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居君心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端午刚过不久,宁王府后园子的大槐树依旧在这个时节开了花,一串串洁白的槐花缀满树枝,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素雅的清香。 说起宁王爷,那可是是京城有名的「三无」王爷。哪「三无」?无能无脑无有权,年近四十,还没混着块封地,虽是当今亲子,却不得圣心,混得连二流的勋贵都比不上,只是一味的混吃傻玩,是以宁王府夜夜笙歌,日日热闹非凡。 然而这后园子却和宁王府的氛围格格不入,寂静异常,大白天也很少有人来。一来这里地处偏僻,少人打理;二来死过人,传闻闹鬼,阴森森的没人敢来。 但万碧不怕,她向来胆大,别人不敢来,正好,这里就成了她的专属地!当差余暇,或者心情烦闷时,总爱来这里散散心。 今日也是如此,午后,趁着管事嬷嬷不在,她又爬到槐树上,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繁枝茂叶之中,嗅着槐花的清香,仿佛又回到了故乡。 她七岁时进王府为婢,那年家乡闹灾,不得已,家里将她卖了二十两,临行前,她娘哭着说一定会赎回她。 如今三年过去了,家人还没消息……,万碧的目光越过树枝,越过院子,越过王府高高的围墙,越过京城的万千房屋,在暮暮尘埃中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家。 鼻头一阵发酸,万碧使劲儿揉揉眼睛,将涌上的热意按了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园子里多了个衣着华贵的小公子,不过七八岁的模样,白白嫩嫩的小脸上满是伤心难过。 万碧心细,她瞧着这小公子面生,好像不是府里的,忍不住在树上喊他,「小公子,你怎么一个人?」 那小公子没想到这里还有其他人,明显吃了一惊,抬头看到绿叶白花中,坐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笑靥如花的小丫鬟,他怔了半晌才说,「你是谁?」 万碧晃荡着脚, 「我叫万碧,是大厨房的烧火丫头。看你穿的这么好,是哪家来做客的小公子吧,这里可不是好玩的地方,快回去吧!」 小公子却不想走,凑上来问,「你在吃什么?」 「这个啊?」万碧捏着一串槐花,呲溜呲溜从树上蹿下来,「槐花。」 「你为何要吃花?」 「以前我娘总拿槐花蒸菜团子吃,想家了,我就忍不住想吃。」见他好奇地盯着自己,万碧便摘下一朵,「你尝尝,清甜的,微微有些苦味。」 小公子接过来,有些犹豫地慢慢往嘴里送。 「停下!」远处响起一声厉喝,一个三十左右的嬷嬷带着两个婢女匆匆忙忙奔过来,啪地拍掉小公子手中的槐花,半哄半训,「炯哥儿,外头的东西怎么敢乱吃?」 那人看到万碧,先是愣了下,又虎着脸呵斥万碧,「哪里的小蹄子,什么东西竟敢往三少爷跟前送?三少爷有个不好,你有几条命可填的?」 万碧方后知后觉自己犯了个大错,战战兢兢跪下说道,「嬷嬷恕罪,是奴婢眼拙,万万不敢了,求嬷嬷饶了奴婢这一回!」 这小公子正是宁王三子,嫡子朱嗣炯,自小在皇后身边长大,刚回府不久,所以万碧这等粗使丫头并不认得他。 这嬷嬷姓李,皇后亲自指给孙子的奶嬷嬷,朱嗣炯是她一手带大,对她十分依赖。而她因此也成为宁王府数得着的管事嬷嬷,连王妃都要买她几分面子。 李嬷嬷满脸怒容,不依不饶还要发作万碧,朱嗣炯拉拉她,「李嬷嬷,我也没怎样,让她走吧。」 听小主子这么说,李嬷嬷虽然没有好脸色,但总算是放过万碧了,只临走时冷着脸说了句,「记住你的身份,你没资格在三少爷跟前伺候!」 万碧仍旧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低低应了声,待他们走了,才慢慢爬起来,自嘲一声,身份,是啊,自己不过杂役院一个粗使丫头,怎么可以在主子面前露脸? 对于李嬷嬷的虎威,万碧是心有余悸的,但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王府的主子,她还是控制不住的兴奋,满肚子的话憋了几天无人可说,等见着柴火房的容嬷嬷——这府里为数不多对她好的人——忍不住话匣子就打开了。 她边拾掇着柴火边说,「容嬷嬷,我前几天见着三少爷了,长得可真好,比年画上的娃娃还好看!」 容嬷嬷四十多岁,有着一张并不慈祥的脸,眼角耷拉、嘴角耷拉、双颊内凹,「你又闲着没事儿乱跑,冲撞了主子,看不打死你!」 万碧笑嘻嘻,「我知道哪里去得哪里去不得!不过说来也怪,三少爷怎么一个人跑到后园子去了?身边也没个伺候的!——我看大少爷每次都是丫鬟婆子一大堆人跟着。」 容嬷嬷放下手中的烧火棍,冷言冷语说道,「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主子的事儿哪轮得到你嘀咕?看来是皮痒了!」说罢作势要打。 万碧急忙向旁跳开几步,「嬷嬷,别打别打,当心闪了你的老腰!让阿碧自己打两下给您出气可好?」 「呸!」容嬷嬷忍不住笑了,随后正色道,「阿碧,嬷嬷说的话你记住了,如今三少爷刚回府,万事待定,那些家生子儿挤破脑袋想要去他院子里当差。咱们身份太低,又没根基,尽量别去凑这热闹,让有心人看见,还不定怎么生事!」 第2章 「嬷嬷,你想哪儿去了!我才没想那么多。好了,今儿个是发月钱的日子,我得去干娘那里看看能不能要几个钱出来!」 看着万碧蹦蹦跳跳离开,容嬷嬷不由摇头,她干娘吴婆子是有名的抠唆人,只进不出,从她口袋里拿一文钱出来,比登天还难!这丫头去要钱,肯定吃排头! 万碧来到杂役院,果不其然,吴婆子一听万碧要拿钱,立刻竖起两只三角眼,指着万碧的鼻子道,「哪里来的钱?你一个月不过三百钱,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我一个月还要饶进去不少钱,这还没朝你要呢!」 吃的是王府给下人的份例,穿的也是王府发的衣服,至于用的,她什么时候给过自己一根线?自从进府,被管教嬷嬷分派了干娘,月钱都给她拿着,两年了,自己连一个大子儿都没见过! 但万碧敢怒不敢言,只能赔着笑,好言相求,「干娘,我知道受你很多照顾,可是咱们年前就说好的,每月你给我一百钱,你看,这都小半年了……,而且,如今我也大了,留了头,少不得要用些胰子、头绳之类的,这些府里又不分派。」 吴婆子冷哼一声,「你不是和绮雯交好?现在她进了大少爷的院子当差,什么好东西没有?你让她饶给你些,便是用剩的也不打紧!——你满府去问问,像你这样外来的身份,哪个不是干娘领月钱?哪个又敢和干娘来要钱?你当差出了错都是你干娘替你受着,没有让你额外孝敬就不错了!」 我一次也没有把差事干错过!万碧委屈得很,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又倔强地不肯走开,就在原地直挺挺站着。 旁边已有人看了过来,指指点点。 吴婆子怕万碧闹开脸上不好看,便从腰间掏出几个铜板,往地上一扔,「就这几个,再多没有!」 说罢,转身进屋咣当关上门。 万碧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蹲下身子将铜板一个个捡起来,抹着眼泪回去了。 不知不觉又来到后园子,此时日头西斜,天边晚霞映着夕阳,好似一团团燃烧的烈火。万碧攥着那几个钱,坐在石头上发呆,这样下去,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银子赎身? 「你为什么哭?」耳边响起清亮的男童声音。 万碧抹干眼泪一看,是三少爷,忙规规矩矩行礼。 朱嗣炯笑笑,抬抬手,「没事,这儿就咱俩,不用那么多礼。」 这三少爷刚刚回府,身边没有玩伴,而那些奴仆们见了他唯唯诺诺,一个个好没意思,前几天见了万碧,只觉得这小丫鬟长得真是好看,看着她的笑脸,心里不由也觉得敞亮。 万碧纳闷他怎么又独自来到这里,四处看看,「三少爷怎么一个人?李嬷嬷没跟着吗?」 「奶兄生病,嬷嬷回家去了,姐姐们去领东西,屋里没人,我自己出来玩。」 万碧还真有些怵头李嬷嬷,听说她没在,心里莫名就松了口气,脸上表情也自然许多,但又觉得不对,然而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见这位小少爷东张西望的,一副找东西的模样,「三少爷,你找什么?奴婢帮你找。」 「听说这后园子里有口井,我想去瞧瞧。」 万碧心一惊,这里的确有口井,但那里死过人,不干净! 「小少爷,这里没井,奴婢陪您去别处玩玩吧。不然,奴婢给您编个蝈蝈笼子?」 朱嗣炯一听没有井,顿时怔楞一下,又听万碧给他编蝈蝈笼子,小孩心性被勾起来,就坐在一旁石头上看她编。 万碧在路边挑了些狗尾草,一双灵巧的手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就编了个精致漂亮的草笼子。朱嗣炯很是欢喜,拿着爱不释手,「真好,真好,再编一个!」 见小主子高兴,万碧也来了劲儿,变着花样足足编了好几个,又陪着朱嗣炯在草丛里捉蝈蝈,玩了个不亦乐乎。 朱嗣炯出了一身汗,衣服也弄得灰扑扑的,就连头上也挂了几根草,万碧也差不多,二人对笑一阵后,朱嗣炯突然说,「阿碧,你别在柴火房了,来我院子当差,咱俩天天一起玩儿!你可愿意?」 万碧的心砰砰跳了起来,手微微发抖,勉强按捺下心中激荡,低头说,「愿意不愿意,奴婢也说不好,听主子吩咐就是了。」 朱嗣炯笑笑,看看天色,「我要走了,哦,这个给你!」他把荷包解下来递给万碧,「别再吃槐花了,我问了太医,那个东西生吃不好,你若是想家了,就吃一颗糖。」 荷包里装的是松子糖、饴糖、窝丝糖等各式糖果子,万碧心里一热,眼泪就要涌出来,「那奴婢就谢三少爷赏了!可这荷包不能拿,我就只拿糖吧。」 「为什么荷包不能拿?」 「这荷包一看就不是奴婢能有的东西,若是有人问起,奴婢应据实相告,不免又牵扯出您身边的姐姐们来——三少爷出门为什么不跟着?解释起来太麻烦,反正也是赏奴婢糖吃,奴婢就用手帕包着吧。」 第3章 听她说了一大堆,朱嗣炯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恍若大悟。万碧抿嘴一笑,「趁三少爷院子里的姐姐还没找来,赶紧走吧。」 万碧将朱嗣炯送到院门口,看着他进了院才走,到了柴火房将那包糖给容嬷嬷。 容嬷嬷哭笑不得,「傻丫头,不过几块糖,还值得你孝敬我?」 「这是我第一次得赏,怎么也得给您头一份儿!嬷嬷,等我以后挣着钱,我孝敬你一个大房子,也买人来伺候你!」 「嗯嗯嗯,我等着!」容嬷嬷一副应付的表情。 「嬷嬷,你别看我现在是奴婢,可我不信我一辈子是奴婢,早晚我会出人头地!到时候把你老接出去,让你也做老封君!」万碧鼓着腮帮子说。 出人头地……,容嬷嬷心头突地跳下,脸色微微变了变,慢慢说道,「嬷嬷不要做什么老封君,平平安安一辈子是最好的。阿碧,今后像这样的话,放在肚子里再不要说出来!」 万碧点点头,「我记住了。」 一阵风吹过,窗外树影婆娑,叶子纷纷随风舞动,发出呼啦啦的响声,似是为这个小姑娘的雄心喝彩,又似是阵阵警醒。 时间转眼到了七月盛夏,宁王府的一塘荷花盛开于池,阵阵清香随风四散开来,正是赏花好时节。 宁王妃盘算着办个赏花宴,请一请宗室勋贵,无他,长子朱嗣炽今年都十三了,世子的封号还没下来,前些日子她逼着宁王又递了请封折子,但至今也没有消息,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想着请这些人帮着在御前殿后说些好话。 帖子都送出去了,万事俱备,只等后日客人上门,但偏偏此时出了事,这赏花宴是办不成了。 是因三少爷落水了! 当时宁王妃正在平王府做客,刚得知消息,一时手脚酸软,心都要跳出来,后来听郑嬷嬷说人救上来了,才稍稍放下心,回府一看,小儿子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若不是胸腹还微微起伏,看上去就和死了差不多。 儿身是娘心,虽说这孩子一向和她疏远,总隔着一层不亲近,但当娘的看到儿子这般模样,哪有不心疼的,顿时掩面哭起来。 郑嬷嬷在旁劝道,「王妃别太难过,身子要紧,若是您哭坏了身子,炯哥儿醒来可让他怎么过得去?况且,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您就不想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句惊醒梦中人,宁王妃忙厉声道,「炯儿怎么落水的?」 郑嬷嬷忙摆摆手,左右看看,低声说,「哥儿是一个人跑到荷塘玩的。」 宁王妃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伺候的人呢?好大的胆子!」 「哎呦我的王妃,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您想,哥儿刚回府不过俩月,就落了水,皇后娘娘知道了,免不了又给您扣上‘看管疏忽,偏心漠视’的帽子,」 想起皇后那张威严冰冷的面孔,宁王妃硬生生打个哆嗦,她此生最怕的,便是这位皇后婆婆! 「王妃,我仔细问过了,当时只有一个小丫头在场,咱们何不利用下,既能堵皇后的嘴,又能除掉阮侧妃。」 阮侧妃是宁王最宠爱的女人,也是宁王妃最恨的女人。 宁王妃眼神闪闪,「此话怎讲?」 郑嬷嬷附在王妃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说了一通,宁王妃面有犹豫,「能行吗?」 「能行!只要那小丫头咬死了不松口,阮侧妃就难逃此劫,皇后那边也好交待。」郑嬷嬷言之凿凿。 王妃最终答应了,毕竟,比起照看疏忽,奸人谋害导致此次落水,之于自己的责任更小,而且,看阮侧妃倒霉,是她最高兴的事儿! 所谓无巧不成书,万碧真是切身体会到这一句话的妙处。 傍晚的时候,她又被吴婆子支使去跑腿,回来的时候想去荷塘里摘几个莲蓬吃,却看到有个小脑袋在水里起起伏伏,奋力挣扎。 当时四下无人,她也顾不得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救人心切,仗着自己水性好,跳进池子里就去救人。 谁成想落水的竟然是三少爷朱嗣炯! 万碧终究还是个孩子,力气不够,只勉强把朱嗣炯的头托出水面,根本就游不回岸边。让她庆幸的是,终于有人听到呼救声,赶来把他俩拉上了岸。 众人都忙着救治三少爷,没人顾及她。 万碧快累死了,独自坐在一旁呼呼喘着粗气。悄悄走来个面生的婆子说王妃要见她,万碧只好挪着如面条一般软的双腿,跌跌撞撞的跟在那人身后。 越走越偏僻,万碧莫名心慌起来。 那人忽然站定,回身伏在万碧耳边如此吩咐一番。 听明白那人所言,万碧顿时如遭雷击,脑子麻木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语气中充满威胁,「听话,日后主子不会亏待你;不听,你就等着生不如死吧!」 第4章 万碧又惊又怕,一路怎么走过来的都不知道,待她醒过神来,已到了王妃的院子里。 转过穿堂后面的八宝楠木屏风,走过厅房,就是王妃的正房。 早有丫鬟给她们撩起门帘。 一股馨香扑面而来,万碧从未闻过这么好闻的香气。 进了屋子,万碧的眼睛就不够使了,她也分不清摆的铺的都是什么,只觉得到处金碧辉煌,一时看的有些发呆。 那人轻咳一声,万碧立刻低头垂下眼睛。 「就是她?」 「回郑嬷嬷的话,就是这个丫头。」那人带着几分谄媚,接着低声说,「您放心。」 郑嬷嬷?万碧心一动,那不是王妃的心腹嬷嬷吗?她偷偷抬眼,飞快瞄了一眼,大骨头架子的身材,窄额头,小眼睛高颧骨,薄嘴唇。 郑嬷嬷微一点头,扫了万碧一眼,冷淡说道,「跟我来吧。」 万碧低眉顺眼地走进王妃的厅堂,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上面宁王和宁王妃分坐左右,宁王旁边站着一位身着素白月华裙,杏黄小袄的女子,与容貌清秀的宁王妃相比,明显更为娇艳,正是宁王最心爱的女人阮侧妃。 宁王妃点点头,给郑嬷嬷一个眼神。 郑嬷嬷问万碧,「你叫什么?在哪个院子当差的?」 「奴婢叫万碧,是大厨房的烧火丫头。」 「多大了?」 「奴婢十岁。」 郑嬷嬷接着问,「是你先发现三少爷落水的?」 万碧点点头。 「把你所见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万碧心越跳越快,颤抖着声音说,「黄昏时候,奴婢去给后花园洒扫处送喷壶,刚到荷塘边,听见有人在水里喊救命,奴婢一时也没多想,直接跳下水救人。」 王妃皱皱眉,看了郑嬷嬷一眼,郑嬷嬷会意,「你就没看到三少爷是怎么落水的?」 万碧跪在地上不住发抖,来时路上那人的话还清晰地回响在耳边,「推三少爷下水的人穿青色裙,裙边绣着丁香纹。」 可她根本就没看见!此刻她再傻,也知道自己卷入了后宅之争,她的命在那些贵人眼中就如蝼蚁,稍有不慎就交代了。 头上又传来郑嬷嬷严厉的声音,「仔细想想,当时都看到了什么?」 一声轻笑,阮侧妃甩甩手里的帕子,向宁王挑挑眉,宁王安抚地看了看她。 王妃最看不得他俩眉来眼去,冷哼一声,「炯儿平日最怕水,更不会一个人到水边去,必是有人害他!万碧,当时你看到了什么?实话实说,没人能难为你!」 万碧额头开始冒汗,惶恐不安,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说。 看着这幅场面,阮侧妃强忍着没笑出来,宁王脸色已不耐。 郑嬷嬷上前一步,挡住宁王和阮侧妃的视线,低声说,「你这蹄子,不过走了这么一段路,就把事情全忘了?」 怎么办,要怎说?万碧不认识那个婆子,不知是不是郑嬷嬷的人?她代表着谁?这是王妃的意思还是郑嬷嬷自己的意思?那几句话到底说的是谁,会牵扯到谁?是要实话实说还是按那婆子的话说? 郑嬷嬷不断催促,万碧心乱如麻,下意识说道, 「我……,我……,我也记不太清了,当时,假山后面好像闪过青色的裙角!」 郑嬷嬷松了口气, 「那裙角上绣的什么花纹?」 万碧犹豫再三,终是一横心,「奴婢没看真切,只看到一片青色裙角。」 王妃将杯盏重重往桌上一扣,万碧吓得一哆嗦。 「你好好想想,是什么花纹?柳叶纹?兰草纹?还是丁香纹?」 万碧头叩在地上,沉默不语。 「哎呀呀,姐姐还不如直接说,是炎儿的奶娘把三少爷推下池子的!」 阮侧妃笑嘻嘻地说,「谁不知道,她最爱这三种花纹,又最爱着青色裙子。」 「又有谁不知道,姐姐您一直瞧我们娘俩不顺眼,更为王爷偏疼炎儿不知生了多少气。如今刻意将此事往妹妹身上引,又是为的什么呢?」 「放肆!」王妃再也忍不住,「你算哪个牌面儿上的,我犯得着拿自己儿子的命栽赃你?」 阮侧妃连忙说,「姐姐好大的脾气,妹妹可不敢这么说。只是这事着实蹊跷,王爷,可否允妾问这丫头几句话?」 「问吧问吧,早点弄清楚早完事儿!」 听宁王这么说,王妃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阮侧妃笑笑,「你叫万碧对吧?我问你,你既是烧火丫头,那时正是忙晚饭的时候,你不在厨房帮忙,为何会跑到后花园去送个无关紧要的喷壶?」 「回侧妃娘娘的话,是干娘让奴婢去替小红跑腿,小红是干娘的女儿,奴婢不敢不去。」 第5章 「小红?干娘?叫她们上来。」 王妃不解,阮侧妃笑笑,示意下人赶紧去。 不多时,两人就传到了。 阮侧妃当即要问罪,「交给你们的活计也是你们能随意推诿的?那还要管事嬷嬷分派什么?来人,先拖下去各打二十板子!」 吴婆子马上叫冤枉,「奴婢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分明是那万碧小蹄子抢了这活儿去。」 小红也哭,「请主子明鉴,奴婢本来都打算走的,万碧非要去,一把夺过喷壶就跑了。」 万碧急了,「分明是你说自己不舒服,硬要我去的。」 吴婆子心疼女儿,是以经常让万碧替女儿干活,这在杂役院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二人忽然被上房传话,听说万碧在花园惹了事,这可吓着了,生怕受牵连,来时就打定主意,别管什么事,全往万碧身上推! 她们这一推,可把万碧害惨了。 阮侧妃噌地站起来,指着万碧喝斥,「不知死活的小蹄子,算计到我头上来了!说,谁指使你干的?」 万碧脑子嗡的一响,「奴婢冤枉!」 阮侧妃转身就哭上了,「王爷~,你可要为奴家做主啊,好端端的祸从天上来,这丫头不知道受谁指使,刻意跑到后花园,使三少爷落水,又要陷害我!啊呀,王爷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阮侧妃一唱三叹,摇肩扭腰跺脚,泪珠儿呼啦啦落个不停,把宁王哭得心都颤了三颤。 王妃受不了,「阮瑶,你说清楚,谁指使这丫头害你?分明是你故意害我儿子!」 她二人争吵不休,在旁伺候的奴仆们忙低下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宁王烦透了,大喝一声:「都给我住嘴!」 屋里顿时安静了。 宁王喘着气,指着万碧说,「我只问你一次,你到底看到什么?有没有人推三少爷下水?」 万碧以头叩地,「回王爷,奴婢到荷塘的时候,三少爷已在水中,不知道是不是别人推下的,奴婢只看到假山后晃过青色裙角。王爷,奴婢句句属实,奴婢救了三少爷,奴婢没有推三少爷下水。」 王妃眼睛如刀子般剐着万碧,又绷着嘴瞥郑嬷嬷。 郑嬷嬷低着头,不敢看王妃。 阮侧妃呵呵笑笑。 这时候,从暖阁里跑来一个丫鬟,「王妃,三少爷醒了!」 王妃和宁王急匆匆的赶过去。 阮侧妃慢慢走到万碧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压低声音说,「算你捡了条命!」 万碧看着她重新归坐,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一会儿功夫,王妃和宁王出来了,王妃的脸色僵硬,十分难看。 宁王看起来却轻松了许多,「好了,炯儿说是他自己不小心落下荷塘的,与他人无关!没事了没事了,都散了吧!」又打个哈欠,「善后就交给王妃了。阿瑶,快走吧,你不是要给我喝酒唱曲儿的么!」 看着款款离去的二人,王妃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屋里静得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到,万碧连大气都不敢出。 郑嬷嬷小心翼翼地说,「王妃,晚膳未用,奴婢给您熬点枣仁粥可好?」 啪!王妃狠狠甩了郑嬷嬷一巴掌,「你干的好事!」 郑嬷嬷的左脸立刻紫涨起来,她不敢呼痛,马上跪下不住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王妃板着脸,盯着万碧,好半天才说,「赏这蹄子十两银子,也别枉费她辛苦一场!」 「奴婢不敢。」万碧重重给王妃磕了个头。 「不敢?」王妃嗤笑一声,「我看你敢得很啊,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 宁王府一通喧闹后,朱嗣炯平安转醒,但宁王妃却不大痛快。 没有扳倒阮侧妃,反而平白赚了阮侧妃的讥笑和宁王的埋怨。 没有推卸掉责任,迎来了意料之中的皇后申斥,并说,如果她还不会养孩子,那就把孩子再送回宫,皇后替她养! 宁王妃心中的怒火和憋屈,就发在了下人身上,除了朱嗣炯的乳母李嬷嬷没有动,院里伺候的都给打了个半死,撵出去永不许进府。 而先前郑嬷嬷对宁王妃的种种保证,如今成了落在脸上噼里啪啦的巴掌。 郑嬷嬷虽是王妃跟前的红人,但论起信赖,她比不过自小和王妃一同长大的张嬷嬷。她本想借此机会讨好王妃,趁机压过张嬷嬷,却没料到万碧根本不上道儿!郑嬷嬷这个恨啊!自此对万碧是「另眼相看」。 可她们没有一人去深思,为什么三少爷会孤身一人来到荷塘? 这段时间,万碧的日子相当不好过。 在她决定不按照那婆子吩咐的去做的时候,她已经想到了后果,现在来看还好,不过脏的累的差事多点儿,打骂讥讽多点儿,饿肚子的时候多点儿,咬咬牙就过去了,比起丢了性命,这些都不算什么。 第6章 那个婆子,万碧再没见过,她偷偷问过容嬷嬷,容嬷嬷在府里呆的时间长,依稀记得那人在大花园花房当差。而花房的人,因三少爷落水,不久前全被发卖出府。 万碧无比庆幸,就连吴婆子抢了王妃赏她的十两银子都没那么难过了。 当然,还是心疼得哭了好几天,十两,她不吃不喝干两年九个月才能攒够! 今天,她又被吴婆子骂了,只因为她没替小红洗衣服……,面对吴婆子满口污言秽语,万碧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推了她一把。 吴婆子如何肯吃亏,抄起扫帚就要打。万碧又岂会乖乖站着等她打,向着院门就往外窜。 小红怕她娘吃亏,也挽起袖子追万碧。 「这是怎么了?」一个身着水红裙子,青缎子比甲,束着深蓝汗巾,模样俊俏的丫鬟从门外进来。 万碧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绮雯姐姐,救我救我,干娘要打死我呢!」 绮雯在大少爷院子里当差,刚被提为二等丫鬟,在大少爷跟前也算说得上话。 吴婆子见是她,不便再喊打喊杀,「绮雯姑娘啊,这丫头不懂规矩,我教她呢!」 绮雯说,「吴大娘,大少爷让我打几根络子,要得急,万碧手巧,我先借她一会儿用用可好?」 能说不好吗?大少爷可是王妃的心头肉,凡是涉及到大少爷的事,下人们谁敢说个「不」字? 万碧顺利逃脱,绮雯领她到花园子里逛。 「绮雯姐姐,不打络子吗?」 「傻丫头,这不是为了把你带出来唬她嘛!」 对于万碧的遭遇,绮雯也只能安慰她几句,这当下人哪有不受气的,就连王妃身边的管事大嬷嬷还挨巴掌呢! 因还当着差,绮雯不过坐了一会儿,就匆匆走了。万碧坐在荷塘边,盯着一池的荷花发呆,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憋火,强咬紧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一个小石子从万碧身边划过,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万碧没在意。 又是噗通一声,这枚小石子不偏不倚落在万碧跟前,溅起的水花飞到万碧衣服上。 万碧彻底恼了,扭头喝道,「哪个不长眼的瞎捣乱!」 三少爷! 万碧有些讪讪,「三少爷,怎么是您啊,您身子大好了?」 朱嗣炯抛掉手里的小石子,「受委屈了?」 「才没有!」 「眼睛鼻子都是红红的,哭啦?」 「没有!」 朱嗣炯走过来,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扔到她怀中,「擦擦!」 万碧想了想,拿起帕子擦擦脸,「三少爷,您怎么又一个人出来?」 「我想去荷塘边,他们肯定不让去,索性我自己出来。」 「去荷塘?」万碧很惊讶,凡是落水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对水产生恐惧,更何况上次三少爷几乎淹死在荷塘里。 万碧不明白,也就不敢乱说话,二人一路无话,来到荷塘边。 万碧看出来,三少爷一直在强撑,他的腿都在瑟瑟发抖,背在身后的小拳头也捏得有些发白,既然如此害怕,为何又要强迫自己来这里? 「你水性很好?」朱嗣炯突然问道。 「是啊,奴婢在水边长大,会走路的时候就会游水了!」 「你没淹过水?」 「有啊,有句话不是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什么腿抽筋啊,什么被水草缠住啊,好几次奴婢差点没命!」 「你不怕?」 「怕有什么用,全家人就靠着河里那点东西补贴补贴,打打牙祭。」 也许是想到了家人,万碧有些伤感,很快又调整好心情,笑嘻嘻说,「三少爷,我看那莲蓬长得很好,我摘几只,那莲蓬子可好吃了!」 朱嗣炯笑了,好像每次碰到她,说的都是吃。 见他笑了,万碧以为他同意,便脱下鞋,噗通一声跃入水中,几下就游出去好远,少顷,手里拿着几只莲蓬上了岸。 万碧很快剥好了一只,她拈起一粒递给朱嗣炯,「你尝尝?」 「直接吃?莲芯很苦。」 「不苦,你尝尝!」 朱嗣炯犹豫着吃了一粒,满口清香,甜润可口,「很好!再给我一只可好?我回去慢慢吃。」 「本来就是给少爷摘的!」万碧将方才的手帕缠在莲蓬茎上,递给朱嗣炯,「莲茎上有刺,您拿着这块儿!」 「你也快回去换身衣服。」 万碧笑笑,「我送您离开这水边儿再回去。」 和万碧分开后,朱嗣炯拿着莲蓬来到王妃院子里请安。 屋里迎出来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嬷嬷,微微有些驼背,面目甚是和蔼。 第7章 「炯哥儿,怎么晌午的时候过来了?这大太阳的,快坐下歇歇!」 「张嬷嬷?你回来了!」朱嗣炯惊喜道。 「这才刚刚到。」 张嬷嬷给他擦着脸,心疼地说,「哎呦,瞧这小脸红的!——跟着的人呢?都是怎么伺候的!」 「我不耐烦他们跟着」,朱嗣炯轻轻道,话题一转,「母亲呢?我给她带来些莲蓬!」 「王妃……王妃有客来访,这会儿只怕还没走,不如你先到东廊套间歇会午觉?」 东套间是大少爷朱嗣炽分院子前住的地方,即便现在也时不时回来住。 偌大的王妃院子,竟然没有一间专门给他歇脚的屋子。 朱嗣炯摇摇头,「我就坐在这里等吧。」 张嬷嬷还有事要忙,吩咐几个小丫鬟伺候着。 朱嗣炯虽然是王妃亲儿子,可王妃对他却并不亲近,他又没有半点少爷脾气,即便是下人们怠慢,他也从不多言,所以不过一会儿功夫,那几个小丫鬟就躲着偷懒去了 空荡荡的花厅中,朱嗣炯孤零零的坐在椅子上,小手费力地剥着莲蓬,将白白的莲子剥出,整齐的放在碟子中。 「唉!可真是气死我了!」王妃从隔扇后进来,满面怒容,后面跟着张嬷嬷和大丫鬟落霞。 王妃坐下就开始抱怨,「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事儿!不过是让那几位皇叔皇婶帮着说几句话,怎么就这么难?一个个推三阻四的,好像怕被我们连累似的。还有太子,当初立太子的时候,我们王爷可没少出力,现在却不说一句帮忙的话。我们请封地就藩,对他也有好处不是?」 张嬷嬷不住拿眼神示意这里还有人。 王妃这才看见朱嗣炯,「哦,炯儿来了啊。」 朱嗣炯早就站起来了,「儿子给母亲请安。」 「嗯嗯,坐吧,落霞,给三少爷拿些果子吃。」王妃漫不经心说了一句,转脸又和张嬷嬷诉苦,「亲王成年后就藩,这是惯例,其他几位亲王都有藩地,怎么到我们王爷这里,反而就没有了呢?」 王妃喋喋不休,只顾说个痛快,张嬷嬷几次想打断,都没抢过话头。 朱嗣炯坐在一旁,仍是一言不发剥着莲蓬,手指头泛着红,大拇指的指甲都劈了。 「王妃!」张嬷嬷再也忍不住,声音提高好几度,终于打断了王妃的话。 王妃还没明白,直到再次看到朱嗣炯,才发觉在小儿子面前说了一大堆不该说的话。 她面露尴尬,语气略有些生硬,「炯儿啊,大人在这里说话,你别听着了,出去玩吧。」 朱嗣炯将剥好的莲子放在王妃跟前,「母亲,儿子尝着这嫩莲子也别有一番风味,特地拿来给母亲尝尝。」 「莲子?」王妃有些发愣,随后点点头,「知道了,去吧。落霞,送三少爷回去。」 看着朱嗣炯小小的身影慢慢消失,张嬷嬷心头不由得发酸,想想这对母子的关系,温言劝道,「王妃,您对炯哥儿也太冷淡了些。」 「冷淡?!你瞧瞧他给我送的什么东西!」王妃没好气地将那碟莲子一推。 张嬷嬷诧异道,「这莲子有什么不对吗?」 「莲子,怜子!他这是提醒我,要多多怜惜他!真是,我还亏欠他了?我生他去了半条命,以致于再不能生,我又说什么了?」 「炯哥儿才多大,他能有那心眼?怕是王妃多想了。」 「我想多了?」王妃自嘲般的笑笑,「打他生下来,就在宫里养着,那宫里的可都是人精,一句话能有三种意思,和他们打交道,一万个心眼子都不够用!况且,他又不是皇后的亲孙子,可愣是让皇后对他疼爱有加,说他没心眼,鬼才信!」 张嬷嬷可真不知说什么好了,「我的小姐啊,炯哥儿可是您亲儿子!」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这个王妃更气,「亲儿子?我看他是那姓李的亲儿子!见了她比见了亲娘都亲!」 「那李嬷嬷打小儿就带着炯哥儿,比旁人亲近些也是有的,王妃何必跟个奶妈子生气?」张嬷嬷苦口婆心劝着,「炯哥儿今年好不容易才从宫里回了府,他没在您身边长大,王妃还是要多关注他。」 「我又何尝不想和他亲亲热热的,可这孩子就是和我隔着一层。你就说这莲子吧,不就是想让我多疼疼他,直说不就行了?何必绕这圈子?总说我偏疼炽儿,你见炽儿和我打过哑谜没有?」 王妃说着说着,心里的委屈劲儿上来,眼泪也跟着流下来,「总说我不疼这孩子,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不心疼?炽儿有的,难道少了他的?怎么我就在皇后面前博了个偏心的名声?他怎么就不知道在皇后面前替他娘申辩几句?」 这娘当的,还和八岁的儿子置上气了!张嬷嬷真是体会到无可奈何,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第8章 正要再劝,门外小丫鬟战战兢兢,来传宁王的口信,说是和阮侧妃一起去西塘避暑,这半个月都不回王府。 听得此话,王妃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脸色阴沉如锅底,伺候的丫鬟婆子敏感地察觉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个个屏声静气,拼命缩小存在感。 树上的知了都识趣儿般的不再聒噪,在这诡异的宁静中,忽的稀里哗啦声声响,王妃将边桌上的东西全部打落在地。 朱嗣炯辛辛苦苦剥的莲子,滚得四处都是,又被笤帚一扫,簸箕一收,倒入秽物桶,再不见踪影。 热闹的夏季一晃而过,天气慢慢凉了下来,京城西郊数万亩坡地上的枫树黄栌红艳似火,秋风飒飒吹来,遍地绛红色的落叶婆娑起舞,煞是好看。 每到秋季,皇上都要去西郊登山赏红叶,今年恰逢六十寿诞,各地藩王都奉旨来京庆贺,皇上游兴大发,下旨王孙臣工同游,因此宫里宫外忙的是不可开交,连宁王这个闲散宗室都被拉去里外跑腿帮忙。 黄道吉日,帝王出游,浩浩荡荡一群人,而宁王自然也要随行,顺便把一家妻小都带上——皇上年纪大了,喜欢热闹! 这些与万碧并没有什么联系,她还是杂役院的烧火丫鬟,之前朱嗣炯曾说过要她进院当差,也不知是这位三少爷忘了,还是王妃或者哪位嬷嬷阻拦,总之是再没了下文儿。 王府的主子们一走,府里呼啦啦跟去了小一半的奴仆,剩下的人少了管束,顿觉轻松,一来二去,偷懒的偷懒,耍滑的耍滑,连万碧这个小丫鬟都觉得府里规矩松了很多。 前阵子万碧整日的忙,偶然听说王妃突然发作了大少爷院子里一批人,也不知绮雯有没有受到波及,如今好容易得个空闲,想去看看绮雯,却不料她随着大少爷去了西郊——看来她非但无事,反而更进了一步。替小姐妹高兴之余,万碧有些失落,她自己的出路又在哪里? 今早起来,万碧照旧先去拾掇柴火,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周遭过分的宁静,空气都仿佛静止一般,她偷偷溜到墙根底下,一墙之隔的街道也是寂静得很,连馄饨挑子的叫卖声都听不到。 忽然一阵嘈杂的马蹄声从墙外响起,夹杂铁甲的嚯嚯声、男人声嘶力竭的嘶吼声,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大地仿佛都在颤抖,墙头都震下好多渣子。 还没等万碧反应过来,又接连几声巨响。 万碧拼命压下心中的恐惧,裙子一撩,噌的上了树,爬到最高的树杈子上,借助高度优势,她清楚地看到了西郊山上冒出的黑烟。 万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直觉一定是有大事,因为街巷上突然冒出很多全副披挂的官兵,拿着明晃晃的刀,四处砸门。 这条街上住的不是勋贵,就是高官,何人如此大胆?! 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升,万碧吓得面色发白,心砰砰乱跳,连忙往王府大门的方向看去,只见门外半里,尘土飞扬,约有上百名兵勇提刀握枪向王府冲了过来。 来不及细想,万碧迅速下了树,撒腿就往柴火房跑。 还没等她跑到柴火房,宁王府的大门就给砸开了,看门的一句「来者何人」还没问出,就一命呜呼。 这些兵勇杀气腾腾,上来不由分说劈头就砍,打砸抢杀,到处放火,凶神恶煞状若土匪。 几乎是顷刻之间王府陷入火海,人们争相逃命,呼号连天。 万碧仗着身形小,又熟悉路,先一步跑到柴火房,好在这里地处偏僻,还没有殃及到祸乱,她便一把拉起容嬷嬷就要往外跑。 容嬷嬷止住她,「阿碧,难为你有这份心,老婆子老了,跑不动,你还是自己走吧。」 万碧急得直跺脚,「嬷嬷,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快走快走!」 「慌什么!」容嬷嬷低喝一声,「刚才的巨响是火炮的声音,想必是西郊出事了。」 万碧睁大眼睛,「嬷嬷,你怎么知道」 「老婆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容嬷嬷冷哼一声,正色道,「阿碧,皇上在西郊,这么大的动静,定然是有人谋反!京城接下来相当长的时间会很乱,看在你一直对老婆子还算孝顺的份儿上,我问你,你想要做个平安但是普通的小老百姓,还是要出人头地,挣一个前程?」 容嬷嬷神色肃然,以往浑浊的双目此刻炯炯有神,气势大盛,竟好似换了个人。 「若是第一种,你就跟在老婆子身边,老婆子自有活命的法子;若是第二种……」容嬷嬷顿了顿,低声说,「你悄悄溜到后园子,那口枯井旁边,也许有你想要的,但,是福是祸可说不准!」 时光一点一滴过去,外面兵勇的呼喝声越来越近,万碧脸色几经变幻,猛一抬头,她目光灼灼,神情坚定,终是下定了决心。万碧跪下给容嬷嬷磕了个头,「嬷嬷,我这就去了,你……你要好好保重。」 第9章 容嬷嬷塞给她几两碎银子,又抓了把锅底黑给她把脸抹黑,「阿碧,人心险恶,你多长点心眼,千万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嬷嬷等着你回来……」 一片混乱之中,万碧溜着墙角,连滚带爬,终于是抢在前头来到后园子,这里她熟悉得很,很快在半人多高的草丛中找到那口枯井,在旁边的假山洞子里,她看到了三少爷! 万碧几乎惊晕过去,「三少爷,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去西郊了吗?」 朱嗣炯嘴角抿得紧紧地,小脸绷着,一句话不说。 不远处传来搜查兵勇的大呼小叫,来不及多想,万碧拉着他就往西北角跑,那里有条阴沟,直通外街,万碧先跳下去,伸手接他,「少爷,快下来。」 乌黑的水泛着层层白沫,臭气熏天,朱嗣炯站在一旁,几欲作呕,更别提跳下去。 「少爷,命重要干净重要?下来!」 背后的声音越来越近,朱嗣炯还在犹豫,万碧等不及,一把把他拉下来。 朱嗣炯闭着眼,屏住呼吸和万碧从阴沟里爬了出来。 街上早就乱成一团,但万碧注意到,那些兵勇们只围攻宗室勋贵大臣们的府邸,普通百姓家倒还好些,只要不愣头愣脑出来看热闹,倒不会有人刻意为难。 万碧便拉着朱嗣炯悄悄躲在一处人家的墙根儿,他俩浑身污泥,脸上身上黑乎乎臭烘烘,俨然两个小叫花,根本没人注意。 街上闹哄哄两三天才慢慢消停下来,万碧早就寻了两身略干净的衣服换上——其实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她没敢告诉朱嗣炯。此时不只朱嗣炯,就连万碧也惊讶自己的胆大。 现在他们遇到一个难题,是继续逃到城外,还是留在京城等宁王来找。 「不能留在城里,你也看到了,他们明显是冲着宗室勋贵来的。」万碧忧心忡忡,一心想着怎么出城。 朱嗣炯开口讲了这几天来的第一句话,「父亲会来找我的,我回来时给他们留了信儿。」 他终于肯说话了,万碧心里松了口气,小心翼翼问他,「你一个人怎么回来的?西郊都发生了什么?」 朱嗣炯也很茫然,木木说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到了西郊,太子叔叔就一直将我和其他几个皇孙、世子带在身边,我连父亲都没见着。后来太孙哥哥借口和我游山,单独把我送了出来,让我找个地儿躲着,等局势稳定了再说。」 「他不肯说为什么,我觉的不对不肯走,他这才告诉我,这是太子叔叔和皇爷爷定下的计谋,他们要趁着这机会,一举拿下藩王,彻底压制藩地的势力。我临走前派人给父亲母亲送信,让他们躲起来避避风头,下山后,李嬷嬷把我送进府就回家去了。」 万碧惊呼一声,「李嬷嬷让你一个人……!」 朱嗣炯心里也有点难过,「嬷嬷的家人比我更重要……」 万碧不知说什么,血浓于水,李嬷嬷优先考虑自家人也无可厚非,如果她处于同样境地,十有八九也会这样做。 虽然朱嗣炯坚信他的家人会来找他,但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宁王寻他的迹象,而且满大街流传的消息是,太子谋反,皇上宾天,闵王、鲁王、靖王等三位亲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杀了太子,而宁王、平王等人出逃不知所踪。 