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居君心 卷二》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有了田县丞的供述,再加上吕秀才不知从哪里扒拉出来的两个劳役,朱嗣炯开始彻查决堤一案。 当地官场很是见识了一番靖江郡王的雷霆手段,两个月过去,落马了一半的官员,其中有平王的人,也有太孙的人。 此案渐渐明朗起来。 万碧是不操心这些事情的,她每日的任务,就是好好给朱嗣炯顺气,这位郡王爷差点被腐败的官场气死! 这日阳光正好,吕秀才笑眯眯来了,「小丫头,可否拨冗赏杯茶吃啊?」 万碧噗嗤一笑,「先生尽说玩笑话,您来当然有好茶伺候。」 香茗在手,云雾悠悠,吕秀才啜了口茶,笑道,「小丫头,老先生现在有一难事,左思右想不得其法,烦闷异常,只能到你这里寻个指点。」 「先生,您不用说弯弯绕的话,有话直说。怎么和师娘这么多年,也没学到她的优点?」 「哈哈!河工银子的流向,虽无十分确凿,也八九不离十,郡王爷却犹豫怎么结案。……这银子兜兜转转,竟进了太孙和平王各自的私库!继续查,两面不讨好,所以郡王爷只想查到州府一级。」 「那先生的意思?」 「管他什么平王太孙,据实上报,一查到底!可惜郡王不听我的。」 「你想让我劝劝?我哪有那个本事。」 「老先生走投无路,只能请万大姑娘伸出援手帮一把。」 「可是先生,郡王的处境你有想过吗?」 吕先生捋着颌下美髯,「小丫头,一门心思扑在你家郡王爷身上是没错,但偶尔也要看看外面的风景。其实从郡王接下这个差事起,这件事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小丫头,我还有一句话,与其依附他人,处处掣肘,为何不自立门户?」 万碧倒吸口气,心头狂跳,回过神来,吕先生已施施然离去。 晚上朱嗣炯回来,看到万碧独坐垂泪,不禁吓了一跳。 万碧说,「看到外面那些灾民卖儿卖女,有些伤感。当年我也是因为家乡受灾,活不下去了才被卖掉。」 她靠在朱嗣炯的肩头,「整村的人都出去逃荒,越走人越少,到了保定府,活下来的还不到一半。……我爹病了,等着药救命,我娘没办法,只能卖了我……我长得好,能多卖十两银子。」 万碧的声音哽咽,「我娘怕把我卖到脏地方去,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给人牙子磕头……」她渐渐有些说不下去,擦擦眼泪,环住朱嗣炯的脖子,「还好,我到了府里,遇到了爷,若是没遇到你……」 感到怀中人的不安,朱嗣炯用力抱住她,「不要想没发生的事,有我在,你只管安心。」 「嗯,我只是可怜那些老百姓,家破人亡,他们又是招谁了惹谁了,平白受这些磨难!那些黑了心肠的官,满口仁义道德,个个人五人六,不过都是披了张人皮的恶狼!」 「爷,你不能放过他们!我亲眼见了受灾的村子,惨,太惨了,老百姓都活不下去,凭什么那些贪官污吏能活下去!」 朱嗣炯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哎呦,想不到我的阿碧还是个一心为民的侠义女子!」 「只是感同身受罢了,和你们不同,我可是穷人家的孩子。」 「我也不是‘何不食肉糜’的纨绔膏粱子弟,你家爷不会放过一个贪官污吏。快,伺候你家爷歇息吧。」 万碧这个金钟一撞,异常洪亮,第二天朱嗣炯就采纳了吕秀才的意见,准备据实上禀,一查到底。 「郡王,还有府银一事,不如一同上奏。」 「府银?刘同知不是说银帐一致么?」 「我敢打赌,库里没有一两银子!」 「那日我们查账没有问题啊,银子都在库里!」 「但不是官府的银子,那是从各大票号商号借来的银子!」 朱嗣炯这下惊得非同小可,白着脸半天没说出话来。 厅中静得只闻飒飒的风声。 「你怎么知道?」 「郡王,这一个多月,多少人争着请我赴宴,其中可不少都是有钱人家的当家人,这是他们透露出来的消息。」 