都红了。 丛林哼道:“歹竹出好笋,也不太容易。” “丛林,你不用嘴硬,咱们别说废话,就在赛场上见。”严红军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走着瞧!” 许山岚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他暗自估量一阵,觉得有点比不上叶倾羽。不由自主回头瞅一眼那少年单薄的背影,有些羡慕又有些嫉妒。 唉,要是平时不那么偷懒就好了。许山岚后知后觉地想,都怪自己惰性太强,水平不免大打折扣。正想着,忽觉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在头顶上,抬头见大师兄正瞧着自己。 丛展轶低声问道:“怎么,灰心了?” 第19章 丛展轶笑着扶起他,牢牢握着许山岚的手,两人并肩而立,等着裁判员评分。 不一会,成绩出来了。9.6 9.7、9.6……许山岚一个一个默念着,高点啊高点啊,他差点叫出声来。最后一个9.8!主持人报告成绩:“去掉一个最高分9.8,去掉一个最低分9.6,第0036号选手得分9.75。” 赢了!他们赢了!许山岚一把搂住丛展轶的脖子,两个人在全场观众的欢呼和雷鸣般的掌声中,紧紧拥抱在一起。 第33章 冤家路窄4 许山岚跟着师父师兄们回招待所的路上兴奋得手舞足蹈,和顾海平连比带划:“哥这个姿势真帅真帅,那个体校校长都傻眼啦。”“朝天蹬也不错啊,多标准,能写进教材了。”顾海平一回头,冲着丛展轶笑道:“依我看,应该让你把太极拳的动作从头到尾做一遍,咱们给录下来,作为学校的示范版本。” “你别说,这招还真不错。”接口的竟是丛林,他今天心情大好,一拍儿子的肩膀,“行,没给你爹丢脸。”丛展轶自幼习武,一直管他叫师父,这还是丛林第一次在大家面前主动表现自己做父亲的身份。 丛展轶淡淡地笑着,不见有多得意,也不见有多兴奋,只摸摸许山岚的头发。 殷逸道:“海平表现也不错,第二名也不容易,也是有机会参加全国大赛的。” 顾海平还没从得奖的激动中回过劲来,幻想着自己终有一天能站在全国甚至世界的武术竞技赛场上,忍不住周身热血沸腾,只手握拳用力击打在另一手的掌心,低喝一声:“嘿!” 殷逸遇到事情想得周全,慢悠悠地说道:“回去先给你爸你妈打个电话,他们这次忙,没时间过来看比赛,快点告诉他们,好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是,师叔。”顾海平一回头,笑嘻嘻地对许山岚说,“下一个看你的啦岚子,你可得争气啊,不能被别人比下去。” 许山岚心头一缩,立刻紧张起来,故意把嘴一撅,将话题引到别处:“还有哥的散打比赛呢,我的在后面。” “哎呀,大师兄肯定是冠军,这还用说吗?” 几个人回到招待所,正碰上市体校的大客车也停在门口,校长从黑色小轿车里走下来,一眼望见丛林,上前几步过来握手:“哎呀,丛师父教的好弟子,水平真是不错,咱们甘拜下风甘拜下风。哈哈,哈哈。” “只是发挥好一点而已,校长太过奖了。”丛林难得地谦逊几句。 校长瞧瞧丛林父子,再瞧瞧殷逸,眼中忽然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他张张嘴好像还想要说什么,但犹豫一下又忍住了,转口道:“好好休息,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一定要提,千万不要客气。啊?哈哈,哈哈。” 两边客套一番,各自回房间。 丛展轶下午去称体重,这就是官方认定的最后值,也就是说,再不用称重,可以好好吃饭了。丛林答应他们,只要许山岚的少年组一比完,一定带大家出去吃顿好的,东来顺火锅。 丛林和殷逸晚上回家去休息。丛展轶把得到的金牌给许山岚玩,这玩意也就名字好听,其实就是个金属块儿,做工也不算精致,镌刻的花纹模糊不清。金杯还好玩些,闪闪亮亮,上面系着红色的缎带。顾海平却把得到的长拳比赛银牌仔仔细细放到红绒盒子里,跟奖状放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收好,等着带回家去让父母瞧瞧。 许山岚把金牌放到金杯里晃来晃去,像赌场里摇骰子似的,不一会就不爱玩了,随手丢到一边。他从来对这种荣誉看得极淡,以后也是如此,很受丛展轶的影响。 丛展轶第二天还要比赛散打,这个跟武术套路不一样,很费精力体力,因此晚上许山岚不敢打扰他休息,大家早早上床睡觉。 只是大会居然安排这一天许山岚去接受少年组运动员的体检,这让他十分懊恼,就算再抓紧时间,也够呛能观看到大师兄的比赛。 叶倾羽见他皱着眉头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往窗外张望,低声问道:“你是不是着急师兄的比赛呀?” “可不嘛。”许山岚满腹怨气,“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验什么骨龄,我问过我师父,以前都没验过的。” 叶倾羽细声细气地说:“好像是新增加的项目,防止有隐瞒年龄的。““可我看不到我哥比赛了呀!”许山岚又沮丧又难受。 “你哥肯定能赢,他身手真漂亮。”叶倾羽实心实意地称赞,“他起跳好高啊,你们平时训练一定很刻苦吧。” “啊,那倒是。”许山岚觉得自己就不大刻苦,这句话回答得有点没底气。他掩饰地扒拉扒拉头发,说,“你也不差啊。” 叶倾羽认真地摇摇头:“不行,师父说了,强中更有强中手……” “能人背后有能人。”许山岚翻个白眼,“我师父天天念叨。”忽地抿嘴一笑,“可我觉得他俩互相就不怎么能看上眼。” 这句话说得叶倾羽也笑了,露出唇角下一个极小的梨涡。他安慰许山岚:“你放心吧,你师兄多厉害。” 许山岚小大人似的叹口气,忧心忡忡地说:“那不一样啊,散打是对抗项目,跟套路可不一样。” 叶倾羽想了想:“那倒是,我就没跟别人打过架,觉得下不了手。” 许山岚嘻嘻一笑,凑过去压低声音:“我打过。” “啊?”叶倾羽眨眨眼,很是意外。师父对打架这种事严令禁止,一有违反决不轻饶,主要就是怕他们出手太重,把人家打伤了。不过暴力和血腥永远是男人心中永远的主题,那是从骨子里天生的向往。叶倾羽不无艳羡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许山岚回想一会,舔舔唇:“挺过瘾。” 叶倾羽不禁喷笑出声。旁边检察人员不耐烦地嚷嚷:“下一个是谁?袖子,袖子撸上去!” 一开始许山岚还以为得抽点血,虽然不怕痛,但挨一针总不是什么好事。轮到他了才知道不过是伸出胳膊,跟量血压似的用个机器照一下就完事了。这是刚刚引进的新式设备,从骨头发育情况能看出这个孩子的准确年龄,甚至能预测孩子的身高。因为体育运动员常常有擅自篡改年龄的情况,比如青年组参加少年组比赛,成年组参加青年组比赛,以图在经验、身高、体重等各方面压倒对手,从而拿到好名次。但这种情况在武术比赛中比较少见,在足球、排球和田径等比赛项目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不改才奇怪。引进检验骨龄技术,就是要最大程度防止这种现象的继续发生。 检验进行得并不慢,但许山岚心里有事,仍然觉得读秒如年。好不容易大家都完事了,组委会组织他们登上返回的大巴,又足足过了半个多小时,才回到市体校。 还没等大巴车停稳,许山岚早早站在车门旁,一开门就第一个窜了出去,兔子一样飞奔竞赛场地。 观看散打比赛的人要比武术套路的多多了,整个赛场看台座无虚席。散打比赛现场气氛十分重要,一定要挑起运动员的兴奋点。各个参赛代表队纷纷派出最强的拉拉队阵容,敲锣打鼓,狂风呼啸一般的呐喊声震得训练馆棚顶似乎都在颤动。 许山岚快步跑下看台,冲到站在擂台一边的顾海平的身前,大声问道:“几比几了几比几了?” 顾海平一指成绩牌:“二比一,大师兄暂时领先!” 正是赛事中场休息的时候,丛展轶穿着一身黑色的背心短裤,带着头盔、护胸、护腿。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的目光狂野而凶悍,漆黑的眼眸里像着了火,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气势。丛林大声吼着注意事项:“避开要害!多用腿法,多用腿法!……” 丛展轶没等他继续说下去,开场的哨声一响立刻站起身走入场中,恶狠狠盯着对手。对方起得稍慢一些,摆好架势,踮着步子。 顾海平眼里放着光,一直紧紧盯住擂台,嘴巴凑到许山岚耳边说道:“他把大师兄给激怒了,他居然赢了一场——好!”突然一声暴喝,差点震破许山岚的耳膜。 可许山岚完全顾不了这些,丛展轶频频出拳,又快又狠,对方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只能竖起前臂挡在身前。丛展轶趁其不备一脚踢中对方大腿跟下30厘米处,那是极为关键的部位,那人腿部登时麻痹,差点跪倒在擂台上。 台上裁判马上吹起哨子,看台上呼声响成一片。丛展轶小幅度地踮着步子,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对手,好像一只猛虎,随时都要扑上去。 许山岚激动得小脸发红,浑身热血上涌,双手紧握着拳头,恨不能自己也冲上台去比一场。 裁判员示意一下,对手站起来跟丛展轶面对面,两人虚晃几招,那人一记直拳夹着风声呼啸而来。丛展轶偏头躲过,左腿前踢,对方以为他还要用刚才的招数踢他大腿,慌忙后退。谁知丛展轶这一脚竟是虚招,尚未落地右腿随之而上,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正中对手头部。这一下势如迅雷,锐不可挡。尽管有护具保护,那人还是骤然俯趴于地,过了好半天才摇摇晃晃站起来。观众们先是惊呼一声,出现短暂的沉默,不过转瞬之间欢呼声乍起,震耳欲聋。往下的比赛对另一选手来说简直是场磨难,尽管只剩下短短的三十秒钟。 当场上裁判高举起丛展轶的右手时,全场掌声雷动,许山岚欢呼雀跃,第一个抢到台上,跟丛展轶拥抱在一起。 丛展轶摘下头盔,露出汗涔涔的一张脸,他呼呼喘着粗气,狠狠搂住这个小师弟。许山岚只觉得大师兄手臂的力量大得出奇,好像还没有从比赛的兴奋状态中恢复过来,要把自己满心的愉悦一股脑传递给他一样。许山岚仰起头,看到丛展轶神采飞扬,难得地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丛展轶毫无悬念,以绝对优势闯入半决赛名单,要和其他小组余下的三个人争夺前三名。但他现在已经从籍籍无名变为最富竞争力的对手,所有人都觉得,他完全有争夺冠军的实力。 “我看秩序册了。”顾海平说,“大师兄下一场对阵的是市体校的解亮,就是那个太极拳亚军。” 殷逸点点头,慢慢地说道:“他也不容小觑,是上一届的亚军,仅败在全国散打锦标赛冠军手下,本来是这次比赛的头号大热门。” “什么热门啊。”顾海平不屑地轻嗤一声,“遇到大师兄,那就是完蛋啦。如果要是大师兄不参赛嘛,他倒十分有可能拿个冠军。” “同样,只要展轶把他打败,第一名也是稳拿。”丛林说,“所以最关键的一战不是决胜局,而是半决赛。” “什么都没问题。”许山岚装模作样地给丛展轶揉肩膀,“我哥肯定是冠军。” “行了行了。”丛展轶微笑着阻止他,“你再给我按下去,别说冠军,我看不残疾都是好的。” 大家一起笑起来,心情都很放松。 下车时,意外地看到市体校校长竟然在门口等着他们,对丛林满脸堆笑:“哎呀丛师父,我正等你呢。今晚几个体校校长要在一起聚一聚,怎么样?不如一起吧?哈哈,都想给你庆祝庆祝,哈哈。” 丛林说:“哎——客气什么呀,不用不用,太客气了。决赛还没打呢,谈不上庆祝,你的队员也有夺冠的实力嘛。” “不行不行还差得远,怎么样,来吧,一起吃顿便饭?” “不了不了。”丛林连连推脱,“今晚还得加紧训练,明天还有比赛了。这样,决赛之后,我做东,请你们喝几杯。” 旁边殷逸动动唇,似乎想说点什么,沉吟片刻一笑又算了。不管校长怎么说,丛林就是不同意,到底还是没去,陪着几个弟子一起吃了饭。 谁知眼见丛林和殷逸要离开的时候,体校校长又来了,而且这次可不是空手来的,他提了一个皮箱。 第34章 认输1 校长笑吟吟地,没等丛林问,开口便说:“丛师父,有点事情想和你商量商量。这不,请你你也不去,只好过来找你来啦。没打扰吧,哈哈,哈哈。” 丛林和殷逸起身迎接,人都到门口来了,说打扰也没用啊。丛林偏身往屋里一让:“快请进,请进。” 校长把黑皮箱放到桌边地上,像是掩饰什么似的,先不看丛林师兄弟,眼睛先扫向丛展轶几个弟子。丛展轶拉过许山岚,对丛林说:“师父,咱们出去逛一逛。” 丛林点点头:“别走得太远。” 丛、许、顾三个人走到门外,顾海平向紧闭的房门努努嘴,压低声音问道:“干什么?神秘兮兮的,还拿那么大一个黑皮箱,拍电影啊?” “黑道交易,白粉美金。”许山岚憋着笑,明显是香港电影看多了。 丛展轶轻轻一拍小师弟的头:“不许胡说八道。” 顾海平直起腰:“不管你们,反正我是无事一身轻了,比赛都比完了我还怕啥?走了,出去吃宵夜。”他对许山岚晱晱眼,故意逗他,“怎么样,用我带点什么好吃的回来?叫个好听的,没准我就答应你啦。” 许山岚不屑地一撇嘴:“谁用你?我和哥都去吃过饺子……”他猛地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忙一掩口,慌张地望向丛展轶。 顾海平一下子明白过来,伸出手指头点着两个人,拖长声音叫道:“好啊——好啊你们,居然背着我偷偷溜出去。”一想到他们两个居然还想瞒着自己,心头忿忿不平。他不敢对丛展轶怎么样,转脸冲着许山岚怒道,“你别指望我给你带好吃的!” 许山岚低下头不出声,丛展轶淡淡地道:“这点小事还计较,你以为你十一二岁啊?” “你——”顾海平更加怨怒,还要继续说,忽然身后 “砰”地一声轰响,丛林房间的门被人猛地推开,紧接着传出丛林强压着火气的声音:“不好意思刘校长,你的要求我做不到!” 招待所走廊里本来就很安静,这一声门响惊动了很多人,大家纷纷探出头来看看发生什么事。 体校校长拎着黑箱子走出来,表情既尴尬又愤恨,一言不发,阴沉着脸,大步走出招待所。 三个弟子互视一眼,也忘了刚才的争执,回到房间把门关上。丛林挺着腰板坐在床边,呼呼直喘粗气,浓重的粗眉拧到一处。三个弟子不知发生什么事,能把师父气成这样,都不敢吭声,默默地站到墙边。 好半天殷逸悠悠地道:“你生这么大气干什么……” “我怎么不生气?!我能不生气吗?!”丛林大声打断师弟的话,双手叉腰叫道,“他这是侮辱我!居然,居然用金钱买奖牌?这是什么行为?人格卑劣!”他大踏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只狂躁而愤怒的狮子。 “你小声点。”殷逸眉头微蹙,“瞎嚷嚷什么,这里不隔音,让别人听去不好。” 丛林气得胸膛一鼓一鼓,站在地上似乎还想发泄,终究坐回到床边,拧着脖子运了半天气,最后一摆手:“不让!这块奖牌该谁的就是谁的,别说几万,几十万我也不让!要夺,行,凭真本事。他们要能赢得了展轶,我不但拱手相让我还得恭喜。可不比赛,只想搞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没门!我告诉你,没门!” 三人这才听明白,原来市体校校长是来求丛林让丛展轶在赛场上故意输给对手,这样体校的解亮肯定能拿到冠军。校长那个黑皮箱里一摞一摞的全是现钞,和许山岚开玩笑说的那句话有所不同,但也相距不远。 三个弟子都是第一次遇到比赛中这种肮脏事,不像师父那般愤怒,倒觉得既好笑又有趣。顾海平做了个怪相,低声对丛展轶说:“下次我也比散打,这多好,还给我送钱,发家致富一条路啊。谁给我钱多我就让给谁。” 最后这句说得声音大了点,被丛林听到,他一立眼睛,厉声喝道:“海平,你说什么呢?!” 顾海平吓得一激灵,忙说:“没……没什么,师父。” 那句话丛林听得不大清,但从表情上猜也不是什么好话。他义正词严地对三个弟子说道:“我告诉你们,做人就该堂堂正正,少用歪门邪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这次输了是咱实力不够,回去好好练下次再来比。咱们决不能像那些人一样,不想付出不想吃苦,只知道投机取。为人处世,就应该顶天立地、坦坦荡荡,这才是好男儿大丈夫!” 三个弟子一起沉声应道:“是,师父。” 丛林又把做人的道理统统讲了一遍,这才勉强消了气,一拍儿子的肩膀:“好好比,一定要拿冠军。”说完对殷逸一摆手,“走吧,回家。” 殷逸始终没有说话,只意味深长地看了丛展轶一眼,跟着师兄走出去。 被这出戏一打断,谁也没有去逛夜市的心情了,大家各自回房歇息。再过几天许山岚就要比赛了,他心里其实一直都吊吊着,没底。晚上和大师兄谈心,一会问:我会第几个出场啊,他们的动作都是什么难度啊。一会问:要是失误了怎么办哪…… 丛展轶对这孩子一直都有耐性,知道他只是赛前精神紧张,便和声细语地安慰他。 快九点钟的时候,两个人都准备睡觉了,忽听房门轻轻被人敲响。许山岚跳下床去开门,竟然是殷逸,他忙唤道:“师叔。” 第21章 “怎么样?”殷逸唇边勾起一丝不易察觉地讽刺,“难道岚子就该弃赛吗?” 丛林被噎了一下,半晌说道:“我当然会去替岚子继续争取,裁判们一定会给我们一个公平。”他说的自己都没有什么底气,声音不知不觉降低下来。 殷逸叹口气:“你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根本就没有用。为什么会有人事先告诉我们审评结果?他完全可以走程序,说不能参加就是直接除名,体育比赛的上诉什么时候成功过?但他们没有,给你机会,甚至不止一次,你还看不出来么?他们就是等咱们先低头,甚至可以这么说,只要展轶退出,岚子就可以参加比赛。” “我就不信他们能一手遮天!”丛林叉着腰,气势逼人,“难道就因为他们有权,就因为他们说了算,我们就得俯首帖耳听他们的?办不到!他们越是这样,我们越应该抗争!难道我们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吗?!” 殷逸微蹙起眉头:“然后呢?行,你抗争,你赢了,岚子可以参加比赛了,然后呢?武校不能只靠这一场比赛活着,也不是有一个许山岚和丛展轶就能继续发展壮大。难道你每次都抗争,每次都和他们斗争?师兄,你说的太不现实了。现在世道已经变了,不是当初人们都按循规蹈矩做事情的时候了。” “于是我们就该任由这群人胡闹下去,不仅坐视不理,反而助纣为虐?!”丛林指着殷逸的鼻子,“那是你的做人方式,不是我的!这跟世道没有关系,你就是这种人,就是想用其他方式,用不正当手段赢取你那点个人利益。年轻的时候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当年你就挖门子捣洞要把我从乡下弄回城里,开病条作假你什么没干过?哼,从来你就只会用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殷逸的脸一下子白了,丛林说他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这件事,他沉声道:“我做那些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换成别人我用得着吗?我会吗?” “那你有没有问过我要不要回来!”丛林用力戳着自己的胸口,“我最讨厌你的,就是这一点,我之所以不肯回来,在乡下待了那么多年也是以为这个!你总以为是为我好,是为我着想。敢情你影响了我的生活我的生命,我还得感激涕零没齿难忘吗?!当年是我,如今是我儿子。殷逸我告诉你,丛展轶是我儿子,我会去教他。不是你的!你有什么权利告诉他该怎么做?你是他什么人?!” 殷逸身子发抖,嘴唇微颤,喉咙一下子被什么堵住了,他忍了好半天才忍住想冲上去给丛林一拳的冲动。用尽全身力气低声说道:“好,好,丛林,你说这话可真有良心……”他站起身快步走到车门旁,忽然又挺住脚步,冷冷地道,“你说我没有资格管展轶,难道你有么?他听你的么?他跟你也不是一路人,你别忘了,他到现在都不肯叫你一声‘爸爸’!”说完,也不等丛林回答,大步走下客车。 丛林被他最后一句话气得半死,偏偏没处发泄,狠狠锤了一下车座靠椅,从胸中发出一声长叹:“唉——” 顾海平从训练馆里冲出来,本来也想上车去,但隔着车门听到师父和师叔在里面说话。他犹豫一会没进去,远远踢起一颗石子,垂头丧气地等着。 观众们一窝蜂从里面涌出来,议论纷纷全是比赛的事情。顾海平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干脆走开,躲到一株高大的垂柳下。不一会,体校的学生们簇拥着校长也出来了,个个兴高采烈。金牌唾手可得,难怪这么高兴,尤其是那个解亮,笑容异常刺眼。 顾海平握紧拳头,真想上去揍那个校长一顿。他眼瞅着那群人说说笑笑走到车前,很快就要上车了。顾海平胸中怒火上涌,迈步就要冲上去,忽听身后有人客气地问道:“请问,是顾海平先生吗?” 顾海平一愣神,他从没听过有人叫他“先生”,这个称呼按在他名字后面,很有一种违和感。他一回头,见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脸上挂着礼貌而客套的笑容,一手夹着个黑色的公文包,一手握着个砖头一般的大哥大。 “我是,有事么?”顾海平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人,强压着怒气答道。 “哦,是这样的顾先生。”那人带着南方口音,先生一律说成“先僧”,“我是xxoo影视公司的,这是我的名片。”他点头哈腰地双手递过来一张小小的纸片。 那是名片在北方还不算很普及,有头有脸的才准备这东西,顾海平自己就没有。他疑惑地瞅了那人一眼,接过名片瞧瞧。名片样式很精致,是经过特别设计的。不过顾海平名片见得少,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同,所以不太在意,只见上面印着xxoo影视公司秘书部副部长陈阿珍。 “xxoo公司?”顾海平下意识念了一遍,那人愉悦而自豪地说道:“对,顾先生,您应该听说过吧?” 顾海平摇摇头。 “啊。”那人似乎有点失望,但笑容不变,耐心地给顾海平作介绍,“没关系。我们是一家香港公司,我们拍的电影您肯定知道,比如《明战》、《大城故事》、《说你说我》……”他如数家珍,一口气说了七八个。顾海平对电影这玩意不太在乎,他只喜欢看武打片,什么文艺片一看就睡觉,那人念叨的几个他有的看过更多的没看过。顾海平根本没往心里去,扭回头见体校那群人都上车了,车都要开走了,恨恨地瞪了一眼,不耐烦地打断陈阿珍:“你想要怎么着吧。” “啊,是这样。我觉得顾先生样貌上佳,功夫又好,正是我们影视公司想要收纳的人才,不知道顾先生想不想当电影明星?” “什么?电影明星?”顾海平啼笑皆非,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他把名片塞回到那人怀里,“歇歇吧你,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那人见他要走,急了,一把拉住顾海平:“顾先生,我们公司是认真的,请您仔细考虑一下。我们公司副总觉得您十分有潜力。” “副总?”顾海平眯起眼睛,“他认识我?” “啊不,不是。”陈阿珍尽职尽责地解释,“他这两天过来s城参观清朝的故宫,受朋友之邀观看了您的比赛,对您十分感兴趣。顾先生,这是一个好机会,现在武侠片动作片十分火爆,正需要您这样有气质身手漂亮的人,顾先生……” “谢了,我对他不感兴趣。”顾海平要抽回手臂,谁知陈阿珍拽着他的袖子拽得还挺紧,一脸急迫而又诚挚的模样,“顾先生,我们不是骗子,请您仔细考虑……” 顾海平一笑,手肘一拧,回腕一带。那人只觉手上一滑,不知怎么就被顾海平给挣脱了。他愕然张开嘴,刚要再说,顾海平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眨眼间不见踪影。 丛展轶和许山岚没有立刻回招待所去,午饭和晚饭都是在外面吃的,他们打了一下午的电动,许山岚从来没玩得这么畅快过,回来的路上还跟大师兄唧唧喳喳说攻略。丛展轶心情缓解许多,至少不像刚从赛场下来时那般严峻而冷酷。事情已经做了,想再多都没有用,自己选的路,没有后悔的余地,更何况,尽管这样难受,他却没有感到后悔。 两人回到招待所已经快七点了,走廊里偶尔有其他运动员经过他俩,都要回头瞅一眼,小声议论低声窃笑。 许山岚一下午放松的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担忧地望向丛展轶。大师兄却只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丛展轶性格倔强固执,十分强势,一旦下定决心绝对全力以赴,自己的父亲都影响不了,更不用说其他人。他摸摸许山岚的头,示意安抚,两人到了走廊尽头,却见房门竟开着。 丛林坐在椅子上,面前摆了一张纸片。他抬头瞥了丛展轶一眼,就当没看见,板着脸问许山岚:“跑哪儿疯去了?明天就要比赛了知不知道?” 许山岚一缩头,老老实实地回答:“跟哥出去散心。” “散什么心,赛前就应该保持状态紧张。”丛林一拍桌子上的纸片,“你的骨龄检查结果已经下来了,他们说重新检验之后完全合格,允许参加比赛。” “真的?”许山岚眼睛一亮,拿起检验报告仔细读了一遍,果然,下面盖着个“合格”的红戳。他抿嘴笑起来,对着丛展轶一扬手里的单子:“哥,我能比赛了!” 丛展轶意料之中,轻轻地笑了笑。 丛林站起身道:“晚上不要随便出去,好好休息,明早过来接你。”漠然不理会丛展轶,仿佛这个儿子是一片空气,转身走出房门。 许山岚兴奋之极,捏着小拳头不知怎么办才好。可这兴奋劲没过十分钟就被一种揪心的紧张给替代了——明天就要比赛了。一想到这里,浑身血液好像一下子全窜到心口处,手脚不自然地发冷。他愣了半天神,忽觉大师兄一拍他:“去吧,洗洗澡。” 这一晚上许山岚都没有睡好觉,总是在做梦,周围人影幢幢,半夜的时候突然醒来,胃部一阵阵抽痛。 这是老毛病了,完全是精神过于紧张而造成的。其实不参赛也没什么不好,他后知后觉地想,悄悄翻个身,俯趴在床上,手掌按着肚子。 许山岚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就怕把睡在另一张单人床上的丛展轶给弄醒了。但他刚一翻身,丛展轶就睁开眼睛,低声问道:“怎么,胃又疼了?” “嗯——”许山岚细声细气地应了一声。丛展轶起身,从暖壶里倒点热水,让许山岚喝下,自己凑到这张床上来。他人高马大,跟许山岚挤在一张单人床上肯定不舒服。丛展轶侧着身,尽量不占地方,让许山岚仰躺着,伸出手慢慢给他揉肚子。 丛展轶的手又大又温暖,掌心的热度从腹部散到四肢百骸。许山岚舒服地发出一声噫叹,心境平稳下来,渐渐进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极为酣畅,什么梦都没做,睁开眼时甚至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许山岚眨眨眼,刚刚看清头顶上的天花板,就听见一旁传来大师兄的声音:“起来吧,到时间了。” 啊,比赛!许山岚一骨碌爬起来,差点把丛展轶推下床去。他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扒扒头发。丛展轶眼睛里藏着血丝,明显后半宿就没睡好觉,一把拉起许山岚,照着他屁股打一记,命令道:“快去洗漱!” 第37章 认输4 武术套路不像散打,观看比赛的人没有那么多,但也不算少,黑压压的人头攒动。许山岚从一走进训练馆,心脏就不受控制地一直砰砰直跳,手心里全是冷汗。丛林跟在他身边,却和丛展轶不曾交谈一句,只是告诉许山岚一些必要的注意事项。殷逸不知为什么没有来。 许山岚抽签时,抽的是第十四个,位置稍微靠后一些。这样优势是可以在前面比赛的运动员中汲取经验,查找不足,提醒自己;缺点是等待的时间太长了,其实是一种折磨。 左边不远处就是严红军和他的弟子们,丛林的目光跟严红军的一触即分,像两颗射向对方的子弹。叶倾羽神色清冷,似乎也有些紧张,瞅到许山岚时,唇边泛起一抹微笑。许山岚抿唇也笑了一下,扒扒头发。丛展轶递过水来,低声道:“深呼吸,尽力比,心态放松。” 许山岚点点头,慢慢喘了几口长气,好像安定了不少。 运动员们一个一个地上场了,顾海平百无聊赖,出去上厕所。他刚走出门口就听见有人叫他:“顾先生。” 第二次有人这么称呼他,顾海平倒习惯了许多,只是不厌其烦,他回过头望着面前的人:三十岁左右,高大的身材,一身深灰色的运动装,白色运动鞋,眉宇俊朗,只是神情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意味。奇怪的是顾海平第一眼看过去觉得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他问:“有事么?” 那人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我想昨天我们公司的经理应该已经和你谈过了,我姓宗。”他没有递过名片来,顾海平下意识地猜到,这位可能就是那个陈经理提到的副总。他皱皱眉头:“对不起,我想我说得挺明白了吧,我对当什么明星没有兴趣。” 那人双手插在裤袋里,很随便的样子:“顾先生这样好的身手,这样好的样貌……”说着,他上下打量顾海平一番,轻轻笑道,“不去拍电影真的太可惜了。” 也不知为什么,顾海平从骨子里讨厌这人看向他的目光,太过轻浮、太过漫不经心、太过……总之他觉得一个大的演艺公司的副总,绝对不应该是这副模样。顾海平本来就没有这种意向,这下更不愿意了,他也不多说,只转身往洗手间走,伸手遥遥摆了摆,表示拒绝。 谁知那人竟然欺身上前,口中道:“我希望顾先生能仔细考虑考虑。”他的速度极快,刚开口时尚在数步之外,几个字以后话语已响在耳边。顾海平微微一惊,习武的人生性警惕,对突然靠近的人极为排斥。他后背对着那人,立即身子旁侧,出臂横挡。那人果然突袭,出招极为怪异,碎步抢上,指尖直冲顾海平腰际。 顾海平轻呼一声:“寸劲拳!”寸劲拳是咏春拳的绝技,关键在于短、快、狠、力贯一处。顾海平扭腰后撤,后退一步。那人指尖在他的腰畔轻划一下,引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感。顾海平双眉一轩,踢腿前踢,一招“魁星踢斗”直奔对方胸口。他自幼习武,长拳招数信手拈来,这一招大开大阖、声势逼人。谁知那人不退反而提步前趋,出拳力道刚劲迅猛,毫不留情。 顾海平深吸一口气,腹部极缩,堪堪避过一拳,一个旋空飞脚逼退敌手,身子在空中飞转,落地时提膝独立。沉声喝道:“截拳道!你想干什么?!” 截拳道本就从咏春拳演化而来,难怪刚开始顾海平会认错。 那人见顾海平全身戒备,只一笑,双手随意插回裤袋里:“原来传统武术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嘛。”