太子谋反?连万碧这样的小丫头都不信,别提别人了!朱嗣炯也说皇爷爷一向器重太子,几乎是手把手教他政事,近来更是将大部分朝政交给他,除非太子疯了才会谋反。 是以,分明是三王谋反!但太子已死,皇上驾崩,闵王就要坐上那把椅子,如今大局已定,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朱嗣炯却不这么认为,「我根本没在西郊看到皇爷爷!」 万碧没明白,朱嗣炯慢慢说道,「从京城到西郊,皇爷爷一直没露面,里外都是太子叔叔操持,我猜,皇爷爷根本就没去西郊!」 也就是说,皇帝还有翻盘的机会?这些事,万碧不懂,只好顺着他在京城东躲西藏好几天,但事态愈演愈烈,大街小巷都贴满闽王即将登基的告示。 宁王虽然没有消息,但此时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京城已被三王控制,宁王也没有精力和人手回来寻他——见朱嗣炯越来越沉默寡言,万碧怕他想不开,便如此安慰他。 朱嗣炯终于决定出城了,再不出城,他就可能死在这里——城里的搜查越来越严,闵王发出消息,只要有人捉住不肯归顺的宗室子弟,无论死活,黄金千两!而且墙上贴的告示中,就有朱嗣炯的画像,那画工简直了,惟妙惟肖! 黄金千两?!万碧看着朱嗣炯,那是多大一堆金子啊! 可能是万碧的眼神太□□裸,朱嗣炯忍不住撇着嘴说,「你想把我交出去?」 「不不!」万碧急忙否认,「就冲着你给我那一荷包糖,我也不会出卖你!」 第10章 朱嗣炯低头一笑,「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我以后……肯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闵王封了城,如何出城成了问题,万碧愁眉苦脸好几天,正恼火的时候,一阵恶臭传来,随着骨碌碌的车轮响声,一辆粪车从眼前过去。 万碧有了主意!谁都不让出城,但有一种人却是非出不可,且没人拦他,那便是倒夜香的。 朱嗣炯内心是崩溃的,上次从阴沟里钻出来已是他的极限,那味道恶心得他几天没吃下饭,而这次,粪车?!还要钻到马桶里?绝不! 一个时辰后,他二人藏在粪车里。 说起来,这比上次爬阴沟更刺激,因为他们两个直接钻进粪桶里,那守门的将士刚掀开桶盖,一股屎尿恶臭迎面而来,直接熏吐了,赶紧放行,哪里还顾得上看桶里是否有人。 对啊,谁会想到龙章凤姿、锦绣堆里出来的小王爷会藏身满是秽物的粪桶? 俗套?恶心?可这是万碧唯一能想到的法子。 粪车出了城,待到无人处,二人从桶里翻身而出,一路狂奔,不顾天气寒凉,扑通扑通跳进河沟里。 掏大粪的傻了眼,而后看着倾泻一地的粪水,也不由自主地……吐了。 万碧和朱嗣炯总算是从京城逃了出来。 城外的搜查明显稀松,他二人又累又饿又冷,走了许久,好不容易在荒郊野外看到一户农家,什么也来不及想,上前就向农家讨两身衣服并一些吃食。那家人甚是热心,不但没有收钱,还让他们在家过夜。 他二人窝在炕上,盖着薄被,长长舒了口气。此刻的破衣粗食,与往日的锦衣玉食是天差地别,但于朱嗣炯来说,能捡条命已是万幸,哪里还有余地去挑肥拣瘦! 夜深了,窗外下起了小雨,打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朱嗣炯已经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而万碧却怎么也睡不踏实,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总觉得不安宁。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万碧急忙闭上眼睛装睡。 呼吸声粗重,是这家的男主人,听动静,他从门外悄悄走进来,在炕头站定,似乎是在看着他们两个。 他要干什么?万碧慌乱不已,却强自镇定,依旧装睡。那男人轻轻推了推他们,万碧忍着没动,朱嗣炯哼哼两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不一时,那男人走了出去。 待听不到他的动静,万碧就睁开眼睛,悄悄下了地,看着他进了西屋,便偷偷躲在门帘子后偷听。 「睡了?」妇人轻轻问。 「嗯,睡得和死猪一样。」男人呵呵笑了几声,「这可真是老天爷叫咱发财!这两个兔崽子,还说到下村走亲戚,他们那样子,能是乡下人?」 「那男娃子别看一副狼狈,可那细皮嫩肉的,那做派一股贵气,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这阵子城里乱哄哄的,说不定就是哪家逃出来的公子哥!年纪正当好,那些大老爷们最喜欢这样的,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妇人言语中掩饰不住的兴奋,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还有那个女娃子,我细细看了,啧啧,那皮肉骨相绝了,长大后必然是个倾国倾城的姿色!这个女娃子我要□□几年再出手。」妇人忍不住笑起来,「我还发愁没法进城弄几口人出来,真没想到,在这里还有生意送上门,真是老天爷都在帮咱们发财!」 他二人只顾说说笑笑,全然不知门外还有人偷听。万碧已听得汗毛倒立,冷汗直流,怪不得临走时容嬷嬷给她涂了一脸锅底黑,原来还有这种担心在!可更可恶的是,这对拐子竟敢对三少爷起坏心!万碧真是恨得牙痒痒,她悄悄退了回来,琢磨着如何脱身。 她一回头,朱嗣炯竟然已经醒了,靠在墙上眼睛晶晶亮。万碧吓了一跳,不知道他听没听见那拐子说的话,她可真不愿意让这些腌臜事污了三少爷的耳朵。 但朱嗣炯显然已知情,他对万碧点点头,轻声说,「等他们睡熟了,咱们就逃!」 二人相视无话,唯紧紧拥在一起,静待黑暗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西屋慢慢安静下来,二人蹑手蹑脚下了地,穿过堂屋,卸下门栓,眼看就要逃出去。 「咣当!」朱嗣炯却踢翻了小脚凳,在这寂静的夜晚,无异于惊雷。 「谁!」西屋立刻响起男人的暴喝。 万碧情知不妙,拉着朱嗣炯就往外冲,那男人已追了出来,几步就把朱嗣炯抓在手里。朱嗣炯连踢带打拼命挣扎,万碧也是疯了一般厮打。 然而小孩子的力气与壮汉怎可相提并论?那男人一脚便把万碧踢翻,疼得万碧趴在地上起不了身。 「别弄坏了货!」女人拿着一捆绳子追来,尖声喝道。 这就要完了么?万碧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走,腿脚酸软,连被那女人抓住胳膊都没有挣扎。 第11章 「啊——」男人突然一声惨叫,捂着肚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的小腹上,赫然插着一把匕首!而朱嗣炯握着那把匕首,满手是血。 女人发出凄厉的叫喊,放开万碧朝那男人扑过去。 朱嗣炯趁机挣脱开,一把拽起万碧,向前没命地跑! 不辨方向,不辨道路,二人唯有一个念头,跑! 等二人再也跑不动,瘫倒在地时,已是天光大亮,茫然四顾,他们不知道置身何处,看到不远处山脚下有一座破旧的山神庙,便进去稍作歇息。 万碧燃起火,和朱嗣炯相互偎依着取暖。 朱嗣炯脸色依然惨白,眼神发木,身体微微发抖,右手紧紧攥着拳。 「还好有你,不然可逃不出来,都怪我,不该轻易相信别人!」万碧轻轻握住他手,搓了搓,给他哈了哈气,又面露悻悻,「真是便宜那两个王八,我应该回去再补两刀!」 万碧在旁边叽叽喳喳,如麻雀般说个不停,杀人的恐怖渐渐消退,朱嗣炯脸色好看了些,「可惜了,那把匕首还是太孙给我的。」 见他好转,万碧松了口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匕首救了咱们的命,也算值了!」 万碧四处寻了些野果子,二人勉强吃了些,虽然身心疲惫,却不敢在此久留,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向未知的远方走去。 已是深秋,北方大地万木落叶,入目皆是黄叶枯草,寒风吹过,黄叶漫天,枯草折腰,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片肃杀之气。 不知名山,山沟里有个小村落,不过十几户人家,村东头有个四处漏风的茅草屋,原先的主人早不知哪里去了,此处便成了万碧和朱嗣炯的栖身之所。 因村子太小,由别处的里长一同管着,万碧只说是投奔亲戚来的,结果战乱找不到,将身上仅有的几块碎银子给里长,那里长见是两个孩子,外面又是兵荒马乱的,就没有刻意为难,拿了银子随便编了户籍许他们在此住下。 他们二人在山上捡些毛栗、榛子、山楂之类的,背到二十里外的镇上去换些米面,万碧在王府里跟绮雯学了一手好针线,再加上嘴甜,见人不笑不说话,因此也能揽到些缝缝补补的活计。虽然每日吃的都是野菜窝窝,但好歹不用饿肚子,这里偏僻,也没有人来搜查,二人总算是可以喘口气了。 西北风越来越冷,看着这四面漏风的茅草屋,万碧是真心发愁,二人连身棉衣都没有,冬日可怎么过? 朱嗣炯安慰道,「咱们多捡些柴和干草,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万碧放下手中捣鼓的草汁子,苦笑着摇摇头,这位少爷大概是从来没真正体会过冬天的冷,莫说烧柴火,就是燃起炭盆,只要窗棱子没关紧,那冷风就能像刀子一样割上人的脸。 「我看风声已过,你别用草汁子再涂脸了,黑一块黄一块的,以后洗都洗不出来!」朱嗣炯很是不赞同万碧的掩饰方式。 万碧低头抿嘴一笑,「我的爷,你别管奴婢这张脸了,还是担心担心咱们的肚子吧!」 「阿碧,我不是说过吗,这里没有爷,也没有什么奴婢。」 「嗯……我记着了。」许是近来二人共历磨难,朝夕相处之中少了主奴的上下,多了份相濡以沫的温情,万碧胆子也大了起来,问了自己一直没想通的问题,「为什么你一直要找后园子那口井?」 朱嗣炯一下沉默了,双眸里映着熊熊的火焰,脸上却没有一丝温度,万碧觑着他的脸,不敢说话,屋里只听得到火堆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良久,他才说话,「我生下来就抱到宫里,而母亲很少进宫,我们见面少,自然不亲近,……说来好笑,我曾一度认为我不是母亲生的。」 「刚回府时,我无意间听下人们说,王妃之所以不喜欢我,是因为我不是她的孩子。我出生之后两日,父亲一个爱妾被逼投井自尽,那人才是我的亲娘。」 「这怎么可能?」万碧十分诧异。 朱嗣炯笑道,「就凭几个奴仆的话,当然不能信,但我还是心里犯疑,忍不住就想去找那口井瞧瞧。直到后来落水,我才明白,他们是故意引我去的找井,只怕当时也想要我的命呢!」 「这和落水又有什么关系?」万碧不明白。 「母亲他们都以为是我贪玩胡闹才落水,其实我是被推下水的!」 「什么?!」万碧惊呼一声,「是谁?」 朱嗣炯悠悠道,「钱嬷嬷,大哥的奶娘!」他看了一眼呆住的万碧,笑道,「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我是从水中的倒影看到她的,可是还没来及反应,就被她推下水,若不是你,我怕早就成了水中冤鬼!」 「那你为什么和王妃说是自己不小心落水?不应该把她抓起来审吗?」 「为什么呢……」朱嗣炯无奈摇摇头,「我怕了啊!我不知大哥是否与此有关,而母亲眼中向来只有大哥,父亲又糊涂不省事,若是我贸然说出来,只怕会被反咬一口,」 第12章 万碧没想到王府至亲之间竟有这么多弯弯绕,心底一股寒气升上来,转念想到自己被问话的经历,不由心有戚戚然,「还好我没有听那婆子的话,不然和你说的对不上,恐怕当时我就是一个死字了!」 朱嗣炯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待万碧一五一十说清楚,他也不知说什么好,他二人还真是,阴差阳错间,各自捡了条命! 一晃月余,外面依旧乱哄哄,听说闵王刚登了基,就和鲁王打了起来,后来又听说平王发兵要打京城,而皇上和宁王,自始至终没有消息。 外面的战乱没有波及到这个小山村,山民淳朴,难得一片安宁,万碧和朱嗣炯便隐匿其中。 山里的冬天总是来的早,刚进冬月,便迎来第一场雪。雪是半夜下起来的,开始还是雪粒子,到了凌晨便成了飞舞的雪花片。 万碧二人住的茅草屋不过丈余见方,空落落的,几块破木拼凑的板子上堆的是干草,上面铺着破破烂烂的一块布,勉强算作床。从门缝里飘进的雪薄薄铺了一层,屋子中央虽燃着火堆,但一丝暖气都没有。 万碧早早起了床,看着漫天大雪开始发愁,他们可连过冬的粮食都没有,若是大雪封了山,去不了镇上做活儿,这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她将昨天捡的柴捆绑结实,准备去镇上卖掉,好歹先过了今天再说! 朱嗣炯要和她一起去,万碧不让——他已经生了冻疮,又没有棉鞋,与其逞强冻伤了脚,还不如老实歇着。 山路的积雪埋到了脚腕子,万碧空着肚子,背着柴跌跌撞撞走着,脚已冻麻,感觉不到疼,平日里一个时辰的路,今天竟然走了半天才到。 因为天冷,她的柴很快就卖出去了,看着手里那几枚铜板,万碧苦笑,这几个钱只够一人吃。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徘徊在街头,想着如何能挣口饭吃。 不知不觉中来到镇西头李家门前,李家开着间杂货铺,乡下又有百十亩地,家境殷实,万碧之前做过他家的帮工,知道李老爷是宽厚之人,就想着能不能再去他家讨点活计。 正犹豫着叩门,大门吱扭一声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的是李家的长媳,她二十岁上下,中等身材,椭圆脸蛋,一身簇新的红棉袍,脸上还带着新嫁妇的腼腆与羞涩。 万碧眼尖,一眼看到她的小腹微微隆起,眼睛一转便有了主意,笑脸一扬,「李嫂子,你好呀,这大冷天的,你去哪里啊?」 李嫂子一抬头看到一个黑黄干瘦、衣着单薄的小丫头,仔细看了看方说,「原来是万家妹子,我去前街布铺买点料子做衣裳。」 万碧嘻嘻笑道,「嫂子,是不是给未来的小少爷做?」 李嫂子脸一红,「你这丫头,眼睛倒好使,别到处瞎说去!」 「哪儿能呢!——嫂子,我听说怀孕不能动针线,这衣裳你还是让别人做吧。而且,你这有了身孕,家里的洗洗刷刷的活儿可就别做了,现在你身子最重要!」 一提这事,李嫂子就烦上了,婆婆身体不好,常年卧床吃药,小姑子以「姑娘」自居,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公公又不舍得雇人,自她嫁进来,是里里外外的忙活,如今她刚有孩子,正是需要保养休息,就是为孩子着想,她也不能那么累死累活了! 万碧看她脸色变幻,便知道有戏,心中暗喜,脸上却不显,「嫂子,你身子不便,有什么跑腿儿的你找我就行,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李嫂子心中一动,「万妹子,你看嫂子这行动不方便的,你能不能帮嫂子把家里的活儿做做?」 「这有什么不行的!嫂子你歇着,我来干。」万碧爽快的答应了。 在王府待了三年多,万碧虽然只是个粗使丫鬟,但行走规矩也是经过王府管教嬷嬷严格教导过的,再加上她手脚勤快,眼色颇佳,又有心表现,是以很快让李家老小感受到做「主子」的优越感。 这种优越感,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足以让人飘飘然,欲罢不能。 万碧很顺利谋到了这份「下人」的差事,而且,李老爷为表仁慈,还特许她「弟弟」——朱嗣炯——与她一同住在柴房,相对的,李家不给她工钱,只管饭。 虽然她一人要伺候李家上下六口人,但今后的生活有了着落,万碧终于松了口气。 而朱嗣炯看着终日埋头劳作的万碧,握着那整日泡在冷水中,红肿皲裂的双手,第一次体会到心酸流泪。 万碧却很乐观,能吃饱是幸福的事情,她很是感谢李家,但有一件事她忍不了。 李老爷的小儿子九岁了,开春就要上私塾。 教书先生姓吕,落魄的大家子弟,中了秀才之后屡试不中,一气之下不考了,回老家教书!别看他考试不行,教书可在行,第一年就教出个案首来,一下子声名大噪,生源滚滚而来,不得不设下门槛,入学之前先考试! 第13章 而李小公子,很幸运考上了,李老爷便想着,让朱嗣炯给自己小儿子做个书童,伺候小儿子进学。 朱嗣炯倒不在乎,万碧的辛苦他看在眼里,能减轻她负担,他是十分乐意的。 但万碧万万不乐意!她家少爷是什么身份,怎么能伺候别人?住进李家前,她都和李老爷说好了,她什么都能干,但「弟弟」是不给人使唤的! 如今怎能出尔反尔?万碧当然不同意。而李家也觉得万碧给脸不要脸,忘了自己的主人是谁,对万碧是一顿打骂。也许是当惯了「主子」,他们忘了,万碧并不是他们买来的「下人」。 朱嗣炯怎能看着万碧挨打,鸡飞狗跳之后,万碧和朱嗣炯就被赶出了李家。 时已近年关,家家户户忙着过年,一派热闹的气氛,她二人身无分文,只一身薄棉袄,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不然,我们还回山沟旧窝棚里去。」朱嗣炯说。 「不,不回去!」万碧语气坚定,眼中透着一股子执拗,「是我疏忽了,少爷,你该去读书!」 「读书?!」朱嗣炯反问,「我们哪里有钱去读书?」 万碧不再说话,拉着他急匆匆就走,少倾,来到一户人家门前,那家门上挂着一块匾,上书「白衣卿相」,字迹龙飞凤舞,潇洒俊逸。 好大口气!朱嗣炯看着那块匾,又惊讶又好奇,不知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万碧直接叫门,过了一会儿,里面出来一个瘦瘦的男人。 男人年纪约有三十,国字脸,没有留胡子,浓眉细眼,一脸的惺忪,身上穿着件皱巴巴的青色棉袍,洗的已有些发白,膝盖的部分灰尘瞩目,还带着几根草。 他看了看万碧和朱嗣炯,眯着眼问:「二位何事啊?」 万碧扑通一声跪下了,朱嗣炯吓了一跳,那男人也忙不迭说,「小姑娘这是干什么?不年不节的,你跪我我也没红包给你啊。快,快起来,你说我一个男人也不好扶你,赶紧起来啊。」 万碧砰砰连磕三个响头,额头立刻红肿一片,「吕先生,求您收下我弟弟。」 「哦,来进学的啊,好说,先考试,合格了交束修。」吕秀才打个哈欠,懒懒说道。 万碧低下头,「我,我没有钱……」见吕秀才吃惊,她又急急说道,「但我可以给您干活,我有的是力气,我什么都能干!我弟弟聪明的很,求您收下他!」说罢,又开始砰砰地磕头。 朱嗣炯这才明白万碧意思,他看着万碧,手紧紧攥起来,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细细血丝。 「别别别……」吕秀才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可别磕了,我最见不得这个,你这也太为难我……」 「吕秀!你不在院里跪着,又死哪里了——」院内传来一声大吼,吕秀才身体不由一颤,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院里风风火火跑来一个女人,二十出头的样子,高个子,浓眉大眼,飒爽英姿,她一把揪住吕秀才,指着他鼻子道,「好你个吕秀,胆儿肥了啊,敢在我鼻子底下耍滑!」 吕秀才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娘、娘……娘子,有人敲敲敲……敲门,我出来,看看。」 吕娘子这才看见跪着的万碧,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朱嗣炯不待万碧说话,直接跪下,「学生求学,求先生收下学生。」 「少……」他这一跪,惊得万碧几乎跳起来,强忍着把「少爷」二字吞下去。 吕秀才看出了万碧的震撼和纠结,眼光扫扫朱嗣炯,问道,「你叫什么?」 朱嗣炯犹豫一下,答道,「学生姓洪,因排行第三,就叫洪三。」 「洪……三……」吕秀才盯着朱嗣炯看了半晌,笑笑说,「起来吧,跟我去书房,先看看你的学问如何。」 一听有戏,万碧大喜过望,又是砰砰磕头,那副痴楞呆样连吕娘子看了都笑,「小姑娘可怜见的,额头都磕肿了,快起来进屋暖和暖和。」 吕秀才和朱嗣炯在书房,万碧也不闲着,吕家只有吕秀才夫妻二人,吕娘子不擅家务女红,而这些事恰是万碧的特长,因此当吕秀才从书房出来的时候,看着焕然一新的庭院和堂屋,不禁揉揉眼睛,张大嘴巴说,「天啊,这是我的家吗?」 吕娘子一巴掌拍过去,「吕秀,你是说老娘太懒吗!」 吕秀才摸摸后脑勺,赔着笑脸说,「娘子,为夫岂敢有此非念。娘子本是女中豪杰,侠义风范,怎能为这些琐事所累。」 万碧愣愣看着他夫妻二人打闹,有些不知所措。此时,朱嗣炯从书房走出来,笑着冲万碧点点头。 吕秀才安慰好娘子,对万碧说,「呃……,小姑娘,你弟弟的资质很好,我可以收他入学,束修也可以不收。但你可愿意留下来给我家干活帮忙,平时也就是打扫打扫屋子,洗洗刷刷什么的,重活不用做,管吃管住,每月我给你三百钱,可好?」 第14章 万碧听明白吕秀才的意思,喜不自禁,又哭又笑,当即跪下恨不得再给他磕十个八个响头。 吕秀才急忙闪到一边,「别磕啦别磕啦,娘子,快拉她起来!」 吕娘子早就把万碧拉起来,她手劲很大,几乎像拎小鸡儿一样把万碧从地上拎起来,「阿碧,总这样见面就磕头,以后还怎么说话,在这里不用拘束,以后还要你多帮我呢!」 看着他二人,万碧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抹抹眼角,「多谢先生夫人,万碧今后一定会好好伺候二位!」 吕秀才打个冷颤,「可别说什么伺候不伺候的话,这话我听了害怕。」 吕娘子啪又给了他一巴掌,「你小子讽刺我,怎么,又想那个红颜知己了?」 吕秀才噌地窜出去三尺远,「娘子,要行拜师礼,为夫先行告退。」 不待吕娘子发话,吕秀才已拉着朱嗣炯一溜烟儿的跑了。 吕娘子哈哈大笑,对已看傻的万碧说,「阿碧,走,我给你们找几件厚衣裳,再做点吃的,看你瘦的,一会儿多吃点!」 万碧很庆幸遇到了吕家夫妇,若不是他们,自己和三少爷很可能过不了这个年关,而且,吕先生对三少爷也是青眼有加,经常给他开小灶授课,吕娘子为人豁达爽朗,怜惜他二人孤苦,生活中照顾颇多。 朱嗣炯却有些疑虑,与私塾的其他学生不同,吕先生侧重给他讲史书及经略之法,但见万碧和吕家人相处得甚好,便偷偷将疑虑掩藏心里。 每日忙忙碌碌中,天气转暖,时光到了阳春三月。 一个意外事件,瞬间打破小镇的平静安宁,也彻底颠覆了万碧对权的认知。 其实事情起因不大,李家的小儿子被狗咬了。 阳春三月,山间溪水潋滟,岸边新柳吐芽,和风袅袅,吹得百花都盈盈欲笑,屋檐下春燕啄新泥,枝头上黄莺婉转叫,连麻雀都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的凑热闹。 正是春光明媚的好时节,冬天里如硬石一般的冻土也终于可以下得去锄头,有道是一年之计在于春,为了秋天的好收成,人们早早下地开始一年的劳作。 而读书人讲究一日之计在于晨,吕秀才规定辰时初刻便要到馆晨读,迟到者就要挨手板。可这日到了巳时,李小公子还没来。 他一向好学勤奋,从不迟到,且李家又没人来请假,吕秀才担心出事,就让万碧去瞧瞧。 因年前和李家闹过不愉快,万碧有些怵头去,便求师娘一起去。 吕娘子的娘家姓郭,原本万碧称她为郭夫人,但她嫌此称呼太疏离,就让万碧同朱嗣炯一样,叫她师娘。 听万碧道出其中缘由,郭师娘不禁失笑,满不在乎说,「这点小事还值得挂在心上?你和他家两不相欠,早已清账!如今你在我吕家,代表的是吕秀,他们如果轻视你,就是瞧不起先生,那以后也不用再来上学了。」 有了师娘这一番话,万碧犹如得了尚方宝剑,一切顾虑全无,气昂昂地就去了李家。 刚走到镇西头街口,就看见李老爷和长子提着棍棒,怒气冲冲快步走过来,恰和万碧当头碰上,李老爷看了一眼万碧,没说话擦身而过。 万碧忙拦住李家长子,「李大哥,吕先生让我来问一问,小公子今日怎么没去学堂?」 李大哥一脸的怒容,气呼呼说道,「我家小弟让狗咬了,要歇几日。」说罢,也不待万碧回话,甩开步子就追李老爷去了。 万碧无法,只得回去。郭师娘一听此事,便道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不能不闻不问,又拉着万碧买了二斤点心,到李家去探望,顺便弄清了事情来龙去脉。 今日清晨,李小公子一如既往早早起来上学,哪知刚走到镇中大街口,从旁窜出来一只黑毛小犬,悄无声息照着腿就是一口。 李小公子娇生惯养,连碰破层油皮都要哭一阵,哪里经得住这个,惊恐之下惨叫哭喊连连,声音惊动四邻,众人连忙救人,合力赶跑黑狗,才算从狗嘴中救下他。等李老爷赶到,李小公子已是昏过去。 其实伤口并不深,李老娘怕闹倒春寒,不准小儿子换春装,所以他还穿着厚厚的冬装,也幸好那狗未长成,牙齿还不甚锐利,只在他腿上留下浅浅两个牙印,然而这样已足够吓得李小公子死去活来。 爱子遭了罪,李老爷如何肯罢休,叫着大儿子拎上棍子就要去把狗打死——这正好是万碧早上碰见的那一幕。 且说李老娘,拉着郭师娘的手边哭边骂,李嫂子在旁照料,李姑娘冷着脸站在一旁,使劲搅着手中的帕子。 郭师娘只能劝慰,并许诺待小公子身体好了,吕秀才给他开小灶补功课。 「让万碧过来伺候我弟弟!」李姑娘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郭师娘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压根儿没多想,「邻里邻居的,是该互相照顾,我和阿碧得空了肯定要过来看看。」 第15章 李姑娘啪的甩了下帕子,「我说,万碧过来伺候我弟弟,等他好了再回吕家!」 屋里一片寂静,郭师娘这才算听明白她所言,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李姑娘,你家又不是没人,干嘛让阿碧过来伺候?」 「若不是她,我弟弟也不会被狗咬!」 「此话怎讲?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万碧讶然反问道。 李姑娘一脸愤恨,「若是你弟弟做我弟弟的书童,每日接送伺候,我弟弟也不会被狗咬!」 这番说法好不讲理,且见她又拿三少爷说事,万碧是勃然大怒,冷笑数声,「我倒不知你李家的思路如此新奇!你弟弟被狗咬,就恨不得让别家孩子替他!你家孩子娇贵,别人家孩子就命贱?你们不说找狗主人理论,却来找不相干人的麻烦?什么东西!——呸!我看这狗咬得好!」 此话对李家来说无疑是往伤口上撒盐,痛彻心扉,效果有如油锅里加滴水,瞬间就炸开了锅。李老娘立刻就骂开了,李姑娘当即扯着万碧厮打,李嫂子拉这个,劝那个,混乱中反而挨了小姑子几巴掌。 「够了!」郭师娘大吼一声,一手一个将万碧和李姑娘拉开,素着脸说,「贵处繁忙,我们不便多叨扰,这就告辞了。」 不止万碧生气,这次就连郭师娘也觉得李家过分了,好长时间都没再去李家,但八卦之心是人皆有之的,万碧有意无意间,还是得知了李家的消息——李家和孙家干上了! 咬人的狗是孙家的,事后孙家也到李家登门道歉,并赔了许多银钱。一般来说,这样也就算了,但李小公子受了惊吓,接连几日高烧不退,李老娘心疼得要命,越想越恨,不但要打死孙家的狗,听说那狗是孙家小姐养的,还定要孙小姐亲来给儿子赔罪。 孙家也是呼奴唤婢的大户,据说还和知州扯得上关系,在当地也是硬气得很,孙小姐更是当大家闺秀培养,准备高嫁的,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能抛头露面去给外男赔罪,名声还要不要了?是以断然拒绝李家要求。 李家当然不肯就此罢休,到处宣扬孙家小姐养狗为患,欺凌乡里。从来都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传十十传百,经过数百人的口,那事情与开始已是大相径庭,孙小姐不但成了无盐女,还品行恶劣、不守妇道,简直是污秽不堪之人。 孙小姐的亲事不出意外的黄了,孙小姐一气之下差点上吊。 两家算是结了仇!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李小公子也有一个多月没来上学,吕秀才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拿了人家的束修,自然要教课,便去了李家。 谁知还没到李家的门前,就遇上一群狂吠的猎犬发疯,若不是他跑得快,就被狗咬死了! 吕秀才一路狂奔回家,擦着满头汗,心有余悸对郭师娘说,「还好总被娘子追赶,练就一双飞毛腿,才幸免于难。」 然而李家就没这么幸运了,当天,万碧就听说李小公子被狗活活咬死了。 这是万碧不曾想到的,虽说她不喜欢李家,但李家毕竟在她危急时候伸出过手,而且,李小公子是个踏实肯学的好孩子,竟然这么死了! 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万碧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只觉得胸口闷闷的,什么都干不下去。 吕秀才也良久沉默不语,末了,让郭师娘准备纸礼去李家吊唁。 李家已如天塌一般,李老娘去了半条命,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李老爷一夜白头,脸色阴郁,咬牙切齿发誓和孙家干到底! 这狗是孙家表少爷放的,因京城一直乱哄哄的闹,他娘就让他到乡下避避风头,结果这位混不吝的少爷听说表妹受了委屈,脾气一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带着狗和狗腿子,冲到李家就关门放狗,生生要了李小公子的命。 死了人,他却满不在乎,扬言有本事就去告,他等着! 他姐姐是知州夫人,他爹是皇商,他家有钱有势,最近又投靠了闵王,借着这个势,他更是不把一个小小的乡绅放在眼里,闹出人命,他屁股一拍,接着玩去了! 李家告到县衙,县令一看,告的是顶头上司的小舅子,心里就发毛,接了诉状,只说去拿人,就再没了下文。 李家憋屈,天天堵在县衙门口叫冤枉,县令怕事情闹大,便让师爷去说和。 师爷的意思是多赔点钱完了。孙家也没想到真会闹出人命,彼此都是在这里生活多年的乡邻,能用钱和解,自然是愿意的。 关键是李家,师爷是个中高手,连哄带骗,威逼利诱玩的是纯熟,小儿子没了,但还有大儿子不是,还有小孙子不是,日子还是要过的,何必闹个你死我活?得饶人处且饶人,孙家和上面都念着你家的好,尽后自会好好补偿。 杀子之仇,如何能忍?李老爷根本不吃这一套,他是个认死理的人,劈头盖脸将师爷一通骂,嚷嚷着如果县里管不了,他就去府里,府里管不了,他就去京城告御状,杀人偿命,定要孙家拿命来赔! 第16章 闵王刚登基,正是需要收买人心、制造爱民形象的时候,若是李老爷上京去告,还说不准真成了!那还能有县官的好儿? 县令心中的怒火可想而知,师爷察言观色,揣测了东翁的意思,自有办理的一套法子。 万碧和郭师娘几次去李家送东西或银子,一进李家门,她就觉得喘不上气。 白幔素帐,满院恸哭,就连李家上空都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阴沉压抑,好似一块重石压在心口上,无法呼吸。 吕秀才帮李家写了诉状,还给几位做官的同年去了信——但又有什么用,如今几位藩王打翻了天,朝政混乱,他们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去管别人? 万碧每过几日就去李家打扫打扫,做做饭,洗洗衣服,李姑娘依旧没有好脸色,冷眼盯着她,时不时还骂她几句,但万碧未还一句嘴,只沉默着做事情。 孙家大门紧闭,全家悄悄搬去城里,孙家表少爷早就带着一众下人游山玩水去了,而县令大人更是推三阻四,拖着李家不办案。 眼见状告无门,李老爷憋着一口气到处找人托关系,势要告倒孙家。没多久,李家经人搭线,和一位县丞见了面,听了李家的遭遇,这位县丞是义愤填膺,痛斥官场黑暗,并安慰李家,此事他管了,一定要给他们讨个公道! 他一脸正气,信誓旦旦,对几乎陷入绝望的李家来说,是仅有的救命稻草。 县丞要越过县令,直接告到州府,少不了上下打点,这打点的银钱,自然是李家出!李家拿出全部积蓄,变卖所有田产,交给那位县丞,盼着他能给自己儿子伸冤。 可这位县丞自拿了钱,再也不见身影。 李老爷方知,自己上当了! 不知不觉间,柳叶由嫩绿变为深绿,爬山虎细细的藤蔓布满了围墙,与院内的桃李交相辉映,微风吹过,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光影。 静谧的庭院中,万碧看着满墙的爬山虎发呆,她无论如何想不到李家会有如此劫难,前阵子还活蹦乱跳的李小公子,如今却躺在冰冷的棺木里,死不瞑目! 更可怕的是,李家竟然状告无门,满腔冤屈无人可诉。 不过一个七品芝麻官,就可以在一方为所欲为,俨然土皇帝!万碧不禁打个寒噤,勉强压下心底的寒意,现在不是感慨这些的时候。 郭师娘提着一篮子新鲜桃子过来,又递给她一块碎银子,「阿碧,把这桃子给李家送去。——回来时顺道去胭脂铺子买点香脂胰子,你的脸总是黑黄黑黄的,抹点香脂调养下。」 万碧急忙接过篮子,扶着郭师娘坐下,「师娘,郎中不是不让你随便走动吗?!」 郭师娘刚诊出来有孕,怀像不好,郎中让她卧床休息,可她哪里是闲得住的人,又爱打抱不平,若不是吕秀才摁着,万碧劝着,只怕早就替李家出头去闹了。 自古民不与官斗,她一个秀才娘子,无权无势无钱,除了义愤填膺,除了叹息几声,暗地贴补贴补,又能做些什么?只能私下周济周济罢了。 朱嗣炯要与万碧一同去李家,说起来李小公子也是他的同窗,出了这事本应去探望,但万碧一直不让他去。 「我知道你怕李家迁怒于我。」他轻轻说道,脸上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哀伤和成熟,「可我们好歹一起读过书,之前没送他一程就不应该……」 李家这些事,万碧不愿让朱嗣炯掺和进去,她不想让三少爷徒增烦恼,但朱嗣炯坚持,万碧也不能违背他的意思。 可这一去,差点没把朱嗣炯气出个好歹来! 李老爷被人诳去全部家财,一气之下跑到县衙,敲响登闻鼓,对着县令是一顿破口大骂,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媚上欺下,只差没说犯上作乱,意图谋反。 这一举动引起乡邻轰动,县太爷火冒三丈,直接以「咆哮公堂」为名,把李老爷投进了大狱,这还不算,当堂扔下令牌要李大公子过堂。 万碧他们赶到李家的时候,正碰上衙役们来办差,说是协同调查,请李大公子去衙门里坐坐,可见人就绑,那如狼似虎的凶狠模样,谁都能猜到去了会有什么后果。 李嫂子挺着肚子坐在门槛上哭天抢地,李姑娘拽着衙役不让走,衙役恼了,一胳膊抡过去,直接把李姑娘掀翻在地。 朱嗣炯原本就对李小公子之死耿耿于怀,见此情形如何按捺得住,当即拦住他们,厉声道,「把苦主当罪犯,随便拿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衙役头目瞥了他一眼,鼻孔朝天说,「小杂毛,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管你爷爷的事情?」 「放肆!」朱嗣炯气得俊脸通红,「大胆奴才,竟敢如此张狂!」 他这一怒喝,带出几分皇孙威仪来,那衙役头目不自觉后退一步,想想不对,梗着脖子问道,「你是谁?」 第17章 「我是……」朱嗣炯下意识就要说出来,万碧猛地捂住他的嘴,向衙役头目赔笑,「官爷莫怪,他年幼不懂事,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说罢,连拉带拽把他扯到一旁。 那衙役对着朱嗣炯轻蔑一笑,「小杂毛,想出头充好汉,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这是老子的地盘,在这里,老子就是王法!」 朱嗣炯浑身发颤,眼中冒火,真想不管不顾公开身份,将这些狗杀才治罪,奈何旁边万碧死死拦着不让他说话。 待那群人过去,万碧才松开朱嗣炯,不顾主仆身份,头一次对他冷下脸,「我的爷,你不要命了吗?」 朱嗣炯低着头不说话,但紧抿的嘴角显示出他的不服气。 万碧叹口气说,「我知道你看不过去,可不能为了救他把你搭进去!」 「我不怕,就是那县令在这里又如何?我堂堂天潢贵胄,龙子凤孙,他敢把我怎样。」 「他是不敢把你怎么样!」万碧冷笑道,「可他只要把你往京城一送,你的小命立刻不保,那咱们还钻粪桶从京城逃出来干什么?直接让闵王砍了脑袋多省事!」 朱嗣炯说不过她,只倔强的将头扭到一边。 「爷,与其强出头,不如回去找先生想想办法!」万碧苦口婆心劝道,「好歹把李家父子保出来再说。」 李小公子枉死,李家父子下了大狱,这件事在小镇上闹得是沸沸扬扬的,当地几位乡绅也觉得县太爷有些过了,吕秀才和他们几人出面,和县太爷反复交涉后,县太爷才松了口,「一千两银子,交钱放人!」 县太爷只管讨好了上司,哪管下面百姓的死活!百姓说他好,可百姓不能提拔他,上司说他好,他一定能升官发财! 讲理吗?不讲理!有办法吗?没办法!告他吗?没法告! 所以,李家赶紧凑钱吧。 之前李老爷已把最值钱的田地卖了,李老娘只能卖了铺面、卖了房子、卖了首饰,再加上吕秀才等人的接济,东拼西凑,才凑了八百两,却再也拿不出一文钱了。 看着卧床的老母亲,待产的嫂子,李姑娘一咬牙,把自己卖了二百两,到县里钟财主家当妾。 李老娘又昏死过去,如今二十两就能买个不错的丫头,二百两,可想那钟财主家是什么样的火坑! 可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李老爷和李公子好不容易从大狱里出来时,已不成人形,李老爷浑身是伤,出气多进气少,李公子腿被打折,小腿扭曲,伤口处露出森森白骨。 抬回家的当晚,李老爷就咽了气。 那夜,满街都回响着李家凄厉的哭声,李老娘直接在孙家门口吊了脖子。 而李公子挣扎了两日,也走了。 李嫂子连给丈夫和公婆埋葬的钱都没有,在乡邻的帮助下草草办了后事,自此不知所踪。 不到三个月,在小镇上也算殷实的李家,家破人亡,而始作俑者却毫发无损,逍遥法外。 目睹李家的遭遇,万碧只觉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就连灿烂热烈的太阳都无法温暖她心底的寒气。她生平第一次知道,无依无靠的平民在强权下,是多么的脆弱渺小,第一次体会到,王府嬷嬷常说的「捏死你就像捏死蚂蚁一样容易」这句话的含义。 宰相门前七品官,如果高门的奴仆都有县太爷这样的权力,那么…… 战乱不会永远持续,也许有一天,三少爷会回到王府,那他至少也是个郡王!万碧的心忽然不平静起来,她不由想,自己之前一心想要赎身离开王府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拥有自由身的老百姓未必有自由,卖身契上的奴仆也未必没有自由! 想起初次见到李嬷嬷时,她口口声声说的「身份」二字,万碧模模糊糊的意识到什么,但还没有等她想清楚,又是一个晴天霹雳响起! 吕秀才夫妇要离开镇子了。 乍闻此消息,万碧和朱嗣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吕秀才苦笑着解释,「没办法啊,县里的学政不让我开私塾,这里没生计,我只能走了。」 「为什么?之前一直开得好好的!」万碧不解。 朱嗣炯想了想,「是不是因为李家的事情?」 因帮着李家出头,吕秀才很是招了县太爷的不痛快。 吕秀才点点头,又摇摇头,「也许吧,但县令大人不喜欢我倒是真的,这对童试也不利,所以来就学的人也少了。我仔细想了想,与其处处掣肘,不如另谋他路,干脆换个地儿,树挪死,人挪活嘛!」 「可师娘有孕在身,不宜劳累!」万碧急急说道。 「雇辆大车,走稳当些也就行了,我身子骨壮实,没事儿!」郭师娘插嘴说,还拍拍自己胸脯表示很强壮。 第18章 万碧和朱嗣炯对视一眼,先生从来都是以妻为天,而师娘此胎怀相不好,能让他们如此急切离开这里,想必事情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轻松。 「我帮您收拾东西,还有,我给小师弟做了小衣服小鞋子什么的,您一起带着吧。」万碧勉强挤出一丝笑,她是真舍不得吕秀才夫妻。 郭师娘大大咧咧的笑道,「好呀好呀,我正愁这些针线活儿没人做呢!」 她们说笑着离开,屋里剩下朱嗣炯和吕秀才二人。 吕秀才拿出一张纸,缓缓说,「这院子是我买下来的,就送给你们姐弟了,这是房契,你收好!若是缺钱了,卖了也未尝不可。」 朱嗣炯十分吃惊,「先生,这我不能要!」 吕秀才摆摆手,「少说这些没意思的话,给你便拿着,以后你出息了再还我一套好的!」 朱嗣炯低着头,眼睛热辣辣的,不知说什么好,就要跪下给他磕头。 吕秀才伸手托住他,不让他下跪,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师生之谊记在心里就好,用不着这些虚礼。——哦,我们准备去福建,那是个好地方,你以后有时间可来找我,咱们好好叙旧。」 