「因为我‘无意中’泄露出,郡王爷要把府银全部押运上京,充当买粮钱。他们怕银子打水漂,又不敢明着要钱,是以想通过我告诉郡王,这钱是他们的!」 朱嗣炯的脸色已经不用能「难看」来形容了,他咬着牙,「把刘同知带过来,我要亲自审他!」 「不可!」吕秀才说,「他没那么大的胆子,背后必另有其人,贸然审问必然会惊动幕后人,这事还是交给我办!」 吕秀才只是去刘同知府里下了盘棋,就轻轻松松拿到了商贾借款的账目,外加府银的去处——被上任知府送给了平王。 朱嗣炯也真不含糊,锁拿一众人犯,整理好所有证据口供,详细写了份奏折,命罗致焕即刻派人呈递御前。 第2章 这一份奏折到了京中会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朱嗣炯此刻不愿意想,他躺在院中树荫下,吹着熏熏然的春风,一脸和煦的笑,逼问吕秀才到底怎么说动的刘同知。 吕秀才摇着把泥金折扇,嘬着薄雾缭绕的香茗,笑道,「他是高首辅的门生,而我借用了高首辅的名头!」 刘同知既不是太孙的人,也不是平王的人,他只认一人,内阁首辅——高敬! 那日,吕秀才大摇大摆进了刘府,不问其它,只说下棋。 刘同知先是不以为然,下着下着,一脸严肃,再后来是冷汗淋漓,最后已是满目骇然看着他。 吕秀才下的那盘棋,和高首辅书房那盘残局一模一样。 高首辅曾说,这是他最为得意的门生十年前下的,他本想让其入阁,奈何他无意仕途,只想做个闲云野鹤。 那盘残局,时至今日无人能解,也只有高敬一人摆得出来。 这个貌不惊人的吕秀才,毫不费力下出了这盘棋,还说,「刘同知,见棋如见人,难道还用我拿出高首辅的印信吗?」 刘同知不敢再问,马上将暗中搜集的证据和线索全部交给了吕秀才。 「我是扯虎皮做大旗,先把刘同知诳得不分东西,等他回过味来,我已拿着东西跑了!」 「吕先生竟得了高大首辅青眼?真人不露相,失敬失敬!」 「郡王爷过奖了,唉,当初年少轻狂一时意气用事,非要凭着自己本事考出个名堂来。结果岁月蹉跎,年近不惑还是个穷酸秀才!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拜入高敬门下,没准现在都入阁了!」 事已了结,二人一阵互相调侃后,吕秀才起身告辞。 他走出门外,罗致焕正等着他。 「罗将军,有何贵干?」 罗致焕笑道,「吕先生,你这一身屠龙术、满腹帝王策,可找到卖家了?」 吕秀才面色如常,「罗将军不也待价而沽?」 二人均露出老狐狸一般的笑容。 风轻柔吹过,带来一阵幽香,朱嗣炯微微睁开眼睛,远处是万碧的身影,掐着角落的月季花。 「阿碧,过来!」 那人转身,竟是田果儿! 朱嗣炯好心情顿时没了。 她怯怯说道,「阿碧姐姐不要的衣服,……我看扔了可惜,就,就捡过来穿。」 「不要穿她的衣服,回去脱了!」 见他要走,田果儿咬咬嘴唇,突然说道,「郡王爷,我想送阿碧姐姐礼物,等她和杨大人成亲的时候送给她,你知道她喜欢什么吗?」 朱嗣炯慢慢转过身,脸色铁青,「你说什么?」 院子的风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停了。 田果儿忽然觉得无法呼吸,「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不知道万碧是什么人?」 「她,她是……」 「她是爷的人!」朱嗣炯一声暴喝,惊得树上的鸟儿扑棱棱地乱飞。 田果儿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别在爷面前哭!」 「是,是,我看他们举止亲密,以为……」 「亲密个屁!」朱嗣炯气得骂人,「再满嘴胡吣,就给我滚出去!」 田果儿吓得跪倒在地,分辩说,「我没胡说,我是读书人家的女儿,爹爹从不允我说谎的。我分明看到他们衣服都脱了!」 朱嗣炯脑子嗡的一响,有些结巴,「衣、衣服……脱了?」 