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刚才那场小小的打斗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顾海平缓缓放下腿,警惕地盯着那人,刺道:“世上可不止一个李小龙。武术之道在于精钻,任何派别都有其优势,关键是练武的人。” 那人眼中闪过一抹激赏,唇边依旧噙着笑,慢慢地道:“好,我只是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别浪费了这么俊的身手。” “多谢赞赏。”顾海平不再理会,负手背后信步前行,经过那人身边时突然出拳,直奔那人面门。这一下猝不及防,势若奔雷,锐不可当。那人蓦然收了散漫的神色,挥掌抵挡。哪知顾海平这一招竟是虚的,左腿上撩,阴损地踢向那人胯下。那人微皱眉头,侧身躲开,终究慢了半步,足风在膝下掠过,引得小腿一阵发麻。 顾海平一招得手,飞快后掠,以防那人反击。回头挑衅地一扬眉,双眸闪着得意的光:“扯平了。”足不停步,奔出门口。 那人讶然失笑,抬起右手,指尖还残留着触摸过肌肤的感觉。他轻捻指肚,意味深长地想:腰挺细啊。 顾海平回到赛场,很快就要轮到许山岚出场了。他正在边上做热身活动,做一些伸拉的动作。丛林神情严肃,尽量详尽地对他进行最后的赛前指导。 只听主持人刻板的声音响起:“0013号选手得分9.4分。”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许山岚缓慢悠长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听得主持人又继续道,“下一个出场的选手是:0023号,市xx武校许山岚。” 许山岚耳朵里嗡嗡的,周身血液全涌到头顶。他没有立刻上场,而是在场边凝立了一秒钟,这是丛展轶教给他的方法。别小瞧这短短的一秒,它能让你整个人平静下来,不至于过于仓促紧张。 许山岚身着一袭深红色对襟套服,白色滚边,腰扎乳白色缎带。这是师叔殷逸特地请人为他量身定做的,衬着白皙的肌肤,乌黑的短发,极为抢眼。这种表演性质的比赛,外形穿着多多少少都会影响裁判的分数,谁都不敢大意。 许山岚缓步走到赛场中央,周围的一切全听不到,一片宁静。提气、起手。等到真的表演起来,那种恐慌感反倒没有了。许山岚的双唇紧紧抿着,一招一式认认真真。腾空飞脚“啪”地一声,干净利落清脆响亮。他的自选动作是旋风脚加马步,这时多年刻苦训练的结果才真正凸显出来,丛林父子的心血没白费。许山岚落地马步扎得极稳,凝若磐石,纹丝不动,近乎完美,观众席上掌声如潮。 短短三分钟的比赛转眼之间就结束了,许山岚立定、抱拳,向裁判员行礼,他这时胸口一颗大石头才彻底放下来,自己也知道发挥得极好,兴奋地跑到场边,还没到丛展轶身前就抿嘴笑起来。丛展轶点点头,在胸前竖起大拇指。两个人简单交谈几句,静静地等着裁判员打分。 顾海平走过来,站在丛林身后,几个人齐齐望向评分牌,那里就要宣布最终结果。 过了几分钟,对许山岚来说像过了几年,终于传来主持人平板的声音:“去掉一个最高分9.8分,去掉一个最低分9.5分,第0023号选手最后得分:9.76分。” 顾海平拳掌在空中相击,喝道:“太好了!”这个分数真的不算低,场上观众再一次予以热烈的掌声。许山岚紧紧抱住丛展轶,激动得小脸发红。丛林欣慰地连连点头,在丛展轶弃赛之后第一次露出笑容。 许山岚披上外套,稳稳心神,安安静静地坐到大师兄身边。周围的人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如果不出意外,基本上冠军已然到手了。可比赛之所以是比赛,就是它极有可能出现意外,没到最后关头,你永远不知道结局究竟会是什么。 正当几个人都为许山岚感到高兴的时候,叶倾羽出场了。他穿的是一身墨色武术套服,腰勒白色缎带,黑白分明得犹如他的眼睛。这个少年气度冷然,丝毫没有其他参赛运动员那般局促慌张,一举一动沉稳得都让别人直替他着急。 然后,他出手了。 客观来说,叶倾羽的套路编排和许山岚不相上下,包括那个自选动作,难度系数一般无二。但他刚一出拳,丛展轶就不由自主皱起眉头。那是一种感觉,一种看得出来但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就是许山岚已经画了非常精致的一幅风景油画,无可挑剔;但叶倾羽直接让你看到了那处鲜活亮丽的风景。 起承转合、快慢缓急无不恰到好处,出拳力度十足,呼呼带风。叶倾羽眼角眉梢甚至带上一抹肃杀,绝对的大家风范。丛展轶和许山岚对视一眼,许山岚抿抿唇,耸耸肩膀,丛展轶摸摸他的头。 用不着再看裁判员打分,场内场外所有行家都看得出来,冠军非这个少年莫属。 果然,裁判员打出了9.8分的好成绩,有一个甚至给出十分。最后叶倾羽的得分是9.82,仅仅以0.06分的微弱差距,压倒许山岚,成为这届青少年组长拳比赛的冠军。 叶倾羽的队友欢呼起来,严红军乐得合不拢嘴,狠狠地搂住自己的得意弟子,弄得叶倾羽还有点不好意思。丛林出乎意料地没有对其鄙夷,反而用力一拍许山岚的肩膀,沉声道:“没关系,岚子,咱们下次肯定能拿冠军。” 许山岚倒不在乎这些,他真心觉得叶倾羽比他厉害很多。叶倾羽转过头来,两个少年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个清冽如泉,一个柔亮似水,对视而笑。 第38章 投奔 殷逸一手提着喷壶,一手闲适地整理着美人蕉宽大的叶片。几个嫩黄的花骨朵婷婷地钻了出来,略显羞涩地静立着。 “师叔。”丛展轶轻唤一声,等了一会,见殷逸没有什么反应,又继续说道,“岚子昨天得了个亚军,冠军是严红军那个叫叶倾羽的弟子。” “我知道了。”殷逸没有看丛展轶,只是轻轻地给美人蕉喷水。细密的水珠闪着琐碎的光,叶片愈发显得肥厚而鲜亮,他慢慢地道,“那个孩子水平的确不低,岚子都被你给惯坏了,下不得苦功,当然比不上人家。” “第二名也很不错。”丛展轶淡淡地说。 殷逸瞥过去一眼,面上似笑非笑:“反正比你临阵脱逃要强得多。” 丛展轶默默无言。殷逸放下喷壶,拿起一旁的毛巾边擦手边说:“你是不是觉得,当初是我让你放弃的,如今再来说你,有点不公平。” “师叔说过,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公平。”丛展轶面无表情,语气平静,但殷逸还是从里面听出几分怨怼。他一笑,坐到藤椅上,端起茶杯来,杯盖微倾,掠去上面浮沫,啜饮一口。殷逸自幼出身尊贵,只有在文革时才真正受过几年苦,年岁大了,往年的习惯却仍改变不了。生平遇见的人中,丛展轶只见师叔喝起这种盖碗茶来能算得上自然流畅,其他人,包括电影电视里的那些“天潢贵胄”,无不缩脖端肩,姿势极为别扭。 殷逸半眯着眼睛细品着茶香,好半天才说道:“你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还是不情愿。否则又何必在赛场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种毫无退路的举动来?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即使是早已认输,那也得输得漂亮,输得理所当然,输得别人都看不出问题来。可你呢?你那么做是要给谁看?”殷逸盯住丛展轶,后者被他灼然的目光看得通透,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殷逸慢慢地道:“你有委屈,有愤恨,有难过,说白了你仍然不甘心,即使那件事不得不去做。展轶,我告诉你,路是自己选的,一旦选定就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既然要做,就要做彻底,把你心里那些不甘那些委屈通通抛到一边去。没有人会在意那些,你自己更不要去在意。不要让别人轻易看出你的真正想法,那样你才真是输了。” 丛展轶不得不承认,殷逸说得一点都没错,他低声应道:“是,师叔。” 殷逸放下茶杯:“这次来还有什么事,一起说了吧。” 丛展轶犹豫了一下,这种迟疑在他身上很少见,似乎要下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他沉吟片刻,才一字一字地道:“师叔,我想跟着你。” 这句话让殷逸愣住了,他万万想不到丛展轶会有这种想法,可仔细一转念,好像又理所当然。丛展轶和他父亲的不和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丛林的刚强正直在丛展轶身上一点都找不到,他们唯一相像的地方就是固执,和一旦下定决心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 第23章 总之,许山岚一出场,别人全都靠边站,不管高一一班的还是高一二班的,哪怕三班四班五班六班的,冒出头来全是为了许山岚——好吧,有点夸张,不过百分之六十是为了他,当然都是女生。 所以王鹤轻易不愿意让许山岚出来打球,但不出来赢不了啊,勉为其难吧。两人配合那是多年培养出来的默契,别看王鹤以前很胖,现在锻炼得还挺“苗条”,跟着练了两年武术,身手也灵活。许山岚一上场,连连进了几个球,这边士气一振,迎头赶上,比分渐渐拉近,眼瞅着就要转败为胜。 王鹤对许山岚偷偷比量个手势,许山岚会意地笑笑,从场上退下来,换了别的同学上去,惹得周围女孩子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许山岚走到罗亚男这边,把衣服披上,拿起矿泉水喝一口,看王鹤在场上大显身手,时不时还面对赵倩装作无意识地摆个造型,惹得许山岚忍不住喷笑。夕阳的余光映过来,好像给他打了一层金粉,朦朦胧胧而又闪闪亮亮。汗珠从白皙的肌肤上滚落,隐没到宽大的背心里。 罗亚男看得住了神。从某一种方面来讲,许山岚长得未免太过秀气,眉毛不够粗,肤色不够黑,鼻子也不够高挺。但他从骨子里透出一种练武的人特有的挺拔,一种柔韧的力度,一种那些未经过风雨的男孩子绝对不具备的洒脱。他的眼神明亮而柔和,总是散散漫漫的,敏锐的时候却像能一下子望到你心里。 许山岚感觉到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偏头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罗亚男略显慌张地转回头,掩饰地用小手指勾一抹鬓边的头发。这种妩媚的动作在她假小子一样的行为当中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反常,不过许山岚却没太在意,只瞅了一眼目光便转到篮球场上,轻轻一笑道:“赢了!” 王鹤抱着篮球,雄赳赳地走回来,跟凯旋的将军似的,一摆手:“怎么样?帅吧?亚男你想玩不?我陪你玩会?” 罗亚男不无艳羡地瞧着篮球,她性子豪放粗犷,跟个男孩子似的,王鹤和许山岚都没把她当娇滴滴的女生看。刚要答应,赵倩却走过来,低声跟王鹤说了几句什么。王鹤连连点头,随即向许山岚这边晱晱眼,屁颠屁颠地跟着赵倩走了。 “什么玩意,重色轻友的家伙!”罗亚男气哼哼地一把抢过许山岚手里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咕嘟咕嘟灌下好几口。 许山岚打个呵欠:“走吧,回屋睡觉。” 转眼之间,三年过去了。说实话,许山岚自己都觉得,在殷逸家中的这三年,是他度过的最快乐的日子。 首先师叔家的房子就很大,院子也很大,外加一个保姆一个厨师一个司机,生活水平比原来强多了。最重要的是,丛林太过严厉而强制,许山岚在师父面前总是战战兢兢的,生怕有一点差错,然后挨打挨罚。在殷逸这边可不一样,师叔本来脾气就好,也不太管教许山岚,大部分都交给丛展轶。师兄当然也打也骂,但要比师父轻很多,偶尔许山岚乍着胆子还有可能反抗一下,一小下。他心里明白着呢,他哥才舍不得打他太狠,自从那次把他打昏之后,丛展轶在这方面极为克制,除非许山岚太不像话。 当然也有不好,就是丛展轶越来越忙,他要跟殷逸学这个学那个,天天很晚才回家,许山岚常常见不到他的人影。 许山岚跑步回家,保姆陈姨把饭菜都摆好了,殷逸去美国度假还没回来,只有许山岚一个人吃晚饭。他下午运动量大,早就饿坏了,狼吞虎咽把一桌子饭菜吃了个七七八八。他总这么吃也不见胖,心疼得陈姨跟别人絮絮叨叨:“练武可苦了,可别练武啊。” 别看许山岚学习不怎么地,作业是要按时完成的,这也是丛展轶对他学业的唯一要求。在丛展轶看来,学好学不好是兴趣问题,能不能完成任务却是态度问题。许山岚当然不会做作业,但他会抄,全班二十七个女生,有二十七个肯把作业毫不吝惜地借给他,外加一个叫王鹤的男生。但他不信任王鹤,那小子跟他差不多,他考倒第三王鹤倒第四,半斤对八两。他也不愿意向别的女生借,她们扭扭捏捏一说话就脸红他实在受不了——许山岚觉得自己根本无法跟女孩子打交道。许山岚就向罗亚男借。罗亚男学习成绩不用说,全年组也能排上前十名,最方便的是,她就坐在他旁边,是“同桌的你”。 抄作业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别以为抄就容易,尤其是英语。许山岚能把所有单词连在一起,根本看不出个数来,字母和字母挤挤压压,活像一排排乱蹦跶的小蝌蚪。 许山岚把最后一只小蝌蚪放养,这才松口气。还有两科没写完,他决定明天早自习再奋斗,剩下的时间,看电视去也。 丛展轶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多了。屋子里一片静谧,只剩下门厅的小灯还给他留着。他扯下领带,把自己陷在宽大舒适的沙发里,疲惫地揉揉眉心。 这三年丛展轶过得很充实,他近乎疯狂地学习一切知识和技能,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其旺盛的精力,连殷逸也暗自诧异。 但也很累,只不过他不肯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而已。回到家里完全放松下来,多一步都不愿意走,想歇一歇再上楼洗澡睡觉。 有人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脚步轻得像夜里的猫,一点动静也听不到,但丛展轶能感觉到。他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是许山岚,低声问道:“怎么还没睡?” 许山岚穿着深蓝色的睡衣睡裤,揉着眼睛,嘟囔着说:“本来是想喝口水。” 丛展轶伸手一招:“过来。” 许山岚就等他这句话,小鹿般窜到丛展轶怀里,任大师兄紧紧地搂着。 丛展轶闭上眼睛,把脸埋在许山岚的后颈处,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少年特有的干净青涩的味道,感觉他身体的瘦削和柔韧。以前两人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丛展轶从未察觉原来自己这样渴望这个小师弟。可一旦分开,尤其是由于工作过于繁忙,接触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才突显这种短暂有多珍贵。 丛展轶只是喜欢这种相拥的感觉,像是空白的地方被填满了,烦躁的心绪变得平缓。有时候丛展轶内心深处也会觉得,也许正是这种温暖,这种充实,才让他有了继续奋斗下去的目标和动力。 许山岚偎在大师兄怀里,他俩几乎每天都要这样搂一会,许山岚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早已习惯了大师兄的怀抱,就像习惯了每天早上要练武,每天要吃三顿饭。他从来没想过,这种情形在其他的高中生身上是难以想象的。许山岚只觉得这样很舒服,哪里舒服又说不上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个身边最重要的人的存在,才能给他极为安定的感觉。 两人什么话都没说,静静地抱着,许山岚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呵欠。丛展轶笑道:“又困了?” “现在是半夜好不好?”许山岚说得理直气壮,“我还没有睡醒。” “那我抱你上去?”丛展轶作势要把许山岚托起来,吓得许山岚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叫道:“拉倒吧,太丢脸!”一步三个台阶,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 丛展轶望着他仿佛身后有狼追似的逃走的背影,忍不住轻笑出声。 第40章 作证 电话铃响正是早上七点整,分秒不差,太符合丛展轶和许山岚的作息时间,恰恰是他们刚刚吃完早饭,还没有离桌的时候,让人不由自主觉得对方都是成心的。 丛展轶拿起电话,那边的声音证实了他的猜测,是丛林。 只要和丛林有关,丛展轶一向如临大敌一般,他下意识地绷紧了嘴角,仿佛那边传来极为不妙的消息,其实丛林只是简简单单说一句:“你师叔下飞机了,先到我这里。” “知道了,师父。”丛展轶和这个亲生父亲没有更多的话说,道了一声再见,放下电话,抬头见许山岚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睛正望着自己。 丛展轶淡淡地重复一遍:“师叔去师父那边了,晚上不一定能回来吃饭。” “哦。”许山岚耸耸肩,端起面前一杯子牛奶一饮而尽,伸出舌尖在嘴唇上舔一圈,跳起来要到楼上换衣服。丛展轶说道:“过来。”招手让许山岚凑到他身边,翘起大拇指蹭掉少年唇边残留的奶渍:“擦擦嘴,像什么样子。” 许山岚无所谓地一笑,抽出一张纸巾胡乱抹了一把,他在生活上永远邋遢而随意,跟丛展轶干净近乎洁癖的习惯完全相反。这种小事不用他这个小少爷操心,不是还有大师兄嘛。 那边丛林起身到厨房里去盛银耳雪梨羹,尝一口觉得凉得差不多了,端过来放到茶几上。殷逸散散漫漫地窝在大沙发里,半阖着眼睛,一副似睡不睡的样子。 “累了就进屋去歇着,躺在这里又不舒服。”丛林嘴里埋怨,一推殷逸,“起来吧,喝碗东西,肯定在飞机上又没好好吃饭。” 殷逸唇边噙着笑,慢吞吞地坐起来,拈起调羹把银耳雪梨一口一口吃进肚里去。丛林一边收拾殷逸从国外带回来的礼物一边嘟嘟囔囔:“乱买什么乱买,帝国主义哪有好东西?真是腐败!” 声音一下子顿住了,丛林眯起眼睛,盯着手里精致相框里的照片,里面一个金毛老外紧紧搂着殷逸,对着镜头热情洋溢地大笑。 “这是谁?”丛林问。 “一个徒弟,在国外刚收的。”殷逸在飞机上果然饿着肚子,一口气把雪梨羹吃个干净,举着空碗问,“还有没?” 丛林拿过去匆匆忙忙进厨房又盛一碗,匆匆忙忙又快步走回来,继续问:“外国人?你收外国人当徒弟?” “嗯……美国人。”殷逸略带调侃地瞅着丛林,“美帝国主义。” “那怎么行!”丛林一下子跳起来,“他们懂什么?教他们还不是白费力气?你可真是的,收弟子什么样的不行,偏偏弄个老外!” “人家心诚。”这碗殷逸吃得慢些,“守在我门前足足三天,不收下来过意不去。” 丛林不屑地从鼻子里嗤地一声,道:“糖衣炮弹,谁知道他们按的什么心。” “反正我人都回来了,再也教不了了。”殷逸顿了顿,似乎漫不经心地道,“展轶跟我提过,这次岚子准备参加散打比赛,有叶倾羽那个孩子,岚子夺冠的希望很渺茫,还不如转到其他项目,兴许还会有更大的发展。至于展轶……”他抬起眼睛望着丛林,丛林手底下忙活收拾碗筷,面无表情。殷逸心里轻叹一声,说道,“展轶不会再参加比赛了,套路和散打都不会了。” 丛林“咚”地把碗蹾到茶几上,气哼哼地道,“他参不参加跟我有什么关系?用不着对我说!” 殷逸伸直了腿,又歪在大沙发上,打个呵欠:“没关系你特地找人问参赛名单?” “谁说的?”丛林脸上露出一丝狼狈。 “海平呗,你不就是让他去问的么?” 丛林拧起眉毛,恼羞成怒:“这个小混蛋,晚上我罚死他!” “你也就会这一手。”殷逸刺了丛林一句,又道,“过两天你过生日,让展轶给你安排安排。” “哎,免了!”丛林立刻摆手拒绝,“少来这一套,让我跟他见面,除非我死了!” 丛展轶把许山岚送到校门口,见一群学生围着宣传栏指指点点。罗亚男从人群里探出头来,对着许山岚连连摆手。 本来丛展轶想等许山岚一下车就立刻走的,但一瞧见那个女孩子,不知怎么又顿住了,索性也跟着许山岚走过去。 “岚子。”罗亚男指着布告栏,“你快看!” 许山岚凑过去仔细读一读,原来是警察贴上去的寻找证人的启示,他轻轻“咦”了一声,回头和罗亚男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他说:“怎么会这样?” “是啊,真没想到。”罗亚男又震惊又懊恼,还有点难过,“早知道就带他去医院了。” “嗯。”许山岚也颇为唏嘘。 两人自顾自地交谈,所说的话外人听起来毫无实际含义,但很明显他们之间完全明白其中意思。丛展轶不禁皱起眉头,不得不承认他十分厌恶这种感觉,好像许山岚跟这个女孩子之间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他问道:“怎么了?” 许山岚见周围人多,把丛展轶拉到一边,先给两人作介绍:“哥,这是罗亚男,我同学——这是我哥。” 丛展轶第一次见到罗亚男,他用一种犀利而严苛的目光把这个女孩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罗亚男长得并不算漂亮,衣着也很普通,头发短得不能再短,举手投足一点没有平常女孩子的温柔腼腆,倒很像男生。所以丛展轶一开始没把这个“假小子”当回事,岚子在学校有他正常的交往是应该的,丛展轶只是不习惯于许山岚跟别人比跟他还要熟稔。他又追问一句:“有事么?” 罗亚男望着眼前身材高大神色严肃的男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她早听许山岚提到过自己的大师兄,却没想到是这么一个人,肯定平时又严厉又古板。她略带同情地瞥了一眼许山岚,收回目光时却发现丛展轶正紧盯着自己,不禁十分不自在,拘谨地笑笑。 “前两天晚上放学,我跟罗亚男一起回家。”许山岚连比带划地说,“结果发现路边有人打架,就在学校不远的地方。” “好像,好像是几个学生。”罗亚男补充一句。 “于是你上去‘见义勇为’了?”丛展轶心里明白,这个小师弟看上去温温吞吞挺老实,其实有主意着呢。尤其练武的有机会还总想试试身手,职业病,改都改不了。 许山岚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罗亚男说道:“他们几个人打一个,太不像话。岚子真厉害,两三下就把他们打跑了。” 丛展轶淡淡地道:“不打跑才有问题,说明功夫都白练了。” 罗亚男偷偷吐吐舌头,不敢再说话。 许山岚接着往下说:“当时我们看那个被打的好像没什么事,身上也没有多少血,就是衣服破了。问他用不用去医院,他说不用,我俩就走啦。谁知道……”他一指那个布告栏,“那人竟然死了。” 丛展轶眉峰一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那张告示,原来是警察发现了尸体,想找目击证人。他们图省事,就在校门口贴了一张告示。 罗亚男用询问的目光望向许山岚,问道:“怎么办?” 许山岚转头对丛展轶说:“哥,我想去作证。” 丛展轶想了想,似乎也没有不去的道理,于是道:“好,我陪你去。”他拿起手机打个电话,告诉秘书把早上的例会往后延一延,又问罗亚男,“用不用通知你的父母?” “不用吧。”罗亚男无所谓的一甩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自己去就行了。” 没想到这个女孩子胆子还挺大,丛展轶回身一开车门:“那上车吧。” 几个人到了附近的派出所,两个民警分别对许山岚和罗亚男录了证词。因为当时刚刚五点钟左右,还不算太黑,又是近距离接触,两个孩子把斗殴的人容貌都看得很清楚,一一描述了下来。包括衣着,年龄,而且都清楚地记得对方为首的那个孩子颧骨上有颗黑痣。 民警们对两个人的配合十分满意,对丛展轶连声道谢。许山岚和罗亚男觉得能帮助破案,心里还挺高兴,又有些自豪。许山岚对丛展轶说:“哥,我跟亚男走着回去就行了,反正也挺近的。” 丛展轶赶着回公司开会,也没反对,看着两个人拍拍打打跟铁哥们似的越走越远。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那两个民警整理完证词之后,上交给副所长张东桥。张东桥一看之下,大吃一惊。他把证词压在手里整整一个上午,在办公室如坐针毡,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呈给所长刘小良。 刘小良刚开始还没太在意,只说:“嗯,按程序办吧。” “不是,刘所长,你再好好看看。”张东桥把证词又往前递了递,特别指出表述凶手外貌的几行字,“我觉得,很像……很像……” 他没往下说,但刘小良一下子明白了,浑身血液骤然变得冰凉。他一把抓起证词一个字一个字看清楚,但越瞧越是视线模糊,脑袋里面嗡嗡作响,一阵阵发痛。双手不由自主瑟瑟发抖,无论如何再也拿不动那两页薄薄的纸片,任它们轻飘飘落到桌面上。他伸手撑住额头,咬着牙狠狠地叹息一声。 张东桥说得没错,那人很像刘小良的亲生儿子。 刘小良脑筋转得飞快,想起这几天儿子反复无常的情绪变化,想起他无缘无故连请了几天假没有去上学,想起他一向打架斗殴不老实……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连声嘱咐道:“证据还是不足,派人……派人继续进行调查……尤其是被害者,被害者叫什么?” “张迪。” “对,张迪。查查他的背景,查一查……”刘小良说了几句话,渐渐恢复冷静,“还有,要继续充实完善那两个孩子的证词,你明白么?”他望着张东桥,神色别有深意。 张东桥心领神会地点头:“放心吧刘所长,我会加紧调查的。” 第41章 小受龚恺 夏天天黑得晚,不过丝毫不影响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只能在夜色中进行的行业。说来也奇怪,几年前社会还是一片纯洁呢,还是一片肃清呢,好像也就一夜之间的功夫,小姐也有了,舞厅也有了,饭店也豪华起来了。这些当然不能说就不好,可似乎也说不上好。不过普通老百姓还是过自己的寻常小日子,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地爬坡下坡,买菜回家做饭。 第25章 他们把东西置办齐了,先藏在离学校最近的罗亚男家里,说好一放学就去。 谁也没想到,这个小小的生日会,根本就没开起来。 三个人一出校门,刚刚拐个弯,就被一辆警车给拦下了。走出来的正是上次给许山岚录笔录的那个民警,许山岚隐约记得他似乎姓高。这位姓高的民警态度还是挺和善的,对他们说:“笔录还需要再完善一下,对破案十分有帮助,你们能不能再去一趟派出所?” 许山岚和罗亚男对视一眼,觉得这件事不过举手之劳,便点头答应。王鹤一听也挺兴奋,派出所啊,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凑凑热闹也不错,于是也跟着去了。 如果三个孩子留个心眼,如果没这么单纯,如果多些阅历,就会发现这件事从头到尾透着诡异。找他们为什么不趁着他们在学校的时候?为什么不提醒他们可以通知家长?说白了他们就是对警察太信任了,警察一直是正义的化身,良善的保护,却不知道为善的人也可以作恶,执法人员也可以犯法。 三个孩子被带到派出所,许山岚和罗亚男分别去了两个房间进行询问,只留下王鹤孤单单地坐在接待室里。王鹤以为他们很快就会出来,没太着急,小心翼翼而又充满好奇地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观察个遍,连墙上的钉子都数清楚有多少个了,那两人还是没出来。 王鹤着急起来,他先问警察阿姨再问警察叔叔,都说让他再等一等,也许马上就能走。可时钟慢慢又过去半个小时,这时已经晚上七点半,许山岚和罗亚男进去足足有一个半小时了,王鹤实在受不了,乍着胆子从接待室里走出来,正巧遇见匆匆而来的姓高的警察。王鹤连忙冲过去问:“警察叔叔,我们能走了么?” 高义脸色不太好看,透着郁闷和恼怒,喝道:“走走走走什么走啊你,急什么?!” 王鹤吓得瑟缩一下,咽了口吐沫。 高义也发觉自己语气太过生硬,降低声音尽量柔声道:“小朋友你先回家吧。” “那……那岚子和亚男呢?” 高义面色一沉:“他们要接受调查。”这句话语气严峻,一下子就把王鹤给砸蒙了,他从警察的神态中发觉事情可能根本没有那么简单。他的心跳得像擂鼓,完了,出事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岚子要蹲大狱了。这个念头让他浑身直冒冷汗,二话不说,转身就跑了出去。 高义长吁一口气,有些烦躁地爬爬头发,接了一大杯凉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本来由他和张岩负责审讯许山岚,说实话高义没太把面前那个笑容有些腼腆,不爱说话的男孩子当回事。可他后来才发现,这个男孩子根本没有表面上这么温吞绵软,任你随意掐捏。 审讯是需要技巧的,高义先用极为平淡的语气,让许山岚把当时拉架的过程从头到尾又详细地描述了一遍,随意询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然后他说:“你提供的笔录都是真实的吧?” 许山岚点点头:“嗯。” “可是,怎么有人跟你说的不一样呢?”高义拿过早就准备好的另一份笔录,“有人说,你才是打人的那个。” “啊?”许山岚只觉得好笑,“我?叔叔你弄错了吧。” 高义不理会他的反问,只说:“不止一个人对警方这么说,当时有很多孩子目击了过程。” 许山岚紧张起来,他下意识地捏紧拳头,脸色冷了下来,这竟使得这个少年带着几分倨傲,他说:“我没有。” 高义沉吟片刻,问了几个和案情毫无关系的问题:“听说你是学武的?” “是。” “从小就学么?” “是的。” “父母也不在身边?” “对,我跟我师父和大师兄学。”许山岚猛然醒悟过来,他立刻说,“我想给我哥打电话。” “不用急。”高义含义不明地笑了一下,似乎是在安抚,“我们已经派人通知他了。” 许山岚一听说丛展轶会得到消息,心情放松下来,没那么紧张了。 高义继续问他:“你为什么要学武呢?” 许山岚眨眨眼,他从来没想过这种问题,茫然地摇摇头。 “你练得怎么样?” 许山岚选了个比较谦虚的说法:“还行吧。” “获过奖?” 许山岚点点头。 高义又笑了,他低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冒犯了你,对你不客气,比如说欺负你,你会不会用学过的武术来对付他?” 许山岚说:“当然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也不能平白无故欺负我。”