「还有,我给你留了一箱子书,上面做了批注,我虽然不在,可你功课不能拉下,你也不必去其它地方就学,那些老夫子讲授的东西不适合你。」吕秀才说话间有几分怅惘,「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只有亲身经历了方知其意义,可惜当朝者只知争权夺势,又有几人肯真心为百姓着想,唉……」 「先生心怀天下,若是入仕,定然有番大作为。」 吕秀才噗嗤一笑,「入仕?!我都考八百遍了,连举人都不是!罢了罢了,除非哪位大人物慧眼识珠,否则我这辈子就是个酸秀才的命喽!」 见他如此豁达,朱嗣炯踌躇半天,犹犹豫豫说道,「先生,其实……其实我不姓洪,我……」 「哈哈哈哈」,吕秀才一阵大笑打断他,「不姓‘洪’,和我一样姓‘吕’吗?这个姓可不好,一不小心就……」 「一不小心就什么?」郭师娘撩起门帘进来,似笑非笑看着他。 吕秀才咕噜喉咙一动,脸色僵硬,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没,没什么,娘子,为夫收拾东西,你老人家歇着!」 虽然万碧很希望他们多留几天,但吕秀才夫妇夫妻还是急匆匆走了,在他们刚离开镇子不久,县里的衙役就上了门,也没说什么事,转了好几圈,才悻悻离去。 为吕先生庆幸之余,万碧不禁和朱嗣炯叹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这个乱世,做老百姓太难了!」 朱嗣炯什么也没说,万碧却觉得他的眼神愈发锐利,整个人气质和之前不大一样,多了些冷冽和成熟。 万碧欣喜这位少爷长大了,但面对他的变化,又有些茫然。 郭师娘走的时候给万碧留下十两银子,足够他们小半年的花销,但坐吃山空不是万碧的风格,她有一手好绣工,做的荷包、香囊十分精细,且心思巧妙,打的络子也是花样百出,拿到集市上去卖,或者揽些绣活儿,倒也能挣口吃的。 眼见到端午了,真是卖香囊的时候,万碧精心绣了二十多个,又拿上其它的绣活儿,准备给县城的吴记铺子送去。 朱嗣炯见她出门,也要跟着去,「我整日读书也累,和你一起散散心。」 镇子到县城有二十几里的路,万碧知道他这是不放心自己,心中一暖,低头笑了笑。 二人说说笑笑,一路走来也不觉得累,到了县城,绣品卖了二百来文,万碧便想给三少爷打打牙祭。 太贵的吃不起,路边有个卖扒糕的摊子,五文钱一块,万碧买了两块,切成小块,放上醋汁蒜末,点上几滴香油,端给朱嗣炯,「你尝尝,这是荞麦面做的,别瞧着黑乎乎的不好看,可味儿不错,酸酸凉凉筋道得很,正是夏天吃的。」 朱嗣炯笑道,「你当我还是以前的少爷羔子吗?如今什么吃不得?……别说,味道还真不错,你也吃啊。」 他夹起一块递到万碧嘴边。 万碧笑盈盈的张口吃了,「你且在这边坐坐等着,我去前街买点蜜枣子和咸肉,晚上咱包粽子吃。」 不多时,万碧就买好了东西,她没有回去,而是来到一家高门大户前,那铜钉黑漆大门紧闭,两个大石狮子张牙舞爪,门匾上书写二字「钟府」。 万碧转到后门上,徘徊许久,才鼓足勇气上前敲门。 还没等她过去,门从里面开了,一辆独轮车骨碌碌推了出来。 万碧忙闪到一旁。 那车从万碧身旁经过,上面一卷破席,裹着什么东西,万碧并没有注意,正要问门房几句话,忽听后面咔嚓一声,原来是那车轧上石头歪了一下。 破席子噗一声落在地上,散开了。 第19章 那里面,赫然是一张因极度恐惧和痛苦而扭曲到变形的脸。 灰白的眼珠子向外凸着,似乎随时要从眼框中掉出来。 万碧恰好和这双眼睛对上,如一盆冰水迎头泼下,她头皮发麻,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想叫,却叫不出来,腿一软,就向后倒去。 有人从后抱住她,将她眼睛紧紧捂住。 「阿碧,莫看!」朱嗣炯在她耳边低声说。 万碧眼泪唰地流下来,抱着他的胳膊颤声说,「是,是李家姑娘。」 「别怕,有我在!」朱嗣炯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们回家。」 推车的把破席子重新卷了卷,扔到车上,摇着铃,一唱三叹,「往生去,莫回头,祈来世,莫受穷。」 李家的事之于小镇百姓,就像往湖里扔了块石头,当时激起层层波澜,待石沉湖底,湖面复归平静,宛若无此事发生。 毕竟,大家都要养家糊口,在生活的艰辛下,旁人家的是是非非,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热闹一阵也就过了,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讨生活。 同理,老百姓穷得很,最看重实际,无论谁上位,只要他能让自己吃饱穿暖有钱花,就拥戴他,哪里管他是谋反还是篡位! 显然闵王并不具备此项才能,他上台不到一年,豆#豆#网。就被鲁王和靖王以「德不配位」的名头干掉了。 剩下的两位王爷争得不可开交,但之后爆出的一条大消息,让闻者瞠目结舌。 当今皇帝在平王藩地现身了。 一年多没有消息,众人都以为他和先太子一同归西,结果人家突然就出现了! 师出有名,平王率大军拔营北上,鲁王靖王背水一战——反正都是个死,还不如拼一拼,也许能赢呢? 轰轰烈烈,这战事一打就是快三年。 百姓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哪怕身居僻壤,未遭受战火的万碧二人也切身感到这一点。 看着已露底的米缸,万碧好看的眉毛拧成了结,「只够三天的粮了,明天无论如何我都要林员外家把那绣屏的活儿揽下!」 「不行!」朱嗣炯把盖子重重一盖,「不许去,那家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不就是嫌林少爷多看了我几眼吗?太多心了!人家是好奇我怎么顶着这么丑的一张脸!」万碧指着自己黄兮兮的脸说。 「哪里丑,好看着呢!」朱嗣炯双手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番,认真说道,「别再抹草汁子,糟蹋了这么漂亮的脸,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从京城出来将近四年,三少爷眉宇间早已脱去孩童稚气,露出少年的英气和蓬勃,身量就像雨后春笋,一天比一天高。 被他这么瞧着,万碧脸皮有些发烫,轻轻推开他,「你快看书去吧,我去做饭。」 吕秀才留下的书,朱嗣炯看了无数遍,早就倒背如流,他慢步跟出来,倚在门框上看万碧干活。 轻风吹过树梢,掠过万碧的发丝,又抚上朱嗣炯的心。 看着她的身影,他心头涌上两句诗,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万碧恰是这样的年纪,荆钗布裙,遮挡不住她逐渐婀娜的身形,未施粉黛的脸虽然发黄,但艳丽娇媚的眉眼仍让人挪不开眼。 他忽然想到几年前那拐子的话——「长大后必然是个倾国倾城的姿色」,想到这里,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油然而生,痒痒的,好像有小虫子在爬。 「万侄女在家吗?」外面有人叫门。 「在呢,在呢!」万碧忙跑过去开门,「哎呦,是左婶子,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边说着,边往里让。 左婶子笑眯眯地进了屋子,拉着万碧的手不放,夸了又夸,「这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你是数得着的人,人长得俊不说,手也巧,那绣的花啊,就跟真的一样,蝴蝶蜜蜂都往上扑。」 万碧谦虚几句,拿不准她的来意,只笑着不说话。 左婶子眼珠转转,「你看你们也没爹娘,你快十四了,这终身大事可该自己上点心。婶子一向把你当自己孩子看,心里替你着急啊,你这样的性情模样,怎么也不能嫁给个庄稼汉呐,肯定要嫁到富贵人家!我看,县里的……」 「阿碧!」朱嗣炯一撩门帘走进来,「饭还没好?我饿了!」 万碧立刻蹦起来,「这就去做——左婶子,要不要留下一起吃?」 「咳咳,咱家的米还够吗?」朱嗣炯毫不客气的说。 左婶子一时尴尬,应付两句就走了。 万碧便说,「你吃炮仗了?」 朱嗣炯没理她,转身去了书房。 白天朱嗣炯莫名其妙一顿脾气,让万碧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在他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吃完晚饭,又恢复那副平静淡然的样子。 第20章 晚间,就着油灯豆大的光亮,朱嗣炯在炕桌上练字,万碧守在旁边做绣活儿。 看着手中的活计,她不由想起了绮雯,「我这手绣活儿还是她教的,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皇上有了消息,但还没听到宁王的消息。 朱嗣炯将手中的毛笔放下,「等皇爷爷回了京城,自然一切分晓。——你别绣了,当心眼睛熬坏。」 万碧也觉得眼睛发涩看不大清,遂将针线收拾到笸箩,「你也别写字了,——你那么肯定皇上会赢?」 「当然!从古至今有几个谋反能成功的?且,之前持观望态度的各地也都开始勤王,战乱平定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听得这话,万碧露出笑容,「到时候少爷就可以回王府了!」 朱嗣炯却摇头道,「还不知道父王情况如何,战乱多年,等局势明朗了再做打算。」 正说着话,他看到万碧嘴唇有些发白,捂着肚子,似乎十分疼痛的样子,忙凑过去问,「不舒服?」 万碧这几日一直腰酸,尤其今天小肚子隐隐做疼,便知道是每月那几日要到了,「没事儿,小日子到了。」 「你躺着,我去沏姜糖水。」 万碧制止不及,等从他手中接过姜糖水时,还有几分不好意思,「你怎么知道这些?」 朱嗣炯说,「看书啊,书上都写着呢!」 「书上还写这个?!」万碧十分诧异。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也自有千金方!」朱嗣炯笑道,把炕桌移开,扶万碧躺下,「躺好,我给你揉揉。」 这怎么行?万碧忙摁住他的手,「我的爷,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咱俩钻粪桶的时候,还光着身子跳进河里一起洗澡呢!」朱嗣炯不由分说,将万碧强摁在炕上,手抚在她小腹上就开始揉,「或许你还和我计较什么主仆身份?这么长时间了,你到底也不和我交心……」 「没,没有。」莫名的,万碧开始结巴。 他的手很暖,一下一下,或轻或重。 油灯的光亮昏黄,却散发着温暖的气息,他的脸衬着光,眉眼愈发显得柔和。 曾听吕先生讲过,很早很早之前,有一美男子叫潘安,每次出门,都让人用果子掷满了车,后来人们便用「貌若潘安」来形容姿仪秀美的男子。 若是真有潘安,想必就是三少爷这般的模样吧,万碧想着想着,脸都要烧起来,她直觉这样不对,应马上让三少爷停下,可又贪恋这片刻的温柔,就这样吧,等回了京城,怕是再也不能与他如此亲密相处了。 许是累了,又许是揉的太舒服,不知不觉中,万碧沉沉睡去。 看着昏黄光晕下她熟睡的脸,朱嗣炯黯然长叹,他日回了王府,切莫与我生分了才好。 时光荏苒,漫山的树叶绿了又黄,持续了四年的三王之乱,终于在这个秋天平定了。 今上重回京城,平王成为此次平乱最大的功臣。 而一直没有消息的宁王也终于出现了,他一家妻妾子女——除了三少爷——都跟在皇帝身边,毫发无伤。 朱嗣炯当即决定,回京! 同样是秋风黄叶,白地枯草,有人说「秋风夜雨伤离索」,也有人认为「我言秋日胜春朝」,端看人心境不同,体会到的意境也不同。 朱嗣炯和万碧颇有后者之意,他们将吕秀才留下的院子卖了一百五十两,有了这笔「巨款」做盘缠,相比离京时的仓惶无助,二人此次上京倒显几分从容镇定。 雇了辆骡车,走走停停,将近一个月,直到十月底,终是又回到了这繁华胜地。 他二人并未直接去宁王府,而是到小客栈先安顿下来,洗去一身风尘,找件没有补丁的衣服换上。 此时东方天空蒙蒙发亮,清晨的薄雾还未消散。 从客栈一路走来,朱嗣炯的长袍下摆已被露水打湿,他站在宁王府门前,抬头看那「宁王府」三字,只觉这里变得那么陌生,那么遥远。 万碧将朱嗣炯的衣角抻平整,曼声说,「我去叫门。」 「我去!」朱嗣炯摇摇头,拉着万碧大踏步过去,「砰砰砰」用力叩响那朱漆大门。 好半天,大门旁边的角门才开了一条缝,一个老门子打着哈欠,扫了他们几眼,以为是哪个打秋风的穷亲戚,心中先轻蔑几分,一脸不耐烦问干什么。 万碧抢先回答,「快去向王爷王妃禀报,三少爷回府!」 「啊?!」那人嘴巴大张,呆滞片刻,猛然一阵爆笑,「什么三少爷?谁不知道三少爷早就死了!切,又来个撞骗的!」 朱嗣炯面露不悦,万碧已是赫然变色,「胡说,瞎了眼的狗东西,三少爷就在这里,你敢咒他!」 第21章 那人听万碧敢骂他,顿时变了脸,「活腻歪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儿?宁王府!还三少爷,三少爷死了不知多少年了,还敢冒充龙子凤孙……」 他斜眼看了看朱嗣炯,不怀好意笑道,「乡下人不好好在家种地,看你细皮嫩肉的,跑到城里卖屁股吗?」 如此欺辱之言,饶是朱嗣炯脾气再好也忍不下去,俊脸涨得通红,上前就是一脚踢过去。 这一脚没踹到实处,那人虽只是个门子,但看的是王府的大门,一点点「把门权」就足以播弄手段、使奸耍滑,但凡上门客谁不对他客客气气的,哪里吃过这个亏,立刻回去招呼人手,要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乡巴佬教训一顿。 眼见几人闹哄哄的出来,朱嗣炯怒气未消,要叫管家来问话,惹得他们哄笑不止。 万碧见他们一个个撩起袖子,似乎要动粗,怕混乱之中伤到朱嗣炯,忙劝他离开,「好汉不吃眼前亏,以后再惩治不迟!」说罢,连拉带扯把他拽走,走出去一段距离,背后那群奴仆的耻笑怒骂声犹能听见。 朱嗣炯脸阴得要下雨,万碧连劝慰带开导,插科打诨,好容易才让他露了笑。 见他面色转缓,万碧舒了口气,「爷先别急,我去后门问问,看能不能和绮雯见一见。」 可别说找到绮雯,万碧连后门都没敲开。 无他,几处门房都是一气儿,在一处吃了闭门羹,其余的地方是绝不会再给你通融的。 万碧无功而返,朱嗣炯此时已平静下来,反而给万碧宽心,「无妨,反正还有些银子,我们好久没回京城,先四处逛逛再说。——以后你进了府,想要出府玩可没那么容易。」 他二人踱步到了东街马面胡同时,已日上三竿,这里是一般人家所在之地,自然不如御前街高大宏伟,此处房舍低矮,地面坑洼不平,却非常热闹,远远就听见叫卖声一片。 铺面里有卖烧鸡卤肉的,路边有挑着摊子卖馄饨水饺的,还有挎着篮子叫卖水梨儿枣子的,狭窄的巷子两旁满是一个个小摊贩,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子的笑闹声,声声入耳,充满寻常人家的生活气息。 他们早上未吃饭,此时真有点饥肠辘辘,腹中不约而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二人相视大笑,走到馄饨摊前,要了两碗馄饨,热气腾腾的馄饨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让人不由食指大动。 正吃着,忽听旁边两个妇人在嚼舌头,讲的是某个大户人家奶娘的事情。 万碧心一动,问朱嗣炯,「你知道李嬷嬷家在哪里吗?」 「以前听她说起过」,朱嗣炯马上明白了万碧的意思,「好几年战乱动荡,也不知她家还在不在。」 「碰碰运气吧,若还是行不通,只能请小王爷去敲登闻鼓伸冤喽!」万碧俏皮地眨眨眼睛,打趣道。 朱嗣炯被逗乐,噗嗤一声笑出来。 李嬷嬷家在帽子胡同,离这里并不远,二人一路打听,踅摸到了一户人家门前。 青砖围墙,少了些许修缮,显得有些破旧,墙头几根枯草,在秋风中瑟瑟发抖,院门虚掩,门上黑漆斑驳。 朱嗣炯有些犹豫,这好像与他印象中的李嬷嬷作风不太一样。 万碧却不管那么多,拍门叫道,「有人吗?请问这里是李嬷嬷家吗?」 不一会儿,有个梳着丫髻的小姑娘来应门,穿着桃红交领小袄,葱绿撒花百褶裙,外套一件翻毛棉坎肩,十二三的样子,肤色很白,脸蛋圆圆挂着婴儿肥,许是天冷穿的多点,显得有些圆润。 她问道,「你是谁?」 万碧笑眯眯说,「我们来找李嬷嬷,请问她在家吗?」 那姑娘扭头喊道,「娘,有人找你!」 果然找对了!万碧顿时像吃了一副灵丹妙药,浑身上下都轻松下来。 而朱嗣炯也舒了口气,面上浮现一丝浅笑。 「谁啊?」里面走出一个妇人,一身秋香色杭缎袄裙,外罩着灰青色比甲,脊背挺直,面带倨傲,不是李嬷嬷又是谁? 她根本不记得这个曾有一面之缘的小丫鬟,看了眼万碧,「你是谁?找我何事?」 朱嗣炯一眼就认出李嬷嬷,跨前一步颤声道,「李嬷嬷,你不认得我了吗?」 他自生下来就被抱到宫中,皇祖母的确疼他,却不能常常陪他,在那深宫中与他朝夕相处七年多的,便是这位李嬷嬷,是以她虽待他有私心,但朱嗣炯仍旧把她当做亲人。 历经磨难后再相见,叫他如何不激动,想起当初对自己的种种照拂,朱嗣炯险些流下泪来。 看着眼前这位少年,身着农户最常见的褐色粗布棉袍,那袍子看得出是新换的,上面还带着褶子印。那少年衣着虽然寒酸,但精神很好,双眸清澈有神,面容雅俊。 第22章 「你是……炯哥儿!」李嬷嬷眯着眼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来,慌忙抱住他哭喊道,「我的哥儿诶,你可去哪儿了,嬷嬷找你找得好苦哇!」 不待朱嗣炯回答,她又吩咐女儿,「芳儿,去叫你哥回来伺候哥儿,让他不用去布铺帮工,你再去买二斤猪肉,要肥点的。——炯哥儿,晚间嬷嬷做你最爱吃的红烧丸子,看看这瘦的,唉,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好在回来了,你见过王爷王妃没有?哎呦,嬷嬷糊涂了,这哪里像见过的样子!老头子,别瞎忙活了,快看看谁回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朱嗣炯往里走,朱嗣炯插不上嘴,回头示意万碧跟着他进去。 此时李嬷嬷眼里只有朱嗣炯,哪里还看得到后面的黄脸丫头万碧,待进了屋子,方才注意到她。 「这是阿碧,她救了我,这四年也多亏她在我身边,我才能捡条命回来。」朱嗣炯拉着万碧坐在自己身边,给李嬷嬷介绍道。 万碧笑笑,复又站起来给李嬷嬷行了个礼,「奴婢万碧,见过李嬷嬷。」 久不行礼,动作有些生疏,但还能看得出来,她曾受到过严格的礼仪训练。 李嬷嬷看着万碧的目光有些疑虑,刚要问话,朱嗣炯却伸手将万碧拉回到座位上,还不满说,「坐下说话,这又不是王府里,什么奴婢不奴婢的!——嬷嬷,她之前在王府当差,彼此都不是外人,这些礼数省了吧。」 李嬷嬷察觉此女在三少爷心里地位不一般,忙笑道,「可不是,你既陪着主子度过风风雨雨,日后自然有你的造化,说不得老婆子还要借你的光呢!」 万碧忙说不敢,寒暄过后,李嬷嬷便问起朱嗣炯这些年的经历。 朱嗣炯挑着几样能说的说了,李嬷嬷是抹眼泪又是骂那些个作乱的,又听他们被王府门子阻扰,进不了门,气得直拍桌子,「真是灌了黄汤昏了头,不知好歹的东西,看我回去怎么惩治他们!」 天色渐晚,李嬷嬷的意思是让他们在这里歇息一晚,等她先去王府禀报,让王府派人来接,方才是王府嫡子的威仪架势。 他二人并无异议,奔波一天,确实累了。 临睡前,李嬷嬷让芳儿去给朱嗣炯上夜,结果芳儿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噘着嘴说,「三少爷不让我伺候,把我赶回来了。」 「夜里没人服侍怎么行,我去和哥儿说。」李嬷嬷急匆匆就要下地去厢房。 「娘,别去了!」芳儿扭着身子说,「人家早就有人伺候啦,喏,就是那个万碧!」 「她?」李嬷嬷慢慢坐回来,面有所思,半晌才说,「我知道了,你自去睡吧。」 窗外月色明亮,李嬷嬷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乍见朱嗣炯,很是吓了一跳,毕竟宁王府在动乱中遭了难,他一个八岁的孩子,即便逃出来也无法独自活下去,所以不止她,宁王府众人也以为他三少爷死了。 当初把他独自丢在王府,说实话,李嬷嬷还是有几分愧疚的,有时候还会烧点纸钱什么的,但当看到朱嗣炯活生生站在眼前,这种愧疚就变成了害怕,怕朱嗣炯恨她丢下他不管。 还好,毕竟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今天看来,他并无芥蒂的样子。 好不容易捱到动乱过去,宁王归了京,李嬷嬷本以为能重新回府当差——王府的管事嬷嬷,那可是肥差!可宁王妃却以三少爷不在为由,直接打发她走了。 李嬷嬷气得直跳脚。 后来她又想去找宫里的老相识,想让她们在皇后面前递个话,可皇后身边的人都换了好几拨,她哪个也不认识。 眼看家用越来越紧巴,她又没有进项,真急得她牙疼。 朱嗣炯的出现,宛如给瞌睡的人送来了枕头! 李嬷嬷在黑暗中无声大笑起来,手里有了三少爷这块宝,今后还有什么可愁的?……但,炯哥儿和那个黄脸的丫头看样子非常亲密,这倒有些麻烦,不能让炯哥儿身边有比自己更亲近的人! 盘算来盘算去,几个计划在李嬷嬷脑中渐渐成形,主意一定,心中大安,困意随之席卷而来,李嬷嬷打个哈欠,嘴边挂着笑,沉沉睡去。 自从三王之乱平定,京城有好几月没什么新鲜事儿了,可今儿个一早,一条爆炸性的消息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 废物王爷宁王的三儿子回京了! 在叛乱中失踪,躲过了乱兵屠府,逃过了闵王追查,在民间流落四年楞没给饿死,如今毫发无伤的回来了!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然而这废物的儿子不见得就是废物,宁王府的三少爷就比他爹出息得多! 提起宁王,那可真是让人不得不羡慕,当初西郊山上兵变,多少王公贵族顷刻丧命,连太子都薨了,结果人家宁王爷带着一家,不仅成功提前溜下山,还成功在犄角旮旯找到了皇上,顺利度过了这四年。 第23章 如今连失踪的儿子都回来了,啧啧,这逆天的运气! 现皇上只剩两个亲儿子,宁王和平王,但是,太子也留下一子。 论宠爱,自然是太孙!论英武,当属平王!若是论运气,无人能出宁王其右! 皇上日渐年迈,皇嗣的选择,成了朝野上下最为关注的问题。 这些事情,现在的万碧是不懂的,目前的朱嗣炯是不关心的,他们只想着顺利回王府,平稳度日。 他们并不愿多喧哗,结果李嬷嬷跑去和宁王妃涕泪俱下哭诉一场,把朱嗣炯说的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要多艰难有多艰难,话语中满满的心疼和些许的抱怨。 抱怨什么,自然是宁王府对三少爷的不管不问。 「我们炯哥儿可怜啊,大冬天还穿着满是补丁的单衣,手脚都是冻疮!」 「我们炯哥儿可怜啊,能吃上野菜团子就算是过年了!」 「我们炯哥儿可怜啊,没人疼啊,只能看着人家父母想念自己爹娘!」 …… 把王妃说的呀,那点儿愧疚全成了不忿,这究竟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合着我就是个恶毒后母是吧? 王妃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心里想的什么,面上就显现什么。 张嬷嬷瞧见,知道自家主子的别扭劲儿又来了,忙在旁打岔说,「眼下重要的是赶紧把炯哥儿迎回来,叙旧的话等哥儿回来再说不迟!」 说到底,宁王妃还是心疼儿子的,就准备和李嬷嬷一起走,亲自接小儿子回来。 但让长子拦住了,大少爷朱嗣炽,——现在已册封为宁王世子,他慢条斯理说道,「帽子胡同里鱼龙混杂,多是市井小民,母亲身份尊贵,实在不宜屈尊纡贵去那种地方。再者从来只有子就父,哪有父就子的?母亲只管在府里等着,我去把三弟接回来!」 李嬷嬷本打算说动宁王妃去接的,她有自己的小算盘,若是王妃亲迎,不仅表示出王府对三少爷的重视,而且于自己面上有光,以后回来当差,那些个奴仆们也不敢小瞧自己。 王妃耳朵软,自己大费口舌,好不容易说动了,却因世子一句话,满盘打算落了空。 李嬷嬷心情沮丧,等出门看到朱嗣炽的架势,却又瞠目结舌。 只见他一身八旒七章青衣青绿亲王世子冠服,乘坐象簬车舆,侍卫身着戎服,手握旌旗,矗立路旁,更有手持团扇、香炉、唾壶等物的婢女侍奉左右,而一众奴仆举着回避、肃静的虎牌,耀武扬威的开始清道,驱逐闲杂人等。 车舆起,世子出行,顿时鼓乐齐鸣,浩浩荡荡一群人,前呼后拥打道而行,这般威仪气派,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出巡了! 如此兴师动众,是李嬷嬷非常喜闻乐见的,她坐在小轿中,轿子晃晃悠悠,她有些飘飘然,不由端出一副诰命夫人的气派。 这不是她狂妄,无论前朝还是本朝,有好几个奶嬷嬷因为小主子得势从而得了诰命的。 她奶大的可是皇子嫡孙,一生即便平庸无能,最差也能混个郡王爷当当! 她还知道,这位小主子在宫中时就和太孙关系十分亲密,太孙肯定是要做皇帝的,自家小主子运道还能差的了? 如此一想,李嬷嬷惯常严肃的脸也浮现一丝笑,似乎看到未来的荣华富贵在向她招手。 正胡思乱想,陶醉于美梦时,嚓一声轿子落地,她惊了一下,有人撩起轿帘请她下轿。 朱嗣炽的仪仗已到了帽子胡同。 万碧以为王府派管家来接,根本没想到宁王世子会来,更没想到世子会以这么大的阵势驾临。 新晋的宁王世子下了车舆,看见有两男两女在门口等候,他略顿了顿。 李嬷嬷从后赶来,将朱嗣炯推上前,「炯哥儿,快给世子爷行礼!」 不待行礼,朱嗣炽一个箭步跨过来,握住朱嗣炯的手说,「三弟,可想死我了,真没想到我们兄弟还有再见之日!」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这位失而复得的三弟,许是在民间历经过不少苦难,不过十二岁的朱嗣炯相比同龄人,少了一份稚气,多了几分稳重。 侧立旁边的万碧也在端详这位初次见面的世子爷,他长得与三少爷并不相似,十六七的年纪,中等个头,皮肤白皙,细眉细眼,举手投足一派温文尔雅。 朱嗣炯嘴角挂着淡笑,「托皇上的洪福,战乱得以早日平定,我才有命回来。」 「不错,当今乃千古明君,文治武功无人可比,那几个乱臣贼子岂是对手?」提及当今,朱嗣炽肃然起敬,一脸正色道,「我们身为宗亲,须要时时聆听圣训,常正己身,全力为皇上分忧才是。——三弟你久居民间,只怕没有余力进学,等回府后,我给你选师傅,你还要多加用功才是。」 第24章 朱嗣炯:「……」 万碧心想,这位世子爷讲话怎么一套一套的,兄弟叙旧怎么扯到为皇上分忧了?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们三少爷没有进学,那一箱子书他早倒背如流了! 世子爷当然不会知道一个小小奴婢的腹谤之言,他满面春风,拉着朱嗣炯就上自己的车舆。 二人并肩而立,与长兄一身华贵威仪的世子冠服相比,朱嗣炯的粗布衣裳更显穷酸,个子又矮他半头,活像个小厮跟在主子身边。 万碧突然就不舒服起来,喉咙干涩,胸口满涨,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阿碧!」朱嗣炯回过身来找她,万碧忙走过去,给二位主子见礼。 「这是……」朱嗣炽看着万碧问。 朱嗣炯便介绍了一番。 灰扑扑的袄裙,又肥又大,万碧一脸菜色,给朱嗣炽留下了乡下土妞的印象。 在人前,世子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的风范,他笑容可掬的夸奖了万碧「义仆忠魂,堪为表率」,又提醒「今后务必尽心侍奉主子,不可居功自傲」。 万碧适时的低头,再次表示谨遵主子教诲,恰当表现出奴婢应有的谦恭态度,她心里清楚的很,今后这样的话还不知要听上多少遍,她这类表忠心的话,也不知还要说上多少遍。 朱嗣炯看到万碧低眉顺眼,一副听训的模样,他脸上虽然还挂着笑,但背在身后的手却握了又握。 万碧并没有跟随朱嗣炯,她被单独安排在一辆奴仆的马车中,进了王府,也在王妃院子的偏房歇着,等待上头主子们的召见。 从二门下车,一路走来,收获了各色人等的目光,好奇、审视、轻蔑……,伴着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若是四年前的万碧,定会诚惶诚恐,不知所措,但如今的万碧,已能做到泰然处之,不是她胸怀气度多宽广,而是因为有了朱嗣炯这个撑腰的。 而且,万碧更为在意的是容嬷嬷,一别四年,不知她在哪里,过的可好,还有绮雯,唉,刚才真应该问一句世子爷的。 桌上摆着精致的果子和点心,但万碧一点胃口也没有,她独自坐在这里一个多时辰了,实在有些坐不住。 今日没有风,外面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窗棱照进屋子,些许尘埃在光芒中跳跃,屋里没有别人,万碧蹑手蹑脚走到窗边,拨开一条缝向外瞅。 就在窗子刚打开的瞬间,外面闪过一条人影。 万碧吓了一跳,连忙将窗户关好,思忖一会儿,悄悄走到外间隔断屏风后,微微一探头。 外面果然坐着一个老嬷嬷,身子倾斜,似乎在专心听什么。 万碧额头冒出冷汗,快步走回去坐好,耐着性子继续等。 过了片刻,进来一个削肩蜂腰的婢女,她身量细挑,雪白的瓜子脸上两道淡淡的柳叶眉,身着酱紫色比甲,月白小袄,淡藕合色罗裙,头上只插着根一点油金簪子,盈盈走来,「万碧妹子,我是王妃身边的落霞,王妃召见你,请随我来。」 有道是礼多人不怪,她刚进来,万碧就赶紧起身行了个礼。 落霞见她知礼,先多了几分好感,扶她起来笑道,「妹妹别这么多礼,你我都是一样的。」 「三少爷和我说过姐姐,姐姐在王府时间久,做事稳妥,是王妃身边第一得力人,进府前,三少爷直让我和姐姐多学学,还请姐姐千万别嫌我笨,以后多指点指点我才好!」万碧反手握住落霞的手,笑眯眯说道。 这话说出口,落霞不禁多看了她几眼,看不出这个黄脸丫头还挺会顺杆上爬,且不管三少爷有没有说过这话,这人是大功臣,三少爷在王妃面前可没少夸她,眼下与她交好总是不错的。 二人都有意攀交,一来二去熟络起来。 看万碧面露忐忑,落霞安慰她说,「王妃人很和气,你是有功之人,只管领赏就是。」 万碧苦笑,你哪里知道我当初莫名其妙卷进过王妃和阮侧妃之争啊。 但这些都来不及多想,万碧整整衣服,理顺头发,深吸口气,这次见王妃的缘由与上次截然不同,想来王妃不会为难她。 况且四年艰辛,饱尝人间冷暖,她成长了许多,不再是当年卑微无知的小丫头。 重回王府,她已不同往矣。 外面起了风,将树上将落未落的黄叶卷下,在空中耍了几圈,又轻轻抛在地上。 洒扫婆子们忙拿起扫帚,打扫庭院——王妃最讨厌落叶枯草。 在一片哗哗的扫地声中,万碧跟着落霞穿过花厅,来到暖阁。 暖阁离花厅不远,安着琉璃窗子,烧着上好的银霜碳,烘的脸上暖洋洋的。 地上铺着大红地团花锦纹绒毯,踩上去又厚又软,十分舒服,铜胎掐丝珐琅香炉燃着香,飘出丝丝袅袅的轻烟。 第25章 暖阁大炕上铺着猩红绣金团花织锦褥垫,当中一张紫檀木香几,上面摆着几样果子,王妃抱着朱嗣炯坐在右边,世子朱嗣炽斜坐在左边。 下面一众衣着服侍不俗的嬷嬷丫鬟伺候两旁。 三人眼睛都有些红肿的,看出才刚哭过不久,在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一个个也是眼睛红红。 早有人给她拿了绫锦蒲团放下脚下,万碧快步上前,俯首跪了下去,「奴婢万碧见过王妃、世子爷、三少爷。」 宁王妃点点头,说了声,「起来吧,看座。」 小丫鬟便搬了个青瓷雕花鼓墩给万碧坐。 万碧连说不敢,十分拘谨。 朱嗣炽不以为然道,「既然母亲让你坐你就坐,这里是王府,何必弄这些小家子气?」 他踩踩脚下,「不然你就坐脚踏上!」 「阿碧不要在意上下尊卑,快坐。」朱嗣炯沉声说,「你当得起!」 万碧这才坐下,但仅仅是挨了个边儿。 虽然打了个照面,但一来时隔较长,二来万碧肤色和四年前相差太大,王妃早就忘了她是谁,问了些诸如多大了、有无家人之类的问题,万碧规规矩矩答了。 宁王妃不记得,有人记得。 自打万碧进门,郑嬷嬷就瞧着她眼熟,再听名字,立刻记起她是谁。 害她吃一顿嘴巴子的人,她死也忘不了! 于是郑嬷嬷看着万碧的眼神就有些不善。 而万碧也不是傻子,察觉到郑嬷嬷散发出的阵阵寒意后,随即给朱嗣炯一个眼色。 朱嗣炯自然是知道她们之间那点龌龊的,会心一笑,就要告辞,「母亲,我先回院子换身衣服,稍后过来陪您用膳。」 他现在还穿着那身褐色粗布棉袍。 宁王妃后知后觉自己光顾拉着儿子哭了,还没给他洗漱的空闲,忙不迭说,「让落霞伺候你去,那院子……消息突然,匆匆忙忙收拾了,也不知合不合你心意,有什么用不惯的,让落霞再给你置换!」 这就是要把落霞指派给朱嗣炯的意思了。 朱嗣炯看上去很是欣喜,「有落霞姐姐操持,肯定差不了,只是……」 他回头看了看万碧,「让阿碧也跟着我吧,有她在,我觉得安心。」 这丫头跟了儿子四年,对他的起居习惯定然十分了解,贸然换了人,难免让儿子不适应,王妃如是想着,便想做个顺水人情,点头道,「这样也好,让她接着服侍你去,也提一提等级,二等也好,一等也好,都任凭你做主!」 这样不好!郑嬷嬷一激灵,几乎叫出声来,但还好压住了,而且她发现在场的不止她一人反对,李嬷嬷竟然也面露异色! 两个各有打算的人目光交错,又飞快移开。 二人均想,此人可以利用! 朱嗣炯听母亲这样说,眼中登时满是喜悦,看向母亲的目光也有了几许孺慕之情。 宁王妃看小儿子如此,内心很是愉悦,顿时母子关系拉近不少。 朱嗣炽却在旁边冷哼了一声,微微翻了翻眼皮。 他声音很轻,但对大儿子一向倍加关注的宁王妃还是注意到了,就问,「炽儿,怎么了?身子不适?」 这话问的,朱嗣炽真想给她个大白眼,亲娘诶,咱能不这么坑儿子吗? 但是看着母亲一脸无辜、十分关心的脸庞,朱嗣炽只能默默的把白眼翻回来。 正当他口舌僵硬,不知如何作答时,解围的人来了! 「王爷、阮侧妃、二少爷来了!」 伴着丫鬟的通禀声,帘子撩开,一个娇媚婉转的声音说道,「哎哟哟,我们来迟了,姐姐不会怪罪吧!」 这声音一响,宁王妃的脸就晴转多云,再听到「我们」二字,便多云转阴,等看到他三人联袂而来,亲亲热热好似他们才是一家人,那脸上顷刻之间就乌云压境,眼看就要雷电交加。 屋内空气凝重了几分,充满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宁王坐在朱嗣炽刚才的位子上,仍旧大腹便便的样子,因走的急了,喘了半天气才说话,「今儿个去宫中见父皇了,炯儿明天进宫面圣。」 他招手让朱嗣炯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番,拍拍朱嗣炯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话语间有几分哽咽。 从小到大,自己与父母相处的日子满打满算不超过半年。 而如今父亲鬓角生了白发,母亲眼尾也有了细纹,二人已不再年轻。 思及至此,朱嗣炯对父母的怨怼也消去不少,亲情流露,不由红了眼角,「父王,母亲,孩儿不孝,自小不能承欢膝下,这几年又累得父母为孩子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孩儿……今后定会好好尽孝心,侍奉双亲!」 闻此言,宁王不禁热泪盈眶,宁王妃也用帕子擦擦眼角,脸上是欣慰的笑,刚才的怒气旋而不见。 第26章 朱嗣炽默默念道,谁为你牵肠挂肚寝食难安了,你回来才会让人寝食难安! 宁王瞥见万碧,「这就是救你的丫头?」 才捉到空儿给宁王见礼的万碧说,「不敢当这‘救’字,侍奉主子是奴婢的本分。」 宁王点点头,「有胆识,知进退,好!好!赏!」 宁王妃又后知后觉自己没给万碧打赏,赶紧吩咐张嬷嬷和郑嬷嬷从私库挑几件东西赏万碧。 「炎儿,怎么不和你三弟见礼?」阮侧妃推了一把儿子朱嗣炎,接着贴到宁王身边,「王爷,你看三少爷还穿着旧衣,想必王妃还没准备好,现做也来不及。炎儿和三少爷的身量差不多,我看不如挑几件没上身的给三少爷。」 二少爷朱嗣炎长相肖似阮侧妃,男生女相,神态温和,行礼后就安安静静站在一旁。 他比朱嗣炯大两岁,个子却差不太多。 宁王有感她的细心周到,正要夸几句,却听王妃不快说道,「我儿子犯不着捡你儿子的旧衣穿,张嬷嬷,让针线上的人今晚务必赶制出来三少爷的衣赏!郑嬷嬷,你去找找炽儿的衣裳,拣几件不穿的先给炯儿换上!」 不止世子和三少爷要扶额,万碧也暗自扼腕叹息,这话不能说出来啊!先不说阮侧妃,那二少爷可是王爷的亲儿子,向来备受宠爱,你这么赤/裸裸的表现出对庶子的厌恶,打的不是阮侧妃的脸,是宁王爷的脸啊! 宁王妃一直斗不过阮侧妃的原因,万碧似乎明白点了。 果然,阮侧妃瞬间暴红了脸,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浑身打颤,跌倒在宁王怀中抽抽噎噎哭道,「我苦命的儿,偏偏投生在我肚子里,……正经的龙子凤孙,却让人瞧不起,我苦命的儿啊,是我害了你啊……」 宁王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但宁王妃从来不看他脸色,只管自己痛快,见阮侧妃如此惺惺作态,如何忍得?两道弯眉竖起,就要发作! 「父王母亲!」朱嗣炯大喝一声。 场面顿时安静了。 朱嗣炯慢慢说道,「谁的也不必给我,我自有换洗的衣裳。天色不早,儿子先行告退。」 从王妃的院子出来,万碧顿觉耳根子清净不少,朱嗣炯神情也轻快许多,还轻轻拉了拉万碧的手,只不过碍于落霞还在身边,不能表示太过。 朱嗣炯仍旧住在之前的院子,看得出许久没有人住过,下仆们也是匆忙收拾出来,虽然干净敞亮,各色器具俱全,但总少股子人气。 匆匆洗漱后,朱嗣炯犹豫了下,还是换上了大哥的旧衣——王妃着人刚送来,都是好料子,说是旧衣,但不过穿过一次两次而已。 掌灯时分,王妃那边传饭。 朱嗣炯让万碧在院子里歇着,不必跟他过去,这是他的私心。 回王府这一大半天的,他重新感受到遗忘已久的上下尊卑,目睹万碧见人就磕头,他坐她站,他吃她看,心里着实不好受。 他更喜欢以前两人围着小炕桌亲亲热热地吃饭的样子。 但他知道以后相当一段时间这都不太可能了,这王府,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寻他的差错,揪他的把柄! 天已完全黑下来,几颗寂寥寒星在深蓝的苍穹中隐隐闪烁,风吹过来略有寒意,他深吸口气,一头扎进这茫茫夜色中。 后面的落霞和李嬷嬷脚步匆匆跟上去。 磕了一天的头,万碧的确有些累了,这些个礼数,比她干一天活儿都累! 小丫鬟给她送来的份例,一荤一素一汤,万碧独自慢慢吃了,这王府的饭菜自然比她之前吃的好上数倍,但身边少了一个人,总觉得空落落的,连这上好的饭菜都不香了。 饭罢,她无事可做,捧了茶正看着烛火发呆,门外有人问,「万碧在吗?」 声音十分熟悉,万碧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是干娘吴婆子来了! 看着红光满面的吴婆子,万碧只能佩服地竖起大拇指。 并发自内心感叹,真是祸害活千年啊! 吴婆子依旧拿着干娘的架势,一屁股坐在暖炕上,没说话,先四处打量屋子。 这是朱嗣炯特指给万碧的小套间,位于院子的西厢房,靠着正房,屋里铺设的也都是好东西。 吴婆子眼中闪着贪婪的光芒,瞅见万碧的脸,撇撇嘴说,「瞧你一脸的寒碜样,黄不拉几的,怎么能到三少爷跟前服侍?不如让你妹子来给主子伺候个茶水什么的!」 万碧差点一口水喷到她脸上! 这妹子,自然说的是吴婆子的女儿小红。 万碧眼神闪闪,笑道,「干娘,三少爷刚回来,府中是两眼一抹黑,王妃肯定要指派管事嬷嬷打理院子,与其着急忙慌摸错了道儿,不如等院子诸般事由落定,我再去说可好?」 第27章 这话说的在理,吴婆子也分辩不出什么,但又不甘心就这么走,眼睛便在屋子里一扫。 「唉,这屋里摆的用的,我见都没见过,看得我直眼花,可惜这些都登记在册带不走,否则我真要卖几样东西换俩钱儿花花!」万碧慢条斯理又不无遗憾叹道,「我现在穷的一个大子儿都没有,擎等着府里份例赶紧发下来呢!」 吴婆子就啐了她一口,「眼皮子浅的东西,不过几年,就把府里的规矩都忘了!我丑话可说在前头,以后你惹了祸事,我绝不会给你求情!」 万碧暗自冷笑,也不说话,只慢慢饮着茶。 吴婆子见她手里拿着的是只官窑素色釉小杯,不禁咋舌,单这杯子至少就值十两银子!她不安分的转转眼珠,想怎么把这杯子要过来! 只要这丫头说自己不小心打碎了,找管事的销了帐就行! 她正琢磨着怎么开口,一个穿红着绿的丫鬟提着食盒从门外进来,「万姐姐,三少爷让我送几样吃食给你。」 她边说着,边打开食盒,一碟酥油鲍螺,一碟胭脂鹅脯,一碗莼菜鲈鱼羹。 万碧刚吃了饭,就让她先放在那里,「敢问妹妹怎么称呼,你看我刚回来什么也没有,劳烦妹妹跑这一趟,我给妹妹绣个荷包可好?」 小丫鬟捂嘴笑道,「我叫白露,三少爷早就打赏我了,万姐姐慢用,我先回去当差了!」 自这些吃食摆出来,吴婆子一双眼就没离开过桌子,白露一走,立即去端,「你一个人哪吃得了,你妹子还没吃饭,我拿回去给她吃!」 「慢着!」万碧脸色陡地沉下来,「干娘,主子赏赐的东西,万碧不敢私自给他人,待三少爷回来,万碧回禀了,再给干娘送去!」 吴婆子又气又恼又羞,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她没想到这丫头竟敢顶撞她,一甩袖子恨恨道,「翅膀硬了,攀上高枝儿就不把你娘放在眼里了?