「是,在庙里,阿碧姐姐把杨大人的衣服都脱光了,就、就剩了条裤子,她也把自己的衣服脱了,还睡在杨大人身边,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的确都是真的,挑挑拣拣、模棱两可几句话勾勒出个模糊画面,更能令人浮想联翩。 朱嗣炯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强压住胸口上下翻腾的气血,一字一句恶狠狠说道,「把你刚才说的话都咽回肚子里,若是我再听到有人提一个字,我就扒了你的皮!」 田果儿呜呜地想哭又不敢哭,拼命点头。 冷静片刻,他又说,「把这身衣服脱了,你不配穿!」 「是,是,我这就还给阿碧姐姐。」 「烧了!你穿过的东西还敢给阿碧?还有,不许叫‘阿碧姐姐’,你没资格喊她的名字!」 「是,是!」田果儿哆哆嗦嗦,头也不敢抬,唯唯应诺。 满腔怒火几乎烧晕了朱嗣炯,他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闯进内室。 「怎么了?看你一脑门子的官司!」万碧坐在塌上正叠着衣服。 她的眼神清澈,全是对自己的担忧。 只她一个眼神,怒气就散去一半,朱嗣炯发现,他对阿碧完全发不出脾气。 第3章 他比自己想象的更爱她! 朱嗣炯就势半躺在美人榻上,靠着大迎枕,将万碧拉过来坐在自己腿上,「没什么,这次杨广护卫有功,我想赏他个恩典,让他去宣州卫所做个百户,你看如何?」 万碧有些莫名其妙,「这些事我不懂,爷说好便好。」 「阿碧,你,你喜欢我吗?」 万碧别的见识暂且不说,朱嗣炯的心思是一摸一个准儿,他怒气冲天地进来,明明一副质问她的样子,却转而提起杨广,又冷不丁冒出这个傻问题。 她和杨广能有什么事?这人怕不是听了三言两语,又吃起无名飞醋! 万碧捧着他的脸,低头认真地看着他。 他有双纯澈的眼睛,墨兰如夜空,点点星光璀璨。 但此刻眼中全是焦躁惶恐,似乎她的回答,决定着他下一刻的生死。 万碧眉眼弯弯,满含笑意,「朱嗣炯!」 朱嗣炯一愣,这是阿碧第一次如此称呼他。 「我喜欢你!」 「朱嗣炯,我喜欢你!」 他有些发呆,似是在回味这句话的含义,紧接着,他眼中绽放出绚烂光华,嘴角不可遏制地向上扬起,越咧越大,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灿烂。 「阿碧,我也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朱嗣炯抱着万碧蹦起来。 二人笑闹着,一不小心滚到了炕上。 万碧不愿意让他心里有疙瘩,便将和杨广的二三事一一说了个清楚。 说不介意是不可能的,一想到万碧的衣服竟然裹在其他男人身上,他就嫉妒得发疯,再想到万碧的小手从别的男人身上掠过,他就恨不得撕了那人。 看着他一脸郁卒的模样,万碧点着他的鼻子嗔道,「你听哪个嚼舌头了?」 「田果儿!啧,你救了她,她却反咬一口,真不是个东西!」 「我倒能理解,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猛然来到龙章凤姿的靖江郡王身边,能没点想法?当然是下死命地抓住不放,要怪,只能怪我的爷太优秀!」 心上人的仰慕,让朱嗣炯喜滋滋美了半天。 「不说那晦气女人,一会儿我就打发她走!——奏折递上去半个多月了,皇上还没有旨意,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竟困在了开封府。」 「回去了有什么好,你是把太孙和平王都得罪了,哎,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 朱嗣炯枕着双手,有些出神,慢慢说,「是该想想退路了。阿碧,袭击我们的人前后好几拨,我一直以为是平王的人,可罗致焕却说他们路数不一样。哼,怕是太孙也不愿我掺上一脚,想让我知难而退!」 「那天先生来……」万碧便在他耳边轻轻将吕秀才的话说了一遍。 「与其依附他人,处处掣肘,为何不自立门户?」