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扮鸳鸯》 第一章 “生汝如雏凤,年荒值几钱;此行须珍重,不比阿娘边。”一个中年妇人对着床榻上熟睡的女儿唱着这首诗歌,只有四句,却字字血泪,句句断肠。 一早,月影都还来不及隐去,鱼肚渐白,冷冷的旧厝屋瓦,沐浴在淡白的秋末晨光里。虚掩的门外停了一辆破旧的骡车,悦悦昨儿替人做衣服直到深夜,累得爬不起来。片刻后,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就看见娘站在她的床沿边淌着泪,唱着不成调的诗歌。悦悦大惊,揉揉双眼,赶忙坐起身来。“悦悦……你要好好保重,娘会想……想你——”悦悦的娘话还没有说完,抽抽噎噎地早就泣不成声。 “娘……您在说些什么啊——”悦悦害怕地问着。 “娘没有办法,你爹的身体不好,你的弟妹们又还小,咱们快撑不下去了。” “我知道,娘……”悦悦不知道要如何安慰母亲。 “悦悦,来,拿去吧!” 悦悦才想再询问,就听见爹爹和人在家徒四壁的厅里谈话,一股不祥的预感让她凉透了脊背。悦悦的娘此时递上了一包随身衣物,转身就走开,悦悦低头一看,这包衣物是用娘最喜爱的一块宝蓝压金线绣花布裹住的,也是从老家拿来惟一还没典当的东西。 悦悦心知有异,立刻跳下床,连小鞋都还来不及穿好,就急急跑到厅里。 只见一个六十开外的老头儿,正将一些银洋叠放在父亲的手掌心里。 悦悦的爹用手心掂了掂重量,仔细地算清后,才揣进了衣袋里。知道女儿悦悦出了房正瞧着,他愧疚得不敢抬头,只默默踱开了一步,好让那老头儿看清楚自己的大闺女悦悦。 “果然是个俏闺女儿——”老头儿打量着悦悦。 “悦悦——你和他走吧!”悦悦的爹其实早已老泪纵横,却别开了脸想要躲,好偷偷擦去。 人说富不离药铺,穷不离当铺。偏偏悦悦家药铺、当铺都走破了,家里头值钱的东西能当的也都当光了,还四处举债,就只剩悦悦这个待价而沽的大闺女能帮他们解除困境。 “不……爹,我不走!我不走!”悦悦张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说。 “悦悦,你知道……爹爹的身体不如从前……家里还有弟妹要养,咱们没有办法撑下去了——” 这几年黄河起大汛,这条大龙只要一摆尾,就不知道有多少灾民要逃难。悦悦这一家人就是因为逃难而举家来到了徐州,但是带来的老本已在逃难途中花得一文不剩,悦悦的父母于是天天就为了一家六口人张罗三餐疲于奔命,连个遮风避雨的破屋顶都要保不住了。 眼见四个孩子,除了老大悦悦刚满十七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其中最小的也只有三岁,每一张嘴都还嗷嗷待哺,他们的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难捱。 日子难过,徐州的松元岗天天都有人在搭棚子卖女儿,悦悦每天和母亲出门见到了,都不忍心目睹,时而低着头快步走过,心中还暗自庆幸自己有个遮风避雨的家,还有可依靠的亲爹娘。 可没想到天不从人愿,悦悦这想法转眼间就被打碎了,从此她的天地和命运也将被这天灾波及逆转。 悦悦的喉咙已经嘶喊到叫不出声音来,但她仍死命地拉住爹爹,咬着牙就是不放手。悦悦的娘和弟妹躲在房里紧紧相拥,不敢踏出房门目睹这种生离死别,他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最后老头儿和悦悦的爹联手将她推进麻袋,收了口,捆得死紧死紧。 不管悦悦如何拼命挣扎,老头儿仍无动于衷地将麻袋扛了起来重重地甩在车板上,不久骡车颠颠簸簸地驶动,悦悦才开始醒悟这不是梦—— 悦悦被困在麻袋里,麻袋尽管绑得紧密,细缝中还是透进了一点阳光,悦悦瘦弱的身子在袋子里还有许多空间,她捧起手心盛着这些细光,看它一颗颗的像珍珠一样洒了满满的一身。 骡车停了又驶,车板上也多了三个大麻袋。 阳光原本耀眼,可是一到了正午,乌云绵绵密布,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他奶奶的——这是什么鬼天气!黄河溃堤还不够,这会儿难不成又要遭雨患——”老头儿驾着骡车躲都来不及躲,骡子又跑不快,只有急忙先到附近的破屋里避一避。想不到这荒郊野地的破屋,早已经有人牵着一匹黑亮的骏马在里头躲雨。 这破屋实际上不过是个只剩半片墙的断垣残壁,老头子也不管一旁有人,直接就将骡车牵到遮雨的屋角边。 骡车终于完全停止了,车上的四个大麻袋开始传来了阵阵呜咽的哭声。 “好了!好了!甭哭了!你们的爹娘把你们卖了,是为了你们好,这年头饿死的人多得是!我带你们去的地方啊——不但有好衣服穿、有饭吃,说不定还能挣些钱送回家,有什么好难过的?还哭?有什么好哭的?呸!女人天生就占便宜,我老头子赶一天的车,还不及你们躺一晚。”老头子为了躲雨已经慢了时辰,不禁恼火地说着。 几个不懂世事的女孩转眼间就停了哭声,只有悦悦心中有数,她们将被卖到青楼妓院做皮肉生意,一辈子也翻不了身、回不了家了。 “这位大伯,求您放我出来,我爹这会儿一定后悔了,您放我回去,我会努力挣钱还您,求求您,大伯,好不好?”悦悦在麻袋里还低声恳求着。 “这个小姑娘,你就死心了吧!我不过是替人买货送货的跑腿,你跟我说这些没有用的。”老头子闻声说道。 “那……那好,您放我回去,我让我爹还您钱,还贴您车费工资,我们或许一时筹不出来,但我会替人做衣服,粗工细活我都肯做,很快就会把钱还您的——”悦悦在麻袋里继续说道。 “小姑娘,你的话还真多!我天黑前要赶到镇里,哪有闲工夫再送你回去,再说你爹收了我钱,在契约上画了押说永不反悔,你就——唉!这年头过年容易,过日子难啊——”老头子毕竟是血肉之躯,这种皮肉买卖他看多也见多了。 “永不反悔……永不反悔……”爹娘疼了她十七年,想不到,如今他们就这样硬生生扯断了亲情,悦悦简直不敢置信,这是脐带相连的血缘啊—— “大伯——” “闭嘴!”老头子大声打断她,想压下其他姑娘们的骚动。“我没这工夫和你们闲扯,到了凤冠楼可没有人和你们讨价还价,你们就是注定这种命,除非天塌下来,黄河的水淹到徐州城——” “这可不见得——”突然间,屋里边的骏马主人出声了。他从暗影里走出来,长身玉立、仪表堂堂,老头儿不禁眼前一亮。 “这位小老弟啊——各人自扫门前雪,咱们不过是过路,我做我的买卖,你躲你的雨,各不相干。”老头子就怕这种自以为是,想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 “你说她们已经注定了是这种命,我不过是好奇,想要问问。”他不疾不徐地说道。 “是吗?我就是替妓院贩卖人口的掮客,现下就要把她们送到妓院去。说穿了不过是这回事,这年头卖儿卖女的多得是,妓院娼馆林立。小老弟,不是我冷血,大家不过是在混口饭吃。” “了解。” “了解就好!”算你识相!老头心里嘀咕着,放下了戒心。 “敢问大哥,这女孩是用多少价码买的?”年轻人又问道。 想不到这年轻人还是不死心,老头儿不耐地说:“你问多少难不成想买?这几个姑娘可是我到松元岗挑的上等好货,人家卖女儿可也得看长相,否则长得令人倒胃口的,送我我也不要。我买来的姑娘,凤冠楼肯照单全收,就是瞧在我眼光好、看人准。” “多少?”年轻人又问。 “一百两现银。”其实老头儿是替妓院用三十到六十两不等的银子买姑娘,长途辛苦跋涉,只不过赚个七八两。所以这一趟路少说也要载个四五个回去才会够本。 “好!你留下那个说话的,我这就有一百两银子。”年轻人从马鞍上的袋子里拿出了一袋沉甸甸的银洋,在老头儿面前晃来晃去。 老头儿咕噜一声地吞了一口火水,怔怔地瞧着眼前的钱袋。他没有听错吧?一百两现银,他可以足足净赚四十两的差价! “这……”老头儿老奸巨滑地还想多敲点,故意面露难色。 “有问题吗?那就算了。”年轻人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摆明着可有可无。 “好好好,我是哑巴上学堂,没问题,没问题的!咱们这就银货两讫。” 年轻人递上了钱袋,伸出手等着。 “好了!这姑娘就是你的了,还等什么?”老头儿不解。 “卖身契。”年轻人简短地说。 “喔、我倒全忘了,你现在就是这姑娘现成的主子了。拿去——契约在这里,你看看,还有她爹亲手画的押、签的字。这姑娘十七岁了,送妓院是嫌大了点,也红不了几年。可是买来做奴做妾、煮饭洗衣,暖暖被窝倒是挺合适的。”契约是凤冠楼的老鸨事先写好的,老头儿根本不识字,契约的内容他是一个字、一个字,硬背得滚瓜烂熟。 年轻人摊开纸看了看,随即放进衣袋。 老头儿扛下了一个麻袋摆在墙边,转头见雨势渐渐小了,深怕年轻人反悔,赶紧又拴好车上的活板,坐上了骡车,没入雨幕中。 霍毅从皮靴里拿出一把短刀,利落地削断麻袋口的绳索,待他将整个麻袋提起,看见的是个瘦弱的小女孩,灵活的双眼像是揉了黄金一样的闪亮,细致的五官露出张惶不安的表情。虽然满头散乱的头发和污秽的衣服,但仍看得出若好好打扮,会是位清丽的小姑娘。 悦悦在麻袋里早听到了一切,但是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的,心想,自己的命运还不是一样,只不过是换了手罢了。既然还是卖人,卖给一个男人总比卖给妓院上百个男人强,可是……谁又知道这人会不会再将她转手他人? 这个人一个偶然的决定,就好像在赌她的命运一样。 悦悦迟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向她伸出来的手,这是一只解救她命运的手,正等待着要拉她一把。 “起来吧!”霍毅轻声说着,“叫我霍毅,霍去病的霍。” “霍……霍先生,你要去哪里?你会顺路经过松元岗吗?” “你叫什么名字?”霍毅懒得回她话,径自问道。 “林悦悦,双木林、喜悦的悦……我老家在铜山城,逃难来到了松元岗,我爹身体不好,为了还债过日子,才把我卖给人的。我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小妹,他们还需要我,请你带我回家,我一定、一定、一定会想办法还你钱——”悦悦双手紧合拜求,像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 霍毅皱起眉,心里头想着,唉!自己是少了哪根筋,刚刚真该挑一个不说话的才是! “你读过书?”霍毅问。 “读过!我爹也是个读书人,做过徐州刘官爷府里的书办,爹爹教我读过百家姓、四书五经,我还跟刘官爷府里的孩子们伴读过。可是……刘官爷惹上官司,丢了官帽,把许多仆人还有我爹都给辞掉,到南方去了。我爹爹说乱世文章不值钱,可是他身体不好,做粗活做不来,家里孩子又多,日子才会过不下去。我可不是骗人的,我和我娘还会替人做衣服、结缨络,还会做几样拿手的北方菜——” “你会英文吗?”霍毅听她说在大户人家里陪读过,心想现在的有钱人家多少都会沾些洋墨水,他一时兴起就随口问道。 “什么鹦鹉?我没有养过鹦鹉,倒养过十姐妹,它们娇小玲珑的比鹦鹉好看,也好养多了——” “是英文!外国话!”霍毅大吼一声,悦悦登时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个话不多的男人火气还蛮大的。 “不会。”这下悦悦不敢再多嘴。 “你不是上过学堂?” “是啊!可是北方的学堂还不时兴说外国话,我听说在上海、天津有很多尖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还有洋学校、洋教堂什么的,可惜我没有见过。” 霍毅不想理她,径自将马牵到悦悦跟前,悦悦说完话,不知所措地呆立着。 “上马!”霍毅指挥着说。 “我吗?”悦悦脑子里闪过几十个疑问,却还是不敢说出来。 霍毅睨着她说道:“还有别人吗?”他本还想说什么,但意会到她一定没有骑过马,只好拉近她,两手合握着示意要扶她上马。 悦悦伸出脚,踩在他的手掌心上用力一跃,整个人就直趴在马背上,当他牵动马儿后,悦悦才开始慢慢适应马的律动,勉强挺起胸膛来,居高临下地张望这雨后的景象。 她这时才敢大胆地打量这个男人。他没有结辫,头发短短的不过三寸长;更奇怪的是他并不是穿马褂,而是穿着一件白得亮眼的硬领长衫,紧紧地系在黑色的长裤里,脚下蹬着一双磨平的棕色长靴。这种打扮她在松元岗的市集里见过,当洋人一脚踏进了中国,什么怪样衣服就全都出笼了。况且小老百姓只求三餐温饱,根本不管是谁当家,早就见怪不怪。 “咱们要去哪里?”悦悦知道自己只有跟着他走的分,别无选择。 “雨小了,该走了……跟着我就是。” 听他好不容易说了三句话,悦悦松了一口气,心想,起码他看起来像是个正派人物。如今她还筹不出一百两来赎身,看情形只有跟着这个叫霍毅的男人走一步算一步了。 夕阳西下,霍毅牵着马,悦悦坐在马背上,两人来到了河间府。那儿的城门在日落前就关了,霍毅只好在附近找客舍,预备今晚在此打尖,明儿一早再进城。 霍毅怕引人侧目,戴起了一顶深灰的软呢帽,斜斜地盖住了他的眼眉。 在当时,剪掉辫子的人不多,男人一头短发,实际上看起来是很清爽,可是还是非常危险的。因为清廷认为剪辫子就是那些对旧社会不满、主张要推翻满清的革命党人。 “林姑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将马牵到了客舍外头安静的马房角落,霍毅停下来说道。“有一件事要和我商量?好啊!可是,能不能麻烦你先让我下马?”悦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怯怯地说。 霍毅上前牵着悦悦的手,将她扶了下来。 悦悦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企图掩饰脸上的羞涩,她这辈子除了爹爹以外,还没有碰触过任何一个男人。 “你说吧!只要能赎回我自己,我什么事情都做,嗯……除了那一种……你知道的,那一种买卖……”悦悦想说的是皮肉买卖,只是她说不出口。 “你放心,我不会碰你。”霍毅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心里不禁有点火。她以为他是什么样的人?“真的?那就好。你身上有我爹签的卖身契,我会听你的,什么活儿都做,我只求你可以让我有机会赎身回家。”悦悦知道这卖身契是个终生契约,如果她有幸能碰个好主人,说不定很快就能攒些钱回家探望爹娘和弟妹。 “我生平最厌恶贩卖人口,这一百两就算是你借的,只要你肯配合我的要求,三个月之后,就算还清了这笔债。到时卖身契还你之外,我还会给你一笔钱,让你返家。”霍毅的话不多,但说出口的句句是重点。 “好!大丈夫说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不能反悔!”悦悦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他,坚定有力地说着。 霍毅看着她!心中盘算好的计划反而又动摇了。卖她的老头子说她已经十七岁了,可是看她活泼的举止和瘦弱的身材,明明像是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虽然她说起话来像连珠炮似的,又好像比同年纪的女孩要成熟些。 然而她已经答应了,霍毅也不能打退堂鼓,他不再说话,转身卸下马背上的行李。 “来,我也拿一些行李,别看我瘦,我可以两手抱着两个大娃儿。对了!你说的,要我配合你的要求,是配合什么啊?”悦悦一把抓起了一个皮箱子,随口问道。 霍毅见她拿起最重的行李,也没阻止,自己拎起一个较轻的皮袋子甩在肩上,大步往客舍走去,豪放的举止中透着上流人家的气势。 “配合做夫妻。”他远远地抛下话来。 突然间,悦悦手里的皮箱子“砰”的一声跌在地上。 “你、你、你说清楚,咱们要做夫妻?可是你说过你、你不会碰我……”悦悦诧异地问道。她满头雾水,不知道霍毅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没错!做有名无实的夫妻。”霍毅停下脚步解释着。 “做有名无实的夫妻?怎么做?”悦悦追问。 “假扮夫妻三个月,之后……咱们就各走各路。”霍毅说。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要问我为什么!这买卖如果不成,我大可将你转卖给别人,你放心,我会替你找个好人家的。”霍毅半恐吓半威胁地说,就怕这小姑娘不将这计划当一回事。 “不要!不要!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不把我卖掉。你知道吗?假扮的游戏我最在行了,我娘常说我有演戏的天分,说谎不用打草稿的,当然我是不爱说谎,只有在有必要的时候。从前在家里,我和我弟妹时常假扮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像这样——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哼小曲儿、拎鸟笼子,一副脑满肠肥、无所事事的样儿。”悦悦边说还边装腔作势地学着城里的大户老爷,一手拎着鸟笼走路的样子。 突然间,悦悦想起他出手豪阔,说不定他也是个有钱的少爷,这一说不就把他也骂进去了吗?想到这点,她红着脸急忙要撇清。“啊!对不起,我学的不是你,如果你是有钱人家的话,你不是我说的那一种,有钱人家有分很多种人的。” 霍毅低着头用帽子来遮掩自己的笑意。其实这一路上他一直想要装严肃让悦悦以为他难以接近,然而却又忍不住会被她惹笑,心中也对她起了些许好感。 悦悦一本正经解释完,长吁了一声,擦了擦冷汗,深怕又得罪了他,急忙上前提起沉重的皮箱子,根本没有察觉到霍毅脸上的表情。 好一会儿,霍毅才恢复了严肃的神情,说道:“好,游戏就从现在开始,如果你扮不来,这桩买卖我们随时可以取消。” “怎么会扮不来?假扮夫妻有什么困难的?还不就像我爹我娘一样成天斗嘴,不然就是三天说不上半句话,做夫妻嘛——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就是夫妻了。反正是假扮的,夜里不必做真夫妻,其他的事很容易的,你说是不是?” “不是那么容易的,就怕你不会!”霍毅敛起了眉心,心里不禁发愁,这下真的是东风有了,反倒是万事都不俱全。 第二章 悦悦吃力地提着大皮箱,跌跌撞撞地跟在霍毅身后,走到一半,霍毅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将皮箱一把拎起,一言不发地又往前走。 来到了客舍,霍毅在柜台前向小二询问要间雅静的房间,想不到客舍全都满了。 “这位大爷——您没听说吗?联军攻到北京城了,现在四处都是散兵和拳匪,老百姓全都逃来河间府,来不及进城的,就住进咱们这间小客舍了,所以啊——咱们连自己的房间都得让出来了呢!”客舍的掌柜说道。 “这里安全吗?”霍毅问。 “挺安全的!要不是有镶黄旗的徐都统在这里驻扎军队、保卫百姓,恐怕连我也要卷铺盖逃了。” 霍毅正在沉思,掌柜又接口问道:“你们是……”他狐疑地看着霍毅身后的悦悦,觉得她蓬头垢面的样子似乎和这位气度不凡的少爷颇不相称。 “夫妻。”霍毅回头看了看衣着褴褛的悦悦,勉强地说,心想,看来这扮夫妻的第一步,得先从悦悦的外表打扮起。 “是是是……小的明白,只是真的没有房间了。”掌柜说得诚恳,想来委实不假。 “掌柜的,不如你先替我们弄些吃的,我们待会儿再做打算。”霍毅说道。 “行行行,您请先上坐。” 霍毅和悦悦来到了饭厅,还没坐下,就听见远远的有人在叫唤。 “霍毅!霍毅!” “钰铨!”霍毅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见到了一个年轻人挥手向他们走来,霍毅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霍毅,可让我等到你了,我在城里的茶庄等了你一整天,就知道你来不及进城了。”苏钰铨是霍毅的同窗好友,他的个头不高,微胖,笑容可掬,两道浓眉撞在一起,说话时挑得老高,更添三分稚气、三分傻气。 “是啊——我途中有事耽搁了。”霍毅道。 “没有关系,霍毅,河间府是我的地盘,我早已经替你定好一间房了,今晚休息一下,明儿一早咱们就一同进城。”苏钰铨朗声说道。 “就只有一间?”霍毅开始担心了。 “没错!你和我同住一间,就像从前在英国一样,你知道……咱们好久没有促膝长谈了。这一次啊——我要你好好从实招来,有段日子没见了,你究竟在做些什么?” 霍毅为难地看了看悦悦,苏钰铨会意了过来,急忙又说:“她啊——这小丫头让她去挤一挤下人的通铺好了。你这浑小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大少爷性子,连出个远门,都还要带个小丫头在身边伺候,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代了,还时兴这个,难不成她是你的——”钰铨笑道,玩笑地一拳击在霍毅的左臂上。 “她是拙荆。”霍毅正色说道。 “你别开玩笑了!这个丑丫头?”钰铨甩了甩手笑笑,心里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她真的是我妻子。”霍毅不疾不徐、清清楚楚地又说了一次。 这一次钰铨睁大了眼,仔仔细细地把霍毅身边这其貌不扬的小丫头瞧了个清楚。 悦悦先前被人绑在肮脏的麻袋里,又经过长途跋涉,现在看起来真像个逃难的小乞儿似的。看她两根长长的发辫,松乱地垂在瘦弱的双肩上,额前的发丝像是乱草堆似的盖住眼眉,脸颊黑黑脏脏的,像是三天没洗澡了,破旧的衣服让人看了心情恶劣;尤其还有那恶狠狠的神色更让钰铨全身打了个哆嗉,不敢再多瞧一眼。 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钰铨的脑子里像有个破旧的留声机,不停地在他的耳朵边来回运转,重复着这一句话。 “她叫林悦悦,是我在英国认识的,我们结婚有半年了。”霍毅眼神坚定地看着钰铨,让人没有一丝怀疑的余地,可是听来又是多么令人无法置信。 “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钰铨张着大口迟迟说不出话来,脑海里的留声机还是没有停过。 “这一路不太平静,所以她才打扮成这个样子,钰铨你还是老样子,老是以貌取人。”霍毅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还带着责意,反教钰铨窘得满脸通红。 悦悦早已火冒三丈,她这辈子什么时候被人称作丑丫头了?既然霍毅要玩假扮夫妻的游戏,她林悦悦就好好地奉陪他玩一场。忍不住大着胆子说道:“是啊——做人可别以貌取人!人也不过都是披着衣服的动物,老天爷给哪一个人不是两个眼睛、一个嘴巴?你惟一幸运的不过是你生长在富裕的家庭里,让人服侍惯了,免不了见人就分了等级,落了俗套。”她酸溜溜地说着,一点台阶都不让钰铨下,谁教他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眼底。 “我……对不起,我……”钰铨像被大馒头堵住了嘴,一时语塞。没有想到竟然会得罪了好友之妻,心里愧疚得真想找个洞钻进去。 “没关系,悦悦不会介意的。”霍毅不以为意,闲适地啜了口送来的清茶;心底窃笑,想不到这小姑娘这么快就进入状况了。 “霍毅,喝过洋水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口齿伶利得让人没有招架之力,我也知道,现在读过洋书的女人,都在提倡什么女权运动,我真是有眼无珠,霍大嫂——对不起了,对不起了!”苏钰铨频频点头致歉,虽然心里还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悦悦也不好再让他难堪,但是也不想和他多打交道,只道:“没关系,对了,叫我悦悦就好——”说完,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小二端来的几样小菜和热腾腾的白米饭上。她已经有好久不曾看过白米饭了,不禁摸了摸小腹,口水直流。 “这些都是粗茶淡饭,你们一定吃不习惯吧!”钰铨小心翼翼地说着。 “这些正好!”见霍毅动了筷,悦悦也毫不客气地举箸就食。 苏钰铨怕又说错话,直叫人添菜加饭的,闲话一句都不敢多说。 霍毅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气定神闲地饱餐一顿。 直到杯盘狼籍后,客舍的小二领着他们到钰铨订好的房间。 霍毅想和钰铨好好聊一聊,于是将行李放好后,退到了房门边,看了看筋疲力竭的悦悦,“折腾了一天,你好好的梳洗、休息。明天我会派人来叫你。” 他离开房间,正想关起门时,悦悦喊了一声:“喂!” “怎么了?”霍毅又开了门问道。 “你、你告诉人家我是从国外回来的,这、这种漫天大谎,未免也太、太荒唐、太离谱了、太不可思议、太——”悦悦终于忍不住地说了。 “你放心,别太——在意,反正再难捱也只要三个月就好,你是个聪明的女孩,我想我们会应付得来的。”霍毅故意加长“太”字,忍着笑轻声安慰着她。 “你骗人家我是从英国回来的,可是我根本连半句外国话都不会说。” “这又有什么?我自有办法。好了!你连从英国留学回来的苏钰铨都唬过去了,还有谁你会骗不了,对自己有信心点。” “是没错,可是……”悦悦总觉得不妥。 “好了!你去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霍毅不耐烦地说道。 “好!