小心爬的高,摔得狠!」 万碧不想刚进王府就与人吵架,索性扭过身去不理她。 吴婆子虽想狠狠骂她几句,但到底不敢在三少爷院子里撒野,嘟嘟囔囔一阵独自去了。 夜色渐深,一轮银盘似的圆月挂在树梢之上,月光如水银般倾泻一地。 万碧托腮看着月亮发呆,三少爷和父母团圆了,可自己的父母又在哪里呢? 不知什么时候,朱嗣炯回来了,他悄悄站在门外看着万碧。 炭火烧得很旺,万碧换了家常小袄,在朦胧月光下,身材显得更加纤细。 朱嗣炯放轻脚步,在背后轻轻唤她,却见她双腮挂泪,不由大吃一惊,「可是有人欺负你?」 「哪有的事!」万碧抹去眼泪,强笑道,「有你做靠山,谁敢得罪我?——我是想家了。」 朱嗣炯却误以为她要赎身回家——因万碧不止一次透露出这种想法,他一着急,握住万碧的手急急说道,「咱不是说好了以后都在一处吗?你不能走!」 「我走什么走!」万碧知他误会了,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安慰他说,「我只是想起爹娘……好了,不说了,明日还要早起进宫,赶紧歇息吧。」 「阿碧,你现在是一等大丫鬟了。」朱嗣炯笑道,「张嬷嬷已记档,明天你找她领月钱去!」 万碧浅浅一笑,「知道了,我的爷,赶紧睡去吧。」 谁知就上夜一事,又生出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李嬷嬷是随了朱嗣炯重回了王府当差,王妃还让她做管事嬷嬷,她便把自己闺女芳儿一并带入府伺候。 芳儿和朱嗣炯年纪相当,李嬷嬷有自己的打算,便让芳儿到朱嗣炯房里上夜。 朱嗣炯仍旧没给这个面子,直接把万碧叫进来,说没她陪着害怕。 李嬷嬷无法,只得领了芳儿出来在外间歇息,她明确感到危机感,这个三少爷,不再是四年前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小娃娃了! 翌日天色微明,朱嗣炯就随着宁王和王妃进宫面圣,李嬷嬷借口给皇后请安,一同跟了去。 其中细节不表,只说万碧,用过早饭,就见针线房的人大包小包过来送衣服。 绫罗绸缎,有朱嗣炯的,也有她的。 来人说,「三少爷昨晚特意嘱咐了,让把姑娘的一并赶出来。因没来及给姑娘量尺寸,也不知差多少,还请姑娘试试,我们马上改。」 待万碧换上,竟然十分合身。 针线的人内心是震惊的,只因这尺寸是三少爷比划给她们看的,却不成想这么准确!顿时看万碧的眼神有些复杂。 万碧觉出她们投过来的目光有异,稍一思索就明白怎么回事,不禁哑然失笑。 她也懒得解释,在册子上签押后就出门去了。 月例银子啊! 第28章 有道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上穿水红撒花洋缎小袄,下着葱绿百褶裙,外套件杏黄长比甲,腰间束着浅绿汗巾,鸦黑的发髻间插着一根鎏金菊花纹银簪。 万碧快要及笄,身形已露少女的窈窕之姿,如此打扮,更显得她如一支临风的芍药,娉娉婷婷一路走来,那身影引得不少人注目。 人们才发现,那张发黄的鹅蛋脸,原来并不难看! 张嬷嬷见了她,也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是一日就大不同了!」 「还不是这身衣服映衬的!」万碧笑道,见张嬷嬷待她和气,心下稍定,还好不是找郑嬷嬷。 「这是你的二两月银,这是三少爷的二十两月银,并十两笔墨银子。」 二两!万碧内心一阵窃喜,旋而疑虑说,「三少爷的月银我代领?李嬷嬷那里……」 「三少爷亲口吩咐的,不会有错,安心拿着。」 万碧便心安理得收下了。 张嬷嬷又说,「你和落霞多学着点,她年纪不大,但也算是王府的老人,又伺候过王妃,哪个房头都会给她几分面子。」 万碧忙站起来,垂首称是。 「不是训/诫,你不用惊慌。」张嬷嬷温和笑笑,拉她坐下,「落霞二十了,准备聘到外头,我的意思是,你趁这段时间多和她学学。」 「你既已是大丫鬟,就要担起责任来,三少爷院子里的事还要多操心才好!三少爷对你信任有加,你切莫辜负了他。」 万碧怔了一下,抬眼看去,张嬷嬷却垂下眼眸,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 「嬷嬷,……我想向你打听个人。」纠结一番后,万碧还是决定开口,「柴火房的容嬷嬷,你知道她的下落吗?」 她一早就去寻容嬷嬷,可没找到。 「容嬷嬷?」张嬷嬷一愣,「……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万碧顿觉失望,又问道,「那绮雯可还在世子院中当差?」 「她啊……」张嬷嬷笑了,「还在,你去一问便知。」 朱嗣炽院子的规制明显比三少爷高了一个档次,恢弘雄伟,非常符合他的世子身份。 如今万碧已是整个宁王府都知晓的风云人物,又升了大丫鬟,所以刚报出名号来,立即就有人带她去找绮雯。 「阿碧!」绮雯听到消息,飞快跑出来,拉着万碧上看下看,神情激动,「我还当再也见不到你了……,老天有眼,让咱们姐妹再见面!」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二人携手进了绮雯房中,哭一阵,笑一阵,述说姐妹离别情。 万碧仔细端详着绮雯,她穿着鹅黄高领小袄,翠绿地绣金花银蓝宽边对襟长褙子,鬓间侧带一只衔着珍珠的凤头金步摇,真是穿金戴银,绫罗绸缎裹身,。 但,她挽着妇人的发式! 绮雯有几分不好意思,推推万碧,「别这样瞧我!」 「姐姐,你,抬了姨娘?」 「我哪有这样的好福气!」绮雯黯然道,「只是个通房丫鬟而已。」 万碧忙安慰她,「看你这通身的排场,想必世子爷是疼你的,抬姨娘还不是早晚的事!」 「能伺候世子爷已是我天大的福分,其他事不敢想……」绮雯不无艳羡看着万碧,「我比不得你,有如此大造化。」 万碧怔楞说道,「我有什么大造化?」 绮雯张口欲说,忽闻外面一阵行礼问好声——世子爷回来了! 她来不及与万碧细说,一路小碎步奔到门外。 而万碧非常头疼那位世子爷莫名飞来的大道理说教,于是从小门偷偷溜了。 朱嗣炯直到申时才回来,他进门就将一个雕花紫檀匣子交给万碧,让她赶紧收好。 万碧便放到他卧房中黑漆螺钿立柜的暗格里,自己贴身带着钥匙。 她出来的时候,却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 李嬷嬷脸上泛着红,胸口一起一伏,似乎生了很大的气,看到万碧,就狠狠剐了她一眼。 万碧莫名其妙,看了看朱嗣炯。 这位少爷倒很淡然,叫上万碧研墨,若无其事看书写字去了。 夜间,朱嗣炯让万碧把那匣子拿出来。 这时万碧才明白为何李嬷嬷那么生气。 夜阑人静之夕,半空的月亮透过薄云,给大地万物蒙上一层朦胧纱衣。 外间的人已熟睡,就着窗外蒙蒙月光,万碧在夜色中起身,燃起烛台,轻手轻脚将那紫檀匣子取出来。 朱嗣炯示意她打开瞧瞧。 万碧好奇打开一看,是几张地契并珠玉之类的东西。 「这是两个庄子,一个铺面,还有五千两的银票。」朱嗣炯一样一样指给她看,「你都收好了,这可是咱现在的全部家当。」 第29章 庄子位于京郊附近,一个三千亩,一个五千亩,这两张薄薄的纸拿在手中,万碧却胳膊一沉,险些掉在地上。 「天!这么多!」万碧眼中放出欢悦的光芒,几乎压不住心中的激荡。 「这算小的,不过皇爷爷说都是上等田,出息好。还有这铺面,在西大街上,是京中最好的位置,是皇祖母私下给我的,你得空想想看是租出去,还咱们自己开起来。」 「这五千两是我替你讨的赏,皇爷爷还夸你‘忠仆’来着。——那些御赐物件只能摆着,不如真金白银来得实在!」 头一次见这么多银子,万碧很是激动,紧紧将匣子抱在怀里,在屋里转了几圈,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朱嗣炯瞅着她直乐。 好容易万碧平静下来,问道,「后半日的时候,李嬷嬷是因为你没把这些给她保管,才生气的?」 朱嗣炯点点头,「先前不止月银,我得的赏赐也好、别人赠送的也好,都是她替我保管。月银倒也罢了,哪个奶嬷嬷不从哥儿身上得点好处?只是那些物件中,很有几件我珍爱的,昨日我问她这些东西,她却说全在战乱中丢失了。」 四年穷苦生活,使这位金尊玉贵的王府嫡子彻底接了地气,对钱财的概念不似之前虚无缥缈没有实感,他切身体会到,手里有钱,心中不慌! 所以李嬷嬷的答复让他有了不满。 「也许真是在王府兵乱之中被抢走了呢?」 「那时我刚回府不久,她根本没将东西收拾进来!」朱嗣炯嗤笑道,「我离宫时,那些东西都是清点后带走的!」 万碧没有说话,三少爷言语中透着猜忌,或许从李嬷嬷将他独自留在府中时,这种不信任感就产生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迅速生根发芽,信任的基石随之必会土崩瓦解。 万碧不会故作姿态替李嬷嬷辩解,涉及三少爷的利益之争,她不会妥协! 李嬷嬷觉得近来真是走了背字儿! 去领朱嗣炯月例银子时才得知,她连此项权力也没有了。 她差点没气歪鼻子! 虽说是三少爷的月例银子,但他花钱的地方很少,且他花了钱,李嬷嬷就会想方设法找个由头添补回来。 是以这银子几乎全被她拿回了自家。 这下可少了三十两的进项! 又是万碧!李嬷嬷枯坐在屋里咬牙切齿。 芳儿领着一个婆子进来,「娘,她要找你!」 李嬷嬷抬眼一看,是个外院的粗使婆子,更没好脸色,「何事?」 来人正是吴婆子,她卑躬屈膝,赔着笑脸说,「我是万碧的干娘,问问她月例银子的事。」 一听万碧,李嬷嬷怒火更胜,拉着脸说,「她的事,你自去问她!」 「这不是找不到她嘛!人家是三少爷身边的大丫鬟,忙啊~」 听她阴阳怪气似有抱怨,李嬷嬷来了兴趣,「你是她干娘,怎么她还敢轻视你不成?」 「哎呦,我的嬷嬷诶!」吴婆子一拍大腿,开始大倒苦水。 「她现在可是瞎子上街——目中无人啊,没得势的时候,天天追在我屁股后头,一口一个‘干娘’叫得那个亲,还硬把月例塞给我。我哪里看得上她那几个钱,不过是让她图个心安!」 「可如今人家得势了,立马翻脸不认人,别说把月例银子给我,只怕我还要赔她不少钱!」 吴婆子唾沫横飞,喋喋不休的一股脑把酸意发泄出来,说的口干舌燥时,才发现李嬷嬷正若有所思看着她。 这目光吓得吴婆子一激灵,顿时哑巴了。 李嬷嬷目含悲悯,叹道,「我知道当干娘的不易,可我是有心无力。」 「这话说的,谁不知道三少爷院子的事情都是您说了算!——您领了院里的月例,直接把她那份儿给我就行!她还敢和您作对不成?」 「你可算说错了,这院子里说了算的不是我,是你的干闺女!」 啊——!吴婆子张大嘴巴,这怎么可能? 「不只三少爷的月例,就连私库钥匙都是她拿着!」 「这、这这……」吴婆子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这丫头一个月要往怀里搂多少钱啊! 李嬷嬷见的人多了,她眼珠子一转就知道她打什么主意,遂慢悠悠说,「原本这丫头直接进府伺候,我就不赞成来着!」 「三少爷什么身份,身边哪个伺候的不是精挑细选、学足了规矩才放到跟前?」 「不懂规矩就算了,连最起码的孝道都不懂?百善孝为先,连娘都不放在眼里,我真担心她带坏了少爷!」 「只可惜我不是她干娘,说不得啊!」 这些话入耳,吴婆子顿时眼前一亮,此刻她脑中尽想的是如何打压万碧的气焰,让她乖乖听话! 第30章 三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啊,急得吴婆子抓心挠肺的。 她草草敷衍几句,急匆匆离开。 李嬷嬷看着她的背影冷笑,想拿三少爷的钱,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命! 这日,万碧正和落霞收拾朱嗣炯的衣服——过几天他就要去宗学上课,眼见这天越来越冷,没几件厚衣裳可不行。 正忙活着,白露疾跑过来,「万姐姐,王妃让你赶紧过去,有话问你!」 问话,有什么可问的?三少爷的事情都是由落霞回禀王妃。 万碧一头雾水进了王妃的房中。 刚进屋,她敏锐察觉到气氛冷凝,王妃脸色不太好,嘴角向下紧抿。 张、郑二位嬷嬷俱在,看她的眼神大不相同,一人面带悲悯,一人目露不屑。 初回府时,王妃只顾安抚小儿子,万碧又是一身肥大的土布棉袄,浑身散发乡土气,所以根本没注意她。 如今经有心人提醒,她再看万碧,就多了审视的意思。 新衣服十分合身,她身量虽未长成,但体态玲珑之姿已初现,盈盈细腰,不足一握,娉婷姿态,如风摆杨柳。 看着她,王妃莫名就想到阮侧妃。 再看她的脸,怎么之前没察觉这丫头的眉眼如此精致? 王妃这辈子最不喜欢的,就是出身低下又妩媚妖娆的女子! 万碧进门一句话没说,规规矩矩行了礼,行动间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但王妃却瞧不上她了,越看越觉得一股狐媚子劲儿! 王妃心想,郑嬷嬷眼光果然老辣,炯儿渐通人事,这丫头这般好模样,若不提前防备,生出不体面的事来如何是好? 通过刻意的提醒,王妃已记起万碧是何许人也,就是当日不肯指认阮侧妃的人! 对于上位者而言,有没有能力先放到一边,他们看重的,是听话与否! 也就是说,「忠心」二字! 王妃自动将万碧归为「不是自己人」一类,这样的人,她是不允许留在儿子身边的。 她端起茶来啜了一口。 郑嬷嬷得到示意,对万碧说,「你从乡野民间乍然来到王府,规矩没学到家,伺候不好主子,念你有功,赏你一百两银子,由干娘领回家去罢!」 这话宛如平地一声惊雷,万碧惊得嘴唇发白,本能想要辩解两句,但她旋即一转,说道,「郑嬷嬷教训的是,万碧是有些规矩不足,现正加紧和落霞姐姐学着,若是还不合乎王府的规矩,万碧也不敢厚颜在这里多呆。」 她恭恭敬敬说,「只是可否请王妃开恩,给奴婢放籍,奴婢想回老家找爹娘。」 王妃无可无不可,自己走了更好,也省得儿子埋怨她这当娘的! 郑嬷嬷却不愿让她如此轻巧就逃离府中,便冷笑道,「怪不得说你不孝顺,你干娘虽没生你,可到底在府里照拂你几年,你得了势不说回报,反而急着撇清关系!」 「才说你几句,你就要一走了之,扔下三少爷不管不顾,不顾及半点‘主仆情意’!」 「我知道你这种人,以退为进争取时间,想回去和三少爷哭诉,让他替你求情是吧?」 「三少爷来说,我们王妃肯定左右为难。若是准了,留你这么个祸害在少爷身边,白等着调唆么?若是不准,岂不是让母子心生嫌隙?你这招挑拨离间的毒计高明啊!」 「你这等不忠不义不孝之人,就该被发卖出府,走得离京城远远的!」 郑嬷嬷连珠炮似的一番话袭来,满是恶毒猜忌,字字诛心! 万碧脸色霎的变白,隐隐泛着青色,急怒之下,她一时不知怎么应答,只绷着嘴角,倔强地盯着郑嬷嬷,紧握成拳的手微微发抖。 发卖出府?张嬷嬷觉得过火了,委婉劝道,「王妃,满城的人都知道是这丫头救了三少爷,若……」 郑嬷嬷从旁插嘴,「你这话不对,什么叫‘救’?奴仆护主天经地义,她弃主不顾才是大罪!阖府上下瞧瞧,但凡跟着主子从外面回来的,哪个不是九死一生护着主子?若是因这微末的功劳就自高自大,为避免今后生事,还是赶出去的好!」 两位嬷嬷对嘴之时,万碧已冷静下来,她此刻心里敞亮,必定是有人在王妃面前上眼药。她回府不过几日,是谁,为何? 万碧本就聪明,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左右不过那几个人! 转瞬间,已有对策。 她「扑通」就是一跪,目含凄凉,朱唇未启泪先流,呜呜咽咽哭诉起来。 朱嗣炯曾说过,他娘最讨厌人哭,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哭! 女人的眼泪对付男人,或许是种武器,但对付女人,却往往适得其反。 但万碧仍对着王妃哭起来,因委屈的不是自己,是三少爷! 第31章 「说什么三少爷求情,奴婢又算哪个牌面上的人?三少爷会因一个奴婢和王妃心生嫌隙?只怕郑嬷嬷您不是高看了我,而是看轻三少爷和王妃母子关系!」 你不是给我扣大帽子吗?我就给你扣顶更大的! 万碧边哭边指着郑嬷嬷道,「你指桑骂槐说三少爷忤逆,忤逆是大罪!轻则杖刑,重则夺爵流放!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要置他于死地?」 哈?忤逆?夺爵?王妃眼中闪过不解,不过赶走一个狐媚子,还有这些弯弯绕? 而张嬷嬷则是一脸愕然看着万碧。 郑嬷嬷真没想到万碧会反咬一口,气得涨红了脸,上前提起万碧衣领,照脸一个大耳刮子,怒喝道,「贱婢,竟敢攀咬我!——王妃,何必听她胡言,早早赶出去完事!」 万碧的脸立刻紫涨起来,眼前一阵发黑,她压着怒火,尽量平静说道,「王妃,奴婢还有话讲,可否容奴婢说完?」 「王妃还是听她讲完的好。」张嬷嬷慢悠悠说道,「前脚刚说她是忠仆,后脚就急吼吼逐出府,请王妃细想,这样合适吗?」 好像……是不太合适,王妃点点头,「说!」 「郑嬷嬷你口口声声说奴婢不忠不孝不义,我却不能认。」万碧抹了一把眼泪,「连皇上都说我‘忠仆’,你却说我不忠,你是质疑皇上?」 「你!我、我……」郑嬷嬷张口结舌指着万碧,却无法辩驳。 万碧却不肯就此放过,「‘不义’?我从未提出要走,何谈不顾主仆情意?还有‘不孝’!」她冷笑几声,「敢问郑嬷嬷,是对亲娘孝顺是‘孝’?还是对干娘奶娘孝顺是‘孝’?」 别说郑嬷嬷脸色大变,便是张嬷嬷都心头突突跳起来。 王妃本是斜倚在座上,此刻已直起身子,呆呆看着万碧出神。 「生养之恩大过天,我想我的亲娘有错吗?」一提到母亲,更是触动了万碧的心事,本来的假哭变成了真哭,顿时哭得声嘶气噎,断断续续说道,「干娘在府里……吃的饱、穿的暖,我当差四年……月钱都是她拿着。」 「主子恩典,提了月钱,……我是没把月钱给干娘,可我想攒几两银子周济家里有错吗?」 郑嬷嬷气势不如刚才,仍强自说道,「你爹娘还不知在哪里,找什么借口!」 万碧双目几乎冒出火来,「爹娘不在身边就能忘了他们?那和畜生有什么两样?!」 此话真真说到了王妃心坎里! 小儿子与奶娘亲不与她亲,一直是她的心病,这丫头所言,还真触动她几分。 郑嬷嬷脸色灰白,心里一阵发凉,她知道,此次不成了! 王妃想着自个儿的心事没说话,郑嬷嬷被万碧一番话堵得无话可说,张嬷嬷向来话少,因而,屋里陡然沉寂下来。 这诡异的静寂中,外间响起霍霍的脚步声,门帘一挑,朱嗣炯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跪在地上的万碧,脸上五指印赫然在目,双眼已哭得红肿,嘴角甚至还有一丝血迹。 朱嗣炯脑袋嗡的一响,失声叫道,「这是怎么了?何人打你?」 见他进来,万碧反而不哭了,捂着脸低头不语。 朱嗣炯三步并两步奔过去,情急之下伸手去拉万碧,要看她的伤势。 张嬷嬷轻轻咳了一声。 朱嗣炯的手顿了顿,在空中转了个弯,抱拳在胸前,给王妃作揖行礼 「你怎么过来了?」王妃问道。 「回母亲的话,儿子的字得了方大儒的嘉许,特拿给母亲来瞧瞧。」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卷纸捧到王妃面前。 这纯粹是扯谎,落霞偷偷给他报信,他随手拿了张字当托辞。 王妃看不出字的好坏,但她知道方大儒是本朝第一大儒,能得他一句夸奖,是无数学子梦寐以求的荣耀! 见王妃颜色霁和,朱嗣炯顺势说道,「不知这丫头犯了什么错,惹得母亲如此生气?」 犯了什么错?王妃怔了怔,郑嬷嬷说的几条全被这丫头反驳回去,总不能说她觉得这丫头长得太美会勾引儿子吧! 「呃……」王妃看向郑嬷嬷,那眼神的意思分明是,你出的主意,你来说! 郑嬷嬷眉棱骨动了动,觍着脸说道,「万碧不懂王府规矩,应出府学好了规矩再回来。」 「你打的?」朱嗣炯轻飘飘一个眼神过来。 他语调中冷冰冰不带一丝温度,郑嬷嬷只觉一股寒气擦过脖梗,硬生生打了个寒噤。 她是母亲身边的老人,朱嗣炯不便这个时候给她没脸,便带了几分委屈对母亲说,「母亲,阿碧刚回府没几天,不熟悉王府规矩是难免的,在府里找个老嬷嬷仔细教导也就是了。——儿子的规矩也生疏了不少,难道……」 第32章 他睨了郑嬷嬷一眼,「儿子也要出府学好了规矩再回来?」 郑嬷嬷几乎想给他跪下了! 「这说的什么话!你是什么身份?」王妃嗔怪了一句,「去去去,领她走吧。」 朱嗣炯笑笑,带着万碧回去了,王妃屋子复又恢复平静。 所有人均想,此事不能就此作罢,来日方长,日后再说! 万碧刚回院子,满脸焦急担忧的李嬷嬷匆匆迎上来,「万碧,你可回来了,我正要找炯哥儿去给你求情呢!……啊,你的脸怎么了?哦?炯哥儿也在!」 「没事,让嬷嬷担心了。」 李嬷嬷还要再说,朱嗣炯却止住她,「嬷嬷下去吩咐一声,这几天不要拿琐事打扰阿碧,再叫小丫头过来伺候。」说罢,扶着万碧进了屋子。 厚锻帘子在李嬷嬷面前落下,隔绝了内外。 从王妃院子出来时,许多人都看到万碧的狼狈模样,也差不多能猜出来,万碧招了王妃的厌。 李嬷嬷早知道其中经过,不免幸灾乐祸,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几个小丫鬟捧着铜盆、香胰子、干细布等物件过来,万碧忙去洗脸。 朱嗣炯一边替她擦洗,一边捧着她的脸仔细看,只见那半边脸红肿紫涨,几处破了皮儿,鼻子一酸几乎坠下泪来,怕她瞧见,又悄悄拭去。 万碧将药膏塞到他手里,「不过是皮肉伤,没什么打紧的。你给我抹药!」 小丫鬟们早已下去,屋里没有别人,朱嗣炯就问万碧其中缘由。 万碧不欲多说,「大概是有人眼红我,在王妃面前搬弄是非。」 「你不必替人遮掩,我知是那郑婆子,她竟敢打你!」朱嗣炯铁青着脸,「此事不算完,我定要给你讨回公道。」 不只她一个,只怕干娘也有份儿!但万碧不愿拿后宅这些隐私事儿让他劳神,「你且忙你的功课,别操心这些事情,我自有应对法子!」 朱嗣炯不以为然,他自会去问别人,不能让万碧吃这个哑巴亏! 正说着话,李嬷嬷拿了一个白瓷小盒进来,「阿碧,这是白玉膏,治伤最好,不出三日,保证你的脸恢复如初。——女孩子家的脸何其重要,快换了药去!」 那药膏洁白如玉,晶莹滑腻,散发着沁人的清香,十分好闻,比之前涂的黑乎乎的药不知好上几倍! 这是宫里的药,朱嗣炯笑道,「嬷嬷有心了。」 李嬷嬷却满是愧疚的说,「都是一个院子里的人,看她受人家欺负,我自然不好受。唉,可惜我位卑言轻,说不上话!」 她觑着朱嗣炯的脸,慢慢说道,「张嬷嬷兼管王妃和哥儿两处院子,位高权重,怎么就不知道在王妃面前说几句好话呢?」 「若是从前,谁敢拿哥儿院子里的人作筏子……」 朱嗣炯不接话,李嬷嬷无趣,讪讪住了口。 那药膏涂上去十分清凉,万碧顿觉火辣辣的左脸舒缓不少,向李嬷嬷谢了又谢。 万碧真的累了,被屋里的热气一熏,愈发觉得眼皮沉重,也顾不得他二人在,斜靠在塌上昏昏沉沉睡过去。 听说万碧受罚,吴婆子暗喜,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就想着去郑嬷嬷跟前再卖个好,顺便问问万碧的月钱以后能不能直接给她。 且说郑嬷嬷,虽没能把万碧赶出去,但也让她在王妃面前挂上了号儿,记住了这个「狐媚子」,只要时不时吹点耳边风,不愁弄不死那个小蹄子! 这还要感谢吴婆子送的由头,因此,郑嬷嬷难得和颜悦色,还给她几两碎银子,让她今后常过来说话。 这二人是拐着三道弯儿的亲戚,然而郑嬷嬷从来只用鼻孔看吴婆子。 忽得了她的青眼,吴婆子喜得抓耳挠腮,嘴巴愈发没个把门的,「真不愧是郑嬷嬷,几句话就让那小蹄子吃个大亏,这下看她还敢不敢瞧不起咱这些老人!」 郑嬷嬷撇撇嘴,端起茶杯,示意她可以走人了。 吴婆子却不懂这些,犹自奉承道,「不出几日,您老肯定是王府总管事嬷嬷!张嬷嬷年老,用不了多久就会出府荣养。还有那李嬷嬷说起来也是个体面人,现在却被那小蹄子压得死死的,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此话怎讲?」 吴婆子便将那日李嬷嬷的话一五一十复述一遍。 郑嬷嬷虽不怎么精明,然也是在内宅摸爬滚打多年的,听得此话,哪里不明白李嬷嬷这是将吴婆子当枪使了! 不对,是将自己当枪使了!自己还因此得罪了三少爷! 郑嬷嬷好心情顿时没了,几句话打发走了吴婆子。 吴婆子喜滋滋揣着银子往外走,院门口正巧碰上朱嗣炯。 许是兴奋过了头,她脑子一热就跑过去给三少爷请安,生怕贵人记不住自己,便把万碧搬了出来。 第33章 听说是万碧的干娘,朱嗣炯认真看了她几眼,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很好!」 在主子面前露脸喽!吴婆子是心花怒放,昂着脖子找人炫耀去了!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凛冽的西北风越刮越紧,天冷,人就闲,人闲,话就多! 万碧被打一事在王府传得沸沸扬扬,而且她与世子通房绮雯常来常往,因此人们说来传去,就成了万碧艳羡绮雯,想开脸做三少爷的屋里人,仗着自己有功去勾引三少爷。 所以她被王妃打了! 这些流言碎语,万碧懒得理会,当然理会也没用!有争辩的功夫,还不如多给三少爷做几件衣裳。 如今朱嗣炯去宗学读书,白天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府里,万碧索性闷在房中做针线。 然事与愿违,她不去找事,事却来找她。 这日,吴婆子披头散发跑来,不顾什么规矩,冲进了朱嗣炯的正房。 她见了万碧先啐一口,接着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抢地,骂万碧断了她的活路。 万碧冷着脸,直接让院里婆子将她叉出去,还是小红火急火燎跑来,哭着求万碧救他爹,万碧才搞清楚怎么回事。 小红的爹是门上管茶水的。 得知那个乡巴佬真是三少爷后,一干门子都吓傻了,惴惴不安好些时日,也没见上面发作,本以为侥幸逃过一劫。 哪知前几日三少爷却突然翻旧账,那天当值的,每人二十大板,全都撵出府,永不录用。 他还特别指出,有个姓吴的最为不像话,他全家都要轰出去。 这人就是吴婆子的男人,他还是真是有点冤,只不过揣着手躲在门后看热闹,反而成了罚最重的那个。 这消息如晴天霹雳,将吴婆子击得僵立原地,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本能想到是万碧从中作梗,再加上有心人挑唆,她不顾一切就找万碧来闹。 其结果可想而知,万碧请来张嬷嬷做主,而张嬷嬷直接叫来人牙子,干净利落将她全家卖了出去。 这事根本和万碧没什么关系,但又传成了万碧撺掇三少爷赶走自己干娘。 毕竟,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还带着伤,在刺骨寒风中,瑟瑟发抖,满面凄苦地被逐出生活了半辈子的王府。 怎么看都是弱势受欺负的一方,府中下仆很有些感同身受。 都说眼见为实,可人们往往被眼前的景象所迷惑,一厢情愿将真相理解为自己所希望的那样。 但无论怎么说,万碧恃宠而骄的名声在府内外慢慢流传开了。 这几天姚姨娘很高兴,她闺女,也就是宁王庶长女朱素瑛的亲事定了,女婿是襄阳伯世子马风。 想想女儿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姚姨娘是满面春光,走路都带着风。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时至今日郡主的封号也没下来,王府庶长女和王府郡主的出嫁规制可差的不少。 这事儿还需要王妃从中斡旋。 姚姨娘就跑来探口风,然而见王妃神情恹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年老色衰,早没了王爷的宠幸,从来都是看人脸色度日。 但又不甘心一无所获,跟王妃告退时,偷偷给郑嬷嬷使了个眼色。 她在月亮门旁等了许久,手脚都僵了,郑嬷嬷才姗姗来迟。 姚姨娘先塞了个荷包给她,笑道,「为着大小姐的亲事,嬷嬷忙前跑后辛苦了,这点钱拿去打酒吃吧。」 捏捏荷包,郑嬷嬷笑了笑,这位姨娘所为何事她也知道,「姨娘放心,你一向对王妃恭敬有加,瑛姐儿也孝顺,王妃是当成亲闺女的事给办的!」 「谁不知道王妃最最宽厚仁和。」姚姨娘赔笑道,「那郡主的封号……」 「早就上表了,你回去安心等着吧!」 心中大石头落地,姚姨娘发自内心地笑了,一高兴,就多问一句,「今早看王妃神色不快,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还不是为孩子操心?唉,昨晚还说儿子生来就是讨债的!」 「这是怎么说的,世子爷和三少爷都是人中龙凤,让人看了欢喜都来不及,怎会……」 「你哪里知道其中缘由……」郑嬷嬷看左右无人,附耳说道,「是炯哥儿身边有人作妖。」 「啊?!」 「嘘!……就是那个万碧,她……」郑嬷嬷欲言又止,叹道,「我也是道听途说,毕竟不是他院子里的人……唉,炯哥儿回府本是天大的喜事……唉,王妃愁得一晚一晚睡不着。」 郑嬷嬷长吁短叹,就是不肯说缘由,把姚姨娘的胃口吊得高高的,实在缠她不过就悄悄说了句,「且去问他奶嬷嬷,——万不可透露是我说的!」 人的好奇心一起,就不容易消停。 第34章 和郑嬷嬷分开后,姚姨娘心痒得就像有只猫不停地抓,她脚尖一转,掉头去了朱嗣炯院子 张嬷嬷不经常过来,即便她在,姚姨娘也不敢和她攀交。 落霞和万碧也不在——宁王将临水阁给三少爷做书房——她俩看着小厮搬东西去了。 打头的人不在,底下的人乐得清闲,是以院子里静悄悄的。 但也有人尽忠职守,比如李嬷嬷,在正房外间收拾东西。 看到姚姨娘过来,她吓了一跳,继而若无其事问,「今儿不知刮了什么风,把姚姨娘吹过来了!您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找炯哥儿?真不巧,他上学去了,要后半晌才能回来。」 姚姨娘笑道,「与三少爷有关,却不是找他。大小姐来年就要出阁,想请三少爷背上轿子。」 世子不肯背,就来找三少爷,怎么不去找二少爷?无非就是想用嫡子的身份给自个儿闺女抬轿子罢了! 李嬷嬷嘴角抽抽,「这要王妃定夺。」 「是,我的意思是先请嬷嬷探探三少爷的意思……」 「奴婢可不敢当,姨娘还不如找万碧!」 又是万碧!姚姨娘眼神闪闪,「她刚进府,哪能有那么厉害,怕是言过其实了。」 「姨娘大概还不知道,那丫头仗着炯哥儿的喜爱,变着法儿的挑唆生事,前些日子吴婆子一家,不就是她进了谗言才倒霉的么?咱们王府这么多年,只见买人,哪见卖人的!」 「所以王妃才心情不畅啊!」姚姨娘恍然大悟。 李嬷嬷心思一动,转了话题,「听说大姑爷出身高贵,不知是哪家?」 「是襄阳伯世子!」 这是姚姨娘极为自豪一件事,本以为会听到李嬷嬷几句奉承话,谁知李嬷嬷脸色却不大好看,「怎么,嬷嬷觉得这亲事不好?」 「门第相当、郎才女貌,自然是极好的亲事,只是……」李嬷嬷犹豫说道,「我上个月去见宫中的姐妹,还听有人说道他家的事。」 见姚姨娘明明焦急万分,却偏要装着矜持的样子,李嬷嬷不禁好笑,在她耳边低语一番。 姚姨娘的脸登时刷白,「这可是真的?」 「外面都传开了,姨娘总不出门,所以不知道。」李嬷嬷不乏同情的意味,「姨娘,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姚姨娘掩面哭起来。 「姨娘!」李嬷嬷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难道非要我把话挑明?只要大小姐抓住姑爷的心,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姚姨娘失魂落魄出来,方才李嬷嬷的话让她心头一片冰凉,原来这门人人口中的「好亲事」,竟是如此的不堪。 她漫无目的在后花园走着,看着阴沉的天空,心里越发的难过,想起一心待嫁的女儿,姚姨娘就恨不得掩面大哭一场。 走着走着,迎面碰上三个人,纷纷给她行礼。 是世子屋里的绮雯,新进三少爷院子的落霞,还有一个人,看着眼生。 「你是……万碧?」 「回姨娘的话,正是奴婢。」 她的声音娇婉动听,如莺啼燕啭,让人听了不由心儿微微颤。落霞和绮雯都算得上美人,可在她身边,相貌硬比成了平平无奇。 可惜她肌肤有些发黄,不符合时人追求的莹白如玉。 姚姨娘端详她半天,笑道,「好个齐整的丫头,怪不得三少爷疼你。」 这话说的语意不详,万碧不好接话,只是干笑。 「听说你手巧,寻个空闲来我这里,烦你打几条络子。」 「不过几条络子,姨娘说要什么样的,奴婢给送过去。」 「待我想着了告诉你,你可务必要来啊。」姚姨娘拍了拍万碧的肩膀,款款而去。 绮雯指着万碧,对落霞笑道,「姚姨娘一向对我们寡淡,如今倒赶着这蹄子套交情。——看来你面子不小,以后姐姐有个难事,还望你伸出援手才是。」 三人嘻嘻哈哈,一路笑闹。 到院子时,朱嗣炯已从宗学回来,正斜坐在暖炕上看书。 他身穿蓝锻直缀,外罩一件石青缂丝褡护,腰间束着金线软带,脚蹬青缎皂靴,一身装束整整齐齐,愈发显得面如冠玉,神采奕奕。 万碧看了又看,忍不住说,「我的爷越来越好看了,瞧瞧这气度,嗯……雍容华贵!」 朱嗣炯哈哈大笑,拉着万碧挨着自己坐下,拿出个半尺见方的红雕漆盒递给她。 「又有什么好东西?」万碧打开一看,几乎晃瞎了眼! 满满一盒子的珍珠! 「太孙那里得来的东珠,虽不是最好的品相,倒也不算太差。你捡又大又圆的留着打首饰,剩下的磨成粉匀脸用。」 第35章 东珠……抹脸上……,万碧目光呆滞看着朱嗣炯,「爷,你钱多烧昏头了?」 「瞧你吓得!」朱嗣炯捏起一粒东珠把玩两下,又扔到盒子里,「这算什么,等以后我给你更好的!」 「快别!给我也白搭,我又戴不出去!」万碧摇头叹道,「还是留着爷用吧!」 朱嗣炯身子向前微倾,正要同万碧说什么,落霞在门外轻咳两声,一撩帘子进来了。 「阿碧,后门上有个姓容的婆子找你!小丫鬟在屋外等你许久不见出来,又不敢进来,我一瞧冻得可怜见的,就替她给你报个信儿!」 姓容的婆子?!万碧听到这儿就霍地蹦起来,来不及和朱嗣炯说一声,风一般奔出去。 她满心想着旧人,压根儿没听清落霞后面说什么。 万碧跑到二门,扒着垂花门探头往外看,待看见容嬷嬷的身影,心中又乐又悲,人好像飘荡在空中,周遭万物也好像在旋转,满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只盯着容嬷嬷默默地流泪。 到底真心相处好几年,容嬷嬷难得动容,「傻丫头,不认识了?」 「嬷嬷!」万碧终于出声儿,抱着容嬷嬷是嚎啕大哭,似乎要把心中的委屈都哭出来。 便有旁人看过来。 领容嬷嬷来的小厮很机灵,「万姐姐,你看这风口怪冷的,老人家经不住,还是回屋说话的好。」 万碧掏出一角碎银子给他,「好孩子,这点钱拿着买果子吃。」 足有半两!小厮眼神一亮,忙作揖道,「小猴儿多谢万姐姐的赏!」 小猴儿?这名把万碧逗得破涕为笑,他个儿不高,身材精瘦,鞠躬哈腰,两只眼睛透着机灵劲儿,真是活像只小猴子。 见万碧对他和悦,那猴儿最会顺杆上爬,趁势讨好道:「万姐姐,我就在二门上当差,您今后有什么跑腿儿的事,交与我最稳妥不过!」 「你这猴儿是想着多捞几个钱吧!」万碧笑骂,不与他多说,扶容嬷嬷进了内院。 再见万碧,她穿戴已是不俗,容嬷嬷便知她过的不错,待在她屋里坐定,看屋内陈设,心中已有估量,「三少爷对你很是不薄,阿碧,你也算苦尽甘来了!」 「总归还是伺候人的命,哪有什么苦啊甘的!」万碧端过一杯茶,「嬷嬷喝茶,三少爷说是什么贡茶,我也尝不出好坏,凑合喝几口暖暖身子。」 上用的青花缠枝莲纹压手杯,其中茶水色白如玉,香气如兰,乃是极品的虎丘茶。 万碧叽叽喳喳说着离别后的种种,而容嬷嬷默然不语,良久才说,「阿碧,早听说你颇为受宠,如今看来所言非虚,你今后可有打算?」 打算?万碧仔细思忖片刻,慢慢说:「我还不到十五,有什么打算也言之过早,走一步算一步吧!倒是嬷嬷,还回来当差吗?」 看着她企盼的眼神,容嬷嬷失笑,「不回来我找你干嘛?」 万碧大喜,「那不如来三少爷院子!」 「这个主意很好!」朱嗣炯大踏步进来,止住她们行礼,「不是外人,用不着多礼。」 「这位就是容嬷嬷吧,阿碧承蒙你多年关照,如今好不容易见面,自然是在一处的好。不如在我院子里做个管事嬷嬷。」 容嬷嬷却摇头,「多谢三少爷,奴婢不是那块料,还是在柴火房待着自在,主子让我回老地方当差罢。」 朱嗣炯和万碧均没想到她拒绝的如此干脆,朱嗣炯还待再劝,万碧一拉他,「就按嬷嬷的意思。」 和容嬷嬷重逢,了却了万碧一大块心事,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脸上眼中都带着笑,越发显得明眸善睐、顾盼生姿。 这日她正在廊下逗鹦哥玩。 院里来了个俏丽的丫鬟,「万姐姐,姨娘烦你的络子打好了吗?」 万碧抬头一看,正是姚姨娘身边的丫鬟夏草,忙找出几根新巧的络子递给她,「打好了,劳你跑一趟。」 夏草笑着不接,「万姐姐还是亲自去一趟吧,和姨娘一起看看如何搭配。」 万碧虽不愿,可却不过夏草央求,只能随她走。 到了姚姨娘那里,姚姨娘一拿到手就夸赞不已,但随之将络子放在一边,笑容满面,拉着万碧的手问了些出身哪里,家里还有何人,平日里喜欢做什么之类的问题。 问得万碧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好不答,随口应付几句,就托辞有事离开姚姨娘的院子。 万碧刚走,里间帷帐后就出来个珠环翠绕的妙龄女子,正是宁王的庶长女朱素瑛。 姚姨娘忙起身把女儿拉过来,「姨娘给你找的这个丫头如何?那日我一见她就留意上了!」 朱素瑛目露鄙夷,不屑地说,「模样还行,就是小了些。」 第36章 「我的姑奶奶,你懂什么,她这年纪恰好。等你生下子嗣,她也长成了,正好派上用场。」 原来那日姚姨娘从李嬷嬷口中打听到,别看襄阳伯府表面光鲜,可内里甚是荒唐,竟然闹出过父子聚麀的丑闻!尤其是世子马风,最为好色,尽管美貌姬妾不计其数,还整日在外寻花问柳! 自己的女儿偏要嫁给这种人!可后悔无药,只能想法子应对。 要在后宅站稳脚跟,子嗣和夫君的宠爱必不可少。子嗣应不是问题,论起夫君宠爱……,姚姨娘看看自己闺女。 朱素瑛长得像宁王多些,白白嫩嫩很是圆润,长得不丑,但绝说不上漂亮! 所以要从陪嫁丫头上下功夫,姚姨娘就把主意打到了万碧身上。 可她忘了,或许她根本就没意识到,朱素瑛是堂堂亲王之女,身份尊贵,襄阳伯不过三等爵位,她只要端出郡主的身份,襄阳伯府就得乖乖敬着! 只要她不作死,这辈子必是稳稳当当的。 但朱素瑛也没想到这点,还在介意万碧的长相,「长得也太好了些!得了宠爱,可别反咬我一口!」 「模样差的姑爷能待见?」 姚姨娘苦口婆心劝着,「她是外头买来的,在王府毫无根基,老子娘也早就没了音信。你只要牢牢拿着她的卖身契,就等于掐住了她的嗓子眼儿,还怕她反了不成?」 朱素瑛仍有些犹豫,「母亲已给我选好陪嫁丫鬟,这会不会让母亲不快?」 「不会!王妃巴不得赶紧打发她走呢,这事成了,王妃还要谢我三分!」 「为何?」 姚姨娘神秘兮兮地将所闻告诉女儿。 朱素瑛吓了一跳,「姨娘,那可就得罪三弟了!」 「你懂什么!」姚姨娘白了女儿一眼,「他再不愿意也要听王妃的,而且这王府以后是世子爷的,三少爷定要开府另过。——咱们又不靠着他过活。 「那万碧能答应吗?」 姚姨娘真有点虚脱无力的感觉,「哎呦,我的大小姐,怎么这般糊涂?那万碧算个什么东西?轮得着她说同意不同意?这是主子的恩典,她只有跪下谢恩的份儿!——你只说这人你看不看得上?」 朱素瑛犹豫下,微微点头。 「那就成了,剩下的姨娘给你办!」 这两天右眼一个劲儿地跳,跳得万碧是心神不宁的,索性撕块白纸贴到眼皮上——叫你白跳! 但这幅尊荣是不能带到外面去的——绮雯派人找她过去,见来人慌慌张张,好像出了什么大事,她抹掉那片白纸就急匆匆去世子爷的院子。 绮雯正急得上火,一见她来,宛如看见了救星,「快快,看看这洞怎么补上。」 金翠绚丽的织金挑花大裘,隐隐闪动荧光,一看就不是凡品。 但下摆处有个指甲盖儿大小的洞,看样子是炉火星子溅上头烧的。 万碧苦笑道,「这是用孔雀尾羽捻成线织的,别说这线难得,绮雯姐姐,我哪里会这种织法!」 「那可怎么办?」绮雯几乎要哭出来,「世子知道了,定饶不了我。」 「既然不能照原样补上,不若绣个花儿遮掩!」旁边有人插嘴,万碧一瞧,是姚姨娘身边的夏草。 这提醒了万碧,她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看,「用金线绣个小团花上去,既能描补上,也和花纹不相冲。」 绮雯忙拿来金线,万碧小心翼翼、边绣边看,花了大半日,终是将这窟窿补上了。 夏草拿着大裘左看右看,惊呼道,「我的天,简直看不出缝补的痕迹!」 「好妹妹,这次你可救了姐姐一命!」绮雯心头一松,忍不住落下泪来。 万碧活动活动僵硬的脖子,「瞧你,我这手绣活还是和你学的。」 「可如今早就超过姐姐了!」绮雯叹道,竟有落寞之色。 夏草抱着大裘笑道,「我先去伺候贵客了,你们慢聊。」 万碧讶然,「这……不是世子爷的衣服?」 「是襄阳伯世子的,我收拾的时候不知怎么弄了个洞。」想起那人黏糊糊的目光,绮雯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万碧有点不想呆了,起身告辞,但刚走到院门口,夏草叫住了她,说世子爷找她。 她一向不与世子爷打交道,不知所为何事,怀揣疑问踏入了朱嗣炽待客的花厅。 除朱嗣炽外,花厅还有一个年轻公子,锦衣玉袍,矮胖身材,方脸眯缝眼儿,高鼻梁,见万碧进来,那眼立刻睁得老大。 万碧没想到还有外男在,来不及退出去,只得上前问道,「世子爷,您唤奴婢来有何事吩咐?」 朱嗣炽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旁边那人已是大声说道,「是小爷叫你,小爷是伯府世子,当不得你一声‘世子爷’吗?」 