朱嗣炯霍然变色,「他真这么说?」 万碧点点头,「后来我细想想,怎么就那么正好,前脚你刚得了赈灾的差事,后脚我就在街上遇见了他。」 「……他和高敬有旧,又是高敬向皇上举荐的我,……刘同知是高敬的人,一个同知,他竟然能掌握那么多证据?!」 朱嗣炯额头泌出细汗,他呆呆看着万碧,「阿碧,我是不是做了高敬手里那把刀?」 可高敬同时打击太孙和平王干什么?难道他看好的是宁王? 昏聩无能的皇帝,权倾朝野的首辅! 朱嗣炯登时出了一身冷汗,他猛然起身,奔到门外,「杨广!动用所有人手,去查炸堤的县令,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给我翻出来!」 杨广锦衣卫出身,如今虽做了朱嗣炯的侍卫,查案的手段还没丢下,五天后就回来复命。 祖宗十八代都有了,但此人的履历极为普通,看不出任何异常之处。 朱嗣炯一页一页来回翻看,忽然眼睛一亮,「武鸣县?!」 武鸣县,这个名字好耳熟!朱嗣炯紧张地思索着,什么东西从脑中一闪而过,「这个县里有没有个镇子叫无名镇?」 「下官不知,请容再查。」 「快去!」朱嗣炯几乎是咆哮。 一盏茶功夫后,杨广复又进来,「主子,武鸣县就是以前的无名镇,原本归到临县,后来……」 「够了,出去!」朱嗣炯十分暴躁地打断他。 杨广躬身退了下去。 朱嗣炯浑身力气都像被抽去,颓然跌坐在椅中,他清楚地记得,无名镇李老爷一案的主审官,那位县太爷,和他的上峰一起投靠了叛乱的闵王——所以才敢乱判一通。 闵王兵败,皇上本要将所有追随者都杀了,是高敬劝说「应对被胁迫者网开一面,昭示天恩」,皇上听从他的建议,赦免了一批人,避免朝野上下血流成河。 第4章 这位县令,想必就是高敬保下的! 救命之恩,舍身相报,他不惜一死炸开河堤。 这才有了直达御前的惊天大案。 这案子查得出奇的顺利!就像有人将线索一个接一个抛出来,引导他去查某人想让他查出的真相。 那田果儿,就算阿碧不把她捡回来,想必也会通过其它方式出现在他面前。 朱嗣炯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蹿了上来,面前似乎有张密不通风的大网,无声无息地兜头盖脸罩下来。 吕先生,到底是不是高敬的人,这件案子始末,他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 在无名镇上遇见他,真的是巧合吗? 再细想想,三王之乱时,自己经历的种种事由。 头皮一阵发麻,朱嗣炯忍不住打个冷颤,跑到内室一把抱住万碧。 「阿碧,你是怎么进的府?」 「我是被卖进来的啊,你不是知道的?……你手怎么这么凉?」 「中间去过别处吗?你说详细些!」 他的脸毫无血色,苍白得可怕,声音也抖得厉害,万碧从没见过他如此惊惶的样子。 她稳稳神,尽量将声音放缓,「离了我娘,我跟着人牙子来到京城,后来在一处院子学了接人待物的规矩,再后来被领到王府,王府的管事嬷嬷直接选中了我。」 「哪个管事嬷嬷?」 万碧摇摇头,「我不认识,后来也没见过,有什么不对?」 「只是觉得奇怪,王府的下人不是家生子,就是从庄子上选来的,很少从外面买人。」 「这有什么奇怪?和我一起进府的有十来个呢!」话音未落,万碧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古怪。 「爷,我才发现,一起进府的丫头,如今就剩下我一个!」 朱嗣炯扯扯嘴角想笑,但那笑比哭都难看,「乱兵进府之时,你怎么知道我躲在哪里?」 「容嬷嬷告诉我的……」万碧似乎意识到什么,紧紧揪住朱嗣炯的衣襟,「难道容嬷嬷也有问题?可一进府就是她护着我,没有她,我活不过半年!」 以前从未注意的细枝末节,如今连了起来,朱嗣炯心里已是惊涛骇浪,自以为的种种因缘际会,不过是他人的刻意安排。 朱嗣炯抱着万碧半天没说话,良久,在万碧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眼中复归平静,「阿碧,别怕,一切有我!