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我告诉你,我要是扮不来,你可别怪我!什么我话多,就是不知道的人才会说的多、问的多。越是凡事清楚的人,就根本什么都不必说。”悦悦见他不耐,心里也是有气,他什么都不对她明说,叫她怎么做? “扮不来?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我这里,咱们的约定如果行不通,你知道我会怎么做的。”霍毅板起脸,正色说道,神情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他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留下悦悦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房里,心底直打冷颤。 天才刚亮,悦悦就听见门外有人叩门。 悦悦揉了揉眼,起身上前一开,只见一个妇人,手里捧着一叠衣服,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 “打扰了!我是这小客舍的老板娘,你叫我一声尤大嫂就好了。这一夜睡得还安稳吧?”尤大嫂放下衣物,上上下下地对悦悦打量了一番。 “还好,你——”悦悦还弄不清楚状况,惊怯地退了几步。 “霍太太——” “叫我悦悦。”悦悦不自在地说着。 “悦悦?真是可爱的名字!霍先生对你真好,他说逃难的路上你被人抢走了所有的衣箱,他特地叫我来替你从头到脚、好好准备周全。来……这些是我从前的衣服,天才亮,临时先凑和凑和,等会儿我就出门去买。这些衫子样式是花俏了些,可是给年轻的姑娘穿正好,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想到我从良以前,穿这衣服不知道迷死了多少王公贵族。”尤大嫂摊开了一件有着绿色绣花滚边的粉红小袄,神情充满怀念,将衣服在她富富泰泰的身材上比来比去。 从良?她该不会是妓女从良吧?悦悦突然明白了,她也见过青楼女子,想到自己也命运坎坷,几乎要成为那种人,不禁对尤大嫂起了相惜之心。 “谢谢您,尤大嫂,这衣服美极了!”悦悦由衷赞美。 “真的?你喜欢就好,等会儿我到街上去替你买些衣物,还有首饰、发髻,霍先生给我的钱可不少,保证让你满意。”尤大嫂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好心的小姑娘,一般女人知道了她从前是那种欢场上的女人,往往都会对她起戒心、退避三舍呢!她最痛恨的就是一些道貌岸然、自视清高的人。“来来来……让我好好瞧瞧你,这头发啊——要梳好,还有这没有血色的小嘴巴,要点上蔻丹,这浓眉像堆乱草一样,让我好好帮你修饰一下。然后再在这个鹅蛋脸上扑些粉、两颊边再涂些胭脂,唉哟!如果你再多长点肉,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美人儿呢!”尤大嫂拢起悦悦散乱的头发,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精致的五官瞧,再加上自己的一些想象力,磨刀霍霍已等不及要好好改造悦悦一番。“尤大嫂,您长得也不差,我猜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人见人爱的大美人。”悦悦从前跟着父亲在官爷家干活,奴婢下人里的闲言闲语她听得不少,从良的小妾姨太太她也见过,知道她们都有着风风光光的过去,可是这种风光是种禁忌,更不是一般良家妇女能谈的话题。 尤大嫂听了她的赞美,笑得全身花枝乱颤,心想她尤大嫂这下子遇见了知音,这回可要卯足了劲、使出所有的看家本领,一定要让这小姑娘大大地艳惊全场不可。 晨曦中渐露的曙光慢慢变得亮眼。 尤大嫂在镜子前满意地左看看、右看看。 “尤大嫂,用了您这么多的胭脂花粉,实在是不好意思,我看够了——”悦悦看尤大嫂欲罢不能,快把自己扮成唱戏的大花旦了,忍不住出声想打住。 “我不介意的,我这叫猪八戒吞钥匙,开心就好!开心就好!你瞧瞧,你这一打扮起来,真是娇若春花,媚如秋水。这形容词啊——可是当年一个翰林在老娘当红时送给我的。”尤大嫂又陶醉了起来。 “真的?尤大嫂——” 悦悦话还没有说完,霍毅就开了门走了进来。 两个女人看着他,默不出声地想要知道霍毅的反应,谁知道他看了看悦悦,沉着脸许久都不吭一声。 “尤大嫂,谢谢你,这里不需要你了。”霍毅下逐客令。 待尤大嫂离开了房间,霍毅一言不发地走上前,随手拿了一块帕子,端起了悦悦的下颌,专心地替她擦去两颊边红艳艳的粉扑。 “你知道你这花脸像什么吗?”霍毅终于开口了。 “我当然知道。”悦悦挑着眉回道,一双明眸闪着顽皮的亮光。 “唱戏的女人见了你,都要甘拜下风。”霍毅边说,手里还是不停的涂涂擦擦。 他没有注意到这种亲密的举动其实已经逾了矩,可是既然要扮夫妻,这些褥节他早就抛到一边了。 “可不是,尤大嫂说这是她从良前的打扮,不知道迷死了多少王公贵族——”悦悦忍着笑意还想说话,奈何霍毅手上的帕子正对她唇上的蔻丹抹来擦去。 “从良?”霍毅的手不由得停了下来。 “没错!你不知道吗?亏尤大嫂还是你找来呢!唉!她是从了良,我啊可不知道从了什么?既要打扮,还要学说外国话,下一回不知道又有什么名堂……”悦悦不停地嘟囔,还不忘噘着唇等霍毅替她抹嘴。 霍毅一手端着她的下颌,两眼看着梳洗过后清朗的悦悦,不禁失了神。手指感觉到的肤触是如此的细腻柔嫩,她微微翘起的双唇竟然有着一股天然的风韵。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毫不矫揉造作的女人,浑身散发着万种风情。她有副精致小巧又迷人的五官,他怎么都没有注意到? 霍毅脑海里仿佛看见了一朵小白雏菊,她不比芙蓉冶艳灼灼,却像秋菊般傲挺幽芳,真想令人探头去闻一口清香。 “霍毅,我的脖子好酸,我想我可以自己来的。”悦悦被霍毅托着下巴,将她的脖子伸得老长,还害她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他回过神,赶紧放下手,好像会烫人似的。他揪着眉心,正自己懊恼。可是悦悦一睁眼,见他抿着嘴不说话,还以为是为了她的浓妆而生着气。 “好了!你不要气了!我不过是不想坏了尤大嫂的好心情,才会让她随意摆布,我当然知道她抹过头了。” 她柔美的嗓音,还有不拘礼、天真的态度,深深吸引了他。霍毅若有所思地看着悦悦,可是眼睛上的焦距又好像在九重天外。 他心乱如麻,原本简单的计划,突然间似乎变得困难了。心中无来由地涌起一股烦躁,他对悦悦的话听而不闻,恼怒地说:“拿掉那累赘的头饰和珠花,我和钰铨在饭厅里等你。”话里透着命令式的威吓,说完他转身就走。 悦悦错愕地见他离开,一回头猛然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竟然脸颊发烧泛红,她着急地凑上前蘸了口口水猛擦,不但擦不去,却又染到颈子上来了。 霍毅和钰铨在客舍的饭厅里正谈得起劲。 “我知道你和一些同学们在搞什么革命,你可知道这是要杀头的。” “钰铨!你知道我们主张革命志在推翻满清,中国人需要自己站起来——” “可是……”钰铨和霍毅两人边吃边谈,钰铨还想说什么,可是却被眼前的人影给吸引住了。 “霍毅啊——不谈这个了,咱们昨晚谈了一宿的国事还不够啊!这些在英国我就听了不少。你看!好标致的美人,奇怪!昨天晚上,我在这饭厅里等你们,也看了不少来往的人,怎么就没有看到这样标致的女人来投宿?”钰铨早将国家大事抛到脑后,眼睛里只看到从楼梯上缓缓踱下来的女子,她身上的粉红小袄镶着醒目的湖绿锻边,头上梳了个精致黑亮的发髻,下梯间还露出了一双纤纤的小脚。 “什么女子?”霍毅循着钰铨的眼光,转身回头看。 “你和悦悦都笑我这个人爱以貌取人,可是你们也不能怪我,好看的女子就像好花一样,人人爱赏,像这样雅致的小美人,虽然瘦了点,我还是过目不忘的。”钰铨手里端的热茶这么停在半空中,待他察觉,却又忘了是要喝还是要放下才好。 “你不觉得太瘦了点?”霍毅忍着笑,也加了些意见。 “不不不!你有所不知,燕瘦环肥,各有所好,瘦有瘦的骨感和风情,我就是喜欢——”钰铨说道。 霍毅猛地站起身—— 钰铨满脸疑惑地抬头看着霍毅,还没来得及问,就见他走到桌旁拉开了长凳子,而这美貌的女子竟然一步步地靠近了四方桌准备入座。 霍毅回到位置上,靠在钰铨耳边悄声地说:“她就是悦悦。” 霎时,钰铨手上的热茶“咚”的一声摔到桌面上,洒了钰铨满身的热茶。 “你还好吗?我帮你擦擦——”悦悦看见了,立刻从衣袖里抽出了绣帕,抢步上前急急忙忙就往钰铨两腿间擦去。 钰铨大惊失色,吓得站起身要往后退,没想到碰到了桌子,茶碗和茶壶碎了一地,又撞到了长凳,一时之间响起了噼里啪啦一连串的声响,钰铨失了重心,整个人竟然往后仰,重重跌坐在地上。“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害你的,你还好吗?疼不疼?要不要我扶你起来?”悦悦弯下身,想要察看钰铨。 “不用!不用!我自己会起来,是我太不小心了!不关你的事,不是你……我只是……我说的是……我在说别人……”钰铨不断挥手,又是心虚、又是惭愧,满脸羞红,不知所云。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在一个女人面前这么丢脸过,更别提还一连丢了两次。 待钰铨狼狈万分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抖了抖长袍上的水渍,一抬眼就看到霍毅紧憋着气假正经,可是眼眉间早溢满了调侃的笑意,收也收不住。 “我现在才深刻体会到什么叫言多必失。”钰铨斜眼瞪着霍毅,用手扫了扫桌上的茶水,悻悻然地自言自语,尽量不去理会周遭人对他行的注目礼。 悦悦为了想掩饰钰铨的窘态,故意引开话题。“什么言多必失?我才不这么认为!人长了嘴巴,可不只是为了吃而已;学会了说话,更要懂得好好利用沟通。不要怕说错话,就怕不说话,只要有理,就能活得理直气壮,连泰山也压得倒。得失之间本来就不可预知,得了是幸运,失了算经验,有什么好怕的!你说是不是?钰铨。”悦悦理直气壮、稀里哗啦地说个不停,结尾的时候收了气势,叫“钰铨”这两个字又特别轻声温柔,柔酥了钰铨的骨子。钰铨目不转睛地听得入神,频频点头。 悦悦轻柔婉约的嗓音,还带点娇嫩的稚气,不疾不徐、不高不低,说什么都像是好听的银铃,叮叮当当地让人听了声声入迷。 “霍毅啊——我现在才真的相信你会结婚,如果我晚一点离开英国,你可能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告诉我!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钰铨早抛开了窘态,兴致勃勃想要知道悦悦的一切。 钰铨的话里半是倾慕半是探问,悦悦听到了,全身又是发烧、又是发窘,其实最大的原因是怕被识破谎言的心虚。等到悦悦又听见了他问起她和霍毅认识的经过,开始如坐针毡了。 “悦悦,你说!”霍毅扬眉看着悦悦,一副瞧好戏的样子。 “你要我说?”悦悦张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 “是啊——别忘了,不怕言多,就怕不说,理直气壮的有什么好怕?”霍毅邪魅地笑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说的话你还真的全听进去了!”悦悦翻了个白眼,心里七上八下地准备打草稿。 “说啊——”钰铨整了整坐姿,准备好好地聆听。 “这……这个……我们是在朋友家认识的,他一见了我,就不可自拔了,托人又是送花、又是送信、又是说媒的——”悦悦边说边观察霍毅的表情,看他频频点头,悦悦受到鼓舞,更是天马行空捏造一番。 “真的?我不知道霍毅会送姑娘花,还这么急躁呢!”钰铨惊讶地说道。 “我原本还想拒绝他,你也知道,霍毅这个人自视甚高,他以为让他看中的姑娘都会受宠若惊,可我就是不理睬他。”悦悦仰起了瘦长的颈子,故意高傲地别开脸,不看霍毅。 “你果真了解霍毅。然后呢?然后呢?”钰铨追问着。 “然后……然后……他像个牛皮糖似的紧追不舍,我嫁不了别人,只有和他成亲了。好了,就这样了!没了!”悦悦长吁了一口气,心里还满得意的。 “悦悦,有关你们的事,霍毅一个字都不愿告诉我,神秘兮兮的,我干脆这会儿一次向你问个清楚,你们是在英国结的婚吗?什么地方?有哪些人在场?我都认识吗?还有,我和霍毅这么好的朋友,为什么没人告诉我?”钰铨满脑子疑问,不想还好,越想越是恼怒。 “……”悦悦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钰铨还充满期待地等着回答。 停滞太久的沉默,终于让三人都开始感觉到有股不安的情绪在空气中流动。 霍毅会找人假扮妻子,其实是为了逃避家里逼婚。他原本就打算把事实告诉钰铨,毕竟他一直都是他的同窗好友兼知己,许多事情根本瞒不了他。但是为了想要测试悦悦临机应变的能力,他突然改变主意,因此才会捉弄钰铨和悦悦到现在。 然而刚才悦悦的一番解释,已经初步让他知道了她的能耐,此刻,霍毅认为可以对钰铨说明真相了,也好让他和钰铨能够再多想想周全的方法,帮忙隐瞒他的家人。 可是这些想法和做法,霍毅从来没有想到要和悦悦商量。悦悦的感受,他从未设想过,因为对他而言,她不过是他一百两买来的丫头,她本来就该什么都听他的才对。 “钰铨,我们是假扮的。” “什么?”钰铨问。 “我们这对夫妻是假扮的。”霍毅回道。 “假、假扮夫妻?”钰铨又重复地说。 “不错!我为了逃避家人替我定亲,六个月前写了家书告诉我爹,说我在英国娶亲了,其实一切都是假的。”霍毅语调中透着无奈。 “可是,你……你和悦悦,她……你们……”钰铨还是没有搞懂,天下间有哪个女人会做这样的牺牲? “她是我在松元岗——” 霍毅的话还没有说完,悦悦猛地站了起来。 “不要说了!”她大声地阻止霍毅说下去,脸色一阵苍白,全身因为受到羞辱而发烧沸腾。她不敢置信,他要告诉钰铨她几乎沦落妓院吗? 悦悦一阵心寒。她不懂,既然霍毅这么狠绝地要打碎她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尊严,早知如此,当初他又何必要她伪装呢? 她还宁愿一开始,在钰铨的面前就是个落魄逃难的女人,总比被人践踏自尊强。 “霍毅,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对钰铨说实话?你分明就是在作弄我、作弄钰铨!”悦悦怕他说出自己低微的身份,竟有一股即将爆发的愤怒。 “作弄我?我不介意的、我不介意的……”钰铨理出了一点点端倪,开口想要解释他和霍毅是多年的好友,对于对方的作弄早就视同家常便饭了;可是看着悦悦恼怒涨红的小脸,他竟然说不出话来。 “你不介意,我介意!霍毅,你可以早把实情说出来,省得我在这里做戏。你害我要瞎编说谎,让我受窘难堪,还要打扮入时来配合你,你看得很高兴是不是?原来这一切全都只是为了让你看好戏!虽然我是你用一百两买来的丫头,可是我还有自尊;你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高高在上的为所欲为,完全不体谅别人的感受!对不起!这个游戏我玩不起,我——不——玩——了。”悦悦的声音因哽咽而颤抖。 她恨不得将手中的茶水泼在霍毅身上,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了下来,恶狠狠地回头望着钰铨。钰铨看着她手里的热茶杯,不禁瑟缩地将身子往后靠,他可不想再泼湿身子了。 “还有……钰铨,我要奉送你一句话,交友不慎。”悦悦说完,重重地放下杯子,不等他们两人有所反应,转过身就离开。 霍毅看着悦悦的背影,心里直觉有一件事情发生了。 他完全被震撼住了,看着她动气,竟然也能牵动住他的心,悦悦生气的眼眸里透着深不可测的神采,照得他目眩神迷。 他以为悦悦不过是个贫困人家的女儿,没有读多少书,在逃难时逼不得已被家人卖到妓院。不可否认的,初始的印象就让他的心底有一点鄙视,一点不屑,当然态度就更显出了傲慢和轻待。 他以为他拥有她,理所当然地可以左右她、支配她,所以才不想费心向她解释,让她了解真相,只是一味指使她照他的话做。 他忘了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还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 他在她面前筑起的高墙,竟然慢慢倒塌。 他开始懊悔了,悦悦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女孩。 六个月前,霍毅从英国写了那封家书、决定回国后,就费尽心思不停地在计划。一直到他遇见了悦悦,他以为找到了最好的解决方法,可是当计划里面有了变质的情绪后,不但搞乱了他所有的判断力,到最后还有可能会让他全盘皆输。 这个计划,根本不能用逻辑来考量了。 他想要追上前,可是他的双足却像有千斤重般的寸步难行。 他想要说一句道歉的话,却好像有个硬物哽在喉间。 “我看悦悦送我的话,我真的要好好想想了。”钰铨说道,他的方向正好可以看见悦悦离开时,眼尾闪动的泪。 霍毅没有回答,他只是将手扶在前额,粗鲁地往后拨开他一头短发,好像可以将烦恼全拨到脑后似的。 “好了!我看这次你是碰钉子了,霍二少爷,你可要老老实实、从头到尾地说给我听,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能造假,知道吗?否则——” “否则怎样?”霍毅抬起头,一副不受威胁的神情。 “否则——我就马上通知你爹,说你在英国成亲是假的,要他马上替你找个名媛淑女定亲,择期成婚,免得你成天在外到处欺骗诱拐良家妇女,破坏社会善良风气。哈哈哈——哈哈哈——如何?”钰铨得意地大笑不止,他总算射了一记回马枪。 第三章 悦悦跑回了房间,重重地将门关上。 一只落单的燕鸟吱吱的长鸣,正从窗外飞掠而过—— 她怔怔地站在门后,看着镜子里那个孤独的身影,悲凉的情绪就这么毫不留情地袭上心头。她好想家,好想娘,好想爹,好想弟妹—— 挑灯含泪理云鬓,万里飞燕报可怜。为问生身亲父母,卖儿还剩几多钱? 悦悦忍不住想,爹娘卖了她后,生活真的有改善了吗? 突然间,她跑到床边一阵东翻西找,找到了宝蓝压金线的绣花包袱,里头有她从家里带来的衣衫,虽然都是些粗布陋衣,但她心想,此时此刻不正适合自己的身份? 她黯然脱下身上的粉红衣衫,抚着绣功精细的滚边,虽然不舍,但还是将它们细心地折叠起来,摆在衣柜上。 她仅着亵衣,拿起了自己破旧的衣衫,正要披上时,门霍然被打开—— 霍毅没有想到悦悦正在换衣服,就在他打开门的那瞬间,悦悦白皙光洁的手臂、纤细的身材一览无遗。 “啊——”悦悦急急披上衣服,又羞又气地懊恼自己忘了锁门。 “我、我等你!”霍毅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地关上门,愣愣地站在门外。 不一会儿,待他们两人站在房内时,一股尴尬的沉默充塞在空气中。 “有关你的事,我并没有想要全盘都说。”霍毅终于打破了沉默。 他是来解释的?悦悦心中暗暗筑起了一道防卫的墙。 “才不是!你正要说、你正要说我是你在松元岗用一百两买来的丫头,你正要说我原本是要卖身给妓院的,或许你还会想要炫耀那张卖身契,是不是?我阻止你说下去,是想替自己留下一点点仅有的尊严,如果你想作弄人,也该有个限度!”悦悦哽咽地责备着。 “你如果不要这么性急,就会知道我并不是要这么说。”霍毅道。 “你敢保证吗?我宁愿你一开始就告诉他实情,我也不必自以为——自以为自己真的是个不同身份的人,我不喜欢这样,我觉得好像被你出卖了——” 霍毅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起了她瘦弱的手腕,将她整个人用力的拉近了自己的胸前,让悦悦好好看着自己。 “你这个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笨女人,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霍毅低吼着。 悦悦露出惊惶的神色,正想替自己辩解。 “闭嘴!这一次你要好好听我说完!” 霍毅放下她的手,直视着她的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说道:“对不起,我没有把事情对你说清楚,是我的错!我长年在国外奔走,这几年来,家父时常来信要我回乡娶亲,可是我一直没有答应。几个月前,家父又来信说我大哥身体不适,所以这次我不得不回来。这一次义和团在北京作乱,因此我家人要离开北京避难一段日子。我们说好全家要在河间府碰头,逗留三个月,我知道,如果我不带个妻子同行,我家人势必会强逼我娶亲。这个难题在我心中盘旋已久,直到我在松元岗的破屋里听到你的声音。” 看悦悦听得出了神,霍毅顿了一顿,又接口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下这种决定。你的声音……只因为听见了你的声音,我就想到了这个方法。我绝对没有要作弄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想成亲,而这是惟一让家人断念的方法。” “你为什么不想成亲?” “我不想被婚姻束缚。” “婚姻是一种束缚吗?” “难道不是吗?反正三个月后,我就要离开了,我有攸关国家生死存亡的任务在身,我不想为谁停留,更不想有任何的牵挂——悦悦,请你务必帮我。” 第一次听见他语带恳求,悦悦不禁有点受宠若惊,甚至更有点怦然心动的感觉。 霍毅从怀中拿出一张折叠成四四方方、还透着红色泥印的薄纸,牵起悦悦的小手,就将纸往悦悦的手心里放,说道:“这纸卖身契还你,从现在起,你是个自由的人了,我原本就不该用金钱来买一个人,你说得对,我不应该不尊重你的感受。假扮的事钰铨知道,仅此而已,他会和我们一起见我的家人,替我掩护。如果你还愿意帮我的话,我会在楼下等你收拾好,即刻启程。如果你不愿意,午后,我就离开。” “你、你说……我、我可以随时回家吗?”悦悦低头看着,不敢相信卖身契就这么躺在自己的手掌心里,还热呼呼地传来霍毅的体温。 “没错!”霍毅毫不犹豫地说道。 “可是、可是你的计划,你的计划不就、就泡汤了?”伶牙利齿的悦悦一时间竟然说话结结巴巴。“这你不用烦恼。” “可是……”悦悦的嘴像热壶里滚汤圆,什么都倒不出来。 “你决定吧!”霍毅说完,即转身离开。 悦悦坐在房内的土炕上,手里头摊着卖身契,她读了又读、看了又看,并没有考虑很久,一会儿后,静静地换下了衣服,收拾好随身的衣物,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悦悦的父亲是个有学识的贫儒,虽然晚年落得一身贫病,还为了还债不得不卖女解困,但过去他在大户人家做事时,却从不贪不贿、坚守信义;悦悦在耳濡目染下也深知一言九鼎的道理。 她认为自己应该要完成和他的约定,才能无累无债地回家。 她不知道这一个决定,将改变自己的一生。 霍毅和钰铨站在客舍的柜台前,看见了身穿粉红色小袄的悦悦走近,两人都掩不住欢喜的表情。 霍毅和她两人四目交投,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慢慢地在心里形成,他们交换了微笑,像是一种承诺的印记。 三人总算进了河间府。 在这动乱不安的时候,这里是惟一被视为安全的地方,原因是有位镶黄旗的徐都统用武力把捣乱的义和团、拳匪和散兵全赶出了城外,城门口并派有重兵把守。 霍毅在路上向悦悦大略解释了霍家的概况。 他的老家在北京城,父亲是个富有的商人,霍家在北京和其他省分都开设了不少家商铺。 然而因为外国联军攻陷了沿海的炮台,战争的气氛弥漫了整个中国。再加上北京城里的义和团,仗着满清朝廷的秘密掩护,在城里大肆杀戮外国人,凡是和洋人沾到一点边的,不论汉人、旗人,都有可能被义和团的人伤害或屠杀,百姓们纷纷四处逃难。 霍家因为和洋人做了不少生意,为了躲避灾害,霍老爷子计划和霍毅到河间府碰头,等事情平息了,再一同回北京。 苏钰铨领着他们来到了城内的一处大屋,这里是霍家为了避难而临时找的大宅。 假媳妇,最终还是要见公婆的。 霍家临时住的大宅虽然比不上在北京的堂皇,可是在河间府里已经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宅院了。 悦悦用一天的时间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进到了大宅,还是两腿发软、手心冒汗。 霍家府里几个当差的男丁,还有两个丫头,在看见霍毅后,立刻迎上前,提起霍毅手中的大皮箱和身后几件较小的衣箱。 他们几个人穿过石砌的天井,来到第一个厅堂后,又穿过一道长廊,才来到了第二个厅堂。 在踏入大厅的门槛前,霍毅回身紧握着悦悦冰冷的小手,扶着她走进了宽敞的厅堂。 一位穿着鲜艳富丽、满头白发的老妇人,蹬着小脚,首先上前迎了过来。悦悦看见霍毅恭恭敬敬地向老妇人行礼,自己也赶紧跟着作势低头欠身。 “姥姥、爹、娘,我们回来了!”霍毅看了一眼老妇人身后的父母亲说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妇人是霍毅的祖母,喜滋滋地说着,俨然是霍家地位最高的长辈。“你还记得回来——”霍老爷、也就是霍毅的父亲,明明喜见远行的么儿归来,但说起话来还是冷冷的。 “姥姥、爹、娘,这是悦悦,你们的媳妇。”霍毅将悦悦推到了他的身前,悦悦不禁觉得自己好像市集里挂在铁钩上的鲜肉,正让人评头论足、秤斤论两。 “霍毅,你好——真是好儿子,你就是怕奉父母之命,才会等不及自己找个姑娘家成亲,也不理会家里人同不同意,我真是白养你一场。”霍老爷自从在霍毅的信里知道他已在英国娶亲,震怒生气了好几个月,想好了斥责的话,就等着这一刻。 “是啊!毅儿,你真是不应该,娶亲是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和家人商量,你……太让咱们失望了。”霍母敛起眉心,也忍不住责备了两句。 悦悦听到了这许多的责难,心慌意乱之下,砰的一声,霍地跪倒在霍家夫妇和霍老夫人面前,说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姥姥、爹、娘,求您们不要再责备霍毅了。是我……我喜欢他、想嫁给他,一心想和他回来中国见你们,可是路途遥远,孤男寡女的长途远行又不太方便,我家人才会建议先在英国成亲。我们没有经过您们的同意,实在是情非得已,我愿意代霍毅承担所有的过错,你们要罚,就罚我吧!”悦悦将头埋在胸前,心诚意真得几乎连自己都要相信自己了。 全场一片静默。 钰铨张嘴看着这一幕,对悦悦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霍毅也全然没有想到悦悦会演出这一段,他就好像在台下看戏的导演,虽然他的演员脱了词,可是自由发挥的结果却比原来的情节还要精彩。 霍毅开始对悦悦另眼相看了,他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太低估她了。 “是谁说要罚来着?谁要罚谁?他得先来罚我这把要踏进棺材的老骨头!娶亲是喜事,哪里有人闹得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一样,难道你们希望毅儿一辈子打光棍吗?你们比我这老太婆还不懂,现在正流行自由恋爱嘛——”霍老夫人睨了儿子一眼,压住了霍毅父母的怒气。 接着霍老夫人又滔滔不绝地说着:“来来来,来我这里,我的乖孙媳妇儿!你啊——真像我年轻的时候,这么坚持、这么多情。你喜欢他?想嫁他是吗?一定是咱们霍家这愣小子长得仪表堂堂、一表人才的,你才会非嫁他不可,对不对?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当年我看上了东门口卖对联的穷秀才,回家就告诉我爹打死我都不嫁别人了,把我爹气得——你看!他们哪里知道,要不是有我,今天哪有他们?” 悦悦上前紧紧握住了霍老夫人枯皱的双手,感激涕零地说道:“姥姥,您人真好,好像我的活菩萨,我一直担心害怕了好几个月,就怕您和爹娘不肯接受我,不……不喜欢我——”悦悦假戏真做地红了眼睛,斗大的泪珠就这么滚滚滴落下来。霍毅和钰铨看得目瞪口呆,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 “哪里的话!来!不要哭、不要哭!我的乖孙媳妇儿,让我看看你——真是清秀的孩子,下颌圆厚、嘴小眉俏,身子骨虽然纤瘦,但是背挺腰直,是个能当家的模样。我惟一不喜欢的,是你太瘦了,从今天起,我天天叫厨房替你炖些补药、鸡汤,你们成亲也有六个月啦——怎么这肚皮还是这么扁,你可不要学霍毅的大嫂碧柔,怕生孩子,结婚四年了,连一个籽儿都冒不出来。” “我……”悦悦听到姥姥的话,羞得手脚不知道要往哪里摆。 “来……和我到屋里去,我有见面礼要给你。这里让他们去说,咱们什么都不要听!”姥姥拉起悦悦的手,二话不说就将她往房里带,悦悦转身对霍毅发出求救的眼神,然而刹那间——悦悦见到了霍毅眼中有一抹鼓舞的温柔。 那一抹温柔,瞬间融化了悦悦的心。她察觉到了,自己似乎因为他而产生了什么变化,她心想,是爱吗?最好不是,因为这全是一场戏而已,如果只是如此,那么她最好把它收藏好,永远都别显露出来。 霍老夫人在房里接受了悦悦的叩拜,并且还送了她一只翠玉绿环。 她们闲话家常一段时间后,就指派了一名丫头将她带回房间卸下所有的行装。 当夜,霍家替霍毅设宴洗尘。因为怕说错了话,悦悦收敛起一贯多话的态度,在宴会上羞答答的像个新娘子似的。全场就只有钰铨知道实情,但是,他虽然时常用一种揶揄和调侃的眼神取笑霍毅,不过对悦悦,却只有一股倾慕含情的感动。 用餐时,霍毅不时和钰铨用英文交谈,霍家夫妻和霍老夫人听着,好像在看出没有声音的默剧似的,心里老大不高兴,过了一会儿霍老爷首先就发难了。 “霍毅,你现在回来了,不准你再说这些怪腔怪调的洋话,这里是中国,在我霍家的宅子里,就不准你们在长辈前说洋话,你是欺负咱们没读过外国书吗?亏你还是读过汉书的人,这点做人的道理你还不懂吗?”霍父疾言厉色地说道。 “是的!爹,我们不会再说了。”霍毅答应得干脆。 他们哪里想得到,这全是霍毅和钰铨的把戏,他们故意这么做,好让霍父恼羞成怒。现在霍父中了霍毅的圈套,定了这个规矩,刚好正中霍毅下怀,如此一来,悦悦就不用担心,谎称从英国来,却半句洋话都不会说的糗事了。 “钰铨,你认识悦悦在英国的家人吗?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霍母禁不住想要知道所有的细节。“这、这,悦悦的父母人很好……她的父亲在英国经商,时常帮助咱们中国学生,还很关心国内的情势,逢年过节时,都会请我们到他家聚聚,吃吃家乡味的东西。”钰铨说着心里预先准备好的底稿。 霍父仔细地重复了一遍钰铨的话:“她的父亲姓林,在英国经商,还时常帮助中国学生……我想起来了,一定是这个人!到英国有成的商人,就属此人,不作第二人想。北京的柳大人曾经向我提过这号人物,他叫林之栋,我们都知道他在英国是赫赫有名的人,原来——原来悦悦就是他们的闺女!”霍老爷自说自话,也没有人反驳,一个不是事实的事实,就这么被定论了。 悦悦见谎言越扯越大,着急地看着霍毅,然而他却只管低头夹菜吃饭。 “原来悦悦也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人说龙配龙、凤配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霍家的儿子可真有眼光,不是吗?”霍姥姥听到了儿子的话,乐得合不拢嘴。 “是这样就好,我原先还担心霍毅会为了敷衍我们,随便找个人来假扮充数,骗咱们没出过洋的人呢!要是真的这样,不活活把我们气死才怪,咱们霍家在北京城可丢不起这样的脸。钰铨,现在听你这么说,我心底这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霍母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她就怕霍毅娶了个门户不相当的对象。 悦悦听到了霍母说的话,嘴里的饭菜顿时变得难以吞咽,吃着满桌的佳肴好像在嚼腊似的。可是身旁的姥姥还是不停地为悦悦夹菜,霍家的人越是接受她,她良心受到的谴责就越深。 霍毅狠狠地看了钰铨一眼,好像在责怪他起这个头,钰铨愧疚地缩了缩颈,不敢再多言,只好埋头努力加餐饭。 人啊——只要说了一个谎话,往后就要不停地说一百个谎、一千个谎来圆。霍毅心里有数,反正他早下定了决心不会长期停留,将来的事就将来再说了。 悦悦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夜里,丫头们进进出出的,换个衣衫只消伸出双手让人套上,连卸个头饰都有人动手。看着房里那丝绸门帘、琉璃窗、细绸被缎,她有些失神。这种排场、这种富贵的日子,悦悦不是没见过,只是和自己向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这种福,悦悦从来不奢望享。她知道自己将来还是要回她老家去的,现在就好像是暂借了孙行者的筋斗云,飞到天界里游游晃晃,早晚还是要回到尘界,安安分分地过活。 “二少奶奶,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时候不早了,您尽早歇着。”丫头们离开前说。 悦悦想回话,又于心不安,只有点了点头。 不多时,霍毅开了门进来。 “悦悦,我想今晚还是在这房间里暂宿一晚,免得让人起疑。”霍毅关起房门说道。 悦悦脱下小鞋,坐上了榻,将锦被拉得老高直盖到鼻梁,露出了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 霍毅看了好笑,直说:“你放心好了,咱们不会假戏真做的。”说完,他拎起了一个绣枕走到窗前的卧榻。 他吹熄烛火,房间里一片漆黑静默。 霍毅在卧榻上连续翻了好几个身,弄出不少声响,悦悦忍不住说:“你也睡不着吧?” “嗯!” “霍毅,我问你,你为什么要离开家呢?”悦悦问。 “很多原因——” “选一个说吧!”悦悦说。 “忘记了!” “你离开这么久了吗?这种事怎么会忘记?你的家人都这么关心你,姥姥这么疼你,我不相信你会想要离开,而且还不打算留在他们的身边孝顺他们。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我一辈子都不会想要离开我的爹娘和弟妹。我想,你的原因一定不是这么简单。”悦悦睡不着,打开话匣子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错了!就是这么简单,我是自愿的,你是被卖的,没有什么可说的。”霍毅心中突然起了一股无名火,不是气悦悦,而是气自己,只是悦悦不懂。 她不再说话了,翻了个身,纤瘦的背在暗夜中微微抖动。 我是自愿的,你是被卖的。 她心里头恨着这两句话,这两句话,就这样道尽了他们天差地别的身份,是事实,却沉重得让她无法负荷。悦悦侧躺着身体,两边的肋骨隐隐地重痛起来。 “你想家吗?”霍毅内疚地想要表达关切,他知道自己说了重话,虽然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可是却可以想象得到她难过的样子,连带地连他的心也揪痛了起来。他的理智一直在抗拒着,他不想走到这一步,这个完全陌生、完全意外的境地。 悦悦不想回答,怕他会听出她哽咽的声音里,带着对家的思念和孤单。 “悦悦——” 霍毅的声音变得近了。 “悦悦,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还想听我离家的原因吗?”霍毅坐到了床沿,他只是想要看看悦悦。 悦悦摇了摇头后,才又开始后悔了,她是真想知道的。 “来日方长,或许我会有机会告诉你的。”一心只想要打破这可怕的岑寂,霍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 这几天,他不知不觉地习惯了她的多话,此刻悦悦的沉默竟然让霍毅感到心慌,没来由就是想要听听她的轻言软语。 悦悦听着他温柔的语调,心也跟着软了,要再生气也难。 “悦悦——”霍毅突然一手抓住她的细肩,将她翻过身面对着自己。 月光下的她,就像一朵洁净的雏菊,细致的五官秀丽无常;恍惚间霍毅仿佛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他情不自禁地低头,心想一定是这温柔的香气扑鼻,诱得他想掬一把清香。 奇怪的是悦悦竟然忘了推拒,看着他的俊颜,仿佛这是注定好的一刻,前世今生就等着这一幕,当他贴向她的唇时,好像又回到了梦境里,在梦境里可以撤了心防、可以捕捉到将来会令她惋惜的残缺。 她感觉到,霍毅的唇是暖的、身体是温的,他的怀里是一个最舒适的港湾……但是虽然她很想停留,但他们彼此都清楚,这里不是她最终的目的地。 这感觉原本只像袅袅的轻烟,霍毅只想浅尝即止,可是怎知一碰到她的唇,一丝火焰没来由地蹿起,迅速的蔓延燃烧——他直觉她是一泓清潭,潜进深处会是暖和的温泉。 悦悦心中难掩不安,她恍然了悟,原来在破屋里,霍毅打开麻袋将她救出的那一刹那,她就爱上他了。 她不拒绝的原因就是如此,爱——这东西,悄悄的来了,纵使天塌下来了,它还是会在那里,这一刻,她义无反顾了—— 霍毅闭着眼享受着这细软的肤触,他的身体要他继续,然而当他吻到了一滴苦涩的泪水时,理智命令他骤然停手。 他猛然睁开眼推开了悦悦,故意不看她,怕会失了决心。 “对不起!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霍毅冷静说完后,就回到他的卧榻,躺下了身。 黑暗中,这样的沉静还是掩盖不了两人局促不安的心情。 这火势来得凶,是他点燃的,他要负责熄灭。 突地,他从卧榻上一跃而起,开了门大步跨离房间,又“砰”的一声关紧了门。留下了怔忡不安的悦悦。她捧着心,还没来得及平息这心跳,又被重重地撞上,心拧得又快要落下泪来。 第四章 一早,悦悦一睁开眼,就往床前的卧榻上瞧。卧榻上的枕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床边,软榻上除了放茶的小几,别无一物,四周空荡无人,虽然她心里还是清楚地映着他昨夜躺在那里的姿势。 悦悦不等丫头来唤,就径自起身着衣梳髻。 她推开房门,终于看清楚房前的庭院。如云如海的梅花绽放得夺目摄神,今年的冬季来早了,漫漫一片的梅树好像在向悦悦招手。她赶紧翻了翻橱柜,意外地找到了一把剪子,随后就往园子里跑。 她在梅林中四处穿梭奔跑,不经意地抖落了满地花瓣,有的飘落在她的肩上、衣上,有的就依附在她黑亮的发髻上。 悦悦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下不了决心要从哪一枝下手。盛开的美艳,但含苞的清雅,有的是一丛的素白、有的是一抹的艳红。 悦悦拿起剪子“咋嚓”一声,剪下了一枝白梅。 “人说梅花有一股冰清玉洁的灵气,你剪梅,不怕得罪了花灵?”霍毅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悦悦的身后。 悦悦没想到也有人和她一样,起了个大早来赏梅,毫无预警地被吓了一跳。 她陡然甩开了手上的梅花枝,退后一步,竟然退到了霍毅的胸怀里,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你吓到我了!”悦悦赶紧退了开来,继续和他保持距离。 在一刹那间,悦悦感受到了他坚实的肌肉,好像就算用手捶打也纹风不动似的。 “你吓到了,就表示你相信了。”霍毅得意地笑笑,掸了下胸前的花瓣。 “我才不信!花如果有魂,那么草也有草魂了,那我们吃的菜也有魂,水果也有魂,那些吃斋念佛的人不全要饿死了。人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真是自寻烦恼。” “那么你不相信鬼魂了?”霍毅心里暗暗地佩服她的聪明。 “那你呢?” 霍毅没有回答问题,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说:“你真聪明。” 被霍毅赞美,又让他看得羞红了脸,悦悦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突地,发现霍毅的手直挺挺地伸向自己,悦悦像惊动的鸟儿,想要退开。 “别动!”霍毅一手定住她的右肩,一手细心的、耐性的,将她发髻间的花瓣一片片拂去。 悦悦就这么安静地站着,低着头、绞着热烫烫的双手,感受着他放在肩上的重力和温热。 霍毅食指无意间轻触到她弧形的耳坠,顺着眼光的焦距望去,就见到悦悦脸颊透着霞红。他猛然想起了昨夜里他一触即发的激情,现在她的无言像是在撩拨他、挑衅他,沉静的悦悦更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他只是个平凡的男人啊——霍毅正想要低头。 “你们看看!他们小夫妻真是恩爱啊——” “二少爷好有情意。”丫头们钦慕地说着。 “是啊——他们读洋书的,就是开化了点,光天化日的——” 悦悦猛然回神,回头看,才知道仆人们都起身了,就站在后头,一边指指点点的,一边捂着嘴想掩饰笑意。 “我要进去了!” 悦悦羞怯地想要回房,没想到霍毅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 “别走!让他们看。”霍毅说道。 悦悦的心情,好像从火山口一下子坠到了冰湖底。原来他早就知道佣仆们在旁边了,所以故意演戏给他们瞧,原来,她在他眼中看到的柔情全是假装出来的。 不错!从一开始,他就说得一清二楚,假装扮夫妻!不是吗?而他假得真彻底,连夜里没有人时还是可以假装。她不禁苦笑着。 “我……” “二少爷、二少奶奶,老爷和夫人在前厅等你们,今儿一大早,北京那里就来电报了。”管家从前厅的方向而来,排开了丫头们,来到霍毅的跟前。 “悦悦,走吧!”霍毅拉起悦悦的手,就往厅里走去。 悦悦静静地尾随霍毅,经过了长廊、走过了内院,到了尽头,忽地看见长廊旁有一株盛开的小桂花树。没想到在这样的深院老宅里,却有这样的花枝盎然独立,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这一株桂花,形影单只地独活着,努力地开花想得到他的青睐,只要他回眸探看,就值得今生的绽放。 她偷偷地端详他宽阔的背影,看着他走路时的大阔步,偷偷想着他说话时,挑着单眉、不置可否的神情;还有他不说话时,满腹心事化不开的样子。她——爱他,撞在胸口上、每一个一起一伏的心跳都是在说着,爱他、爱他。如果他听得到她的心为他律动的声音,就会懂,就会回头—— 只是霍毅脚步踏得又快又稳健,浑然不知悦悦如何辛苦努力跟随、还有她不可救药的恋恋深情。 眼看他就要跨进前厅的门槛时,他停下了脚步,猛然回头,还伸出了手,等着她赶来。 他扶着悦悦,用一种礼貌的、有距离的方式,帮她跨过高高的门槛,一同来到了前厅,只见霍毅父母满面愁容。 “爹、娘!”霍毅和悦悦同声唤着。 “毅儿、悦悦!来——”霍母挥手示意。 “爹!霍管家说北京来了电报,有什么消息吗?”霍毅询问。 “你来看看,这是你大嫂从北京传来的,电报局的人一早就送来了。” 霍毅看着信里的内容念道:“霍楚病重,请速回。” “没错!这次离开北京避难,留下你大哥和大嫂在城里,我实在是不放心,当时就是因为你大哥身子不好,不适合长途跋涉,才没有一同出来。”霍老爷说道。 “是啊——我以为大哥和大嫂会来河间府,咱们在信上说好的。”霍毅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 “当初是这么认为,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这时局天天在变。霍毅,我要你和咱们回北京,即刻就启程!”霍老爷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爹,我和悦悦的船票都订好了,三个月后,我们就要回英国去了。”霍毅哪里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他当初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不但变了质,还要从头到尾彻底瓦解。 “怎么?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你惟一的亲手足吗?你大哥病重,如果有什么不测,你会终生遗憾!”霍父疾言厉色地说道。 “爹,我有难处——”霍毅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什么难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英国和那些学生、华侨们在搞什么活动,我都知道,我没有拦你,你可不要太明目张胆。自从你四年前离家,我就像是丢了个儿子一样,现在你自己成了亲,就忘了亲爹娘了,更遑论是你的大哥。想不到让你留个洋,你就把五伦人常全丢下了!还妄想改变中国?哼!只要你对父母不能尽孝,就全是空谈!很好——你如果不跟我回北京,我就……”霍父震怒异常。 悦悦抢在霍父还没有说出重话以前,握住了霍母的手,看着霍父说道:“爹、娘,霍毅的大哥病重,我们是一定要回去看望他的,是不是?霍毅!”她回头看着霍毅。 霍毅听得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禁要感谢悦悦。她是个聪慧乖巧的女子,虽然在他的面前特别多话,但在长辈面前还不曾失礼,事实上还十分得体地替他解了不少危。他慢慢发现了,她是美丽的,她有一种从性灵散发出的美感,吸引他开始注意她的每一个顾盼、每一个音节、每一股天然的风韵。虽然他极力掩藏心中慢慢释出的情愫,但还是掩不住在注视她时,偶尔会透露出一些倾慕的神采—— “悦悦,那么我们就回北京吧!”霍毅的话里没有问号,他心想,她该知道这是她提出来的,况且三个月的约定还是不变,只不过是地点改变了。 “嗯!”悦悦点了点头。 “太好了!悦悦,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媳妇,霍毅这孩子太野了,很不听话,从小就是离经叛道的,让我们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才会将他送到英国——”霍母喜悦中不禁想起了霍毅离家的原因。 “离经叛道?”悦悦不禁笑了,看不出沉稳的霍毅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是啊!记得他十五岁的时候,就曾经偷钱到妓院里替个雏儿赎身,你说这还不够离经叛道吗?”霍母说道。 “偷钱?赎身?” “可不是!他十五岁到学堂读书,被那些狐群狗党们给带坏了,不但赎了个妓女回来做丫头,还惹得人家姑娘想要献身报恩。除了这些,他还会四处打抱不平、和人打架生事,还成立过什么帮会的……这种有辱门风、丢脸的事,还是让我先告诉你,免得你从下人们的口里听来更不堪;还有——他和他大哥两人一同看上……”霍母全心将悦悦当作了自己的女儿,竟然要将霍毅年少的糗事全都抖出来。 霍毅急忙出声阻止。“娘!不要说了。” “怎么?你害羞了?我还有一大箩筐的事还没说呢!霍毅和他大哥霍楚——”霍母提到大儿子,忍不住胸中一哽,竟说不下去了。 “好了!我这就吩咐下去,叫大伙准备收拾,明天一早就出发。”霍父说道。 “可是,爹!现在回北京的路上还不太平静,咱们可得小心。” “我备了五辆骡车,都是有经验的车夫,咱们避着大路,多走乡道——” 即使事先已有妥当安排,霍毅还是不由得担心,他一路来到河间府,路上遇见了不少散兵,也听了不少传闻。 当联军打进了北京城,义和团便四下逃窜。满清的士兵有的暗拥义和团、有的又要听命行事、有的又疲于应付联军,以致有许多散兵脱队,联合了逃窜的义和团,成了四处行抢的劫匪。 现在又逢黄河引发的大汛,四下全是难民,简直是雪上加霜。然而霍家老爷担心大儿子病重、家园不知是否依旧,不由得想不顾一切启程回北京城。 北京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一定是离家更远了。悦悦心里沉甸甸地想着。她这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没想到一被带走,就是这样狠心地被卖断,十七年的亲情,用几十个银洋就了结。悦悦边收拾、边淌泪,一想到要走这么远的路到更陌生的地方,她心里就慌。三个月后怎么回家?就算回到了家,他们还会在那里吗?如果找不到家人,她不就又要孤零零一个人落了单…… 惊觉自己热烫烫的泪滴到了手,圆圆鼓起的泪水又顺势滑下。 突然眼前递来一条折叠好的白手帕,悦悦转身,霍毅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旁。 “擦一擦吧!”霍毅柔声说道,连眼神里都透着温暖。 看着白净的帕子,悦悦想到自己可是满脸鼻涕眼泪,不禁踌躇起来。 “不用!我自己来——我可以!”悦悦用手揉了揉眼、吸了吸鼻子。 “你又要我自己动手来吗?”霍毅拉近了想要躲开的悦悦。 悦悦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忍不住回头看他,于是就躲不掉他的白帕子迎面而来,待他轻轻擦拭掉两颊上的泪水后,霍毅又将白帕子往她的鼻间放着,说道:“擤一擤你的鼻涕。” 悦悦顺从地照做,擤得好大声,连回音都听得见,随后趁他还没收回怀里时,悦悦一把抢回了他的帕子。 “不要再收起来了,我洗一洗还你。”悦悦将帕子揉在手心里。 霍毅笑了笑,笑她的认真。 “悦悦,我没有料到要回北京城,虽然是个约定,但我……我还是要谢谢你。”霍毅此刻已换了张冷漠的脸孔来掩藏对她的情愫。 原来他只是来道谢而已。悦悦心里好失望,而奇怪的是,悦悦想不透自己又在期望什么。期望他会说喜欢她或爱她?或要她永远留下来?悦悦知道,这都只是遐想,奢侈的遐想。 “你要谢我什么?你说的,是个约定,是我欠你的。”悦悦无力地说道。 “你没有欠我什么!我说过,咱们谁也没有欠谁,你如果要走,我不会强留你,你有绝对的自由。北京城离松元岗有十几天的路程,我们当初都没有料到要去这么远的地方。” “是啊——可我走了,那么你要如何向你的家人交代?” “我自有办法,就说国内时局动乱,你想回英国,我自己回北京看我大哥。”霍毅不愿悦悦做任何勉强自己的事。 “你都替我想好了,我可以做个不孝媳妇,说走就走、不顾一切,反正你的目的也达到了,是不是?”悦悦问。 “反正只是假装,做个坏媳妇,对你又有什么损失?