第37章 万碧一怔,脸露不快,夏草慌忙说道,「是我没说清楚,万姐姐千万别生气,这位是咱们王府未来的大姑爷,因你补好了大裘,要赏你。」 此人正是马风,他一双眼在万碧脸上扫来扫去,嘴里嚷嚷说,「你这丫头手巧,人长得也好,待小爷好好赏你!」 万碧压着火说,「不敢当客人的赏!世子爷,三少爷院子里还有事,奴婢先行告退。」 「急什么,小爷……」 「万姐姐!」夏草上前一步,不偏不倚恰好挡住她的去路,「你看大姑爷的络子松了,你帮他重新打一个可好?」 他佩戴物件,干我何事?万碧大怒,又听夏草说道,「反正这根也是你打的,一事不烦二主,万姐姐不要推辞。」 万碧回头一看,马风腰间系着的,就是她前几日给姚姨娘的络子,瞬间惊得瞠目结舌! 朱嗣炽双手一拍,哈哈笑道,「这可是人没过去,东西倒先过去了!马风,你什么时候勾上了我三弟的人?」 马风呵呵笑道,「你说反啦!我风流倜傥,只有别人勾引我的份儿!」 万碧气得发昏,额头青筋暴起突突地跳,她深深吸口气,掩去怒容,含笑道,「倒不知这络子落在你手里,如此倒罢了,你解下来我瞧瞧。」 她一笑,马风身子先酥了半边,依言解下络子给她。 万碧拿在手里掂掂,「刚才那大裘呢,补的急,有处针脚还露在外头,即是大姑爷的衣裳,少不得再细细弄弄,一并给我可好?」 「好好好!美人说话,小爷是有求必应。」 万碧拿着那两样,后退几步,然后看着他们一笑。 别说马风,朱嗣炽也晃了神。 万碧的脚边是炭盆,她拎着衣服在上面抖了抖。 在他们三人的惊呼声中,万碧嚯地扬手将络子大裘摔进了炭盆! 众人阻挡不及,眼看着万碧将那金翠交辉的大裘狠狠扔到炭盆。 夏草脸吓得煞白,「啊呀」一声怪叫,不顾炭火烧手,急急将大裘从火中抢出来,然为时已晚,羽线见火即着,纵然扑灭,却已烧毁了小半边。 这件难得的珍品就此毁了。 两位世子爷变了脸,朱嗣炽指着万碧,「你、你……」结结巴巴却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马风脸皮紫涨,盯着万碧的目光阴森寒冷。 「你自去找我家三少爷说罢!」万碧拂袖而去。 马风如何肯善罢甘休,吵闹着要将她拿下。 朱嗣炽劝住他,「毕竟三弟的人,闹开了于你我面上不好。……你稍安勿躁,既然你瞧上她了,兄弟总要做个人情给你!」 他有自己的想法,数月不见,万碧竟出落得如此娇艳动人,特别是面有薄愠的模样,双颊如桃色晕染,眉尖微蹙惹人爱,明眸斜睨,那一眼望来,差点儿没勾掉他的魂。 自己那几个侍妾和她一比,都成了死鱼眼。 这样的美人,在三弟那里,自己只能眼巴巴看着,若是在马风手里……,朱嗣炯心头突突地跳起来。 且说万碧怒气冲冲跑出世子院子,本想找姚姨娘理论,但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渐渐冷静下来,便去寻容嬷嬷讨主意。 容嬷嬷一边听,一边往灶膛里加柴火,末了拍拍手道,「这只是造势,你要提防她下一步动作。」 万碧怔住,下一步? 「别愁眉苦脸的,过来我与你说……」 从柴火房出来时,暮色苍茫,天空愈发显得阴沉,不多时下起雪来。 如细沙般的雪粒子借着风势,嗖嗖地往脖领里钻,万碧打了几个寒战,缩缩脖子一路小跑回了院子。 有了容嬷嬷面授机宜,万碧安定许多,见了朱嗣炯时已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异样。 屋里李嬷嬷和落霞在伺候,见她回来,落霞打趣道:「可算回来了,三少爷都念叨了大半日。若再不见你人影,只怕要去世子院里捉人。」 朱嗣炯看她肩头领口有些潮湿,头发上还挂着雪粒,连忙说,「外面下雪了?——你快去换身衣服,小心别受了风寒!」 李嬷嬷状若无意说道,「听说未来的大姑爷来了,都是亲戚,哥儿该去见见,别总让王妃说你不通事务。瞧世子爷多会做人,一口一个‘大舅哥’叫着,还请去品茶了。哦,万碧,你在世子院子里见着……」 她话未说完,万碧已掀帘而去,那帘子「啪」的一声打在门上,兀自抖动不止,惊得一屋人愕然相对。 「这是给谁撂脸子看呢?」李嬷嬷脸涨得像红布一样,气得声音直抖,「哥儿,你瞧瞧她那张狂样子,这么没规矩,怪道挨巴掌!」 「住口!」朱嗣炯喝道,继而缓缓说道,「都下去吧。」 李嬷嬷被他一声暴喝吓住,不敢多言,她回到自己屋子,犹自没回过神来。 她万万没料到,这个曾绕着自己玩捉迷藏,饱含孺慕不停唤自己「嬷嬷」的软糯稚儿,今天竟为了一个浪蹄子,当众给自己没脸。 第38章 芳儿踅过来,递给她软巾擦脸。 看着自家闺女那张发面馒头似的脸,李嬷嬷一阵心烦,「从今起,一天只许吃一顿饭!」 芳儿:「……啊?!」 且不说李嬷嬷如何憋屈,此时朱嗣炯已从万碧口中知道了事情大概,暴怒得五官错位,浑身发抖。 倒把万碧吓坏了,不住给他顺气,「我又没受欺负,反而毁了他件大裘,论起来,生气的该是他!」 朱嗣炯沉沉说道,「你放心,这口气我替你出!」 未来大姑爷登门,宁王便叫全家人一起用晚饭,男女分坐,中间用屏风隔开。 马风是跟着平王打进京城的,高谈阔论间全围绕着平王功绩,为其歌功颂德。 老大朱嗣炽与马风一唱一和,老二朱素炎适时捧两句,酒席上是一派其乐融融,唯有朱嗣炯既不说话,也不吃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马风已喝得东倒西歪,这个样子显然是要宿在王府。 小厮们扶着他去外院客房歇息,朱嗣炽硬拉着两个弟弟去书房看皇上御赐的墨宝。 喧闹过后,王府复归平静。 残月如钩,冰冷的月光似水般倾泻下来,将王府大院镀上一层银光,衬着萧索的树木,给王府平添几分肃杀。 已是亥时,朱嗣炯还没回来,万碧心不在焉地做着针线,时不时看外面的动静。 「万碧!」李嬷嬷急匆匆进来,后面跟着绮雯,「快找两件衣服,炯哥儿醉酒吐了。」 绮雯跑得气喘吁吁,大冷天额头都带着细细的汗,「阿碧,赶紧跟我走,三少爷一个劲儿地喊你!」 醉酒?万碧稍一迟疑,但马上找出几件换洗衣服。 见她抱着就走,李嬷嬷忙扯住她,「悄悄送过去,万不可声张,当心王妃知道了责罚!」 这是自然!万碧来不及多说,跟着绮雯快步离开。 夜已深,她们又刻意捡着僻静地方走,是以这一路均未见到人。 但万碧很快觉察不对,「姐姐,这不是去世子院子的路。豆#豆#网。」 「世子他们在外书房。」绮雯解释道。 去外院?万碧陡然一惊,脚步慢了下来。 「阿碧,你这是什么眼神?……不相信我?」 「不,……没有,姐姐你想哪儿去了!」万碧笑道,「要过二门,我怕惊动别人。」 绮雯松了口气,「不怕,从旁边的夹道过去,那儿上夜的婆子我认识,已偷偷给我们开了锁,保管谁也不知道!」 「如此……甚好!」万碧笑容更大,反而催绮雯快些走。 谁知到了二门附近,万碧攸地跑去门房,把绮雯吓得,想叫不敢叫,想拉来不及,看着万碧的身影消失在二门后是干着急。 一会儿万碧又回来了,拍着胸口说,「走错了,可吓死我了!」 「你啊!」绮雯紧紧拽住她,再不敢撒手。 这是一条极其僻静的夹道,若不是绮雯领着她来,万碧是绝不会知道王府还有这条路。 绮雯轻轻推开门,「阿碧,你先进去给三少爷送衣裳,我找婆子拿钥匙。」 「绮雯姐姐,你真好!」万碧轻轻道。 「别说客气话,赶紧……啊!」背后被人猛地一推,绮雯一脚跌进了夹道里。 啪嚓,门被万碧从内栓上。 「阿碧,你这是做什么,快开门!」绮雯拍着门板,慌乱不已,声音已然带着哭腔。 「绮雯姐姐,我想起来了,我家少爷明日有功课,他是绝不会饮酒的。」万碧慢悠悠说道,饱含怅惘和无奈,「我跟你来,是想看看你到底能做到何种地步。」 「我不懂你说什么,快开门!」 绮雯压着嗓门唤了半天,但门那边没有动静,她终于耐不住,颓然倒地,哭泣道,「阿碧,是世子让我叫你来,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世子吩咐,我不敢不从啊!」 寒风从夹道中刮过,发出呜呜的鬼叫,绮雯毛骨悚然,倚在门上苦苦哀求,「阿碧,求你……求你……」 门嘎吱一声开了,万碧居高临下看着她,「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 绮雯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世子……让我,找姚姨娘,说,饭熟了……」她声音越来越低,说不下去了。 万碧脸色大变,手止不住颤抖,她长长叹了口气,「你我姐妹一场,你对我不仁,我不能对你不义——你就装作不知道,接下来按你们商定的办,不然,我现在就叫人,看倒霉的是你还是我!」 办砸了差事,想想世子的手段,绮雯背后一阵发冷,她左思右量,终是答应了。 夜深人静的王府,猝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张嬷嬷带着一众丫鬟婆子行色匆匆奔向二门。 第39章 姚姨娘和郑嬷嬷跟随左右,一脸兴奋。 就连李嬷嬷都在后面,因为万碧久久未回,她出去找人的时候,「恰好」碰上张嬷嬷。 偏僻阴暗的夹道涌进这许多人,安静至极,无人说话,直扑黑咕隆咚的穿堂小屋。 屋中人犹未发觉外面状况,门外人只听里面男人怪声乱叫。 张嬷嬷脸色僵硬铁青,命婆子们叫门,郑嬷嬷首当其冲,姚姨娘摇旗呐喊,李嬷嬷一脸看好戏表情,众丫鬟婆子纷纷猜测是哪个倒霉蛋儿撞刀口。 只有绮雯,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马风被抓个现行,也不惊慌,这原本就是他们计划好的,但当他看清了怀中何人,才变了脸色,「怎么是她?!」 他一脸晦气穿好衣服,随口说道,「小爷不是吃干抹净不认账的人,回头你们送伯府去!」便大摇大摆走了。 夏草茫然看着一屋子人,她只记得和绮雯分开后,刚要去找巡夜的人,就被打了一记闷棍,醒来就面对此场面,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而姚姨娘打死也想不到在这里的竟是夏草,当场瘫软。 夏草既听话又能干,是她唯一的心腹! 张嬷嬷眼睛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脸上阴晴不定,厉声道,「今晚之事不准泄露一字!将这蹄子绑了,听候发落。」 这么大声势来拿人,怎么可能不泄露?转天就传的沸沸扬扬。 王妃得知,先笑话一通姚姨娘,姑爷竟然和丈母娘身边的婢女搞上了! 但经过张嬷嬷委婉地提醒,才醒悟这事打的是她的脸,她是嫡母——外头的人不会笑话姚姨娘,只会笑话她这个当家主妇! 为遮人耳目,只得将夏草当做陪嫁丫鬟给了朱素瑛。 也不知道是不是夏草的福气,不过一气瞎折腾,竟然怀上了!把朱素瑛给恶心的,一年没搭理她姨娘。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现在只说王妃,好一场气! 她直接禁了姚姨娘三年的足,又连串发作一众下人,郑嬷嬷因煽风点火非要大张旗鼓去拿人,又是一顿巴掌。 李嬷嬷万幸躲过了巴掌,可她儿子却在王府整顿中受了罚——他管着大厨房的采买,让人查出手脚不干净,被赶出了府。 她去找朱嗣炯求情,却碰了一鼻子灰,气得头疼病发作,正好给朱嗣炯提供借口,让她挪出府养病。 王府闹哄哄的,万碧便让朱嗣炯保一个人。 「谁?总不会是绮雯吧!」 「我没那么瞎好心。」万碧叹道,「她是有她的难处,可我若真是中了计,唯有一死!」 朱嗣炯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阿碧,你记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哪怕真的……我也要你活着!」 万碧心中一暖,含笑说:「我哪有那么傻!——我说的是二门上的小猴儿,那晚他帮了我大忙,我看他胆子大又机灵,你不如留在身边做个长随。咱们手上的人太少了!」 这不算什么难事,朱嗣炯自是答应,想起那肮脏事,嗓子一下变得暗沉嘶哑,「阿碧,我太弱,让你为宵小觊觎,我……我会变强,让所有人都不敢欺负你!」 不知是不是朱嗣炯做局,不过隔月,马风就出了事。 他在花楼喝酒,为争一个舞妓和安国公世子起了冲突,安国公世子也是个混不吝的,一脚踹断了马风的子孙根。 当万碧得知这个消息时,忽然特别想看看此刻姚姨娘母女的表情。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冰雪消融,河水汩汩流淌,岸边新柳浅绿,与远处几点寒红交相呼应,映着晨曦,在春风中轻飘曼舞。 几许春寒料峭之中,宁王长女朱素瑛,终于得封郡主称号,风光嫁给了襄阳伯世子马风。 出嫁前,她是真心实意大哭了一场。 苦,心里苦! 王妃才不管这个隔着肚皮的闺女如何想,她现在一心一意操心长子的婚事。 宁王世子,这个名头够响,她是满城贵女可劲儿挑,挑来挑去,选中了镇北侯罗家嫡长女。 镇北侯是皇上肱骨之臣,世代镇守西北,因长女到了适嫁年龄,便送回京来选婿待嫁。 王妃曾见过她一面,端庄贤淑、落落大方,甚是满意。 但重要的是儿子满意才行! 宁王妃是个好母亲,打听到罗家后日要到大佛寺上香,就想安排个「偶遇」,让朱嗣炽暗中相看。 一人太突兀,索性让小儿子也陪着。 后日是二月初一,万碧十五岁生辰。 及笄之年,又是回府后第一个生日,朱嗣炯本想给万碧好好庆贺下,却给这事搅合了,不免有些丧气。 第40章 万碧安慰他,「我一个小婢女,也不好张扬过生辰,等晚间你和我吃碗面就行。王妃那边,场面上你好歹要过得去。——王妃看不得你兄弟二人不和。」 「这我明白。」朱嗣炯叹道,「若不是怕母亲伤心,我早和他闹翻了。没见过这样的哥哥,和外人合伙算计弟弟的人!」 尽管三少爷愤愤不平,还是无可奈何按照母亲的吩咐,一同去了大佛寺。 大佛寺建于魏晋年间,因寺内供奉四丈九尺高的铜铸大悲菩萨而得名。 然寺内最为有名的是北苑中一对千年槐树,名曰 「龙凤槐」,树根在地下缠绕,树冠在空中相通,真是应了那句「在地愿为连理枝」。 传说此树是月老种下,颇有灵气,只要心诚,便能和意中人白头偕老,厮守终身。 久而久之,树上挂满了信男信女许愿的红布,。 朱嗣炯是不信这些的,却被大哥生拉硬拽过来。 清风徐徐吹过,满树飘红,和着佛塔风铃叮叮的声响,愈发显得这寺院寂静幽深。 空中遥遥传来和尚们的唱诵声,伴着似有似无的钟磬木鱼,置身其间,仿佛天地万物都都远离而去,整个人从凡尘俗世的纷扰中沉静下来,从容、淡定。 朱嗣炯不由痴了。 忽地身子一歪,他被朱嗣炽拉到石塔后,胳膊被大哥拽得生疼,朱嗣炯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 「噤声!」朱嗣炽一瞬不瞬盯着门口,随着阵阵娇声软语,闪现一行女子的身影。 为首的女子约二八年华,身着浅金桃红散花褙子,杏红挑线缕金裙,柔和端庄中透着精明干练,正是罗家嫡长女。 她刚一进来,朱嗣炽的目光便牢牢锁定了她。 这几名女子未发觉此处还有他人,嘻嘻笑着围着龙凤槐转圈。 「求菩萨保佑大姐姐觅得如意郎君!」年纪稍小的罗二小姐双手合十,满是调皮之色。 「我看你是想给自己求吧!」罗大小姐拧了拧妹妹的小脸蛋,「二伯父怕是舍不得你出嫁!」 姐妹二人嘻嘻哈哈笑闹,跟在后面的高个儿女子却很安静,她服侍较之二人略显平常,亦步亦趋跟着两姐妹。 「石姐姐,你也过来许愿。」罗二小姐招手唤她过来,将一个红布条递到她手中。 我?!石莹又是讶然又是茫然,她家与镇北侯府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因家境实在困难,不得已厚着脸皮与侯府攀交,好在她长袖善舞,上下周全,得了太夫人的喜欢,这才能与侯府正经小姐同进同出。 她不过七品官之女,能有什么好姻缘?石莹黯然神伤,却怕扫了罗家小姐的兴,佯装兴高采烈将那红布系在树枝上。 不经意间回眸,瞥见石塔后面的人影。 朱嗣炽也瞧见了她,在她惊呼之前,将小弟一把推了出去。 此举实在出乎意料,朱嗣炯被推得踉踉跄跄,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不偏不倚摔在罗二小姐面前。 罗大小姐霍然变色,将妹妹拉到身后,后面的丫鬟婆子团团簇拥上来,将姐妹二人围在中间。 朱嗣炯一骨碌爬起来,衣服粘了灰,脸上脏了一块,头顶两片树叶,那副狼狈样子,看得罗二小姐躲在姐姐身后偷笑。 石塔后面的朱嗣炽已不见踪影。 「来人,拿下!」 镇北侯府的下人多少都会点功夫,听大小姐吩咐,纷纷上前,七手八脚就把朱嗣炯扭住。 「慢着慢着!」朱嗣炽急匆匆跑来,一揖到底,「舍弟年幼不懂事,冲撞了诸位小姐,朱嗣炽替他赔罪。」 他一报上名字,罗大小姐立刻明白过来是宁王府的人,忙放了朱嗣炯。 朱嗣炯既羞恼又尴尬,俊脸红一阵白一阵,怒视着他哥不说话。 「你这人,明明是你不对,怎么好像受委屈的是你?」罗二小姐大眼睛忽闪忽闪,十分灵动活泼。 朱嗣炯不理她,径直去了。 「三弟,快回来,向人家道歉!唉……不知您府上是哪家,改日我们登门赔罪。」 罗大小姐但笑不语,略一屈膝,带着妹妹转身离去。 「诶、诶……」朱嗣炽有心追过去再说几句,又怕小弟回去找母亲告状,无法,一跺脚拦小弟去了。 默立的石莹见左右无人,快步转到石塔后面。 「石姐姐,快来!」那边罗二小姐迭声唤她。 石莹口中应着,将什么东西塞进袖口。 这边「偶遇」了罗家小姐,那边也早早「偶遇」了罗太夫人。 但王妃的心情很糟糕,她刚起了个话头,太夫人就直截了当说大孙女亲事已定,这次进京就是来完婚的。 第41章 扯谎!她明明白白打听到罗大小姐还没定人家,这是瞧不起宁王府吗?王妃很是不悦,甩下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拂袖而去。 罗太夫人不以为然,老实说,即便孙女没定亲,她也瞧不上不着调的宁王府。 这场精心安排的「偶遇」不欢而散! 朱嗣炯没随着母亲提前回府,在街上转了一大圈才回来。 他神秘兮兮将万碧拉进屋里,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的生辰礼。」 是根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 朱嗣炯轻轻将簪子插入万碧发髻,又殷勤地拿来靶镜让她瞧。 镜中人笑靥如晕,娇颜似玉,云鬓墨染,眼波流转,这样艳丽姿态,饶是日日见她的朱嗣炯都失了神。 「不得了,不得了!」他手捂额头倒头栽在塌上,「爷的魂儿没了。」 万碧噗嗤一声失笑,复将簪子摘下放好,「太打眼,等以后能戴出来时我再戴。——你出去这半日,李嬷嬷又来找你,好一通哭!我看总这样也不是办法,不然还让她回来当差?」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尊大神,怎么还要请回来?」朱嗣炯手指绕着万碧的衣带玩,漫不经心说,「干脆吩咐门上别让她进来。」 「那怎么成?」万碧扯过自己的衣带,正色道,「如果她到街上拦你呢?而且她在宫中也认识几个人,有什么闲言碎语传进宫中也是件麻烦事。爷,她到底是你奶嬷嬷,你没抓到她错处,旁人会说你……刻薄寡恩。」 朱嗣炯叹气道,「那就依你,让她进来当差吧。原以为回了王府不用受气,结果还是这么憋屈。」 听他话里有话,万碧忙问怎么回事,朱嗣炯便将大佛寺一事告诉她,不无抱怨。 万碧笑得直打颤,「爷这次可丢人丢到内宅小姐面前了,可越是这样,人家越有印象,说不得就看上你了!」 「敢笑我!」朱嗣炯抱起万碧就呵她痒。 「爷,爷,我错了!」万碧耐不住,笑得花枝乱颤,边躲边求饶,「别闹,外面有人,看到了不像话。……爷,我没说玩笑话,左右不过这两年你就要说亲。……别说什么只要我的话,我什么身份我自己知道,哪怕有泼天大功,也不可能做郡王妃。」 朱嗣炯脸色蓦然苍白,呆滞地嚅动了一下嘴唇,却不知说什么。 「再说,爷还小,懂什么男女之情,喜欢和我在一处,不过是念着落难的情分,等爷长大,看的人多了,或许就忘了呢……」万碧轻轻说道,起身走了出去。 朱嗣炯怔怔呆住,待醒转过来,屋里屋外已无万碧的身影。 不知几时外头阴了天,冷风夹着细雨飘落在庭院中,发出沙沙的声音,朱嗣炯站在廊下,心底生出一片寒凉。 听说王妃正在为长子选媳的事头疼,宁王破天荒地来到正院找王妃商议。 世子妃关系甚大,宁王还是挺上心的。 王妃正好一肚子怨气,见他来了,便说起镇北侯府的事情,将那太夫人狠狠抱怨一通,还说必要找个身份更为显赫的儿媳妇! 「胡闹!」宁王扬手将茶盏摔得粉粉碎,脖子上青筋暴起,霍地站起来指着王妃骂道,「蠢妇!嫌我死得不够快吗?」 宁王虽然不待见王妃,但从说过重话,顶多冷脸不说话。 王妃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暴怒,有些吓傻了。 屋里伺候的人眼见情况不对,悄悄退了出去,只有张嬷嬷不放心守在门口。 「你、你……迷魂汤喝多昏了头?人家瞧不起我们,你不说替我们出气,反而冲我发火!」 「你懂个屁!你光想着找个高门贵女,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 王妃懵了,挑媳妇还要看时候? 宁王一看她那茫然的表情就知道这傻媳妇什么也不懂,颓然向椅上一坐,有气无力说道,「如今太孙和平王势如水火,闹得不可开交,我是哪个也得罪不起!……你说你这个节骨眼上,偏偏要和手握重兵的镇北侯议亲!议亲不成,你还给人家甩脸子看,那是镇北侯亲娘!和母后姐妹相称,你快去想想怎么缓和关系!」 王妃喃喃说道,「我们又不想要那个位置……」 「可看你做的事,人家能信吗?」宁王急得直拍桌子,「不行,炽儿的亲事要赶紧定下来,不能找出身高贵的,不能找位高权重的!……你从六品官以下选,若是模样性情好,就是小户人家也使得!」 「什么?!」王妃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我儿子可是亲王世子!」 宁王大吼一声,「就算他是亲王也不行!你若找不来,炽儿的亲事我来定!」说罢看也不看王妃一眼,噌蹭几步离去。 「天,我苦命的儿——」王妃失声痛哭,掩面跌坐在椅中。 第42章 初春季节,乍暖还寒,前几日还是春光明媚,这几日倒春寒一来,人们不得不将换下的冬衣重新穿上。 但在宁王府,即便套上两层冬衣,也无法抵御主子们散发的刺骨寒意。 上面不大痛快,下人做事就愈加小心,唯恐触了主子的霉头,比如说世子的通房绮雯,就因失手打碎个青花缠枝莲纹花浇,足足在青砖地上跪了三个时辰。 在一片寒意凛然中,也有不畏严寒来到访的人。 「翰林院编修石磊之女?那是谁?不见!」王妃没好气说一句。 张嬷嬷劝道,「那姑娘说曾在大佛寺与王妃有一面之缘,王妃落了东西,她特地送来。那小姑娘等了许久,冷天寒地的,不如见一见吧。」 大佛寺?王妃细细回想半天,也没想起来有个姓石的姑娘,「我不记得落了东西,张嬷嬷你去见见。」 张嬷嬷领命,但一盏茶功夫后又回来了,面有难色说,「石小姐说,事关重大,她须当面还给您。」 还真矫情!王妃挥挥手,「让她进来。」 片刻,王妃见到了这位石小姐。 她身量颇高,一张瘦削的瓜子脸上,细细柳叶眉,微微吊梢眼,挺直鼻梁下,樱桃小口未语先笑,「石莹给王妃请安。」 「坐吧,听说你有东西还我?」王妃懒得与一个六品官之女客套,直达题意。 石莹没想到王妃这么直接,微微一愣,但马上笑道,「前几日我与罗家姐妹一道见过王妃,本应当时就还您,但没找到机会,不得已,只好厚着脸皮登门了。」 王妃好奇问,「你和罗家什么关系?」 「我家是罗太夫人娘家的亲戚,如今我常陪在太夫人身边,有空就和罗家姐妹看书写字,做些针黹女红,一起出入,是以才有机会得见王妃。」 听了这话,王妃对她有所改观,露出几分笑,「怪道石姑娘看上去举止不俗,进退有度,原来是罗太夫人调/教出来的人。只是不知我落下什么东西在你那里?」 石莹环视左右,悄声说,「可否请王妃屏退他人?」 「张嬷嬷留下,其他人下去。」 石莹迟疑从袖中掏出一物,捧到王妃面前。 王妃定睛一看,竟是大儿子的三蓝绣荷包,黄底儿的缎面上赫然绣着一个「宁」字!她一下将荷包紧紧攥在手里,「你怎么有这个?」 「王妃莫急。」相比王妃的急躁,石莹倒显得气定神闲,「是世子爷在龙凤槐那里落下的,至于其中缘由,王妃一问世子便知。此事罗家姐妹并不知道,还请王妃和世子爷安心。」 这么说罗家不知道大儿子暗中相看的事情,王妃心头稍松,「好孩子,难为你这么周全。张嬷嬷,去拿几匹好料子给石姑娘。」 石莹连忙止住,「不过举手之劳,不当王妃赏赐。而且我拿着东西回侯府,难免让人误会。」 王妃一琢磨,倒是这个理儿,只是心里有些过不去,拉着石莹手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哪里委屈,能得王妃几句教诲,对莹儿来说,是莫大的福气。」 她言语温和,态度恭敬,几句话说得王妃心里熨帖极了,兴致一来,便和她多聊了几句。石莹颇会察言观色,专捡着乡野趣事,或者子女孝敬感天动地的故事说,一说便到了晌午,王妃就留她用饭。 饭后,王妃倦意上来,摁着额角,好像不太舒服。 石莹看她眼下隐隐发青,「王妃,可是睡眠不好?」 「是啊,最近总是醒着犯困,可躺下却睡不着。」自从嫁给宁王,王妃一直睡不安稳,近来烦心事太多,越发难以入睡,进而又犯了头疼病。 「也许是操劳太过,不如我给您念念佛经?也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张嬷嬷也很担心王妃的身体,立刻说此建议好。 王妃无可无不可,找出两本佛经来,让她坐在一旁读。 石莹读的很慢,声音如同她人一样,沉静、温和,似乎带有某种魔力,让人随着她的声音飞天度外,忘却尘忧。 渐渐地,王妃觉得她的声音越来越远,眼皮越来越沉,不多时,便发出浅浅的酣睡声。 石莹轻轻将佛经放在一旁,蹑手蹑脚出来,稍稍活动活动僵硬的脖子,「张嬷嬷,王妃睡熟了,天色不早,我该告辞了。」 张嬷嬷很是感谢她,亲自把她送到了二门。 许久未有的好觉,王妃觉得这姑娘还有两下子,等她再来请安时,便顺口邀她常来说话。 一来二去,石莹成了宁王府的常客。 时间长了,难免有人猜测王妃用意。 张嬷嬷就问王妃是否有意石莹为世子妃。 结果王妃急忙摇头又摆手,「那孩子虽然不错,但家世太低,配不上我儿,我就是让她来念经的!」 第43章 「王妃无意的话,少让她来的好,以免让人误解。」张嬷嬷看着王妃一副难以取舍的表情,笑道,「若是王妃喜欢她,不如认作干女儿,时时让她来读读佛经。」 「快算了吧!」王妃更不乐意,「府里的庶子庶女就够我头疼的了,还弄什么干女儿?我又不是没孩子!——那就别让她来了。」 因而石莹就吃了几次闭门羹。 石莹是个很稳得住的人,她细细思量后,自觉言行没有不当之处,她或多或少也听到一些传言,说实话,她内心是暗喜的,甚至是企望的。 但王妃的态度已不言而喻。 看着面前巍峨的王府,石莹暗暗握紧拳头,她已从罗二小姐口中得知宁王妃提亲的事情。 罗家将这事当做笑话,她却不能,宁王世子妃,今后的宁王妃! 自己的相貌品行不比罗家小姐差,父亲官职虽低,但也是两榜进士出身,自己也算得上是官家小姐。 皇后当初不也仅是六品官之女,她为何就不配做世子妃? 石莹深吸口气,此路不通,那就另辟蹊径。 隔天,宁王府二小姐朱素娥就收到了石莹的帖子。 朱素娥年仅八岁,也是庶出,生母早逝,虽是王府的正经主子,却是个冷灶头。她曾在王妃那里见过石莹,对这个和蔼可亲的大姐姐非常有好感。 但二小姐也怕石莹来这里打探消息,毕竟府里都流传她是世子妃的人选。 还好,石姐姐一句未提,只是说些闺阁趣事,下棋写字。 她的字娟秀又不失筋骨,颇有大家风范,朱素娥不禁叹道,「若我能写得像石姐姐一样漂亮,父王还不知怎么夸奖我呢!」 「王爷喜欢书法?」 「字画篆刻,父王都很有研究。」朱素娥一直觉得外面对父王有偏见,逮到机会就分辩一番,「连方大儒都夸父王的画好,只是父王从不宣扬而已。而且,有次父王故意拿着他临摹的画去卖,那古玩店硬是没看出来是赝品!」 石莹不禁讶然,人人都说宁王昏聩无能,胸无点墨,谁知道他竟是风雅之人! 她还欲再问,却见小丫鬟领着一个人进来,那人长相极其明艳,眼波扫来,石莹不由一窒。 万碧捧着个乌木匣子,道了声万福,「三少爷得了块上好徽墨,命奴婢给二小姐送来。」 不是宁王世子的丫鬟!石莹僵直的背微微松懈下来。 从二小姐那里出来,万碧路过花园子时,不经意间看见小猴儿和一个丫头躲在大柳树后面嘀嘀咕咕不知干什么。 她轻轻咳了几声。 那两人如被电击了一般,唰地蹦开,那丫头捂着脸就跑。 小猴儿先是惊慌失措,一见是她,便嬉皮笑脸说,「万姐姐,你差点把我屎尿吓出来!」 「呸!少和我耍滑头,这青天白日的,你和内院的丫头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嘿嘿,这不是没让人看见嘛!万姐姐,她是我老乡,真的,我俩一村的,嘿嘿,老乡,不就要相互照应嘛!」 万碧白了他一眼,「猴儿,听说三少爷给你赐了名?」 「侯德亮」小猴儿用树枝在地上端端正正地划出三个大字,「嘿嘿,怎么样,这名儿不错吧!」 万碧端详了一会儿,叹道,「我也不能猴儿啊猴儿的叫你了,看得出三少爷是要用你的,你要认真当差,别因有的没的耽误爷的正事。」 小猴儿——侯德亮知道万碧在敲打自己,忙肃然道,「姐姐放心,若是办砸了差事,不等您说话,小猴儿把头拧下来给您当球踢!」 「我要你脑袋干什么?」万碧失笑,又问他,「我交代你的事情办了吗?」 侯德亮挠挠头,苦着脸说,「姐姐是不是记错了地名?去了两拨人都没找到,卖过闺女的人家不姓万,姓万的人家没卖过孩子。」 万碧失望极了,侯德亮忙安慰,「姐姐莫急,总归大致地方还是知道的,我们再慢慢寻就是了。再说,等哪日姐姐成了贵人,说不定娘家人就上京来找呢!」 「贵你个头!小心我撕你的嘴!快滚吧,以后少在内院晃荡!」万碧笑骂他一句,将他轰了出去。 侯德亮一句「贵人」,让万碧心乱如麻。 她坐在水边,看着飞花被风卷起,在空中飘荡,风停了,飞花变成了落花,掉在水面上,随着流水,不知又漂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种淡淡的哀愁和惆怅渐渐漫上来,越来越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自己的将来在哪里? 三少爷心心念念娶自己,可连那位石家姑娘尚且入不了王妃的法眼,更别说自己!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哪样也不占! 第44章 找到家人,放了籍和家人团聚?万碧忽然就想起无名镇上李老爷一家的悲惨下场。 做姨娘?三少爷必定会对自己很好,可哪个正妻能忍得了如此受宠的小妾? 李姑娘那双灰白凸显的眼珠蓦然闪现在脑海中,一阵彻骨透髓的恶寒袭来,万碧如坠冰窟。 「阿碧!」朱嗣炯见她久久不回,便一路寻了过来,待看到她冷汗淋漓,浑身发抖的样子,吓得脸色大变,上前一把抱住她,「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叫齐太医!」 「不……不用,回来!」万碧止住跟着他的丫鬟婆子,缓了一会儿说道,「我没事,刚才有条蛇吓到我了。」 朱嗣炯迭声吩咐婆子们赶紧打蛇、打扫花园,又不住安慰万碧。 这边一通的忙乱,全尽收八角亭中王妃的眼底。 大儿子亲事不遂,王妃本就心烦不已,又见小儿子不顾身份围着一个婢女团团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瞧瞧,哪像个王府公子样儿?这是没尾巴,不然非摇到天上去!」 旁边伺候的人听了,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将头埋下。 郑嬷嬷是不肯放过任何煽风点火的机会,「哥儿懂什么,还不是那个贱婢勾引的!把着哥儿不让人靠近,落霞都要退避三舍,如今连哥儿的梯己都是她拿着!」 王妃问张嬷嬷,「不是你管着吗?」 「府里几位哥儿,梯己都是身边的大丫鬟管着,到炯哥儿这里不好破例,而且他亲口和老奴讨要,老奴也不敢不给。」 「传我的话,让落霞管帐,还有炯儿一应贴身事务,落霞一并管起来。」 王妃的话传到三少爷的院子,万碧干净利落地把银子和账目一起交给落霞,面上没有一点儿不快。 七十二两三钱,落霞看着账目不说话。 李嬷嬷踅摸过来,斜眼瞅瞅,「就这么点儿银子?」 「您老这是说的什么话?」万碧哼了一声,「爷的月银不过三十两,你算算爷回府才几个月?」 「谁说月例银子了!哥儿得的赏赐呢?我可记得宫里赐了银子和庄子的!还有过年的时候,哥儿可是得了不少好东西!」 万碧愕然,继而讥笑道,「想不到李嬷嬷俩月没在府中,却对爷的东西这么上心!我只管月银,其它的你去问爷!」 李嬷嬷这次再回府,朱嗣炯对她不咸不淡,她是不敢去问的。 万碧一撩帘子去了,李嬷嬷一腔憋屈犹自难平,不由对落霞诉苦,「我辛辛苦苦带大的哥儿,却被这个小蹄子迷得东倒西歪,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这话可笑!爷是主子你是主子?什么时候爷要听一个奶妈子的话?」万碧忽又回来,斜倚在门框上冷笑,「李嬷嬷你久不在爷身边伺候,怕是把规矩都忘了吧,要不要出府学好了规矩再进来伺候爷?」 这话似曾某人说过,李嬷嬷又气又急,哆嗦着嘴唇,指着万碧开口要骂。 万碧却不给她回嘴的机会,连珠炮似地说,「你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还想教导主子?你儿子惦记采买的银子,你惦记爷的银子,你们这对母子真够厚颜无耻的!爷开恩让你重新回来当差,你别不知好歹!」 「别仗着爷小时候吃过你的奶就肆无忌惮,爷现在已不吃奶了!还记得当年你对我说的话吗?记住自己的身份!」 李嬷嬷几乎气晕过去。 万碧冷冷瞥了她一眼,转脸对落霞说,「落霞姐姐,爷要出门,让我拿五十两银子。」 落霞忙给她银子,但她一反常态,如此咄咄逼人着实出人意料,落霞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原话说给王妃。 王妃从来都不待见李嬷嬷,倒是挺乐意万碧挤兑她,心里想着最好这俩两败俱伤才好,便只让落霞继续盯着小儿子的院子,别插手她们的争斗。 朱嗣炯打算让万碧管西大街铺子的帐,便带她出府瞧瞧铺子。 沿街店铺鳞次栉比,街上人流如织,这是万碧回京后第一次出门,十分兴奋,隔着马车窗子看个不停。 在一家文玩店门口,有个身影万碧看着眼熟,「那是不是王爷?」 那人挺胸腆肚,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绸缎衣,做寻常富家翁打扮的,不是宁王爷又是谁! 朱嗣炯看了看,吩咐马车继续前行,笑道,「父王总爱去那家古玩店,还乔装成平常人家,这事不新鲜,府里都知道,算是父王的一个乐子罢。」 与此同时,在对面的茶楼中,也有人注意到了宁王爷。 这是二楼雅室,石莹轻轻关上窗棂,她已探听到今日宁王会来这里,是以带着父亲准备来场「巧遇」。 她父亲石翰林手里摩挲着一枚鸡血石印章,眼中满是不舍。 「爹爹,让你为难了。」 第45章 石翰林慈爱地拍拍女儿,「是爹爹无能,莹儿不必介怀。等爹爹卖了这印章,就去银楼挑首饰去,再去裁两身好衣服!」 下个月是罗太夫人的寿辰,他家也收到了请帖。 可一向乖巧的女儿却哭闹不肯去,怎么问都不说缘由,最后还是丫鬟香杏说「小姐连套体面的衣服首饰都没有」,他才明白怎么回事。 镇北侯府那个锦绣堆,奴仆都自视高人一等,而自家贫寒,女儿在那府里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和白眼。 还是他这个父亲无能!为了女儿的面子,他一咬牙,要把珍藏多年的印章卖掉。 他不通俗务,女儿说哪家店公道,他就来哪家店。 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石莹眼中闪过一声彷徨。 「小姐,不告诉老爷吗?那老爷会不会搞砸了?」丫鬟香杏很是担心自己老爷的能力。 「告诉他才会搞砸!父亲一身书呆气,不愿攀附权贵,当初我去侯府他就极力反对。若是知道是王爷,他肯定绕着走,只有不知道对方身份他才会畅所欲言。」 石莹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石翰林此时在文玩店和宁王正谈得兴起。 话说他刚拿出那枚鸡血石印章,宁王就被吸引了。 这是块极好的鸡血石,血色鲜、凝、厚,质地细腻,莹润亮透,极具贵气,宁王一眼就看上了。 掌柜的只肯出二百两银子,「不是小人故意压价,这块石头好是好,但是缺了一角,不好篆刻,只能给这么多。」 这银子还不够买个好点的头面,石翰林额头冒汗,语气有些急躁,「只要篆刻得法,完全可掩盖这小小瑕疵。若你们工匠不会,我来教他们!」 掌柜的不由一乐,「合着您老还要在我们这里赚份儿工钱?」 「不、不是……」石翰林不善言辞,干着急说不出来。 宁王从旁插嘴,「听起来这位先生懂篆刻?」 石翰林满脸沮丧,木然点点头。 「我出五百两,这块鸡血石可否转给我?」 石翰林大喜过望,忙不迭说好。 「但要先生亲自篆刻,我想看看先生的掩盖之法。」 「可以可以,您要什么样的字图?」 他二人不顾掌柜的还在,比比划划就探讨起来,石翰林不亏两榜进士出身,有真材实料,说得宁王连连点头,大为佩服。 掌柜的笑道,「洪老板,恭喜恭喜!您得到件心头好,小店即便少了桩买卖也替您高兴!」 宁王谈兴正浓,随手甩了锭银子给他,「屁话,我哪个月不照顾你们生意?今天遇到对脾气的人,爷高兴,赏你了!——石兄,咱们换个地方详谈可好?」 「洪兄,不嫌弃的话去在下家中可好,我那里一应器具俱全,再便宜不过!」 这一会儿功夫,二人就开始称兄道弟了。 今天的事是否能成,石莹也不知道,她自始至终悬着心,待看到父亲上了宁王的马车,这心才又回到肚子里。 随即有些哭笑不得,——她爹把她给忘了! 马车绝尘而去,石莹不禁扶额长叹,本想在宁王面前露脸留个印象,反而弄巧成拙错失良机! 她无精打采带着春杏回了家。 但是上天到底是眷顾她的,她一眼认出家门口那辆马车——宁王竟然来了她家! 石莹没瞒着,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 不同相公的木讷呆气,石夫人马上反应过来这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机会!她着急忙慌翻箱倒柜,拿出压箱底的东西要好好款待这位贵客。 「不必这样,就当做一般人对待!」石莹止住母亲,「娘你盯着书房,有什么动静马上告诉我。」 日头渐渐西斜,春杏捧茶送去书房,顺手收拾了下书案。 宁王爷便瞧见了最上面的字,「这字写得好!」 「哎呀!」石翰林讶然,「莹儿的字怎么跑上来了?……这是小女的字,她时常来书房练字画画儿,总和我的东西混在一起。」 宁王爷三子二女,谁也不擅长字画,此为他平生憾事之一,是以就产生对「别人家孩子」的艳羡,想要见见石姑娘。 待见了她,就觉得有点面熟。 石莹不顾父亲的异样眼光,盯着宁王看了半天,忽地惊呼,「您是宁王爷?」 宁王想了半天才记起曾在王妃身边见过这个丫头,不禁笑道,「怪道看你面善,原来是给王妃念佛经的小丫头!」 这就是承认了身份,石翰林惊得目瞪口呆,如木雕泥塑一样痴楞原地。 宁王看他模样,心中一股别样滋味升起,潇洒说道,「石兄,本王唐突了!」 石翰林清醒过来,忙行礼道, 「不、不……,我,下官、下官冒犯了!」 第46章 宁王一阵大笑,「你还不如你闺女洒脱,我是个闲散宗室,不在朝中任职,就别说什么下官不下官的了。」 石莹顺势请宁王留下用饭。 自家哪里有好菜好酒,石家夫妇有些犯愁,狠狠心准备去外面叫桌席面,女儿却说,宁王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与其打肿脸充胖子讨好,还不如让他尝尝普通人家的家常菜,反正自家什么情况他也瞧见了。 女儿聪慧,于接人待物上一向稳妥,就按着她的意思办! 宁王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尝尝家常便饭,也觉得不错。 这一顿吃得是宾主尽欢,宁王一高兴,就把随身佩戴的龙纹玉佩赏给了石莹。 石翰林或许还没意识到这表明什么,但他的妻女已明白宁王的意思。 位于西大街的铺子位置非常好,铺面又大,朱嗣炯和万碧都觉得与其租出去,还真不如自己开起来,二人便想把铺子收回来,但做什么买卖好,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反正铺子还有几个月才到期,倒也不急。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要到处玩玩,时过申时,他们才回府,正碰上针线房的人送丫鬟婆子的春装。 万碧身为大丫鬟,做的衣服自然不差,可朱嗣炯不甚满意,说料子不好,让针线房将所有绸缎料子都拿来。 针线房知道万碧在三少爷心中地位不一般,但也不敢越过府里正经主子,把好料子给万碧用。 因而她们拿来的,不是质地好但花式陈旧老气,就是花式新颖但质地不好。 是以挑了半天,三少爷哪个也看不上,针线房的人平白看了一通三少爷的冷脸,抱着料子讪讪的走了。 万碧觉得好笑,「当初满是补丁的破衣烂衫又不是没有穿过,如今就嫌这新衣服不好看了?快别折腾了,我穿着挺好的。」 「此一时彼一时嘛!诶,我有主意了!」朱嗣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眉飞色舞,连比带划地说,「西大街的铺子,就开成布庄,专卖上等绸缎,你喜欢什么尽可去咱的铺子里挑,再雇几个好裁缝,什么衣服新式就给你做什么!」 「这不成给我开铺子了?」 「本就是给你开的!」 