这是师父教他的,他记得很清楚。 高义接口道:“于是你就打了死者。” “什么?”许山岚皱皱眉头。 “死者曾经仗着自己年龄大身材魁梧,欺负过你,所以你才会还手,才会和他打架,然后失手把他打死。对不对?” 许山岚蹭地站起来,叫道:“我没有,才不是,你胡说八道!” 高义见男孩子急了,这正在意料之中,他和写记录的张岩对视一眼,起身按住许山岚,平静地说:“不用这样,你跟警察叔叔说实话,没有关系,老师不是教过你应该诚实吗?” “我没有,我就是没有!”许山岚眼中闪着怒意,涨红了脸,他觉得受到了侮辱,“我跟你们说的都是实话,你爱信不信,我要回家!” “回家?!”高义沉下脸,冷冰冰地说,“你不说实话,就别想回家。” “我说的就是实话!” “你撒谎!”高义一字一字迸出来,象机关枪在吐子弹,“已经有很多人向我们提供线索,人就是你打死的。我告诉你许山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不说实话,今天就别想从这里走出去!” 高义居高临下地紧盯着他,声色俱厉,面目狰狞。面对警察的威压,许山岚的脸白了,衬着眉目像墨一般黑。少年轻笑了一下,毫不犹豫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转身便向外走。 高义和张岩万万没想到许山岚能这么有脾气,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透着极为明显的挑衅意味。高义挂不住脸,他还没见过这么嚣张的犯人——他现在已经把许山岚当成犯人了,高义扑过去一把拽住许山岚的胳膊:“你站住!” 许山岚慢慢回过头,瞧一眼高义伸过来的手,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得过了分。然后也不知他手腕怎么一抖,一下子从高义的掌控中挣脱出来,拔腿窜到门口。 张岩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少年的动作能这么快,下意识地侧身一拦。许山岚身手极为敏捷,一手撑住桌子的边沿,提气曲膝,刷地从张岩身边飞跃而过。 要这么就让这个男孩子跑出审讯室,高义和张岩以后也不用干了。高义拔出配枪大吼一声:“站住!不许动!” 许山岚吓了一跳,愣住了,与其说是被高义吓愣了,还不如说是被黑洞洞的枪口吓愣了。这东西不只说明了它的威力,更说明面前两人的身份。许山岚这才意识到,他们是警察,警察到底该不该打呢? 就在少年一愣神的功夫,张岩训练有素地冲上来,手铐一抖,就把许山岚的手腕给铐住了。高义握着枪,恼羞成怒,上去狠狠给了许山岚一拳,怒喝:“还敢跑?你再跑试试?!” 他要是能早知道这一拳的后果,他肯定不会下手的。 第44章 释放 三个孩子都是和家里请了假的,所以回来晚了谁都没在意。丛展轶知道自己回家晚,还特定叮嘱陈姨不必做晚饭。他又和金宝城出去喝酒了。上一次丛展轶中途突然离开,弄得金宝城脸上无光,大家都很不自在。金宝城还以为是龚恺把丛展轶给得罪了,还甩了他一个耳光,臭骂一顿,告诉他这个月白做,一分钱都不会给。 金宝城没想到自己再次陪着小心邀请丛展轶喝酒,对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还在酒桌上聊天时,寻问一句龚恺的情况。丛展轶问得漫不经心,但金宝城是什么人?那是老油条一个,立刻明白了丛展轶的意思,给秘书使了个眼色,叫人把龚恺接了来。 龚恺也很诧异,他以为自己这次真完了,依金宝城心狠手辣的性子,肯定得把他卖给个施虐狂。现在有这种嗜好的人一点也不少,说不定每个人心里都有这种倾向,只不过你有没有这个机会和实力表现出来。 龚恺接到电话,一秒钟都没敢耽搁,捯饬捯饬走进了包厢。他低着头,一副小心翼翼而又腼腆羞涩的模样,对着一桌子的西装革履,只轻轻叫一声:“丛先生。”然后就没动静了。金宝城假装生气地踢了他一脚:“傻愣着干什么?快去丛老板身边坐下!” 服务员赶紧加了一把椅子,放在丛展轶的身边。龚恺给丛展轶倒了杯酒,他的半边脸还红着——金宝城那一巴掌打得真不轻,显得十分可怜,嗫嚅着嘴唇好一会都没说出话来,急得金宝城心里暗骂: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幸好丛展轶没计较这些,他把那杯酒接过来喝了,微微一笑。然后转过头来继续跟身旁的张老板说话,从头到尾没搭理龚恺。龚恺就这么坐着,偶尔给丛展轶倒到酒,不声不响而又恰到好处。 金宝城看在眼里,忽然就明白了,敢情人家丛老板就喜欢这样的,就好这口儿。金宝城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明天签约估计就差不多了。 丛展轶在酒桌上轻易不开口,只听别人说,神色永远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来。这时桌上的大哥大响了,丛展轶做了个手势,拿起电话接听。他一听电话,说话的人都不说了,都等着他。谁知丛展轶刚听半分钟,脸上的神色就变了。金宝城从来没见过他的脸色能这么难看,铁青铁青的,眼中透着一抹戾气。这时的丛展轶完全不像个古井不波的商人,竟有几分凶狠。金宝城不知怎么打个寒噤,咽了一口吐沫。 丛展轶“霍”地站起身,沉声道:“对不起了各位,我有点急事需要赶回去,哪天我做东,请各位小聚一下算是赔罪。” 众人纷纷起身:“哪里哪里,小丛太客气了……”“这话见外了啊……” 丛展轶略略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龚恺识趣地悄无声息地闪在角落里,金宝城一直送到门外。 丛展轶根本顾不上那些人,车子开得飞快。电话是陈姨打来的,语气张皇无助:“展轶啊,岚子的同学来了,说岚子被警察带走了要什么协助调查,这都三个多小时了还没放出来。展轶啊,你快去瞧瞧,别出什么事!” 丛展轶都不用多想,马上明白了是因为前几天许山岚作证的事。说实话这个时候他还没怎么担心,只以为是警察要完善笔录,只不过拖延的时间有点太长了,而且还没有事先给他打电话。派出所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把孩子留在那里这么久,想干什么? 丛展轶挺生气,但也没惊动谁。民不与官争,能不和那些人打交道最好不打,先把岚子带回家再说。 丛展轶赶到派出所已经快九点了,工作人员大部分已经下班,只剩下门口值班的。丛展轶说明来意,那人爱答不理的:“行行,你先等会儿。”说完走进去不见了。 这一等又是十五分钟。丛展轶频频看表,怒气积压得越来越重,他本来就没什么耐心,这三年被殷逸打磨历练得差不多了,但一遇到许山岚的事,仍然控制不了。 好不容易里面拖拖拉拉脚步声响,一个警察面色疲倦地出来,翻翻眼皮看看丛展轶:“你什么事?” 丛展轶强压着火气:“我找个孩子,叫许山岚。” “嗯,你是他什么人?” “师兄,一起习武的师兄。” 警察翻一翻记录:“哦,许山岚是吧,依法传唤,你十二小时之后再来吧。” “传唤?”丛展轶眉头深深地笼起,“为什么要传唤?不是目击证人做笔录么?” 警察嗤笑了一下:“你问我我问谁?你瞧瞧——”他把手里的记录本扔到丛展轶面前,“这有传票,上面写的名字。” 丛展轶仔仔细细看一遍,果然是许山岚的传票,他心里的疑惑更深了,问道:“传票得本人签字,怎么没有?” 警察拿过来找一找:“诺,在这里,是你师弟不肯签。”丛展轶低头看过去,传票下面一行小字:被传唤人拒绝签名。 丛展轶不理会这些:“我要求见我师弟一面。” “二十四小时以后。” “打个电话也行。” “二十四小时以后。” 丛展轶怒气上涌,高声道:“我师弟不过是做个证,你们凭什么把他关起来?!” 警察不在意地耸耸肩,看样子像丛展轶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有碍侦查,按法律规定可以不通知家属。你二十四个小时之后再来吧。” 看样子也不可能问出什么结果了,丛展轶咬牙走出派出所,站在凉爽的夜风里冷静了一会。回头见到一对老夫妇也守在门前,愁苦满面,忧心忡忡。他上前问道:“您二老是罗亚男的父母吧?” “是啊。”罗父说,上下打量了丛展轶一番,“你是……” “我是许山岚的哥哥,我姓丛,罗亚男也没出来么?” “没有啊,唉——”罗父长叹一声,“这叫什么事,也不让见,几句话就把我们给打发了。唉——” “我要告他们去!”罗母刚刚哭过一场,红着眼睛。 “告谁呀,人家就是警察,先把孩子弄出来再说吧。” 丛展轶没再多说,他走到一旁,给殷逸打了个电话,然后开始联系各方各面的朋友。殷逸得到消息,既吃惊又愤怒,一改往日沉稳淡漠的性子,说道:“你先联系xxx,我和你父亲马上就过来。”想了想又补充道,“算了,还是我打电话吧。” 刘小良也守在办公室,他根本没心情回家去。孩子已经问过了,不用说,一看脸色就知道,人是他打死的,虽说是误杀。刘小良把儿子痛揍一顿,但又能怎么样?只要一进监狱,这辈子全完了。刘小良就这么一个儿子,亲生父亲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把儿子投入监狱的事情。 他几天几夜没睡着觉,才算想到这么个办法。刘小良事先也是查过的,许山岚的父母都在外地,正在习武,师父开了个武术学校,师兄做点买卖,似乎没什么势力。他没想到许山岚背后有个殷逸,没想到殷逸只是不显山不露水而已。直到副局长亲自给他打电话,他才发现这件事做得太仓促了,很多事情还没调查清楚就动手了。 刘小良手指按着额头,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把许山岚放走,要么硬顶着压力干到底,只要许山岚承认误杀,以后的事就全好办。副局长又怎么样?打电话过问一下不过是给别人个面子,在中国做事,不怕不按程序,就怕按程序。 刘小良前思后量了很长时间,决定先去看看情况。 他进审讯室的时候,高义和张岩还在问。许山岚挨了打,半边脸肿胀起来,衬着他白皙的肌肤,显得格外刺眼。许山岚双脚被拷在椅子腿上,身子往后拉,手臂绕过椅子靠背紧紧靠在最低端,整个人呈一个向后弯曲的弓形。 这个姿势极为难受,换个人早就不行了,脊椎骨简直像要裂开一般剧痛,还验不出伤痕来。饶是许山岚从小下腰,但一拷一个多小时还是痛得满身大汗。体力流失严重,眼睛都充了血。他死命地咬着唇,脸色像雪一样白。 刘小良一见之下大吃一惊,他也没想到两个警察能下手这么狠。尤其是许山岚脸上的淤痕实在太过明显,简直有点触目惊心。他沉下脸,问道:“怎么回事?” 第27章 “我也想去瞧瞧叶倾羽。” “再说吧,看也不能现在去看,那边肯定都乱套了,去看也是找麻烦。咱们只能等消息,尽人事听天命吧。” 到晚上丛展轶也没有打听到最新的动向,许山岚恢复得差不多了,第二天照常去上学。 一进班级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同学们都偷偷摸摸地看他,他一转过头去却又调开目光不和他对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许山岚本来就性子散漫,对这些都不太在意。他自顾自走到座位上,把书包往书桌里一塞,对着同桌罗亚男笑一笑。 罗亚男却神情严肃,冲着旁边使了个眼色,凑到许山岚耳边说:“他们都以为你被捕了。” “嗤……”对这种无聊的事,许山岚一向爱答不理,耸耸肩趴到桌上。 说实话许山岚天天这么趴着也不是在睡觉,要是这么睡还不得睡傻了?他就是不爱听课,又不能说话打扰老师讲课,只能趴着,闭目养神,没人来打扰,安安静静地多好。可今天完全不一样,周围同学很明显都是在议论他,什么“杀人、警察、车、打架……”等等等等字眼时不时钻到他耳朵里。 许山岚刚开始没想管,他嫌麻烦,谁知那帮人竟得寸进尺,声音越来越大,尤其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好像就她们知道内幕似的。一个说:“被抓走了,我亲眼看到的……”一个说“练武的嘛,就爱打架……”“警察抓走的还有错?”“没办坏事警察能抓他?……” 罗亚男气得满脸通红,腾起站起来怒斥道:“你们胡说八道什么?事情根本不像你们想的那样!” 女生们吓了一跳,胆小的吐吐舌头,胆大的故作镇定,扑哧笑道:“你急什么呀?哦对了,你也被抓走了。” “走吧走吧。”有人阻止她再说下去,看着罗亚男的目光却是惧怕和躲闪的,仿佛她是团病菌,瞧一眼都能惹祸上身。 “你们懂什么?岚子他是清白的,他根本没杀人。”罗亚男义正词严地说。 “呦,我们又没说他杀人了。”女孩子努努嘴,低声又加了一句,“是警察说的。” “就是嘛,警察还能弄错呀。”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露出赞同的神色,又恐惧又厌恶地看向许山岚。 “警察怎么了?警察就不能弄错了?!这次就是他们错了!”罗亚男气得嘴唇直发抖。 “拉倒吧,怎么可能……”女孩子还要往下说,只听“砰”地一声巨响,把所有人都吓了好大一跳。许山岚拍案而起,冷冷地扫视他们一圈。 那群人纷纷低下头,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教室门一开,王鹤颠颠地拎着书包走进来,鸦雀无声的景象让他吃了一惊,瞧瞧唯一站着的两位,说道:“你们……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肥鹤,你怎么天天踩铃来?早来一会不行啊?!”罗亚男把怨气都发在王鹤身上,“岚子受那么大委屈,你去看一眼了吗你?” 王鹤嘿嘿讪笑:“我这不是怕过去给你们添乱吗,怎么样岚子?你没事吧?” “没事。”许山岚勉强笑笑。 “我怎么瞅你不大开心?”罗亚男坐下来问道,“警察还冤枉你吗?” “不是这件事。”许山岚慢慢地说,“叶倾羽你们还记得吗?他可能出事了。” “谁?”王鹤大大咧咧地说,“叶倾羽?” “就是当冠军那个。”罗亚男白了王鹤一眼。许山岚从15岁开始参加比赛,不管省运会市运会什么运会,只拿第二没拿过第一,第一无一例外是叶倾羽,听得罗亚男耳朵都快出茧子了,也就王鹤这种没心没肺的玩意不往心里去。 “嘿。”王鹤一拍大腿,“这好哇,没有他你肯定能拿第一,多好!” 罗亚男狠狠瞪了他一眼,恨不能照着他的后脑勺使劲来一下。王鹤瞅瞅她,再瞅瞅毫无笑意的许山岚,呐呐地道:“我…我说错了?……” 许山岚望向远处,天阴着,昏昏暗暗的,一丝风都没有,垂柳的枝条古怪而呆板地垂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下雨。他轻轻地说:“要是叶子出事,我也不想比了,没意思。” 第47章 吃醋 学校的这场小小风波最后还是被老师给压制了。班主任一来就发现气氛不对劲,了解两堂课就什么都弄个明白。班主任挺生气,在自己的课上把所有学生训个狗血喷头:“你们哪只眼睛看见许山岚被警察抓走了?有没有犯法你们说了算还是警察说了算?那叫协助调查懂不?就是作证!让你们去作证你们有那个胆子吗?能不计后果挺身而出吗?就知道动嘴皮子没事瞎白活,尤其是几个女生,名字我就不说了,给你留点脸。许山岚那也是参加过市里省里比赛的,也是为学校争得荣誉的,你们干什么了?除了胡说八道背后中伤还干什么了?有那点功夫还不如多做几道题,说不定高考时能碰到,答对了没白费爹妈交的那点学费……” 班主任吼了大半堂课,一屋子学生没一个敢抬头的。罗亚男冲着许山岚吐吐舌头,拌个鬼脸。许山岚耸耸肩,趴到桌子上继续睡。 没想到这事还不算完,下课老师特地把罗亚男和许山岚一起叫到了办公室,先批评一下那些同学的不当做法,然后话锋一转:“你们两个自身也有问题,一个天天上课睡觉,下课就精神;一个又不合群,只跟几个同学走得近。”班主任瞧着罗亚男,目光挺深沉,好像能看进她心里似的。罗亚男打了个突,下意识地想偷眼瞧瞧许山岚,终究没敢。但老师没多说什么,只说:“团结同学互相友爱,这话不能只停留在表面。这样吧,陈蕊、张华和张剑锋数学学得较差,罗亚男你帮帮他们提高成绩。还有,学校校庆也要到了,要求每个班级出两个节目进行选拔,陈蕊她们要排练个舞蹈,我瞧着不错,你俩也参加吧。” “啊?”罗亚男呻吟一声,顿时愁眉苦脸,让她上台去跳舞?还不如自杀。 班主任一番好意,小孩子思维单纯,没有大人那么复杂,在一起合作过一段时间,感情自然而然就融洽了。谁也不能脱离群里独立成长,适当交际对孩子身心发展都有好处,以后到了社会上也能少吃亏。 许山岚听规矩都习惯了,得到要求自然而然一鞠躬,说道:“是,老师。” “是什么是啊。”罗亚男走出办公室低声埋怨他,“你这就答应啦?我哪会跳舞啊?跳大神还差不多。” “总得给老师个面子嘛,难道说不行?那咱俩都完了。”许山岚还挺会审时度势。 罗亚男无奈地叹息:“我放学还要赶回家帮我妈卖货的。” 罗亚男家庭条件一般,家里两个女儿,父母不过是在铁西区老厂矿的普通工人。如今单位效益不好,停薪留职,做买卖连个店面也租不起,在外面摆摊卖羊汤烧饼。 许山岚想了想,说:“到时候我和王鹤过去帮你吧。” 这天许山岚晚上没睡得太早,边看电视边等着大师兄。他想跟丛展轶好好谈谈比赛的事,还想说一说要去彩排节目,晚上的训练可能要缓一缓。 谁知这一等就是后半夜,他困得脑袋一点一点地好像鸡啄米。陈姨醒来上厕所,见许山岚还在沙发上硬撑着,过来劝他:“岚子赶紧睡觉去吧,展轶还不知道得多晚呢。” 许山岚笑一笑,想说没关系,眼皮无论如何也撑不起来,神智都有些混沌了。就在这时,窗外车灯一晃,许山岚一下子警醒过来,纵身跃起——是大师兄回来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门前,见司机正打开车门,丛展轶走下来,身子有些摇晃。许山岚轻叹口气,一定又喝多了。他刚要过去扶一扶,从车里又钻下一个人来,搀住丛展轶。那人站在车灯影里,许山岚看得清清楚楚,大约十七八岁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眉清目秀极为乖巧。两人低声交谈几句,丛展轶轻笑一声,摸摸那孩子的头。 许山岚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大师兄对自己以外的人做出这样亲昵的动作,亲昵得都有些刺眼,即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顾海平也没有过许山岚冷下脸,面上带着几分寒意。他没动地方,只沉默地站在那里。 丛展轶今天喝得真不少,说是做买卖,也就四成精力放在业务上,倒有六成得放在喝酒吃饭交易应酬上。这是潜移默化的规矩,你不耐烦也没办法。龚恺一直跟着他,这小子现在就算他的人了,圈里的都明白,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其实丛展轶更多的是把龚恺当做挡箭牌,他实在不喜欢那些更近距离的“盛情款待”,还不如自己带个孩子。懂事伶俐,也干净。还有一点,丛展轶觉得是龚恺让他领悟自己对许山岚不同寻常的欲望的,也不想让这个孩子继续混在肮脏困苦里。丛展轶就是这样的人,严苛而刻板。不受别人一点恩惠,一定要想办法报答回去。 丛展轶有些眩晕,上了台阶才发现只穿着睡衣的许山岚,他淡淡地问一句:“怎么还没睡?” 许山岚撇撇嘴,甩出三个字:“等你呢。”双手抱着胸,也不上前搀扶一把,也不看向龚恺,跟没这个人似的。 龚恺瞧见这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忽然就明白了丛展轶为什么对自己那般好。不过他可比自己长得漂亮多了,带着几分自幼养尊处优的孩子特有的对一切漫不在乎的随意和自然。不知怎么,龚恺就有些自惭形秽,低眉顺眼地把丛展轶扶到屋里做好,轻轻地说:“丛哥,那我先走了。” 丛展轶点点头,温言道:“太晚了,让司机送送你。” “哦……”龚恺应了一声,偷觑许山岚一眼,那少年毫无笑意,眼睛里秋霜冬雪,仿佛没听见一样。龚恺不敢和他打招呼,快步走出房门坐上车。 “他是谁呀?”许山岚问。 “一个孩子。”丛展轶答得含糊不清,似乎不愿意就这个问题打转,反问道,“还不睡?明早还要起来练功。” 许山岚心里堵得慌,他想追问这个孩子是干什么的?你身边带个孩子干什么?话都到嘴边了又咽下去,骨子里的高傲让他问不出来。许山岚装作很不在意似的说:“哥,我不想参加套路比赛了。还有,老师让我参加学校表演,放学后得排练,晚训能不能短一点?” 这两件事都是大事,许山岚本意是想跟丛展轶好好谈一谈的,说说他对叶倾羽的担心,说说同学们的议论,说说老师的要求,说说参加表演的压力,说说训练和排练的冲突。 但丛展轶没有接口,他只沉吟片刻,然后说:“行。”就没了下文。这个字仿佛一堵墙似的,一下子把许山岚要出口的话全堵了回去。场面冷了下来,许山岚心里的火却腾地窜了上去,他嗔怒地盯了丛展轶一眼,二话没说,蹬蹬蹬蹬跑上楼睡觉。 他一走丛展轶还挺纳闷,以往许山岚一定会絮絮叨叨跟他啰嗦一会,还得抱一抱,没想到这小子直接上楼了。丛展轶揉揉眉心,酒精上头反应有些迟钝。他把回来时许山岚的反应从头想了一遍,蓦地睁开眼睛,酒意醒了一半,难道是…… 丛展轶一颗心砰砰乱跳,乍惊乍喜,他凝神沉思一会,又从头至尾想了一遍,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不会错。其实许山岚对他的依赖和占有欲是显而易见的,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只不过两人天天在一起,丛展轶以前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如今前后串起来,难免心摇神驰。 可这到底出于什么心态还不好说,小孩子心性都是会变的,说不定还是丛展轶一厢情愿。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不着急,他一向沉稳,越遇大事越沉稳。他对许山岚太了解了,这孩子表面上不动声色,肯定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 事实上,丛展轶也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他望着楼梯的尽头昏黄的灯,慢慢眯起了眼睛。 白天一寸一寸地变长了,长得像没有尽头似的,眼见六七点钟,阳光才渐渐收敛起来,算是给黑夜先腾个空间。殷逸闲闲地坐在大摇椅里,说:“明天我就回去了。” 丛林削着苹果的手一顿,两条粗眉毛皱在一起:“急什么?这里又不是没有你住的地方。” 殷逸斜睨着他:“住你这里算怎么回事?我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家。眼见立夏了,我箱子里的东西还指望搬出来晾晒晾晒,别发了霉。” 丛林怏怏地放下苹果,叹口气:“你再多住两天吧,我老啦,见不得清净。这房子里成天连个人影也少见,唉。” 殷逸嗤笑:“难道张姐不是人?难道海平不是人?你自己没事闲的太寂寞,少拿这些事当借口。” 丛林摇摇头,手掌按着膝盖,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个风湿的毛病,一到快阴天下雨一定会酸胀难受:“明天有雨,你再待两天也是一样。” 说来说去还是不想让殷逸离开。殷逸明白大师兄的心思,年岁大了难免念旧,身边有个人话话家常,总比板着脸训人舒服得多。自从儿子突然离开,丛林嘴上不说,实则大受打击,性子缓和了不少。他和殷逸又吵又闹折腾了大半辈子,却从来没记过仇。当时吵得厉害,过后该怎样还怎样。但和儿子就不行,正所谓“无冤仇不成父子”,也许全天下都一样。 殷逸没说话,就算默认了,心里打算着,哪天真得让丛展轶回家来瞧瞧,不管怎样这是他爹,就算当面顶撞气得肝疼,也比三年两载不看一眼的强。 当然丛林对自己这种潜意识无论如何不会承认的,殷逸还得在里面做和事老。他无奈地暗叹一声,觉得自己这么个灵透心,怎么就被这两头倔驴子给压得死死的?还心甘情愿,真是要命。 这时张妈进来说道:“阿林哪,外面来个人,说是你的朋友。” 殷逸直起身子,和丛林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诧异。丛林说:“走吧,去瞧瞧。” “找你的,我去干什么?”殷逸懒得很,轻易不动弹,一摆手,跟下命令的老佛爷似的,“你去吧。” 丛林只好独自下去瞧。他从楼梯上向下望,果然见客厅里站着一个人,似乎有些眼熟,可一时间又认不住来。只觉得年龄好像很大,比自己还大,头顶上的头发全白了。 等他走下去,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身过来,丛林猛地停住脚步,大吃一惊,指着来人叫道:“严红军!怎么是你?!你怎么……怎么……” 他实在说不下去了,不过一年多没见,眼前的严红军完全像换了个人,一头白发,满面愁容,衣服皱皱巴巴地挂在身上,颓丧而落魄。 严红军脸上闪过一丝狼狈,随即又被痛苦取代了,他苦笑一下,嘶哑着声音说:“我……我路过这里,顺道来看看……就走,就走……”他攥着拳头,显得很是局促不安。 “走什么走!”丛林大吼一声,把严红军吓了一跳。他两步三步冲下去,狠狠锤了严红军一拳,然后就紧紧抱住了对方。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的方式,这里面包含着劝慰、尊重、理解、鼓励和支持。严红军闭上眼睛,流下两行浊泪。 殷逸走出来,扶着楼梯栏杆向下瞧着这两个斗了大半辈子的冤家,心中唏嘘不已。 第48章 散打 丛林吆喝着:“阿逸,快拿酒来!老严你今晚可不许走了,咱们哥几个好好聚一聚,喝醉了拉倒。”殷逸启开三瓶茅台,张姐忙着做几个下酒菜,摆到饭桌上。这顿饭三个人谁都没吃什么,丛林和严红军一上来就是喝,你干一杯我干一杯,默然无声而又默契十足。一种压抑的悲伤的气氛笼罩着三个人的心头,谁也不想开口打破这种沉闷。 眼见一瓶酒下了肚,严红军先说话了,他低着头瞪着自己的杯子,说:“丛林,我没想来找你,我最不想找的人就是你,你知道不?” “我知道我知道。”丛林也盯着自己的碗,他们互相谁也不瞧谁一眼,好像用这种方式阻止什么情绪似的。 严红军说:“我想了好几天,我整宿整宿觉都睡不着我想了好几天。临了临了我还得来找你,我不找你我找谁?谁能明白我?谁能听我说?丛林我恨了你一辈子,可他妈到最后我还得来找你!”他狠狠一拍桌子,把殷逸吓了一跳。严红军没理会这些,他自顾自地继续道:“我只是要带他们出去玩玩散散心哪,哪成想能出事?哪成想会翻车?你说那个犊子为什么就要突然调头,那是国道啊,那是双黄线哪,他他妈怎么就不长眼睛啊?!” 严红军苍老的手捂着脸,泪水止不住地从指缝中流出来,他声音哽咽悲痛欲绝:“十几条人命啊,都是孩子啊,就这么没了……丛林你信不信,你信不信,我真想死的人是我呀,是我呀!” 他用力锤着自己的胸膛,恨不能拿把刀把心剖开,“全完了……我这辈子是毁了……还有叶倾羽、聂一诺,失踪了,没了……找不到人……” 屋子里只听到严红军难以抑制的悲愤的哭号:“那个混蛋王八蛋,就该他妈的枪毙!就该千刀万剐!那也换不回来啦,都是十来岁啊……父母只有那么一个孩子…我拿什么赔给他们?我对不起他们哪丛林哪,我对不起他们……” 丛林和殷逸谁都没说话,这时候语言实在太过苍白无力。严红军就是来发泄来了,他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听得两个人一阵一阵地揪心。殷逸眼圈都红了,撇开脸。丛林给严红军倒酒:“红军,这不怨你……不怨你……” 严红军老泪纵横:“丛林我真不想活了,我没脸活了……人家把孩子给我的时候还都是活蹦乱跳的,一眨眼就……我要是早知道……我要是早知道……” 那一晚上三个人都喝了不少的酒;那一晚上丛林和严红军这两个宁死也不会弯腰的血性汉子抱在一起痛哭失声,到后来全都趴在桌子上人事不知。 第二天早上丛林醒过来,都不知道严红军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心里十分难过,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杨絮,浑身却冷得很。殷逸给他端来热茶:“喝一点解解酒吧,昨晚喝的太多了。” 丛林啜饮一口,满嘴苦涩:“红军这次受的打击太大,我真怕他出个好歹……” 殷逸打断他:“他只是一时想不开,过段时间就好了。师兄,你如今年岁大了,身体不比以前,可不能再这么喝酒,太伤身。” 丛林摇摇头,面色凄惶,露出一丝苦笑:“人哪,就是这么回事,我就是尽力活,还能活几年?红军身体比我好,年轻的时候就被人称作‘锤子’,可你瞧他现在……” 殷逸听丛林说得越来越丧气,见他整个人淡在日光里,连身体轮廓都模糊了起来,不知怎么,就有些心慌,上前轻轻握住丛林的手。他不愿意再就严红军的事说下去,转了话题:“我瞧你也没什么事,不如和我一起去国外散散心,那边气候好,适合岁数大的人住。” 第29章 许山岚翻身坐到罗亚男身边:“他生我气了,好几天没回家。” “你干什么了把你哥气成这样?从来没有过吧?” 许山岚耸耸肩:“我说不想练了。” 罗亚男翻个白眼,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你呀,要我说你什么好?你哥逼你练功不还是为了你吗?你瞧瞧你除了睡觉还干什么了?难道让你哥养你一辈子吗?” 许山岚叹气:“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错了,这不是还没找到机会跟他承认错误嘛。”这话能从许山岚嘴里说出来就算不容易了,这小子嘴硬得很,挨打都轻易不松口。 “那你就打电话呗。”罗亚男给他出主意,“你哥对你那么好,还能记仇啊。” 许山岚烦躁地扒拉扒拉头发,他特别不喜欢自己跟丛展轶之间却要别人来指点该怎么做,他觉得那是他俩的事,世界上谁还能比他俩更了解彼此?他不耐烦地说:“行了,走吧,练舞去。”纵身跃下高台。 他们准备的节目是一段霹雳舞,动感十足。本来许山岚和罗亚男是后加入的,但一个有武功的底子,一个爱运动身体协调性好,居然学得比那几个女孩子还快。高中生毕竟思想单纯,大家在一起同甘共苦,感情发展得很快,再也没有人在背后对着许山岚和罗亚男指指点点了。 他们学校正是50周年校庆,新上任的校长表示,一定要好好准备准备,选拔出最好的节目献礼,还要把学生家长们都请来,参观学校刚刚落成的大礼堂,特别表彰一些优秀学生。 表彰当然没有许山岚的份,那是罗亚男这样品学兼优尤其是学优的孩子才能有的殊荣,但表演节目也不错了。许山岚从来没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娱乐的方式表演什么,心情还弄得有点紧张,更何况一想到到时候大师兄也得来,还要在下面看自己表演,感觉就更加怪异,有点胆怯,但还有点兴奋。 不过目前当务之急,却是该如何通知大师兄校庆表演的日期。 要是放在以前,这根本不算事儿,吃饭的时候练功的时候晚上睡觉的时候,什么时候都行,丛展轶也一定会答应。 可如今不同往日,估计大师兄能答应,可怎么告诉他,却让许山岚犯了难,因为大师兄根本不回家。 