你不是一直想回家的吗?”明明言不由衷,但霍毅还是要说。 “只是假装?”不知怎地,听到这句话,悦悦心里一阵绞痛。“可是我知道,人不可以言而无信,我想回家、我想我的家人、害怕到这么远的地方,可是——我还是会完成我们当初的承诺,我如果走,你的计划很容易就会被人揭穿了。”她心里难掩酸楚。如果他有一丝爱她的情,就不会这么轻易地叫她说走就走,没有一点牵挂,因为她一离开,恐怕连再见的机会也没有了。 她猛然回头,从衣箱的夹层里找出了那张卖身契,将它塞进霍毅的手里。 “哪!你拿去,这卖身契是你的,我要自己赚回来,我不要你的同情、也不要你的怜悯,我会认真和你假扮夫妻,绝不会让你出丑,你也不要害怕三个月后我会赖着你不走,咱们的交易就是交易,你放心,我——” 霍毅突然一把拉近悦悦,用唇堵住了她滔滔不绝的嘴。 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抚着她的后脑勺,好固定她摆动的小脸。她是如此的娇小,她的个头、她的曲线,在在都和他配合得恰到好处。霍毅从来没有如此的感觉,心里有一股冲动,直想要保护她、占有她。 她的唇是甜的,一种纯真的甜味;她的发梢是香的,一种雏菊的清香。只可以浅尝即止,否则会像鸦片一样令人上瘾。 悦悦的身体起了莫名的骚动,好像有几千根羽毛搔着她的五脏六腑,使她全身的血液都往脑门上冲,脚也不听指挥地瘫软了,整个人都淹没在霍毅壮实的手臂里。 “我现在知道了让你住嘴的方法。”吻到她的耳边,霍毅暗哑地说道。 悦悦惊喘,脸色绯红,鼓起全身的力量,全部集中在手上,开始想要挣扎。 “你……你放开我。”她恼羞成怒,气自己刚开始竟然没有抗拒,一被他吻住,整个人就失去了控制,一点胜算、一点自尊都没有了。 忽然间门开了,纠缠的两人突地分开。 “啊——对不起!对不起!二少爷、二少奶奶,我、我不知道二少爷人在房里——”一个丫头唐突地推门进来,撞见这一副情景,自己也羞愧得不住道歉。 “什么事?”霍毅深吸一口气,极力平稳地问道。 “太老夫人请二少奶奶到她的房里。”丫头回道。 “我这就去——”不想让霍毅看到自己通红的脸,悦悦急急地逃离,独留他站在房里,怔怔看着手中的一纸契约。 第五章 悦悦进到霍老夫人的房里,霍老夫人即遣开了下人。姥姥坐在软榻上,拍拍右边的软垫子,慈祥地说道:“来,悦悦,我的乖孙媳妇儿,坐到我这老太婆的旁边来吧!我的耳朵已经不太灵光了,靠我近些。” 悦悦依言坐下,姥姥用自己干枯发皱的手轻轻地扶起悦悦的小手,揉揉捏捏、又捏又抚的。自从昨天第一次见到悦悦,姥姥就不由自主地喜欢这位没有骄态的富家小姐。她欣赏悦悦不拘束的言行、自然不做作的态度,及她表达的感情,都像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感动,只有一点让姥姥有些疑心的,就是悦悦从不谈自己和家人。她好像拿着一面盾牌,只要遇上触及到自身的事,她就高高地举起抵挡。要挡着什么、防着什么?姥姥不动声色,只有假装糊涂。 “姥姥,您需要我替您打点行李吗?咱们明天一早就要启程了。” “还不都是那几样老东西,我老太婆有什么好打点的?唉!我人老了,就是喜欢有你们这些标致的女娃们作伴。悦悦……说说你自己吧!” “我……我……”悦悦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她极不愿为了替自己伪装,再编更多的谎。“我哪有什么好说的?姥姥,明天我可以和您坐一辆骡车吗?” “怎么?你不想和新婚的夫婿坐同一辆吗?这么害羞,怎么替我生曾孙子?”霍老夫人并不介意悦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姥姥!”悦悦羞怯地发嗔。 “别不好意思了,我说悦悦啊——你知道吗?我还是不敢相信!毅儿真的讨媳妇了,说不定他会这么定下来。先前让我和他爹娘都为了他的事伤透了脑筋,都已经老大不小,还一味拒绝家人替他安排的婚事,我们都以为他还忘不了碧柔……”姥姥喃喃地说道。 “碧柔?”悦悦已是第二次听到这名字,强烈地感觉到威胁。 “喔!你不知道,霍毅没有告诉过你吗?那我老太婆就太饶舌了。”霍太夫人捂着嘴,一副顽皮的样子,活像个大姑娘似的。 “好姥姥,您不说也没有关系,只是不知道哪天我会从下人们的口里听来,说不定啊——还要更精彩呢!”悦悦以退为进地想要套话。 “你这小姑娘,真是鬼灵精!听你这么说,好像我非说不可了!”霍太夫人愉快地拍拍悦悦的手说道。 悦悦整整身子,坐定,专心地看着姥姥,一副已准备好要听讲的样子。 “好好好!我说,反正咱们回到了北京,你就会看到碧柔的。她是霍毅他娘那边的远亲送来寄养的表侄女,从小就和霍楚、霍毅一块儿读书玩耍。这小女娃儿长得真是美,美得带着邪气;美得男人看了都要瞪直了双眼、失掉了魂;美得让我老太婆觉得这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她的美只能给一个人看,又不能给两个分享,她也只能选一个。” “霍毅爱碧柔吗?” “爱?我想有吧!”姥姥努力地回想模糊的记忆。 “这就是霍毅离开的原因吗?” “也是、也不是。霍毅本来就打算到外国去见识见识,更何况毅儿一直很尊敬他大哥,凡事都得要长幼有序嘛!不是吗?唉!”姥姥喟然长叹。 “长幼有序?那么碧柔她到底喜欢谁?” “谁都知道,她两个都喜欢,老是这里逗一逗、那里挑一挑的,弄得他们兄弟俩又爱又恨,差点儿就反目。”姥姥一想到就不禁摇头。 “有这么严重?” “霍毅坐船离开的那一天,就是他大哥成婚的日子,你说严不严重?” 悦悦沉默不语。她听得越多,就好像对事实了解得越清楚。原来霍毅计划带着假扮的妻子回家,表面上是要应付他爹娘,实际上是想要用她来做障眼法,不但让人忘记他和自己手足相争的那段过往,还可以彼此避免尴尬难堪。 “好了!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毅儿这孩子我很清楚,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一旦他选定了你,就不会后悔。等你们一起回到了北京,见到碧柔,也好让她死了心做霍家的大媳妇。悦悦,霍毅会是个好丈夫,你们会幸福的。” 悦悦听到这些话,就像咬破了胆,满口的苦汁。她很清楚,霍毅是选了她,但并不是因为爱她,而是为了替自己解围。他早已经为自己留了后路,三个月后就可以全身而退。 幸福?幸福这东西是什么?幸福,应该是有个遮风避雨的家,有个互相扶持的人,天长地久永远在一起。而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虚假的身份,踏不到实地、够不到天际。她早晚要走,她在这里带不走任何一颗关爱的心,就不要再惹尘埃了。 悦悦在霍老夫人的房里逗留了大半天,宅邸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忙着打点行李,只有悦悦一个人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她若有所思地踏出了老夫人的房里,沿着长廊毫无目标地漫步着,突然想到了那株独长的桂花,加快了步伐,才要转弯,冷不防竟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 “悦悦!原来你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了!”原来是钰铨。 “钰铨,你找我有事?”悦悦心情正陷低潮,钰铨的出现好像是久违的老友。 “没事!没事!只不过我刚知道你们明天就要走了,赶忙来看看你,看你……看你好不好?看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同要上北京?我、我是……我来……”每次在悦悦的身边,钰铨说话就是不由得会结巴。 “你来说再见的吗?” “不……不是,我是来叫你别去的。” “钰铨,这一件事你最清楚,你知道我必须要完成我和霍毅的约定,上北京是势在必行的。” “不!不是……你可以不必!霍毅这臭小子不应该随便拿一个女孩子的名节来开玩笑。你们的约定,你可以不必守的。”钰铨急得满脸通红。 “钰铨!不要大声嚷嚷,会被人听见。” “听见就听见,这样你就可以不必和他们演戏了!”钰铨还是收不住嗓门。 悦悦紧张地看看四周,焦急地说道:“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这事——是我心甘情愿的,况且是我欠他的。” 钰铨从身上揣出了沉甸甸的皮袋子,说道:“你看!这里是一百两银子,你拿去还了霍毅赎身钱,这样你就自由了,我会送你回家,你看如何?”钰铨兴冲冲地说着,后头还想着,要到悦悦的家里去提亲。 悦悦笑着将一袋的银子推了回去。 “那我不是又欠了你?欠来欠去的,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还得了?” “悦悦,你……我……我不要你还的,这不必还的,你知道吗?当你穿着那一件粉红绿边的小袄,从楼梯上走下时,就好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花仙子一样。第一次见你,是我有眼无珠,第二次再见到你,我的心就全系在你的身上……我就……我就——”钰铨鼓起了勇气,上前握住了悦悦冰冷的小手,恨不得将全身的血液全注到她的身上,替她取暖。 “钰铨……不……”悦悦还来不及挣脱自己的手。 “悦悦,你听我说——”钰铨着急地说。 “朋友妻不可戏。钰铨,你没有听说过吗?”霍毅从转角边走上前,冷冷地看着他们手牵手的一幕。 悦悦心慌意乱地退了开来。 “霍毅!她不是你的妻子!我是来赎悦悦的,你……你不应该带悦悦到北京的。”钰铨不知怎地,看着霍毅严肃不快的眼神,竟然有几分惧怕。 “钰铨,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会告诉你一切,这事请你不要插手,是我和悦悦之间的约定,和你无关。” “谁说和我无关,我就是知道一切,才会赶来阻止你的。”钰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来了一百两的现银,他怎能就这样铩羽而归? “走吧!”霍毅命令式的语气,悦悦竟也顺服地跟从。 霍毅清俊深邃的眸子看着悦悦,抿着嘴什么话都不说;悦悦见到了他眼底射出那股致命的温柔,心下知道,即使会死在他的眼神里,她也在所不惜。 霍毅紧抓着她的手膀子,紧得令她发痛,好像不愿轻易放开她。 钰铨看到这情景,知道机会渺茫,却也不服输地喊道:“霍毅,我会说出来的,我会把一切的真相说出来的。” 霍毅的背影走远,抛来了一句话:“只要你说,就没有我这朋友了。” 这一天清早,霍家的人就全都准备妥当,直直排列着的五辆骡车塞了满满的行李和人。 霍老爷和管家安排前头的骡车负责带路,霍家的女人和下人们在第二、三、四辆的骡车里,霍毅和悦悦两人就在最后的骡车里殿后。这样的顺序是姥姥授意叫人刻意安排的,其他人也认为霍毅和悦悦还算是新婚夫妻,在家里事多人杂的聚少离多,他们一定有许多体已话要说,大家实在不便在旁碍眼,更何况最后的骡车里装的都是比较不值钱的大物件,只留下后头一排坐垫空着,恰恰只够两个人坐。于是霍毅也不必骑马了,他将两匹坐骑拴在骡车的旁边和队伍一同行进,万一有紧急的时候,霍毅的两匹马也可以派得上用途。 出发前,霍毅心血来潮地想教悦悦如何上马,悦悦虽跃跃欲试,然而霍毅的母亲惊慌失措地上前阻止,只好作罢。 骡夫们大喝,挥着皮鞭,催促着骡车行进,悦悦听着车轮辗过碎石子的声音,怅然若失地看着即将离去的大宅。 她交叉小腿,坐在布垫上,看着四周的景致慢慢往后倒退,直到再也看不见河间府的城门,一颗心越吊越高。她还是第一次坐这样舒适的篷车,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新奇。可是出城后不久,车辆和许多携家带眷的难民擦肩而过,一路上许多房屋都成了断垣残壁,那副荒凉贫瘠的景象勾动了悦悦的愁绪,她对于这些逃难人的处境感同身受,因为才没有几日前,自己也是衣衫褴褛的像他们一样。 时势造人,她现在改头换面成了霍家的媳妇,外表虽然容易再换回来,可是谁知骨子里头再也不是从前的悦悦了。 霍毅一直默默地坐在悦悦身边,看着她穿着一双粉色小弓鞋的脚,因勾不到垫脚的横杠而摇摇晃晃的,又见到悦悦弧度优美的侧脸,长长睫毛下的眼神,由新奇而发亮,一会儿却又转为愁容满面的黯淡,他禁不住打破了沉默询问她。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悦悦满腹心事,觉得说了也徒劳。 “这不像你!”霍毅故作不经意地说着。 “我像什么?我什么都不像,我什么都不是。”悦悦没好气地说,还是拨不开愁云密布的心情。你像的东西可多着,你像一本精彩的书,每翻一页都有不同的惊奇。你像一朵雏菊,不愿傲然绽放,却又轻易地吸引人们的目光。你像一颗不起眼的石头,里面包藏着耀眼的宝石。这是霍毅心里想说的话,他没有说,反而真正从嘴里说出来的是如此言不及义。 “你有时像这拉车的骡子,固执敏感,又容易动怒。”霍毅想到悦悦在客舍怒气冲冲的模样,红着小脸,娇嗔怒叱的,想到还真令人怀念。 “我像骡子?”悦悦张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像骡子没有什么不好!骡子刻苦耐劳,吃得少做得多,有马的强健,没有驴的顽劣。” “我真不知道你是在夸奖我,还是在揶揄我,我只知道近来我是吃得多,什么事都有人做,这种日子我过不惯,会内疚而死,我没有这样的福分。我想做些有用的事情,而不是像这样成了一只养在豪门深苑的金丝雀。”悦悦无奈地说道,可是至少她说出来,心底的阴霾就已经去了大半。 “金丝雀?你不像。”霍毅心里想到了一个人很符合这样的形容,是碧柔。 “我当然不像,我就好像一只骡子硬要装成一匹骏马,不是吗?” “随你想吧!”霍毅不想透露太多情绪,怕又像上几次的经验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是啊!随我想吧!这一路到北京,就好像要到另一个新的世界一样,好遥远、好缥缈,看不清未来,真令人心慌。”悦悦眼神的焦距,好像飞到了好远好远的前方,悠悠恍恍的神情,带着一丝的焦虑和惶恐,霍毅看得心疼,都忘记了她才只有十七,他足足大了她七年的岁数—— 他握起悦悦的手,收了收掌力,想要传递给她一点勇气,阔肩和坚实的臂膀,无形中贴近了悦悦。 “悦悦!无形的疆界只设在人的心里,这个世界其实很大,无边无际。等我们到了北京,我一定会好好带你四处看看,让你不虚此行。” 霍毅看着悦悦,两人坐在那四方的小坐垫上肩靠着肩,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悦悦感觉到了他的体温,还带着一股男性的淡淡的体味混合的皂香,他的声音低沉有力,粗大的手握着她,还可以看见一条条的青筋冒起。 “可是……如果你大哥病重着,咱们最好哪里都不要去,你说过的,你不会留在北京太久,你可以不用忙着招呼我——” “悦悦,我相信他会没有事的。”一想到大哥霍楚,霍毅当然更联想到碧柔,那是他少年痴狂的初恋,就像出麻疹一样,一辈子就只有一次。 看他好好的兴致顿时变了,悦悦想起姥姥对她说过的话,不禁起了疑惑。她说道:“我听姥姥说——大哥成亲后,你一直都还没有回去看过他们。姥姥还说你大嫂是个天仙一样的美人儿。” “你说的是碧柔,看来姥姥告诉你我们霍家不少事情!”霍毅坦荡荡地笑道,女人的心思总是离不开说长道短的,姥姥都七十好几了,却和悦悦亲近得好像是同龄的女人一般,无话不谈。这样悦悦还能维持住假扮的身份,霍毅不由得佩服。 “是啊——我知道你和你大哥同时喜欢碧柔,你是孔融让梨。”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记得了?”悦悦挑着眉问。 “不想记得。”霍毅皱着眉说。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这次是悦悦回问他。 “我像什么?” “你像只蜜蜂。” “为什么?”霍毅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你似采花蜂酿蜜,甜头到底被人收。真心的感情是不能相让的。” “我没有让,我只是……不被选择。”霍毅第一次对人说出了真正的感受,可是事过境迁,说这些都已经是枉然了。 这漫漫的长路,两人在篷车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解解闷也未尝不好。 骡车震荡颠簸,悦悦禁不住瞌睡虫的侵袭,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她不知不觉将全身的重量都往霍毅的身上靠,待她睡沉了,整个上半身全都躺在了霍毅的腿上。 霍毅任她靠着,右手让她当枕,一直到没有知觉了,也不轻易移动。他的左手就轻松地摆在她的腰上,还不时拨开她耳鬓边茸毛般的细发,仔细端详她弧线优美的侧脸。 真想就这么让她靠一辈子。霍毅怔怔地看着她,这个小女子,多话固执、却不矫揉造作,清秀可人、娇巧聪慧,虽有卑微的身世,却有高尚的自尊。她像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无形中闯进了他的心里,占领了他的心情,一切都发生的这么突然,他毫无防备地慢慢失陷了。 从前的霍毅,渴望有结果的爱情,却得不到结果。现在的霍毅,买来的结果,却悄悄地附带着爱情。 他该如何做?悦悦是他买来的,可是她不是个货品,他想要永远拥有她,但现实里他又做不到。因为他还有重大的计划和理想需要完成,他怎能让自己陷入这情障里,作茧自缚。 他想着,不禁黯然。 骡车走了三天三夜,他们一路都住驿站或客舍,早起出发,走了几百里路,一切都还算顺利。 可是在第四天后,谣言传了满天。散兵和义和团的人是退出了北京,可是在北京城外各省份却四处有行抢掳人的消息传来,听得人心惶惶的。 霍毅不再和悦悦坐在骡车上,这三天来,他一直克制自己和悦悦保持距离,相敬如宾的。 悦悦似懂非懂,懂的是终于知道他的心另有所属;不懂的是他对她若即若离的态度,好像有情又似无情。不过明确的是,她知道霍毅不想和她有任何感情上的牵绊。也好,罢了!女人该有的矜持她还懂。 霍毅的父亲命令骡夫们走比较偏僻的乡道,所以第四天时,他们路经一处郊野,芒草高高的几乎要掩过一个人的头,他们行驶在芒草之间的小道上,就这样走了大半天的路程。 悦悦吃了些干粮后,就一个人坐回篷车里,因为霍毅骑着马,跟在最后的骡车后照看,她不时和他的眼光相遇。爱情的种子明明在他们两人之间萌芽,然而一股现实的力量却将那株嫩芽辗碎。他看着她的眼神总是沉重的,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看得悦悦心里也越来越无奈,几近一种心痛欲碎的心情。 突然,她听见霍毅的马嘶鸣一声。 一群人从芒草里拥了出来,刚开始悦悦以为这些人只是难民,可是当他们毫无预警地抢下骡上的皮鞍后,霍家的人才警觉到他们是抢匪。 骡夫们慌乱了手脚,有的想要转向躲开,有的吓得任骡子不住向后倒退,就这样,五辆骡车全乱成了一团。 “悦悦!快下来!到姥姥的车里去!”骑着马的霍毅叫唤落单的悦悦。悦悦跳下车,直往第二辆骡车跑,霍家的女眷们全都在那里。 霍毅正想要确定悦悦跟上了女眷,但还来不及,就看到抢匪已经抢上了第一辆骡车。霍毅想到父母全都还在那辆骡车里,当下猛踢马腹,大喝一声,追上前去。直到追上了骡车,他弃了自己的马,跳到驾驶骡车的劫匪身上。 霍毅和劫匪一阵扯打,车子却越跑越远,在将劫匪踢下骡车后,他紧急煞住了车,将骡车转回头。然而在还没有看到其余的车队时,突然几声枪声响起。 霍毅一阵心慌着急,等到看清了开枪的是军队,不是匪人,心中顿时卸了块大石。原来军队的人四处在围剿散兵和义和团,整支队伍从城里来到了这荒郊外,不过并没有因为霍家的骡车而停下来,他们鸣了枪后继续往北追赶。 原来这些劫匪是在走投无路之下,遇见了霍家行进的车队,于是想要来个劫车乔装,以躲过军队的追击。 此时霍毅回到车队,看到四辆骡车都安然无恙地停在芒草道上,劫匪都四散逃逸了。然而第二辆骡车翻覆在路旁,所有的女眷们都围成一圈、哭哭啼啼的。 他跳下车,想要找自己的马,但是四处张望都没有见到,只有赶紧跑上前查问大伙儿,只见姥姥跌坐在地上,胸前的衣襟还沾着血迹。 “姥姥!您怎么样了?”霍毅冲上前想要找出伤口。 “我没事、我没事……不是我……不是我——”霍老夫人想说的是胸前的血不是她的,可是她抖得厉害,心有余悸得说不出话来。 “您流血了!让我瞧瞧!”霍毅上前翻动着姥姥的前襟。 “这……这是悦悦的……” “什么?”霍毅听了四下张望,寻找悦悦的身影。 “悦悦……她……她为了救老夫人,让一群强盗给劫走了!”身边的丫头抢上前说。 “刚刚有一群人摇着我们的骡车想赶我们下来,车子倒了,老夫人跌了出去,有个凶神恶煞的人看到老夫人身上的金饰,拿着刀子就想要抢,偏偏老夫人手上的金戒指拿不下来,他就拿着刀子要砍老夫人的手,二少奶奶追来,将那个人推了开来,那人恼羞成怒马儿挥刀就砍,二少奶奶护着老夫人,手背上就被划了一刀,最后二少奶奶转身抓伤了他的眼睛,那个人气得大呼小叫的,抢了您的马,还把她整个人提起来抓走了——” “他们人多,我们不敢追,而且还有很多女眷们在这里——”拿着木棍的霍家男佣终于出声了,他们虽然试图保护众人,但还是让劫匪掳走了二少奶奶。 “他们往哪个方向走?”霍毅不想听完,吼着问道。 一个丫头才指出方向,霍毅二话不说瞬间就消失在芒草堆里。 第六章 “放开我!放开我!”悦悦在马背上不停地扭打挣扎,就是无法挣脱绑匪。 “不要乱动!否则我就在你漂亮的小脸蛋上划几道口子!”马上的大汉怒斥手上不住扭动的悦悦,他们和其他的同伙四分五散后,只有几个骑马速度快的,逃脱了军队的追捕。 悦悦知道,凭自己的个头,简直是老鹰抓小鸡一样,根本无法从他们的手中逃脱,然而惊惶中却也暗自庆幸,他们现在只顾着逃命,没有对她起色心。 这一班散兵原来是义和团的人,其中还有一个高头大马的女人,现在他们正往西北方向逃。 悦悦又饿又渴在马背上行了一天的路程,手臂上的刀伤划得浅,流的血早就凝了,可是却染得整个衣袖红红的。 太阳落山,他们确定没有追兵后,就找了间废弃的破庙歇息。 一个束着青红色腰带的妇人走来,将悦悦的伤口随意包扎了下,再将悦悦的手脚用麻绳牢牢捆绑住后,就靠着悦悦躺下,其他的人就在破庙口处席地而歇。 “这位大娘,请问你们是要到哪里去?”悦悦悄声轻问着。 “别问这么多,你是咱们的肉票子,就等着各码头地方招贴悬赏,咱们只要拿到银子,你就可以回家了。”妇人打着呵欠,疲累地说着。 “招贴悬赏?”悦悦不解又问。 “招贴悬赏就是找人的招贴悬赏!看你一身华服,就知道你肯定是只肥嫩嫩的小羊,在这样的乱局里还租得起五辆骡车,这样的架式别说一百两,就是一千两肯定也是出得起的。” “你们搞错了,我是从松元岗来的,那里闹水患,各地成灾,我爹把我卖人,是那骡车的主人把我买下,我……他们不会花钱把我赎回的,我不值这么多,你们还是把我放了吧!”悦悦恳求着。 “小姑娘,我只是奉命行事的。你……咱们都是女人,我要奉劝你,你如果对他们说你不值钱、没有人会来赎你的话,他们早晚会把你卖给妓院或大户人家的,你最好放聪明一点,闭上你的嘴巴,好好睡一觉吧!明儿一早还要赶路呢!”妇人倒头和衣当枕,转身背对着悦悦不再言语。 悦悦听了,越想越是心惊,难道自己真的逃不过被卖到妓院的命运? 霍毅!霍毅!心里不断呼喊着霍毅的名字,她的喉咙像火烧一样的疼痛,全身紧绷得像要炸开来似的,手脚被缚更让她片刻都难捱。这一定只是一场噩梦,可是要到哪里才会终止呢?她在暗夜里张着一双仓皇的眼,闭着又张、张了又闭,就渴望能够再见霍毅一眼,就算是梦里也好。 她现在才后悔,当她还有机会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他,她爱他,不管有没有将来,她一定要和他圆一场夫妻的缘分,哪怕只有三个月,都是五百年前她苦苦修来的,怎么能就这么断了?走了?连一声再见也来不及说。 她在黑暗中轻泣,想到自己的未来,就不由得不寒而栗。 清晨,天际渐白,在这荒郊野外的破庙,笼罩着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静谧无声的四周透出萧飒幽邃的苍凉。 悦悦一夜无眠,她看到破庙的角落里有几块破裂的瓦片,于是悄悄移动着身子慢慢靠近。待她摸到了瓦片后,一整夜她都在偷偷磨割着手上的麻绳,好不容易才挣脱了束缚,天色就快要亮了。看见庙里横七竖八躺着的几个大汉、和在庙口把风的人都睡得正熟,悦悦祈求他们不要随时醒来,否则到时候她就是想逃,也插翅难飞。 她蹑手蹑脚提起裙摆,悄悄跨步,一个一个的跃过这些劫匪的身躯。好不容易走出了庙口,看到几匹马儿系在树旁,悦悦一眼就认出其中一匹霍毅的黑马。她轻轻解下了缰绳,正想牵着黑马离开,奈何其他的马儿发出了几声嘶鸣,悦悦不敢回头看,好不容易才爬上霍毅高大的骏马。 “小姑娘要逃跑了!”望风的汉子大喊,叫醒了所有的人。 “嘘——嘘——”悦悦不会控马,只有出声想要安抚马儿。马儿受惊跑跑停停地扬起了前蹄,几乎要将悦悦甩下马背,她只好紧紧抓住马的颈子,一刻都不敢放松。 抓悦悦来的大汉闻声冲了过来,试图接近霍毅的马,两手张得大大的,想要控制马儿。 “走开!走开!”马儿不知要往哪个方向前进,只在原地不住地扬蹄踢腿嘶鸣,悦悦猛踢着小脚,不让大汉接近。 “臭丫头!等我抓到你了,可有你苦头吃的。”