你是我的人,我必会保你喜乐安康一辈子!」 又过了半个月,皇上的旨意终于到了——靖江郡王卸任,案宗移交,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 朱嗣炯非常平静,将手上东西一交,带着万碧准备一路游山玩水的回去。 他还对吕秀才说,「先生果真神机妙算,一切都让你说中了。这次回京,我保举你做给事中!」 吕秀才私底下找万碧,「郡王爷好像生我的气了!」 「我也不大清楚,先生有话不如直接与郡王谈。郡王一来讨厌别人有事瞒他,二来最恨被当做棋子,只要先生不触及这两点,想来是无事的。」 吕秀才捋着胡子呵呵笑着,心里却犯了愁。 朱嗣炯私下也找了杨广,「你这次功劳不小,论理该赏个官职,但我实在缺人,还想把你留在府里。」 不待他说完,杨广马上单膝跪下,「属下愿留在府中做侍卫。」 杨广面上无半点勉强,朱嗣炯抬抬手,「起来,不要跪来跪去。」 外面传来女子的娇斥声,朱嗣炯走到门外,院子里,阿碧正指挥着仆妇收拾东西。 朱嗣炯忽问道,「阿碧给你包扎伤口用的细布呢?」 此言入耳,杨广的心扑腾一响。 他背着身,杨广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 「回主子话,李郎中给属下换药时,已全部扔了。」 朱嗣炯转过身,看了他一会儿,「回去后你做阿碧的侍卫。」 他轻描淡写一句话,犹如一声惊雷在杨广耳边炸响。 风吹过,树枝不安地摇晃了下。 流云飞度,树影斑驳,这位年轻郡王俊雅的脸忽明忽暗,一双星眸灼然生华,似乎一眼就能看透他的心。 杨广慢慢跪了下去,垂首道,「但有使令,万死不辞。」 「很好!」朱嗣炯点头说,「我视她如同至宝,自然要把最好的侍卫留给她,你可不要觉得屈才!」 「属下不敢!」 朱嗣炯轻笑,慢慢踱到万碧身边。 杨广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启程的日子一晃就到,靖江郡王欲行之际,又出了个小插曲。 那位孤女田果儿,跪在车驾前不肯走,定要跟着郡王上京。 第5章 她哭哭啼啼,引得一众百姓围观,还以为是郡王爷惹的桃花债! 嘤嘤嘤,嘤嘤嘤,车窗外的弱女子不停地哭。 朱嗣炯觉得有只苍蝇在耳边飞! 他真想一脚把田果儿踹飞,世上怎会有如此讨厌的女人? 万碧给他揉着胸口顺气,「不气不气,看我打发她。」 「何必跟她废话,直接把她扔到一边去!」 「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莺莺燕燕往你身上扑呢,正好拿她练练!」 朱嗣炯便掀开一角车帘,饶有兴趣看万碧怎么打发田果儿。 一众闲人指指点点,看得正欢,忽见绣金红缎车帘一挑,环佩叮当,下来一个遍身绫罗,穿金戴银的美人儿。 那美人云鬓高绾,眉黛春山,秋水剪瞳,眼波横转,几乎勾掉一众看客的魂儿。 「田姑娘,你不在家守孝,跑到这里哭哭啼啼做什么?」 「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怎么活得下去?求求郡王爷可怜可怜我,带我走吧!」 「林大人已经给你置了份产业,怎么会活不下去?」 「我……我一个人,守不住。」 「放心,林大人都已和这里的官府打好招呼了,会照顾你的。」万碧绝口不提朱嗣炯,「来人啊,请田姑娘回家去。」 立刻有两个侍卫过来。 田果儿扑上去抱住车辕,尖声叫道,「我不回去,郡王爷答应过我爹照顾我的!」 万碧笑起来,她居高临下看着田果儿,大声说道,「你爹是谁?贪了河工银子的朝廷要犯!郡王爷会答应你爹照顾你?白日发梦也要有个限度!」 周围一片哗然,听说是贪官之女,自有一众灾民咬牙切齿! 「不,不是这样的!」田果儿拼命摇头,身形摇摇欲坠,口中喃喃道,「没有我爹的口供,案子怎么能破?那日郡王爷明明答应的……」 「你说什么?」万碧忽然弯下腰,靠近她脸旁。 