万碧脸色一正,故作认真说道,「那从今儿起这铺子就归我了,爷可不许反悔!」 朱嗣炯轻轻握住万碧的手,「阿碧,我的便是你的。」 万碧只当他说笑,抽回手说道,「这话说反啦!」 她莫名觉得有些心烦,想出去透透气,却冷不防被朱嗣炯扯回来,他力气很大,万碧站立不稳,狠狠摔在他怀里。 「爷,有没有伤到?」万碧被他紧紧抱着动弹不得,不知所措间,猝然对上他一双极其认真的双眸。 「阿碧,我知道你担忧什么,……你放心!」 斜阳余晖从窗子映照过来,给屋内镀上一层玫瑰般的暖色,微风轻拂,丁香花的味道随风潜入,徐徐萦绕在二人周围。 万碧仰头怔怔看着他,往常三少爷看她的目光总是温和的,而此刻的目光,强势、霸道,但又如此的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存在她一个人。 周遭声音渐渐模糊,唯有二人的心跳声清晰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隐约传来落霞的声音,朱嗣炯放开万碧,在她耳边轻轻说:「阿碧,信我。」 给王妃晨昏定省是朱嗣炯每日必不可少的功课,万碧从不跟着去。 晚饭后,她一个人百无聊赖,便站在廊下捏着米糕逗雀儿玩。 这次出府回来,万碧左手多了对翡翠镯子,晶莹剔透,飘缀翠绿,映得她霜雪似的皓腕,说不出的美。 芳儿独自提着水桶摇摇晃晃走来,瞬间就看到了这对镯子。 「芳妹妹,你提水也不多叫个人,这么重,当心闪了腰。」万碧赶过来帮忙。 「不重!」芳儿才不说她叫不到人帮忙。 两个人合力将水拎进屋,万碧招呼她吃点心,「这是宫里的新做法,我尝着味道不错,看你最近瘦了不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点!」 无李嬷嬷盯着,芳儿是敞开了肚皮吃,不但吃了满满一盘子,还想要些带走,万碧干脆将剩下的全给她了。 吃饱喝足,芳儿犹自不走,看着万碧说,「万姐姐,你的脸怎么变得这么白了?用的什么胭脂膏子?让我看看行吗?」 「我没用那些东西。」万碧从紫檀多宝阁方匣拿出个手掌大小的珐琅盒,「我用的是珍珠粉配的香脂。」 珍珠粉?!芳儿打开一看,盒子里是一粒粒淡粉色的珍珠丸,充满甜杏的香气,「好姐姐,给我试试可好?」 哪个少女不爱美?万碧笑笑,拈起一粒,掌心揉开了给她匀在脸上。 芳儿摸摸自己的脸,细腻柔嫩,光滑似玉,她将珐琅盒紧紧握在手中,可怜巴巴地祈求说,「好姐姐,这也给我了吧!」 第47章 万碧面露难色,这香脂配料珍贵不说,是三少爷托了无数人才得了方子,好不容易才做成这么一小盒,当宝贝似的给了自己。给她几颗可以,全给的话万碧可舍不得。 芳儿怕她拒绝,急急跳下地,拿着点心和珐琅盒就走,「好姐姐,谢谢你了!」 「等等!」万碧唤住她,面上显出几分不快,但旋而一笑,回身拿出个金镯子套在她手上,「芳妹妹,你也大了,女儿家总要有几样首饰,这个镯子给你留个念想吧。」 还有意外之财!芳儿喜不自胜,一溜烟地跑了。 芳儿颠儿颠地把这些东西拿回家,以为她娘会欢喜,没想到招了她娘一顿打。 李嬷嬷认为这是羞辱,她万碧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施舍自家?更可恨的是女儿受其辱还不自知! 想当年自家何曾看上过这些东西!李嬷嬷眼圈一红,坠下泪来,如今这是怎么了,宫中的旧相识越来越难见到,没有她们在皇后跟前时不时提自己两句,皇后恐怕早就忘了还有自己这么个人! 炯哥儿对自己也越来越冷淡,下人都是看主子脸色的,个个长了双势利眼,自己的处境是越发的难。 扯不上皇后这张虎皮做大旗,又没有三少爷这个依仗,别说王妃不再高看她一眼,就连万碧都敢指着她鼻子骂! 李嬷嬷脸色灰败,全是对万碧的恨和不服气,她明明是比自己低下的小奴婢,凭什么能跃居自己之上? 心中酸溜溜,到底意难平! 她哭了一宿,第二天当差的时候还是眼睛通红,朱嗣炯看到没说话,其他人也就当做没看见。 李嬷嬷心里的愤恨之火更盛,左思右想,终是下了决定。 她怀里揣着万碧给芳儿的金镯子,若光是金镯子也就罢了,难得的是上面镶了五颗金刚钻,她眼力还是有的,少说也值个一百两。 这是万碧勾引主子的证据!她要找王妃告状去,她治不了万碧,王妃总治得了! 她还没进到王妃的院子就让万碧拦了。 「李嬷嬷,瞧你一股鬼鬼祟祟的样子,藏着捂着的,偷东西了?」 「放屁!你少血口喷人!」 万碧忽地上前一扯她衣服,当啷一声,那金镯子掉在了地上。 李嬷嬷忙捡起来,瞧见万碧脸色难看,不由嘲讽道,「小蹄子,害怕了?有胆子勾引爷们,没胆子认?且等着王妃发落你吧!」 「哈!」万碧失笑,「王妃为何发落我?院子里丢了个金镯子,那是三少爷孝敬王妃的,我正要找张嬷嬷禀告去,却不想在你这里人赃并获!」 李嬷嬷心陡然一惊,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掉坑里了,「明明是你给芳儿的!」 万碧看着自己刚涂的指甲,漫不经心说道,「谁瞧见了?」 李嬷嬷像挨了一记闷棍,即刻脸色惨白,冷汗直流,但她毕竟经历的场面多,强自冷静下来,咬牙说道,「真的做不了假,假的也成不了真,你我只要到王妃面前对质,总会真相大白!」 「亏你还是从宫里出来的人,真真假假,还不是上面主子一句话?」 李嬷嬷不肯认输,「你以为王妃会信你?小小年纪就长个狐媚子模样,王妃恨不得把你赶出去才痛快!」 「王妃不信我还不信三少爷?我有三少爷护着,你有哪个撑腰?」 一句话问得李嬷嬷语塞,半晌才说,「我好歹也是从宫里出来的人,在宫里贵人面前还是有几分面子的!」 万碧哈哈大笑,「你且想想,你与宫里旧人见面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近来你多次去找她们,可有回信?你可想过原因?」 「皇嗣未定,平王和太孙之间矛盾愈演愈烈,我们王府肯定会卷入这个漩涡。你身为宁王三子奶嬷嬷,众人避嫌不及,又怎会与你再生瓜葛?」 原来如此,难怪屡次找她们都杳无音信!李嬷嬷恍然大悟,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住。 寂静的竹林中回响着万碧冷然的声音,「况且,宫内人避嫌,王府就不需要避嫌?你频频联络宫里,就不顾忌王爷怎么想?」 万碧一句接一句,如大石般狠狠砸向李嬷嬷,她眼前发黑,再也支持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 「你之前在王府荣耀一时,无非是借着皇后和三少爷的势,可这势借得一时,借不了一世!嬷嬷,我尊称你一声嬷嬷,你到底奶大了三少爷,到底在宫中陪他度过几年孤寂的岁月,我没将事情做绝,特地来拦着你,就是不愿看到你狼狈地被赶出府去。给彼此都留点颜面,你主动出府荣养吧!」 「若是我不呢?」 万碧看她的目光带着怜悯,又像是讥讽,「彻底得了主子的厌弃,还有活路吗?」 转天,李嬷嬷就以年老多病为由请辞,三少爷虽未多留,但赏了她五百两银子,让她出府荣养去了。在外人看来,这份主仆情意也算圆满了。 第48章 落霞不这么认为,她清楚得很,李嬷嬷是被逼无奈才出府的,担心自己也会步其后尘,干脆跑来求张嬷嬷让自己回王妃的院子。 张嬷嬷听了,讶然失笑,「你和她不同,大家都知道你是王妃安排在哥儿身边的人,反而不会难为你。」 「我在那里也是个眼瞎耳聋的摆设,还不如回来。」 「又不是让你监视三少爷,你正常当差就行,不要想别的!」嘱咐好落霞,张嬷嬷也暗生感慨,困扰王妃多年的烫手山芋,万碧如此轻易就解决了。 不,是炯哥儿解决了! 「张嬷嬷,王妃和王爷又闹起来了!」小丫鬟白露慌慌张张跑来,一脸惊惶,明显吓得不轻。 一踏进王妃的屋子,张嬷嬷就被眼前景象惊呆了,入目一片狼藉,碎瓷片、残花败叶、果子点心满地都是,小丫头们哆哆嗦嗦地趴地上收拾,而王妃鬓发散乱,正倒在塌上哭得声嘶气噎,见到她来,一下扑到她怀中,「嬷嬷,我活不下去了!」 自从嫁给了宁王,自家小姐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张嬷嬷抱着王妃心疼不已,「我的好小姐,到底出什么事了?」 「还不是朱五那个混蛋!」王妃怒极,张口叫出了宁王的小名儿,「他竟擅自给炽哥儿定了亲事!就是那个姓石的!」 这消息太过意外,张嬷嬷惊得非同小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王妃抽抽搭搭,断断续续说了事情的原委。 今日一大早,宁王就赶过来说他给长子看好了亲事,对方是书香门第,其父是朝廷命官,还是饱学之士,女儿是知书达理,且品貌俱佳,此实乃不可多得的好亲事! 王妃以为是哪个世家大族,饶有兴趣一问,结果是那个她根本瞧不上的石莹! 这下了得?王妃死活不同意,当即就闹开了。 俩人是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 宁王脾气上来,硬邦邦撂下一句,「你出身高贵?娘家不过是没落的世家,一样不入流的破落户!」 这些话在王妃听来,句句好似尖刀,刀刀扎在心上。 日落西山的娘家是她的疮疤,最恨人提起,宁王的话,生生将这疮疤血淋淋地撕开,摆在她面前,告诉她,你不过也是个不入流的破落户! 王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张嬷嬷拍着她的背,边抹泪边温言劝慰,「都是在气头上,话赶话,不是姑爷的本意,这么多年,姑爷明里暗里照拂颇多,小姐细想想,你每年补贴娘家多少银子,姑爷可有说过一句?」 这倒也是,想起每年往娘家送的白花花的银子,王妃心情稍缓,「可炽儿的亲事就这么定了不成?」 较之自家小姐,张嬷嬷更倾向宁王的意思,「王爷既然如此坚持,肯定有自己的考虑,王妃可以再细细考察石家姑娘,若是品行端正,也不是不可以。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门第低点不怕,剩下的等娶进门来王妃慢慢教就是了。」 有一点她没说出来,门第低的好拿捏,若是真来个娘家得势精明强干的贵女,王妃那点心眼玩不过人家! 婆媳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王妃极不甘心,却无可奈何,咬牙切齿道,「等炯儿说亲的时候,我必要娶个身份显赫的名门之女!」 张嬷嬷真是连气都不想叹了,出身低的世子妃和出身高的弟媳,王妃你到底是想要家里有多乱! 两家都有意,亲事定得很快,吉日就选在十月初九。 宁王世子成亲,自有一众人等忙里忙外操办诸项事宜,人来人往,整日热热闹闹,一派喜气洋洋,连二少爷朱嗣炎都帮着跑前跑后地忙活。 独三少爷例外,任凭王妃如何暗示,依旧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与王府的热闹格格不入。 王妃怕长子怨恨小儿子,朱嗣炽大手一挥,「三弟小,安心读书重要!」把王妃感动的呦,逢人就夸长子贴心。 其实朱嗣炽巴不得离他三弟远点,他和姚姨娘联手设计万碧,结果弄了个鸡飞蛋打。他还犹记朱嗣炯看他的眼神,阴森森的冒着绿光,活像黑夜里的一头恶虎! 后来听说马风子孙根被人踹断了,他再见朱嗣炯的时候,莫名就觉得某处滋儿滋儿地肉疼。——他连那丫头的小手都没摸到好不好! 面对还不到十四的朱嗣炯,他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草鸡,然而转念一想,何必让那块顽石磕坏了自己这个玉瓶儿,算了,身为王府世子,不和无知小儿一般见识! 大哥对自己如此复杂的感情,朱嗣炯完全不知,他现在痴迷弓箭,只因春狩时他输给了平王世子,得了好一番嘲笑。 朱嗣炯是个不服输的拧脾气,求皇爷爷赏了个箭术师傅,日日勤学苦练,憋着一口气要在秋狩压平王世子一头。 第49章 他常不在府里,担心万碧受欺负。 万碧笑道,「如今是人人见我绕着走,生怕我找他们晦气!爷,只要你一日强似一日,就无人敢欺我。」 一听此言,朱嗣炯读书习武都更加用功,甚至几次求皇爷爷给他个差事干干。皇上见他兴致颇高,便随便指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谁知朱嗣炯办得极好,倒让皇上对他另眼相看。 七月盛夏,宁王府满池的荷花盈盈绽放,碧绿的荷叶铺满了整个水面,那荷花红里透着粉,粉里挂着红,如娇滴滴的美人般亭亭玉立在碧玉盘之上。 这日傍晚,万碧闲来无事,便来荷塘边纳凉,不想迎面碰上绮雯。 她们有小半年没见过了,绮雯身形消瘦,愁容满面,眼睛也没有往日的光彩。 万碧忍不住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绮雯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回身就走。 「等等!」万碧拉住她,没好气说道,「怎么好像我亏欠你?」 「是我无颜面对你而已。世子爷亲事将近,还有很多事要忙,我先走了。」 「等等!绮雯,你想过之后要如何伺候主子吗?」 「之后?」绮雯奇道,「你是说世子妃进门后?这话问得怪,自然是按规矩伺候主母和世子爷!」 「话虽如此,但听说石家几代从没纳过妾,我担心石小姐对你……」 「阿碧,你逾越了!」绮雯喝道,见万碧脸色难看,语气放缓说,「你还记着当年的情份,我……谢你。不管石家怎样,这是王府,有哪个爷们不纳妾?只要我恪守规矩,好好侍奉世子妃,想来她不会难为我。」 「规矩?——若你真这样想,为何如此惴惴不安?」 「有空担心我还不如担心你自己!」心事被戳中,绮雯有些下不来台,羞恼道,「拜你所赐,我不过是个无宠的通房,入不了主母的眼。你却是三少爷的宠婢,日后必定是做姨娘的,你且想想怎样与未来的郡王妃相处才是正经!」 二人不欢而散,昔日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如今却话不投机半句多,万碧说不上心中什么滋味,烦闷之下,又去柴火房找容嬷嬷。 容嬷嬷正在收拾柴堆,万碧撸起袖子帮忙。 「打住!瞧你一身绫罗绸缎,哪是干活的模样,快一边儿呆着去!」 万碧笑道,「下次我换身干活的衣服再来。」 砰一声,容嬷嬷敲了她一棍子,「一脸精明相却长个猪脑子,你这不明晃晃告诉别人你要去哪里么?记着,别让人那么轻易猜到你的心思!」 万碧愣了会儿才明白,啧啧咂嘴道,「嬷嬷,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见容嬷嬷笑而不答,万碧絮絮叨叨将心中烦闷和盘托出。 提及绮雯,容嬷嬷叹道,「那个孩子本性不坏,可惜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你少蹚世子院里的浑水!」 「嗯,我只是难过,当初我们那么要好。」 容嬷嬷停下手里的活计,长长叹口气,「人心难测,世事无常,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阿碧,你若一直跟着三少爷,这些事你只会经的更多……」 时光攸的来到金秋十月,碧云天,黄花地,在略显萧瑟的秋风中,宁王府迎来了石莹的花轿。 石夫人对女儿的未来忧心忡忡,王妃对这门亲事的不满有目共睹,婆母不喜,娘家又帮不上忙,做媳妇的处境肯定艰难。 石莹笑母亲小看了自己,连罗太夫人那么难哄的人她都应付得了,更别说心思浅显的宁王妃! 的确如此,这位新晋的世子妃长相温婉,总是笑意盈盈,说话轻声细语,对上恭敬孝顺,对世子温柔小意,对下和蔼可亲,不过两三个月,就赢得了王府上下的交口称赞 尤其是对王妃,晨昏定省从无遗漏,一去就在王妃身边立规矩,服侍王妃比贴身丫鬟还要周到,凡事都以王妃的意思为先,这让王妃心中很是熨帖,觉得娶个门第低的儿媳妇也不是件坏事。 王妃唯一认为她做得不好的,是对那些侍妾太客气了,世子有几个屋里人,石莹一来,就提了两个做姨娘。 一个是别人送给世子的舞姬,一个是绮雯。 石莹解释道,「那舞姬是平王世子送的,自然要高看一眼。绮雯打小伺候世子,提了姨娘也是告诉其他人,只要忠心侍奉主子,日后总有造化。」 「罢了,你是个稳妥人,就依你的意思!若那几个敢作妖,母亲就替你打发了。」 「怪道人家都说我命好,有您这样胜似亲娘的婆母,莹儿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石莹眼中泪花闪烁,微微发抖的声音充满感激之情。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王妃很是受用,愈发看这儿媳妇顺眼。 伺候好王妃午睡,石莹轻手轻脚退了出来 第50章 郑嬷嬷给她奉茶。 石莹着急回院子,并不喝茶,她边走边说,「郑嬷嬷,前儿个给你拿去的膏药还得用?」 郑嬷嬷满脸笑容,「得用得用,一贴下去我腰就不疼了,敢问世子妃,这膏药是哪里买的?」 「这是上用的,外面买不到,我再让香杏给你送些过去。嬷嬷留步,快回去吧。」 世子妃对自己着实不错,郑嬷嬷不由心生欢喜,有了世子妃和世子这个热灶头,就不必战战兢兢怕三少爷报复了。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须得让王妃更器重世子妃!郑嬷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只等着王妃醒来好去吹吹风。 伺候王妃是个体力活,回到自己院子,石莹靠在塌上就不愿动弹。 她奶娘何嬷嬷边给她揉捏,边轻声说打听来的王府闲言碎语。 无非就是阮侧妃和王妃的不和,这些石莹早就知道,但只要危及不到她的世子妃之位,她是懒得多费心思的。 而且从世子的言语中得知,他并不把父王宠爱的庶弟当回事,反而更忌惮三少爷朱嗣炯。 石莹不明白为什么他偏偏介意一母同胞的弟弟。 门外丫鬟通报,大姑奶奶来了。 此人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为什么事?石莹忙请进来。 朱素瑛是来送请帖的,十日后襄阳伯府办赏菊宴。 「派个婆子来不就行了,还值得你跑一趟。」石莹觉得她不是为这事来的,便和她东拉西扯,就是不入正题。 果然,朱素瑛忍不住了,吞吞吐吐说出她的来意。 襄阳伯是平王的旧部,平王很给面子,不仅带着全家来凑热闹,居然还把皇上说动了,兴致勃勃要来伯府赴宴。 伯府诚惶诚恐准备接驾,之前准备的大理石山水纹屏风就有些不够看了。 婆婆一撺掇,朱素瑛就想借三少爷的大漆嵌软螺钿描金山水人物纹屏风,给伯府宴席充场面。 这屏风的名字,石莹问了两遍才听清楚,心中纳闷,借三少爷的东西,跑她这里干什么。 朱素瑛又说了,用世子妃的名义去借。 饶是石莹城府再深,脸上也挂不住。 石莹并未一口回绝,只说试试,至于能不能借出来,她可不敢打包票。 肯帮忙就好,朱素瑛松了口气,略坐坐就走了,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提襄阳伯府,至于为什么,她满脸尴尬,扭扭捏捏就是不肯说。 送走朱素瑛,石莹马上唤来何嬷嬷,「你可听说三少爷和襄阳伯府间有龌龊?」 「没有听说过什么,大姑爷做事荒唐,三少爷也许看不上他。」何嬷嬷低声说出大姑爷睡了姚姨娘丫鬟的事情。 「那也不至于在他面前连提也不敢提伯府,两家毕竟是亲戚,等世子回来我再问问他。」 说到朱嗣炽,最初他是看不上这位世子妃的,但石莹模样上乘,温柔体贴,且床笫间非常配合,没有大家闺秀的拘谨端方,即便他拿着秘戏图要试些新花样,她也从不抗拒。 渐渐的,他接受了石莹。 这晚,二人酣畅淋漓后,石莹便提出这个疑问。 朱嗣炽没瞒她,将姚姨娘和马风设计万碧的事情告诉她,当然,隐去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想起万碧那勾人的模样,朱嗣炽不淡定了,抱着石莹又是一通折腾,睡前模糊说了一句,「别去三弟跟前讨不自在。」 夜凉如水,一丝风也没有,静得让人发狂。 石莹睁着眼木然盯着上面的承尘,她承欢多次,早就熟悉他的套路,可刚才那次,他神情动作大不相同,好像变了个人。 就在他提起万碧之后。 真让人恶心! 朱嗣炽鼾声如雷,石莹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石莹破天荒的告病,没去和王妃请安,王妃心疼儿媳,着人立刻请来了齐太医。 齐太医捏着山羊胡子号了半天脉,「神不得通、肝失疏泄、脾脉虚弱」掉一通书袋,开张平安方了事。 而朱素瑛心心念念的屏风,到底也没借来。 石莹病中不能伺候世子,让他去别处睡了。 何嬷嬷过来上夜,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夜深了,何嬷嬷眼皮开始打架,朦胧之间忽听石莹说道,「你看世子是不是对万碧有意思?」 何嬷嬷一激灵,立刻睡意全无,「这话是怎么说的,谁不知道万碧是三少爷的心头肉,世子再怎样也不可能对兄弟的屋里人下手!」 半晌,黑暗中响起石莹幽幽的声音,「那万碧对世子呢?」 「那更不可能……,小姐,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第51章 石莹长长叹息一声,「……没有,只是觉得她长得太好,心中不安而已。话说,若她是世子的侍妾,这里怕是连我站的地方都没有。」 「小姐放宽心,这是不可能的事。王妃十分不喜万碧,一心想要打发她出府,不会同意纳她为妾。」 「你也知道?!」石莹讶然,后又笑道,「这万碧到底招了多少厌弃,阖府上下几乎没人说她好!前几日和王妃闲聊,听她话的意思,想让我替她把万碧打发了。」 何嬷嬷当即急眼,「小姐千万不能答应,当娘的不管,嫂子反倒去管小叔子的屋里人,这传出去可让小姐怎么做人!王妃摆明了是要拿你当枪使,办成了,三少爷怨的是你,办不成,就是小姐挑拨他们兄弟关系!」 「我有拒绝的权力吗?」 何嬷嬷顿时语塞。 石莹侧过身子,「睡吧。」 她听到何嬷嬷长吁短叹好一阵才渐渐睡安稳,不同于奶娘的不忿,她很愉快地接受了王妃的吩咐。 既然无法拒绝,就面带微笑接受。 且,自从察觉世子对万碧有不一样的心思,她就容不下这个女人了! 石莹还记得婚后与罗大小姐再次相见的情形,昔日总是居高临下的罗大小姐,规规矩矩的给自己行礼! 她也可以挺直腰板,昂头看罗大小姐,也可以优雅缓慢地说一声「请起」,——这种滋味无与伦比! 因此,哪怕有一丝可能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人,她都容不下。 石莹生病,绮雯自然要侍疾,几天下来,石莹还没好,她反而病倒了,不得已,只好回去静养,但药吃了无数,病却一日重似一日。 万碧终究还是惦记他的,可碍着世子总在院子,她不好过去。 过了大半个月,终于找到了机会——王妃娘家来人,各院的主子们都被叫去正院认亲。 万碧悄悄过来,当看到瘦骨嶙峋的绮雯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你还记得我……」一滴滴眼泪从绮雯无神的眼中滚落,顺着她凹下去的双颊,洇湿了绣花枕。 「你这,这,怎么了这是?」 「这是我的命,……我的、报应!」绮雯呼吸粗重,说话十分费力,她看着光鲜亮丽的万碧,眼中忽然闪现异样的光芒,「我不后悔,你,有三少爷,为什么还要勾引世子?」 万碧不愿与一个病人多计较,「我从没勾引过他!」 绮雯干涸的嘴唇咧了咧,「你、太美,不用勾引,只需一个眼神,他们就会扑上来。」 满腔的热忱已化为冰凉,万碧深吸口气,看着绮雯的目光充满苍凉和无奈,「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算是全了咱们姐妹的情意。」 她站起身就走,绮雯猛地坐起,揪住她的衣角,「我是因你而死!世子妃疑心你和世子不干净,我生生瞒着不敢说。」 「原来你是吓病的!」万碧噌地把衣服拽过来,「你放心大胆地去说,把世子和姚姨娘怎么设计我全说出来!」 「你不敢说,这事扯开了,还不知道牵扯出多少腌臜。但你不说,就得罪了世子妃,两面不讨好!你不敢怨恨别人,就把委屈发泄在我头上,我竟然还巴巴地看你!」万碧自嘲般笑笑,甩手走了。 「我才不需要你的同情,不需要!」绮雯颓然靠在迎枕上,嘴唇蠕动,喃喃自语。 胸口好像堵了团棉花,万碧闷得难受,不愿带着郁气回院子,便去花园散心。 天已黄昏,灿烂的晚霞和火红的夕阳交相辉映,霞光中落叶闪着细碎的光芒,在甬道上织就五彩地衣,秋风飒飒吹过,树上枯叶争先恐后脱身而去,红的黄的,漫天起舞,要在生命的最后,绽放最美的光华。 万碧缓缓走过,因探望病人,她穿了件素净衣服,白地橙色小花长裙,月白浅青灰叶纹褙子,眉尖微蹙,几许悲凉,宛若出尘的仙子,置身人世间的绚丽繁华。 万碧只顾低头走路,不小心撞到一个人,忙不迭声道歉,对面那人却一声不吭,她心生诧异,抬眼看是谁。 年轻公子满目惊艳,一瞬不瞬正盯着她。 万碧羞得脸红耳赤,扭身仓皇而逃。 那人兀自久久矗立原地,「有如此佳人美景,谁敢说秋意凉寒霜满地……」他喃喃自语,已然痴了。 「啪」一声他突然拍下脑门,不无懊恼顿足,忘记问佳人是谁了! 「表哥,你唉声叹气的,怎么了?」 「啊,小表弟!」此人正是王妃的内侄,名唤王梦成,行事随心所欲不受拘束,生平最大爱好是骂程朱理学。 朱嗣炯揶揄道,「你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撞鬼了?」 「不是撞鬼。」王梦成摇头叹道,「是撞天仙了!书上总说‘天香国色’,我一直纳闷到底什么模样才配得上这四个字,今日方知,只有字配不上人的,没有人配不上字的!」 第52章 他没注意朱嗣炯脸上越来越明显的怪异之色,还陶醉在刚才一幕中,自顾自说道,「美,真美,一颦一笑每个动作都美到极致,我竟不知如何形容她!真可惜,不知她是谁。」 王梦成脸色突变,「她不会是谁的侍妾吧!」又马上否定,「不对不对,她没梳妇人头,……到底是哪个院子的。」 「够了!」朱嗣炯高声打断,拉着他就往回走,「母亲那里快摆饭了,我们赶紧过去。」 王梦成诧异问道,「不是要去你院子么?」 「我改主意了!」朱嗣炯头也不回,拉着表兄迅速远离此地。 晚上回来的时候,朱嗣炯对此还耿耿于怀,瞅着万碧郁郁道,「真想把你关起来,谁也不让看见!」 万碧正在收拾床铺,听见这话嗔怪道,「爷干脆做个笼子把我装里头得了!」 「金屋藏娇!」朱嗣炯哈哈笑道,然想起这位陈皇后的下场并不好,笑容就凝在了脸上。 「我不怕做金丝笼里的雀儿。」察觉到他情绪低落,万碧笑嘻嘻说,「我吹不得风,经不得雨,喜欢漂亮衣服,爱吃各样美食,又需人时时哄着,这么难伺候的人,还是在爷的地盘上横行霸道罢!」 她一边说,一边推着朱嗣炯上床歇息。 朱嗣炯知道她故意逗自己开心,将刚才那点郁郁抛到九霄云外,拉着万碧在身边躺下。 万碧挣扎着起身,「爷,不合规矩!」 「你怎么也‘规矩’‘规矩’不离口了?」朱嗣炯不肯松手,不由分说把她抱在怀中,「躺下,咱们说说话。」 许是练武的原因,他看着瘦,却很结实,衣衫下肌肉微微隆起,散发着少年独有的蓬勃气息。 躺在他臂弯中,万碧意外觉得安心舒适,没说上几句话就安然入睡。 月下看美人,愈觉娇媚,朱嗣炯渐渐陶醉,忘却了睡意,忽想起表兄,一阵牙疼。 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翌日,王梦成登门造访。 天不亮,朱嗣炯就去练武场射箭去了,这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课。 花房的人送花过来,万碧看着一盆茉莉开得正好,就想放到三少爷的小书房里,功课做累了,看看花,闻闻香也挺好。 她捧着花刚到小书房门口,跑来一个小丫鬟唤她,「万姐姐,表少爷找三少爷,我给你领过来了。」 怎么把人领内院来了,万碧刚要说她几句,猛然发现这位表少爷正是昨天撞到的那人,不由怔住。 王梦成做梦也没想到还能与她再相见。 昨日惊鸿一瞥,让自己魂牵梦绕,夜不能寐的她! 但见她穿着白绸水红镶边交领衫,米黄撒花半臂,桃红马面裙,粉黛薄施,峨眉淡扫,端着一盆翠叶柔枝,盛然开放的茉莉,翠绿的叶子衬着雪白的花,越发映得她娇颜似玉,宛如从画上走下的仕女一般。 眼见她雪白的脸上生出两团红云,似羞似恼,扭身就要走,王梦成脑子一热,只想着怎么拦下她说上几句话,不管三七二十一,「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她面前。 把万碧惊得,差点把茉莉扔他脑袋上。 把旁人吓得,死死捂住嘴才没喊出声。 把朱嗣炯气得,拿着长弓照着他的背就来了一下。 这一下打醒王梦成,他哇呀一声蹦起来,「表弟,你疯了!」 「你才是疯了!」朱嗣炯没好气说,他刚踏进院子就看见表哥朝阿碧下跪,这要是让母亲知道,还让不让阿碧活了。 朱嗣炯环视一圈,冷冰冰说道,「在场的人我都记下了。」 不管众人如何惶恐,朱嗣炯接过万碧手中的茉莉,温言道,「你回屋歇着,过会儿我去找你。」 「表哥,请进!」 王梦成看着表弟皮笑肉不笑的脸,忽然觉得书房敞开的门像是一张血盆大口,自己就是送入虎口的羔羊,他脑后生风,脚底生凉,后退一步,转身欲逃,「我先去给姑妈请安。」 朱嗣炯拎着他的后领就拽了进来,王梦成在进去之前,还不忘可怜兮兮地看了一眼万碧,姑娘,我为你可是连命都不要了! 万碧在门口笑得直打跌。 「表弟,那个姑娘是你什么人啊?」王梦成瘫在太师椅上,一脸贱兮兮的笑,「你年纪这么小,肯定不是你房里人对不对,咳咳,表兄我老大不小了,该成亲了……」 朱嗣炯也笑嘻嘻的,但嘴里说的话没有半点温度,「表兄,君子不夺人之好。」 小表弟难得露出真性情,王梦成顿起作弄之心,故作坚定,「为了美人,我宁肯当小人!」 「我、不、给!」 王梦成见他真的生气,心下好笑,收起嬉皮笑脸,一本正经说,「表弟,我是真心喜欢这个姑娘,你又娶不了她,干嘛非占着?」 第53章 「表哥,若还想和我做兄弟,就不要再提此事!」 朱嗣炯表情肃然,大有一言不合就请你走人之意,王梦成无法,悻悻道,「罢了罢了,我还是做个君子吧。唉,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日后还不被你媳妇揉搓死,可惜呀,红颜薄命,我本想救人于水火,做她的盖世英雄……」 「滚滚滚!」朱嗣炯听得心烦,连推带搡把他给轰了出去。 王梦成被赶了出来,冷风一吹,才想起来他是来找表弟借书的,光顾着逗这个小表弟,倒把正事忘了。 王梦成摇头自嘲一笑,踱着方步,哼着小曲儿,优哉游哉欣赏起王府的秋景来。 当他看到路过那片林子的时候,哑然失声。 万碧的身影浮现在眼前,鼻尖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的幽香。 内心深处一阵躁动不安,刚才自己所言,到底是戏言,还是真心话?他的心突然就乱糟糟的,什么也想不下去,只呆呆站在昨日与她相逢的地方。 王梦成忽而焦热难耐,如置火上,忽而如坠冰窟,寒冷彻骨,他脸色变了又变,深深吸了两口寒意凛然的空气,终是做了决断,不再犹豫,快步向正院走去。 他娘正在厢房歇息,见儿子一脸严肃的进来,很是吃了一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天天没个正形的儿子也会有这种表情? 王梦成进门就给他娘跪下了,「娘,我要成亲。」 王夫人眨眨眼睛,端起茶润润嗓子,「你来京城才两天,见过几个人,能瞅上哪家姑娘?」 「我瞅上三表弟的大丫鬟了。」 王夫人一口茶把儿子喷了个水淋淋,「你抽的哪门子风?」 王梦成淡定地擦干脸,一字一句说道,「娶不到她,我就发疯。」 「你……」难得儿子这么认真,王夫人仔细想了想,伸出三根手指头,「三年,进士!」 「亲娘,你是我亲娘!」王梦成从地上一蹦而起,抱着她娘啃了一口,一团风似的跑出去,话音犹响,「状元!」 王夫人嫌弃地擦擦脸,心里却在偷乐,只要能让儿子上进,管她是丫鬟还是小姐!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王夫人是个爽利的人,立刻找小姑子去提亲。 王妃听了,对万碧的恨意是更上一层楼,巴着我儿子不说,还勾引上我侄子了! 想想这个狐媚子叫自己姑妈的样子,王妃一阵恶寒,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她是个丫鬟,怎配做我王家媳妇!」 你王家早就日落西山,擎等着你侄子东山再起呢!王夫人知道自家小姑脾气,耐心劝道,「梦成虽然跳脱,但看人没看走眼过,他如此上心,想来那个丫头是好的。千金难买心头好,得了她,梦成也能安心读书,重振王家门楣。」 但无论王夫人怎么说,王妃就是不点头。 王夫人无法,只能暂时作罢。 石莹从郑嬷嬷那里听到这个消息,自告奋勇替舅母从中斡旋。 她有自己的小算盘,此门亲事能成的话,可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万碧这个隐患——成亲后,王梦成要回祖宅读书。王家祖宅在金陵,此去远隔千山万水,定能彻底绝了世子的念想。 「那岂不是要和万碧做妯娌?」何嬷嬷想想都觉得侮辱了小姐的身份。 石莹站在紫檀花几旁,正摆弄着那盆盛开的芍药花,她拿着把小银剪子,「咔嚓」一声,剪掉一根突出来的花枝,随手扔到地上,「她也配?」 待万碧嫁进王家,自会有人将马风与她的风流轶事慢慢透露给王家母子。 那王家表哥也真是个傻子,三少爷那么宠万碧,他们之间还能没点儿事?捡了别人的破鞋穿还沾沾自喜! 说到做到,世子妃果然厉害,一句话就打动了王妃,「母亲,您想想是三弟重要,还是表哥重要。」 自然是亲儿子!一句惊醒梦中人,王妃点头了,让那狐媚子祸害别人家去吧。 经石莹提醒,王妃吩咐谁也不准说出去。 朱嗣炯下个月要去京西大营历练,趁他不在的时候,再发嫁万碧。 王夫人为让儿子安心,没有瞒他,王梦成一听,喜得抱着他娘原地转了三个圈,但他不同意瞒着万碧,「大丈夫做事不拘一格,但要坦坦荡荡。」 王梦成直接找万碧去了,奈何万碧轻易不出院子,他又实在怵头小表弟,只能扒着墙头找机会。 冷风中打了无数个喷嚏之后,他终于和万碧说上了话。 听说他要娶自己,万碧惊愕不已,张大了嘴,瞪大了眼,如被雷击了一般僵立原地。 王梦成眉飞色舞说道,「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哈哈!像我这样一表人才,情深义重的夫君哪里找去?」 「谁说要嫁你!」万碧忍不住嚷他,又怕惊动别人,压着嗓子厉声说,「再胡说小心三少爷教训你!」 第54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你为什么不想嫁我?」王梦成反问,「嫌我家穷?我是白身?告诉你,我学问好着呢,不出三年,肯定给你考个状元回来,你就等着做诰命夫人吧!」 「才不是……」万碧有些气急败坏。 「哦——,你是不是怕婆母难缠?」王梦成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放心,我娘和姑妈是两个脾气,她人好得很,我喜欢谁她就喜欢谁!」 「我不喜欢你!」万碧再也忍不住,大声说道。 一瞬间,周遭的空气仿佛凝结了。 许久,终于有声音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喂!」 万碧抬起头来看他。 「你喜欢小表弟?」 万碧扭过脸去不说话,羞得脸红到耳朵根儿,小脚轻轻踢着地上的杂草。 这个样子哪有不明白的! 王梦成脸色一白,眼中浮现复杂的情绪,还不死心说道,「我是比不上他,但我也有一样他比不了。」 他声音有些发抖,听得出他在拼命压制内心的不安和激动,「我一辈子只认你一个,不会纳小,即便你先我而去,也绝不再娶。」 万碧霍然抬头,直直盯着他,眼中满是震惊。 王梦成举起右手,一字一顿说道,「我,王梦成,在此发誓,若娶得万碧为妻,终生必惟其一人,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住口!」万碧有些张皇失措,她捂着胸口冷静片刻,双手合十,敬拜四方,「各路神灵在上,此人刚才说的是疯话当不得真!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王梦成笑了,「万碧,我喜欢你!」 秋风乍起,卷着落叶,在地上划过,发出哗啦啦的轻响,庭院无声,分外静谧。 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阿碧?」 听见朱嗣炯的声音,王梦成腿一软差点摔下去。 万碧下意识回答,「在这儿。」 朱嗣炯寻声过来,见他二人一个墙头,一个地下,四目相望,气氛诡异,心不禁「咯噔」一下有点着慌。 当他看到万碧双颊桃色如晕,不胜羞怯的样子,脑子嗡地一响,什么也顾不得了,上前把万碧拽到身后,冲着王梦成喝道,「滚出去!」 王梦成翻身滚了进来,「小表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姑妈答应我和万碧的亲事了!」 犹如五雷轰顶,朱嗣炯瞬间脸色灰白,身体打了几晃,他倔强地昂着头,紧握的手不住地发抖,「我不点头,谁答应也不作数!」 万碧怕他急坏了身子,忙要开口劝慰,却见王梦成说道,「我以正妻之位许她,你能许她什么?荣华富贵?」 「我以真心许她,这辈子就她一个!」 王梦成还欲再问,却见他二人相依相偎,手儿紧紧牵在一起。 他淡然一笑,重新换上吊儿郎当的腔调,佯装哀声哭泣,「完了完了,美人拐不走了!」 朱嗣炯懒得理她,拉着万碧往回走,他还要找母亲问问怎么回事! 「小表弟!」 他二人回头,却见王梦成对着朱嗣炯跪了下去。 王梦成这一跪,把朱嗣炯惊得讶然失色,不明白这位狂人又有什么打算。 「有求于人,强人所难,下跪又何妨。」王梦成坦然道,「小表弟,我还是喜欢她。」见朱嗣炯抬腿要踹,忙把下句说出来,「你们情深似海,我甘拜下风!」 「小表弟,你是人中之龙,将来自有你的一番事业,我不忍日后佳人落泪难过,万望你铭记今日所言,真心只许她一人。」 说罢,王梦成潇洒而起,拂尘而去。 朱嗣炯瞪着眼闷不做声,半晌才反应过来,表兄临走还不忘在阿碧面前表现他的衷情。 瞅见万碧怅然若失的模样,他更是气急,忽觉心中一阵绞痛,口中又酸又涩,恨不得将阿碧的脸扳过来,只看自己。 哪知王梦成又蹿了回来,情真意切对万碧说,「阿碧,若他待你不好,就来找我!我王某人一个唾沫一个钉儿,无论多少年过去,说话都算话!」 在朱嗣炯要杀人的目光中,王梦成脖子一缩,脚底抹油,溜了。 直到回了屋子,朱嗣炯的脸还是黑如锅底。 万碧劝他别和王梦成一般见识,反正自己对王梦成无心。 朱嗣炯叹道,「他对你有意,我不生气。只是他做事光顾自己痛快,根本不想会给别人带来多大麻烦!」 「他这么一折腾,母亲又要把帐记你头上!」 万碧装作满不在乎,「反正王妃也不喜欢我,多一笔少一笔也差不了什么。」 「阿碧,我心里着实不痛快!」朱嗣炯沉声道,「表哥口口声声说喜欢你,就算他行事癫狂,离经叛道,但此等终身大事,为什么不问你一声就直接决定?」 第55章 原来他介意的是这个! 万碧心中一暖,「许是没有问的必要,无论谁来看,这是做梦都要笑醒的好亲事!」 朱嗣炯有些后怕,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应该是母亲封了口,要不是表兄过来一通浑说,下个月自己一走,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佯装轻松说,「既已解决,就别想这烦心事!说说咱们的,下个月我要去京西大营,开春才回来。」 万碧很是诧异,「过年也不回吗?这办的什么差?」 朱嗣炯锁着眉头,慢慢给她解释,「涉及到朝堂,太孙想从平王手里夺点兵权,说服了皇爷爷,让我去京西大营探探底。」 京西大营是齐王带来的老底儿,跟着齐王一路血雨腥风打进了京城,情意深厚不说,更是用无数银子喂饱了的,想从这里撬开豁口,无异于虎口夺食。 「不能不去?」 「我也不想去,但太孙近来对我有些疏远,若是再拒绝,他必会疑心我投靠了平王。」朱嗣炯耐心解释,「襄阳伯府仗着是咱们府的亲家,到处宣扬和我关系亲密,他家是平王心腹,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太孙就有点信以为真。」 和襄阳伯府关系好,这也有人信?万碧扶额叹道,「咱们不站队不行吗?」 「不行!」朱嗣炯斩钉截铁说道,「我不能让平王登基!」 三少爷是怕襄阳伯府得势,马风再来找自己晦气,万碧鼻子一酸,「爷才十四!」 「十四不小了,皇爷爷十四岁的时候都领兵打仗了!阿碧,这一去小半年,我只是放心不下你。」 「爷不必担心我,上次那个算命的不是说了吗,我天生运道好,一辈子有贵人相助,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朱嗣炯低头在她耳畔轻语,「你的贵人就是我!」 他的气息很灼热,万碧觉得腮边痒痒的,不由就红了脸,娇嗔道,「爷,当心人看见!」 她目含春水,娇昵柔媚,口似檀香,艳丽姿态更胜往常,朱嗣炯觉得心中似有团火在烧,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翻身就将她压在塌上,「这屋里哪有别人?」 朱嗣炯双臂环在左右,牢牢圈住了她。 万碧的心簌簌乱跳,不知如何是好,眼睛东看西看,就是不敢看他的脸。 「阿碧,看着我。」 他很少用这样命令的语气说话,万碧不由一怔,愣愣地抬眼望过去。 他的目光温柔似水,好似一汪清泉,缓缓流入她的心田。 