首选当然是打电话。可许山岚没敢,他拿起电话又放下,放下之后又拿起来,前思后想辗转反侧,折腾了足有半个小时,害得陈姨还以为电话坏了,特地过来问一句。许山岚一边回答:“没坏没坏。”一边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 最终这个电话还是没打出去。许山岚围着床绕圈圈,一会蹙眉一会抿嘴,像跟谁较劲似的。后来干脆向后一仰,把自己抛在床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心里叹息:你说吧,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呢?这么难呢? 他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对着空气一挥拳头,就这么办吧,还咋咋地!起身向楼下跑去。 陈姨正往餐厅里端菜,见到许山岚兔子一样窜出去的身影,忙叫道:“岚子要吃饭啦,你上哪去啊?” “有点事,一会回来吃!”许山岚摆摆手,一溜烟跑远了。 许山岚直接跑到丛展轶的公司,就算道歉吧,许山岚不情愿地想,也得有点诚意不是?当面来总算有诚意了吧? 没想到来公司却扑了个空,秘书邱天推推金丝边的眼睛,客客气气地说:“丛先生去高德酒店了,要不你先给他打个电话?” “哦——”许山岚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腼腆地一笑,“不用了,我还是自己去找他吧,反正也不算远。”转身又跑开。 邱天想了想,拿起手机给丛展轶打了个电话。 丛展轶正要跟金宝城和几个老板出去应酬,龚恺也来了,乖巧地跟着他。丛展轶接电话的时候,神色不动,旁边谁都没看出什么来。他按断了通话,转身问别人:“咱们等一会吧,我弟弟要过来。” “哦?令弟也来了?好好,哈哈。”丛展轶和谁都生疏冷淡,不愿意多亲近,没想到竟还有个弟弟。至于是什么类型的“弟弟”,这就不太好说了,至少亲弟弟是无论如何不该跟他们一起出去应酬的。大家彼此使个眼色,都笑起来,竟还有些好奇。 第51章 愤怒 于是几位大老板就站在酒店的台阶上,既不进去也不下去,拍肩搭背笑声爽朗,旁若无人神气活现。那正是一个暴发户横行的时代,正是一个从商者扬眉吐气的时代,正是一个贫富差距开始凸显的时代。 就在一片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当中,丛展轶噙着一抹淡然的笑意,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的高谈阔论。龚恺一听说许山岚要来,乖觉地低头站在丛展轶身后,还特地悄悄拉开一点距离。 丛展轶似乎没注意到这些,他微微偏着头,时不时还跟着那些人随意聊几句,眼睛的余光,却一直留意着街边那排郁郁葱葱的垂柳。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丛展轶更了解许山岚。许山岚是从公司那边过来,正是丛展轶看着的那个方向,岚子性子腼腆,不愿意和外人多说话,见到他们这一群人聚在一起,一定会远远地停住脚步。 果然,没过五六分钟,垂柳后闪过一个身影,乳白色的运动服在一片绿意中格外显眼。丛展轶转过脸来,回手揽住了躲在身后的龚恺,说:“走吧。” “咦,你不是说等你弟弟么?”那些人还颇为意外。 “算了,这么长时间,可能来不了了,一会我再打个电话问问。”他把莫名其妙的龚恺拉在怀里,故意背对着许山岚,贴在龚恺耳边轻笑道:“饿了吧,一会多吃点。” 大家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好好,快走吧快走吧,人家小恺可别饿坏了,哈哈哈。” 除了丛展轶,谁也没瞧见躲在垂柳下的许山岚,就连龚恺,四下胡乱扫了一圈,也没见着。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分别走进自己的车里,一辆接一辆呼啸而去。 许山岚双手攥着拳头,直到汽车远得看不见影了才从树后面站出来。心头怒火一拱一拱地,忍不住狠狠锤了树干一拳。劲头奇大,打得粗壮的柳树一阵摇晃,树叶沙沙作响。他咬着唇转身跑回家里。 陈姨怕刚做好的晚饭凉了,又端回厨房,见许山岚闷声不响低头跑回来,叫道:“哎呦,这么快就回来啦。这真是的……我再把饭菜拿回来。” “不用了陈姨。”许山岚脸上像挂了一层霜,衬得眉眼愈发地黑,倒平添几分凌厉的意味,冷着脸说,“我不饿,晚上不吃了。”几步跑到楼上去。 陈姨从没见过许山岚这种表情,微微蹙起眉头,轻声道:“这孩子,真是……”无奈地摇摇头,自己去吃饭了。 许山岚心里憋着气,回屋换上一套练功服,对着垂下来的沉重沙袋砰砰铿铿一顿猛砸乱踢,累得浑身是汗仍然不肯歇一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楼梯的声响,丛展轶走进来,问道:“这么晚了练什么拳?” 许山岚没去看他,甚至不回头,跟没听见一样,只是出拳更快更狠。 丛展轶一步一步踱过去,上前扶住晃来晃去的沙袋,有些不耐烦地问:“怎么回事?快去睡觉!” 许山岚抬头瞪着他。丛展轶好像喝了不少酒,衣服领子全敞开了,面上泛着不自然的酡红。许山岚一见之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目光中闪过一丝凶狠,挥拳照着丛展轶面门打去。 丛展轶向后躲闪,伸臂抵挡。许山岚这一下力气还不小,打得丛展轶小臂一震。丛展轶拧起眉毛:“你怎么回事?!”一句话还没说完,许山岚的拳头暴风骤雨似的狂落下来。 两人在垫子上切磋了十来招,许山岚鼓着腮帮憋着气,活像一只扑食的小虎,一拳一脚毫不留情。丛展轶一开始还怕伤着他,只是招架,步步后退,眼瞅着快到垫子边上无处可躲,趋身反攻。他毕竟比许山岚功底深厚,手腕一拉一带,引得许山岚脚下踉跄,顿时乱了步伐,紧接着踢膝前攻,拧住许山岚的手臂。 许山岚挣了两下没挣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面颊滑了下来。 丛展轶眼中闪着怒意,喝道:“你到底想怎么着?白天不好好上学晚上不好好休息,连练武都不愿意了!你还能干点什么?!” 他说得声色俱厉,若是以前,许山岚早吓得默不作声。可今天他跟吃了火药似的,高声反驳:“那也比你出去喝酒抱个男孩子强!”说完抬脚踢向丛展轶的小腹,这一下猝不及防快如闪电,丛展轶向后缩身闪躲,绞着许山岚双臂的手松了一松。许山岚趁机抽出手腕,刷刷两下脱下拳套,直掼到地上,愤愤地道:“你最好永远也别回来,永远也别管我,大师兄!”他最后三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气愤填膺,也不看丛展轶的脸色,扭头跑出练功房。 这一晚许山岚练功脱了力,身体极度疲乏酸痛,偏偏脑子里异常清醒,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眼前全是丛展轶抱住龚恺的情形,他那样低下头,嘴唇都快碰到龚恺的耳朵上了……许山岚又伤心又难过,又觉得说不上来的失望痛苦,直到后半夜才朦胧睡去。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呢,可梦里的情景真真的。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被大师兄牵着手,他俩一起坐在火车上,咣咣当、咣咣当……大师兄对他说:“找不到妈妈别害怕,还有我呢……还有我呢……” 一个小孩子突然窜出来,抱住大师兄:“哥,你是我哥,你是我亲哥!”转头望向许山岚,依稀便是小小的龚恺:“你是谁?你去找你的爸爸妈妈,别来找我哥!” 丛展轶搂着那个小家伙,冷冰冰地对许山岚说:“你还是回家去吧,我有弟弟,你不是……” 许山岚满心酸楚,他能去哪儿啊,他哪有家啊。他眼睁睁瞧着那两人亲亲热热的场面,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下来了。 许山岚醒过来,眼泪却没有止住,他心痛得揪成一团,把脸深深埋在枕头里,发自灵魂一般地轻轻地低唤着:“哥……哥……” 早上丛展轶在练功房见到了许山岚。少年一身练功服穿得整整齐齐,拳套、护具摆在脚边的地上,看样子早就做好准备。许山岚寒着脸抿着唇,整个人跟冰雕雪刻似的,只是眼睛微微发红发肿,流露出几分脆弱。许山岚没有低头,没有刻意地欲盖弥彰地去隐藏那种脆弱。他倔强地看向丛展轶,直直地对上丛展轶的眼睛,姿势标准得几乎过了分地向丛展轶鞠了个躬,说:“早,大师兄。” 那一瞬间,丛展轶真想一把就把这个招人心疼又招人生气的小家伙抱在怀里,使劲揉搓一阵。但他终究没动,他只微一颌首,好像根本没有听出师弟对他称呼的变换,淡淡地道:“既来了,那就练功吧。” 这回许山岚下得去手了,拳风凌厉、拳速迅捷,腿法刚劲有力。散打和武术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对抗性,丛展轶从步法到摔法到腿法一一作了详解,给许山岚纠正姿势、出拳力道,略讲些战术战法。许山岚练得很认真,听得也很认真,偶尔提出几个问题,这一课居然成效显著。 吃饭时许山岚早早地走下来,站到桌边,等丛展轶坐下,才到自己的座位上,说:“大师兄,吃饭。”两人默默地吃东西,然后各自上学上班。 一连几天,陈姨都看出这两个师兄弟的不对劲了,客气得简直像陌生人,彼此疏离而冷淡。她一直在殷逸家帮忙,从未见过丛林和丛展轶、顾海平师徒的相处模式,于是感到格外讶异。忍不住偷偷问丛展轶:“岚子这是怎么了?” 丛展轶摇摇头,很随意的样子:“小孩子心性,过两天就好了。” 陈姨又去问许山岚,少年垂着眼睑,面上竟透了几分丛展轶式的平静和老成,说:“没什么,陈姨你忙你的去吧。” 陈姨只好叹气。 罗亚男觉得许山岚最近特别沉默,当然他以前也不爱说话,但从没像现在这样,或许不是沉默,而是落寞。罗亚男问他:“你和你哥还没和好吗?” 许山岚摇摇头,隔了很长时间忽然说一句:“我发现,这世上谁也靠不住,终究还得靠自己。” 这句话没头没脑而又没根没底,弄得罗亚男稀里糊涂。不过许山岚练舞比以前认真多了,还常常主动要求放学加练。 可谁也没发觉这有什么不对劲,因为校庆很快就要开始了。他们演的节目,也要过五关斩六将,才能夺得最后汇报演出的机会。 殷逸放下电话,又好气又好笑:“你瞧瞧,陈姐把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说岚子和展轶闹矛盾,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闹矛盾?”丛林放下手里的报纸,眼睛从老花镜的上面瞧着殷逸,“展轶?和岚子?不太可能吧。” “我就是说嘛。展轶就差把岚子打板儿供上了,还能闹矛盾?我以前就告诉过他,不能太宠着岚子,那孩子有心眼着呢,瞧瞧吧,弄成现在这样。” “哼。”丛林抖一抖报纸,立起来继续看,“大没大样小没小样。岚子本来是个好苗子,都让他给教坏了。” “你教得好。”殷逸白了他一眼,“教得好还把徒弟都教走了。” “哎哎哎。”丛林不爱听,“我现在徒弟就海平一个,你别把阿猫阿狗都按上来。” “什么阿猫阿狗。”殷逸啼笑皆非,“那是你儿子,要是阿猫阿狗,你成什么了?” 丛林也觉得有点别扭,嗤地一笑,咳嗽两声。 殷逸说:“感冒还没好利索,晚上让张姐给你熬点雪梨羹润润肺。” “哪有这么娇贵,以前下乡连口饭都吃不饱,感冒不过是睡一觉。” “你现在年岁大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我发现你越来越啰嗦。”丛林瞪了殷逸一眼,“晚上我做饭吧,酒酿丸子,我早看出你馋肉了。” 殷逸好笑:“正好让张姐歇歇。” 电话铃又响了,殷逸一抬手:“你接吧,别又是陈姨,我可不回去教训那两个小东西。” 丛林摘下眼镜:“好好,我接。”站起身走到桌旁,拿起电话,“喂,谁呀——”然后他的脸色就变了。 殷逸原本还噙着笑,见丛林神情不对,敛了笑容,问道:“怎么?” 丛林对他摆摆手,示意先别说话,目光却一点一点黯淡下来。最后说:“我知道了,谢谢你通知我,过几天我去看看。”语气低沉而哀伤。 殷逸心里一颤,上前扶住丛林微微发抖的身子,接过电话放下,问道:“出事了?” 丛林闭上眼睛,慢慢坐到沙发里,他说:“是严红军,昨天没了,脑淤血。” 第52章 表演 最终许山岚和罗亚男他们的节目还是被选中了,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们这段时间练得的确很卖力,配合极好。陈蕊一直学舞蹈,特地请来专业老师给他们编排,动作简洁流畅、动感十足,充分体现了中学生的青春活力和精神面貌。 校长认识许山岚,了解这小子以前从来不参加任何活动,因此也就特别开心,他觉得这个节目能充分说明学生们的全面发展,而不只是死读书。 晚上许山岚和王鹤还要去帮罗亚男的父母摆摊卖东西。他当然不会知道,丛展轶曾经不止一次坐在自己的车里,看着他在满是油腻的塑料桌椅之间转来转去,忙着收钱、端盘子、上菜,偶尔还得充充打手,吓唬几个喝多了酒过来捣乱的小流氓。 许山岚和同学们在一起,要比在家活泼很多,跟罗父罗母客客气气,跟王鹤拍拍打打,跟罗亚男有说有笑。丛展轶总要静静地看一会,脸上毫无表情,就连坐在一旁的秘书邱天,都看不出自家老板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见丛展轶转过头来,说:“蔡荣,开车吧。” 终于到了要进行汇报演出的前一天,许山岚故意在罗亚男那里帮忙到很晚,在夕阳下拖曳着脚步慢吞吞回到家门口。眼见铁艺的院门就在前面,许山岚停下脚步,轻轻地叹口气。初夏的微风拂来,吹散一身忙乱的疲惫,令人舒适许多。可许山岚感觉更多的却是心头的压抑,他越来越少面对丛展轶,不知道该和大师兄说些什么,两人毫无隔阂亲密无间的相处模式终究还是消失了。现在与其说是兄弟,其实更像师徒,就仿佛丛林和丛展轶原来那副样子。 说实话许山岚并不喜欢现在这样,但他却想不出办法改变这些。许山岚从来就不会处理问题,他更喜欢逃避,以至于回到这栋房子里都会令他难以呼吸。 许山岚一步一步挨上门前的台阶,楼梯就在宽敞客厅的拐角处,陈姨正从厨房里走出来:“哎呀岚子回来啦,饿了吧,我给你端饭去,今天吃糯米鸡。” “谢谢陈姨。”许山岚快步楼梯口,下意识地往书房那边扫一眼,他不愿意和丛展轶说话,内心深处却盼着大师兄回家,他自认为这完全是两码事。反正只要丛展轶在家,而不是和那个什么龚恺出去应酬,许山岚都会觉得高兴一点。 果然,丛展轶坐在书桌后,像是正在翻开材料,头也不抬地问:“回来了?” 许山岚走进去,本分而又生疏地鞠躬,唤道:“大师兄。” 第31章 去哪?能去哪?许山岚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无处可去的,自己的家就在这里,他能去哪?他能跑去哪?许山岚傻愣愣地盯着半透明的玻璃幕,和下面小小的半月形的窗口,茫然地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内心深处涌上一种无力感和浓重的悲哀。 售票员得不到回答,不耐烦地又问一遍:“去哪呀,说话呀!” 许山岚颤抖着唇,说出他第一个想到的地方:“深圳……” “卧铺还是硬座?!” “硬……硬座……” “几张啊。” “一张……” “三百三十八!” 许山岚打开钱包,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叠钞票,百十元角,一样不少。许山岚性子散漫,对金钱等身外物不大上心,这些都是丛展轶给他准备的,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都用不着。 许山岚抽出三张大团结,从窗口别别扭扭地递进去,不大一会,里面扔出来乱糟糟的几张票子和叮叮当当的硬币,还有一张硬卡火车票。许山岚把硬纸片紧紧握在手里,像握住不可预知的未来,绕过不锈钢护栏,慢吞吞走开。 后半夜候车室里人少了许多,很多等累了的旅客躺靠在椅子上。几处卖杂志报纸的都已经收摊了,就剩下一两家小卖店还亮着灯光,销售茶叶蛋、麻花还有香肠、方便面。 许山岚坐到角落里,和那群人远远地隔开,他好像这时才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丛展轶突然闯入他的房间,然后…… 许山岚无力地垂下头,把脸埋在手心里。 为什么会这样啊,他想,为什么啊!毫无预兆、猝不及防,晴空霹雳一般把许山岚十多年对大师兄的信任和依赖轰个干干净净。许山岚整个世界都颠覆了,摧毁了,坍塌了。痛苦、怨恨、恐惧、迷惘……诸般情感纷至沓来,几乎要把他完全压垮。他忍不住失声痛哭,像个受了伤害却无处申诉的迷路的孩子…… 许山岚是被人碰醒的,好像有谁跑过去,撞到了他的腿。许山岚连忙挺直腰,睁开眼睛看过去。一个女人说道:“哎呀不让你乱跑不让你乱跑,非不。瞧,撞到人了吧?”伸手拉过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小男孩望着许山岚,一点愧疚的意思都没有,调皮地吐舌头做鬼脸。 “真是的,太淘了你!”女人半真半假地拍了孩子两下,冲着许山岚歉意地笑笑。 许山岚微笑一下,示意没关系。孩子抓住妈妈的袖子:“我要吃梨!我要吃梨!” “好啦好啦,别叫啦,叫得我脑袋直疼。”女人皱着眉叹气,从兜子里掏出一只大白梨来,“喏,快吃,把你嘴堵上。” 小男孩嘎巴嘎巴吃得欢实,眼睛却望着许山岚,很有点显摆的意思。 许山岚不由好笑,隐约似乎这种场面从哪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他躺在靠椅上睡觉很不舒服,不由伸个懒腰,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小男孩吃完了梨,又拿出两个脏兮兮的玻璃球来在地上弹。唬得他妈妈连忙去捡:“哎呀作死啊你,在这里弹,一会又要找不到了。告诉你我可不再给你买了啊,买完就丢买完就丢!”一把抢过来,收到自己衣袋里。 小男孩扁扁嘴,一副要哭又不哭的模样。 一个玻璃球滚到许山岚脚边,他捡起来递给那女人。女人挺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啊。”许山岚忽然想起来,当年自己和丛展轶一起回家找妈妈,也是在火车上遇见个吃梨的小男孩,也是一起玩玻璃球。 许山岚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许多年前的往事一下子全都到眼前。那是他第一次溜出去找妈妈,也是唯一的一次,如今回忆起来,似乎就是从那时起,他就不再有父母,只有大师兄。 喇叭里传来广播:“沈阳开往深圳的t188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许山岚低头瞧一眼那枚小小的车票,于是,这就要走了么?真的要去找妈妈么?以后还回来么?还……还见大师兄么? 许山岚内心一片迷茫,他机械地顺着人流一点一点往前移动,像被河水带走的任意飘零的落叶。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他们的缘分仅限于此,同乘一辆火车,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下车后再奔向四面八方。 月台上人头攒动,长长的凉棚遮住夏日灿烂的阳光,使得这里竟微带些凉意。人们随身携带着鼓鼓囊囊的包裹,着急而又期待地往左边远眺——那是火车将会开来的方向。 许山岚默默地望着轨道边白色的横线,对火车什么时候进站漠不关心。他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慌,去深圳能见到妈妈么?见到妈妈说什么呢?以后就和她一起生活了么?…… 火车鸣笛的声音由远及近,轰轰隆隆气势汹汹地开过来。人们拥抱、告别、哭泣、领着孩子、背着行李,他们有他们的渴望,他们有他们的目的地。 许山岚站在月台上,一动不动。迎向未知的新的生活,回头面对那个犹如陌生人一样的大师兄,两种情况不知哪一种才令他更加感到害怕和痛苦。 他又低头重新审视一遍那枚火车票,硬纸板在手心按出深红色的细细的印痕。14号车厢,他想,14号车厢。 就在许山岚转身,想要找一找那个车厢的时候,突然下意识地觉得,有人在紧紧地盯着他。许山岚蓦然回头,望见了站在熙熙攘攘人群中的丛展轶。 丛展轶一直跟着许山岚,看见他跑下出租买票走进候车大厅,看见他在萎靡和困顿之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看见他被小孩子惊醒,看见他随着人群穿过检票口,看着他在火车前徘徊。 丛展轶留给许山岚适应的时间,但他觉得自己忍受不了多久,他对许山岚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强烈得自己都吃惊。丛展轶凝视着那个少年,心中泛起凶狠甚至恶毒的意图。如果许山岚登上火车,如果非要离开自己,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许山岚抓回来,从此锁在家里,永远、永远别想离开一步! 即使他死了,也得死在我怀里,也得由我去陪着! 丛展轶目光灼灼,手指微颤,骨子里暴虐的叫嚣几乎要冲破喉咙,他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清晰的声音,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意念,全都指向那一个人,只有那一个人! 就在这时,许山岚回了头。 周围的一切,喧嚣、嘈杂、纷乱,忽然消失不见。整个站台上,只剩下他们俩,目光在空中胶着。许山岚在看到丛展轶的一刹那,就知道自己完了。他离不开他,从很小很小,就已经离不开了。除了他,还有谁呢? 许山岚涌上一股无缘无故的铺天盖地的怨恨和愤怒,像是对无能为力的自己,又像是对挑明一切的丛展轶。他甩手扔下火车票,直直地向丛展轶扑过去,一口咬在大师兄的肩头,咬得那样狠,像是要把满心的愤懑全都发泄出来,以至于尝到满嘴鲜血的铁锈的味道,仍然不肯松开。 丛展轶纹丝不动,他忍受着肩头上的剧痛,甚至带有几分酣畅的快意。 他知道,许山岚不会再走了。 第55章 表露 电影上都是这么演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情节,画面定格,放远或者拉近,观众们感动得无声流泪,于是剧终或者几年以后。 要是生活也能这样就好了,许山岚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地想,可惜偏偏不是。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即便昨天如何冲突如何矛盾如何悲痛欲绝,今天照样来临。许山岚现在发现他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师兄。 说实话,和被一个男人喜欢的事情相比,他更难以接受的是——那人居然会是大师兄,对他像父像兄一般的大师兄。许山岚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跟丛展轶情人一般卿卿我我的场面,念头一冒出来都觉得肉麻。 于是,明天,哦不对,今天——一早该怎么跟丛展轶说话呢?最起码的是,该怎么称呼他才好呢?还叫哥?太亲密了吧,本来挺纯洁挺亲切的一个称谓,怎么回想起来这么古怪呢?叫“大师兄”?又,又太生疏了吧。好像故意保持距离故意冷淡似的,其实许山岚真没想跟丛展轶拉开什么距离,毕竟还得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前段日子那是生气了,生几天还要好的。可现在…… 唉—— 许山岚睁大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屋顶,天色已经见亮了,东方现出了鱼肚白。不用看表许山岚也察觉出快到晨练的时间了,也就是,就要再跟大师兄见面,跟他说话了。许山岚皱皱鼻子,趴趴头发,一骨碌从床上站起来,先出去再说! 许山岚心里还是很尴尬的,他磨磨蹭蹭穿好衣服,慢慢吞吞挪下楼梯,一步一步走到外面。丛展轶早就等在那里,白色背心、浅灰色运动裤,正按规矩活动足踝手腕。 许山岚低头瞧着自己的足尖,他实在不好意思抬头看丛展轶,总觉得脸上热得慌。他呐呐地说:“大……哥……” “怎么才出来?”丛展轶严肃地打断他,抬手腕看表,“今天迟到五分钟,负重多加5公斤,跑步去。” 许山岚一听就来气了,闹了半天就他自己没着没落地折腾一晚上没睡着,还不好意思见面。人家根本就没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而且明显罚的比以前还狠!许山岚站直了身子,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姿势标准得都能去升国旗了,忿忿地大声说:“是,大师兄!”看都不看丛展轶一眼,转身跑出门去。 接下来的训练一切照常,跑步、高抬腿、踢腿、套路,一样不落。丛展轶拎着木棍在一旁监督:“腿,腿绷直了!”“出拳要有力!”差一点木棍二话不说就打下来。 一早上许山岚都憋着气,训练格外卖力,淡粉色的唇紧紧抿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眉间倒有几分倨傲的冷意,汗水顺着面颊滴答滴答往下淌。在散打垫子上带着护具跟丛展轶对抗的时候,一点没留情,拳头呼呼带风。但他毕竟比丛展轶临战经验少,使力不够均衡,到后来没了力气,反倒被大师兄狠狠砸几下。 丛展轶一个飞腿把许山岚踹到垫子上,后者仰躺下去,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呼哧呼哧大口喘粗气。丛展轶慢慢除下拳套,说:“到这里吧。”把手伸向许山岚。 许山岚根本不理会那只手,勉强爬起来,扔掉拳套,向大师兄鞠了个躬,头也不回地走出训练室。丛展轶望着他倔强耿介的背影,嘴角慢慢挑起,露出一丝微笑。 早上许山岚破例多吃了一碗粥和一个鸡蛋,笑话,昨天一整天他都没好好吃饭。如今许山岚算是知道了,出什么事都别难为自己,没准你在这边胡思乱想难受不已,人家活得好好的呢。他也不搭理丛展轶,自顾自吃个饱,杯子里的牛奶也一口气喝干,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说:“大师兄,今天我值日,要走得早一点。” “嗯。”丛展轶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筷子,用餐巾擦擦唇角,说,“你过来。” 许山岚几步走到丛展轶身边,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像鸦翅一般轻颤,一副因为别扭而故作冷淡的神情。 他拿定主意了,你一本正经我也一本正经,反正要比脾气硬许山岚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输的。他正赌气,忽然眼前一暗,丛展轶高大的身影已然逼近过来,熟悉的气息喷在少年粉蓝色衬衣领口显出的一截脖颈处。 许山岚只觉得那里又痒又暖,似乎隐约还带着一种莫名的暧昧,心跳陡然加速了起来。按说以前丛展轶也离他这么近过,却从未给他如此强烈的压迫感和威胁感。许山岚下意识就想后退,可一转念又忍住了,硬着头皮直立着,浑身肌肉僵硬。 紧接着唇上一暖,丛展轶翘起拇指,粗糙的指肚轻轻抹去许山岚唇边的奶渍,然后紧贴在许山岚的耳边,低低地近乎呢喃地说:“擦干净再走。” 丛展轶炽热的呼吸直接喷到许山岚的耳朵眼里,他就像突然被人点了一把火,一张脸红得都快滴血了,连脖颈都是粉红色的,兔子一般跳起来,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先走了……”飞快奔出门外,都忘了拿书包。 丛展轶笑着坐回椅子上,心情十分愉悦。 这一天许山岚别提多懊恼了,说不想却忍不住还要想,想一会又生气为什么要想。结果今天所有人都发现这个班级最大的惊奇——许山岚居然没睡觉。少年双眼遥望着窗外,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清晰而美好,目光忧郁而迷惘,弄得好多女孩子无心听课,频频回顾。想考美术专业的甚至拿出纸笔,刷刷刷几笔素描,神韵宛然。 放学时王鹤使劲一拍许山岚:“恭喜,你终于开窍了。” “什么?”许山岚皱起眉头。 “恋爱啊,太不容易了许子。我就说嘛,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甘心独守空房待字闺中啊。” 许山岚面上一热,掩饰似的一推桌子:“你会说话不?什么乱七八糟的。” “哎——”王鹤拖着长声一伸腿跨坐在许山岚前面座位的椅子上,胳膊架在靠背上沿,“来吧哥们,别藏着掖着的了,说吧说吧,是谁?”他做张做势地叫嚷,一副我最明白的架势。 许山岚瞪他一眼,压低声音:“你小声点行不?”大家哗啦啦都忙着回家,谁也没注意。罗亚男提着清洗好的拖布回来,正巧听到王鹤最后那句话,她眼珠一转上了心,没走过来,装着慢慢拖地,留心这边的动静。 王鹤一眼瞥到扫除的罗亚男,想叫她一起来,一转念又改了,自己问许山岚:“哎,这人我认识不?” 许山岚点点头。 “熟不?”王鹤眼睛瞪大了。 许山岚犹豫了一下,又点点头。 王鹤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我就说嘛,哎哎,你们俩啊,哎哎,朝夕相处的,早晚哪,哎哎。” 许山岚脸又红了,有些恼怒地盯着王鹤:“你知道什么你?别弄得跟未卜先知似的。”他心说,我跟我大师兄天天在一起,都没弄明白,你知道什么?我要是告诉你那人是大师兄,你还不得疯了? 王鹤嘿嘿干笑两声,表示歉意,随即问道:“这是好事啊,那你闹什么心?” 许山岚叹息一声,他想不说,但心里的话又不知该找谁倾诉,仔细掂量一阵,反正不说出丛展轶这三个字来就行。于是说道:“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呀。” “不能吧,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喜欢和她在一起就是有那个意思,不喜欢就是没有呗。” 许山岚白了他一眼:“我天天跟他在一起,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啊——”王鹤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是有点闹心。”