田果儿一愣,万碧已直起腰来,轻蔑一笑,「你要自荐枕席?你?犯官之女,竟想服侍郡王爷?」 围观人群哄然大笑,更有闲汉不住发出怪叫。 靖江郡王何许人也?正经的龙子凤孙,自他来到开封府,多少高门大户的闺女挤破头都进不去他的门,你一个罪臣家眷就想一步登天? 笑话!就是郡王爷答应,满城的大闺女小媳妇也不答应! 田果儿的泪扑簌扑簌落下来,「我没说,我没说这话,你冤枉我!」 万碧绕着田果儿左右看看,忽笑道,「若是郡王爷看上你倒也罢了,可看看你的模样,凭什么伺候我家爷?」 万碧登上车,朗声笑道,「想要服侍我家爷,至少也要比我长得好才行!」 田果儿的一颗心,直直地坠了下去。 侍卫上来把她拖到路边,田果儿没有挣扎,她不顾周围人的耻笑,一双眼睛在随行人员中焦急地搜索。 终于,她眼睛一亮,连滚带爬跑过去抓住一个人的袖子,「林伯伯,别丢下我一个人,带我走吧。」 林勤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田果儿——这曾经也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女娇娃,想起与她爹的同科情谊,他摸摸田果儿的头,叹道,「孩子,若是不嫌弃,来伯伯家里,伯伯的女儿和你差不多大,一起做个伴儿吧。」 马车摇摇晃晃,靖江郡王拥着自家的宠婢,乐滋滋说道,「阿碧,回去我们就把事办了!」 「啊?!」 「哪个女人敢往我身上贴,你就往前一站,指着她鼻子说,‘丑,滚!’」 万碧吃吃笑起来,「不怕人家说你色令智昏,纵婢行凶?」 「我就是喜欢你仗着我的势,耀武扬威的样子!」朱嗣炯张口含住她的樱唇,变着法儿调戏那丁香小舌。 靖江郡王的车驾晃荡了小半年才回到京城。 此时兰阳水灾已结案,皇上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重重处罚了州府一级的官员,平王推说不知情,交出了几个亲信顶罪,如数归还了国库银子。而太孙那边更简单,推了个詹士背锅了事,连银子都没还。 如此处置,满朝哗然,有御史一头碰死在金銮殿上。 皇上拂袖而去,高敬不置可否,内阁唯首辅马首是瞻,对此事一言不发。 而朱嗣炯自知将人得罪个遍,此时最好远离漩涡中心,便借口纳妾办喜事,高挂免客牌,谁来都不见,全心全意扑在美人身上。 京城便流传,靖江郡王是个不务正业的好色之徒。 把他亲娘宁王妃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阮侧妃给二少爷朱嗣炎——如今已是宁靖郡王,找了一门好亲事,郡王妃是安国公庶女蒋依玉,虽说是庶女,但也系出名门。 第6章 在王妃看来,国公府的庶女,比世子妃石莹这个七品编修嫡女有分量得多! 因此,她憋着一口气要给小儿子说个出身高贵的嫡女。 可朱嗣炯一回府就和王妃言明,他要纳万碧为贵妾。 有如此受宠的贵妾,哪个好人家的女儿还肯嫁过来? 她憋着火,小心翼翼和小儿子商量,能不能做个通房就算了,妾什么的太抬举万碧了。 朱嗣炯回了一句,我只是来知会您一声。 把王妃气的呦,捂着胸口匀了半天气,捶着桌子哭闹道,「你是成心想气死我?我都同意让那个狐媚子留下来伺候你了,你还要怎样?你就一点儿都不顾及你亲娘?」 朱嗣炯目光复杂地看了他娘一眼,「若不是因为母亲,儿子早不管不顾将她娶过来做我的郡王妃!」 「也请母亲疼惜下儿子,我早就说过,万碧是我的命,母亲是真想让儿子死吗?」 王妃蓦地回想起小儿子状若疯狂的模样,心肝微颤,「儿大不由娘,我不管了!」 万碧现在关心另一件事——容嬷嬷的身体。 李重生比他们早回京城,已给老人家诊了脉,他暗地和万碧说,回天乏术,最多延续半年。 万碧很伤心,虽然朱嗣炯怀疑容嬷嬷,但在过去的孤寂岁月中,唯一给她温暖的就是容嬷嬷,她实在不愿意把这位老人想成别有用心的人。 「嬷嬷,你要好好听李郎中的话,乖乖吃药,我想嬷嬷能长长久久地陪着我。」 「丫头,没有谁能永远陪你走下去,到了最后,都是一个人……,所以你要习惯别人的离开,哪怕是你最亲密、最信赖的人。」 