大汉乘隙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抓住了悦悦受伤的手臂。 “啊——”悦悦痛得眼泪迸了出来,还没挣扎就被大汉像拎小鸡似的抓下马。 “下来!”大汉捉着拳打脚踢的悦悦,怒容满面。 “老子这一觉睡足了,和你玩玩——你不知道你老子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碰女人了,今天就先用你解解禁,开开怀——” “大汉子!你放下她,她是咱们的肉票子,可不能有什么损伤!”和悦悦同眠的妇人大声喝阻。 “去你的!你这臭娘们!还不是你没有给我看好她,今天要是让她跑了,我就要你赔我的赎金。”大汉子啐的一声,丝毫不将妇人的话放在眼里。 “我叫你放开她!”妇人抢上前要拉回悦悦,却被大汉大手一推,往后跌了几步。 “放开她,好啊——这里的兄弟们全都见者有分,谁有异议尽管站出来和老子说。”大汉子打了打自己壮硕的前胸,作势威吓。 “砰!”突然间空中一声枪响。 所有人都吓出了魂,张着眼四处猛瞧,就见一个男子骑着马冲出林中,满脸风尘,还是掩不住出色的俊貌。 “放开她!”霍毅毫无惧色,跳下马来,直挺挺地站在这群劫匪面前。 “呸!你算老几?”大汉子朝地吐了口痰,满脸不屑。 “你看我这火枪算老几?你们这些邪教不是传说刀枪不入的吗?我就先在你的身上打几个窟窿,再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刀枪不入?”霍毅慢慢地朝大汉子走近,手上的枪直指向大汉的胸前。 “算你有胆,可是我还是奉劝你,你走你的阳关道,咱们过咱们的独木桥,别 这浑水,得罪了义和团对你没有好处!” “哈!你们是穷途末路的残兵,在朝廷的眼里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换我来奉劝你,回老家种田去,不要再过这种刀口枪下的日子,才是正途。”霍毅道。 大汉子被堵回了嘴,恼羞成怒地喝道:“废话少说,咱们人多势众,这娘们是我们抓来的人,你最好给老子滚得远远的,和你无关!”大汉子看着霍毅手里的火枪,忌惮地说。 “和我无关?她是我的妻子!”霍毅这次站直了身子,手里的火枪蓄势待发。 当悦悦看到霍毅单枪匹马独自对付这群盗匪时,心中就没有多大的希望会安然离去。她一直不忍心看,也没有勇气看,暗暗想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一死而已。惟一值得安慰的是,老天爷一定是听到了她的祈求,让她还有机会看他最后一眼。 然而悦悦听到了霍毅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抬起头,终于忍不住泪水涟涟流了满颊。 他说她是他的妻子,那语调、那口气,说得果断,说得坚决,没有一丝一毫的假装,她是真的相信了。霍毅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是真心的!一定是的。悦悦听得泫然欲泣,就算这一刻死了也无悔了。 “大汉子,我看咱们放了她吧!这小子说得没错,我早就厌倦了这种刀口枪下的日子,咱们这血肉之躯,根本不是洋人枪炮的对手,我要回老家去种田了,我看你还是放了人家的老婆,做点好事,积点阴德吧!”这些义和团的人老早都有这种打算,只是还没有人说出口来,这么一提,几个团员纷纷点头附和。 “是啊——我也要回去老家,我好久没看到我的老婆小孩了。” “放屁!放屁!你们这些龟孙子,要走你们走,这买卖就我一个人来做,你们可别想来分一杯羹!臭小子,你要我放了你的老婆,可以!拿五百两银子来赎,否则免谈!”大汉子不死心,虽然忌惮着霍毅手里的枪,但是有悦悦挡在前头,多少壮了些胆。 霍毅看看其他人,原本都不过是殷实的农人,想来只有这凶狠的大汉子比较难搞。 “好!你要五百两银子,就到阎罗地府去领吧!”霍毅说完,瞄准了大汉的左肩,“砰”的一声,大汉应声而倒。 “唉哟!唉哟!他奶奶的,这臭小子真的开枪了,来人,别让他们跑了——”大汉放开了悦悦,痛苦的跌坐在地,他摸着肩上的枪伤,不敢置信。旁人忌惮着那冒着烟的火枪,一直不愿上前。 “悦悦!快过来!”说完,霍毅长哨一声,召来了他的黑马,悦悦也及时赶到了霍毅的身边,他将悦悦送上马后,又将火枪对准所有的人。 “你们最好不要追来,我这枪下次对准的是脑袋,你们最好看明白,识相点。”他虎视眈眈地看着众人,一双眼像只发威的老虎似的,没有人敢再上前。 霍毅扬哨一声拍走了骑来的马儿,跃上了被劫的黑马,收紧手劲,两人坐在马上,他将悦悦紧紧揽在怀里,一手持缰踢了马腹,往林中扬长狂奔而去。 悦悦在马上不敢出声,怕出了声,一切都要消失无影无踪。 他们就这样没命地奔驰了几十里路,来到了一个人多的小乡屯,霍毅才慢下了蹄子。 他们脱了霍家行进的车队,看来只有先找间客栈歇息,明天再继续追赶。霍毅知道家人一定会在前方的驿站留下讯息。 他们来到一处街道上,有间房舍外吊着一个高高的灯笼,仔细一看,是一家小旅店。两人走进了店里,一时间还不能适应里面的昏暗,窄小的楼梯只能容下一个人,悦悦沉重地踏着步子,几乎要软了脚,但还是勉强地撑着身子走。 霍毅在悦悦的身后扶着她苗条的腰,两人都余悸犹存。 拖着疲累的身子走进房间里,店小二送来一壶茶水后,扣上了门,悦悦的腿像面团似的,整个人几乎要虚脱了。 霍毅在悦悦倒下前抱住了她,才发现她全身火烫,像一团烧红的煤炭。 “悦悦!悦悦!你病了,怎么不说呢……”他将悦悦抱上了床榻,不断地轻唤她。 “霍毅——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谢谢你……谢谢你……来救我……”悦悦几近昏迷地低声呢喃着。 霍毅摸摸她的脸颊、整整她的发鬓、轻抚她的细肩,心疼得恨不得将她揉在怀里,替她受苦。他还以为她是吓得失了本性不说话,原来她一路无语是因为她病了,她手受伤、又受了惊吓,寻常女子一定早就受不了了,没想到悦悦能够坚强地支撑到现在。 “悦悦——我去找大夫来,你等着——” 过了许久,当悦悦张开了眼,就见到霍毅一对深邃关切的双眼朝她俯视着贴了过来。 “霍毅—— “你醒了!昨天夜里喂你药,睡了一天,现在你可好多了。”霍毅柔声说道,还不时用手贴着她的前额探探她的体温。 “嗯,我病了吗?” “是啊!我请大夫来看过,你没事了。” “嗯!别看我瘦,我自从小时出过疹子后,就没有生过什么大病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不过——只要让我好好睡一觉,保证就会好了大半的,我娘都说我是个好养的孩子,从没有让她烦心过……”虽然悦悦还是觉得喉咙肿胀、声调沙哑、满身虚脱无力,可是心里还有好多话要说。 “看你能说这么多话,表示你的病确实已经好了大半了。”霍毅宽了心笑道。 悦悦突然挣扎地坐起身,霍毅还以为她又有什么高见要说,想不到冷不防就被悦悦抱住了腰,钻进了他的怀里。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救我。”悦悦将脸埋在霍毅的怀里,不想让他看见,她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你已经谢过我了!”霍毅疼惜地抚着她的发梢,顺势滑过她背部柔美的线条。 悦悦抬起了头,仰望着霍毅那张让她神魂颠倒的俊美容颜,他像是个救命的神 ,他的身体是她安全的庙宇,虽然神圣而高不可攀,却总算让她求来了。 她泪眼  、满是惧色地直视着霍毅,“霍毅……我好害怕,我想到还会发抖,一想到你为我冒险,他们人多势众、有刀有枪的,有可能会害你丧命,你不应该……不应该为我做这样的事,我……我不过是你买来的丫头,你有姥姥、有爹娘,你是个有身份的人,我只有一个人,我不值得……我不值得你为我送命的——” 霍毅猛然吻住了她还在说话的嘴,感受到她轻颤的身躯,他一路吻到了她的耳鬓,低沉地说道:“你在我身上下了咒,只要你话多的时候,我就想要吻住你——” 说完,他温柔地捧起她姣美的脸蛋;悦悦看见他的眼眸中蕴藏着一种一触即发的欲望。 也许是因为才历经生死关头,她心中亦有一股莫名的感动,她决心不再软弱地抗拒,她要坚强地迎接。他的男性魅力和欲望就正是一股催动的力量,她要挑衅他、她要拥有他,她要做他真正的妻子。 “那么吻我,不要停下来,永远都不要停下来,我已经不怕死了,就怕活得遗憾——”悦悦温柔的恳求变得如此炙热和性感,霍毅觉得自己的计划和防卫全部都要瓦解了。 “悦悦……不行……我们不能……”霍毅想要趁他还有力量拒绝她的时候,悬崖勒马。 “霍毅,让我做你真正的妻子,不要再假装了,一天也好、一夜也好。你知道吗?当我被他们抓住时,我就一再的祈求老天,让我实现这个愿望。明天……这样的乱世里,谁知道明天会如何,我只知道现在,我有你,有你抱着我,有你亲吻着我,有你温暖着我,就算明天我会死,我都死而无憾了——” “悦悦……我不想伤害你,我更不想欺骗你,别……别让我们做出会后悔的事。”霍毅还在和自己的理智作最后的挣扎。 “后悔?我只知道这个心还在跳动,这个身体还有温度,这个灵魂还能看、还能听、还能感觉,为什么不能做我们想做的?昨夜昏迷的时候,我就怕再也醒不过来了,那时候我才真正后悔,没有告诉你这些话。现在我醒来了,第一眼看见你,就决心要让你知道我的感受,不要鄙视我,不要轻贱我,不要拒绝我,爱我……爱我……”悦悦固执地揽住他,她如果知道要如何诱惑他,她会做的,可是她完全不懂,只有恳求,再恳求—— 他怎么可能会轻贱她?这样的柔情万千、浓情蜜语,就是五匹骡子来也无法将他拖走了。看着她病后散发着热气的身体,高烧后的两颊绯红得如春梅绽雪,她最具灵性的双眼,流汇着款款的秋波,他被说服了。 他知道悦悦的爱从不要求回报,如果他无度地索求,她会没有条件地不断奉献,这种爱情是他始料未及的,和他第一次轰轰烈烈的苦恋是如此不同。 她的多情呢喃、她的柔情万缕,轻轻引导出他从未体验过的快乐,他想抓住这美丽的瞬间。 霍毅感觉心中强抑的爱意渐渐挣脱束缚,一切令他顾虑的后果都不存在了。 “你知道你在引诱我——”霍毅笑着。 “有效吗?”她用无辜的眼神轻问。 “有!只是你不要后悔!” “不后悔,我发誓绝不后悔,我如果后悔,你可以把我卖了,卖给——” 他堵上了她的唇,凑上了他魁梧的身躯,全面攻占已被收服的领地。 “悦悦,我要你闭嘴,绝口不再提那个字。”霍毅严峻的眼神,是攻击前的前奏。 悦悦此刻像是落入陷阱的小动物,来不及回头了。 沉睡的野兽终于被唤醒了,他狂猛地扑向对他奉献的羔羊,他吻遍了她的全身,恨不得将她吞噬。他拥抱她苗条的纤腰,贴近她胸前的温热,这是一种会失了灵魂的狂欢,他要尽情畅饮。 历劫归来的悦悦,心中对男女的禁忌已经完全打破。什么道德礼教,在乱世里根本不值一个铜钱。 她只要现在,这一时一刻,和他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悦悦伸出手臂圈住他的颈项,赤裸裸地奉上了自己。她好像刚从梦里醒来,但是梦境里的情景却又像真实的一样,如此真实的感觉又好像只有在梦里才有。他是如此的高大强壮、英气勃勃。他宽阔的身体紧紧贴住她的,没有一点空隙,他狂吻着她,好像要吸光她肺里所有的空气。她知道是时候了,这千古以来,男女最亲密、最神秘的结合。 事后,他们相拥而眠,霍毅这两天来一直没有合过眼。悦悦在被卖后,也从来没有睡过好觉。然而两人在这样的激情狂欢后,他们第一次,深深的、沉沉地,在温暖的海洋中漂浮、沉睡,连梦也没有,只有欢爱后的rou体交缠,用尽了最后一丝的精力。 霍毅先醒来,悦悦虽然还熟睡着,可是她的手指头还是紧紧抓住他的大掌不放,受伤包扎的手臂还透渗着血迹,霍毅怔怔地看着这艳红的血,和床榻上的落红。这些都在告诉他,悦悦根本不欠他什么!是他,欠悦悦一生一世的是他。霍毅看着她光洁赤裸的背部,毫无一丝瑕疵,他抗拒着他记忆中那细柔的触感,不愿伸手去抚摸,赶紧将腰下的厚被子盖到她的肩膀上。 悦悦趴睡着,他拨开她颈后的长发,还有几撮细嫩的发丝凌乱地散布在她白雪般的颈项上,娇小的身躯就埋在他的身前,他的腿还跨在她的小腿肚上。 他凝神倾听她平顺的呼吸声,她平日的声音如银铃般悦耳,连她的吐纳声也像有节奏般的旋律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一指又一指解开她的手,怜惜着她病体初愈、就被他折腾得累垮了。 他不想叫唤她,悄悄地起身披上衣服,静静地坐在床榻边缘凝视着她,就让她这么沉睡吧! 要不是这一次和悦悦经历了惊心动魄的生离、还有明白了他即将要面对的冒险争战是如此接近死亡,他不会感受到幸福是如此的珍贵。 霍毅陷入了沉思。 第七章 三天里,悦悦在病中,几乎身不离床地接受霍毅的照顾,当然也随时敞开双手等待他的怜惜。然而她就像是躲在黑夜里狂欢的孩子,害怕黎明,害怕天亮了,太阳的光芒一照,所有的事物都要无所遁形;而她还要继续躲在阴影底下存活。这阴影,就是她和霍毅编成的谎言。她所渴望的,在现实里就像春雪一样,初阳一照拂,就全要融化消失、无影无踪了。 他爱她吗?悦悦不断地这样问自己。当他们在欢爱时,霍毅在她的耳边总是会轻声对她说:“我要你,我要你。”却从来不是“我爱你”。 那一天,当悦悦被爹娘卖了的那一个早晨,如果不是那一场大雨,让他们在一间破屋里同时躲雨,那么今天她的命运又是如何? 对悦悦来说是如此重大、攸关生死命运交关的当头,对他来说却只是一个无心插柳的偶然而已。这个偶遇,是她前世里修来的福缘;但对霍毅,却只是他漫不经心的灵机一动。 悦悦永远记得霍毅说过,他不想被婚姻束缚,他不想为任何人停留。一个一百两银子买来的林悦悦怎么敢奢望去改变他的想法?她不想再为这些事情伤神,因为她就像没有筹码的赌徒,将自己孤注一掷地放在牌桌上,没有一点胜算。 夜里,悦悦躺在床榻上,感觉到霍毅探来的一只手掌,轻贴在她的额前。一盏油灯已经点上,在四方桌上荧荧地发出橘黄色的光芒,衬托出暖和的颜色,虽在陋室里,连空气都是如此的安适。 悦悦迷蒙地半睁着眼,看着霍毅微明的脸,目若朗星,扬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笑意。悦悦从来没见过如此俊朗的男人,能多看他一眼,就觉得是种福分。 “好了!已经不再发烧了。”霍毅说道。 “因为我有个好大夫。我想你一定从来没有这样照顾过人,是不是?”悦悦躺卧着,回他一抹浅浅的笑。 看悦悦说话的样子,轻轻柔柔的巧笑倩兮,霍毅打量着她的神情脸色,就知道她的病已经全都好了。心里一阵恍惚,此刻悦悦的表情真是美到了极点,她多情的凝视,衬着流动的眼波、温软的身躯,像是一股暖流,诱惑他不顾一切要纵身跳入。 “是你,我才愿意。” “是吗?听到这一句话,我心里唱起歌来,因为我把它想成是一句恭维的话,不管是不是真心,都比吃苦药有效得多。”悦悦的本性就是有话直说,毫不掩饰自己的感觉。 “嗯!你好好躺着,不要多想。”霍毅的个性和悦悦迥然不同,许多事情都不愿表明,宁愿在暧昧不清里揣测怀想,多着一份模糊不清的美感。 “其实我没有什么大病,休息一下就好了。躺在床上这么多天,再躺我真要躺出病来了。” “你这固执的小东西。”霍毅怜惜地拨开她额前的一绺长发。 “我还记得你说我像骡子,固执敏感,又容易动怒。” “其实我并没有要这么说的。” “那么你要怎么说?” “我忘了!”霍毅竟然有点腼腆地不想回答,只推说忘记。 “我现在知道你的性子了,只要是你逃避不想说的事,你总是推说忘记,这样一来就可以推得一干二净的。你宁愿不说,也不愿多说;你宁愿不解释,也不愿太清楚。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完全不理会道德世俗——” “难道你不认为我是真的忘记?”霍毅讶异悦悦竟看穿了他。 “不是!你是选择性的遗忘,这没有什么不好!伤心的回忆,没有人愿意时常挂在心底。多余的回忆,更没有人愿意放在脑中。可是——没有关系!霍毅,我要你记得现在,我要你记得我正要对你说的话就好了!” “什么话?”霍毅疑惑地问。 悦悦坐起身,就往霍毅的身上靠近,一双手臂紧紧地环住了他,像是忠实的信徒般仰起了她虔诚的脸。 “我要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快乐!我只求你——求你记得这三天,是我生命里最丰盛、最快乐的三天,不要忘记,好不好?” 霍毅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有静静地揽着她的身体,让自己的手指缠绕迷失在她黑亮如丝的云发间。 悦悦在霍毅的怀里沉默许久,为了掩饰晕红的脸,她将自己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小声问他:“毅,你会看不起我吗?”悦悦的声音带着乞求。 “悦悦!我没有任何资格如此。” “如果不会,那就再吻我吧!”悦悦满意霍毅的答案,宽心地索求一吻。 “你这个小恶魔,你想要挑逗我吗?”霍毅邪魅地一笑。 “趁现在还挑得动,我可不想等我老了,就挑不动了,所以——你可以吗?”悦悦用着无辜的眼神问道。 “那你呢?”霍毅忍住笑意说道。他不曾体验过如此坦荡忠实的爱情、还有如此毫不吝啬的青春。不禁想起从前和碧柔在一起时的情景,她捉摸不定、左右摇摆,在他和大哥霍楚之间自私地想要全部拥有,不能作出两全的抉择。霍毅现在才知道他有多痛恨那种感觉,而现在又有多欣慰和珍惜悦悦全心的付出。 “你不会笑我太随便吗?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没有祸乱、没有饥饿,好像身在天堂一样,连脚都觉得是踩在云里,身子是暖的,连心也是暖的——” 霍毅不等她说完,凑上了吻堵住悦悦的话,他整个人往后倒,将悦悦一把揽了过来,她娇小的身躯整个跌在他宽阔的胸前,他扣住她的后颈狂烈的亲吻着她,两只手臂也忙着抚探她后背和臀脊高低起伏的线条。 悦悦的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听见他的呼吸转剧,所有的话全都在他狂野的动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世界上不能解决的问题,在最原始的需求里,全都迎刃而解了。 转天,霍毅退了旅店的房间,两人牵着马来到横直交错的街道上,想要出城到驿站和家人会合。 来来往往的人群,低低矮矮的房舍,路上崎岖低洼不平,几个衣衫褴褛、沿路乞食的人,三三两两错杂在人群之间,人们面无表情,冷漠地擦肩而过。 霍毅让悦悦坐在马上,自己牵着马走在拥挤的路上,他护着她像是个易碎的陶瓷似的,深怕瘦弱的悦悦才病体初愈,赶着长路会受不了劳累。 “小心!”一辆瘦骡子拉的车,呼啸着从悦悦的身后冲来,马儿受了惊动,慌张得乱了蹄子,霍毅眼明手快地将马儿安抚下来。 悦悦在马上坐稳身子、定了定神,抬起眼才发现刚刚的瘦骡子缓缓地停了下来,好像在等他们走上前。 霍毅拉着马缰,还在迟疑的时候,冷不防听见了悦悦大声呼叫。 “丁老伯!丁老伯!”悦悦跳下了马,快步跑了上前。 只见这拉骡车的人露出了惊喜的眼神,轻快地跳下骡车,身手比小伙子还要灵活。 “悦悦!真的是你!我真是不敢相信!你个头小,看你高高的坐在马上!我才有机会注意到是你。”这满脸风霜白发的老人,喜滋滋地上前拉了悦悦的手。 “丁老伯!是我——我爹娘他们都还好吗?”悦悦猛然才想起,这市镇离松元岗并不远,丁老伯是她爹的好友,专门拉着骡车四处帮人送货载货。 “悦悦,我都听说了——你爹把你卖了,唉!时局不好,谁都不愿意走到这一步啊!”老人感叹的说道。 “我爹呢?我娘呢?我弟弟和妹妹们呢?你见过他们没有?”悦悦张惶地又问。 “唉——悦悦,自从你爹卖了你、还了债以后,还不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你爹知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和你娘,能当的都当了,听说一家人一路走走停停、磨磨蹭蹭的到南方去了。”老人回道。 “什么?到南方?”悦悦听完,泪水盈了满眶,没多久就嚎啕大哭起来了。 霍毅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他将悦悦拉近自己的身前,紧紧揽着她,用强劲的臂弯,无言地安慰着她。 悦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将霍毅的袖口沾湿了好大一片。 “他们把我丢下了!真的把我给忘了——我是他们的女儿啊!”悦悦在霍毅的怀里,模模糊糊地哭诉着。 老人看着眼前这个俊小子,不吭一声满怀柔情地握着悦悦的手,老人心中有数,不禁说道:“悦悦,女孩子迟早要离开双亲,既然断了缘,就像人要转世投胎前,在奈何桥上喝下孟婆汤,要把以前的人事全都给忘了。你身边的公子爷,看来对你不错,你的命算是好了,不要回头看,重新做人,专心服侍你的男人,悦悦,听你丁老伯的话——你爹把你卖了,父女的情分和恩情,也就了了,就算你找到了他们又能如何?” “我要找到他们,我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啊——” “悦悦!天下这么大,你要去哪里找,缘分到了,自然就会相见。缘分没了,三生到老对面都不相逢。你怎么找?怎么找?” 悦悦看着老人眼中对现实屈服的无奈,似乎也了悟了什么,喃喃说道:“天下之大?我要到哪里去找?我知道了——丁老伯,我会记得您的话的。” 悦悦一路落落寡欢,霍毅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她,觉得说什么都多余。他心里以为,只要站在她的身边默默支持她,这就够了。 然而悦悦却不是这么想。霍毅知道她如今真的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了,他如果还记得他们的约定,就该知道到三个月后,他们就要分道扬镳,难道他真的忍心放她走?他的沉默让悦悦心慌,但她却不愿表现出来,她不想让霍毅同情她,她什么都没有,但还有骨气。 两人好不容易来到了五十多里外的驿站,果然见到霍家的男丁,原来霍老爷除了派人四处打探外,还命人每天在几个重要的驿站等候他们的消息。 男丁带领霍毅和悦悦来到霍家人歇宿的旅店。 当他们两人安全无虞的回来后,消息传来,霍家上下无不欢声雷动。 尤其是霍老夫人,她一心盼望悦悦能够逃过这一劫,天天在求菩萨保佑。 在旅店的大厅里。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霍老爷自从看到霍毅和悦悦平安回来后,就一直不断地重复这一句话。 “悦悦……”霍老夫人有好多话要说,说不出口,只有紧抓着悦悦的手不放。 “姥姥,我没事!多亏是霍毅救了我,如果不是他,我可能就再也看不到您了——”悦悦看到姥姥眼眶通红,有可能这几天都是以泪洗面的,心里头不安,更是不忍,连自己的眼泪也跟着流个不停。“霍毅这小子救你是应该的,你们是夫妻,夫妻同体,如果他今天救不到你,我就不让他回来了,从今天起,如果他有半点不好,你尽管来找姥姥,姥姥会替你出气。悦悦……那一天如果不是你,我这一条老命就不保了。”姥姥满怀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悦悦……真谢谢你了!等咱们回到了北京城后,我要替你们补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我要请所有北京城的大官名流、霍家的亲朋好友,全都到场,让他们知道我霍家有这么一个好媳妇。”霍老爷说道。 “不!不……不用、不用的。”悦悦听完吓得脸色苍白,看着霍毅。 “爹!这时局不好,咱们不要大肆铺张!”霍毅正色说道。 “什么时局不好?我说了就算,别以为你在国外成了亲,就作准了,在北京,我非要有场婚礼不可!”霍老爷心里疼惜这媳妇,早就下了决心。 霍夫人也凑上来说几句:“是啊——我和你爹早就想要这么做了,这一次是悦悦救了你姥姥,更坚定了咱们的决心。霍毅,你就不要反对了!再说——咱们欠悦悦一个这么大的情,霍家理当要正式迎娶悦悦进门,可别亏待了她。”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悦悦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悦悦,你还好吗?看你的脸色白得吓人。”姥姥细心地察觉到了。 “是啊——悦悦,你的脸色不太好。”霍夫人也注意到了。 “姥姥、娘,悦悦生了一场病,才刚好。她是惊吓过度,还受了风寒。我看,我赶紧带她回房间休息吧!”霍毅急着要把悦悦带开。 “嗯,我是不太舒服。”悦悦赶紧摸着自己的额头附和道。 霍老爷急忙说道:“好好好!快带悦悦去休息吧!明儿一早还要赶路呢!这一折腾,多耽搁了好几天,我已经等不及要回北京了,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是啊——咱们都忘了,霍楚还生着病,办场婚礼说不定还能给霍楚冲冲喜呢!”霍夫人喜形于色。 霍毅和悦悦相对无言,心里知道这场婚礼真的是躲不过了。 霍毅带悦悦回到了房间,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水给悦悦。 这几天悦悦生病,他已习惯这样照顾她了。 悦悦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端着茶,专注地看着叶片浮在水面上,她想要掩饰自己的窘迫,一心只顾忌着,绝不让霍毅陷入两难。 “悦悦……我有话要对你说。”