忽然灵光一闪,“哎,电视里演了,这喜欢吧,有几种鉴定方式,你来听听啊。” “嗯。”许山岚听他说得郑重其事,也来了兴致,认真听着,冷不防瞥见罗亚男,她手里的拖布蹾在地上,正竖起耳朵听这边动静呢。 许山岚跟丛展轶彻底摊牌,正是因为罗亚男。到今天许山岚才弄明白,敢情当时大师兄是吃醋了。当然这跟罗亚男没什么关系,许山岚也觉得他和她之间清清白白,完全没那个意思嘛,但不知怎么,见到她还是别扭,今天一天都没说上几句话。许山岚能跟王鹤分析解释,却无法面对罗亚男,当下轻轻咳嗽一声,把脸转到一边去。 罗亚男灵透心肝,马上就明白了,忙快步走开,装作要去扫地。其他人都急着值日,谁也没往这边瞧。 王鹤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肚中暗笑,嘿嘿…嘿嘿… 许山岚神情严肃:“行了,你说吧。” 王鹤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这第一吧,得看你是不是时刻想着她。” “啊。”许山岚沉吟一会,这两天可不就只想大师兄了?他点点头。 “嗯嗯。”王鹤竖起一根手指,“第二,你有好东西,比如吃的啦穿的啦玩的啦,是不是第一时间想和她分享。” 必须地,大师兄嘛。许山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嗯嗯。”王鹤笃定地又竖起一根手指,“再来,你是不是一和她分开就抓心挠肝地想快点再聚到一起?” 许山岚迟疑半晌,摇摇头,还不至于吧,这都天天见面了这都。 “这样啊。”王鹤挠挠脑袋,也有点疑惑了,猛地想到一事,“对了!有一招必杀技。啊错了,是绝对标准!用来判定到底喜不喜欢最准确了!” “什么?”许山岚眨眨眼睛。 王鹤一字一字地吐出来,“吃、醋。也就是说,你看见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会不会怒火中烧,大发雷霆。” 许山岚一下子懵了,他想起龚恺,想起那几个等待丛展轶的夜晚,想起训练时自己无缘无故的愤怒。他张开嘴,一时之间却说不出话来。 “哈哈。”王鹤一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摇头晃脑地说,“还是我厉害吧,行了,搞定!” 第33章 丛林倾囊相授,讲解竟格外细致而有耐性。有时丛展轶插言几句,父子二人讨论一番,也都是心平气和就事论事。殷逸和股海平偶尔打打边鼓,饭桌上的气氛居然是从未有过的平和愉悦。 很晚丛展轶和许山岚才走,顾海平一直送他们到院门口。临走时殷逸故意对丛展轶说:“明天还来吧,两人一起指导岚子,比你一个人强。” 丛展轶说道:“好。”抬头望望殷逸身后的丛林,老爷子似乎有些疲累,闭上眼睛手指揉着太阳穴,似听到又似没有听到。丛展轶和许山岚向师叔行了礼,和顾海平一起走出去。 殷逸踱到丛林身边:“累了吧,你也得早点休息,医生说不让太过操劳,就算指点岚子,也只能动口不能动手。” 丛林睁开眼睛,低声问道:“是癌症吧。” 殷逸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问道:“什么?” “我得的,是癌症吧。”丛林这句话说得十分平静,而且用的是肯定语气,看样子这个念头已经在脑海里重复了无数遍。 殷逸的嘴唇发颤,匆忙反驳:“胡思乱想,你……” 丛林轻笑一下:“你明知道不是。唉——师弟啊,你灵透心肝聪明绝顶,可一遇到我的事就弄不明白了。无缘无故展轶怎么可能回来看我?我亲生儿子的脾气我能不知道么?肯定是、肯定是不成了……” 殷逸白了脸色,狼狈地打断他:“别胡说!” “我说错了么?”丛林转过身,正对着殷逸的眼睛,目光淡然而坚定,深沉如海。殷逸难以承受心中的苦痛,颤声道:“师兄……”声音哽咽,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丛林笑一笑,手抚膝盖,竟是十分豁达:“人有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那么一天,早来晚来都是一样。我活了六十多岁了,什么没经历过?什么看不透?也够啦。”他瞧着殷逸,终于流露出几分哀伤,“我只是放不下你。没有我陪着,你孤苦伶仃一个人,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殷逸扑倒在丛林身上,失声痛哭。 丛展轶和许山岚坐在车子里,很长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车窗外的霓虹灯幻出斑斓的色彩,照的人脸上忽明忽暗。丛展轶面色冷酷而严峻,嘴唇紧抿着,仿佛岩石一般。许山岚着实放心不下,他了解大师兄,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性子极端而暴烈,他真怕他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不由出声安慰道:“师父不会有事的,也许出国接受治疗,就会…就会痊愈……”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异常苍白无力,心里发急,秀挺的眉头皱在一起。 丛展轶忽然说道:“师叔喜欢我父亲。” 许山岚过了好一会才听明白大师兄话里的意思,吃惊地张大了嘴。丛展轶回头,目光钉子一样紧紧盯在许山岚的身上,一字一字又重复一遍:“师叔喜欢我父亲,喜欢了一辈子。” 许山岚先是惊愕,随即又有丝恍然:“难怪,难怪师叔始终没有结婚。可……可师父结婚了。” 丛展轶冷冷地说:“所以,他对不起我妈,也对不起师叔。” 许山岚沉默一会,低声说:“好像也不能这么想。”他叹口气,说道,“师叔真可怜,如果师父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忽然想起当着丛展轶的面似乎不该这么说,赶紧闭上嘴。 “所以,我绝不会像我父亲一样。”丛展轶声音铿锵,近乎铁石相击,其中隐隐夹杂着一种莫名的情绪。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许山岚的身上,炽热得怕人,深不可测。许山岚好像又看到那天晚上的丛展轶,不由一阵胆战心惊,向后瑟缩一下,呐呐地道:“大师兄……”清澈干净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恐惧,仿佛惊慌失措的小鹿。 丛展轶漆黑的瞳仁愈加幽深,欺身上去,一把拉过许山岚,狠狠拥在怀里。他闭上眼睛,牙关紧咬,用尽全身力气把许山岚禁锢在怀中。每一分每一寸肌肤真切地感受着许山岚柔韧而单薄的身体,鼻端全是少年清新的青草一样的气息。 丛展轶上下揉搓着许山岚的背脊,恨不能把这个少年整个的、毫无保留的全融合到自己身体里,每根发丝、每块血肉,一口一口活吞下去。这样就能永远守在一起,永远不可能分开! 许山岚吓坏了,身子被丛展轶弄得发痛,失声叫道:“大师兄……”他想反抗,但一念及今天发生的事情,又忍住了。 丛展轶微微放开了些,但还是紧紧搂着不肯松手,他从内心深处,从灵魂深处发出低低的哀求:“岚子,你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你别离开我……” 这声音带着深切的悲伤,听得许山岚心头一阵阵发颤。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丛展轶,脆弱而无助,像个贫苦的人,牢牢把握住自己唯一拥有的那一点点可怜的东西。难道要真的像师父师叔一样,等到病入膏肓,才发觉彼此的可贵么? 许山岚下定了决心,他张开双臂回抱住丛展轶,他说:“我不离开你,我也只有你了。” 丛展轶睁开眼睛,要是许山岚看到他眼底野兽一般的疯狂霸道、凶狠残酷,一定拼尽全力远远跑开,再也不会回来。 第58章 挑战 丛林在家里又住了两天。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丛展轶和许山岚每天都要过去看看,顾海平也不怎么上班了,和师叔殷逸凑在一起,大家讨论最多的还是关于比赛的事情。这次比赛最不算重要,却是许山岚第一次改项目,增加大赛经验对以后发展极有好处,准备还是得更加充分。大家绝口不提丛林的病情,丛林自己也不说。一方以为还瞒着,另一方也不挑明,只不过比以前更加能够容忍彼此了。尤其是那对父子,可以说这么多年,头一回能这样目标一致地平平和和商讨,虽然有时候未免客气得过了分。 殷逸看在眼里,暗自唏嘘不已。 转眼间,美国那边来电话,一切都安排妥当,就等人过去再重新检查确诊。无论如何病情是第一位的,越早接受治疗越有利。依丛展轶的意思,要跟着一起去瞧瞧,丛林却怎么也不同意:“就阿逸跟我过去,用不着你们,好好比赛比什么都强,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路,还用你扶吗?” 丛展轶想一想,自己和父亲终究和不到一起去,天天见面彼此还得控制收敛,互相都不舒心。更何况——他回头瞅一眼殷逸,后者始终默默注视着师兄丛林,似乎一分半分也舍不得移开——丛展轶暗叹一声,算了,给他们一点时间吧。 于是,师兄弟三人一起把师父师叔送到机场。临走时,丛林拍拍许山岚的肩膀:“小子,你可是我的关门弟子,别输给别人。”许山岚重重地点点头,认真地说:“放心吧师父,我肯定好好比赛,不给你丢脸。”丛林哈哈大笑,和殷逸一起通过闸口,登上飞机。 空中小姐笑容温柔甜美,协助乘客找到座位,把行李放好。丛林隔着狭小的窗口向外张望,眼前尽是宽阔平坦的飞行跑道,已经望不见送机的人了。丛林生在这个城市,长在这个城市,一生中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一晃居然已是数十年。他突然涌上一种冲动,想直接冲下飞机,不去什么美国,死也要死在这里。 丛林欠了一下身,终究还是忍住了。殷逸偏头问他:“怎么,安全带没系好么?”说着伸手帮他摆弄插口。 “没事,挺好。”丛林状似随意地说,“就是一想要坐十来个小时,有点累得慌。” “睡一觉就到了。” 丛林笑笑,心头那种伤感越来越强烈。他怕师弟看出来会难过,索性闭上眼睛假寐。他想:我这辈子,估计是再也回不来了…… 丛林病重这件事,十分刺激丛展轶,同样也十分刺激许山岚。年轻人通常不会去理会生老病死这些事情,太遥远了,仿佛天和地的距离。你可以听说可能见到,却和自己联系不到一起。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实实在在发生在亲人身上——尽管丛林和许山岚没有血缘关系,但在少年眼里,和亲人无异,甚至比父母还要亲。身边任何熟悉的人的变故,都会使人发自内心地感慨,陡然发觉原来生命这样脆弱,一不小心已是物是人非,因此才重视身边的一切。人学会珍惜,永远不是因为拥有,而是因为失去。 许山岚的训练从未有这么用心过,他学武学了近十年,直到今天才可以称得上“刻苦”二字。不是由于师父师兄的逼迫,而是发自内心地,希望取得一个好的成绩。 丛展轶替他向学校老师请了长假,不再上学,全天集训。早上五点半起床,依旧进行常规训练,上午两个小时对练,中午休息睡午觉,下午继续。难度加大、强度加大。丛展轶也没对他心慈手软,反而因为比赛的临近,训练更加残酷。刚开始许山岚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处好地方,就算丛展轶手下留情怕伤了他,一天下来也差点丢掉小半条命。洗澡都没力气,好几次从浴缸里爬出来腿都是软的,脚下直打晃,还险些摔倒。 丛展轶正拿来换洗的衣服,在外面听到许山岚足踝上的银铃乍然激响,心中一惊,闯进去却见许山岚全身赤果扶住梳理台,微微喘息,一看便知是要滑到时手疾眼快扶住了。丛展轶张开大浴巾,上前抱起他:“下次不许进浴缸,泡热水澡并不利于肌肉放松,反而容易虚脱,这太危险。” 许山岚累极了,头不抬眼不睁地“唔”了一声,一沾到枕头就睡个昏天黑地。丛展轶在手心倒了点精油,慢慢给他做全身按摩。 许山岚睡得很沉,呼吸平稳而均匀,光裸的脊背劲瘦优美,在灯光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泽。他的下颌有青色的印痕,不只那里,肩膀、腰侧都有,腿部最多——即使有护具,仍然避免不了受伤。 丛展轶心头一揪。散打不同于武术套路的地方正在于此,武术套路只要姿势得当,不寻求高难度动作,轻易不会受伤,但散打绝非如此,受伤才是家常便饭。丛展轶在这一刹那后悔了,虽然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但真正见到仍然觉得触目惊心。他伸出手掌,轻柔如羽毛般抚摸那些淤痕,忽然想到:不如就算了吧。 念头在脑海中一转,随即抛开,这明明就是不可能的事,别说丛展轶,就是许山岚自己,也绝对不会同意的。放弃就意味着这么长时间的准备,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的罪,全都白费了。 丛展轶眯了眯眼睛,这个动作让他的脸色无形中平添几分侵略性的意味。他低下头,凑近许山岚。少年粉红色的耳垂近乎透明,细细的柔软的汗毛清晰可见。丛展轶的嘴唇几乎就要贴上许山岚温暖的肌肤时,他停住了,重新直起腰来,拉过被子给许山岚盖好,轻手轻脚退出房间。 紧接着,丛展轶独自来到训练室,对着沉重的沙袋,一连击拳两个多小时,累得精疲力竭满身大汗,这才回房去。他冲个澡,看看表十二点多钟,于是给殷逸打了个电话。这几日天天如此,丛林已经确诊,正是肺癌,但情况还比较稳定。医生正在会诊,争取拿出个最佳方案来,如今先是服药控制病情。 这种病都是尽人事听天命,不恶化就是好消息,丛展轶叮嘱殷逸:“师叔,您也注意点身体,别累垮了,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行了我知道,这边有特别看护,也用不着我什么。”殷逸情绪还好,语气平和。隔了一会,就在丛展轶想要放电话的时候,传来殷逸轻轻的声音,“展轶,谢谢你……” 丛展轶没有回答,直到里面只有嘟嘟的忙音,才缓缓放下电话。 这届武术比赛在b市体校举行,依旧先是套路,然后散打,先是成人级,最后青少年级别。许山岚跟顾海平和丛展轶一起到体校适应场地,一下车就瞧见旁边一辆大巴上写着鲜红的几个大字:红军武术学校。 许山岚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三三两两的学生正从那辆大巴上走下来,有说有笑。恍惚间,许山岚似乎又见到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干净清秀,眉目间却又一种别样的自信的神采。 丛展轶一见许山岚的神色,便知他想起叶倾羽来了,那个少年是许山岚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失踪这么久,既不见人也不见尸,谁都知道定是凶多吉少。他拉过许山岚的手,说:“走吧。” 许山岚回头,大师兄眸色深沉,已然洞悉了自己的想法。这几年变化如此之大,叶倾羽没了,严师傅也没了,就连师父也……许山岚忽然感觉到心头那一抹沉重,坠得胸口发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膛,说:“走吧。” 顾海平到套路场地看了看,他经常参赛,经验丰富,不过上前跳跃了几下,试一试垫子软硬程度,再翻几个空翻。一边低头思索自己的动作,双手比划演练,一边在垫子上测量距离。 最重要还是在许山岚这边,可散打场地也没什么好看的,对手比场地重要得多。说是过来了解情况,其实是各个参赛队相互摸底。大家都是混这个圈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么多年,彼此水平如何早已心知肚明。 没想到s城的体校校长也在,腆着肚子正和b体校校长聊得欢实。他一眼看到丛展轶,大笑道:“这不是小丛吗,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过来跟丛展轶握手。丛展轶淡淡地道:“刘校长。”刘校长回身招呼身后:“解亮,过来过来。” 解亮也不再参加比赛,如今当上了教练,培养新的青少年运动员。听到校长招呼,忙过来笑道:“丛哥。” “小丛啊,你上次弃权,以后就不比了,解亮一直没跟你正式比一场,心里还挺遗憾。怎么样?丛师父还好吧?”刘校长还挺热络,张着大嘴哈哈笑着。 丛展轶道:“我师父还行,有事去了美国,这边我带着。” “好好,年轻人好好干,前途无量啊。”刘校长一指许山岚,“这孩子……眼熟啊。” “我师弟,许山岚。” 许山岚上前给刘校长鞠了个躬,抿着唇不说话。 “啊,我想起来了。”刘校长点点头,“武术套路那个,对不对?怎么改练散打了?” 丛展轶笑笑,没说话。刘校长打个哈哈,瞅瞅丛展轶,再瞅瞅解亮:“你俩挺有缘哪,当年你俩就是对手,现在徒弟又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冤家路窄啊,哈哈,哈哈。“顾海平正跑过来,听到最后一句,心想:这个校长真会说话。 刘校长当年逼得丛展轶弃赛而走,从而一举夺魁,再次见面往事浮上心头,仍然得意不已。叉着腰底气十足地说:“都来看场地,怎么样,先比一下?” “不必了。”还没等解亮有所表示,丛展轶当先拒绝,他了解许山岚,这小子害羞得很,一在众人面前就有些放不开,这也是他发愁的地方。人一多,许山岚就紧张,情绪轻易调动不起来。丛展轶推脱说:“我们还有点急事,看看场地就走。” “哎——”刘校长拖着长音,刚要再劝。许山岚忽然开口道:“行,比一比。” 丛展轶微微诧异,向许山岚望去。少年淡粉色的唇紧紧抿着,身子站得笔直挺拔,显出一副倔强的傲然的神情,目光冷冷地注视着解亮和他身后的弟子。 丛展轶心头一动,沉吟片刻,忽然一笑,道:“那就比一比吧。” 第59章 比武 校长下令,解亮无法拒绝,招手叫来自己的大弟子。大家都是过来适应场地的,比赛用具都带着一些,当下两人简单换了衣服,做好准备活动。 听说有热闹可看,周围各体校的全过来了,连套路那边的选手也赶着凑热闹。顾海平见许山岚和对手在台子上小步蹦跳做热身运动,忍不住热血沸腾双目放光,只手握拳在另一手掌上用力一击,道:“嘿!” 丛展轶仔细观察一下对方的出拳情形,凑到许山岚耳边低声叮嘱。许山岚频频点头,丛展轶给他戴上拳套,说:“去吧。” 许山岚登上场地,和对方相对行礼,周围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两人身上。许山岚心里憋着一股气,三年前岁数小,一些事情半懂半不懂,以后回想起来,才明白大师兄为了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奇怪的是,许山岚并不十分感激丛展轶,或许是时间相隔太久再谈这种心态有点矫情;或许是丛展轶这几年混的也不错,至少没影响什么前途;或许是他内心深处总觉得丛展轶这样为他是应该的,换做是他许山岚,也会同样这么做。许山岚只是对这件事感到气愤,他一直以为体育竞技应该是公平的、干净的,也得是能体现各方面实力水平的,原来并不是,那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为了什么呢? 许山岚有些不甘心,为着大师兄,也为了自己,他下定决心要在这里给对方一个好看,让他们知道知道,让所有人知道知道,民办学校也不是好欺负的,上次弃权非关实力,只是迫不得已。 在丛展轶看来,许山岚这个举动有点冲动了,至少是不够成熟。其实赢了又能怎么样呢?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或者说,如果换做今天,他绝不会像当年一样做的那般决绝不留后路,那时还是太年轻。但丛展轶也不会阻止许山岚,那小子的想法他心里明白,这是给他报仇呢。丛展轶觉得心头有点热,像燃了一小撮火,烧得整个人都是暖的。他抱着手臂,漫不经心地站在一旁,没对许山岚进行太多指点。淡定的模样连顾海平都有些着急了,推了丛展轶一把:“哎,行不行啊。” 丛展轶慢慢地道:“看看再说吧。” 顾海平拧起眉毛:“这叫什么话?你倒稳坐钓鱼台了。” 丛展轶笑笑,没接茬。 其实从那人和许山岚一对上,丛展轶就看出来,自己的小师弟这次赢定了。俩人根本不在一条水平线上,那人脚步虚浮、出拳有力却散漫,可能因为领导和教练都在的缘故,竟还有些紧张,看来大赛经验也不多。反观许山岚,不管动作如何,气势首先就摆在那里。这小子把对手当解亮了,出拳又快又狠,目光锐利如刀,刀刃泛着雪光,压根就没想让对方好好地下场。 两人刚开始还只是试探,彼此你出一拳我踢一脚,都在寻找对方的空档。刘校长是外行,只见到自己的队员频频出击,还以为是什么好事,背着双手笑得挺灿烂。解亮紧锁眉头盯紧许山岚,这孩子身手敏捷却又气度沉稳,明显势在必得。解亮心底暗叹口气,事已至此,走一步算一步吧。也不能怪他,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但凡有点能耐的父母,谁肯把孩子送过来练体育?有多苦有多累?孩子也娇贵,打不得骂不得,多吃一点苦就直嚷嚷,哪像他小时候练功,教练棍子都打折好几根,还得咬牙挺着,掉眼泪都不行。 解亮的队员连连进攻,许山岚后退几步,看得运动员们纷纷鼓掌,只有教练们稍稍看出些端倪,轻易不肯表态,偶尔和自己队员交谈几句,这是难得的掌握对手实力的机会,谁都不想放过。 对手见许山岚多躲闪少还击,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放开手脚准备来个狠击,争取一拳命中。两人速度不约而同加快起来,拳腿结合,令人眼花缭乱。 顾海平紧张得直冒冷汗,捏紧拳头。丛展轶双手抱胸,默然不语。场上许山岚和对手纠缠到一起,挥拳猛击,互不相让。解亮暂做裁判,数到三,上前把两人分开。 许山岚和对手怒目而视,彼此的状态都调动了起来。对方猛扑上前两记后手直拳连击许山岚,许山岚闪身避让,飞腿还击。对方急于求成,一个疏忽露出胸口破绽。许山岚毫不犹豫,果断出击,几记重拳狠砸对方头部,这几下凶狠无比,打得对方连忙举臂护住头脸,正要回拳还击,就在这一刹那,许山岚断喝一声,一记高鞭腿力逾千斤迅猛如雷,结结实实踢中对方胸口。 这一下干净利落姿态漂亮至极,那人被踢出好远,重重跌倒在地,半天没爬起来。 四周发出“啊”地一声惊呼,解亮连忙冲上前去,解开队员的护胸,叫道:“深呼吸,深呼吸,胸口痛不痛?” 那人摔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才听明白教练的话,略微动了动,轻轻摆摆手。周围人这才放下心来,转头看向许山岚。许山岚静静地站着,身姿挺拔目光锐利,仿佛一柄出鞘的剑,瞧着脸色极为难看的刘校长,一字一字地说:“承让了。” 周围一片静默,没有人喝彩,也没有人鼓掌,但看向许山岚的眼神已经变了,仿佛刚刚才注意到这个第一眼看上去甚至有点腼腆的少年。 刘校长勉强笑道:“小丛啊,带出来的孩子不错啊。” 丛展轶微微笑道:“这是我师弟。” “哈哈,英雄出少年,哈哈,好,好。”刘校长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笑之时神态已转了过来,上前一拍丛展轶的肩头,“有时间聚聚,咱们先走了啊。”也不理会解亮师徒,背着手扬长而去。 其他人这才散开,纷纷窃窃私语,时不时回头瞧一眼许山岚,再瞧一眼丛展轶,看样子已经把许山岚当成这次比赛夺冠最重要的对手。顾海平兴奋得不得了,冲着许山岚竖起大拇指:“行啊岚子,几年没见出息了,有本事!” 许山岚脸上竟无得色,只说:“还行吧。”语气中带着几分获胜之后的淡然和随意,提着行李径自去换衣服。 第35章 许山岚郑重地点头:“谢谢二师兄。”他想了想,问道,“那你去哪里呢?” “先去香港。” “啊?你真要去当电影明星啊。” “什么电影明星。”顾海平笑,双眼望着窗外,“我就想到处去看看,见一见更加广阔的世界,就像当年我从小渔村里走出来,跟着师父到s城一样。” 许山岚挠挠头:“外面有什么好,我就喜欢在家里待着。” “可不是。”顾海平瞅他一眼,“你想离开大师兄,依我瞧他也不会同意的,幸好你太懒。”他提起行李,说,“我走了,你们多保重。” 许山岚把顾海平一直送到楼下,丛展轶听说顾海平要走,也没拦着,神色淡淡的,只说:“常联系,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行了,我知道了。”顾海平向许山岚和丛展轶摆摆手,将旅行包甩在背上,再看一眼这个陪伴自己十几年的院子,回头,大步离开。 该走的人都走了,不该走的也走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师兄弟两个人。丛展轶道:“继续收拾东西吧,晚上回家去住。” “哦。”自从师父过世,许山岚一直担心丛展轶会受不住,只是现在见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只好问道,“那…那师父的……怎么办?” 丛展轶轻轻地道:“烧了吧。”两个人一个坐一个立,把房间里所有东西都翻出来,一样一样聚到中间地上,师父的一堆,师叔的一堆。夕阳从窗口映过来,给房间洒上一层朦胧的光。柜子里最上面摆放的,还是一些日常用品,越整理到底下,东西年代越是久远。 许山岚忽然轻呼一声,从书中捏出一张在渔村时几个师兄弟的合影。丛林站在正中间,双手背负,神采奕奕,旁边站着微笑的殷逸。许山岚心神一阵恍惚,原来不知不觉之间,竟已过去这么久了。 他正瞧着,冷不防丛展轶一把抢过来扔到地上,说道:“人都没了,还看这些干什么?” 许山岚再也按捺不住,低声问道:“大师兄,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就跟我说一说。” 丛展轶拿着衣服的手顿了顿,道:“说什么?”语气异常冷硬。许山岚沉吟片刻,说道:“师父过世,你一定伤心得很……” 丛展轶一声冷笑:“有什么好伤心的?都分开那么久了。从小到大他对我好过吗?他除了会打我会罚我会逼着我苦练功之外,他对我好过吗?我为什么要伤心?不过是尽了做儿子的义务而已,他到最后也没为我说过一句话!”丛展轶的声音越说越是尖锐高亢,浑身都在不自禁地颤抖。脸色铁青,冷得像顽石,眼睛却喷出一种神经质的炽热的光,整个人看上去仿佛患了重症的病人般扭曲。 许山岚一阵心悸,慌忙上前拉住丛展轶的手臂:“哥,哥你别这样……师父已经过世了,你别再恨他了,他已经走了。” 丛展轶像从梦呓中被人惊醒,证了好半晌,缓缓点点头:“对,他死了,没了……”眼泪毫无预兆地簌簌而下。他张开手掌遮住脸,肩膀微微耸动,“岚子……”丛展轶低唤,压抑了数日数夜的悲痛悔恨一下子全发泄出来,“岚子……我当年不该走,不该就那么走……无论如何,他是我爸爸……我爸爸没了……”他像个迷路找不到家的孩子,额头抵在许山岚的胸前,放声痛哭。 许山岚从未见过大师兄这样伤心欲绝,不由得整颗心紧紧揪在一起。他忽然明白了丛展轶惊闻父亲病重的噩耗,为什么会用那样决绝的凶狠的豁出一切的近乎病态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对于大师兄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他就是他的唯一。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日后许山岚回忆起来,总觉得自己的成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就是这一刻,让他知道原来大师兄并非无坚不摧,让他知道大师兄原来也会脆弱无助,让他知道,原来不止大师兄是他的避风港,同样,他也是他的。 前途尚多磨难,无论痛苦幸福,两人都要相互扶持,相互依靠,并肩走下去。 许山岚回到学校,已然到了九月份新学期开学。阔别整整两个月,发生了那么多事,刚一接触到校园的安静宁欣,竟然恍如隔世。 王鹤一下课就凑过来问长问短,提起丛林唏嘘不已,而且他还告诉许山岚一个已不是新闻的消息:罗亚男被选中,成为学校和加拿大某学校的第一批交换生,后两年就要到加拿大去念书了。如果表现优异,会直接留在那里读大学。 若是以前,许山岚得知罗亚男暗恋他,听到她走,一定会觉得很为难,想不好应不应该聚在一起送一送。但如今他只淡淡地道:“哦。”便没了下文。 王鹤瞪起眼睛:“喂,你表个态呀,不会就这么完了吧。” “什么?” “人家喜欢你呀,你装什么傻,人都要走了你还不意思意思?” 许山岚似笑非笑:“你想让我怎么意思?说我根本不喜欢你?还是说我喜欢你?” 王鹤被他反问个愣神,眨巴着眼睛核计半天,呐呐地说:“岚子,我怎么觉得你变了呢?” 许山岚伸个懒腰:“行了,睡觉。”他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明天还要早起练功的。自己变没变他说不太准,但大师兄一定不会变,就算曾经在他面前哭得毫无形象,也绝不会因此以后就心慈面软。你偷个懒试试?一定还会挨打的! 【温馨甜蜜篇】 第62章 出逃 “传球!传球!”徐春风把篮球抛给郎泽宁,郎泽宁运转几下,陡然转身,抬手投篮。篮球“刷”地空心入网,引得四周女生纷纷鼓掌:“好帅好帅,郎泽宁加油!” 封玉树率先跃起,抢断篮板,快步奔回,做个假动作骗对方队员高高跳起,其实身子旁侧,勾手回投,篮球“砰”地打板入网。四周尖叫声此起彼伏:“封玉树,封玉树!太帅了!好帅!” “切——”徐春风不屑地撇撇嘴,断下球扔给许山岚,叫道,“许子,给他们个颜色看看!”许山岚左穿右闪绕过封玉树的防守,在三分线处跃起投篮,上身斜倾,柔韧的腰身在空中显出一道弧线,激动得女生们一声惊呼:“哦——”尽皆目瞪口呆。只可惜球篮筐边沿调皮地绕了一圈,反倒弹出来。幸好徐春风及时赶到,抢先在对手之前伸臂截下,轻轻巧巧递到篮筐里,进了!他得意洋洋地对着许山岚一挥拳,眉梢一挑问郎泽宁:“榔头,不错吧。” “还行。”郎泽宁点点头。 “哎,哎。”徐春风两只眼睛往旁边瞧,“怎么没人给我喝彩呀,我靠不是差距这么大吧,我这球进了!” 郎泽宁忍俊不禁,安抚地拍拍徐春风的肩头:“行,都看见了,是进了。” “你那是瞎猫碰着死耗子。”封玉树跟徐春风一见面就拌嘴,谁也不让谁,“要不是岚子那个基础好,你还能进球?” “可他没进哪,明明就是我扔进去的。”徐春风瞪了封玉树一眼,“不玩了不玩了。”回头一搂许山岚的脖子,“我说岚子你今天不在状态呀。” 许山岚被他撞得后背酸痛,不易察觉地皱皱眉头,低声道:“是吗?……可能是这两天练功,有点累到了。” “可你前几天也没来上学呀。”徐春风猛地想到什么,急问道,“是不是你那个大师兄又逼你了?或者又打你了?我看看!”说着拉过许山岚的胳膊就往上拽袖子。许山岚手腕一抖,不知怎么就挣脱出来,脸却红透了,低声说:“没……没有。” 