湿热的吻,温柔地印在她的额头、眉梢,如同一根羽毛,拂过脸颊,覆在她柔嫩的唇上。 虽是朝夕相处,但如此亲密的动作还是第一次。 万碧无法呼吸,无法思考,觉得自己好似飘荡在空中的花儿,随着风势,越飞越高,渐渐不知置身何处…… 许久,朱嗣炯才放开她,在她鸦黑的鬓角轻柔一吻,「阿碧,我也喜欢你。」 万碧还没回过神来,星眼微饧,腮边桃色如晕,红艳艳的香唇微张,就像那沾了露水的玫瑰般惹人怜爱。 朱嗣炯喉咙动了下,扯过锦被将她盖了个严实,「爷要留着!」 万碧躲在被中吃吃地笑起来。 想起还有王梦成那档子事儿,朱嗣炯不由头疼,安顿好万碧就奔到了母亲的正院。 王妃的院子一片鸡飞狗跳,王梦成正在抱头鼠窜。 亲事说定,王夫人本来挺高兴,结果儿子不知又抽什么风,坚决不成亲了,气得她抄起扫帚追着儿子一顿打。 朱嗣炯默默地挡在王梦的逃跑必经之路上,在他低头狂奔,无暇顾及其他之时,轻勾脚尖,用了三分巧劲,将他摔了个十分严重的狗啃泥,观赏片刻表兄的狼狈模样后,施施然离去,来到母亲的屋子。 王妃也很郁闷,万碧没送出去,白高兴了! 见儿子一脸了然,王妃心有惴惴,这个打小不和她亲近的儿子,恐怕要因此和她生出更大的隔阂。 「母亲大概已经知道我要去京西大营当差的事情。」 原来是这事,王妃立刻一脸喜色,「我儿才十四岁就能替皇上办差,这可是露了大脸了,看谁还敢说我宁王府无人!」 朱嗣炯却道,「这个差事棘手,办好了,没有功劳;办不好,只怕儿子此后都不能在京城呆着了。」 王妃吓得一愣一愣的,又听他说,「儿子要一心一意去办差,不能有后顾之忧,母亲,儿子最大的担忧想必您也是知道的。」 王妃眉毛跳跳,「你说的是万碧?」 「母亲,表哥这事纯属他自己瞎胡闹,怨不得阿碧。」 提起这事王妃就来气,「苍蝇不叮无缝蛋,那万碧什么货色我比你清楚!」 第56章 「母亲!」朱嗣炯脸色登时变得难看,「阿碧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不喜?」, 「她错就错在长了那副狐媚样!」王妃见儿子如此维护万碧,心里越来越不舒服,这些天积攒的怒气全然爆发出来。 她一拍桌子霍然站起来,指着小儿子喝道,「那小蹄子迷得你七荤八素,你只听她的,连你娘都不认!如今敢这么顶撞我,难道不是她挑唆的?」 「母亲你误会了,阿碧没有!」 「哼!」王妃气乐了,「阿碧?好个阿碧!——好,就算她没挑唆,可你为她……敢跑到你娘跟前来替她打抱不平,就凭这点,我也容不下她!」 朱嗣炯知道这话是谈不下去了,他撩袍跪倒,「母亲生我养我,断头难还!……但儿子如今离不得万碧,她就是我的命!……母亲若不想让儿子活了,尽管去发落她吧!」 他郑重给王妃磕了头,大踏步离去。 看着儿子愈来愈远的背影,王妃「哎呦」一声跌坐椅中,拍着桌子恨恨道,「这就是生来讨债的啊!」 又叫张嬷嬷,「你留心选几个漂亮丫鬟,男人都贪鲜儿,我就不信炯儿一辈子就爱她一个!等炯儿撂开了手,看我怎么治她!」 王妃在气头上,张嬷嬷不敢说不,唯唯称是,待她好点了,方说,「左一个右一个往哥儿屋里塞丫鬟,人多生事,不是上策,哥儿现在十四了,不如留心给哥儿挑个媳妇。」 「要找个厉害的!」王妃一心要找个能辖制住万碧的儿媳妇。 于是主仆二人开始掰着手指头算哪家的姑娘合适。 王家母子转天就提出辞行,尽管王妃再三挽留,但他们去意坚决,只好作罢。 他们来去匆匆,徒留下一桩风流公子与美艳丫鬟的风流韵事。 很快就到了朱嗣炯去京西大营的日子,万碧早早大包小包的把东西收拾好,可三少爷嫌累赘,什么都不带。 万碧急了,抢白了几句,脾气一上来,也不去送他,只坐在屋中默默垂泪。 朱嗣炯着急和父母辞行,哄了她几句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心中忐忑不安,万碧终究是坐不住,踅摸到王妃院子附近,暗自希望还能和三少爷见上一见。 阵阵喧闹声传来,万碧转身躲在角落里,看着一群人簇拥着朱嗣炯从院门出来。世子和三少爷分立他两旁,周围还有几个陌生的公子。 他一身戎装,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衬得他俊雅的脸英气十足,他大声和周围的人说着话,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这样的朱嗣炯是万碧未曾见过的。 似乎是觉察到有人看他,朱嗣炯望过来,却发现空无一人,不禁摇头失笑,阿碧气性越来越大,这会儿肯定还生气呢,怎会来送他。 一群人晃晃荡荡走远了,万碧仍旧躲在角落里,此一别,便是三四个月不能见面,二人从未分开过这么久,可看他那样子,英姿勃发神采飞扬,好像多盼着去似的,竟一丝伤感也没有! 万碧就有些闷闷不乐。 一晃朱嗣炯走了两个多月了,虽然时常捎信回来,但这信不知要经过多少人拆阅,是以上面说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 万碧看了,着实无聊! 将近年关,一冬也没下场雪,又冷又干,府里陆陆续续有人感染风寒,连二小姐都病倒了。 京城内外也有一批一批的人生病,郎中们满街跑个不停,药铺都断了货。 慢慢流言四起,瘟疫来了。 虽然朝廷再三辟谣,并且抓了几人重罚,但笼罩在人们心头上的那片乌云,依旧黑压压的,挥之不散。 越尊贵的人越惜命,宁王府囤积了大量的药材,天天熬黑药汁喝,各位大小管事,更是瞪大眼睛,竖起耳朵,若有人擤鼻涕,打喷嚏,立刻送出府去。 一旦出府,再进来就难了,因此所有人都很小心。 万碧也是如此,除了去看容嬷嬷,从不出门,整日就闷在屋里做针线。 这日晌午,门外有人说话,隐隐传来啜泣声,万碧出来一看,是二小姐身边的晓月。 她眼睛鼻子通红,正站在门口哭着和落霞说话,落霞在旁不住低声安慰。 「怎么站外面说话,当心冷风吹皴了脸!」万碧忙让她们进屋,打来热水,拿来胰子香脂给晓月洗脸。 落霞叹道,「王妃要将二小姐移出府养病。」 万碧十分惊讶,连小主子也要出府? 「过几天我们要去乡下庄子,今天和几位姐姐辞行,谁知道他日还能不能见面。」说着说着,晓月又哭起来,胖乎乎的小脸蛋皱成一团,又是鼻涕又是眼泪。 「胡说!怎么就不能见面了?」万碧拿着手帕给她抹眼泪,二小姐和晓月一向待自己和善,听闻此事,她心里也不是滋味。 第57章 落霞问万碧,「你和我一起去二小姐那里瞧瞧吧。」 这是正理,万碧却说,「我正做着少爷的衣服,差几针就好,姐姐先去,我过会儿就到。」 话这么说,但到了掌灯时分,万碧才拿了个小包袱,出门去看二小姐。 此时石莹也在二小姐那里,面带戚然,「你这病已有起色,齐太医也说了,就是普通的风寒,为什么还要挪出府去?我和母亲说说,看能不能免了。」 朱素娥瘦了不少,虽有病容,却不见愁容,坦然道,「出去也没什么不好,庄子上空气清新,地方宽敞,又没有府里规矩多,的确适合养病。」 她自己不当回事,石莹不好再说,收了眼泪,指着花梨木小几上的黄绸布锦盒说,「宫里娘娘赏了一匣子绢花,我挑了两朵新样子的,妹妹戴着玩吧。」 女孩子都喜欢花儿啊粉儿的,朱素娥果然来了兴趣,打开一看,两枝碗口大的宫制绢花,一朵牡丹,一朵芍药,还隐隐散发香气。 朱素娥非常喜欢,连声道谢,姑嫂二人说话间,晓月把万碧领了进来,正瞧见二小姐拿着绢花在头上比划。 石莹笑道,「你来得正巧,我正说分花的事儿,晚些给各院送去,你和落霞也挑几枝。」 万碧自然是谢过。 待石莹走后,万碧拿出小包袱,「这是三十两的碎银子,还有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小姐让丫鬟收好了,庄子不比家里,吃的用的别委屈了自己。」 这才是真实惠,比那些不痛不痒的劝慰强百倍! 朱素娥握住万碧的手说,「万姐姐,我不和你客气,……多谢你了。」 「这是三少爷的银子,要谢,等回府了您亲自谢他去吧!」 万碧没有多待,嘱咐了几句话就走了。 晓月不禁有些咋舌,这么多银子,万碧就敢做主拿出来? 「小姐,这银子能收吗?」 朱素娥干净利落说道,「收!不知道你家小姐穷的叮当响吗?」 「三少爷也许不知道……」 「是肯定不知道!但万碧做事,三哥绝不会说个‘不’字。——我看万碧是躲着人来的,应该是不愿让人知道,你悄悄收好不要声张。」 晓月便欢欢喜喜将银子收起来。 万碧绕到柴火房看了看容嬷嬷才回院。 落霞手里正拿着大红山茶绢花摆弄,见她进来,一指炕桌上的匣子,「郑嬷嬷送来四朵绢花,我先挑了两朵,你可别跟我抢!」 她挑了两朵大红色的,剩下的绢花是粉色和黄色。 万碧笑道,「这花正好和你那身嫁衣相配,就是姐姐不说,做妹妹的也会把这花先拿给姐姐。」 听出话中调侃之意,落霞脸一红,「等你成亲,我也送你红……」忽想起万碧大概一辈子也穿不了正红,忙止住话头。 落霞脸上有点挂不住,随便指了个事,讪讪地走了。 万碧拿起一枝花瞧瞧,那绢花做得十分精巧,活灵活现和真的一样,上面还撒了些金粉,映着烛光发出亮闪闪的光芒。 一股香气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喷嚏,那金粉竟然随风四散,万碧鼻子发痒,又是好几个喷嚏。 「什么破花!」万碧把花扔进匣子,随手搁在一旁。 不是世子妃要送花么,怎么是郑嬷嬷送过来?万碧心有疑问,但一阵困意袭来,脑子发蒙,忙上床歇息了。 第二天起来她就有点头重鼻塞,心中暗惊,难道去一趟二小姐屋子就被染上了? 有这么凑巧的事吗? 她看到匣子里的绢花,心砰砰跳起来。 万碧猛然起身,拿着那匣子直奔落霞的屋子。 落霞脸色红润,嗓音清晰,没有任何症状。 「我反悔了!」万碧拿出娇蛮姿态,拿起匣子里的花递给落霞,「我也想要一朵红花,姐姐和我换换嘛!」 「你这个人!好好,算我怕你,换!换!」落霞好笑又无奈,拿出那两朵红花,「你喜欢哪个自己挑,都给你也行!」 她脸上无一丝异色。 万碧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片刻,又缩了回来,撅着嘴说,「算了,不换了!」 「你!」落霞真有些头疼这位三少爷的宠婢,想要说她几句,万碧已风风火火跑了。 寒冷的劲风一吹,万碧不禁打了个寒战,身上一阵阵发冷,她情知不妙,不敢叫郎中,也不敢乱吃药,趁着二小姐还没走,偷偷找她拿了点清热解毒的药丸。 但这些药没有任何效用,不过两日,万碧就有了风寒的症状。 落霞不敢隐瞒,报给了王妃。 张嬷嬷叹息不已,此次万碧是板上钉钉要出府了,三少爷回来肯定又要和王妃再起争执。 第58章 不过一刻钟,郑嬷嬷得了王妃的令,带着一众粗使婆子气势汹汹地冲进万碧的屋子。 她本以为会费一番力气,却不想万碧早已收拾好,斜靠在炕上,挎着一个蓝布包袱,见她们进来,异常平静地说,「走吧。」 「脱了她的衣服,搜身!」郑嬷嬷威风凛凛喝道,早把某人嘱咐她的「尽快送走,不要生事」忘的一干二净。 一个婆子上前说,「万姑娘,府里规矩,都要看看是否夹带东西,姑娘请随我去内室脱衣检查。」 万碧鼻塞声重,脑袋昏沉沉的难受,勉力说道,「包袱打开,脱衣不行!……郑嬷嬷,你今天敢剥我的衣裳,明天三少爷就能剥你的皮!」 话到最后,她声音陡然提高,又尖又利,惊得众人都是一颤。 郑嬷嬷衡量一下,还是服了软,冷哼一声,「打开包袱看看。」 几两碎银子,几件换洗衣裳,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 郑嬷嬷很意外,这万碧难道以为自己还能回来?又仔细看了看万碧,她的衣服窄袖口细腰身,也不像能藏东西的样子,遂向外一努嘴,「走!」 落霞在廊下咬着手绢,看见万碧出来,想过去又不敢过去。 「落霞姐姐!」万碧先开口,「我去了,少爷的屋子烦你多看着。」 郑嬷嬷不耐烦了,「还费什么话,快走!」 两个婆子架起万碧就往外走,出了门,自有另外的安置。 万碧在的时候,落霞总被她压一头,心里没点想法是不可能的,但她一走,落霞反而觉得心情更沉重几分。 落霞很怕,十分的怕,怕三少爷回来发作她——是她告诉王妃万碧生病了。 越寻思越惶恐,落霞就找她娘商量,想将婚期提前,在三少爷回府前出嫁。 落霞不敢说自己牵扯到主子之间的是非,东拉西扯,费了半天口舌才也没把她娘说通。等她筋疲力尽回到院子时,听到万碧的屋里有动静。 可别是有人偷东西!落霞悄悄地上前,却发现是郑嬷嬷在翻腾东西。 「郑嬷嬷!」落霞不由惊呼出声,但随后恨不得扇自己个嘴巴子。 郑嬷嬷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摔地上,回头见是她,脸色又恢复正常,反而大大方方地问她,「前几天我送来的绢花,万碧放哪里了?」 落霞摇摇头,「我不知道,嬷嬷,那花怎么了?」 「那是好东西,她既然没拿走,别平白糟蹋了,找出来给别人戴!」 郑嬷嬷翻了半天没找到,有些气急败坏,忽一眼瞥见上房,竟去三少爷的房中翻捡。 落霞脸都吓白了,「嬷嬷,使不得!」 然而三少爷的房中也没找到,郑嬷嬷看见那黑漆大柜,灵光乍现,打开一瞧里面果然有个暗格,「落霞,钥匙给我!」 「嬷嬷,我没钥匙。」落霞声音发抖,带着哭腔,「我都不知道这里面的机关!」 郑嬷嬷捣鼓了一阵,出了一脑门子汗也没打开,只能作罢,临走之前警告落霞,「我是奉了上面的令来的,你如果敢说出去,只能是个‘死’字!」 落霞只能应是,心里一团乱麻,恨不能立即从这泥潭抽身而去。 夜深了,一快两慢的打更声响起,已是三更天,天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层层乌云,越积越重,苍穹好似一口黑压压的锅,扣在大地上,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万碧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黑黢黢的房梁,空气中弥漫着酸臭腐烂的味道,呻/吟声、哭泣声、咒骂声,充斥于耳。 这是哪里?万碧吃力地坐起来,茫然环视四周。 低矮的棚屋,昏黄的烛光,地上铺了一层稻草,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人,个个面黄肌肉,蓬头垢面,大部分都是目光呆滞,一脸的麻木痴呆。 「他还没死!」一声破锣嗓子,吸引了万碧的注意力。 圆滚滚的矮胖子,连蹦带跳,方脸络腮胡,绿豆眼蒜头鼻,一张蛤/蟆嘴中露出黄色大板牙,脸面涨得通红,拦在两个兵勇面前,声嘶力竭喊道,「他还没死,不能烧!」 药王曾说过,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李重生很想做个上医,奈何他拿起四书五经就瞌睡,不得已退而求其次。但因相貌丑陋,让人见之生弃,便只能做个下医。 且是给所谓 「下九流」的百姓治病的铃医。 然而他医术卓绝,治一个好一个,渐渐也有达官贵人找他去看病。哪知此人脾气甚是古怪,昔日你瞧不起我,今日我偏不给你瞧! 是以他宁肯去瘟疫肆虐的重灾区,也不愿低头哈腰给那些养尊处优的贵人们看病。 那两个兵勇知道他的脾气,便说,「李郎中,这人胸口都凉了。」 第59章 李重生急得直跳脚,活像一个球儿在地上蹦跶,「我说没死就没死,他还能活三天,三天后你们再来抬人!」 年轻的兵勇性子急,粗声粗气喊道,「他这要死不活的模样,活三天也是受罪,早死早超生!」 李重生霍然变色,暴跳如雷,「放屁!放屁!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不想活?」 年长的忙说,「李郎中别生气,听您的,我们先回去,三天后再来抬他去烧!」 李重生给那人扎了几根,强行灌了半碗药,忽然抱头大哭起来,「哇哇哇,救不活啊!」 他这边乌拉哇啦哭得伤心,忽听见一个女声唤他,「李郎中,能给我瞧瞧病吗?」 那声音很虚弱,听上去就知道这人病的不轻,李重生循声望去,待看清万碧的模样,不由倒吸口气,「天啊,这副长相羡慕死我了!」 万碧见他不过来,又说了一遍。 李重生扔下手里的药碗,呼哧呼哧奔过来,对着万碧的脸是看了又看,接着抓起她的手开始把脉。 「咦?」他脸色渐渐凝重,让万碧换只手再诊,又拿银针刺破万碧的手指取血,最后摩挲着下巴沉吟半天,方说,「你这不是病,是毒!」 「毒?」万碧先是惊惶,渐渐地脸色平和,是啊,无缘无故就生病,不是毒是什么? 「这是什么毒?能解吗?」 李重生不答反问,「最早发病症状是不是和风寒一样?」 万碧点点头。 「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毒了!是从牲畜皮毛上取的病……」李重生咬住话头,摇头道,「说了你也不懂,放心,这毒提炼的不够精纯,量也不大,死不了!」 万碧悬着的心稍稍下落。 「七天!七天过后,你必然生龙活虎,比从前还好!豆#豆#网。」 万碧松口气,笑道,「那就多谢大叔了!」 「大、大叔?!」李重生傻了,「我才二十!」 万碧怔楞一下,忙改口,「大、大哥!」 不是我眼拙,是大哥您长得太着急! 李重生口无遮拦又爱说话,万碧便从他口中搞清了状况。 瘟疫爆发不是谣言,最初规模并不大,本可控制,但地方官串通一气瞒报,朝廷没有重视,等发现瘟疫流行的时候,已控制不住局面。 此时只能采取最直接有效的办法,隔离治疫! 而万碧就身处隔离的牛头村。 她原想出府后去西大街铺子里暂住,可上马车没多久就失去意识,醒来就到了这里。 府里的主子肯定早就听到瘟疫的风声,不然若只是风寒,缘何如临大敌般恐慌?不过是朝廷没有明示,他们不敢说而已。 有人便借着这次机会,给自己下毒,拿着生病的由头,送到这瘟疫村,自己就是没被毒死,也会染上瘟疫而死。 一旦得逞,三少爷就是想查都查不出真相! 思及至此,万碧倒吸口冷气,她太小看后宅女人的心机手段了!本以为她们要的只是赶自己出府,却没想到她们要的是自己的命! 太大意了!万碧不由扼腕叹息,这也是手里没人的弊端,唯一一个能探消息的侯德亮,还跟着三少爷去了京西大营。 三少爷定也没想到她们会下此狠手! 万碧又想,她们,是谁? 她的眼神慢慢变得幽深阴晦,仿若深不见底的黑潭,望之令人胆寒 七天下来,万碧果然恢复如初,气色比之前还好! 她迫不及待要出去,却在村口被兵勇拦下来,「上面有令,许进不许出!」 看着悻悻而归的万碧,李重生在一旁幸灾乐祸,手舞足蹈,「瘟疫没过去你就想出去?吃瘪了吧?哈哈,你那张漂亮脸蛋不管用了吧!……怕死吗?做我的跟屁虫,保证你活到一百岁!」 万碧气呼呼地不理他,这个李重生,就是个嘴贱的话痨! 病患太多,照料的人手严重不足,好容易逮住个康健人,李重生怎肯放过,半是认真、半是捉弄,硬让万碧给他打下手。 万碧不是矫情的人,李重生救了她的命,这点忙她必然要帮,另,见识了李重生的医术,她心里有了小打算。 她和村妇一起做些洗衣做饭之类的杂活儿,和李重生一起照顾病患,万碧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干活儿丝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索! 且她人长得漂亮,说话做事脸上都带着笑。 真挚的笑,也是一剂良药,慢慢地,那些病患的脸上少了等死的麻木,多了求生的渴望。 李重生觉得自己捡到宝了,顿时生起了收徒之心。 万碧送他俩字,「做梦」!她可舍不得离开自家少爷。 第60章 想起朱嗣炯,万碧满是担心,他身边就一个侯德亮,也不知那猴崽子伺候得到不到位,京西大营情况复杂,也不知他是否应付得来,有没有遭人排挤算计。 她满腹心事,不由带了几分愁容,眉尖微蹙,好似西子捧心,看呆了一众闲人。 「万姑娘,外面有人找你!」一个兵勇过来,红着脸瓮声瓮气说。 不会是三少爷吧!万碧心中隐隐期待,又觉得不大可能。 她忐忐忑忑过去,是容嬷嬷!正隔着高高的围栏翘首以盼。 「嬷嬷!你怎么来了?」万碧没想到她会找到这里来,十分意外。 容嬷嬷风尘仆仆,一脸倦容,「丫头,可还好?」 万碧鼻头发酸,把泪意压下去,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嬷嬷,我没事,这不是久待之地,你快回去!」 「老婆子一把年纪,生啊死啊早就不怕了,丫头,你等着,我去找三少爷救你出来。」 万碧大惊失色,「不可!三少爷有要事在身,不能分神,嬷嬷千万不要找他!」 容嬷嬷眉头微皱,「若你染上病可如何是好?」 「有我在,她死不了!」李重生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跑过来,扔给万碧一大包药,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大锅的药熬了没?张三的饭喂了没?李四儿子的烧退了没?王五媳妇都要生了,干净被褥你准备好了没?」 他看了看容嬷嬷,忽然冒出一句,「你活不了多久啦!」 啪嚓,草药掉在地上,万碧脸色惨白,抓着李重生问,「什么意思,嬷嬷怎么了?」 「哇呀呀——」李重生吱哇乱叫,「松手松手,疼死我啦!」 「丫头,别听他胡说,嬷嬷没事。」容嬷嬷倒是很平静,「丑胖子,得空把嘴洗洗,臭气熏天!」 李重生啪一声把嘴捂住,瞪着眼睛,鼓着腮帮,肚皮上下起伏,好一只漂亮的癞蛤/蟆! 万碧破涕为笑,「嬷嬷逗你呢,快别这个样子!」 李重生气得跳脚,拉起万碧就往回走,「老太婆想多活几天的话,赶紧离开这里!回去避冷驱寒,万不能着凉!」 万碧的声音随风飘来,「嬷嬷放心——」 能放心么,进了疫区,有几个人能活着出来? 容嬷嬷掏出一个荷包塞到领头的兵勇手里,「军爷,请多照拂那丫头,日后必有重谢!」 那小头目没有收,「老人家话说反了,是万姑娘一直照拂我们!」 此话怎讲?容嬷嬷再精道,也没想明白。 「谁不知道驻防疫区是个倒霉差事,稍不当心就会染疫。多亏了万姑娘,天天给我们熬药,我们当中一个染病的都没有!」 「是啊是啊,听说别的疫区死了好多大头兵!」 「万姑娘做的饭也好吃!」 「万姑娘还给我补衣服呢!」 「啊?……她还给我洗过衣服呢!」 「都是送一处洗的,你怎么知道是万姑娘不是村婆子?」 …… 他们自动将其他人屏蔽,把所有的功劳都算在万碧身上。 容嬷嬷哭笑不得,一直绷紧的脸也缓和下来,看来暂时不用担心这丫头了。 一阵闷痛,容嬷嬷捂住胸口,微微喘着气,真的要不久于世了么…… 万碧也担心容嬷嬷的身体,缠着李重生要他说个明白。 李重生正埋头捣药,闻言头也没抬,「陈年旧疾,一句半句说不清楚。」 「能治好吗?」 「不能!」 「你不是神医吗?你不是什么都能治好吗?」 李重生放下手中的药杵,认真说道,「第一,不是所有病都能治!第二,你看那老婆子有治病的意思吗?」 那可要怎么办,万碧急得想哭。 李重生长吁口气,「若是放任不管,她顶多活半年,若是听我的话好好调理,或许能多活两三年。你别急,等瘟疫过去,我给她好好瞧瞧。」 「真是……多谢你了。」 「别着急谢我,我有条件。」李重生凑到万碧跟前,低声说了一句。 万碧惊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半晌才道,「成交!只要你给容嬷嬷看病,我定会按你的要求去做!」 这场瘟疫的阴影,直到开春才消散。 季春二月,杨柳抽条,杏蕊吐白,捂了一冬的人们终于能出来透透气,沐浴春日的阳光。 虽然因为瘟疫,王府上下都没过好年,但也有好消息——三少爷朱嗣炯得封靖江郡王! 把王妃乐得嘴都合不拢,为什么呢,只因二少爷朱嗣炎的郡王还没封下来,她终于给阮侧妃添了个堵! 第61章 阮侧妃才不把这个当回事,她正给儿子挑媳妇,反正成亲前郡王封号怎么也能下来。看着王妃洋洋得意的样子,暗搓搓地想,要不要提醒下王妃,想好怎么和你儿子说万碧的事情了么? 门上传信,靖江郡王朱嗣炯,三日后回府! 京西大营的事情一解决,朱嗣炯连夜就走。 有人与他开玩笑,说他着急回去穿郡王服。他只笑笑,不解释。 阿碧!他的阿碧,他想她快要想疯了! 与她分开的那刻起,就盼着相见,繁忙的白日还好,到了寂静的深夜,思念便如洪水一般涌来。 睁眼是她,闭眼是她,醒来口中唤的,还是她。 长夜漫漫,寂寞冷清,最难熬的便是入夜,最渴望的也是入夜。 阿碧的笑,阿碧的嗔,都让他沉溺梦中,不愿醒来。 如今终于能回去了,他一刻也等不了,只要能与阿碧早点见面,跑死这匹「照夜白」他也不在乎! 他迫不及待要看到阿碧见他时惊喜万分的模样。 她是先会哭,还是先会笑,是先心疼自己瘦了,还是先嗔怪自己穿衣太薄。 等见了阿碧,定要紧紧将她抱在怀里,狠狠亲上几下,她一定会咯咯笑着边躲边求饶。 这次回去,再也不与她分开! 朱嗣炯是迎着晨曦到的,整整比预期提前了一天一夜! 当门子看到三少爷时,满目骇然,都忘了行礼,屁滚尿流地往里跑,「三、三少爷回来啦——」 朱嗣炯愕然,自己虽然满面风尘,衣服脏污,但也不至于吓到人吧。 侯德亮在后面靠着墙,喘着粗气,扶着腰站也站不直,「郡、郡王、爷,回去,先换衣服!」 「用你提醒?」朱嗣炯笑道,大步流星,直奔内院。 还没到门口,就见落霞急急忙忙迎上来,「三少爷,王妃在正院等你。」 朱嗣炯匆匆不停,边走边说,「阿碧呢?」 落霞脸色一下变了。 听不见回答,朱嗣炯回头看过来,当即一愣,「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没,没……」落霞慌乱不已,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四处乱看,就是不敢看朱嗣炯的眼睛。 朱嗣炯发现她的异样,心下微沉,低声问,「发生了何事?」 「没,没事。」 「说!」朱嗣炯厉声喝道,他的声音中透着巨大的压力,落霞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只是低头垂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嗣炯拔腿就往院子里跑。 「炯哥儿!」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他。 张嬷嬷拄着拐杖颤巍巍走过来,依旧是慈爱的目光,「炯哥儿,回府了应先去给母亲请安才是啊,怎么出去一趟,规矩礼数全忘了呢?」 「嬷嬷,我回去换身衣服。」 张嬷嬷拉着他,一步一步慢慢走着,「不妨不妨,和自己亲娘还见外?快走吧,王妃等得望眼欲穿了,好歹体谅下她的心情。」 「嬷嬷,阿碧好吗?」 「好,有什么不好的。」张嬷嬷的语气沉静缓和,没有半分波动,「你回来了,她就解脱了。」 解脱?朱嗣炯心突地一跳。 然而张嬷嬷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一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更是紧抓着他的手腕,半点不肯放松。 朱嗣炯怕伤了这个老人家,不敢用力挣扎,就这么半扶半拉到了王妃的正院。 朱嗣炯进门就跪下给王妃行礼。 「我的儿!」王妃连忙下来扶起他,摸着他的脸,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黑了,瘦了,我的儿受苦了。」 「不苦,您瞧儿子还长高了呢。」 「是啊,三弟这是建功立业,皇上都对他赞许有加,夸他‘颇有大将之风’,母亲应该高兴才是!」世子朱嗣炽在一旁笑道,言语中不乏酸溜溜。 一众兄妹都在,轮番见礼过后,王妃拉着朱嗣炯问东问西,朱嗣炯耐着性子答了半天,见母亲仍没有放人的意思,忍不住道,「母亲,儿子一路风尘过来,先回去换洗下。」 王妃有几分不知所措,习惯性转头看张嬷嬷。 张嬷嬷叹气,刚要开口,石莹插嘴说,「眼看就要到早膳时间,不要来回奔波灌冷风。母亲这儿也有三弟的换洗衣裳,就在这里让人伺候着洗洗。」 她高声道,「倚竹,浅月,过来服侍郡王爷。」 两声娇媚的应答,西厢房的帘子一动,便听到细细碎碎的走动声,环佩叮当,两个妙龄女郎含羞带笑,款款而来,行动间如弱柳扶风,轻盈得似空中飞燕。 媚眼如丝,天然一副风流态,若是仔细瞧瞧,眉目间还有几分万碧的影子。 第62章 在座男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过去。 朱嗣炯依旧坐着不动,脸上还是笑,眼中却冷意森然,他沉声问道,「母亲,为何不让我回院?」 王妃又看张嬷嬷。 张嬷嬷知道瞒不住了,轻声说,「炯哥儿,你安安静静听,不要激动,……万碧,万碧已经去了。」 「去了?什么意思?」朱嗣炯没有听懂。 「她……」张嬷嬷有些说不下去。 石莹难掩恸哭之情,「三弟,万碧去了,她没挺过去,没等到你回来就去了!」 「什么?」朱嗣炯一僵,眼中全是茫然之色,呆坐半晌,不知所措地站起左右看看,又坐下,木然问道,「你说什么?」 「哥儿啊,你要挺住!」郑嬷嬷拿着帕子开始抹眼泪,「前阵子京城闹瘟疫,万碧染疫,死了。」 「死了?谁死了?」 「万碧,是万碧,万碧死了!」王妃忍不住大声说道,「她死了,你别再想她了!」 朱嗣炯像被人重重撞击一下,身子一闪竟歪在椅子上。 他脸色惨白,嘴唇不住哆嗦,胸口仿佛有千斤重,压得透不过气来。 似乎有人攥着他的心,狠狠地捏成一团。 朱嗣炯捂着心口弯下腰去,瘫在椅子上,不停地干呕。 王妃吓坏了,「快,快叫太医!」 那两个女郎急急过来服侍,一个搀扶,一个送水到嘴边。 朱嗣炯一把挥开,霍然起身,「人呢?人在哪儿?」 「哥儿啊,哪里还有什么人啊,早就拉到焚化场烧了。」郑嬷嬷扯着嗓子哭喊。 朱嗣炯猛然转身,额上青筋暴起,血红的眼睛盯着郑嬷嬷,「是你把她送过去的?」 那要吃人的目光把郑嬷嬷吓得结巴起来,「不、不是。」 朱嗣炯耳朵嗡嗡作响,脑子一片混乱,看着郑嬷嬷,新仇旧恨,心中邪火无处可发,当胸一脚踹飞了郑嬷嬷。 咔嚓咔嚓几声,是肋骨断裂的声音,郑嬷嬷发出凄厉惨叫,昏死在堂下。 死一样的寂静,无人敢说话,只闻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朱嗣炯环视四周,被他阴森森的目光扫过,众人皆是一凛。 王妃颤声说,「怎么,你还要为一个婢女打杀你娘不成?」 朱嗣炯默然不语,摇摇晃晃向外走去,迈过门槛时,踉跄了下,竟一个跟头从台阶上滚了下来,狠狠摔在地上,怎么起也起不来。 「郡王爷——!」侯德亮带着哭腔跑进来,他衣着狼狈,看样子刚与人撕扯过,「万、万姐姐……,王爷!」 「扶我起来……」朱嗣炯艰难说道。 侯德亮用尽全身力气才把他架了起来,瞧见他胸前点点血迹,又惊又怕,「郡王爷,你吐血了?」 朱嗣炯擦擦嘴角,「回院!」 屋内窗明几净,应是刚打扫过,空荡荡的。 她惯常躺的美人榻上,被褥换成了新的。 朱嗣炯躺在暖炕上,恍惚中,她似乎睡在旁边,伸手去摸,却是冰凉的床榻。 如此陌生的屋子! 他忽然起身,拉开衣柜,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他的衣服。 大到外袍,小到绫袜,全是新的,这些都不是阿碧做的。 一丝念想都不给他留吗? 朱嗣炯暴喝一声,「落霞!」 落霞战战兢兢走进来,直直跪下。 朱嗣炯靠在榻上,不说话,也不叫起。 她不敢起身,就那么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大气也不敢出,良久,才听他嘶哑的声音,「说。」 说什么? 「看到什么、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侯德亮在外间门口提醒。 落霞一激灵,便将郑嬷嬷送花、找花一事说了出来。 「你的花呢?」 侯德亮去落霞屋子翻了个遍,找出了那两枝绢花,仔细查看没有问题,方呈给朱嗣炯。 她的花没有异常,郑嬷嬷只找阿碧的花…… 脑中什么东西飞快闪过,朱嗣炯漆黑的瞳仁骤然一紧,眼底的风暴越积越重,「你为什么挑红花?」 这是疑心自己!落霞冷汗直流,「奴婢……奴婢想成亲的时候用!」 「成亲?哼,呵呵呵……」朱嗣炯笑了几声,那笑声听得落霞毛骨悚然。 他猛然坐起,哗的一声掀翻了桌子。 茶杯、碟子、插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落霞不敢躲闪,以头触地,凭茶水、碎瓷片打她一身。 「你不是要成亲吗?好,今晚就成亲,和你男人去阴间做夫妻吧!」 第63章 「爷饶命!爷饶命!」落霞砰砰磕头,转瞬间满头是血。 侯德亮进来说,「爷息怒,这人还要留着审一审。」 朱嗣炯颓然躺下,无力挥挥手,「你去安排。」 大丫鬟都吃了排头,底下的丫鬟婆子更不敢过去,能躲多远躲多远。 许是气氛太让人害怕,廊下的雀儿也不敢再叫。。 侯德亮小心收拾好地面,轻声禀告,「爷,落霞审完了,她确不知情,应是让人利用了。」 朱嗣炯递给他个匣子,「找人查查这花有什么问题。」 「爷,你打开了?小心……」 「我自有分寸!」朱嗣炯打断他的话。 侯德亮顿了顿又问,「送万姐姐出府的人员名单有了,爷看怎么办?」 是问要不要大办、狠办的意思。 他顾及母子兄弟情,又有哪个顾及他? 「都抓起来,挨个审,还有郑婆子!别用府里的人手,用私卫,你领头办!」 这次历练,皇上赏了他一队侍卫,本一起返程,没他马跑得快,预计后晌才能到府。 「是!爷,这会不会打草惊蛇?没人撑腰,郑婆子不敢这么干!」 「蛇?!」朱嗣炯似哭似笑,「猴儿,这满府都是蛇啊!」 靖江郡王的侍卫比想象来的快,侯德亮按照吩咐,对外宣称进了贼,府门一关,就开始满府抓人。 「胡闹!拿来的贼?」朱嗣炽带人冲到三弟面前,「叫你的人赶紧住手!你眼里还有没有父王母亲?这府里还轮不到你做主!」 朱嗣炯负手居高临下看了朱嗣炽一眼,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竟敢和自己这么说话,朱嗣炽差点气疯,手一挥,后面的侍从跃居上前。 不待主人吩咐,朱嗣炯的侍卫唰地拔出腰刀。 明晃晃的刀片寒光四射,吓住王府侍从。 毕竟是从战场下来的兵,见过血,杀过人,铁血风范,单一个眼神,就杀气腾腾。 平时只知摸鱼偷懒的王府侍从怎可与之相提并论。 朱嗣炽见他的人都怯懦不敢上前,从旁边人手中抢过刀就砍过去,当然,他只是做个样子,吓唬吓唬,他就不信三弟敢以下犯上揍他! 揍了正好,让母亲将三弟赶出去,嫡子惟他一人就够了! 他想错了,根本用不着朱嗣炯动手。 一个浑身精武之气的侍卫斜里冲出,刀背重重砸在他手臂上。 朱嗣炽杀猪般地叫出来,他的胳膊断了! 一众下人目瞪口呆,郡王的人伤了世子! 「做的好!杨广,回去领赏。」朱嗣炯目含赞许,继而冷冷看向众人「若有人阻挡,格杀勿论!」 朱嗣炽疼痛难忍,五官扭曲,咬着后槽牙说,「朱嗣炯,等着父王母亲家法伺候吧你!」 朱嗣炯仰头大笑,旋而脸色一冷,「都给我拿下!」 「都给我住手——!」 说曹操曹操就到,宁王和王妃罕见地一起出现了。 「我的儿——」王妃看到世子角度诡异的断臂,直接昏了过去。 朱嗣炽又急又气,母亲你好歹替我出口气再晕啊! 宁王已是怒不可遏,「孽障!你要拆了王府吗?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都给我住手!住手!」 他暴跳如雷,但朱嗣炯的侍卫没听到主人叫停,自然不肯住手,该拿人拿人,该审问的提到小黑屋关起来! 宁王说什么朱嗣炯根本就没听,他直勾勾盯着王府上方的天空。 天上的云压得很低,乌云翻滚,远处隐隐传来雷声,要下雨了…… 这王府,该好好清洗清洗了! 朱嗣炯将身子一侧,让出一条路,「父王可告御状。」 什么?宁王登时瞠目结舌,宁王爷父子反目,府中打杀一团,他藏着掖着都怕来不及,还往父皇那里捅,让父皇再骂他一顿吗?让朝野上下看宁王府的笑话吗 丢人,太丢人! 家丑决不能外扬!胳膊折了也要藏在袖子里! 宁王下了封口令,反正阿阮和二儿子都没牵涉其中,让王妃母子三人闹去吧! 不住喊疼的朱嗣炽看着离去的父王,恨不能自戳双目,这爹太窝囊! 父王都管不了他,自己还是溜吧。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两眼一翻,晕了。 下人们抬着王妃和世子,呼啦啦走了个干净。 风携着雨,雨带着风,噼里啪啦打下来。 朱嗣炯巍然不动,打湿的袍角被风卷起,在空中啪啦啪啦地响。 万年青绿油油的叶上,沉重的水珠如泪般一滴滴流下来,落在地上,砸在心里…… 第64章 宁王一心不愿让皇上知道,但皇上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过小半个时辰,宁王府这桩公案就摆在了皇上的案头。 头发花白的老皇上摇头叹道,「竟为一个婢女大动干戈,这不像他的作风,太沉不住气了!」 太孙说,「靖江郡王幼时颠沛流离,一直和这个婢女相依为命,若是无动于衷,才叫人心寒。」 「孙儿啊,忠仆是要器重,但也要防他们借着主子的宠信肆意妄为,尾大不掉才是棘手。」 太孙忙躬身说,「孙儿知道了。」 皇上点点头,「嗯,你去趟宁王府,让靖江郡王见好就收,出口气就得了,还真要让御史们参他的目无尊长、忤逆不孝吗?朕还要用他!」 「是!」太孙领旨下去,走到殿外看到一个小黄门捧着奏折过来,「苟道,发生什么事乐成这样?」 苟道低头哈腰给太孙行礼,一脸的喜庆,「禀殿下,得皇上隆恩,瘟疫消散,这是各地疫情的简略。」 「我当什么好事,疫情损失严重,你笑呵呵的,是过去领板子?」 「殿下,奴才天生一副笑模样,改不了啊!」苟道故作愁眉苦脸,那挤眉弄眼的模样更加好笑。 「哈哈,你个阉货,快滚进去吧!」 苟道唯唯诺诺,真个儿趴地上开始滚,那副蠢样又惹太孙一阵大笑。 太孙已远去,苟道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皇上看完简略,奇道,「怎么疫情最重的牛头村反而死的人最少?」 苟道解释说,「当地官员组织得当,防疫治疫都没有丝毫马虎,请的郎中医术高超,所以他们染病人数最多,死的人却不到一成。」 「牛头村,县官可是姓林?」 「皇上好记性,此人是高首辅的门生。」 苟道见皇上似有所思,忙说些趣事打岔,「说起来,这牛头村的郎中奇丑无比,叫‘赛钟馗’,他的医女貌若天仙,叫‘活观音’!这一丑一美,偏偏还形影不离。」 皇上果然来了兴趣,「为何这么叫?」 「钟馗捉鬼,魑魅魍魉望风而逃,观音施露,百病祛除万事安康!」 皇上哈哈大笑,「朝廷命官的功劳全被这俩人夺了,呃……,看太孙走了没有,让他和靖江郡王一起去把这两人叫进宫来,朕瞧瞧到底长什么样!」 朱嗣炯哪有心情去办差,任凭太孙如何说,就是阴沉着脸不动地儿。 太孙不悦,拂袖而去。 侯德亮进来将口供呈给朱嗣炯。 「香杏?牵扯到世子妃?」朱嗣炯有些意外。 「爷,要不要拿人?」 「废话!拿!」 可没等侯德亮去世子院子里拿人,石莹就把香杏送到了王妃那里。 是香杏的尸体!还有一封认罪书。 她如数供认,如何串通郑嬷嬷给万碧下毒,再如何送到瘟疫村。 为什么? 因为万碧恬不知耻勾引世子,还收买她想陷害世子妃,让世子夫妻二人之间生隙,好趁虚而入。她气不过,就想替大家除了这个王府隐患,所有罪责她一人承担,与他人无关! 和遗书一起拿来的,还有几样贵重首饰,朱嗣炯认得,那是阿碧的东西。 朱嗣炯拿着这封「遗书」,手微微发抖。 王妃倒是感伤这位的「忠心」,黯然说,「她虽然做的不对,但也是为王府好,炯儿,大家都知道万碧不是好东西,你怎么就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呢?」 「这就了结了?是什么毒?从哪里来的毒?怎么进的王府?这封认罪书是真是假?香杏是自杀还是他杀?母亲,大嫂,你们都查清楚了吗?」 他的目光直直看向石莹。 巨大的压力山呼海啸般迎面袭来,石莹顿时心头乱跳,身体不由僵硬似木,大脑一片空白。 朱嗣炯已懒得再说,他起身拿着首饰就走。 待他彻底离开,石莹才从窒息般的压迫感中缓过来,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为何世子这么忌惮靖江郡王。 他有一种天然的气场,不怒自威! 王妃也有些怔楞,这是她沉默俊雅的小儿子,怎么刚才感觉像见到了父皇? 王妃不禁打个冷战。 朱嗣炯漫无目的走着,阿碧不在了,他该何去何从? 「郡王爷!」容嬷嬷踱步过来,「可否借一步说话?」 四下无人,容嬷嬷问,「郡王爷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朱嗣炯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的恨意,「自然是给阿碧报仇。」 「老婆子说一句,丫头这事,恐怕王府几位主子都不干净,有蓄谋已久的,有递刀子的,有隔岸观火的,郡王爷若是继续追究,就是与整个王府为敌!」 第65章 「呵!就是与天下为敌又怎么样?我不能让阿碧枉死!」 「这样做,郡王爷会不得善终!」 朱嗣炯摇头笑笑,「嬷嬷,我给你预备了宅子,这几天你就搬过去吧。」 「那丫头还没死!」 朱嗣炯骇然回头,脸上说不清是惊还是喜,「阿碧活着?」 容嬷嬷缓缓点头,「她活着,南郊牛头村,郡王爷一去便知!」 话音未落,朱嗣炯疯了一般拼命向外跑,飞身上马,直奔牛头村。 侯德亮也骑马紧追,「杨侍卫,跟着郡王爷!」 雨早已停了,太阳冲出云层,将灿烂光芒撒向大地。 一行三人风驰电掣疾驰,如闪电般从慢悠悠行进的太孙车驾旁飞过。 「那是……靖江郡王?」泥水飞溅,太孙抹抹脸,纳闷道,「牛头村的方向?他不是不去吗?」 疫情将过,各地陆陆续续撤了驻防,但牛头村的官兵,却不大愿意走,借口善后清理,硬是和上峰多讨了一个月。 还不是为了多看几眼「活观音」! 活观音的名声越来越大,十几里地之外都有人借口来瞧,他们可要将万姑娘保护好! 远处马蹄声疾,似有人来。 「靖江郡王到——!」侯德亮竭尽全力喊,「快开门!」 哇塞,难道郡王都听说活观音的名头了? 兵勇不敢怠慢,迅速移开路障。 