霍毅小心地斟酌字句。 悦悦不等霍毅说出口,赶忙说道:“霍毅,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不是我故意的。我会想办法劝姥姥和你爹娘,叫他们不必办什么婚礼,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知道你不久就要离开,我知道你不想有家室的累赘,我都记得,你放心好了!” “闭嘴!悦悦,你知道我会用什么方法让你住嘴。”霍毅拉了椅子,郑重其事地坐在悦悦身前。 悦悦当然知道,她不再言语。 “悦悦,我要娶你。”霍毅正色地说道。 “你——你不必如此。”悦悦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一句话,并没有兴奋的感觉,这是打鸭子上架吗?她满脸的疑惑和痛楚。 “我要你,悦悦,我要娶你。”霍毅又说。 那么你爱我吗?悦悦在心里头问着,可是她问不出口,只有说:“霍毅——我……我配不上你,我不是你家人想要的媳妇,我们不是真的,我不需要你同情我,我更不需要你对我负责,你可以不必娶我,三个月后,我会安静地走,你不用——” 这一次,霍毅的吻又激烈又热情,一股强力的电流传到了悦悦身躯的每一寸。 “我们已经弄假成真了,嫁给我吧!”霍毅在她耳畔低沉地说着,吹吐的气息像醉人的暖风轻轻抚过,像有魔力般的。悦悦昏昏沉沉的心里不断的说着:我愿意!我愿意! 他又要她了,只要搂着她、亲吻她,就会点燃他身体的熊熊欲火,一发不可收拾地将两人推入火海里。 悦悦的嘴终于得到了空档,用力地吸了一口气。霍然的,悦悦整个身子被霍毅悬空抱起。 在他避雨的那天,他就决定要拥有她,决心要让她走进他的生命里,只是他还没有恍然了悟,他的生命里早就不能没有她。 然而现实和感情的冲突,时常在霍毅的心中交战。 当爱来的时候,它要往哪里走,谁都没有办法替它做主。 霍毅一夜无眠,他没有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可是不管结果是喜是悲,年轻,只能燃烧一次;真爱,一辈子只敲一次门。无论幸或不幸,就交给上天去安排吧! 他不能回头了。 他决心要面对,就算只能抓住短暂的幸福,他也不再逃避。 看着悦悦纤弱单薄的身躯,怕她着凉,他拉起了厚被将她紧紧包裹住。悦悦翻了个身,一只手在被子下无意识地探寻,霍毅知道她在寻找他,赶紧将自己的手臂靠近。 悦悦将手紧密地握住霍毅修长的指头,她叹了一口气,又沉沉睡去。 霍毅看着悦悦满足的表情,不禁莞尔。他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悦悦的表情,即使老天爷很快就要让他死,他也没有遗憾了。 他就在这月光华华、星光迷离的夜里怔怔地端详着悦悦许久。 “你没睡?”悦悦扇了扇长长的睫毛,醒来的脸上蒙着一层柔和的光彩。 “嗯,我在想事情。”霍毅的语气弥漫着忧虑。 “什么事情?”悦悦问。 “看着你,又忘了!!”霍毅又使出了老伎俩。 “看着我,会让你忘事情吗?如果是坏事,那我真希望你要多看看我。如果是好事,那么,这——这麻烦可大了。”悦悦仰着小脸振振有词地说着,她总有办法瞬间就挥掉霍毅阴霾的心情。 “麻烦?很快你就会知道,你会有什么麻烦。”霍毅玩笑地翻身靠近了悦悦。 悦悦知道他的言下之意,眼睛在黑暗中闪着亮晶晶的光芒,说道:“不了,够了够了。毅……你睡不着,不如这样——咱们可以说说话!告诉我你到英国做些什么?爹说过,你在那里有活动,别说你忘了!”悦悦顽皮地用手指点了点霍毅袒露坚实的胸肌。 “我到英国攻习建筑,中国还没有几个人学这玩意呢!”霍毅让悦悦躺回他的胸前,再将两手当枕,神情轻松地往后靠着。 “建筑就是盖房子的吗?”悦悦问。 “是啊——我就是盖房子的。”霍毅觉得悦悦对建筑的解释又直接又可爱。 “外国人和咱们盖房子的方式就是不同,对不对?” “在中国,建筑学还算是新传进来的西洋近代科学,所以我到英国去学习。” “喔,然后呢?”悦悦神情充满着敬仰。 “回来后,有到一些租界地去,发现中国租界里的建筑业很兴旺,不过全由外国人的建筑事务所独占,中国的工匠们,却只有师徒相传的手艺。到了北京后,我想先向工部局注册开一家建筑事务所,开设第一家由中国人开的建筑事务所,设计一所最现代的学校,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来读,教育中国学生什么是民主、什么是科学?可是——”当霍毅提到建筑的事情时,眼中闪着野心勃勃的光芒,但是说到最后,语气停顿,眼光不禁黯淡了下来。 “可是什么?这么好的事情,说做就做,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他明明有雄心壮志,悦悦不解他为什么退缩。 “在一个没有尊严、没有权力、动乱不安的国家里,要做什么都是空谈。” “动乱?你是说义和团和拳匪?”悦悦慢慢地开启霍毅一直不愿打开的心门。 “不只是义和团,八国联军、割地赔款、强权肆虐,君主压抑百姓、贵族压制平民、平民欺凌奴隶,这种君主制度,这种人民地位不平等的国家,根本就是个祸源。”霍毅侃侃而谈。 “如果君主制度的国家是个祸源,难不成你要百姓做主吗?”悦悦大着胆问。 “没错!悦悦,你懂得,百姓做主,就叫做民主。” “如果要百姓做主的话,那么就不能有皇上了!啊——霍毅,这话咱们可不能乱说的!”悦悦惊讶于霍毅的论调,毕竟这种话只能关着门说,否则将会祸从口出,甚至于引来杀身之祸。 “悦悦,我在国外开拓了眼界,才知道要改变,看看四周,电报、电灯、火车、科学,甚至于民主,这些都是文明。就要从我们这一代做起,打破一切旧有的制度,改朝换代,才有办法造出真正的文明国家。” “文明国家?改朝换代?你说的是……革命——”悦悦有些许的恍然,她听说过朝廷正在严办革命党,南方还闹了好几次革命,好像就是为了要让中国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和外国人一样的文明国家。 “没错,我就是朝廷缉拿的革命党人,悦悦!这就是我不能留下来的原因。” “那么——”那么他们的将来呢?悦悦想说。 霍毅捧起了悦悦精致的小脸端详。这些日子以来,悦悦又多增了股成熟和妩媚的风韵,不论何时看着她,都有着不同的发现和惊喜,想到要分开的日子就在不远,他心中实在不舍。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悦悦努力想从他的眼中读出讯息。 “原谅我的自私,悦悦,我是不应该耽误你的。明年初,我将到南方和兄弟们策划革命,兵变武装夺取南方的政权,这一去,生死未卜。我不能留在北京,更不能拖累家人,拖累你——” “我不怕!我等你——我会等你,一年,十年,三十年,甚至我死了,我还是会在黄泉等你,你说过,你要我的,你也知道,我是你的。” “悦悦——我不知道,想到前途,想到我们的将来,我不应该……不应该……”不应该沾惹你,不应该爱上你。霍毅想要说出口。 这一次是悦悦攀上霍毅的嘴,用力地堵住它。她终于知道霍毅处心积虑假扮夫妻的计划,一半是为了碧柔;另一半的原因,就是霍毅宁愿用一百两银子,买个婚姻,也不愿自己为了革命身有不测,而拖累了家小。 他们紧紧相拥,纵使只有短暂的时刻,也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幸福,悦悦觉得她的世界里,就仅剩这瞬间的感动,未来纵有残缺,也没有遗憾了。 第一次,悦悦开始觉得这初冬的季节里,竟然充满了生离死别。 第八章 半个月后,霍家的人终于回到了北京的老家。 北京城在一片战乱后,慢慢恢复了秩序。 悦悦看着这时常在梦里萦想的城市,笼罩在一层黄尘波动的雾气中,霍毅说这四处飞扬的走沙是北京的特色。一路上时而可见不同装束的汉人和满洲人,各式各样的车行驶在宽广的街道上,悦悦一直小心压抑自己惊异的眼光。 霍家有霍楚、碧柔夫妇留守,还有十几个奴仆,因此没有遭到任何劫掠,只有大门外的红砖墙上,还可以看到几个弹痕,令人怵目惊心。霍家大宅的红墙一直延展了一百多尺,悦悦跟着霍毅来到上着明亮朱漆的大门口。 下人们早就准备好等着老爷回来,守门人一见到骡车驶近,就急忙进去通报。 大伙儿一到,跨进大门门槛,就赫然见到大厅前高挂着两盏白色的大灯笼,上面写着一个黑色、硕大的“霍”字。 霍夫人还没来得及跨进大厅门槛,就已经昏厥了。 大伙儿一阵慌乱地将霍夫人送回房内。 悦悦看见姥姥脸色发白、脚步不稳,也赶紧搀扶着姥姥进了房。 霍毅还是不敢相信,怔怔地走到大厅的灵前,堂上挂满了白色的布幔,写着“英年早逝”,一直看到了堂后盖着白布的棺材,他才慢慢地省悟事实。 霍毅的大哥,霍楚死了。 霍老爷跪在灵前高声地痛哭流涕,刚回来的男女仆佣们全都上前鞠躬跪拜。 霍毅掀开白布幔走到灵堂后面,看到了一个身穿白衣素缟、身形窈窕、曲线优美的女子,跪守在棺木旁。 碧柔的美还是将霍毅震慑住了,曾经让他销魂疯狂的美色依然不变,然而不同的是,霍毅的心已经不再如年少时候般为她痴狂、迷恋。他冷静地走上前,对碧柔轻唤一声。“碧柔,大哥他什么时候去世的?” 碧柔定定地看着霍毅。多年不见了,他俊逸的脸上如今多了份沉稳和风霜,身形也比从前更高大魁伟。她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辨不清他脸上的愁容,是全为了霍楚,还是有些许为她? “昨天,他等不到你们回来,就咽气了。”碧柔明亮的大眼睛惹人怜惜,漱漱滴落泪水。 “大哥……大哥他是什么病?”霍毅忍着哽在喉间的悲痛。 “大夫们也说不出来,就是身子一天比一天弱,什么药都试了、什么大夫都看了——”碧柔用着京片子哽咽地说道。 “碧柔,你要节哀。”霍毅看她哭得像个泪人儿,忍不住上前想要安慰她。 想不到碧柔几年来的满腹委屈,看到了霍毅就全都崩溃了。 她紧紧攀住霍毅的肩头,抽抽噎噎不住啼哭。 “你……你终于回来了,霍楚临死前,还不忘叫着你的名字,他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就是等不到你,你——你为什么不早回来?为什么?为什么?”碧柔痛心地捶打霍毅的胸膛,霍毅动也不动地任她发泄。 霍毅想到他们三人,曾经是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如今往事不再,人事全非,不免愧疚。 “大哥他说什么?”霍毅低哑地问道。 “他……他说、他说是他害你离乡背井、不愿回家,他说……看不到你的新媳妇,来不及说声恭喜——”碧柔又哭得说不出话来。 碧柔想到了霍楚临终前对她说的几句话——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西风误。 当年她选择了大哥,却让他误了她一生的青春。 如今这春风霍毅回来了,却再也不是她的了。 “霍毅——”碧柔依着他的肩,哭声令人肝肠寸断,霍毅忍不住举起手,轻拍她的背脊,让出自己的阔胸,任她哭湿了衣衫。 当霍楚的灵堂开祭,所有北京城的亲朋好友全来行礼。 在告别式里,霍毅一直都站在碧柔身边替她答谢宾客。 供桌上的一对大白腊烛,映着站立在旁的小寡妇碧柔,除了惊人的美貌外,更显得苍白和无助。 在这样的场合里,悦悦才有机会细细审视碧柔。看她顶着粗麻白布的帽子,身穿白里麻布的丧服,哭得红肿的眼还是不掩她艳丽的外貌。 姥姥说的没错,碧柔真是少见的美人胚子。也只有这样的绝色,才会获得霍毅的青睐和爱恋。悦悦心里五味杂陈,有说不出的酸楚。 快到了正午,许多宾客慢慢离开,霍毅的父母悲伤过度,许多事务都交由霍毅来处理,俨然家中的一家之主。 悦悦负责和厨房的下人们准备客人的便餐,还替霍夫人料理了许多事宜和杂务。 这一场丧礼,像是将霍毅和悦悦两人隔开了千重山、万重水。几天的忙乱下来,他们说不到几句贴心的话,霍毅并没有将悲痛表现在脸上,只是让自己不停地忙碌来遗忘丧兄之痛。 悦悦时常端详着霍毅和碧柔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模样,觉得他们真是一对璧人。悦悦甩了甩头,想要抛开这种想法,她知道心中越如此想,就越是折磨自己。 “悦悦,客人几乎都离开了,你带碧柔回房间休息吧!”霍毅站在碧柔的身边,转身对悦悦说道。“好!”悦悦顺从地上前,牵起了碧柔冰冷的手,带着她回到了她和霍楚的房间。 来到了房内,悦悦看见了一张雕花的檀木大床,床柱上还刻着花鸟的木纹,点着几个不同的彩漆。淡鹅黄的帐子、金色的帐勾,床顶板上还有着富丽堂皇的檀木柜子。 碧柔一直就是在这样富贵的家庭里长大,一举手一投足,就是有一种娇慵的富态。她回到了房里,放开了悦悦搀扶的手,就将麻衣麻帽往地上一丢,整个人投进了这精致的大床上,抽抽噎噎地又嚎啕大哭起来。 悦悦在旁看得不知所措,心想碧柔刚刚在灵堂上一直强忍着不哭,现在她终于忍不住崩溃了。“碧柔,你要节哀啊——”悦悦脑子里不断想要找适当的话来安慰她。 “不——不可能了!不可能了!我这辈子不可能——”碧柔的脸埋在绣花枕头上,呜呜咽咽听不出个所以然。 悦悦上前坐在床榻上,轻抚着碧柔的背脊。 “碧柔,已经是正午了,你要我替你端碗面来吗?你好久没有吃东西了,肚子一定是饿了。”悦悦好心地问道。 “不要!你走开!我不要你在这里,悦悦,悦悦,我看见你,一点都不悦——”碧柔转身将悦悦拍在背上的手用力地甩开,她终于爆发出对悦悦的敌意。 悦悦颇为讶异,这几天看到的碧柔,一直都是温温婉婉惹人爱怜的,想不到也有如此泼辣的一面。 她不想留下,转身想走。 “不!悦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留下来,留下来和我做伴,我不想要一个人在这房子里,空空荡荡的,好吓人——”碧柔急忙回身,抓住了悦悦的手哀求。 “你不要怕,这屋里有这么多人,你需要什么,随口一叫,就会有人来的。”悦悦只好又坐了下来。 “你知道吗?就是人越多,才会更觉得孤单,我知道,你们过完年就要走了,宅子里还是有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可以和我说体己话的,他们只在暗地里看我、猜我,看我是不是守得住,猜我是不是熬得过。我真希望所有的人都从我的眼前消失,就只剩——”碧柔将话打住。 “你该珍惜的,这样的环境衣食无缺,有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我们从河间府回来的路上,就看到了好多逃难的百姓,他们——” 碧柔将悦悦的话打断:“我知道,你的口气和姥姥一模一样,我听说你也是留洋回来的,可是看你的衣着打扮,一点儿都不像。” “嗯,是吗?有人就这么说过。你饿了吗?我去端面来。”悦悦被碧柔说得心虚,想要转移话题。“悦悦,告诉我!告诉我国外的情景,我想知道你们都去过些什么地方?看过什么样的人?”碧柔毫不理会悦悦的反应,更不管自己是个丧夫之妇,抹掉了泪水,想要知道霍毅离开家后的一切。 没有人知道碧柔心里有多后悔当初的选择,自从和霍楚成婚后,他身体就一直不适,长久病榻上的折磨,对碧柔来说,早就磨光了所有情意,霍楚的死,说不定对他们都是个解脱。 当年碧柔决定下嫁霍楚时,霍毅还求她一起离开中国。她没有答应,因为当初考虑过,霍楚是家中的长子,将来霍家偌大的家业全都要由霍楚继承。而霍毅像个浪子,老是行踪飘忽不定,她没有把握可以和他一起吃苦流浪。 想不到碧柔当初的盘算,全都要化成泡影,她不但没有子嗣可以继承家产,现在连回来的霍毅都已经成亲了,如今她两头落空,怎不让她心痛欲绝。 “碧柔,这些事情我以后再慢慢告诉你,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好好休息,我等会儿再来。” 悦悦急迫地逃离碧柔的房间。她不知道她还能隐瞒多久,但是这个谎言一天不揭开,她在霍家的日子就一天都不能心安。 好几次悦悦想要对霍毅说,可是她没有勇气,更不知道要如何说出口,她和霍毅都已经越陷越深了。 碧柔自从丧礼后回到房间,就一直不肯出来,也不想吃东西。所有来安慰的人,她全都轰了出去,霍家上下都以为碧柔是伤心过度、失了控制。 霍毅闻声,看着父母和姥姥的眼神,他们不求,但他知道碧柔只听他的,他不得不来碧柔房里。“听说你什么都不吃,你这样子,霍楚知道,不会安心的。”霍毅说道。 碧柔躺在床上,闻声抬起头来,用着一副含怨的眼神,瞅着霍毅猛看。 “霍楚不会知道的,他死了,永远都不会回来,我要一辈子孤零零地关在这霍家的大宅里。没有人理会,没有人——”她掩着嘴呜咽,水汪汪的眼睛里,又含着泪水。 “碧柔,不要说傻话。你有姥姥、有爹娘,你是霍家的媳妇、霍家的一分子,怎么会没有人理会?”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碧柔猛烈地摇头,成串成串的泪珠又滚了下来。 霍毅仿佛又看到了往日的情景,碧柔时常如此,只要有一点点的委屈,总是会来到他的面前找他诉苦。他不会安慰人,到最后总是紧紧地抱着碧柔,沉迷在她的软玉温香里。 碧柔也想起了从前,只要埋进霍毅的怀里,有什么天大的委屈,都会消失于无形。想当初,她是多想要永远贴在这样壮硕安全的怀里,她怎么就这样放弃了? 然而现在他们没有拥抱彼此,因为他们不再像从前一样了。尤其霍毅回到霍家以来,一直对碧柔保持着距离,多了一份对兄嫂的尊重。 “来!擦擦你的眼泪。”霍毅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不帮她擦拭,直接递给了碧柔。 碧柔接过了帕子,拧在手心里就是不擦。她要霍毅看着她梨花带泪的容颜,全是为了他而哭泣的;然而霍毅坐回铺了大红缎子的红木椅子,虽然只有两步之遥,却像是隔了大江大河。 “你不同了!”碧柔盯着霍毅,幽幽地说道。 “人是会变的。” “我不爱这种改变。” 一阵沉默。 “你……你不爱她的。”碧柔说。 霍毅还是沉默。 碧柔自以为这是承认了,一股气生了上来:“你故意的!你存心带个新娘子回来气我,你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报复我,看着我丧夫,看着我痛苦,是不是?” 霍毅还是不想说话,他觉得没有对碧柔解释的必要,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今天还会坐在这里,完全是为了霍楚。 “你爱她吗?”碧柔不死心,她要亲耳听见了才会作罢。 “嗯!我娶她了,不是吗?你爱我大哥吗?”霍毅好像要提醒她似的回问。 “我爱霍楚,我更爱你——当初你们两人,我都是由心里头爱得发疼的。他们逼我要选,我不得不选,其实在心底,我多希望永远过着从前我们三人一起玩耍的日子。霍毅,人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一定要面对这么多的选择?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多的痛苦?”当初碧柔爱霍楚的成熟稳重,恋霍毅的狂妄热情;霍楚给她的是一个稳定的未来,而霍毅却总是如此飘忽不定,对碧柔而言,她不过选了女人都会嫁的男人。 碧柔的任性到今天霍毅才看清楚。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曾经如何地伤害过他,他是多么痛恨她这样摇摆不定的折磨。 她的美貌、她的一颦一笑,再也不会动摇他了,不知怎地,霍毅的脑海里,出现的只有悦悦,她的专情、她的笑语、她的多言、她的高见,刻苦、冒险、大胆的悦悦,已占据了他的心。 “碧柔,不要再说这些,都过去了。”霍毅面无表情地说。 “不!没有过去!那种感觉一辈子都不会过去的。霍毅,我记得你求我不要嫁霍楚,你要我在成亲的那一天,到码头和你会合,一起到英国去。我太胆小,我害怕改变,所以我失约了。你还怪我吗?” “我忘了!”霍毅简单地回了碧柔,心里不禁想起悦悦最爱笑他说这一句话,还深刻地点出他的个性,到现在他还在讶异着悦悦的慧黠。 “不!你没有忘!你没有!不要这样对我说,我不要听!我不要听!”碧柔现在的心情,好像一触即发的炸药一样。 她踏下床,一个箭步上前,像打沙包似的猛力拉扯和击打霍毅,披头散发的像个失心疯的女人。 “碧柔!你冷静点!”霍毅终于忍受不住,抓住了碧柔的手。 霍毅霎时放开了碧柔的手,碧柔退后一步,回过了神,讶异自己失控的行为,她颓然坐回床榻,倒在枕头上抱头痛哭。 “碧柔……”霍毅终不忍心。 “没有用了!没有用了!”碧柔将头埋在枕头里无助地呜咽。 霍毅将手探在半空中,又漠然放下。 须臾,碧柔听到门轻轻靠上的声音,她知道霍毅离开了房间。心里知道霍毅真的变了,与她共处一室的时间连多一刻都不愿意。 突然间,地上一样东西吸引了碧柔的目光。 是一张揉得发绉的薄纸,黑字红印泥透在上头,一定是和霍毅拉扯时掉落出来的。 碧柔无意识地拾了起来,想要将绉折处摊平,再还给霍毅。 可是上面的几个字引发了碧柔的好奇心,不禁仔细地摊开看。 “这是——这是个卖身契。”碧柔将纸拿正了。 “小女林悦悦卖于凤冠楼,银人两讫,永不反悔。立约人,林德元——凤冠楼。天啊——悦悦是霍毅从青楼里买来的——妓女。” 碧柔紧掩着嘴,让自己不要呼出声来。 霍然间,碧柔瞪大含着泪水的双眼,唇边终于露出了一年多来的第一抹笑意。 第九章 一连串复杂的丧葬事宜和礼俗终于告一段落。 霍毅不知怎地学会了抽烟,在夜里和悦悦温存后,总会点上一根。 看着白烟吞吐、飘飘绕绕的盘旋在悦悦雪白、凹凸有致的身躯上;紧握着他手臂的纤纤小手,长长的睫毛扇啊扇的露出娇懒的困意……霍毅就爱这样端详着她,他已经全心全意地爱上了这小东西。 黎明渐渐破晓,月光已经敌不过地慢慢隐退。悦悦习惯早起,翻了个身,用另一只手探寻霍毅的阔肩。 “你没睡?”看见霍毅嘴上还叼着短短的烟屁股,斜斜地挂在嘴角边,悦悦讶异。才一夜间,他下巴就长了短须,赤裸的上身展现着壮硕的肌肉,在激情后闪着油光;这时候的霍毅,脱去了文人的气质,好像乡村的野夫般,有股浑然天成的粗犷、和掩不住的慑人俊逸。 “嗯——”霍毅回头送给她一个充满暖意的微笑。 “你一夜都没睡,一定又在想心事。这一次我不问你了,如果你想告诉我,你就会说,我永远都不会听腻的。”悦悦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带着一股娇嫩的稚气,霍毅百听不厌。 “我知道,你也说不腻的。” “你笑我话多?”悦悦轻轻用食指点着霍毅的胸肌。 “我喜欢。”霍毅抓住了她的食指往嘴上送。 悦悦抿着嘴,故意不再说话。 霍毅将上半身靠近悦悦的脸。悦悦看见了他深黑的瞳孔里头仿佛有着跳跃战栗的火焰。 悦悦将手搁在他的颈子上。两人四目交会,就这样如此靠近,彼此呼吸着彼此呼吸的空气,怔怔地看着对方眼底的对方。 感受到她身子发出来的温香,霍毅叹了口气说道:“人说美人窝,是英雄冢,一点都不错。” “那么英雄的怀抱,是美人的陷阱了,一旦投进去,美人也变成了最平凡的女人了。不过真不好意思,你是英雄,我可称不上是个美人,所以害不了你的。” 悦悦不知道,现在的她美得令人窒息,这一个多月来,悦悦被养胖了不少,丰腴的身子和嫣红的双颊、红润的嘴唇和清朗的气色,此时的悦悦好像是破茧而出的花蝴蝶,怎么都掩不了她浑身散发的美艳和光芒。 “悦悦……你不知道你有多美,我要永远拥有你,我要在每天的清晨醒来,都能看见你、触摸你、拥抱你。” “我本来就是你的,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在这里等你。我知道你在想你大哥、在想革命的事、在想离开家到南方的日子不远了。可是我只想现在,我不知道——就好像贫穷的人,似乎从来就不会把明天想的太远,只要醒来,还在呼吸,就有希望。如果还能饱餐一顿,就快乐得像神仙一样了。” “难怪你现在一副很快乐的神情,你真容易满足。”霍毅促狭地笑她。 “有你,怎么不会?”悦悦笑得开心。 一阵静默,他们享受着彼此的温情。 “这几天南方的弟兄托人送信来。”霍毅知道早晚要说的。 “就是在丧礼上来的几个年轻人?我看见你和他们在后苑里说了很久的话。”悦悦抬头问。 “嗯!他们是来通知我,年初要在南方策划兵变的消息走漏,所以我要先到苏州和弟兄们会合,秘密集会,要将计划提前在年前——这是个机密,任务以前,我不会和家里有任何联系,免得让朝廷捉到了把柄——不论这一次的兵变成功或失败,我都会想办法回来。” “所以我们不会知道是什么时候,只有等——” “或许三月半载就回来了,或许——”或许人鬼殊途,永远都等不到……霍毅心里想着,不愿说出来。 悦悦为了不让霍毅看见她发酸盈泪的眼,只有紧紧埋进了霍毅的胸膛。 霍毅揽着悦悦,让她聆听他炙热的心跳声。 “明天——明天我就要走了。” 他感受到悦悦的背脊轻轻颤抖着,连她及腰乌亮如云的长发,都显得悲伤地缠绕着霍毅的手臂和身体。 许久许久—— “霍毅!霍毅!我错了,我不是容易满足的人,只有今天可以拥有你,怎么足够?怎么足够?我知道我不能自私地把你霸住,可是我真希望你能放弃革命,原谅我这么说,我知道我应该支持你的,支持你的理念,支持你所做的一切,可是我又想自私地希望你为我留下来,不要管什么劳什子的革命了,就让中国沉沦毁灭好了,起码我们可以在一起。男人有崇高的理想,女人有的不过是最简单的希望。我爱你——霍毅,我爱你,我的心都给你了,我会等你回来,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等你回来把心还我,我才会再活转过来。告诉我——说你会平安回来,说你会毫发无伤的回来——”悦悦枕在他的胸前,不住地低喃饮泣。 “我会的!我会的!现在我有一个为我期盼的人,说什么我都要回来——” 虽然霍毅没有说爱她,可是悦悦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爱意。