徐春风却把许山岚的反应误会了,拧起眉毛说:“他也太严厉了吧,我跟你说岚子,有时候你就得造反搞运动,反抗压迫反抗独裁反抗……”徐春风正苦口婆心义愤填膺,郎泽宁一把把他扯过来,对许山岚说:“你别搭理他,他中午吃多了。” “我才没有……”徐春风还要反驳,忽觉郎泽宁在他腰畔上拧了一把,这才把后半句话吞到肚子里。郎泽宁回头认真地对许山岚说:“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开口,别见外。” 许山岚抬头,两人交换一个会心的神色,他抿嘴一笑,点点头:“先谢了。” “喂喂。”徐春风明显还没怎么搞清状况,“你俩商量什么呢?” “没什么。”郎泽宁说,“走吧,去我们寝室冲个澡,免得身上都是汗。” 徐春风现在高级公寓住得特舒服,兴冲冲地插嘴道:“可不嘛岚子,我和榔头那个寝室可好了,二十四小时热水,随时可以洗澡。” 许山岚清澈的目光在徐、郎二人身上转了转,细声细气地说:“不用了,我也向学校申请个寝室,好像……就在你们屋旁边。” “啊?真的啊!”徐春风睁大眼睛,“我靠太好了!快走快走,我去瞧瞧。” 他们早就搬出原来四五个人一个屋的老寝室,到学校新建的学生公寓去住。徐春风和郎泽宁申请到一个二人间,小日子别提过得多滋润了。以前还以为要和同寝室的许山岚分开,徐春风还挺舍不得,没想到这小子不声不响地自己也申请过来了,这可把徐春风乐得够呛,拉着许山岚问长问短:“哎呀许子你怎么也跟来了?你不回家住吗?你大师兄同意啦?那你还在学校练功吗?” 他一口气问了四五个问题,许山岚只是抿嘴笑,也不出声。郎泽宁说:“一会再聊行不?先帮岚子把东西安置好。” “啊,对对。”要论干活,三个人里徐春风最行,这孩子心底实在,对朋友掏心掏肺没二话,当下掳胳膊挽袖子地就要动手,“来来,我给你铺床,还有卫生间也得刷洗刷洗,窗台地面都得弄干净。” “不用不用。”许山岚拦住他,“我没拿多少行李过来,自己一会就收拾完了。” “那怎么行啊岚子,别的没有床垫子总得有一个吧,枕头总得有一个吧,还有被子褥子、牙刷牙缸、毛巾洗发水……”徐春风掰着手指头念叨。 许山岚只一笑:“没这些我也能将就。” “啊——”徐春风没词了。要是别人说这话徐春风一定嘲笑他,根本就不可能嘛。但许山岚是谁呀?那是学校有名的睡神,徐春风第一天上学就见这位大爷躺在光板的床铺上睡了整整一天,连厕所都没上。 郎泽宁趁机把徐春风往自己寝室拽:“赶紧让岚子好好休息吧。”郎泽宁哪是徐春风那个二货能比的,虽然不知道许山岚怎么了,但觉得他今天格外沉默寡言,似乎有心事,还是赶紧走开,给人家自己一个独处的空间比较好。 徐春风被郎泽宁拉扯着,嘴里还嚷嚷:“岚子有什么需要开口啊,敲墙就行!” 许山岚听得一笑,随即笑容又敛了。屋子里不过两个写字台、两个衣柜、两张单人床,角落里是卫生间,只剩下他一人,显得空落落的。 没有窗帘,秋日的阳光没遮没拦挥挥洒洒地照进来。许山岚打开窗子,卷入一阵清新的凉风,还有篮球场上隐隐约约的笑声。他的腰被徐春风撞了那么一下,还是酸痛难当,索性和衣仰躺在满是灰尘的床铺上。许山岚想睡觉,却睡不着,睁眼睛望着光秃秃的天花板。 他是被大师兄给吓出来的,不用照镜子他都能想到现在自己衣服下的身体是副什么样子,一定满眼青青紫紫,连块好的地方都找不着。后面……后面更不用说了,那种强烈的违和感无论如何挥之不去,跳跃走路都成问题。 唉——许山岚长长叹息一声,有些懊恼又有些疑惑,怎么就这样了呢? 明明是接待一下来看望自己的母亲,明明是要打消母亲要把自己带出国的意图,明明是送母亲上了飞机,明明是和大师兄心照不宣一个做母亲的工作、另一个暂时避开,可怎么就这样了呢? 大师兄没有给他丝毫考虑的余地,直接就把他给按床上了。 不对,不能这么说。就算许山岚再逃避也得承认,丛展轶是给过自己机会拒绝的。或者说,是许山岚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围着大师兄转的男孩子,他已经二十多岁了,二十多岁的年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更何况丛展轶看向他的目光里,强烈的欲望毫无掩饰,每每令他面热心跳胆战心惊。 也许,这一天无论什么时候到来,无论怎么到来,都会让许山岚猝不及防。大师兄强势,但绝非强迫,当时的许山岚迷茫而混乱,又有些无措,他只感觉到丛展轶炽热的近乎灼人的呼吸直喷到脸上、脖颈、耳畔。粗糙的大手在身上上下游走,让他不自禁地战栗、喘息。他感到一阵一阵从心底往外地燥热,有一种莫名的陌生的悸动在心底激荡,越来越强烈,眼见就要冲破什么爆发出来。 大师兄目光幽暗,里面却燃着火,几乎狂热。他急切而又凶狠地在许山岚身上吸吮啃噬,从头顶到脚心,每一分每一寸都不放过,好像要把身下的人一口一口活活吞到肚子里去,但力度却是恰到好处,瘙痒带着些微的刺痛。许山岚全身细胞都因为这样的刺激而叫嚣,充斥着无边无际的渴望。大师兄在他身上燃起一簇一簇火苗,一直燃到神经末梢,周身血液沸腾,紧紧贴到丛展轶的身上,哭泣似的呻吟:“哥……哥……” 许山岚双眸半阖半睁,因为难以舒缓的欲望而泪意迷离,面色殷红得仿佛喝醉了,这对丛展轶来说无异于极为强烈的诱惑。他迫不及待地分开许山岚的腿,将润滑剂涂满小腹下。手指在许山岚的脆弱上下捻动。许山岚扬起脖颈,秀气的喉结微微耸动,双手死死扣住丛展轶的结实的肩头:“啊……哥别…啊……” 丛展轶的手指向下探去,刚刚进入一点点,许山岚身子猛地一僵,顿时瑟缩起来:“不要!哥,不行!” 丛展轶扑到他身上,不停地亲吻许山岚的耳垂、嘴唇、脖颈,低声道:“是我,岚子,别怕,是我……” 许山岚睁开眼睛,看向丛展轶,伸出手臂抱住大师兄,只有在他的怀里,许山岚才能感觉到那种心安和妥帖。他们永远需要彼此,他们永远渴望彼此,他们总有一天会拥有彼此。许山岚在丛展轶的爱抚下放松下来,把自己整个毫无保留地交给大师兄,任其予取予求。 当丛展轶的粗壮深深刺入身体的时候,许山岚忍不住惊呼出声,似痛楚又似欢畅。丛展轶双手扣住许山岚的腰,大力律动,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狂躁的欲望,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无情地掠夺,大肆挞伐,挥洒肆意。 那么多年的热切,那么多年的期盼,丛展轶觉得只有在这个时候,自己才是完整的,才是圆满的,才是没有白活过。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隐忍了这么久,一旦得到,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和满足,任何语言都难以形容。丛展轶没有轻易放过许山岚,短短一两次完全不能填补长久的空白和虚空。他强硬而温柔地把许山岚扣在身下,像个不知疲惫无法餍足的贪婪的野兽,任许山岚哭泣、叫喊、挣扎、哀求,最后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无意识的呻吟。 丛展轶把许山岚困在屋子里整整三天,吃饭喝水全是喂的,连去洗手间都是抱着去的。丛展轶就是不能放过他,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搂在怀里静静地彼此呼吸相和。许山岚彻底累垮了,最后几乎失禁,肿胀的唇说不出话来,只是低低地啜泣。 丛展轶借着微弱的晨曦,凝视着睡梦中犹带泪痕的许山岚。白皙清透的脸上仍泛着不自然的嫣红,胸前的两颗红肿得厉害,身上每一分都烙下丛展轶的齿痕,下面更是狼藉一片。丛展轶亲吻着许山岚修长的双腿,一直到每一根秀美的脚趾。他爱他爱得发狂,真想就这么把这个人锁在床上,一生一世谁也见不到,只是他丛展轶一个人的,永远都是他一个人的! 丛展轶把许山岚紧紧搂在怀里,痴迷地呢喃:“岚子……岚子……” 只是丛展轶太了解这个师弟,他表面上疲赖散漫,其实骨子里刚强得很,他不得不放开他。 可这三天把许山岚给吓坏了,趁着大师兄出门办事,急匆匆收拾两件衣服就跑了出来,直接向学校申请住校。 再这么着,我可受不了了,许山岚想。 第63章 宠物 许山岚前脚从家里逃出来,丛展轶后脚就知道了,前后没差五分钟。丛展轶今年三十出头,正是男人最好的时候,岁月在他身上刻下极为鲜明的痕迹:脸上的线条愈发深刻而刚毅,沉默寡言、严肃冷酷甚于以往,当真是喜怒不形于色,只有身边最亲近的人,比如秘书邱天,比如许山岚,才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些微的情绪表露。 丛展轶正在看公司各部门的汇报材料,他为人刻板,不喜欢啰嗦,下面汇报的一律言简意赅简洁明快。邱天接完电话,凑到丛展轶耳边低语几句。丛展轶沉吟一会,说道:“让人安排一下,告诉学校那边,岚子的寝室就不要再住人了。” “知道了,丛先生。”邱天依言出去布置,丛展轶拿起文件,却看不下去了,这在他是很难得的事情,丛展轶对自己要求极为严格,一向公司分明,很少在工作的时候分心想其他的事情,不过这次,他的确控制不了自己。 或者说,只要事关许山岚,他都控制不了自己,从很早以前,就已如此。 丛展轶转动转椅,面向窗外。这是s市最繁华的街区,高楼巍峨耸立,脚下车流如梭,就连无孔不入的阳光,也被妥帖地遮挡在玻璃幕外,能见到,但不刺眼,恰到好处地体现着它的温柔。丛展轶闭上眼睛,回味醇酒一般回忆着那三日的种种情态。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他记忆力素来好,他知道,他能记这些记一辈子。那是一种让周身血液沸腾的刺激,让身上的所有细胞呐喊叫嚣的刺激,让神经末梢近乎麻木痉挛的刺激。如今细细想起,甘甜醇美、齿颊留香。 丛展轶知道有点过了,太勉强岚子了,说不定还让小家伙害怕了,但他没后悔。那么多年的等待和忍耐,总得有一场仪式宣告他的所有,宣告彼此的结合,宣告生命的完整。这难道不是最恰到好处的形式么? 丛展轶牵动唇角,笑了一下,脸上现出少有的柔情和温暖。 情难自禁哪,他想,这就是情难自禁吧。 许山岚在脏污的床铺上酣睡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徐春风过来敲他的门才把他弄醒。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迷茫了好一会,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回到学校了。低头瞧瞧身上皱皱巴巴的衣服,漫不在乎地打个呵欠,去卫生间略为拾掇拾掇,慢吞吞地跟着徐春风和郎泽宁一起去上课。 说起来许山岚同徐、郎二位也算是有缘,大三以前同住一个寝室,外加一个叫封玉树的富二代小白脸。四人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弄出不少笑话。他们在s市师范学院读外语系,这一个寝室四位帅哥,就成了他们班二十四个同学中的珍贵的绿叶,其余二十人全是女生。如今正是《流星花园》横穿校园上空的时候,这四位男同学和f4一一对应,义不容辞地成为众女生yy的对象。 其实《流星花园》里最重要的不是f4的颜,而是f4的钱。可以想象一下,要是没有钱堆着,f4的种种行为,就不是耍酷,而是耍彪,并非牛x,而是傻x。麻雀变凤凰的故事,是现代爱情里永恒的主题,尽管这种浪漫的邂逅在现实生活很少遇到或者根本遇不到,但一点也不妨碍众女生前赴后继热泪盈眶地跟着做一次美梦。当闺女的时候不憧憬一回,难道等有了老公孩子崽,柴米油盐酱醋茶,还痴心妄想地攀高枝吗? 当然了,把他们四个当成f4,也有很勉强的地方。其一就是正好四个人,多一个都没有,没给女生们选择的余地;其二就是徐春风家庭环境不好,跟里面烧钱耍酷的男主角一点也不像,顶多算个跑龙套的炮灰;其三就是郎泽宁也太低调了点,低调到你要是不留心注意着,都看不到他这个人,一下课就没影了,也不知道成天忙活什么;其四就是,封玉树油头粉面花名在外,可惜风流有余倜傥不足,让人扼腕。只有许山岚,配上花泽类,那是真像。一般的爱睡觉,一般的眼如桃花,一般的漫不经心中透出几分看透世情的尖锐和敏感,似乎隐约还带着一丝脆弱。 第37章 “师叔。”丛展轶唤了一声。房门开了,走出来的却不是殷逸,而是个年近四十的外国男子。标准的金发碧眼,一看便知有日耳曼的血统。穿着一身很随意的休闲装,衣扣却系得一丝不苟,神情严肃,颇有几分丛林刻板近乎僵硬的气质,碧蓝色的眼睛在丛展轶身上转了两转,说道:“你来了?” 这人丛展轶认识,是个德国人,还取个中文名字叫孔念逸。念逸念逸,其心之意昭然若揭,他也从不隐瞒自己对殷逸的倾慕之情。据他自己说是当年看过殷逸随国内武术代表团前往美国进行学术交流的表演录像和后期采访,从此一见倾心,“梦寐思服”。几年后听说殷逸和丛林在美国度假,千里迢迢从德国奔赴美国,非要拜殷逸为师不可,还给自己取了中文名。 殷逸觉得好笑,也没当回事,就收了这个挂名弟子。哪知孔念逸之执着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不但每周给殷逸写信,后来得知丛林病逝,索性辞去所有职务,自德国奔赴中国,不求别的,只愿陪在殷逸身边。 一开始殷逸心烦意乱,不愿理会旁人,他就默默守候,陪着殷逸度过生命中最痛苦的那段日子。这一晃就是六年。别说殷逸,就连心肠刚硬如丛展轶,也不禁动容,早把他当成一家人。他比丛展轶年长十岁有余,又对殷逸心有所属,因此尽管他和丛展轶三个师兄弟实属同辈,却从不以师兄相称,只叫名字。 孔念逸侧身,把丛展轶和蔡荣让到屋子里,压低声音说道:“师父还在睡午觉,你们喝茶。”丛展轶对他颇为尊重,只说:“好,你忙你的。” 孔念逸点点头,进屋去了。 丛展轶随意坐到藤椅里,见条案上胡乱放着一些纸,上面画着一幅海棠图。丛展轶微微一笑,对蔡荣说:“孔念逸的国画很有进益。”蔡荣说道:“有殷先生教导,耳濡目染地也学会了。” 两人聊了几句,就听到屋子里有响动,传出殷逸的声音:“展轶来了么?” “来了,你先喝水。”孔念逸说。 “岚子来没?我去瞧瞧。” “没来,你得喝水。” “我瞧瞧去再喝。” “不行,睡醒后第一件事就得喝水。” “我都说了我喝,一会就喝。” “现在就得喝,睡醒了喝水对身体有好处。”孔念逸声音不急不缓,无论殷逸说什么,只要他先喝水。最后殷逸只好笑道:“好好好,喝水喝水。”丛展轶和蔡荣相视一眼,不禁莞尔。 过一会殷逸从里面慢慢走出来。他性子本就疏淡,这几年养尊处优不问世事,清闲得如同野外散仙,日子过得愈发舒心。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竟比高大魁梧的孔念逸没老多少,满头黑发,尤其是那双眼睛,润泽光亮,极有神采——这是常年练武写大字的缘故。 丛展轶鞠躬道:“师叔。” “嗯。”殷逸一指藤椅,“坐吧,怎么岚子没来?” “他回学校去住了,刚开学比较忙。” 殷逸眼波流转,斜睨着丛展轶,面上似笑非笑,好半晌才道:“学校比较忙?岚子上课就是睡觉,他忙什么?你用不着跟我耍心眼绕弯子,是不是你俩又吵架了?” 丛展轶淡淡笑笑,没说话。 孔念逸拿过药来,倒在手心里递给殷逸:“吃药。”他沉默寡言的程度,比不爱说话的丛展轶还要厉害,多一个字都不肯。语气只是平常,目光和神色却极为刚毅,绝不容许妥协和拖延。 殷逸早知道他的秉性,这药如果不吃,他能在旁边站到你吃为止,只能拿过来乖乖吃了。 孔念逸给丛展轶倒上茶,给殷逸的是白开水。殷逸瞧着丛展轶茶盅里琥铂色的液体,有点眼馋,没话找话地问:“这茶怎么样?” 丛展轶轻啜一口:“不错,是上好的云峰毛尖。” “唉 ——我最喜欢毛尖的香味醇厚、汤色亮澄。”殷逸眼睛不离丛展轶的茶杯,他喝了大半辈子茶,要说品茶功夫绝对独到。只是医生建议他多喝白开水少饮茶,以防睡眠不实。孔念逸就上了心,说什么也不肯再让他喝茶。日耳曼民族刻板固执的品性完全发挥出来,连殷逸也只好听从。 丛展轶垂着眼睛,托着茶杯在手心中转动,道:“有人管着是好事,说明有人惦记,比你总得惦记别人的强。” 殷逸失笑,轻叹一声。丛展轶和父亲的感情一直不好,直至丛林过世这么久,再提起来仍多怨怼。 孔念逸又端上一碟点心,这是他亲手做的,无糖的放在殷逸面前,略带糖的递给丛展轶。从茶几下取出纸巾,摆在殷逸手边,顺便取来折扇递给殷逸。 殷逸打开扇子轻轻摇着,对丛展轶语重心长地道:“这几年瞧你性子越来越沉稳持重,比你父亲在时要平和许多,还以为你看开了,原来还是放不下。岚子是你小师弟,你俩差着近十岁,这么多年朝夕相伴,怎么年长反倒要闹别扭?没一天安稳。” 丛展轶沉吟一会,忽然一笑,低声道:“也就是他,才会闹别扭。别人也就算了。” 殷逸瞧着丛展轶的脸色,语重心长地道:“展轶,岚子已经长大,不再是天天跟在你屁股后头没主意的小孩子。他有他的生活,也有他的志向。虽说岚子懒了点,脾气倔了点,但孩子还是好孩子。终有一天,男孩会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不可能围着你一辈子。” 丛展轶慢慢地道:“他可以发展,但只能在我身边。” “该放手时得放手。” 丛展轶抬起头,盯住殷逸的眼睛:“师叔,当年你放手了,于是他再也没回来过。” 殷逸的笑意凝固在唇边,屋子里安静下来。孔念逸走到殷逸身后,双手按在他的肩头。殷逸感到那点暖意,轻轻拍拍孔念逸的手背,对丛展轶道:“那么多年的事,也过去了。更何况,那时和现在不一样。”他转过头,望着屋外灿烂的阳光,一笑,叹息似的说,“那时我们还太小,社会太闭塞,不知道其实那就是……” 那就是什么?殷逸没有说下去。青葱一般的岁月,风华正茂的青春,有欢笑、有痛苦、有泪水、有喜悦,最终不过化为一缕阳光、一抹记忆、一寸光阴。 那时,真的不知道,这就是爱啊—— 第66章 梦yi 许山岚是被一阵砰砰咣咣的撞击声弄醒的,皱着眉头瞄一眼床头的夜光小闹钟,刚过凌晨两点。他打个呵欠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开门瞧瞧到底出了什么事。 只要不是火灾,他想,就没什么打扰我睡觉的理由吧? 还没等他开门,就听到外面传来郎泽宁故意压低的声音:“好了,我不是回来了吗?” “什么回来了?”徐春风的嗓门还挺大,“不是我叫你……” “嘘——别弄醒了岚子。” “哼,做贼心虚。”徐春风嘴里骂着,还是低下来嘟囔,“居然背着我去开房,被我捉奸在床,还有什么好说?” 许山岚吃了一惊,什么开房什么捉奸什么的。 “开门开门,进屋再说。” “混蛋!”徐春风刚骂出一半,就被堵住了嘴,只剩下“呜呜呜呜”的暧昧不明的响动。 许山岚脸一下子红了,不敢再听,轻手轻脚回到床上。终于啊……他想,终于……心里竟有些小欢喜,还有些小伤感。 “别在这里……”徐春风含糊不清地说。然后是钥匙的哗啦声、开门声、关门声,也不知是的确如此,还是许山岚先入为主,总觉得他们的动作很急迫,有种焦渴难耐的意思。 他们会怎么样呢?会在今晚么?会一直吻着吻着滚到床上么?许山岚想得天马行空,忽然意识到了这种天马行空,顿时脸上的热度烫得灼人。他闭上眼睛,不能再想了,睡觉吧,睡觉吧。 可这种事情不是你想不想,就不想的,他只觉得身子很热,一种难以忍受的发自内心的焦躁难安的热。好像有什么东西催促着、涌动着、翻腾着、辗转着,非要爆发出来不可。 他把毛巾被卷成一个长条卷,抱在怀里,紧紧贴在胸前,还是觉得单薄,觉得寂寞,觉得没着没落。黑夜有神奇的魔力,它能把内心深处平日里决不可窥见的渴望、声响、淫念放大无数倍,仿佛天地之间除去这些,就没有其他的了,必须得满足、必须得释放。 许山岚把毛巾被骑在两腿中间,火热的身子缓慢地摩擦着。仿佛正是那个夜晚,大师兄把自己狠狠压制在床上,吸吮、舔弄、揉搓、捏掐,那样痛,可又那样痛快。舌头和牙齿在乳头不住地啃咬,好像要把他一口一口给吃了。 大师兄的目光是具有侵略性的、凶狠的、狂热的,近乎残暴的,在这个暗夜的寂静时分,许山岚不得不承认,他喜欢这种强烈的激昂的几乎要摧毁一切燃烧一切的性爱——或者说,也许每个男人,骨子里都渴望这种性爱,这是男人最原始的本能,最根深蒂固的情欲根源。 许山岚双眸微阖,一只手缓缓向下,握住了自己的脆弱。那里已经勃起,像个渴求爱抚渴求慰藉的孩子。许山岚身子弯成一张弓,想象那是大师兄粗糙温热干燥而有些急切的手。略微粗粝的指腹沿着贲起的筋络游移抚弄,指尖刮搔着前端的缝隙和孔洞,紧接着是微带凉意的湿润的唇舌。 许山岚口干舌燥,他微微张开嘴,呼吸急促起来。大师兄一定会舔弄胸前的两颗,含住、在齿间轻捻,舌尖上下来回拨弄。酥麻的感觉瞬间充斥全身,这样上下一起,会令得许山岚足趾都紧绷起来。他会难耐地呻吟出声,会不自禁地挺起胸膛,想要更多。 许山岚无法忘记大师兄彻底进入他时的刺激和痛楚,就如同他无法忘记那时的充盈和满足一样。他能感受到大师兄双手分开自己的双腿压在身前,一下一下肆意的深入和贯穿。许山岚早已无法自制,他只能像条无助易碎的船,在泼天大雨中、在惊涛骇浪中颠簸挣扎、直至完全被吞没。 许山岚猛地睁开眼,直直地对上大师兄充满深沉的欲望的,充满爱意的目光。他蓦地长舒一口气,手上已是粘腻一片。许山岚疲惫地侧身倒在床上,耳边仍是夜的宁静。 过了好一阵,许山岚起身,去卫生间冲洗,半凉的水打在身上。他擦去镜子上朦胧的雾气,里面浑身赤裸、腰身柔韧挺拔的青年,就这样和他对视着,眼里是氤氲的难以忽略的情欲。 他扒拉扒拉额前的碎发,心想:自己做也挺累啊。 第二天一大早,许山岚像往常一样来到徐春风和郎泽宁的寝室门口,他应该叫他们一起去上课的。但昨晚……他们还能去上课吗? 许山岚抬起的手又落下了,落下了又抬起来——不叫他们才会奇怪吧,那不正表明自己听到什么了?许山岚犹豫很长时间,决定还是轻轻敲一敲看看里面人的反应。 开门的是郎泽宁,从表面上看,没有什么太过分的痕迹。只是不如以前沉稳,眼睛里有隐约的笑意,他说:“春风生病了,嗯……感冒,我陪陪他,你去上课吧。” “哦,那好。”许山岚转身走开,郎泽宁关上房门。就在门正要关上而没有关上的一刹那,里面传出徐春风龇牙咧嘴的叫声:“榔头——我腰……” 后面的许山岚就听不见了,他想了想,忽然喷笑,一路小跑直奔教学楼。 再见徐春风已然到了中午,这小子早上不去上课,吃饭倒挺积极,跟郎泽宁一起坐在他们的老位子上。郎泽宁说:“我去打饭,岚子你吃什么?” “牛肉炖土豆和烧芸豆。”许山岚说,“半斤饭吧。” 郎泽宁也不问徐春风,径自去排队打饭。许山岚抬眼瞧着徐春风的脸色,这小子神情很是古怪,像笑又像是哭,很僵硬地坐在那里。也不像平时那样罗里啰嗦嘴快话多,沉默得跟思想者似的。许山岚问道:“听说……你感冒了……好点没?” “啊?”徐春风惊愕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啊,是,没事,好了,挺好的。嘿嘿。”他用一声傻笑做了最后的注解,许山岚实在忍不住,偏转头偷笑出来。 徐春风不乐意了:“你笑什么呀?我感冒你笑什么?” “没事。”许山岚息事宁人地摆摆手,“没事,我没忍住。” “靠,什么啊。”徐春风瞪他一眼,猛地想起一事,瞪大眼睛指着许山岚,一脸震惊而狼狈的样子,“我靠,你不会是,不会是听到了吧?!” 这句话说得声音大得很,周围人全都瞧过来。许山岚抿嘴笑道:“我听到什么?” “啊,什么?”徐春风张口结舌没词了,眨巴眨巴眼睛,咧嘴笑开,贴近许山岚耳边,贼忒忒地说,“你小子,肯定听到了。” 许山岚只笑,没说话。 “怎么样?”徐春风一拍他肩头,“够勇猛吧?哈哈,三次呢,哈哈。”十分得意洋洋。许山岚没想到徐春风竟能如此直言不讳,想起昨晚的事,没来由红了脸。 郎泽宁端着菜回来,就看见徐春风耀武扬威地大笑,许山岚一张白净的小脸红得跟红布似的,不用问,肯定那个二货又胡说八道了。他把饭菜蹾在桌子上,一推徐春风:“吃饭,饭都堵不上你那张嘴。” “我靠干什么你?”徐春风怒了,“我腰疼!” 郎泽宁无奈地叹息。许山岚清清嗓子转移话题:“那什么,今天你们俩还彩排不?” 没等郎泽宁回答,徐春风赶紧吞下嘴里的饭,咋咋呼呼地说:“彩排,怎么不排?我还指望出彩呢,一定要拿个第一名,打败封玉树那个瘪独子!” 他们要参加的是系里的汇演,从时间上来看,估计也就是他们大学生活最后一次当众展露才华的机会了。徐春风一定要弄出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效果,吓死封玉树。这次节目绝对准备得相当充分,剧本找专人撰写、服装找专人提供、甚至还搭了简易的场景。 丛展轶推了一个饭局赶过来,还是迟到了。表演已经开始,大礼堂满满当当全是人。没办法,外语系的节目在整个院校都是大有名气,一是美女实在多,二是节目特别好,尤其以舞蹈和小品为最。 这时丛展轶还不知道自己那个宝贝小师弟要表演小品,系里表演不够正式,连张节目表都没有,随时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改动节目顺序。幸好丛展轶到来的时候,许山岚他们的小品还没开始。蔡荣四下张望,想在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中找到个哪怕是角落里的位置,让丛展轶坐下。丛展轶阻止了他。他觉得站在一群无忧无虑青春活泼的年轻人中间挺好的,看着他们呼喊疯狂,挥洒激情,好像自己也年轻了许多。 回头想一想,丛展轶似乎从来就没有过这样放肆惬意的时候。幼年母亲过世,一点印象也没留下;年少时被父亲严厉管束,除了刻苦练功就是刻苦练功;书念的不好,早早就步入社会摸爬滚打;唯一一个能有所作为的前途还被自己掐断了;然后就是承担师叔的家业、父亲过世……丛展轶拥有的东西不多,连愉快的回忆也少得可怜,金钱财富从未曾看重过,唯有许山岚,是内心深处最动人的那抹柔软。 丛展轶饶有趣味地观察着周围这群孩子朝气蓬勃的面容,岚子跟他们在一起,一定也是如此吧,一定也是这样快活这样自在吧。丛展轶在心底叹息着,在这个世界上,能有多少人能做到随心所欲?他愿让他的岚子,能够随心所欲,能够享受人生,能够放心大胆地去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而并非出于无奈和生活的必须。 师叔说得对,终有一天,岚子会长大。可谁说成长,就一定得用苦难和艰难来磨砺?坚强刚毅果断固然不错,宽容平和宁定也未尝不好。 这时,主持人再次出场,于是丛展轶听到了许山岚的名字——等了半个多小时,许山岚终于要登台了。 第67章 小品 徐春风他们编排的这个小品还挺有新意,题目叫《将爱情进行到底》,这个名字正是眼下热播剧的名字,更能吸引观众们的注意力。 小品讲述了四段爱情故事,分别从原始社会、封建社会、文革时期和21世纪展现在不同时期,人们对爱情的追求和向往,主题还是很积极向上充满阳光的。 许山岚一开始没出场,出场的也是外语系相当有名气的男同学,号称施瓦辛格二号,他扮演原始社会雄性兽人。要和雌兽人幕天席地、爱来爱去。他身着简单的豹皮短裙,向观众前前后后展现自己强健的肌肉,下面女生的尖叫响成一片,拍桌子声此起彼伏。 第二段封建社会模仿的是唐伯虎挑逗秋香,只是这头“虎”未免有点过于白胖,不像周星驰,倒很像后来的郭德纲。 第三段一对“刚结婚”的夫妻跳着忠字舞进场,拎着暖壶揣着粮票,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许山岚在第四段,跟一个女同学扮演网友相见。他一出场,丛展轶没认出来。不只是他,下面除了看过小品的,谁也没认出来。只见一个身材高挑腰肢纤细的女子,和一个瘦骨伶仃的男同学拍定暗号。那个男同学说:“天王盖地虎。”明显是个女孩的声音。紧接着女子来一句:“宝塔镇河妖。” 丛展轶脚下一滑差点摔一跤,敢情台上那位窈窕淑女,就是许山岚。他披着大波浪卷的长发,一身鹅黄色的长裙,裙裾在足踝处摇曳,脚上穿着细细的高跟鞋。仿佛一朵向日葵,耀得台下人满眼灿烂。 第39章 龚恺瞧着面前单薄的一张纸,哭笑不得。他咬着唇想了一会,肯定许山岚不知道这是丛展轶的公司,否则不能来这里应聘;丛展轶一定也不知道他来应聘,否则决不能允许,俩人这是在这儿逗乐子呢。 龚恺眼珠一转,忽然涌上个好玩的主意,把简历交还回去:“这人我认识,他有特长,连续三届武术青少年组亚军,和全国散打冠军。” “不是吧这么夸张?” 副经理皱皱眉头:“怎么没有证书?” 龚恺笑了笑:“证书什么的他不在乎。应聘经理助理是有点困难,这样吧,让他当个保安,绝对绰绰有余。” “保安?大学毕业生当保安?” “没事。”龚恺微笑,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听我的。” 领导有话,下面人自然不好说什么。龚恺走后还在嘀嘀咕咕:“不会是他家亲戚吧。” “你确定不是仇家?” 龚恺经过许山岚时,故意放轻了脚步,瞥一眼那个还靠在椅子里打盹的人。比印象中长高了,也长大了,脸上的稚气淡了几分,显出线条分明的轮廓来,也不知少时的那种锐利和锋芒还在不在。 龚恺有点幸灾乐祸地想,当丛展轶看到守在门口当保安的许山岚时,脸上的表情必定会很精彩。 第69章 丛先生早 徐春风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什么,你要去当保安?” 许山岚含着筷子尖,微笑着点点头。 “没发烧吧你?怎么着也是个大学毕业生啊我说许子,怎么可以去当保安?” 和徐春风的相比,许山岚淡定得多,夹一筷子蒜茄子放嘴里,嗯,味道不错:“当保安怎么了?不也能盖戳吗?” “你也不能只盯着那个戳啊。” “那盯着什么?”许山岚眨眨眼,“不就是去实习的么?” 徐春风没词了,看着一脸坦然的许山岚,这小子的大脑沟回真是与众不同。郎泽宁问道:“许子,那你以后想干什么?不能当一辈子保安吧。” “以后?”许山岚一笑,“没什么打算,反正我师兄都能给我安排好。” “那你实习为什么不让你师兄安排了?”徐春风对许山岚要当保安的事深有抵触,虽说跟他没什么关系,可就觉得心里别扭。许子自己不在意,但他在意,毕竟大学四年的朋友,感情在这呢。以后工作久了,认识的人再多,回头一瞧,还得就是老同学能靠得住。 “他要给我安排,是我没同意。”许山岚偏头望着窗外,竟有些意兴阑珊,“我想看看外面到底是怎么样的。” “是啊,大师兄再好,也不能替你活这一辈子。”郎泽宁说。他一向看问题现实而尖锐,“没人规定大学毕业生就不能当保安,能做好一样事业就不容易。”他不说工作,他说事业,好像三个人的谈话一下子就上升了另一个高度。 “可许子当保安也太屈才了。”徐春风嘴里嘟囔,“再说,赚得那么少。” “反正不过是实习,没有多长时间就完事了。”许山岚抿嘴笑,“我就是觉得挺好玩。” 好玩、没有负担、责任少、随时可以离开,这就是许山岚找工作的条件。他背后有强大的丛展轶,所以对社会总有一种游戏人生的态度,随便、不在意、漫不经心,只要不出大错就是成功。只不过这次决定权在自己手里,而不是被大师兄控制,心里隐约带着几分雀跃和小得意。 第一个月的工资一定要甩在大师兄面前:“喏,我赚的钱,喜欢什么看着买吧。”许山岚想,忍不住笑出来。 只是想象和现实总是有差距,什么样的工作能让你不用心做还给钱?那是某些公务员,绝对不是私企或者外企,后两者不把你浑身上下那点红细胞白细胞都压榨光,都算白白招聘你一回。许山岚步入社会第一步——培训。