几乎是大门打开的同时,一人一马穿隙而过。 「阿碧!阿碧!」朱嗣炯勒住马,大声呼喊。 无人回应! 朱嗣炯莫名心慌,无所适从。 「你是找阿碧姐姐吗?」 朱嗣炯低头一看,是个牙没长齐的小童,他翻身下马,压住心中不安,「你说的阿碧姐姐,是不是长得很美很美?」 「是啊是啊,她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姐姐。」 「她在哪儿?」 小童向东一指。 朱嗣炯飞也似的跑过去,斗篷灌满了风,敞开飞舞,如同一只大鸟舒展了双翼,就要翱翔九天。 高高的榆树下,几个村妇打扮的人提着篮子,嘻嘻哈哈笑闹着摘榆钱。 他一眼就看到了阿碧。 她挽着头发,头上包着一块蓝底白花的旧帕子,穿着灰色土布衣衫,腰间系着灰蓝色的汗巾,仰着头,举着篮子,正指挥树上的孩童往下扔榆钱枝儿。 一股酸意冲上鼻腔,呛得他眼睛发涩,喉咙似有棉花团堵着,想叫却叫不出声。 万碧觉得有人看她,回眸望去,瞬时呆立原地。 他一脸憔悴,下巴隐隐发青,一身衣服皱巴巴、灰扑扑,又是土又是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唯有一双星眸,灼然生光,一眨不眨看着她。 梦中见了无数次的人,如今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两人都痴痴望着对方,却不敢上前一步。 「阿碧!」他轻轻唤道,「我来了。」 她眼角缀着泪花,嘴边是甜蜜的笑,提起裙子,不顾一切地奔向他,对面的人,正张开双臂迎接她! 待怀中扑进来香温玉软的娇躯,朱嗣炯才真真实实感受到这不是梦,他的阿碧回来了。 这一天下来,恍如隔世。 紧紧拥住她,朱嗣炯狠狠地亲了下去。 去他的规矩,去他的主仆尊卑,去他的有碍名声! 他心尖儿上的人,他想怎么宠就怎么宠! 拥你入怀,永不放开! 纵然万碧羞得烧红了脸,也舍不得将三少爷推开。 她经历了一番生死,三少爷何尝不是?她甚至不敢去想,当三少爷知道自己出事时会有什么反应。 因此,她环着他,轻轻回吻着他,告诉他,我在这里。 风吹树梢,柔枝轻摇。 树上的孩童早就忘了摘榆钱,好奇地瞪大了双眼。 地上的村妇个个捂住了脸,仍不忘从指缝中偷看。 侯德亮和杨广也呆若木鸡,看傻了眼。 缠绵的深吻,一抒胸中意,朱嗣炯松开万碧,仰头一阵爽朗大笑,斗篷一挥,将万碧裹在其中,口中呼哨。 一声马嘶,「照夜白」轻快地跑到主人身边。 朱嗣炯抱着万碧翻身上马,轻踢马腹,转眼间没了踪影。 侯德亮很无奈,又要拼命追主子,这两天可要老命了! 他见杨广还呆立原地,嘿嘿一乐,打趣道,「杨侍卫,你莫不是看美人也看傻了吧。」 杨广脸一红,显得有几分木讷。 「站住——!」李重生跑得浑身是汗,一把揪住侯德亮,「你们把万碧带哪儿了?」 第66章 侯德亮扽回袖子,「你是谁?」 「你先说你们是谁!」 「我凭什么告诉你我们是谁?」 「你不告诉我你是谁,我就不告诉你我是谁!」 这怕不是个愣子加傻子!侯德亮扭头就走。 「啊——,有人把‘活观音’抢跑啦!」李重生的破锣嗓子惊天动地响起来。 这可了得,呼啦啦围上一批人。 杨广默默握紧了刀。 「你他妈胡说什么!那是我家郡王爷的人!」侯德亮气急败坏喊道。 郡王爷?李重生眨眨绿豆眼,万碧果然有些来头。 侯德亮二人着急追主子,甩了李重生骑马就走,但没走几步迎面碰上了太孙,不得不下马行礼。 太孙说,「听说靖江郡王把‘活观音’带走了,怎么回事?」 「回殿下的话,那是我家郡王爷的婢女。」侯德亮言语含混。 什么婢女重要得让郡王爷亲自来接?太孙马上联想到宁王府那顿闹腾,笑道,「既如此,我就带‘赛钟馗’走,告诉你家郡王,别光顾着抱美人,事后要向皇上禀告。」 这下万姐姐的名声更响亮喽! 侯德亮打了几个哈哈,赶紧告退。 黄昏时刻,朱嗣炯抱着万碧归来,轰动全府。 王妃没有想象中的生气,今天小儿子的表现着实震撼到了她,她又心疼又害怕,听说万碧没死,先松了口气。 这下小儿子不用发疯了。 世子的院里那口气提得更紧了! 赔上了香杏,搭上了郑嬷嬷,好不容易笼络的人手去了大半,结果万碧又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真他娘的憋屈! 夫妻二人嘀嘀咕咕半天,决定先维持表面上的平静,暗中提防朱嗣炯的报复。 石莹还安慰夫君,「既然知道了他的软肋所在,就不怕没有机会。」 朱嗣炽哼哼唧唧,满脸的丧气,「这宁王府,不,这京城有他在一日,我就觉得一日不安心,小时候他就喜欢往皇上跟前凑,又百般讨好太孙,现在连私兵都有了,他就是想要这个世子之位!」 你也可以往皇上跟前凑,讨几个差事干干!石莹忍不住腹谤,忽听朱嗣炽小声说,「下次你再设计万碧,千万别把她弄死了,最好交给我收拾!」 石莹气得真想吐血! 寻回了阿碧,朱嗣炯也终于有心情捯饬下自己,从净房出来,又恢复成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万碧也洗去一身晦气,只着贴身小衣,散着长发,盘腿坐在暖炕上,披着朱嗣炯的衣裳。 朱嗣炯脚步一顿,喉咙不自觉动了下。 「别瞎想!」万碧嗔了他一眼,「我的衣裳都没了!——那个放花的匣子,你找到了?」 她藏在黑漆立柜顶上的二层小仙搂中。 一般人只注意立柜里面的暗格,反而忽略了最高处。 「嗯,……放心,我没中毒,哪个像你那么傻!」 万碧斜睨一眼,佯装生气。 朱嗣炯一笑,出去吩咐几句,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食盒。 他挨着万碧坐下,「陪我吃点。」 吃着吃着,就吃上了豆腐。 短时内经历大喜大悲,在天堂与地狱间走了个来回,纵然朱嗣炯心智早熟,毕竟也只是未及弱冠的少年,明明人一直抱在怀中,可总觉得惶恐不安。 那种身陷深渊的绝望,撕心裂肺的疼痛,无处宣泄的愤怒,让他此刻都心悸不已,他迫切需要一种真实感来抚慰。 朱嗣炯哗啦一声踢翻炕桌,抱着万碧滚到暖炕内侧。 外间传来小丫鬟胆怯的声音,「郡王爷,有事吗」 「滚!」 外面一阵细碎脚步声,复归平静。 万碧边躲边说,「我的爷,不行!」 朱嗣炯已把衣袍脱掉,露出精壮的上身,刺啦一声撕开她的衣裳,含糊不清说道,「现在没人敢管我们!」 万碧胸前一凉,下意识就去遮挡,然双手已被他牢牢握住。 少女的潋滟风光,让这位童子郡王看一眼就把持不住了。 「爷,鼻血!」万碧噗嗤一声笑出来。 朱嗣炯手背胡乱一擦,好像猛虎一般扑过去。 万碧忍不住叫出来,「哎呦,我的爷,你要砸死我啦!」 少年的血沸腾着,咆哮着,在身体内四处奔腾,曾经幻想多次的场面就在眼前,朱嗣炯呼呼地直喘气,「阿碧,别躲!」 「不行!不行!爷,真不行!」万碧不住扭着身子躲他。 「你别扭,越扭我越忍不住。」朱嗣炯喘着粗气,双手用力,将万碧拉了回来,「他们都叫你‘活观音’,今天爷教你什么叫‘观音坐莲’。」 第67章 他猛地将万碧抱起,万碧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之时,他的手已毫不客气地摸过去。 朱嗣炯猛然僵住,脸上显出极其复杂的神色。 万碧满脸通红,用力推开他,穿好衣服下地,「我都说了不行。」 小日子! 「你去哪?」朱嗣炯披上衣服,跳下来将万碧打横抱起,「从今儿起,你和我一起睡!」 翌日清晨,万碧就穿上了针线房连夜赶出来的衣服,用的是最好的料子。 看着她们诚惶诚恐,还赔着笑脸的样子,万碧不禁好笑,如今靖江郡王的威名远播,她们看自己的眼神多了畏惧,还有讨好。 这样也不错。 落霞不知去了哪里,万碧没有问,郑嬷嬷等人自没有好下场,她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些马前卒。 她和朱嗣炯都知道,真正的主使者还带着面具,装扮着一出假惺惺的大戏。 以后还有的玩儿呢! 「阿碧,打扮好没有?」朱嗣炯一撩帘子进来,他要带阿碧出门散心。 「好了!」万碧盈盈站起。 头上斜插一只金烧蓝镶宝凤钗,身着金色撒花缎面对襟褙子,米白色交领中衣,米黄色折枝花卉刺绣马面裙。 她笑颊粲然,双目生辉,比得凤钗上硕大红宝几近失色。 朱嗣炯嘴角上扬,心情也跟着灿烂起来。 他明目张胆拉着万碧,一起登上马车,挑首饰、买香粉、戏楼听戏、郊外踏青,更是大包小包买了一大堆。 日头西斜,朱嗣炯没带着万碧回府,却来到东城一户人家门前。 「这是哪里?」 朱嗣炯神秘一笑,上前扣门。 门开了,一个年轻男人连连哈腰作揖,「恩人来了,快,快,里面坐,爹,娘!快来!」 万碧惊呆了,「大、大哥?」 万大哥上下打量万碧半天,有点不敢相认,「阿碧?……你是阿碧?」 万碧已是泣不成声,「是我,是我。」 万家人听见动静,齐齐出来,万姐夫更是呲溜呲溜蹿在最前面,一脸谄媚的笑,「哎呦,恩公啊,可把你盼来了!」 他看见万碧,第一眼,好漂亮,第二眼,诶?怎么有点眼熟? 大姐夫一出现,万碧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她拉着朱嗣炯的胳膊摇了摇,「谢谢你。」 朱嗣炯轻轻一推她,「去吧。我过会儿来接你!」 万大姐搀着老母亲,一眼就认出万碧,母女三人抱头痛哭,一时没顾得上这位恩公。 万姐夫一直和朱嗣炯套近乎,想求他给个差事,但见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黏在小姨子身上,心下顿悟,遂不多留恩公。 有些话,还是背着他说比较好。 在门口哭声震天不是个事儿,一家人进屋坐下,万碧就将这几年的经历挑着能说的说了些。 万家人看上都还好,但少了一人。 「爹爹呢?」 万母又哭起来,「头几年就病死了。」 「好了好了,现在一家人团聚,岳父大人也能含笑九泉了!」万姐夫急忙抢过话头,光哭,别的事都别干了! 「妹子,这些年又是灾荒,又是战乱,我们一家人能活下来也不容易,你可千万别怨我们没找你。」万姐夫笑嘻嘻地试探。 万大姐很是感激,「要不是恩公找到我们,我们就饿死在关外了。」 万母关心的是女儿,「阿碧啊,你穿戴得像个官太太,你和恩公是什么关系?」 屋里顿时一静。 「娘,我是他的婢女。」 万姐夫不信,哪个主子对婢女这么上心,「妹子,看他瞅你那样,可不像看下人。」 万碧一笑,她这个姐夫,小混混出身,好吃懒做油嘴滑舌,人是贼精贼精的,最会顺杆上爬。 「姐夫,我只是个丫鬟而已,你可千万别多想。」 「不多想,不多想,哪能多想呢!咳咳,妹子,你能不能跟恩公说说,给你大哥、你姐夫找个差事干干?」 「等我回去问问看,时候不早了,大哥,你把马车上的东西搬进来,我收拾收拾,郡王一会儿该来接我了。」 屋里没人动,万碧停住脚步,疑惑问道,「怎么了?」 「你、你、你说谁?谁是郡王?」万姐夫结结巴巴问道。 原来他们还不知道爷的身份,万碧笑道,「就是你们的恩公啊,他是靖江郡王!」 屋里一阵倒吸气。 万姐夫猛一击掌,嘎嘎大笑,「我们家要发达啦!」 从万家出来,已是戊时,明月皎皎,垂柳依依,咕噜咕噜的车轮声,将这寂静的夜衬得更寂静。 第68章 万碧靠在朱嗣炯的怀中,今儿个跑了一日,又和家人哭了半天,着实眼饧口涩,昏昏欲睡。 朱嗣炯轻轻敲了敲车壁,示意马车跑慢点,他揽着万碧,摩挲她细嫩的皮肤,指尖的触感让他一阵心痒,又恨不得马车快点跑。 远处传来纷乱急促的马蹄声,到车前戛然而止。 马车一晃,停了下来。 外面是侯德亮急促紧张的声音,「郡王爷,皇上紧急召见,府里找你快找疯了。」 朱嗣炯撂下句「杨广送人回府」,立刻上马,飞奔而去。 万碧想和他说句话都来不及,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只能闷闷坐回车里。 无意中瞥见杨广盯着自己,万碧顿时心头火气,「啪」地把车帘砸下,没好气说道,「回府!」 朱嗣炯一夜未归,万碧有些坐立不安,打发小雅去各处打听消息。 小雅是朱嗣炯从自己庄子上提进来的小丫鬟,专门伺候万碧。 她一笑俩酒窝,长得十分讨喜,口齿伶俐,荷包里总是装着零嘴,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也因此,很快和小丫头们打成一片。 「万姐姐,我满府转了,不止郡王爷,宁王、世子爷,还有二少爷今早上都被叫进宫里去了。」 「谁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还跟我打听呢!」 都去了宫里?万碧暗自心惊,那定然是发生了大事,「你去找杨侍卫,让他出门探探消息。」 在万碧焦急不安的等待中,晌午,杨广探来了准确的消息。 「今年桃花汛提前了,黄河护堤溃决,皇上急诏王公大臣,商议赈灾事宜。」 小雅板着脸孔,学着杨广的木讷模样,故意粗声粗气说,「下官找了宫中的兄弟,郡王安好,最迟午后就能回来,请万姑娘放心。」 万碧吁口气,旋而哈哈一乐,「还下官?谁是他上峰!小雅,你别学他说话,笑死我了。」 「万姐姐,你说皇上会不会让郡王爷去赈灾?」 万碧的笑僵在了脸上,似是找理由安慰自己,「不会,那么多朝廷要员,郡王年轻没经验,又不在朝中任职,赈灾事关重大,怎么会让他去?」 朱嗣炯直到日头西落才回来,一进门就嚷饿,狼吞虎咽吃了碟点心,咕咚咕咚灌了壶茶进去,重重往塌上一瘫,长长叹出口气,「可累死我了!」 万碧在旁边给他轻轻捏着腿,虽有满腹话儿想问,可看他那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又默默咽了回去。 他双目微合,不一会儿就发出均匀的鼾声。 万碧给他盖上薄被,悄悄地走出去,「小雅,叫侯德亮到小书房来。」 侯德亮在万碧面前很随意,边吃边说,「郡王爷要去开封,说是赈灾什么的,吩咐我同行,三日后就走。万姐姐,你在府里要把自己保护好喽,这次可差点要了郡王爷的命!」 「呸!吃你的吧!」万碧啐他一口。 果真让小雅那张乌鸦嘴说中了,这才刚回来,又要走…… 月上中天,朱嗣炯才醒来,睁眼就去寻万碧。 她温温柔柔的,正给他缝衣裳。 屋中烛光摇曳,温馨宜人。 朱嗣炯静静地看着,不愿出声打扰。 万碧抬头,二人目光交错,彼此相视一笑,心意相通便无需多言。 「阿碧,皇上派我去赈灾,三日后启程。」 此消息早已知道,但听他再说一次,万碧心里还是难过,「怎么是你去?」 朱嗣炯无奈道,「去年花了五十万两刚修了黄河堤坝,今年就决了堤,皇上大发雷霆,将灾情的折子全砸在工部尚书的脑袋上!皇上气坏了,严令彻查,平王和太孙都举荐自己的亲信,互不相让,几乎快打起来了。」 「高首辅推举我去,皇上一口答应!」朱嗣炯摇头道,「也不知怎么我成了香饽饽。」 「刚回来,又要走!」万碧很是不舍,背过身擦擦眼泪,后背一暖,被朱嗣炯抱在怀里。 「阿碧,我怎么舍得和你分开,这次咱们一起走!」 「真的?!」 「连我也不信?」朱嗣炯轻轻拧了她一把,「既然要和我一起去,外面的事多少要知道些。」 「皇上命我为钦差,林勤和罗致焕协理。」 万碧多少听说过林勤,他是管辖牛头村的县官,但罗致焕又是谁? 朱嗣炯耐心说,「林勤治理瘟疫有经验,是我向皇上讨来的,罗致焕是镇北侯府的二爷,却是皇上指派的。」 「派武将去赈灾?」 「是防民乱,皇上令他暂领当地兵权。河南一带是平王藩地,罗家是皇上的心腹,此去大概也有勘察之意,」 第69章 「皇上要对平王动手?!」 朱嗣炯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万碧,「你都想到了?皇上这招真的不甚高明!」 「在你眼里我就那么笨!」 「哈哈,我错了我错了!」朱嗣炯揽过她,亲了几下,「总之,咱们明着只管赈灾,即便有人来探你口风,也要一问三不知。」 「爷太高看我了,我算什么,还会有人来探我的口风?」万碧失笑。 朱嗣炯但笑不语。 靖江郡王为了身边婢女,几乎将王府掀了个底朝天,杖毙了母亲的管事嬷嬷,逼死了大嫂贴身丫鬟,打断了大哥胳膊,发落了半府的下人。 虽然宁王捂着藏着,可这消息一夜之间就传遍了京城。 说什么的都有,大部分都是说他色令智昏、暴虐成性。 他不在乎,只要能保阿碧周全,他宁可做人们口中的混世魔王。 尽管时间很紧,万碧还是抽空回了趟家,未多停留,放下三百两银子,私下和万姐夫说了几句话就匆匆走了。 马车摇摇晃晃,停了下来,外面好像有人吵架,夹着一个耳熟的声音。 万碧掀开车帘,映入眼中的是熟悉的身影,她惊喜交加,「吕先生!」 吕秀才回身一看,「你是……万碧?」 几名凶神恶煞的家丁围着吕秀才,后面一个华服公子,叉着腰骂骂咧咧。 万碧跳下马车,「怎么回事?」 「我不小心弄脏了这位公子的衣服,非要赔一百两银子。」 万碧冷笑一声,对那公子说,「想要钱?问靖江郡王去要!」 靖江郡王名头一亮,果然吓退众人。 「吕先生,请上车!」 看着马车咕噜咕噜走远,那华服公子仍痴痴远望,「原来是靖江郡王的宠婢,果真名不虚传,若能一亲芳泽,宁愿肝脑涂地。」 旁边家丁:少爷,醒醒! 听说吕先生来了,朱嗣炯放下手中千头万绪,和他深谈许久。 万碧则去接郭夫人,本以为能有个小师弟,然而可惜得很,他们的孩子没保住。 郭夫人仍旧没心没肺的样子,「命中无子,强求不来,我和老吕都想开了。——倒是小丫头你有造化,那臭小子竟然是个郡王!你们口风够紧的。」 「情况凶险,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师娘海涵。」朱嗣炯携着吕秀才跨步进来,「阿碧你安顿好师娘,此次赈灾,吕先生和我同行!」 郭夫人很是诧异,却见吕秀才微不可见一点头,便改口道,「正发愁没有生计,郡王爷雪中送炭,感谢感谢!」 找宅子、搬东西,里里外外忙活,万碧帮吕家安顿好后,已是天黑时分。 吕秀才在福建惹了个不得了的大人物,不得已带着老婆上京,一来避祸,二来赶考,因今年闹瘟疫,春闱推迟一个月,眼看就要考试,怎么突然决定跟着郡王去赈灾? 不止郭夫人有此疑问,万碧也不明白。 「今日与吕先生一番深谈,方知他是有雄才大略之人,他虽在民间,却看透了朝局!」朱嗣炯目光中隐隐透着兴奋,「五十万两白银修的堤坝,经不起一次桃花汛!黄河决堤,是天灾,更是人祸!河南官场有多少人牵涉在内?其中又有多少是平王的人?」 「若是查到实处,就能狠狠打击平王的势力,最好让他一蹶不振!等太孙登基,你我便逍遥自在去。」 「吕先生愿意吗?读书人都重功名,你可不要强人所难。」 「他?吕先生巴不得呢!你道他怎么说?‘金榜题名也不过是从七品官做起,熬多少年才能熬出头?还不如做郡王的幕僚,日后大功告成,高官厚禄还不是手到擒来?’,别人是假清高,他是真名利!」 万碧却笑了,「爷,郡王的幕僚放出去就能做高官,原来郡王有这么大的权力?」 朱嗣炯一愣,脸色慢慢严肃起来。 很快到了出发的日子,因带了吕秀才,朱嗣炯就把侯德亮留下,「你和小雅将后院看好,还有绢花上的毒,在我回来前必须查清楚!」 侯德亮被吕秀才挤下去,便有几分不服气,万碧知道这猴儿的心性,「你和吕先生争什么闲气?追查这种后宅隐私,也只有你这个心腹去做,郡王才放心!」 侯德亮这才好些。 同行的还有李重生,他是哭着喊着求来的这差事,一脸晦气的他看到万碧,立刻大倒苦水,无非是抱怨宫里贵人以貌取人,狗眼看人低! 给贵人看病,低头哈腰恭恭敬敬不说,拿个诊金,还要磕头谢恩。 谢个屁!我给你看病我还要谢你? 李神医古怪脾气一发,老子不伺候了! 还不如给穷人看病,老百姓崇敬的目光,极大满足了他的心理要求,熨帖,舒服! 第70章 自己简直就是神明再世! 万碧看着一脸陶醉沉浸在幻想中的李重生,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一行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带着百八侍卫,拔营开路。 这趟差事注定不是一帆风顺的,刚到直隶与山东边界,就遇到了响马。 彼时朱嗣炯正和罗致焕几人商议如何赈灾,忽听「咻」一声哨箭划破天际,顷刻冒出无数人马,潮水一般杀了过来。 朱嗣炯立刻去找万碧,却被罗致焕牢牢抓住,「郡王爷还是待在末将身边,若你有个闪失,皇上可饶不了我!」 朱嗣炯挣脱不开,嘶哑着嗓子喊,「杨广,去保护阿碧!」 杨广护在他身前,有些犹豫,朱嗣炯急得踹他,「快去!」 杨广将身一拧,一个燕子穿云,嗖地消失在乱兵之中。 随行侍卫都是精兵强将,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然很快组织起有效的反击,那批响马一看讨不到好,唿哨一声,抢了东西就跑。 有罗致焕的保护,几位大人只受了点轻伤。。 吕秀才钻到马车底下,毫发未伤。 李重生屁股上中了一箭,哎呦哎呦叫得那个惨。 可万碧不见了。 朱嗣炯满头冷汗,要带人亲自去找。 「杨广在她身边,不会有事,我会留下人手找他们。」罗致焕还是牢牢抓他不放,「响马来得蹊跷,此地不宜久留,郡王还是随着末将尽快去驿站驻防!」 万碧觉得杨广真是个累赘。 二人一起落了水,谁知这人竟是个旱鸭子,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上岸。 这到底是谁救谁? 暮色苍茫,乌鸦声声怪叫,林风吹过,湿漉漉的万碧打了个冷颤。 她从杨广身上摸出火石。 触及伤口,杨广疼醒了。 一睁眼就是欺霜赛雪的皓腕素手,在他身上东翻西摸。 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当下就有了反应。 于是脸上狠狠挨了万碧一巴掌。 直到第二日凌晨,万碧脸还是冷的。 杨广自知得罪了主子的心头肉,不敢说话,辨认好方向,一瘸一拐领路。 万碧默不作声跟在后面,捡了根树枝扔给他。 二人回到昨天遇袭的地方,空无一人,地上只余斑斑血迹,提示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万碧有些发愣。 杨广发现树上留下的记号,「他们去了下个驿站。」又似是安慰,「钦差遇袭,非同小可,谨慎些是必要的。」 「用你说!」万碧语气很冲,「跟着他们走就是了。」 两条腿的人如何赶得上四条腿的马,且慢慢地,路上的记号消失了。 他们走的是官道,莫名其妙总有人来袭,不得已,杨广带着她从乡野小路绕道而行。 因此,他二人追到了河南境内,也没看到朱嗣炯的人马。 万碧是真生气了,她知道自己不应该使小性儿,可就是忍不住! 「许是发生了什么事……」看着万碧要杀人的目光,杨广默默移开了视线。 但很快万碧就顾不上自己那点小情绪了——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退回河道的河水依旧暴躁,浑浊的水面上卷着稻草、树枝、断木残梁……,夹杂泡得肿胀的尸体,打着漩涡,泛着层层白沫,奔腾着、咆哮着,一刻不停止撞击着河岸。 村庄内房屋倒塌,残垣断壁堆积在淤泥中,满目疮痍。 满脸皱纹的老妇坐在地上大哭,「都没了,一辈子攒的东西都没了。」 白发苍苍的老人对着被洪水摧毁的田地,抱头仰面哭喊,「苍天啊,你开开眼吧!」 年轻的汉子一下一下在污泥中挖掘,然而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妇人抱着啼哭不止的幼子,跪在丈夫的尸首旁,目光呆滞,只剩对未来的绝望。 万碧的心不住哆嗦,她褪下手上的金镯子,给了那位妇人,「大嫂,日子还要过,且看着孩子,你要打起精神来。」 那妇人呆呆看了万碧半晌,一声哀嚎扑在丈夫身上,「你个天杀的,为了那几个铜板,就狠心丢下我们去了!」 「快别提钱的事,小心也把你抓走!」旁边有人悄声提醒那妇人。 「大哥,此话怎么说?」万碧立刻发现不对。 见他面带惶色,万碧瞪了一眼杨广,「钱!」 杨广默默掏出一锭银子。 那汉子将银子紧紧攥在手心,左右瞧瞧,低声说,「发水那天,县里下来人,雇劳役去修河堤,每人二十个大子儿,结果当天晚上就决堤了。」 第71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那些修堤的人,不是淹死了,就是让衙役抓走了,大伙儿都说,是他们触怒了河伯,才引发了大水。」 万碧和杨广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震惊。 万碧定定神,「大哥,决堤的时候,可有什么异样?」 「那晚和我婆娘干得正……」 杨广咳了几声。 汉子嘿嘿笑了下,「就听惊天动地一声巨响,我以为是地龙翻身,拉着我婆娘就跑,刚出来就看天边白花花一片,那水一下子就到了腰,我们没命往山坡上跑,这才捡了条命。」 万碧还想细问,杨广忽然拖着她就走。 背后阵阵呼斥,「那两个鬼鬼祟祟干什么的?抓住他们!」随之是叮叮铮铮地兵器声。 「抓好!」杨广低喝一声,搂着她的腰,施展轻功,几下荡出去好远。 两边树木快速倒退,万碧只觉耳边呼呼风声,宛若腾云驾雾,不由娇呼连连。 待双脚重新落地,她才发现,自己双手竟紧紧搂住杨广的脖子,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杨广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万碧一把推开他,然双腿还是软的,摇摇晃晃几乎要摔倒。 杨广伸手又扶住了她。 「你、你、放开!」万碧气得眼睛都红了。 杨广松手,万碧摔了个完美的屁墩儿。 又气又恼,又羞又愧,赶路的辛苦,遍寻不到朱嗣炯的焦急,被他抛下的委屈,一瞬间全爆发出来,万碧坐在地上开始大哭。 杨广依旧默默地守在一旁,不出言劝慰,也不离开一步。 哭够了,万碧一抹眼泪,霍然起身,「走!」 二人来到兰阳县城。 这里也好不到哪去,同样进了水,县衙里的淤泥都有一丈多。 更严重的是,满城的灾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都在饿肚子。 一个不慎,就是民变! 他们在县衙门口,杨广正要亮腰牌,里面一阵呵斥,衙役们赶出来个十二三的小丫头。 那小丫头生得瘦弱,手里捧着只缺了口的大海碗,踉踉跄跄被推搡出来,绊在门槛上,身子一趔趄,撞在万碧身上。 万碧被杨广扶住没有摔倒,却被泼了一身汤水。 那小丫头已摔下台阶,手里的海碗摔了个粉碎,里面的汤汤水水撒了一地。 她嘴一撇,「哇」地放声大哭,「爹啊,爹爹啊——」 万碧有些无奈,「小妹妹,别哭了,我给你银子,你再去买点可好?」 小丫头擦擦眼泪,刚要接银子,一眼看到了杨广腰间的令牌,她眼睛一亮,怯怯说道,「你们可是朝廷的人?」 万碧心头突地一跳,笑道,「小妹妹,你是哪里的人啊?」 小丫头犹豫了下,拔腿就跑。 万碧二人连忙跟上去,转过巷子口,看到那小丫头在等他们。 「你们是钦差的人吗?」她张口就问。 「小妹妹,你说什么钦差呀?」 「靖江郡王,前几天他还来这儿巡视,这位大人的腰牌和那些侍卫的一样!」 郡王爷来过这里!万碧心下一喜。 杨广十分警觉,「你刻意记住这腰牌,所图何事?」 他声音严厉,吓得小丫头向后缩缩身子,「我……我有冤情。」 「既然能见钦差,为何不拦路诉求?」 他咄咄逼人,小丫头受了惊吓般哭了,「我,我不敢,刘同知也在!」 看来这并不是个普通的民间女子,万碧柔声安慰道,「小妹妹,你出身哪里?别怕,慢慢说。」 「我、我是兰阳田县丞之女田果儿,他们说我爹贪了修堤的银子,把我爹抓走了,可我爹是替人顶罪的!」田果儿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求你们带我去见郡王爷,我冤枉,我冤枉啊——!」 万碧忙拉起她,「起来,跟我们走吧。」 杨广的伤口没有好好包扎上药,又水里泥里滚过,时间一长,伤口愈发严重,他渐渐觉得身子发虚,有些支撑不住。 他本想让兰阳县衙派人护送他和万碧去开封。 但带着田果儿,就不好再惊动官府,他只能咬牙硬挺。 从兰阳县到开封,一路都是流民,看着衣着不俗的万碧,有人眼睛放光。 杨广脸色已十分的难看。 田果儿以为他不喜欢自己,生怕他扔下自己不管,就紧跟着万碧,寸步不离。 万碧试图问些话出来,但田果儿嘴紧得很,定要见到郡王爷才肯说,万碧颇为无奈。 赶了一天的路,终于看到个破庙能进去歇息。 第72章 里面已坐满了流民,人声嘈杂。 杨广找个了不显眼的角落,让万碧和田果儿坐里面,他挡在外面。 杨广掏出两个馍馍,递给她俩,这是最后的干粮。 田果儿三下五除二吃下去,舔舔嘴唇,又盯着另一个。 那个是万碧的,她掰开一半,递给杨广,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杨广有一丝犹豫,开口要拒绝,却被万碧硬塞到手里。 他没吃,又放入怀中。万碧冷哼一声,转过身去闭目假寐。 夜色深了,庙内渐渐安静下来。 杨广抱着刀,盘膝而坐,忽然耳朵一动,双目豁然睁开,有人来! 伴着大声呼呵声,进来七八个满脸横肉的粗壮汉子,举着火把,为首的是一个黑塔似的大汉,穿着黑绸裤,打着赤臂,胸前长长一道刀疤。 他提着把宽边大长刀,一进来就粗声粗气喝道,「能喘气的都他妈给老子起来!」 庙里顿时哭叫声四起。 这是真正的土匪!杨广一下握紧了刀。 「大哥,真他娘晦气,这都是一群流民,屁都没有!」 「有长得俊的没有?」 人群中响起女子的尖叫声。 「大哥,都他娘饿死鬼似的。」 「滚滚滚,都他妈出去,这地儿老子占了!」 田果儿使劲往万碧身后挤,轻声啜泣,「他们是不是来抓我的?」 「大哥,那儿还有人!」 火把忽地移过来。 杨广已起身挡在万碧前面,「几位道上的朋友,在下是吃官饭的,有道是井水不犯河水,这里有纹银五十两,请诸位喝顿酒,算是交个朋友!」 一听说是官差,这几人气势先弱了几分,又听有银子拿,立刻杀气全无,领头的抱拳笑道,「既然官爷有差事在身,我们不便打扰,这就走!」 杨广舒了口气,真打起来,他现在未必应付得了。 「呀——,老鼠!」田果儿猝然尖叫,浑身抽搐,手足舞动。 万碧措不及防,一下被撞了出来。 万碧被撞倒在地,茫然抬头,她发髻微散,娇喘吁吁,香汗点点,几缕发丝黏在额前,白瓷般的脸被火光罩上一层朦胧的绯红色,更显娇艳。 土匪头子将银子一扔,哈哈大笑,「兄弟们,上上等货色。」 杨广知道要糟,铮一声抽出腰刀,迎头而上。 他纵然武艺高强,但有伤在身,且以一对八,百招一过,已是险象环生,全凭一股精神气支持。 土匪头子看准空档,冷不丁将他砍翻,狠狠踢到一边,狞笑着越步上前,伸手将万碧拖了出来。 万碧拼命挣扎厮打,但徒劳无用。 杨广忽从地上一跃而起,一声暴喝掷出手中腰刀。 土匪头子「哇呀」惨叫,抓着万碧的胳膊被飞刀生生砍断,一口气没上来,疼昏过去。 众土匪一时骇住,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广摇摇晃晃,血红的眼睛盯着他们,「滚!」 他上前一步,土匪后退一步。 一个小个子哆哆嗦嗦,不知是吓坏了,还是想为老大报仇,竟握着匕首冲过去。 「噗」一声,杨广的手直插小个子胸腹,竟穿胸而过。 哗啦哗啦,血流一地,小个子身体颓然倒地。 众土匪吓得吱哇乱叫,顷刻逃了个干净。 杨广晃了晃,仰面直直倒了下去。 田果儿不停地尖叫。 「闭嘴!」万碧喝道。 她还是不停地叫。 「啪」,万碧狠狠给她来了下。 田果儿捂着脸,不叫了,紧紧闭着嘴,眼中全是惶恐不安。 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万碧小心翼翼解开杨广的衣服,轻柔又仔细地给他擦拭伤口。 他的伤全在前胸,此人从未想过转身而逃。 万碧胸口闷得难受,长长叹口气,似要把心中郁气全部吐出来。 她脱掉褙子,刺啦刺啦撕开自己的中衣给杨广包扎伤口,勉力收拾好后,她几乎脱力,靠在一旁昏昏沉沉睡去。 田果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万碧再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破庙中没有别人,很安静,尸首也不见了,地面上只有淡淡的血迹,看得出被人很用心地打扫过。 杨广提着水囊进来,「往前二十里是曲兴镇,有驿站,……你再坚持下。」 「我没事,倒是你,浑身是伤,千万别走半路趴下,我可拖不动你!」 杨广难得露出一丝笑,「我也无碍。」 第73章 他脸色苍白,精神却很好,万碧便放下心来。 万碧去更衣,杨广在庙外看着天空发呆,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 是田果儿,她目含泪光,祈求说,「大人,能不能不去驿站?我怕他们来抓我。」 杨广冷然说道,「不能!」 「姐姐说她能坚持,你……」 「一百个你,也比不上她一根头发丝金贵!」 田果儿眼泪迸出,还想再求,杨过已转身离去。 寻到万碧,杨广悄悄说,「小心田果儿。」 「我知道,但是她父亲与决堤一案有关,她又死活不肯多说,除了带她走还有办法吗?若真有决堤隐情,或许能帮上郡王的忙!」 一路奔波,终是到了开封,打听到钦差住在府衙,杨广直接在门口亮了腰牌。 仆妇们看着万碧,纵然一身污衣也难掩娇艳之色,这就是差点急疯靖江郡王的宠婢? 「阿碧!阿碧!」朱嗣炯一阵风似地跑过来,抱着万碧看了又看,满脸自责和后怕,「我差点又丢了你。」 他双颊凹了下去,眼底下两团青紫,要多憔悴有多憔悴。 万碧抱怨的话就说不出了,「我不是好好的么,你那个侍卫厉害得很,我一点儿伤都没有!」 「待我稍后重重赏他!」朱嗣炯将头埋在她胸前,「我派了好几拨人去找你,都没有音信,我真是……」 其实他一路也遭到数次偷袭,不得不掩去行踪,不过他没说,丢了万碧,他任何借口都没有! 屋里的仆妇早就退了个干净! 万碧抚摸着他的头发,慢慢说道,「许是走岔了吧,我们一路躲着人走的。」 「别抱着我啦,我十来天没洗过澡,脏兮兮的!」 「不臭,香的!」朱嗣炯「啪滋」一大口亲在她脸上。 净房里哗啦哗啦的水声,一下下撩拨着朱嗣炯的心。 他无聊的坐在屏风后,有一搭没一搭和万碧说着话。 「你不要总守着我,那个田果儿你不去问问?」 「不急!」朱嗣炯慢悠悠说道,「他爹在大牢里都没喊冤,她比她爹更了解内幕?况且,本郡王是谁?想见就能见?她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 「抻抻她,让她等着,越忐忑越慌张越好,那时再见她,用不着多费口舌,她自然什么都会说出来!」 万碧从净房转了出来,只穿着贴身小衣,「不怕漏掉线索?」 「哈!死了张屠夫,就得吃带毛猪?」朱嗣炯顺手拿过细棉布给她绞头发,「你说决堤当夜有巨响,这就是线索!」 「我让吕先生带人悄悄去寻修堤的劳役,看能不能找到几个活着的。」 万碧刚洗完澡,眉目间带着雾气,犹如含露嫩莲,看得朱嗣炯蠢蠢欲动,他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前几次没得手,总憋着股劲儿,如今又忍不住了。 万碧却不让他,一一穿戴整齐,「爷是来赈灾的?还是来玩的?你看看外面那些灾民,眼巴巴等着你救命呢!白日宣淫,我都替你臊得慌!」 「好好好!万大御史,我这就去赈灾,赈灾!」朱嗣炯整整衣服,一步一回头往外走,无意中扫过万碧换下来的衣服,中衣似有撕扯的迹象,他脚步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出去了。 林勤这边已是忙得焦头烂额,罗致焕只管兵防,其它不闻不问,靖江郡王为了一个婢女魂不守舍,惟他一人埋头赈灾事项。 但他位卑言轻,无人把他当回事,要粮无粮,要钱没钱,这几天下来四处碰壁,各处推诿,几乎快把这位儒雅的读书人逼成疯子。 今天靖江郡王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议事堂,他顿感肩上一轻。 果然,靖江郡王斩钉截铁几句话,颇有效果。 「各处粥铺,要立筷不倒;李重生的药材三日内必须运到;实行宵禁,预防生事。」 「另有三点禁令:第一,禁止各粮商哄抬粮价、囤积粮食,违者斩;第二,禁止低价收购灾民田地,买卖价格不得低于未受灾临县的中等田地价格;第三,有大户捐粮者,百石粮可授予九品官身闲职。」 这些是吕秀才提前制定好的, 第一点还好,第二点勉强可以接受,这第三点抛出来,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刘同知迟疑道,「郡王爷,买官卖官……这是明文禁止。」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一切由我担着!」朱嗣炯轻飘飘一句话过来,「刘同知,你的府银账目整理好了吗?」 刘同知连连苦笑,「郡王爷,府银一向都是知府亲自管理,前任的知府刚调去山东,接任的知府还没上任,我初接账目,也是一团乱麻,千头万绪理也理不出来啊!」 第74章 「第一批救灾的粮食马上就要吃完,第二批粮食朝廷还在筹措,最快下个月才能运过来。中间有二十天没粮,就等着府银买粮,你再晚些,激起民变你担得起吗?」 刘同知不住擦着冷汗,低头唯唯诺诺,「是!是!」想想不对,「不是,不是!」 朱嗣炯不再理他,「林大人,请随我来。」 二人到了后堂。 「阿碧,看茶。」 娉娉婷婷人影过来,奉上一碗茶。 林勤忙起身,低头微微弯了弯腰。 「林大人,听说你和田县丞是旧识?」 「是,我们是同科。」 「嗯,你怎么看他的贪墨之罪?」 林勤沉吟片刻,字斟句酌说道,「他在河工上颇有一套,为人耿直,不大会变通。河工建设自来是泼水似的使银子,我与他几年未见,也不知他秉性变了没有。」 朱嗣炯摸摸下巴,「他的家人如何?」 「说起这个,唉!」林勤不由黯然几分,「他夫妻伉俪情深,当年我还与他一道迎亲……,可惜他夫人难产而亡,只余一女,如今他抄了家,下了大狱,也不知那孩子怎么样了。」 「他女儿在我这里。——阿碧,带田果儿上来。」 田果儿梳洗过后,换了身衣服,此时再看,好个清秀的小家碧玉。 依旧是楚楚可怜、怯怯生生的模样,恰如一只受惊的小白兔。 她双目垂泪,跪在朱嗣炯面前,深深叩头,「拜见郡王爷。」 朱嗣炯没叫起,「你有什么冤情。」 「郡王爷,我爹没有贪银子!我家的衣服没有一件不带补丁,我家穷得吃不起肉,我爹连猪下水都舍不得买!抄家只抄出了二两银子,那还是给我娘忌日用的!郡王爷,您说,我爹贪银子,这银子都去哪里了?」 她的口齿出奇伶俐。 「可你爹已经认罪了!」 「不可能!」田果儿尖叫起来,「我爹最疼我,他绝不会让我成为罪官之女!」 她急急膝行上前,贸然抓住朱嗣炯的袍角,仰面哭求说,「郡王爷,您发发善心,让我见见我爹,我爹绝不会贪银子,他必有隐情,见了我,他肯定会说出来!」 朱嗣炯嫌弃地拽出衣角,对面有所思的林勤说,「你去安排,今晚提审田县丞,罗致焕协审。」 三月的夜风带着暖意,钻过窗子,调皮地作弄着万碧的额前碎发。 万碧依着窗户,看着院中如钉子般矗立的杨广,叹道,「你的伤还没好就跑来当差,不要命了?」 杨广背对她,「职责所在,不敢懈怠。」 无趣!万碧关上窗子。 在她百无聊赖等待中,朱嗣炯终于回来了。 他浑身杀气腾腾,脸上犹带着怒气,嘴角紧绷,紧握椅子的手微微发抖,看上去气得不轻。 黄河决堤,兰阳县一夜之间被洪水吞没,万亩良田被淹,十几万人流离失所,哀鸿遍野,民怨载道。朱嗣炯料到决堤必有隐情,但没想到会是如此严重。 非是天灾,乃是人祸! 那堤坝生生是让人炸开的! 朱嗣炯气得发晕。 万碧给他顺了半天气,陆陆续续才听明白缘由。 第75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据田县丞所供,去年府里根本没拨下银子修堤,只是随便在堤坝上填填补补应付了事,上峰逼着他在工程案上画押完结,事后他得了五千两银子。 银子他一分不敢动,以闺女的名义存在万通钱庄。 今年桃花汛提前,他担心堤坝溃决,夜夜都去巡视,哪知却见到县令带着人炸堤。 田县丞惊惧之下,情知此事非同小可,连夜将女儿送到亲戚家,果不其然,第二天他被下了大狱,有人暗中以闺女性命威胁他,他只能认了罪。 当地官府便以底层官员贪墨,偷工减料导致黄河决堤结案。 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主簿,已在狱中自缢身亡。 但今日见到田果儿,他再无顾虑,将所有事情全盘托出。 万碧不解,「为什么要炸堤?黄河一旦决堤,上面肯定会派人来查。」 「我也想不通,林勤猜测,他们许是怕新任巡抚查河工的帐,索性炸堤,大水一冲,什么痕迹都没有,查也无从查起。若不是你听了只言片语回来,又恰巧有个田果儿,这决堤真相恐怕无人能知。」 「那炸堤的县令呢?」 「淹死了。」 「……既然没有修堤,那银子呢?」 五十万两雪花银,都贪了么? 屋里一片沉默。 在这诡异的气氛中,门外杨广说,「主子,林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林勤拿着本册子,跌跌撞撞进来,「郡王爷,田县丞自尽了!」 「什么?!」朱嗣炯从椅上弹起。 「这是他留下的书信。」 血迹斑斑的信上,详细供述了修堤决堤经过,并有他的指印画押。 皱皱巴巴的册子,上书四字「河工经略」,写满了他治河的心得和建议。 末尾一句,「黄河水患并非不可治理,此乃罪臣毕生心血,献与郡王,望能替朝廷百姓解忧。罪臣愧对天恩,只能以死谢罪,膝下唯有一女,孤苦飘零,恳求郡王照拂一二,罪臣泣血顿首于狱。」 朱嗣炯看着册子出神。 随着凄厉的哭喊声,门咣当被撞开,田果儿闯了进来,后面是一脸无奈的杨广。 「爹爹——!」她一头晕倒在朱嗣炯脚下。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窃居君心》卷一 作者:流光 02、《窃居君心》卷二 作者:流光 03、《窃居君心》卷三 作者:流光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