她全身发软地任霍毅将她摊在手臂上,她听见霍毅的呼吸变得急速 。 他托住她的双颊,吻掉了咸咸的泪水,双手在她身上任意游走,他激动地在她的耳边轻诉。“别哭!别哭!我的悦悦,我会回来,等我回来——” 霍毅的父母和姥姥知道了霍毅即将离开,个个都张大嘴震惊得哑口无音。 原本他们以为年后霍毅夫妻才会离开北京城,可是霍楚死了,照礼俗,凡事起码要顺延到丧期的百日后才可行。他们原本还希望在百日后替霍毅和悦悦举办婚礼,想不到霍毅竟然明天就要先行离开。 霍老爷震怒之余,还是拿霍毅半点辙儿都没有。霍毅从小就独断独行,难怪霍毅的娘说他是个离经叛道的人。 霍老爷怎么会不知道儿子就是革命党人,送霍毅出国后他就后悔没有先为他娶房媳妇,好后继有人,想不到逼出来的结果,他自己却在英国先斩后奏成了亲。看着霍毅四处为革命奔走,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面上,像是全中国最不愿改变的顽固守旧派的人;但在金钱上,他暗地里还是一直在支持着革命。 惟一让霍毅家人放心的是,霍毅放了悦悦在家里等待,如此一来,就不怕霍毅不回来。姥姥和霍夫人时常低声窃笑地观察他们小俩口的浓情蜜意,时常期盼着有什么好消息传出来,所以对霍毅的请求,也就原谅和安心了一半。 “姥姥、爹、娘——悦悦就要托你们多关照她,我会尽快回来的。”霍毅道。 “毅儿,姥姥可不怕你不回来,有悦悦押在咱们霍家,让你想到都恨不得插翅飞回来呢!”姥姥玩笑地说着,她最清楚霍毅和悦悦彼此间的情意,霍毅此行她一点儿都不担心。 “是啊——他可要回来。我原本要尽快给你们一场大婚礼,想想延一延也无妨,这样一来,咱们就可以从长计议,才有时间请悦悦在英国的家人回来中国,一起举办婚礼。”霍老爷摸摸长须盘算着。 “可不是!听钰铨说,悦悦家在英国时常照顾留学的中国学生,还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咱们都还没有机会好好会会他。”霍母的心里,一直有着门当户对的观念,一想到悦悦家和霍家的显赫相当,就更满意这媳妇。 “这婚礼可要办得轰动,北京城里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盛大的喜事了,这一次的动乱,我和官家的人少有联系,趁这次机会,好好的和他们交通交通,对霍家的生意也会有不少帮助——” “是啊——巡抚赵大人,还有几位贝勒爷,还有辜翰林……啊——我从现在就可以好好想名单了。”霍母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说着。 霍毅满脸嫌恶的表情,他一刻也听不下去了。 “爹、娘、姥姥——有件事情一定要说清楚,我和悦悦……”霍毅正色地站起身,想要全盘托出他和悦悦相识的事实经过,他从小就受不了爹娘长久以来嫌贫爱富的心理,一心要替他找个门户相当的媳妇,所以他才会索性写了封家书,说他在英国已经娶亲;再加上看着悦悦窘迫不安的神色,他心中更是百般不忍。 “不!霍毅……”悦悦脸色苍白,发出了求救的眼神,她不忍心浇熄霍家长辈们勃勃的兴致,毕竟这凄风苦雨的丧礼才结束,大家好不容易才又重拾了一点笑颜。 “霍毅,什么事情?”霍老爷盯着霍毅、又看了看着悦悦。 “没什么。霍毅的意思是,他一直觉得没有必要铺张,我们在英国早办了婚事,所以他——”悦悦急着接口。 “什么话?他长大了、翅膀硬了,到英国读个什么建筑师回来,就是菩萨放屁,神气了。他以为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管不住他了,还早呢!”霍老爷终于顾不了儒者的仪态,大声的对霍毅吼着,径自又开始商量婚礼的日期。 霍毅不理会,趁着姥姥和爹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计划着未来的婚礼,将悦悦连拖带拉地带出了大厅,厅里的三人嘴里热烈地说着话,眼睛都偷偷斜睨看着霍毅和悦悦的举止,他们好像是热恋中偷情的少男少女,三人心里暖扑扑地就等着好消息了,说不定老天见怜他们望穿秋水,等霍毅回来办婚礼时,就要多个小人儿做陪嫁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说?”霍毅带着悦悦走在花园里的石径上。 “我不知道,我怕说出来我就原形毕露了,失去了他们眼中对我的期盼,失去了原本就不该属于我的幸福,让我多享受几天吧!”悦悦让霍毅握着她的手,低头数着地上的白石砖,以掩饰心里头的自卑。 “悦悦,不要害怕,你是好人家的女儿,被卖,只不过是天灾、躲不过的命运,不是你的错。如果我现在不说,将来会更困难。” “我知道!我知道!等你回来吧!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向你父母和姥姥禀明,没有你在我身边,我没有勇气面对,天大的事情,我都有勇气承担,惟独这一件事情。我等你——我等你——”悦悦上前紧抱住霍毅,埋在他温暖的怀里。 “好,等我回来,我会带你到英国、到日本,供你读书,让你也泡泡洋水,几年后咱们携家带眷回来,左抱一个、右揽一个,后面还跟着几个,到时候,教人不信也难。” “几个什么?” “小毛头啊——” “哪这么多!”悦悦腼腆地藏进了霍毅的怀里。 霍毅完全懂得悦悦心里的自卑。每想到悦悦的身世,他就有一股不舍的心痛,悦悦在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依靠,他决意要为她安排一个最好的出路,替他们松绑自己缠缚自己的谎言。 悦悦笑了,她默默地接受,虽然还是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可是看着他热烈的眼神,仿佛将她融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她知道就算他走了,也会带着对她的想念而走。 这一刻,两人的吻都成了一种真诚和坚定的印记。 霍毅吟起了一首诗。“最甜美的喜悦,最野性的悲伤——那就是爱情。” 悦悦知道,他曾经写在纸上给她看,虽然她不是很懂得外国诗句的意境,可是却能深刻体会霍毅的心情。 花园里,一株硕大不畏冬的大榕树下,两个人紧紧地倚偎密合在一起,这样的情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还要等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才会重拾。 次日清晨,霍老爷叫了辆洋车来接霍毅到火车站,洋车快又方便,最重要的是可以将霍毅多留一点时辰。 悦悦的眼睛哭得红肿,捏着霍毅的手帕在空中摇啊摇的。霍毅从车子的后窗挥手,纵使车子转了个弯,看不见任何人了,他的脑海里轰地一声白光一闪,也已将这一幕景象深刻地印在脑海里,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 霍毅已离开了一段时间,在霍家,悦悦的身份扶摇直上,她的个性开朗活泼、聪明乐观,虽然有些直言无讳,但在大家庭里,这样的个性有着一股强而有力的吸引力,吸引着霍家上下所有的人。 只有碧柔除外,她因在服丧期间,一直都是足不出户地待在房间里,连霍毅离开的那一天,她都不能出门挥别。 碧柔恨极了这些繁文缛节,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一直都活在人们钦羡和惊艳的眼光里,一直都享受着她的美色所带来的骄宠,予取予求。可是自从丧礼以后,她却被迫为了人言可畏而将自己深深地隐藏,埋葬在这深宅大苑里,让悦悦独享、甚至取代她的光芒。 近来,霍家两老还计划着要在霍家的家族里,挑个孩子过继给霍楚,好让碧柔心无旁骛,能够坚贞、专心地抚养孩子。但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啊——难道就要这样带着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牵绊住自己的一生。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碧柔深信。 仿佛有一条邪恶的蛇慢慢盘踞了她的心,尤其是当悦悦完完全全从她身上夺走了所有注意力的时候。 悦悦每天都来房里探望碧柔,碧柔总是虚虚实实地探问着她和霍毅的事情,悦悦语意模糊,闪闪烁烁的回答,更坚定了碧柔的猜测。 这天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好的时机。 悦悦在门外打了招呼后,就径自走进碧柔的房里。 “碧柔,这是我做的腊八粥,来——趁热吃才好吃。” 悦悦端来了她亲自熬煮的腊八粥,姥姥的牙齿不好,难得吃到这样又软又香、入口即化的美食,赞不绝口。悦悦兴冲冲地盛来了一碗,要给碧柔品尝。 她将腊八粥搁在圆桌上,回头看见了碧柔手里捏着一块帕子。 “咦!这帕子和我的一模一样。”悦悦说道。 “当然一样,是同一个人给的。”碧柔慵慵懒懒地回道。 “是霍毅——” “嗯!都是下人们习惯在他的裤袋里塞条帕子,还不是小时候娘交代下来的。” “喔!你们是一块长大的,霍毅的一切,你比我还要清楚。”悦悦语带苦涩。 悦悦坐了下来。这几天,从下人的口里,她也听了不少关于霍毅和碧柔轰轰烈烈的过往,知道他们两人是青梅竹马的恋人。这样的过去,悦悦来不及参与,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也莫可奈何。但她坚信霍毅对她的情意,虽然碧柔曾经拥有霍毅的过去,可是她是惟一要和霍毅携手未来的人。想到这里,她有什么酸意呢?悦悦总是暗嘲自己。 碧柔等悦悦坐定了,自己也坐下来。 “悦悦,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有关霍毅的。” “好啊——我最喜欢听他的故事了。” 碧柔笑了笑,说道:“我来霍家的时候,才七岁,霍毅十一岁了。那时候的霍毅是个聪明却常惹麻烦的男孩,爹和娘对他一直是无计可施,可是只有我知道他顽强的外表下,有一颗最柔软的心。” “我相信——”悦悦忍不住打岔。 “听我说完。”碧柔睨着眼说。 “有一年,霍毅十五岁的时候,他和学堂里的狐群狗党,一同到八大胡同去逛窑子。” “逛窑子?”悦悦有些惊讶。 “不错,他到了胭脂胡同里鬼混,被那里的江南姑娘给迷了心窍,竟然偷了账房的钱,去替一个雏儿赎身,那个雏儿还没有破瓜,一直不愿卖身,她被老鸨强关在柴房里三天。霍毅不忍,替她向老鸨谈拢价钱,买了这雏儿回来。霍毅的爹娘大怒,却又无法,只有让她留在霍家做个丫头。想不到她不知身份,多次引诱霍毅,想要霍毅娶她,终被娘撞见。娘大怒,硬逼她选了个伙夫工人成亲,送他们一笔钱,赶出了霍家的大门。” 悦悦心里凉了半截。她不知为什么碧柔要告诉她这个故事,虽然霍毅的娘在河间府有提过这事,可是她当时听听只觉得有趣,并没有放在心上。 “当时霍毅难过了好一阵子,那时我还小,还不懂男女感情的事。等我满十五岁时,才知道我和霍毅早就彼此吸引,我们相爱,发誓不离开对方,可是霍楚他也要我,他是大哥,家人总认为凡事长幼有序,况且霍楚的身体一直就不好,爹娘对他从来就是百般迁就,于是就决定把我许配给大哥霍楚。” 碧柔用帕子擤了擤鼻子,说得柔肠寸断的样子。她省略了捉弄他们兄弟感情的部分,省略了觊觎霍家财产才嫁给霍楚的心思,添加了霍楚身体一直不好的地方,自己是为顾全大局才放弃霍毅的,好轻易地原谅自己,博取悦悦的同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悦悦问道。 “我只想告诉你,霍毅的心肠好,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当初他替那雏儿赎身,完全只为了同情,就算霍毅愿意娶她,爹娘也绝对不会答应的。” “是吗?如果他们相爱,为什么不能?”悦悦无力地回应,心里的某个地方正慢慢死去。 “这个社会就是不容许这种事情,霍家在北京是数一数二、有头有脸的人家,如果话传出去,霍家的少爷娶了个烟花女子,霍家的面子要往哪里摆?爹娘就是豁了性命,也绝不会让这种丑事发生的。你该看看那个雏儿的下场,她哭得死去活来,娘就是铁了心不搭理,将她从霍家撵了出去。” “那霍毅呢?他没有替她说情?”悦悦问。 “我说过,他心软,说情难过当然是有,可是当他冷静了下来,就知道家人全是在为他着想,况且没多久,他的心都全放在我这边了。” “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悦悦的话里带着战栗。 “为什么?你说呢?”碧柔捉弄地反问。 “我不知道,这故事和我无关,都过去了——” “可有关系,因为这种事情,恐怕没多久又要重演了!我是霍家的人,就不得不为霍家多想想——” 碧柔从怀袖里拿出了一张纸,摊开让悦悦看一眼后,又揣进了袖里。 悦悦好像被人用木槌敲到了后脑,轰的一声,眼前一阵发黑,不用细看,就知道那是她的卖身契。 悦悦猛地站起身,不经意撞翻了身后的椅凳,她转身想要扶正椅子,却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她将手放在桌上,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悦悦想要问个清楚。 “是霍毅给我的。”碧柔说。 “不可能!他不可能给你这纸卖身契,他——” “我有卖身契,还有他随身的帕子,他一回来就告诉了我一切,他不想让我难过,也不想伤你的心,他利用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霍毅他还是爱我的。”碧柔眼里闪着动人的光彩,伪装得几乎连自己都打动了自己。 “不……你骗人,你骗人,我不相信你,霍毅他——”悦悦哑口无言了,明明白白摊在眼前的东西,明明白白的事实,她想要否认也说不出口,她不想相信,却没有一点可依赖的。 “我骗人?骗人的是你!说什么从英国留学回来的,说什么是英国富商的千金,说什么在英国成了亲,全是一场骗局!只要我让大家瞧瞧卖身契,一切不就都明白了,这简直是旧事重演的丑事。”碧柔咄咄逼人地说道,将悦悦逼到断崖边,要她粉身碎骨地跳下去,才会罢休。 这一刻,碧柔长久忍着的气、受到的委屈,全都要借着悦悦来偿还,连本带利的。 “碧柔,我不是在妓院被霍毅赎身的青楼女子,我不是随随便便的女人,我爹从前还是个官家的书办,我们是在黄河大汛时成了逃难的难民,你……霍毅他要我等他回来,他说过的,我没有骗人——”她的解释说得如此无力和多余,爱说话的悦悦,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话可说。 “他是心软!男人嘛!枕边的甜言蜜语哪个不会说?而你,为达到目的,什么谎话都编得出来,没有人会再相信你了——你知道吗?他这辈子只对一个人说过爱,那就是我,悦悦,他可说过爱你吗?我知道,他没有,因为他发过誓、赌过咒,说一辈子都不会对第二个女人再说个爱字。” 悦悦愣住了。没有!是没有!霍毅从来没有说过爱她,她的天地已经开始动摇、分崩离析了,脚底下没有一点可以依靠的立足之地,除了往下跳之外,她没有第二条路走。 良久,悦悦回过了心神,悠悠恍恍地对碧柔说道:“碧柔,请你不要告诉爹娘,我会走!可是不要告诉他们真相,否则会伤他们的心——” “这……这我可没有把握。”碧柔不想答应悦悦的请求。 空气变得凝重,悦悦感觉肺里吸不到一点空气,好像快要窒息了一样。 蓦然间,悦悦挺了挺胸膛,将泫然欲泣的血泪,全都往肚子里咽下。她是林悦悦,她不是个摇尾乞怜的狗,走出霍家,就不信天地间容不下她。 霍毅说过,错的不是她,是命运的捉弄,是老天爷生了妒心,不愿一个被卖身的女子这么轻易就找到了幸福。 错的不是她,不是她—— 她是配不上霍毅,一开始她就不敢如此奢望,如果霍家没有办法接受她,她一点都不愿让霍毅为难。 “你放心,我知道我配不上霍毅,我不会赖在霍家不走,也不会成为你的威胁,可是我要奉劝你一句话;霍毅或许曾经爱过你,但是他是好马不吃回头草。等他回来,他宁可父母替他安排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也不会娶自己的嫂子,那时候——你也得不到任何好处,相反的,绝对会比现在的威胁还要大。我爱霍毅,所以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任何牺牲,他利用我,我也没有怨言。而你……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女人,你纵使有倾国倾城的相貌,可是终不敌年华老逝,相爱的人交的是心、认的是情,而不是一时的美貌和迷恋。我才来霍家没多久,就早看出你是个肤浅、骄宠、任性的绣花枕头——” 悦悦这时候终于显出了她坚毅和不服输的本性。这段日子以来,悦悦因为碧柔才丧夫,是个新寡,才会对她百般容忍,现在她知道自己必须离开霍家,在离开前若不好好说出心里的不快,她会遗憾一辈子的。 “住口!你竟敢骂我,你好大胆子——”碧柔气白了脸,想不到悦悦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我怎么不敢?”悦悦回道。 “你敢再说,我就到前厅去,把你的丑事全都抖出来!” “我不怕!是你该想清楚,到时北京城里所有的人都会猜测你的居心,才丧夫,就急着想嫁小叔,所有的人都会来看霍家的笑话。你去说!说不定揭穿了,我反而可以赖在这儿名正言顺等霍毅回来娶我,生米煮成熟饭了,不是吗?”悦悦挑衅地说道。 “你……你不会!”碧柔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现在她们的角色完全对掉,碧柔反而受到悦悦威胁。 “走着瞧!”悦悦坚定地说着。 当悦悦挺着胸走出了碧柔的房间后,马上又换了个样,像游魂似的晃荡在长廊上。她支撑着一口气循着霍毅走过的足迹来抚平她要发狂的思念,最后跪倒在花园中的那棵老榕树下,向上仰望,看见了珍珠似的点点光亮从叶片间射了进来,她掬了一手细光,刹那间,想到了她被卖身绑进麻袋时,所看见的细光。这代表什么?代表她的出身是无可改变的,就算她换上了一身华服,就算她改头换面,骨子里还是改变不了她原来就注定好的命运。 天长地久的誓言言犹在耳,奈何她无力挽回狂澜般的事实。 她明天就走,趁着碧柔还没有把一切都说出来的时候,趁她还有一点尊严的时候。 情归何处?身归何处?她已经喝了奈何桥上的孟婆汤,发誓要忘了前半生的,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不是她的幸福,该舍的时候,就不该迟疑。要从头来的,就不要再等待了。 悦悦知道,当她失去一切的时候,只有未来还存在着。只要未来存在,或许就还会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再相逢,那么这个存在就绝对值得她好好活下去,只是不可能活在霍家了。 第十章 十年后,革命终于成功了。 一九一一年,霍毅参加的广州起义虽然失败,但在同年十月十日,武汉的满清军队叛变,其他的省份也跟着响应,陆陆续续地在所有的地方扬起了革命胜利的旗帜。 在中国,不管换天换地,有些人还是照样的营生买卖,有些人还是照样聚在茶馆子里喝茶听戏,不管谁来做头,这吃喝拉睡、说唱听看的日子总是千古不变。对小老百姓来说,不同的是进步的科学改变了旧有社会的封建制度,西洋的文化侵入生活,也开了百姓的眼界。 女人的服饰也有很大的改变,从前又宽又大的长衫,全变成了又窄又紧的开岔旗袍,连短衫、长裤也都出笼了。 苏钰铨爱极了这种改变,他从河间府来到了北京城,眼里所见的就只有这些花俏美貌、服饰前卫的女子,看得他应接不暇、眼花撩乱。 钰铨从霍家叫了辆黄包车,来到了城里有名的一家酒坊,听说这里的炸羊肉闻名北京城。 这酒坊有一大半是露天的,门庭若市,桌子椅子几乎要摆到路中间来了,来来往往、各式各样的人群中,有和尚道士、有妓女贵妇,有富人、也有叫化子,对钰铨来说,这些就是北京城最具特色的街景了。 他叫了一大盘的炸羊肉、几片麦饼、一壶白干,就自斟自酌地看着人潮吃了起来。酒坊的对街正好有几间铺子,钰铨随意看了看,突然被从对门绸缎店里走出来的两个年轻女子吸引住了目光。其中一个女子身穿镶着娇绿的绸边、粉红荷色的合身长袍,绾着盘起的发髻,看得出后颈的皮肤特别白皙,她纤细的腰身,好像可以盈盈一握,脚下一双小巧的朱红平底鞋,可比美三寸金莲。钰铨的记忆仿佛被人拉到了十年前,记得有个女人也曾经媲美这样的姿色。 见她们两人一直站在绸缎店前谈话,钰铨才又低头斟了满满的一杯白干,丢了一大块炸羊肉入口,想配酒下肚;想不到这让他端详了老半天的女人回过头来,也正好不偏不倚地朝他的方向望来。 起初他们彼此都有些不确定,后来这女子用一种模糊缥缈的眼神慢慢走近,不理会她身后同伴的叫唤,径自跨过了街道,走到了钰铨眼前。 十年前同样的情景又发生了。记得在河间府城外的客舍里,钰铨看到悦悦从楼梯走下来时,惊艳于悦悦的美色,就曾经这样魂不守舍地看出了神。钰铨才刚吃的炸羊肉瞬间噎在喉里,吞也不是、吐也不好,猛地喝下白干,咳得几乎要岔了气,他急忙站起身右手一翻,竟然撞倒了半杯酒,洒湿了钰铨下半身的长袍。 “你还好吗?我帮你擦擦——”这样似曾相识的问话,十年后又听见了,钰铨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第一次慌乱不安的怦然心动,不知所措。 “你……你……你是——”钰铨忘了悦悦正拿着帕子等着他,径自瞪大眼、指着悦悦,好像见到了鬼似的。 “我是悦悦,你还记得我吧?”悦悦笑看着钰铨的失态,他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当初微胖的身材,如今更显得富泰。 “悦悦,想不到你也在北京。”钰铨好不容易冷静了下来,惊讶于十年无情的岁月,却在悦悦身上留情地不留任何痕迹,十年后的她只多了更迷人成熟的风韵。 “是啊——我和我的朋友来这绸缎店看看,下个月就要顶下来了。” “顶下来?你是说,你买了这店——”钰铨指了指店的方向。 “不全是我,我和朋友合伙的。钰铨……你还好吗?”她的音调还是如此温软动听,恍然间,好像四周都变得寂静无声,钰铨只听见悦悦的声音像有回音似的不断回响。 “我好——我很好,你……你一直住在北京吗?” “喔!不,我住在天津,几个月前才和朋友搬来了北京。” “你知道北京改朝换代了,人事变了很多——” “我当然知道。” “别站着说话,来……坐。” 钰铨站起身,邀悦悦入坐。 “不了!我的朋友还等着呢!我该走了——”悦悦看着绸缎店前等着的女人。 “你……悦悦,你还好吗?我知道十年前你和霍毅到了北京不久,霍毅离开,你也走了。我还曾到北京想要找你——”钰铨慢慢地想要一幕一幕拉开这十年的旧事。 “没错!你知道我和霍毅的约定,我本来就要离开的,我在往天津的火车上认识了一对夫妻,这太太就是在绸缎店前等我的朋友。他们好心收留我,让我学了不少事情,她先生在两年前死了,我和她就计划着来北京合伙开家铺子。”悦悦三言两语就把十年来发生的事情,轻描淡写地说完了。看见钰铨傻傻的不回话,悦悦赶紧又道:“钰铨,很高兴在这里遇见你,等绸缎店开幕,别忘了来看看我,我真的该走了——”悦悦注意到一辆黄包车即将驶近,伸出手就要拦下,对街悦悦的朋友也缓缓地走来。 悦悦的朋友有礼貌地对钰铨含笑点头,她们两人都准备要坐上黄包车。 “悦悦……你知道霍毅……霍毅在杭州城外的六合塔医院。”悦悦临走前,钰铨突地大喊。 悦悦正色回头了,她低声和她的朋友说了几句话后,缓缓踏下了黄包车,车夫径自载着悦悦的朋友独自驶开了。 悦悦低着头,一步一步走近了钰铨,一步一步踏进十年来,不愿触及的伤口。 “他受伤了?”她小心翼翼地问,将如焚的心暗藏了起来。 “革命是成功了,可是……霍毅……霍毅他在广州起义中受了伤,被人辗转护送到杭州,我才和他的家人到杭州探望他回来。唉!霍毅为了革命献身了十年,我看也够了。” “受伤?杭州?碧柔一定在杭州照顾他吧!”悦悦心想霍毅有家人的照料,怎么都轮不到她来关心。 “什么?碧柔,碧柔在七、八年前就改嫁到南方了。悦悦,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自从我离开了霍家,就再也没有和任何人联系了。” “真是这样——悦悦,你真狠心。” “我狠心?你为什么这么说?”悦悦一点都不懂,受伤的是她,离开霍家要成全霍毅和碧柔的也是她,怎么说她狠心? “坐下来,我再叫份白干,咱们喝两杯,好好聊聊——” 须臾,钰铨喝了口水酒润润喉头,沉重地放下酒杯,看着悦悦,又叹了口气。 “霍毅不知道你会走,那年年后的秘密集会被人泄底密报,好多弟兄都被捕下狱,霍毅的枪法准,又有功夫底子,他跃墙逃逸后,原本要和其他弟兄东渡到日本避难。怎知他一意孤行要往虎口逃,他好不容易回到了北京城,才知道你离开霍家了——” “钰铨我不得不走,我和霍毅有过三个月的约定……” “我当然知道!可是霍毅早就把约定抛到脑后了,他要你留在霍家,他要你!” “不!他要的是碧柔,他把一切都告诉了碧柔,还把我的卖身契留给她,钰铨——碧柔把一切都说出来了,你叫我在霍家如何立足?我……我不是霍家的媳妇,我不过是个骗子,欺骗了霍家两老和老夫人的感情,欺骗了所有的人,我无法再假扮了,我……我怎么能再留下?” “我相信霍毅,他绝不会告诉碧柔的,如果他真的还爱碧柔,为什么他会冒着被捕的危险,赶回霍家要见你?