「嬷嬷,别这么说,我有点害怕。」 「害怕?」容嬷嬷目光灼灼盯着万碧,「老婆子知道你怕什么!你怕被周围的人利用,你怕郡王的疑心,你怕失了他的宠爱,死无葬身之地!」 如遭雷击,万碧瞬间呆住了。 「阿碧,你疑心嬷嬷了是不是?」 「没有!」 「你还是太小,没学会掩饰自己,嬷嬷的眼睛花了,看不清东西,可还看得清人。孩子,带嬷嬷去见靖江郡王,有些事,他该知道了!」 和朱嗣炯见面后,容嬷嬷没过两日就离开了王府。 临走前,她对万碧说,「靖江郡王对你一往情深,若是他只是个郡王,别管你是妻是妾,他日开府,大门一关,你们两个尽情过自己小日子去!若他有朝一日真坐上那个位子,丫头,你的路可就不好走了。」 万碧一时不能理解。 她看着万碧,慈爱又怅惘,「没关系,慢慢来,终究只有自己经历了,才能真正长大!前路漫漫,嬷嬷真希望你能走远些。」 万碧去小书房找朱嗣炯,他面有所思坐在桌前,见她进来,习惯性地将她搂在怀中。 万碧神情恹恹,「我怀疑自己是被人安排到你身边的。」 「我却要好好谢谢她!」朱嗣炯捉着她的玉手抚弄,「我无比庆幸是你!」 「容嬷嬷……果真有问题?」 朱嗣炯犹豫了下,点点头,「她是宫里出来的人,任务就是在我身边埋颗钉子,可惜她一时心软,人是埋下了,但没成钉子,反而成了心头肉。」 万碧被他逗笑,「那嬷嬷是谁的人?」 「傻瓜,宫里出来的,还能是谁的人?」 「……太子?可他都死了!」 「说你傻还真傻上了!」朱嗣炯失笑,「宫里还有太子亲娘呢!」 皇后!万碧真有点说不出话了。 「不止这些,连你中的毒也和她有关!」朱嗣炯眼神渐渐冷下来。 万碧很是意外,「她为什么给我下毒?」 朱嗣炯揉揉眉心,长长吁出口闷气,「若不是容嬷嬷,我还真不知道皇后如此忌惮我。」 皇后一心想让自己儿子登基,她看哪个亲王都像逆贼! 没有就藩的只有一个宁王,自然是她的心头大患。 宁王不成器,但宁王还有儿子! 宁王世子也不像样,但还有宁王三子! 皇后打小将朱嗣炯养在宫里,事事教导以太孙为先,并安排李嬷嬷离间他和宁王妃的母子关系,让李嬷嬷成为对朱嗣炯影响最大的人! 后面一场三王之乱,太子死了,好在太孙活着。 朱嗣炯自幼和太孙交好,并一再表示支持太孙,但她还是放心不下,必要掌握他一举一动。 然而李嬷嬷招了朱嗣炯的厌恶,派不上用场,成了弃子。 皇后便想起容嬷嬷,她交代过要在朱嗣炯身边安插个钉子。 容嬷嬷说,之前安插的人都在战乱中死了——她不愿也不能把万碧当成钉子用。 第7章 这漫长的、似乎永远是黑暗的日子中,万碧又何尝不是她的些许光明? 皇后想再安排人进来,万碧就成了绊脚石,有她在,朱嗣炯不会亲近其他人。 接着就发生了绢花之事。 「容嬷嬷后来才知道皇后给你下毒,她怕自己不知不觉被人利用,坚决要走。」 万碧出了会儿神,方说,「所以她那么快就在牛头村找到了我,可她走了,皇后能放过她吗?」 朱嗣炯没说话,只是抱紧了万碧,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让这人留在万碧身边。 「……绢花这事和世子妃没关系吗?」 「没有直接证据表明石莹参与其中,但我不信她是干净的!」朱嗣炯叹道,「眼下真是一团乱。」 皇后、太孙、平王、高敬,府内府外各种势力交错,面对乱糟糟的时局,靖江郡王的眉头越皱越紧。 耳朵微微传来痛感,又麻又痒,是万碧在咬他的耳朵。 她的笑带着狡黠和挑逗,「爷就半分不疑我?」 朱嗣炯将她拦腰抱起,一阵大笑,「就算你是鸩酒,爷也会眉头不带皱一下喝下去!」 「阿碧,明天,明天爷就收了你!」 今晚是靖江郡王的第一次,他很紧张。 从无经验的他十分担忧不能给心上人留下美好甜蜜的回忆。 因此,他钻在小书房反复研究「秘籍」,看得几乎喷血,他自以为习得其中精髓,那是昂首挺胸、洋洋得意,准备一展雄风! 结果看到盛装打扮的万碧,想想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却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放。 