东逸集团是个大企业,门前的保安也得经过特殊训练才能上岗,站立、跨立、开门、接物,包括晚上巡逻、轮岗,要求极为严格,跟军训似的。 幸好这些对许山岚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小时候哪天习武都比这个苦多了。等到他们培训完,要正式上岗时,保安队长又做出新的要求:记住所有公司高层的自驾车号。这比实质工作都重要,要是连这个都弄不清楚,那还留下干什么? 第一个车牌,就是辽al414x。许山岚当时眼睛就直了,别的号码记不住,这个肯定能记住,太熟悉了,这不就是他大师兄的车牌子吗?天天晚上停在自家院里,那辆黑色奔驰。 许山岚一颗心砰砰直跳,队长再讲什么完全没听进去。敢情这东逸集团就是丛展轶的?自己以前都没问过,这也太巧了吧,绕来绕去还是没绕出去。 许山岚开始在立刻离开还是装不知道间犹豫,队长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咳嗽一声,提高声音:“大家都认真一点,决不允许出差错。” 不出差错?自己站在这里就是最大的差错。许山岚忽然不着急了,微笑起来,重新审视了一下身处的宽敞明亮的前厅。东逸集团,行,名字挺豁亮。 以队长的本意,大门口的保安是不想安排许山岚的,这小子做事稳妥是稳妥,就是太过温吞。企业不需要温吞,企业需要大刀阔斧敢闯敢拼。更何况这小子年纪轻轻就表现出一副要养老的架势,毫无年轻人应有的朝气活力,这样不思进取怎么能行?。 但龚经理特地打过招呼,再说许山岚长得漂亮,大个儿,白白净净的,形象太好,不摆在门前招摇招摇连队长也觉得说不过去。好吧,反正只是站岗开门,也用不着他做什么。 所以许山岚对这些波折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迎着八九点钟蓬勃的太阳,站在东逸集团的大门前。不负责别的,只负责引导停靠的车辆,给主要领导开门。 丛展轶一个多星期没见到许山岚了,小师弟别的都好,就是太别扭。可大师兄偏偏要纵容这种小别扭,又有什么办法?丛展轶没再去找许山岚,那小子不能逼迫得太紧,太紧是会反抗的。这种尺度丛展轶能把握好,他耐心地等着许山岚长大,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智。 下车时丛展轶正跟秘书邱天交代工作,邱天明白底细,心里有事,看着集团大楼的前门频频走神。丛展轶注意到了这种走神,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皱皱眉头。几人登上台阶,蔡荣当先一步抢上前开门。 所以按道理丛展轶是看不到许山岚的,这时候保安都该靠边站,不声不响才叫有眼色。但许山岚没管这些,他眼里只剩下丛展轶了,故意大声说道:“丛先生早。” 这一声清脆突兀,把大家都弄个愣神,尤其是蔡荣,给吓了一大跳。丛展轶只觉得这声音异常耳熟,一抬眼,便见到笑眯眯的许山岚,蓝色衣服黑裤子,头上还戴着大檐帽,一身制服系打扮。丛展轶脱口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应聘来的。”许山岚回答得老老实实,“当保安。” 丛展轶闭上眼睛,眉梢跳动了两下。愤怒和好笑极为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最后只剩下满心怀的无奈。娃子大了不好养啊。 “你。”他指向许山岚,“一会到我办公室。” 许山岚按照前几天刚刚培训的要求,恭恭敬敬地行礼,恭敬得都有些嘲弄了:“是,丛先生。” 丛展轶回头瞅邱天,邱天正看热闹,连忙偏转头望向门外。丛展轶又瞅蔡荣,蔡荣摊开手,一脸苦相。丛展轶深吸口气,几步走向电梯。 “中午去买只烧鸡两屉小笼包一份鱼香茄条一份香蕉船一袋糖炒栗子一斤炒瓜子。”丛展轶吩咐完了,盯着邱天,眼睛眨也不眨,“现在你跟我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山岚没去食堂吃午餐,大摇大摆上了电梯,直奔顶层,也不敲门进去走到老板椅上坐下。丛展轶正在沙发里看报纸,说:“吃吧。” “以前不叫这个啊,也不在这里,怎么改名了?”许山岚风卷残云,含糊不清地问。 “这是新开的公司。”丛展轶叹息,起身到饮水机那里接杯凉水,放到许山岚面前。 “哦。”许山岚完全不在乎这些,自顾自吃得欢实,吃完一半了才想起来,“大师兄你吃不?” 行,还能想起自己来。丛展轶放下报纸,不知该欣慰还是伤心:“我吃完了,这些都是你的。” “嗯。”许山岚放心了,继续大吃大嚼。 “邱天早知道你来当保安,故意不告诉我。”丛展轶顿了顿,“是龚恺先看到你的。” “龚恺?”许山岚停下举着鸡腿的手,脑海里浮上一个十分模糊的印象,他蹙蹙鼻子,说,“龚恺。” “龚恺在这里干得不错。”丛展轶淡淡地说,“年纪轻脑袋活,还肯下苦功夫多学多问,如今已经是部门经理了。” “是啊。”许山岚垂着眼睛,拖长声音语含讥讽,“在你手底下,还能不升官?” 丛展轶意味深长地一笑,身子前倾逼近许山岚,低声问:“怎么,你吃醋了?” 许山岚撇撇嘴,没说话,嘴上一圈白色的冰激凌。他专心致志地吃香蕉船,柔韧的腰身线条流畅,勒在宽宽的皮带里。丛展轶眸光暗了暗,说道:“现在你也在我手底下。” “哈。”许山岚翻个白眼,吃完最后一口,毫不客气地把残羹冷炙留在大师兄的桌子上,抽出纸巾擦擦嘴角,很认真地说:“丛先生,工作时间不论私交,谢谢。”托着糖炒栗子和炒瓜子转身扬长而去。 消息传得比飞鸟还快,不到一天,整个公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全听说了许山岚原来是丛先生的师弟,关系近到何种地步不得而知,但午饭是在丛先生办公室的桌子上吃的。这时招聘的副经理才明白龚恺的用意,暗中伸大拇指,还得是经理,就比自己高那么一筹。 说实话龚恺更希望自己没见到许山岚,无论是谁,遇到知道自己底细的人,尤其是黑暗的底细的人,都会不愉快。但他没办法,他要是不让许山岚应聘上,日后被丛展轶听到一点蛛丝马迹,他都吃不了兜着走。龚恺了解丛展轶的秉性,疼许山岚疼得不得了,无论许山岚干什么,都是在他手底下更好。 邱天更有眼色,直接给许山岚配了一把丛展轶办公室的钥匙。里面有楼梯直通隐蔽的房间,正好让许山岚休息时睡个午觉。 员工们对许山岚的态度还是不一样,更客气可也更疏远,幸好许山岚不太在乎这些,他来又不是为了交朋友。把实习表格扔到大师兄桌子上,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睡觉之前还对丛展轶比划一根手指:“两点半叫我起来,交班。” 丛展轶抱着胸打趣他:“你不是说工作时间不论私交么?” “没上岗就不是工作时间。”许山岚说得理直气壮,拍拍枕头让它更松软,抬头见丛展轶也在脱外套,吓了一跳,从床上坐起来:“你干吗?” “我也休息。”丛展轶躺到许山岚身边,揉揉眉心,“晚上要连夜去t市。” “白天去不行吗?非得夜里走高速。”许山岚对叶倾羽出事的情景记忆犹新,对公路实在没什么好感。 丛展轶笑笑:“明早要签个重要的合同,对方十点的飞机,今晚还有事。”他打个呵欠,看样子果然很累。 许山岚反倒没了睡意,转过来看着丛展轶。大师兄面部轮廓很深,眉间已经有了一条深深的皱纹,肯定是总要皱眉的缘故。许山岚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那里轻抿,好像要把皱纹抚平了一样。 他抚了两下,冷不防被丛展轶一把勾住手腕,牢牢牵住。丛展轶也不睁眼,只扯着许山岚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随后摸摸小师弟柔软的发丝,说:“睡吧。”转个身背对着许山岚,不一会沉沉睡去。 第70章 意外 听说关系亲密的人,当一方出现意外的时候,另一方总是会有心灵感应的,当然这种意外通常指的不是什么好事。 许山岚以前不相信这些,但这晚的确十分地不安,总是心慌意乱。他难得有这样的时候,按徐春风的话来说,都快散漫淡定得成仙了,于是这种不安也就格外令人烦躁。眼皮一直在跳,有一种会有不好事情发生的预感。 许山岚实在难受得慌,抱着小猪到浴室里洗了个澡。小猪体重明显见长,但依然苗条得很,没办法,许山岚是天天要带它出去遛弯的。弄得好好一头猪,一点猪样子都没有,身材瘦得仿佛腊肠狗。性子也活泼,许山岚在上面忙活洗头洗脸,它就在脚底下哼哧哼哧地对着水流冲过来冲过去。 电话铃响了,许山岚扯条浴巾围在腰间,走出浴室门。 电话里面传来龚恺有些焦急的声音:“许山岚吗?丛先生在公路上出了点事故,不过人没大碍,我开车来接你,现在到校门口了,你出来吧。” “公路上出了点事故……”“没有大碍……”许山岚听到第一句就呆住了,后面龚恺再说什么就没听清楚,眼前晃来晃去全是叶倾羽出事时报纸上刊登的照片,也不知为什么印象竟会如此深刻。他问:“怎么了?” “没事。”龚恺怕他着急,一个劲地强调,“真没事,邱天也在,一点皮都没伤着,你出来吧我快到了,咱们上车再说。” 许山岚放下电话,一颗心快跳出嗓子眼,他猛地转身,膝盖重重地磕到桌角,痛得倒吸口凉气。可这时候已经顾不得揉一揉,掏出衣服胡乱套在身上,蹬蹬蹬冲下楼去。 月光白得瘆人,明晃晃地映在地面上,黑乎乎的树影在夜风里张牙舞爪,像要拼命抓住什么勾住什么似的。许山岚一口气飞奔到校门口,还没等站稳就听到围墙外嘟嘟嘟的汽车喇叭响。熄灯后学生当时是不允许随意进出校门的,但许山岚早忘了这些,一个箭步助跑,身子腾空,紧紧抓住栏杆,挺腰翻身,“嗖”地落到墙外。 他钻进车里,说:“手机呢?我要打电话。” 龚恺看上去脸色也不太好,头发乱七八糟,看样子也是从床上被人叫醒的。他把手机递给许山岚,自顾自开车。 许山岚手指如飞,按下一连串深深刻在脑海里的电话号码。响了十来声也没人接听,电话自动挂断。许山岚又气又急,双手都在发抖,他问龚恺:“我哥怎么不接电话?!” 龚恺眉头紧锁:“不能啊,邱天说他没事的。” 许山岚不再问,按下电话键继续打,这次响了四声,那边接起来了。还没等丛展轶说话,许山岚当先叫出声来:“你怎么不接电话?!”这声音异常尖锐刺耳,仿佛小猫被人踩住了尾巴,气势汹汹而又委屈莫名。 龚恺头一次听到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忍不住看过来一眼。 那边安静了一下,紧接着是丛展轶略显惊愕的呼唤:“岚子?” “你怎么不接电话?!”许山岚还是问这句,好像非要对方给个最可信的解释不可。还没等丛展轶回答,他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他问:“你怎么不接电话?……” “岚子我没事,我好好的。”丛展轶安抚他。 “那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许山岚眼泪完全遏制不住,一滴一滴打在裤子上。 “我不知道是你,我一点事也没有,真的。” 许山岚不说话了,紧抿着唇,一只手用力捏着电话,指尖都泛了白,另一只手神经质地握成拳,不自禁地发抖。 那边丛展轶一直没有放下电话,声音平和沉稳,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没事,岚子我好好的,我等你过来。” 许山岚突然按断通话,把手机扔到椅子上,他转过头,不让龚恺看到自己满是泪水的脸。车窗外的路灯一盏一盏飞逝划过,像乡下夜空里的流星。 许山岚昨日的担心并非多余,丛展轶乘坐的轿车果然在国道上出了事故。这条国道路况不错,路灯等设施也很齐全,蔡荣开车也小心。但你小心不代表别人也小心,就在沿着国道拐弯时,迎面开过来一辆私家车,远光灯直刺蔡荣的眼睛,两车交汇处在成为视觉盲点。那一瞬间蔡荣和瞎子一样,只能凭借本能和经验迅速打轮,避开两车相撞的悲剧。但车速极快,根本无法控制,在国道上连翻了两次才勉强停在路边。万幸的是旁边没有再经过别的车辆,万幸的是车上蔡荣、丛展轶和邱天都系着安全带,万幸的是汽车没有翻到另外一侧的陡坡底下。但前车轮还是探出大半个身子,惊险万分。 三个人都没受到什么伤害,邱天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胳膊护住头脸时稍稍擦破一点外皮。尽管如此,丛展轶还是带着另两人一起到医院做了全身检查。邱天打电话让龚恺给他拿身替换的衣服,丛展轶却不想告诉许山岚,反正也没什么大事。 第41章 对面一个女人问道:“你俩是兄弟吧?” 丛展轶不愿和陌生人多交谈,只敷衍地点点头。 “唉,瞧你俩多好,哪像我家的那两个,为了那点钱,打得不可开交。”女人好像有心事,触景生情了似的,末了还特别强调一句,“你俩感情可真好……” 许山岚偏头和丛展轶对视一眼,随即转过去,趴到桌子上装睡觉。丛展轶却见他的脸慢慢地红起来,像晕了一层胭脂,长长的眼睫微阖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不似平时的清冷淡漠,竟带着几分媚意。 丛展轶一笑,有心想摸一下,可眼前人实在是多,这个动作难免有几分暧昧。在外面丛展轶是从不肯暧昧的,暧昧只能在家里。当下把这点意思记到心里,反正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便拿起刚买来的日报来翻看。 中午时,t市到了,许山岚本想在火车上再吃一顿盒饭的,谁知短途车并不提供这项服务,只好作罢。 说起来许山岚不是第一次到父亲家这边,只不过次数的确不算多,住下也绝不会超过两天。这些还都是师父丛林逼的。丛林对家庭伦理看得极重,父亲就是父亲,长辈就是长辈,练武的人,规矩一定要守。因此许山岚看上去散漫不经心,毕竟还是受师父熏陶多一些,很讲究礼数。在他心里,和师兄一起回家见父母,就算正正式式的一家人了,而且一家人以后还要见面的。 一路上许山岚都不再说话,眼睛瞧着出租车外,神色有丝凝重。丛展轶知道小师弟很紧张,他把手轻轻放在许山岚的手上,用力握了握,说:“没事的。” 许山岚想说什么,瞧瞧前面开车的司机,抿着唇没说出来。他性子腼腆得很,从不肯在外人面前表露出和丛展轶的亲密关系,仿佛真的仅仅是师兄弟一样。 到了许父家里,开门迎出来的是单姨,瞧见许山岚,笑得温婉柔和:“快进来吧,火车上人多吗?” “还好。”丛展轶说。 许山岚站在玄关处,对在客厅里坐着的许父说:“爸爸。” 许父没有说话,他坐在沙发上,神色颇为阴沉,仿佛暴风雨前的乌云。他的目光越过许山岚,望到跟在后面的丛展轶。两个男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接,一个凌厉一个冷酷,只有许山岚浑然不觉,又唤了一声:“爸爸。” 许父沉默很长时间,说:“进来吧。” 许山岚垂着眼睑,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他长得实在是好,眉目间颇似他的母亲,许父猛地感到一阵心痛。愤怒、伤感、悔恨、懊丧,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他想起前几天丛展轶给他打的电话,那时许父正为t市财政的老大难问题闹心,也为自己的前途担忧。他是副局级,离正局只有半步,可这半步却是太长的距离,很有可能最后只能以副局级巡视员的身份退休。许父知足,但隐隐仍是不甘心。他才五十出头,完全可以当个局长,尝尝一把手说了算的滋味。可副局级干部多如牛毛,能当上一把手的凤毛麟角。 也就在这时,许父在和人事部的领导一起吃饭时,对方无意中提起丛展轶,不过一句话的事,只问:“听说你认识丛展轶?” “是啊,他是我儿子的大师兄。”许父立刻上了心,“部长,你也认识他?” “呵呵,老交情了,呵呵,论辈分他还得叫我一声叔叔。”部长没有深说,打个哈哈就过去了。但酒桌是什么地方,那正是拉近距离的地方,尽管早已喝的面红耳赤也绝不能当做是胡言乱语。 刚过一天,许父就接到了丛展轶的电话,难道仅仅是巧合?许父毕竟是混官场混了几十年的老油条,言谈之间半句不提部长的话,只问最近岚子的学业。连丛展轶明确表示要给t市投资建厂,许父也不过随意应几句。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紧接着丛展轶说出了一个简直是石破天惊的话:“我要和岚子在一起。” 许父一开始还没明白:“你说什么?” “我要和岚子在一起。”丛展轶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好像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许父当时就愤怒了,他差点把电话摔在地上,声若轰雷,“你放屁!” 和他的震怒相比,丛展轶镇定得如同狂风暴雨中岿然不动的冷峻的岩石:“我只是通知您一声。”他顿了顿,补充一句,“您终究是岚子的父亲,他过两天还要去看您。” “他敢!”许父怒吼,把厨房里的单姨吓得心慌意乱,“他敢!”他砰地把电话砸在机子上,双眼喷着火焰,在地上走来走去。 单姨呆呆地站着,她不明白丈夫怎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许父转了五分钟,又拿起电话打给丛展轶:“我要去告你!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强迫他!我要去告你!” “告我?”丛展轶冷冰冰地说出事实,“许叔叔你忘了吧,岚子今年二十四岁,他已经成年很久了。嗯,也许是因为你和他太长时间不见面。” 许父被后面这句话噎得差点背过气去,砰地又摔下电话。 “怎么了这是?”单姨用围裙擦着手问。 “一边去,没你的事!”许父大手一挥,站在电话边想了半天,又拿起来,“喂,你到底想怎么样?!” “许叔叔,后天岚子就会去看您,我不想他难过。” “好好好。”许父冷笑,面容扭曲,“你都威胁到我头上来了?小王八蛋,老子打江山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是啊。”丛展轶笑,笑里带着几分讥讽,“邓部长也喜欢跟我这么说。” “你他妈少拿邓部长压我,我还用不着拿儿子换头顶上的乌纱帽!” “这两件事一点不挨着。”丛展轶语调依然冷静,“我和岚子肯定要在一起,你同不同意不重要,对我俩来说都不重要。只不过岚子觉得,你是他的父亲,他想要告诉你一声。” “用不着!”许父气得跳脚,“我用不着他告诉!他敢上门我就把他腿打折!” 丛展轶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许叔叔,你怎么能把这句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据我所知,你一天也没养过他。”说完这句话,丛展轶不等许父回答,抢先挂断。 就像迎面被人狠狠砸了一锤,许父一下子愣住了,他呆呆地望着手里的听筒,里面传出嘟嘟的忙音。他下意识地放回耳边,喂喂两声,没有人再回答。他重重地放下电话,仰靠在沙发上。 屋子里一点一点暗下来,夕阳敛了光芒,渐渐隐没在群楼的后面。许父慢慢想起第一次遇到许山岚母亲的情景,仿佛回放的黑白默剧,正因为没有其他色彩,竟显得格外纯净而美好。 怎么就这样了呢?许父弓下身子,手肘支在膝盖上,把头深深地埋在手掌里,怎么就这样了呢? 如今儿子就坐在眼前,沉静、俊秀,一如当年的许母。许父的心头涌上一股深深的愧疚,奇怪的是,他从未对许母感到愧疚,喜欢就是喜欢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了,又有什么好说的? 可不知不觉之间,儿子竟这样大了,也是大人了,也要喜欢别人了。是不是因为自己和他母亲的变故,才让他变成这个样子,才让他全身心地依靠在别人身上,无法回头? 许父下意识看向丛展轶,那个男人神色淡然,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只是眉目间那种沉稳自信的神色,刺痛了许父的眼睛。 许父没来由地愤怒起来,为着丛展轶如此居心叵测,为着儿子如此没出息! 只是再没出息,也是自己的亲儿子。 许山岚说:“爸爸,我来想告诉你,我要和大师兄在一起。”他低着头,像认错似的,又像是害怕看到许父反应似的。两只手紧紧纠结在一起,透露出内心的不安。但他说得很清晰,很坚决,有一种豁出去的意味。 许父面沉如水,他问:“你想好了么?” 许山岚猛地抬起头来,正视着父亲的眼睛,他说:“我想好了。”许山岚的目光清亮,像一泓池水,那样清透的池水。许父望着年轻的不谙世事的儿子,心头的悲伤无以复加,他说:“你别后悔啊,岚子,那是一辈子……”他说不下去了,声音有点哽咽。 许山岚疑惑地凝视了父亲一会,似乎不太明白一向冷情的父亲怎么也会有为自己伤心的时候。正因为以前从未关心过,从未表露过,所以一旦见了,反而不觉得如何,甚至感到有点好笑。许山岚说:“当然是一辈子了,又有什么可后悔的?” 许父无言,客厅里安静下来。单姨从厨房走出来,瞧瞧面容各异的几个人,笑道:“我正要去买菜呢,岚子、展轶,你们都想吃点什么?我给你们做。只是薇薇不在家,要不然不知道得多高兴呢,她最崇拜岚子了……” “不用了阿姨。”丛展轶站起来说,“我们还有事,这就走。” 许山岚也跟着站起来。许父没留他们,也没送,只说:“岚子,有空多回来看看,这也是你的家。”许山岚眼睛陡然一亮,闪过惊喜的光,他抿着唇,唇角渐渐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他回头望向丛展轶,丛展轶不易察觉地微笑一下,点点头。许山岚一下子明白了,他快活地说:“好,爸爸。” 晚上,许山岚在宾馆里的浴室洗澡,丛展轶接到许父的电话。许父一句话也没说,两人就这样彼此沉默着。好半晌之后,丛展轶说:“我会好好对岚子。” 咔哒一声轻响,那边放下了电话。 “哥——”许山岚在浴室里喊,“浴巾让我弄湿了,跟服务员再要两条。” 丛展轶没去叫服务员,反而把窗帘全拉上,动手脱衣服。 一起洗澡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不是么? 第73章 拜师 许山岚被洗发水的泡沫迷了眼,听到门声只是摸索着伸出手来,但却没有碰到预期中的大浴巾,而是丛展轶的手,猝不及防被猛拉了一下,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失声叫道:“哎呀!” 丛展轶眼疾手快顺势将许山岚扯入怀中,没头没脑吻了下去。许山岚双手乱抓,无意中打开喷头,温水直泻而下,把两个人瞬间淋湿。 白色的泡沫随着水流冲下来,弄得到处都是。丛展轶把许山岚按在墙上,手掌捧住小师弟的后脖颈,这个吻既深又长,再加上热气升腾,许山岚差点缺氧,眼前一阵阵发黑。很久两人才分开,他拼命大口大口喘气,胸膛不住起伏,有些着闹地问道:“你干什么啊?” 丛展轶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恶作剧般的得意和愉悦。这个表情格外生动而迷人,毫无平时的刻板严肃。许山岚看愣了神,冷不防又被丛展轶按住,深吻下来。 靠!许山岚在心里暗骂,索性回吻过去,尽管他水平实在不怎么样,但这份主动已经让丛展轶欣喜不已。两人分开,鼻尖蹭着鼻尖,呼吸缭绕,夹杂着氤氲的水汽,湿漉漉而又热情迷离。 丛展轶让许山岚转过身去,双手按在冰冷的瓷砖上,他从后面欺近,大手在小师弟身上不住游走。狭小的空间里流泻着暧昧的水声,把两人粗重的喘息都隐藏起来。许山岚只感到臀间炽热的器物的摩擦,烫得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丛展轶抚他的腰侧,在小腹处轻轻地打着圈,一手向下握住小师弟秀气的分身,一手向上捻动胸前的两粒。 最敏感的部位被人这样猥亵把玩,一上一下两处火苗激情燃烧,袭遍全身。象被电流猛然击中,那种酥麻搔痒难耐的感觉令得许山岚忍不住呻吟出声:“啊——别,嗯啊……哥……哥,太痒了,哥……” 丛展轶用一种近乎命令似的语气说,“去,到镜子前去……”他一边说,一边扳过许山岚的手臂,半强制式地拧到身后,像押解自己的禁脔,同时腰胯前顶,坚硬的欲望仿佛无形的鞭子,逼迫小师弟一步一步挨到镜子那边。 丛展轶拭去镜子上的雾气,许山岚双手按在梳理台上,清晰地看到自己全身赤裸,被人玩弄的模样。大师兄就站在自己身后,眼中充满深沉的欲望和掠夺式的兽性的光芒,一种羞耻的可又异常强烈的快感瞬间席卷了他,整个身子泛起粉红色,不知是羞还是热。 “岚子……”丛展轶望着镜子里的小师弟,神色痴迷,不停地低唤,“岚子……岚子……”低头含住许山岚的耳垂,不住吸吮。那里是许山岚最敏感的地方,不禁难耐地扭动身子:“别……啊别舔……太痒了……哥,嗯啊……”他大口地呼吸,下面已经淫得不行。丛展轶握住那里来回套弄,拇指在顶端的缝隙刮搔。许山岚浑身都在发抖,目光迷离,口中的呻吟更大声:“啊……哥,嗯啊……啊……” 丛展轶抬起许山岚的一条腿,踏在梳理台边沿,只一条腿站在地上,两腿分开几乎成了“一”字。这样的动作别人做来十分辛苦,但许山岚自幼练武,根本不算什么。可如此一来,整个下身清晰地暴露在空气当中。丛展轶在两腿之间缓慢地抚弄把玩,引得许山岚阵阵战栗,几乎站不住,令人脸红心跳的呜咽充斥狭小的空间:“哥,别,求你了,哥……” 说来奇怪,以往丛展轶最爱暴风骤雨似的性爱,恨不能两人能在床上一直缠绵到死,恨不能活吞了身下的小师弟。可如今却变了,那种贪婪的狂躁的凶狠的仿佛要填补生命的欲望,被一种平和和从容取代了。也许是因为他终于明白了小师弟的心意,于是放心了、妥帖了、圆满了。他缓慢地好整以暇地仔仔细细地亲吻许山岚每一寸肌肤,像品味一个珍宝,像怜惜心头挚爱。丛展轶缓缓刺乳小师弟紧窒、火热、完美的身体,闭上眼睛感受着那种生命的完满和充实。两人同时低呼出声,许山岚前面享受着大师兄的套弄,后面承受着强力度的撞击,两种刺激令得他简直快要发狂,拼命摇头,眼中迸出泪来:“不!啊啊啊啊……哥啊啊啊啊……” “岚子,岚子……”丛展轶从齿缝中吐出这个名字,像要烙在空气里,像要烙在心头上,“岚子——” 许山岚这个小长假放的还是很舒心,跟父亲坦白了自己跟大师兄的关系,还舒舒服服睡了几天懒觉。两人又到海边去钓鱼游泳,算是把这段逍遥日子利用得彻彻底底,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家。 刚进院子,张姐就迎了出来:“哎呀总算回来了,在外面吃的好不好?” “不好。”许山岚抿嘴笑,“我想吃胭脂鸭。” “好好,明天我就做。” 丛展轶走进客厅,竟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沙发上,看见他们回来,立刻站起来,又快又急,倒像是跳起来的一样。 丛展轶问道:“张姐,这位是……” “我是来拜师的!”还没等张姐开口,少年抢先上前一步,声音响亮干脆,“您一定就是丛展轶。师父,我来拜师,您收我做徒弟吧!”少年话还没说完,膝盖一曲就要跪下。 丛展轶扶住他:“你是谁?” “我叫谢永天。”少年的眼里闪着光,看着丛展轶一脸崇拜,“师父我可找到您了!” 丛展轶皱皱眉,回头望向张姐。张姐忙上前道:“这个孩子在门外晃来晃去两天了,坐没处坐站也没处站的。我问他是要找你,反正你们今天也回来,就让他进来了。” 丛展轶上下打量谢永天一眼,少年长得挺精神,俊眉朗目,看上去有点习武的基础,耸肩拔背,像棵挺拔的小白杨。丛展轶淡淡地道:“我不收徒弟,你要练武就去武校。”说完,和许山岚转身往楼上走。 “师父!”谢永天在下面喊,“师父,我就找你,我就要拜你为师。我打听过了,您是顾海平的师兄。师父,我有成绩,我是市里比赛的冠军,我以前的老师说教不了我了,让我拜名师。师父,您收下我吧!” 丛展轶跟没听见一样,足不停步走上楼。许山岚回头瞧瞧,少年一脸迫切和渴望,晶亮的眼睛紧盯着丛展轶的背影。许山岚说:“你回去吧,大师兄不收弟子。”三步两步跑上楼,闷不做声地从兜子里往外拿东西。 丛展轶见他抿着唇沉着脸,颇为严肃的样子,问道:“怎么,你生气了?” 许山岚唇抿得更紧了,把买回来的大海螺重重放到桌子上。丛展轶好笑,过来摸摸小师弟的头:“小孩子脾气。” “还有人找你当师父呢,哼哼。”许山岚偏头看他一眼,“真风光,怎么就没人找我?” “就是啊。”丛展轶慢慢地道,“许山岚可比丛展轶厉害得多,全国散打冠军,谁能比得上?他可真是有眼无珠,应该找你才对。” 许山岚脸上一红,气道:“我才不稀罕,谁不知道我是你教出来的?”他想了又想,到底还是不甘心,将换下来的衣服扔到床上,大步迈到丛展轶身前,恶狠狠地说,“别说我没警告你,不许收徒弟!” 丛展轶目光闪了闪,缓缓勾起唇角:“你这是……吃醋?” “胡说八道!”许山岚的脸更红了,转身要走。丛展轶一把拉住他,顺势吻了上去,好半晌才分开,低低地说:“我就你一个……” “拉倒吧,你才不是我师父。”许山岚嘴硬,转过头,忍不住笑弯了眉眼。 再下楼时,那个少年却已走了。许山岚心情极好,吃着张姐做的红烧肉,赞不绝口:“还是家里的饭菜好吃。”丛展轶一段日子没在公司,很多事情要处理,一边吃饭一边听手机,偶尔吩咐几句。许山岚看着别扭,抢过来直接挂断,毫不客气地说:“吃饭时不许说话。” 丛展轶笑笑,也就不再打。 别看许山岚长得瘦,吃起东西来很不含糊,吃完了一擦嘴,很郑重地说:“大师兄,我要收徒弟。” 丛展轶诧异地抬头看他一眼:“行,刚才那个谢什么的就不错。” “我才不要他,他是来拜你为师的。”许山岚还挺有原则。 第43章 “不行,不行!”封玉树不耐烦地拨开郎泽宁的手,“就现在,许山岚!” 许山岚瞧瞧徐春风一脸担忧的神情,再看看周围人个个等着看好戏的模样,笑道:“既然出来玩,就玩个痛快,你说怎么喝。” “好!”封玉树端起杯,咕嘟咕嘟倒满,一举杯,“来!”一口气灌了下去,擦擦嘴,盯住许山岚。 许山岚想了想,没说话,拿起一瓶啤酒来,在桌沿上一磕,瓶盖“砰”地飞出去。他站起身,酒瓶一倾,金黄色的液体直灌入口中。 女孩子们看得傻了眼,直到许山岚灌下整整一瓶,这才反应过来,大声叫好:“许山岚许山岚!太厉害了!岚子你真棒!” “靠,就这个?”封玉树不服软,拿起瓶起子也开了一瓶,一仰脖喝下去。 许山岚没等对方把空瓶子放下,随手启开一瓶继续喝。 啤酒这玩意,度数不大不容易醉,但是容易涨肚。很多人一杯一杯喝能喝不少,就是不能直接用瓶,容易吐。封玉树喝一瓶就不行了,这已经很了不起了,他抚着肚子,只觉得胸腹间一股意往上涌,涨得难受,强忍着还能喘上点气。不料许山岚这么勇猛,已经第二瓶了。 封玉树骑虎难下,这时候不能不喝,打开一瓶二话不说也灌下去。 这时不只他们几个同学,还有一些看热闹的,聚过来围着他们指指点点。许山岚第二瓶喝完,直接开第三瓶,女孩子们倒吸口凉气。徐春风见封玉树憋得脸色惨白,坏心眼地凑过去,狠狠一拍他的肚子:“行啊老封,你挺有量啊。” 封玉树早已是强弩之末,用尽全身力气才没出丑,被徐春风这么一打还能忍住?哇地一声狂吐出来,刚喝那点酒全贡献给大地母亲了。 许山岚一口气灌下三瓶,轻轻把空瓶子放到桌上,不再理会呕吐不已的封玉树,一招手:“来吧,去跳舞!” 十来个女生簇拥着许山岚,嘻嘻哈哈地步入舞池。都是年轻人,在这种地方不知不觉就会亢奋起来,随着强劲震撼的节奏摇摆。