那时,他找不到你,整个人都疯了——” “疯了!他在找我?他这么做,不怕霍家的人知道所有的真相——” “知道又怎样?你想霍毅的个性他会在意吗?他知道卖身契被碧柔拿去,她用这个逼你走,气得什么绝情的话都说了。那一年,我到北京加入革命党时,就听到了这个消息。霍毅整天就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里寻你,他还托人到南方打听你的消息,真是用尽了所有的方法。你真是狠心,说走就走,霍毅还以为你会来找我,因为那时候我人在北京,他还以为我把你藏了起来,他啊——什么可能都想到过了,霍毅来找我的时候,我们大吵了一顿,几乎要大打出手,最后他和我在旅店里喝个烂醉,才松了口对我说了不少有关你和他的事情。霍毅……霍毅真的是爱你的,那个时候我才看清楚,我甘拜下风——” “他……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爱我,我以为我离开是为了他好,为了霍家的门风,如果他们知道真相,我……我是为了……爱他才成全他。”悦悦止不住泪水泉涌。十年了,回想起来,所有的感觉又排山倒海的来了,那一句爱他,感情的浓度还是不减当年,好像是吃了符咒一样,一辈子都解不开、化不掉了。 “你们真是冤家,他为了你到现在还没有娶妻生子,霍毅的娘看见我就唉声叹气,说他们霍家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到霍毅这一代就要绝子绝孙了,霍家纵使有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用?碧柔知道霍毅不可能娶她,所以反对霍家替她领养孩子,没两年啊——碧柔就改嫁了。你呢?悦悦,你有夫家吗?” “我没有,可是我有——钰铨!霍毅他伤得如何?我要即刻启程去看他。” “好好好!太好了!男未娶,女未嫁,你快到杭州去看他吧!霍毅是受了重伤,可是医生说还是会复原的,只是需要时间。还记得吗?在河间府时,你曾对我说,有霍毅这样的朋友是交友不慎,可是今天我要说啊——霍毅有我这个朋友,真是他前辈子修来的福气——”钰铨笑看着悦悦焦虑的眼神,想到往事历历如昨,忍不住本性地调侃了几句。 十天后,悦悦来到了杭州城外的一家医院,她提起简单的行李,整了整衣衫,慢慢地走进白墙内的高楼。 她仰头,迎着当头刺眼的日光,脚步不禁凌乱;悦悦手按着心跳的地方,就怕它几乎要撞了出来。 一进了医院,药味刺鼻,门诊的人很多,有些地方还大排长龙,几个白衣护士和一、两个外国医生来来往往走动着。 悦悦的外表让人看了舒服亮眼,当班的护士好心的抬头问她。 “你找人吗?” “嗯!我想知道有没有一位病人叫霍毅,他住在哪一号房?”悦悦小心的询问。 “喔——是二零六,你是他的——”护士又问。 “我是他的老朋友,我姓林,多年不见了,我……我想看看他。” “喔!林小姐,他的家人不久前才来看过他,我们让他在一处较僻静的病房休养,是个好看的男人,只可惜……” “可惜什么?”悦悦胆战心惊地问。 护士想说又止住。“呃……没什么。一颗炸弹在他的眼前炸开来,他的头部受伤,会有短暂的失明,脚腿骨断了,还有几处内伤,其实现在都没有大碍了,只是他的眼睛迟迟都还没有复原,心情不免颓丧。好几个月前他来的时候,几乎只剩一口气而已。来!我刚好要拿药去那里巡房,我带你去。”护士和悦悦两人走在医院的长廊,到了末端转了个弯,又上了一道窄小的楼梯。护士忍不住解释:“这里是私人的病房,走动的人不多,这楼梯几乎是只上二零六号用的。哪!就在楼梯上去的右手边。我这里有止痛药是要给二零六的。唉——实际上这药多吃无益,他需要的是多休养。” “让我来好吗?拜托你,我想要照顾他。”悦悦真诚地说着,眼睛还泛着泪光。 “这——” “求求你。” “好吧!反正只是个止痛药,你拿去我还可以省下这一趟。我可警告你,他的脾气实在是不好,虽然长得俊,护士们还是受不了他。”护士笑笑说着。 护士递给了悦悦一个纸包,看着她往前走,突然间她有种感觉,二零六的病人并不需要止痛药,他需要的是眼前这位优雅动人的女子来替他疗伤。 找到了病房,悦悦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看见这房里又静又暗,好像稍微移动就会弄出很大的响声,她刻意踮着脚尖走进去。 “拿水来!” 悦悦身体震动了一下。是霍毅的声音! “我说拿水来,还有药!” 悦悦的眼睛适应了四周的阴暗,才看到铁床上的霍毅翻了个身坐起来,背对着悦悦,怔怔地看着紧闭的窗帘。 “我……好!”悦悦放下小行李,赶紧走到茶几旁,倒了一杯水,走近霍毅的身边。她此时才看到霍毅头上缠绕着白纱布,他的两眼完全被遮盖住了,只露出直挺的鼻梁和坚毅的唇线,右腿上绑了两块木板,一层层地绑着白布,两枝拐杖随意的倚靠在墙边。 他看不见的!悦悦安心地观察他。霍毅颈后的黑发散乱地长到了肩上,满脸的胡碴让他看起来又消瘦又憔悴,可是不论他容貌如何改变,还是一样能让她神魂颠倒、怦然心动。她将药打开,放在他摊开的掌心上,霍毅二话不说仰头把药吞了。 “你是新来的?” “嗯!”悦悦小心地将窗帘打开,看到了户外的景色,绿意渐渐的消褪,这秋末冬初的季节冷得缠绵,冷得令人多愁善感,丝丝缕缕地从窗外慢慢透进了骨子里。 悦悦回头,突然看到水壶后的瓶子里有朵盛开的梅花,开得灿烂、开得耀眼,红得从花心里泛着粉白,就像她在河间府看到的梅花一样。 “你茶几上有朵梅花开得好美、好香,你知道花有灵吗?曾经有人这么告诉过我,当时我还不相信,你相信吗——”悦悦想到了霍毅曾对她说过的花灵。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时春梦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十年来她只要看到花,就想到霍毅。只要有人说起灵魂,就想到霍毅。听到革命就想到霍毅,看到有人逃难就想到霍毅,连吃饭睡觉都想到霍毅。原来这十年,她无时无刻都在想念着他,她一直活在对他的思念中。 霍毅沉默了许久,悦悦丝毫看不出霍毅的表情,他好像只是个会呼吸的躯体,只能定定地坐在床沿上。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花有魂,我不相信人有魂,我不相信这世间有任何天杀的灵魂!我不相信这世界有任何可相信的事情!”霍毅的声音由低沉幽然转成了高亢,悦悦吓得连退了几步。 “你相信爱吗?”悦悦含着泪问道。 “我藐视爱,我鄙视爱,我看不起肤浅的爱,我痛恨经不起考验的爱——” “为什么?霍毅,为什么你要这么说?爱情,有的爱情虽然荒唐盲目,却要时间才看得清楚,它不肤浅,不能藐视。我曾经爱一个人,我还在爱他。我曾经说过要等他,我到现在还在等他,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爱我——” “他没有说,是因为他觉得一个爱字并不足以表达他所有的心,他说要她,要她,要她,他身上的每个细胞都说要她。他从前体验过的爱,并没有这种感觉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如果她不懂,就不用去等了!” “霍毅,霍毅——我懂,我终于懂了!我要回到你的身边,永远都不要离开你。”悦悦跪在他身前,将头埋在他的手心里。 霍毅感受到她热烫烫的泪水,却毅然决然地抽回了手,动也不动的。 “悦悦,你回来了,可是……太晚了,我、不、要、你、了!”霍毅第一次叫出悦悦的名字。其实,当她来到病房,开口说出第一个字时,霍毅就像触电般的有种强烈感受,这么温软的声调是独一无二的,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林悦悦。她的声音,他到死也不会遗忘;待她说出花灵,他就更加确定了。可她为什么要来?他现在已经是一个看不见、瘸了腿的废人了…… 霍毅说这话时,有两颗心同时在淌着血,像一把利刃划开了胸口,看着鲜红的心鼓动地跳着还不够,一定要亲手血淋淋地摘下来,才有办法将痛苦连根拔起。 悦悦掩着嘴,强忍着哭声。她的心好像被人一刀一刀地凌迟,正一点一滴地淌血,她恨不得即刻就死,霍毅不要她,那么她的后半生还有什么可凭借的? “我……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当初我离开是因为我以为你还爱着碧柔,你告诉她一切,还给她我的卖身契,她说要将我的身世公开,她说爹娘不会允许咱们,所以我不得不走……” “如果你不能相信我,我就不值得你为我等待。你走吧!找个好人家嫁了,我不在意了,我什么都不在意了——”霍毅的嘴角露出了无奈又痛苦的笑意。这十年来,他几番出入枪林弹雨,不就是希望有一天子弹真射穿了他的脑袋,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平息那股令人窒息的思念了。只可惜,革命最后是成功了,他却还是没死,但也成了半死的人,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地过日子,他何苦拖着悦悦一起沉沦到这苦海里。 “不!霍毅,你……这不是你,你会好的,你说过,你要在北京城里开一家建筑事务所,你说过你要替中国的子弟们盖一所最现代的学校,你有雄心壮志,你有理想,你说过——” “闭嘴!你存心要看我的笑话吗?你看过一个又瞎又跛的人画设计图、量地形吗?你走!走得远远的,让我安安静静地在这里等死吧!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不!霍毅,你说的不是真心话,你知道吗?我们有个——” 悦悦还没有说完,就被霍毅大喝一声、打断了。 “滚!滚!走开,走得越远越好——” 两个护士早闻声而来,悦悦还想再说,却被她们一人拉着一手,带出了病房。 悦悦不断地饮泣、止不住地哽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当她发现她坐在医院外面的石椅上时,双腿发软、久久站不起身来。 要回北京吗?还是再回头求他?悦悦第一次有前途茫茫、无所适从的感觉。 她还记得十年前那个晨雾蒙蒙的清早。 她拎着她的绣线蓝布包,里头只有一些碎银和一点衣物,她手上勾着一件御寒的长袍,趁着鸡鸣前踏出了霍家的大宅。当时的她虽然害怕投入这陌生的城市,可是她一直都相信天无绝人之路,逃难的日子比这艰苦百倍,她不都是这样过来了吗?她虽然身上只有一些钱,可是她有手有脚,更有一技之长,所以她如初生之犊般来到了车站,随意买了张到天津的火车票,就这样走上了她选择的命运。 可是现在,她不知道要怎样踏出下一步,她曾经将心交给霍毅,怎知她还没有要回来,他早就弃如敝屐了。 尾声 悦悦不知道在石椅上坐了多久。抬头看着形容枯槁的乔木叶,正随着午后的秋风左右摆荡,显见是棵柔弱没有主见的大树,左摇右摆地任风舞弄。待她失魂落魄地起身后,才忽地惊觉,自己将随身的行李遗忘在霍毅的病房里了。 她裹足不前,不知该如何是好。行李中有她回北京的车票,还有一些重要的物品,她一定要再回医院拿……半晌,她决定了。如果注定要再面对一次,就不能逃避。她慌忙从斜领上抽出了绸帕,将满脸的泪痕擦干,而后挺起胸膛,慢慢地踱回医院。 她一心只想悄悄地进到霍毅的房间拿行李,不想惊动任何人,怎知在上楼梯的转角处,迎面就遇上了刚刚那位好心带路的护士。 “林小姐,你怎么又回来了?”护士诧异地说。 “我忘了拿东西。” “是吗?刚刚一阵混乱的,我也没有瞧见,医生才替他打了针,想让他的情绪稳定下来。” “他……现在呢?” “我想没事了吧!” “我进去拿我的行李,不会再惊动他的,拿了我就走。” “这……” “我不会惊动他的。” “好!不过你别出声,反正他也看不到你。来吧!”护士道。 护士领着悦悦又回到了病房。 “霍先生,你有没有需要什么?”护士敲了敲门后,走进了病房,对着霍毅说道,还努努嘴作势要悦悦拿到行李就走。 “走开!我什么都不需要!我什么都不需要了!以后有什么人来,我都不想见——”霍毅坐在床沿,两手支撑着他受伤的头,宽阔的双肩竟然不住抖动。 悦悦看到这副情景,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霍先生,这样怎么行,刚刚那位林小姐,她大老远的来看你……”护士不明就里,但也禁不住的说了几句。听说这个霍先生是北京来的阔少爷,还是革命的大功臣,可是她不过是个护士,又不是他的机要秘书,什么人要来看他,她可没有义务要替他挡驾过滤。 “她走了?”霍毅茫然地抬起头,循着护士说话的位置问道。 “是……她是走了——”护士看着悦悦,心虚地说。 “走了也好!无牵无挂……你看到她是什么样子?我有好久没有见到她了——”霍毅感觉昏昏沉沉的,医生替他打的镇定剂开始发挥了作用。 “林小姐啊!她很美,身材很苗条,不过——” “不过怎样?”霍毅问。 “不过哭得好伤心。” “是吗?长痛不如短痛,我不想让人来看我、同情我——”霍毅全身无力地躺了下来,药效开始在他的周身运作。 “霍先生,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情再按铃找我。”护士上前替他盖好被子。 霍毅躺在床上低声的呢喃呓语着…… “走了……她走了!我怎么会让她走……我要她……我要她的……悦悦……回来……我找了你十年了,悦悦……” 悦悦终于忍不住冲上前,护士想要阻止,然而举起手却又停在半空中,因为霍毅的话,她也听得一清二楚。 “霍毅!霍毅!我没有走,这一次说什么我都不会走了!你叫我等你,我是在等,我只怕你不要我,别再赶我走了!霍毅,我们有个儿子,是个儿子,他快满十岁了,长得和你同个模样,你当爹了,你知道吗?霍毅……”悦悦流着泪跪在床沿,紧紧地握着霍毅的手。 霍毅听见了,努力想要举起手来,却又欲振乏力地垂落下来。 “我在做梦吗……悦悦……悦悦……”挡不住药效,霍毅终于沉沉睡去,睡在满载着对悦悦思念的小帆船上,缓缓驶进了河心…… 不信春天的红花绿叶才是美丽,秋天枯落的红叶也有萧索的美感。 悦悦两手紧握霍毅修长的手指,才看着窗外的景色一会儿,回头又定定瞧着霍毅不变的睡姿,心里想着留在北京的儿子,他们父子连睡相都一模一样。 当她告诉霍毅他俩有个儿子的时候,在一旁的护士小姐都听傻了,心想他们一定是乱世的战火里,一对硬生生被打散的鸳鸯。护士小姐半天才省悟过来,这是该让两人独处的时刻,于是不住后退,悄悄掩上了门,让悦悦安静守候在霍毅的身边。 过了许久,霍毅慢慢醒来了,他感觉到一双柔嫩的手,紧紧交缠着他的手指,记忆里的一幕一幕,又重新被掀了开来,恍若昨日在离别的前夕,悦悦就是这样两手交握着他,一整夜都不愿放开。他明明是醒着的,却还在发痴,幻想着这紧握的手,一直就和他共同生活着,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心中有个影像,好像自己化身成了另一个形象,十年来一直紧跟着这双手。 他一直努力地在回想,回想着他昏睡前做的一场美梦。 海洋因为思念而深,波浪因为渴望而起伏,他的心跳因为他还没有醒来的美梦而鼓动着。 “悦悦……是你?” “霍毅,你醒了!不要说话,不要赶我,你听我说!”悦悦怕他的情绪又再度激动,刚刚自己累得不小心假寐了一下,此刻惊惶地醒来,就急着要解释。 “霍毅,十年前,我以为你还爱着碧柔,她告诉我很多有关于你们的事情,她还想将我真实的身份说出来,我害怕,我不敢面对,我更误会了你,当时我只想成全你和碧柔。一天早晨,我偷偷走出了霍家,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我知道碧柔会替我说明一切。 “我到了车站,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跟着人潮买了一张到天津的车票。在火车上,我和同坐的一对夫妻谈得很投契,他们知道我的处境,答应到了天津要收留我。我不知道那时我已经怀了身孕,他们夫妻没有孩子,不但帮我生下孩子,还将霍达当成是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一直留在他们身边替他们处理事务。 “两年前,高先生去世了,我们回到高太太的老家北京城里顶了一家店铺,打算要自力更生。那一天,我在铺子前看到了钰铨,我上前和他谈了很久,他告诉我你在这家医院里疗养,我一知道就马上赶来看你了——霍毅,不要怪我,不要恨我,我知道我食言,你叮嘱我留下来等你,我没有!可是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我已经抛弃了自尊,要跪在你的面前求你原谅,我爱你,我想你,霍毅——” “你还是一样多话。” “霍毅——”悦悦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里小心地揣测他的思绪。 “我真想把你捏在手心里,好好地鞭打你一顿,我真想把你捏碎了,和着毒药一起吞了——只要我闭起眼睛,就会看到你,十年的思念成了埋怨,我开始以为我恨你,是的,我是恨你——我回到北京找不到你,我到处争战,也四处询问打探你,我最想做的事就是要找到你、质问你、狂骂你。现在,你又在我最不愿你看见的时候出现,刚刚愤怒占满了我的心,它几乎是比死还要严重的疾病——”霍毅想到了十年的相思之苦,不禁说得咬牙切齿。 “对不起,霍毅,让我照顾你,让我来抚平你心里的愤怒,你会好起来的,好起来看我们的儿子,他在北京等你,我——” “我们的儿子?悦悦,你不说一声就走,还偷了我的儿子,十年来独享独占?是我的儿子,你有我的儿子竟然没有告诉我,你想要瞒我一辈子是吗?如果你没有遇见钰铨,我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是不是?悦悦,我不会原谅你的!”霍毅紧紧钳着悦悦的双肩,好让自己可以确定她就在眼前。悦悦痛得拧出了泪,忍着说道:“霍毅,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怀了身孕,在天津生下霍达时,我又担心让霍家晓得,你和碧柔会把孩子带走。” “不错!我是会把孩子带走,连你我也不会放过。你几乎要让我遗恨终生,和幸福错身而过,我现在才知道,愤怒是一种愚行,时常由悔恨来结束——” 悦悦将头埋在他的手掌心里,让他承接她涌出的热泪。 “那用惩罚我来结束吧!霍毅——” “我会的,连本带利全部讨回来,十年前一百两把你买断的本金,再加上十年来相思的利息,这个惩罚就是把你留下来,留在我的身边,惩罚你一生一世——” 悦悦站起身,猛然抱住了霍毅。 霍毅将她紧紧揽住。众里寻她千百度,不敢相信悦悦此时此刻就在他的怀里,霍毅两手急切地摸索着她的容颜、她的线条、她每一寸温热柔软的肌肤,他捧住了她的脸,用尽全身的思念堵住了她柔软的双唇,强烈的、激情的吻仿佛可以侵蚀融化积聚十年的怨气。 悦悦的发髻瞬间就被霍毅摧毁,散乱地纠缠在他的指尖上。 他将悦悦高领的前襟扯开,像饥渴的猛兽咬上了擒服的羔羊,在她做临死挣扎前,狠狠地、致命地咬上她瘦弱的颈项上跳动的青筋。 爱情这东西,可以将人变成野兽,也可以将野兽变成人。 他毫不留情地用他的深吻连续不断地刻下点点鲜红的印记,悦悦瘫软在他狂野的激情里、混合着甜蜜与悲伤的喜悦里,原来霍毅早就对她说过他爱她了—— 最甜美的喜悦,最野性的悲伤——那就是爱情。 “悦悦——留下来,留下来——” “霍毅,我早就一直留在你的身边,没有离开过……” 执着的爱情虽然苦涩,但情有所钟,苦尽也会甘来。 三个月后。 霍毅像是从鬼门关里绕了一圈回来,他的内伤全好了,只是脚还是有些瘸,需要些时间才能复原,他让人从杭州送回了位在北京城的霍家,继续接受治疗。 霍毅的父母请来了最好的洋大夫来诊治霍毅的眼疾,今天就是拆纱布的日子,能不能重见天日,就看这一次的结果了。 “钰铨,你来问问这大鼻子医生,如果霍毅还是看不到,是不是有可能再做一次手术?还有……钰铨,你问他霍毅眼上的布拆下来后,还会像以前一样吗?有没有可能要戴着那种厚厚的大黑眼镜?钰铨——”霍毅的母亲不住地嘀咕,要钰铨做翻译,好替她问问英国来的洋医生。 “好了!好了!你安静点行不行?钰铨帮咱们找到了这么好的大夫,你还要这样烦他。钰铨,你问医生,要拆布了没有?”霍老爷忍不住也问。 “霍伯父、伯母,这医生就要拆布了,能不能看得见,马上就知道了!”钰铨耐着性子解释。 “不!再等一下!”霍毅挥手阻挡,耳里专注倾听着门外的举动。 他派人去接悦悦和霍达了,这三个月来的等待,比十年还要难熬。等死的绝望是很痛苦,可是等待重生的喜悦却已经超越了痛苦的极限。 悦悦在北京城里开了间绸缎店,她自给自足,俨然是个独立坚强的新女性。虽然她后来到杭州又探望了霍毅许多次,但她执意要霍毅在霍家见霍达的第一面。 “对了!悦悦说今天要带着霍达回家,就快正午了!快!快去叫老太夫人!”霍母兴奋地吆喝着下人传话。 霍毅的房间正对着从前厅的白石砖道,自霍毅从杭州回到北京城,所有的花径小道全按霍家两老的交代铺平,连隔着厅堂的围墙也都打掉了,就为了让霍毅方便出入霍宅。现在房前是一大片空旷之地,只有一道月洞门看得到霍家门外的景致。 一辆黑色的黄包车,缓缓停在霍家门口,车门开了,一双修长纤细的长腿缓缓踏到了黄土地,紧接着“噗噗!”的两声,一双小孩的黑靴儿跳了下来。原来是悦悦和儿子霍达,十年来第一次回到了霍家。 霍家所有人全都来到门口相迎,四五个下人急急忙忙上前帮忙卸下行李。 十岁的霍达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是看到这阵仗,倏然间胆怯,他瑟缩到悦悦的身后,又忍不住好奇地探出了头。 这十岁的霍达,身穿着米色软绸的衣衫和深蓝裤子,浓眉俊眼、灵动聪颖的样子,像极了霍毅小时候的模样。霍毅的母亲见到了,激动、感激得几乎要跪倒在地上亲吻悦悦,她十年来唉声叹气就是为着霍家后继无人,想不到悦悦早就怀着身孕独自抚养着霍家的小命根子,当初她如果知道悦悦怀着孕,说什么都不会让她走的。都是她的门户之见,悦悦才会备受压力地离开,现在她后悔不已,只想全心全意地疼惜这得来不易的媳妇和孙子。 “悦悦……我的悦悦来了吗?”姥姥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让丫头扶着,颤颤巍巍地从内厅里走出来。 “姥姥……”悦悦牵着霍达跨进了霍家的门槛,远远看见了姥姥佝偻的身影,禁不住激动的情绪,赶紧迎上前,跪倒在姥姥的面前。 “姥姥!我回来了——” “我的乖孙媳妇,你再不回来,就快来不及看到我了——”姥姥抖抖颤颤的声音哽咽,整个人像风中的残烛一样虚弱。 “姥姥!对不起!我……我对不起您!”悦悦跪在地上,想到当年辜负姥姥的疼爱,心里就愧疚不已。 “傻孙媳妇儿——什么对不对得起?真要算账,是霍家欠你的,你一个好好的姑娘家,被咱们霍毅这臭小子折腾的,我听钰铨说,他在杭州的六合塔医院还差一点把你赶走了,他眼睛瞎了!连心也跟着瞎啦!!那时候你如果真的走了!我这老太婆可真的是进到棺材了还不肯闭眼呢!你看我怎么会放过这傻小子!”姥姥哭哭啼啼地抱着悦悦痛哭。 “他赶不走我了!我回来一定要好好孝顺您。”悦悦一抬眼,看见了霍毅的父母,他们站在两旁,眼中都含着泪,欲言又止。 “爹!娘!”悦悦想要起身行礼,霍母立刻迎上前来扶。 “悦悦,都是我不好!这十年可苦了你,也苦了咱们霍毅,他……”霍母心疼儿子,想到他们这对冤家,真是历尽了沧桑折磨,眼泪也簌簌地流个不停。 “好了!回来就好了,阿福!把少奶奶的行李拿到少爷房里,孙少爷的房间整理好了没有?”霍父不想让这些娘儿们看轻了,用大声的命令来压抑决堤的情绪,一句少奶奶和孙少爷就道尽了霍父接受他们的一片真心,只是嘴里还是守旧古板、说不出来。 “老爷!都整理好了,小孙少爷的房间都打点好了,什么都不缺。”下人兴冲冲地回应着。 悦悦推着霍达上前,抚了抚他的头顶说道:“达儿!叫太姥姥、爷爷,还有奶奶。” “太姥姥、爷爷、奶奶。” 一阵清脆响亮的声音像银铃一样摇动,他们听得心荡神摇,对霍达又搂又揉的,简直拿他像个面团人儿似的。 “还有……”悦悦猛抬眼,像是有个共同的默契一样,霍毅就站在眼前。 “叫爹!”霍毅张着眼,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爹!”霍达从人群里探出头来看,这一声叫得小心翼翼,浑不像刚刚的强劲有力。 霍达看着这个高瘦清俊的男人,知道他就是和自己血肉相连的父亲,他走上前仰望着他,就如同虔诚的信徒仰望着信仰的神 一般。霍毅看到这眼神,就像当年他的母亲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毫不在乎别人的目光,悦悦冲上前,紧紧地拥抱着霍毅,一阵天旋地转,忘了四周所有人的存在。 “你看得见了!霍毅,你看见了。”悦悦审视他注视她的眼眸,瞳孔里有一张喜极而泣的欢颜。“我看见你了!悦悦,你的神情、你的笑颜、你的爱——”霍毅轻抚着她红艳的双颊。 “你还要我和你配合做夫妻吗?”悦悦揽着他的腰问。 “先说好要做多久?”霍毅笑问。 “做一辈子。” 霍毅温柔地印上了她的双唇,作为他们一辈子相守的印记,所有的人全都尴尬地别过了脸,只敢斜着眼尾偷看。 霍达喜滋滋地仰头看着他们。 姥姥先悄悄地出声了:“现在的人都这样吗?” “是啊——老太夫人,革命成功了,连谈情说爱都开放了,这是个自由恋爱的时代呢——”钰铨上前应道。 “那这革命还革得真好!你看,这个革命会不会给我第二个曾孙子啊?”姥姥又问。 “看这情形,是跑不掉的。”钰铨抿抿嘴,点了点头,铁口直断。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