酒劲一点一点泛上来,脑子里有点晕,可也很清醒,有一种豁出去的,不管天崩地陷,不论今夕何夕的畅快感和幸福感。 许山岚跳舞极富美感。在迪厅里跳舞本来就没有固定动作可言,只要跟上节拍,自由发挥,大部分人不过是扭腰摆胯摇头晃脑而已。而许山岚本身就有武术的底子,还练过一段时间爵士舞,跳起来不是一般的漂亮。尤其几个高难度动作,引得周围人尖叫声此起彼伏,都忘了跳舞。 封玉树在底下越看越恨,他把酒吐出去,清醒了不少,也正因为如此,更觉得丢脸。封玉树爱耍帅爱出风头,成为人们的焦点早已习惯了,什么时候这么出丑过?越想越憋气。他正咬牙切齿,冷不防瞧见桌子上的可乐,忽然来了个主意。 他极为熟稔地走到角落,拍拍一个男人的肩膀,一言不发递过去五十元钱。那男人扫一圈,见没人主意,从兜里掏出几小瓶药水递给封玉树。 封玉树把药水倒进啤酒里,等着许山岚。 过了半个多小时,几个人才从舞池里走下来。许山岚很开心,眼睛在灯光下格外地亮,和徐春风郎泽宁有说有笑。封玉树把啤酒递过去,一扬眉:“许山岚,有本事你再干一个!”说着,自己也拎起一瓶。 许山岚问:“你还没吐够啊。” 徐春风哈哈大笑。 封玉树涨红了脸:“你敢不敢喝?!” 许山岚耸耸肩,无所谓地一仰头,一瓶酒倾泻入喉,十几秒钟就见了底。 第76章 斗殴 封玉树没给许山岚下太过分的东西,他也不敢,他就是买了一种叫泰诺奇的药水。这种东西兑在可乐或者啤酒里,能让人产生幻觉,跟磕了摇头丸似的,只不过没那么癫狂罢了。封玉树没想把许山岚怎么着,他就是想看看岚子出丑。 年轻人,谁没干过荒唐事呢。 若是别人,比如徐春风那样的,估计这次好不了了,那玩意劲儿挺大,一般人承受不了。药劲发作之后,很多行为无法自控,有大喊大叫的、有呵呵傻笑的、有摇摇摆摆跳大神的、有平伸着胳膊嚷嚷我要飞的,不一而足。不过那种感觉也的确挺好,好像一下子成了神,飘飘忽忽幸福无限。但也正因为无法自控,当时发生什么自己都说不清楚,所以十分危险。 许山岚当然也是一般人,也承受不了,他没想到封玉树能给自己下药,事实上他连迪厅有药这种事都不是很了解。听说过,可没遇见过,警惕性极低,接过封玉树递过来的啤酒,毫不犹豫灌下去。 他抬手擦嘴的时候,就看出封玉树的表情有点不对劲。那犊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挂着一种期待什么的诡异的神情,好像随时准备张开嘴大笑一场。许山岚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一定是中招了,他下意识地斜过酒瓶看了看,还没等看清什么,就觉得脑子开始发晕。 许山岚的反应不是一般地快,没等药劲完全发作,伸手一把就拽住了封玉树,怒斥道:“你给我下药!” 封玉树不料他还能保持清醒,着实吓了一大跳,白着脸没敢出声。旁边郎泽宁吃了一惊,连忙叫道:“快,快去弄点凉水!”徐春风拎着个空酒瓶撒丫跑向洗手间。 已经来不及了,许山岚眼前一片模糊,浑身上下似乎轻了许多,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感充斥全身。周围的嘈杂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完全听不清说什么,与之相反,他好像能听到自己体内血液奔流的声音,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封玉树眼瞧着许山岚身子轻轻地摇晃,脚下踉跄,知道药效发作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他的袖子还被人掐在手里呢,连忙握住许山岚的手腕,想要挣开。 哪知他刚一搭上许山岚的胳膊,对方猛地转过头来,直直盯上他,黑沉沉的瞳孔亮得惊人,瘦削的脸庞在迷离的灯光下泛着一抹凌厉的白,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凶悍的气势。封玉树像是被饿狼盯住的兔子,吓得差点跳起来,哆哆嗦嗦地说:“岚……岚子,别……对不起还不行吗……” 封玉树一边说一边往后躲,谁知许山岚攥着他的袖子攥得死紧,他现在只想赶紧走开,用力一挣:“放手!”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在空气中颤抖,许山岚的拳头夹着风声正中封玉树的左脸。这一下又快又狠,封玉树“嗷——”一嗓子,差点趴地上,眼睛充血什么都看不见了。 女孩子们发出刺耳的尖叫,纷纷让开。许山岚把封玉树死死按在一张桌子上,左右开弓揍的那叫一酣畅淋漓,酒瓶子碎了一地。那桌的客人不干了,能来迪厅的哪个是好惹的?正喝酒泡妞呢,被你过来搅合,还把酒都打烂了,那能行吗?细看还是一帮嘴上不长毛的小崽子。当下一个大光头过来推搡许山岚:“干什么呢?要打出去打去!” 许山岚耳边嗡嗡的,他听不清,这种感觉很像在擂台上和人比赛的时候。观众们的欢呼呐喊全成了黯淡的背景,眼前只有他,只要打败他!那种亢奋也一样,浑身像着了火,叫嚣着要宣泄。丛林曾经说过他,情绪调动起来极不容易,可一旦调动了就无法控制。 眼下,许山岚就无法控制了,他按着封玉树的姿势不变,拧身抬腿,一脚就把大光头给踹了出去。 大光头直接趴地上,呼啦一下冲上来五六号。 于是徐春风拎着一瓶子凉水跑回来,就看到许山岚和一圈男人对打,拳狠腿快,气势十足,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桌子椅子嘁哩喀喳摔裂摔坏的,酒瓶子满地乱滚。瘪独子封玉树反倒得了救,缩头缩脑蜷在角落里,屁都不敢放一个。 “我靠!”徐春风大喊,“怎么了这是?!” 郎泽宁皱起眉头,无奈地叹口气,这回有凉水也没用了,谁敢上去浇啊?许山岚这是打上瘾了,话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上去不是白挨打吗? 没人再跳舞了,都瞅着许山岚揍人。说实话只要离得远点别被打着,这个场面还是挺好看的,跟拍电影似的,那跟街头地痞流氓打架能一样吗?抬腿挥拳那叫一舒展漂亮,就是杀伤力太大,只要挨上,肯定趴下。 门前突然一阵骚乱,冲进来七八个保安,一齐向许山岚扑过去。这里里外外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情,嗑药后的反应很亢奋,可随之而来的就是四肢无力神智不清。许山岚最先的强烈刺激过去,身子发软,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只凭着本能避开保安的围打。 一个保安抓起桌上的酒瓶,对准许山岚的头猛砸过去。郎泽宁和徐春风失声叫道:“岚子小心!”刚要冲上前,一只大手稳稳掐住那个保安的手腕,顺势一拧,那个保安手肘脱臼,痛呼一声摔倒在地。 那人一招得手再不停歇,速度极快,伸臂揽过许山岚——许山岚还要挣扎,被他两下化解,扣住手腕按在身前,随即对付那几个保安。这人明显比嗑药之后的许山岚厉害许多,炫目的灯光之中,只见灰色身影疏忽来去,快如闪电。一分钟之后,七八个保安全趴地上,哎呦哎呦直叫唤。 那人站在混乱之中,缓缓扫视,目光凌厉、气势逼人。女孩子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就连郎泽宁都低头避开他的眼神。 徐春风心惊肉跳,一扯郎泽宁的袖子,哀怨地道:“怎么办呐怎么办呐,那是岚子的大师兄!完啦完啦!岚子这次算是完啦!” 丛展轶把神志不清还不安分的许山岚抱起来,对不远处的蔡荣微一颌首,沉声道:“剩下的事你处理。”转身离开夜猫子,舞厅里只剩下仍在不知疲惫铿锵强劲的音乐,还有一群目瞪口呆的人。 丛展轶本来没想来夜猫子。许山岚中午时就给他打电话了,要很晚才回家,必须得跟大师兄报备。毕业前最后一次疯狂,丛展轶对这种分别时的心情还是能理解,尽管他不觉得有什么可留恋的。 正巧晚上他也有事,在公司处理一些事务到很晚,抬眼一看已经十一点多了,算一算许山岚他们再疯,这个时间也差不多该回家,毕竟还有十来个女孩子,太晚走也不安全。 丛展轶是来接许山岚回家的,哪成想一进迪厅,竟然发现这种惊人的场面,一圈保安围着许山岚要群殴。丛展轶大步冲进圈里,才发现小师弟的神色不对,目光涣散,瞳孔都有些放大,明显是嗑药了。 丛展轶又恨又气,出手把那几个保安收拾一顿,抱着许山岚往外走。 许山岚根本没认出眼前这位是谁,他完全沉浸在那种迷幻的飘忽的快感之中。冲动已经过去,他浑身软绵绵地,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躺在那里,飞呀飞呀好像总也到不了头。他抱着丛展轶扭来扭去,还嘿嘿嘿嘿地傻笑。 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丛展轶气得半死,也只能把一点不老实的许山岚安安稳稳抱在怀里,任小师弟在他身上蹭啊蹭,跟撒娇的小猫似的。 然后许山岚说:“哥——”他的声音软绵绵的,和平时都不一样,他叫,“哥——”抬起眼睛,冲着丛展轶无意识地傻乐。 丛展轶都弄不清楚许山岚有没有看明白眼前的人是谁,也许现在在他身边的随便是只阿猫阿狗他也会叫哥。不过,至少他还会叫哥,而不是别的,这个认知让丛展轶的怒意稍稍平复一些。 可惜没平复多久,许山岚笑嘻嘻地说:“脱衣舞,我看到脱衣舞了。” 丛展轶挑起眉毛。 许山岚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唇边:“嘘——”一脸郑重,“不能告诉我哥。” 丛展轶:“……” 许山岚害羞似的把脸埋在丛展轶的胸前,好一会又转过来,对上丛展轶的眼睛。也不知是兴奋,还是酒意,浸润得他的面颊红红的,明澈的黑眼睛里泛着朦胧的水光,透出丝丝笑意。看上去许山岚很高兴,颇为愉悦,脸上带着几分孩童般的娇憨和纯真。他抬起头,努力凑到丛展轶的耳边,轻轻地,轻轻地,像在透露一个谁都不知晓的秘密似的,说:“哥,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丛展轶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用力把许山岚拥住。 蔡荣开门钻进车里:“丛先生,处理完了。他们老板不在,只有经理,给他赔点钱。” 丛展轶睁开眼:“先回家。”停顿一会,淡淡地说道,“这地方,太乱了。” 蔡荣马上反应过来:“明白,丛先生。” 许山岚这一觉睡得很沉,好像还挺香,梦里晕晕乎乎又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大师兄背着他在海边走,浪花一下一下拍在沙滩上,哗哗地响。又像是坐在渔船上,随着海浪一起一伏。 好久没看大海了呢,他想。 许山岚慢慢醒过来,睁眼时只看到丛展轶的背影。大师兄低着头,不知在文件上写些什么。许山岚舔舔唇,觉得很渴,他有些迷茫地看看四周,好长时间之后,昨晚的事情一点一点地重回到脑海里。许山岚猛地掀开被子,挺身从床上坐起来,惊慌失措地望着丛展轶:“大……大师兄……” 丛展轶放下文件,转过身来面对他,看不出喜怒:“来吧,说一说你昨晚都干什么了?” 第77章 惩罚 许山岚一阵心惊肉跳,下意识又舔舔唇,舌头都快跟上颚粘到一起了,明显是宿醉后的表现。丛展轶也不着急,神色依旧淡淡的,拿起床头柜早就备下的温开水递给许山岚。 许山岚仔细偷觑了大师兄半天,啥也没看出来,一咬牙,爱咋咋地吧,接过杯子一口气喝个一干二净,这才觉得清爽了些。 丛展轶又问一遍:“说吧,昨晚都干什么了?” 许山岚垂着眼睑,嘴里嘟囔:“你不是都知道了嘛……” 丛展轶气乐了,他捏住许山岚的下颌,迫使小师弟抬起头来,直视着自己,一字一字地道:“我想听你自己说。” 许山岚躲不开了,大师兄的眼神深邃得看不出内容,今天肯定好不了。许山岚很不情愿地说:“喝酒、被人下药。”他说的硬邦邦的,冷冰冰的,声调毫无起伏。许山岚心里还憋屈呢,又不是我愿意嗑药的,谁能想到封玉树那玩意这么下三滥。 “还有呢?”丛展轶松开手,“脱衣舞好看么?” “切——”许山岚不好意思地笑了,把脸偏到一边,你都知道你还问我干什么?他都不记得其实是他自己坦白的。 丛展轶双手抱胸:“该怎么办?” 许山岚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到丛展轶对面规规矩矩站好,赌气般大声说:“请大师兄责罚!”然后深深鞠个躬。 许山岚穿着一身宽宽大大的睡衣,头发乱七八糟,还倔强地翘起几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这哪是请求责罚,看上去比丛展轶还理直气壮。 对付这个顽固的小子,丛展轶有的是办法,从小都历练出来了。他也不着恼,漫不经心地问:“怎么罚?” 许山岚没料到大师兄能问出这么一句话,咬咬唇。他现在最希望丛展轶干干脆脆打他一顿,疼不疼痒不痒的也就完事了,最怕磨磨唧唧。就好比罪犯,等待宣判才是最痛苦的,更不用说现在还让他自己选择量刑。 许山岚脑子里转的飞快,把以往那几种责罚方式都想了一遍。按道理他都好几年没被丛展轶训诫了,奇怪的是那些往事仿佛历历在目,还没等真开始呢,手心和屁股就隐隐作痛。挨打肯定是不行,多疼;绑沙袋挨罚?又太累;总不能罚不吃饭不睡觉吧?那多遭罪。 许山岚拧眉簇眼,半天没想出一个办法。这也难怪,若是丛展轶直接下命令,无论多难,执行就是了,可他偏偏让许山岚自己选,怎么选都难受。 等了好一会许山岚也不出声,丛展轶平静地道:“趴下吧。” 还是要挨藤条了。许山岚如释重负,认命地叹口气,弓下腰,双手撑在床畔,整个身体呈现一个弧形。 没料到耳边传来丛展轶的声音:“不是这里。” 许山岚诧异地一抬头,见大师兄坐在床边,轻轻拍拍自己的膝盖。 许山岚眨巴眨巴眼睛,刚开始还没弄明白。等他弄明白,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慌忙跳起来。也难怪,丛展轶足足有十多年没这么罚过许山岚了,那是还在许山岚很小很小的时候,一犯错丛展轶就把他按在膝头,狠狠打两下屁股。 许山岚现在二十来岁,还要被打屁股,这脸得往哪放?他一边跳一边叫嚷:“不,不要!” 只可惜他的动作无论如何也没有丛展轶快,还没等他直起腰,丛展轶伸臂把他抓住,手掌吐劲正按在腰眼处。那是极重要的穴位,被人捏住动都动不了,许山岚一下子跌倒在丛展轶怀里。 丛展轶算得恰到好处,许山岚正趴在他膝头,屁股高高地垫在大腿上。这个姿势让许山岚从手指尖一直羞到脚后跟,整个人都红透了,双臂使劲扑腾了两下,高声嚷嚷:“别,哥……”双腿踢踏,脚踝上的银铃叮叮作响。 还没等他再喊出下一句,丛展轶早把他腿上松松垮垮的睡裤拉到膝头,露出光溜溜的屁股。微凉的空气侵上肌肤,许山岚臀部肌肉猛地一缩,双手紧紧揪住身下的被子。只听“啪”地一下脆响,许山岚“啊呜”惊叫出声。这一下并不很痛,但那种强烈羞耻感简直要把许山岚从里到外烧个精光。 许山岚肠子都悔青了,连忙求饶:“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哥你饶了我吧……”现在只要丛展轶不再打他屁股,让他干什么都行,他宁可被藤条狠狠凑上一顿。 第45章 其实谢永天那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徒弟挑衅师父,这在运动员中极为忌讳,若是许山岚为这个教训他一顿,他一点理都占不到。但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上,一见许山岚随随便便一站的样子,明显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怒气不禁上涌,劈手就是一拳。 许山岚那是跟丛展轶从小磨出来的功夫,谢永天能比吗?更何况武术套路说白了表演性质更浓厚一些,比不上许山岚连的传统武术,从小的功底扎扎实实在那里呢。 这一拳呼呼带风,力道十足,许山岚淡淡一笑,勾臂一引。谢永天只觉一股大力把自己往前拉,脚下失控往前一个踉跄失却根基。许山岚错步前顶,回身对准谢永天的屁股啪啪狠打两下。谢永天猝不及防,这两下被打个正着,尽管一点不疼,但这种羞辱比杀了他还难受,俊脸涨得通红,慌忙躲闪。周围队员们响起一阵哄笑。 谢永天气得要死,抬腿前踢。许山岚伸足踢向他另一条腿。谢永天避无可避,提气跃起,双腿并拢连踢许山岚。他整个身子悬空,全靠腰部力量,仿佛电影中黄飞鸿的佛山无影脚,迅猛如雷。队员们看得咋舌,鼓掌叫好。许山岚后退一步,眼疾手快抓住谢永天足踝,顺势连拧。他出手极快,没到谢永天转过一圈屁股朝上时,就下手连击两下。 谢永天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一连转了四圈,就被许山岚打了八下,这才落地。这几下打得可不轻,他忍不住伸手抚摸,上下揉了揉。队员们都被许山岚的漂亮身手吸引住了,连连鼓掌叫好。 许山岚微笑望着谢永天:“怎么,还比不比?”说着上前迈了一步。谢永天以为他还要动手,下意识捂住屁股,连连后退,等许山岚停下来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羞得一直红到耳根。 许山岚沉下脸,喝道:“不好好训练,忤逆教练,肆意挑衅。”从带来的帆布包里抽出一根藤条来,只有拇指粗细,表面油亮,看样子不知转经过多少人的手,被人摩挲过多少日子。 许山岚甩甩藤条,夹杂着尖锐的呼啸,掠过每个队员的耳边。吓得孩子们噤若寒蝉,不敢出声。许山岚用藤条的一端敲敲一旁的单杠,对谢永天说:“过来,趴下。” 谢永天脸色发白,咬着嘴唇。但这件事本来就是他不对,又被许山岚教训一顿,再斗下去只是自取其辱。没办法,只好磨磨蹭蹭挪过来,双手紧紧握住单杠。他们训练时都打赤膊,也不用脱衣服了。许山岚二话不说,挥动藤条呼呼抽下去。 “啪”地一声,藤条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惊得队员们都是一抖,低下眼睛不敢再看。谢永天疼得一激灵,冷汗都下来了,背脊上立时现出一条殷红的血棱子。 许山岚面无表情,一连打了十下才停手。目光凌厉,在队员们的脸上一个一个盯过去,说道:“今天这件事就算了,从下午开始,看你们谁还不好好训练。”藤条一指,“出去,五千米,最后五名多罚五十个蛙跳!” “是,教练!”队员们扯脖子齐齐大声回答,脚不停步争前恐后地跑出去。 谢永天强忍着后背的疼痛,刚要直起腰来擦把冷汗,眼前一暗,许山岚已经站到面前,问道:“没事吧?” 谢永天勉力直起腰——天知道他做这个动作几乎要费掉全身力气——运气吼道:“没事,教练!” 许山岚点点头:“去吧,八千米,跑到后五名里也是要做蛙跳的。” 谢永天怒视着许山岚,半晌不做声。 “怎么,不服气?要不要再比?” “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的!”谢永天说得咬牙切齿。 许山岚打个呵欠:“行了行了别磨叽了,我还得再睡一觉。” 他等谢永天跑出去,慢吞吞踱到窗口。恰到正午时分,阳光强烈却不刺眼,照的人身上暖洋洋的。许山岚望着在操场上竭力跟上队伍的谢永天,眯了眯眼睛,对他是不是还有些仁慈啊?记得以前大师兄罚自己,都是打二十下然后绑沙袋的。 许山岚寻思一会,总结一下,果然自己还是没有大师兄那么变态。 “岚子在学校表现还好吧。”丛展轶问,声音很平静,听不出起伏。 “很不错。”副校长连连赞赏,“队员们都很听他的,当初还怕……哈哈,哈哈。”副校长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丛展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当初让许山岚接手这个班也是挺有顾虑的,当教练这种事情,自己招的队员才更有感情,接手别人剩下的队伍是件吃力不讨好极有挑战的事情,因为太容易被人对比。但丛展轶对许山岚有信心,事实证明,这种信心绝非盲目的。 他淡淡地说:“去吧,过去瞧瞧。” “那好啊,当然好!”副校长很兴奋,丛展轶很少过来,一般都是大赛前夕检察一下训练成果,这次是为了小师弟破例了。一旁的办公室主任极有眼色,忙命人去训练馆那边布置。于是,当丛展轶走进去时,馆里的音乐声已经停了,队员们分别站在垫子旁。他皱皱眉头:“让他们继续训练,我只是看看。”馆里这才响起嘿嘿哈哈的呼喝声。 丛展轶踱到武术套路这边,许山岚正指导队员们做腾空摆莲,讲解动作要领。丛展轶一眼瞥到默默做动作的谢永天,背上伤痕纵横交错,看上去竟有几分狰狞。谢永天抬头,正对上丛展轶的目光,不知怎么忽地感到一种莫名地委屈和羞愧,偏过了头不再看,拳头砸得沙袋怦怦作响。 丛展轶沉吟一会,慢慢走到许山岚身边,低声问:“还有不服的?” 许山岚撇撇嘴:“性子别扭呗。” “你得展现一下实力。”丛展轶脸色淡然地看着队员们,嘴上却打趣小师弟。 许山岚瞪他一眼:“你当我有病啊,没事找人打架。” 丛展轶笑笑,提高声音:“看孩子们训练得不错,我也想玩玩了,许教练,要不咱们练练?” 副校长一听,眼睛放光,连声道:“好啊好啊,校长真是雅兴,正好给队员们做做榜样。” 许山岚好笑,抱着胸斜睨着丛展轶。丛展轶回望他,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许山岚想了想,说:“那好吧,还望校长手下留情。”两人用一种只有他们才能明白的眼神对视一眼,一起走上训练垫子。 丛展轶脱下外套和鞋子,放到一边,解开衬衫袖口和衣领的扣子,略略活动一下,说:“可以了。”两人相对抱拳行礼。许山岚按规矩做了个请的手势,他比丛展轶辈位低,理应由对方先动手。 武术套路比赛中也有对练这一环节,当年顾海平就想跟丛展轶参加对练比赛,但丛展轶不肯,执意比了太极拳。对练比赛很好看,有一对一也有一对二等等,但那些动作都是事先编排好的,虽然也摔也打,但假的成分居多。 但这次丛展轶和许山岚的对练不一样,在馆里的都是练家子,就连最小的队员都能看出,他们进行的绝非对练成型套路,而是实实在在的对打。但对打能做到这种漂亮流畅的程度,又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说不定是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练就的默契。 丛展轶有心让许山岚在大家面前展现实力,防守多而攻击少。两人兔起鹘落穿梭变幻,令人眼花缭乱,队员们熟悉不熟悉的招式全都呈现出来。时而长拳时而太极时而少林时而洪拳,诡变莫测难以捉摸,上一个动作似乎见过下一个动作极为熟悉,可还没等叫出名字,有一个从未学过的动作干净利落跃入眼底。 队员们个个眼睛瞪得溜圆,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一个动作,那可真是遗憾。一辈子这样的对打能见到几回?谢永天看得目不转睛心潮澎湃,若是上场的换做自己,恐怕一招半式都抵挡不住。这才知道,别提丛展轶,和许山岚相比都差了太多,望尘莫及。 这场对打了足足二十分钟,丛展轶看准许山岚一处破绽,欺身前攻,许山岚侧身相避,两人打了个交错。丛展轶回身屈肘直击对方后心,许山岚早已料到师兄会用这一招,以往都是向前疾跃趋避,不料这次许山岚却凝步不前,只身形略矮,避开要害部位,扭身回击。 两人自幼相伴,早已心意相通,甚至到了不需看到彼此神色,只要一个小动作都能猜出对方想法的地步。丛展轶一见许山岚不躲反而还击,便知小师弟肯定还有下招,索性招式用老,双拳直击对方肩头。 果然,许山岚见拳风来过,双手一扭一送,正好擒住丛展轶双腕,双肩腰部齐用力,大喝一声,一个背摔,丛展轶飞过许山岚头顶,直摔在地。许山岚趁势前袭,膝头正抵在丛展轶胸口,臂肘压在大师兄喉头。这要是真正对敌,敌人的胸骨喉骨必然同时碎裂,再无可救。 这一点小小变故,只有师兄弟两人知道,旁人根本看不出,只见自己的教练把校长打翻在地。孩子们兴奋得满脸放光,鼓掌鼓得手都红了。 丛展轶仰躺在垫子上,自下而上望着许山岚。小师弟抿着唇,因为刚才的激烈运动而面泛潮红,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脸上现出那种使坏的小伎俩得逞的得意笑容。 丛展轶忽然很想伸臂把许山岚拉下来,狠狠吻上去。 第80章 明星归来 许山岚趴在窗台上,皱着眉头张望着。已经不算早了,夕阳仅剩一点余晖,恋恋不舍地在天边抹下最后一抹霞光。院子里的路灯都亮了起来,映出石子路上长长的身影。 谢永天近乎固执地给花圃里的秋海棠浇水,一遍又一遍,地面上的泥土被他整理了无数次,哪怕指甲盖大小的泥块都捻成粉末状,细得不能再细。 许山岚长长地叹口气,回过头来看坐在沙发上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丛展轶,一咬牙:“大师兄,要不然,要不然你就收他做徒弟?” 丛展轶把目光投在新一期的杂志上,淡定地问:“第几天了?” “第三天了呗。”许山岚翻个白眼。 “这你就受不了了?要当师父,得有耐性,再等等吧。” “不是。”许山岚叹口气走过来,“我是怕他把那株海棠浇死了,那还是师叔种的呢。” “那你就去说,让他回学校晚训去,别在这里碍眼。” 许山岚嘟着嘴:“我不去。” “那你让谁去?那不是你的队员吗?” “你去。他听你的,不听我的。” 丛展轶抬起头来,凝视了小师弟片刻,嗤地一笑:“你瞧你这样,被队员们看见,估计谁也不能再服你了。” “是呀,我哪有大师兄有气度。”许山岚说得酸溜溜的。 “我是你的手下败将,大家都瞧见了。” 许山岚想一想,眉眼弯一弯:“别说,当时感觉真的好爽。哎,你哪天还到学校去检查工作啊?” 丛展轶低头看书,权当没听到。 许山岚又向外张望一会,谢永天正抱着把大扫帚扫院子。他说:“这孩子也挺不容易,这么诚心我就做不到。” “是啊。”丛展轶鼻子里哼一声,“你得是让我求你好好练武。” 许山岚双手抱胸斜睨着他,故意点着一只脚尖,痞痞地问:“怎么,你还不愿意?” 丛展轶看着他笑,起身吻住许山岚的嘴唇,好半晌低声道:“求之不得。” 许山岚面上一热,三分抱怨三分羞赧:“我发现你怎么岁数越大越不正经?” 丛展轶正色道:“这才是正经事。” “呸。”许山岚按住沙发靠背,纵身跃出,跑向门外,“我还是瞧瞧我徒弟去吧。” 丛展轶微笑,放下杂志。此时黄昏已至,灯光把院子里的两个身影拖得好长。许山岚也不知和谢永天说了什么,少年先是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紧接着开心地大笑起来。向许山岚深深地鞠了个躬,眼中放出激动而又感动的光。 许山岚拍拍少年的肩头,搂着他的脖子,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低声说话。 丛展轶抬腕看看表,算来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到书房里问蔡荣:“海平来过电话没?” “还没有,丛先生,应该是快到了。” 话音刚落,院门前响起滴滴的车喇叭声,张姨拎着买来的干豆腐兴冲冲地快步进来:“展轶、岚子,快点,海平回来啦!” 许山岚和谢永天站住脚步望门外瞧,一个身材劲瘦的人从商务用车上走下来,休闲裤,黑色短款皮衣,大大的墨镜遮住半张脸。尽管来人衣着朴素,不太抢眼,但谢永天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正是自己崇拜多年的偶像——顾海平。 谢永天张口结舌,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就好像渴慕已久的海报人物突然活了。如此近距离地和心中偶像接触,这个事实让他整个人像失控了一样,脑海里一片空白。 顾海平一进院子就看见许山岚搂着走的谢永天,他下意识皱皱眉,再看一眼,确定不认识这个小孩子。许山岚欢呼雀跃,跳到顾海平身前,照着他胸口狠狠捶了一拳:“还以为你班机误点了呢。”一把摘下顾海平脸上的大墨镜,“戴着玩意干吗?装神秘啊。天这么黑也不怕走沟里。”顺势戴在自己脑袋上。 “大师兄呢?”顾海平问。 许山岚翘起大拇指比划一下:“屋里。来——”他一推谢永天,“见见我二师兄,你该认识吧?” 谢永天怎么不认识?心里翻来覆去一句话:他居然活了,活了!涨红了脸,嘴唇嗫嚅半天,只嘿嘿傻笑两声。 顾海平淡淡地点点头,这种一见他面就激动得无法自已的追星族见得太多了,多到都有些麻木,跟许山岚并肩走在一起,低声问道:“谁呀,这是?” “我的队员,新招的。” “听说了,你到武校当老师去,怎么样,没被学生欺负吧?”顾海平打趣他,没办法,从小看许山岚到大,在海边捉螃蟹还怕被夹小jj的情景永远也忘不了。 “切——”许山岚撇撇嘴,“总比你拉肚子到处找厕所强。”一想起那个广告他就忍不住抿嘴乐,“连大师兄都说你功夫见长。” “拉倒吧。”顾海平一脸郁闷,“别跟我提那个广告,那是经纪人让接的,说钱多,闹死心了。我当时就想把药瓶子扔经纪人脸上。”两人哈哈大笑。 谢永天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眼睛片刻不离顾海平,听到遥不可及的偶像就在自己面前和别人闲聊打屁,竟和普通人一般,他觉得又新奇又吃惊,仔细一想却就该这样,又觉得莫名地感动。 顾海平走到屋子里,看见丛展轶,放下手里的行礼,认真地一鞠躬,唤道:“大师兄。”他在外面红得发紫,不知有多少少男少女为之倾心,巨幅海报直贴到商场的门口,街头随处可见他或凶悍或热血或神情或冷漠的造型,吸引无数目光。但在这里,他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师弟而已。 丛展轶微一颌首:“路上怎么样?” “行,挺顺利的。”大师兄没让坐,顾海平就规规矩矩地站着,许山岚陪在他身边,也不能坐。谢永天看得咂舌不已,情绪忽然就安定了不少,不再那般患得患失,连句话都不敢说。 丛展轶慢慢站起身:“先去收拾收拾,等你吃饭。” “是,大师兄。”顾海平唇角上扬,露出个大大的笑容,这才彻底放松下来,回手亲昵地摸摸许山岚的头。 “走啊,我陪你去。”许山岚也想念二师兄很久了,抢先冲上去带路。顾海平也不是不认识,但见小师弟如此动作,心里还是温暖许多,轻轻吁出口气,跟在许山岚后面上了楼。 谢永天左瞧瞧右瞧瞧,适时地对丛展轶道:“师……伯,我还是先回学校吧。” 丛展轶道:“嗯。”见谢永天转身要走,又补充一句,“明早早点过来,跟岚子一起跑步。” 谢永天眼睛一亮,忙道:“是,师伯。”兴奋地握紧拳头,刚走两步猛地想起来,急回身向丛展轶深深鞠个躬,这才跑开。到院门前忍不住高高跃起,手臂在空中一挥,口中叫道:“嘿!” 顾海平在房间里简单收拾一下,他知道丛展轶还在下面等着,只冲个澡便下来一起吃晚饭。 张姨乐得合不拢嘴,特地做了顾海平最爱吃的胭脂鸭和酒酿圆子,端菜上来时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海平啊,我闺女特喜欢你,还嚷嚷说要见你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