阿碧身着喜服,端坐在床上,面白如月,羞颜似晕,眉梢眼角俱是风情,衬着烛光,显出无限风姿。 朱嗣炯脚下发虚,飘飘忽忽坐到她旁边,盯着她呆呆看了半晌,忽想起什么似的掏出一块红盖头,轻轻罩在万碧的头上。 眼前是一片朦朦胧胧的红色,周遭都暗了下来,天地万物仿佛消失不见,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万碧有那么一瞬间是懵的,渐渐的,心中漫出酸酸甜甜的味道,嘴角甜蜜地笑,鼻子却发酸,眼睛一热,泪珠儿滑过,滴在喜服上,洇出两朵娇花。 待朱嗣炯慢慢掀开她的盖头时,入目的便是一朵露润的玫瑰,在他面前盛然开放! 娇艳欲滴,花香醉人。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但觉热血在四肢百骸中冲波逆折,浑身发烫,伸手就去解万碧的衣服。 那层层叠叠的衣服,偏与他作对,朱嗣炯手指尖微颤,越解越乱,他一着急就要撕开。 「停停停!」万碧娇嗔说道,「别弄坏我的衣服!你等着,我自己脱。」 朱嗣炯就傻愣愣地看着万碧轻解罗裙,脱去一件又一件,身上只剩大红肚兜和亵裤。 三千青丝瀑布般垂下,遮住她的酥背,一双玉臂裸露在外,丰盈娇美,柔若无骨。 直到她的芊芊素手解下他的腰带,褪去他的喜袍,朱嗣炯才回过神来。 万碧眉目暗挑,故意说,「爷,剩下的还要我来吗?」 朱嗣炯二话不说,一把扯掉自己的衣服,之前想好的招数忘得一干二净,章法全无,只凭体内最原始的冲动,紧紧抱着她,在怀中狠狠揉搓。 万碧从来不知道她家爷还有如此霸道凶猛的一面。 炙热的气息喷在脸上,他的吻铺天盖地袭了过来。 他的舌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又吮又吸,力气之大,万碧觉得自己魂儿都要被他吸走了。 「阿碧好甜,就像熟透的桃子,……吮一口,汁甜如蜜……」 万碧脸红得真像个桃子了。 「……你来!」 万碧茫然。 「学我刚才的样子,亲我。」 「我才……」 「别说话,吻我!」 万碧顶着红布似的脸,闭着眼睛,笨拙地重复他刚才的动作,却一不小心咬破他的唇。 「还是爷教你吧!」朱嗣炯轻笑,整个人压了上来,万碧身上一沉,下意识就去推,手碰到一处,如烫到一般,急忙回撤。 然手被摁住,她的小手被他的大手牢牢包裹,被迫随之而动。 血液逐渐沸腾,体内似有火烧,衣衫脱得干净,仍觉燥热难当。 朱嗣炯不出意外又流了鼻血,万碧心疼又好笑,「我的爷,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啊!」 「叫你笑话爷!」朱嗣炯叼着她,含糊不清说,「让你知道爷的厉害!」 万碧很快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风中一朵落花,被风卷起,又抛下,起起伏伏,就是无法落地,劲风吹过,身子猛然一轻,如升入九天云霄,飘飘然,几欲成仙。 第8章 朱嗣炯已是大汗淋漓,体内的猛兽一时得逞,暂且消停了。 万碧手中多了一块玉佩,是只有皇家正妻才能拥有的龙纹玉佩。 「爷这是许我一人吗?」万碧钻到他怀中,「可不许食言!」 肤腻似脂,朱嗣炯手下轻抚,似一根羽毛划过,引发一阵战栗,如玉般的娇躯白中透红,红中透白,盛景迷人,他又忍不住了,刻苦学习的种种招式适时浮现在脑海中。 朱嗣炯凑在她耳边,「上次我说要教你‘观音坐莲’,还记得吗?」 于是,万碧很是体会了一把「坐观音」的感觉,直到第二天太阳升上树梢,她的腿还抖的。 她累得躺在床上一动不想动,她家爷反而跟打了鸡血一样,天不亮就跑到练武场上操练起十八般兵器。 外间传来小雅的声音,似是在与人争辩。 万碧起身穿好衣服,一步三晃走到隔间,「小雅!」 外面的小雅带着几个小丫头马上进来伺候,后面跟着张嬷嬷和王妃院中的婆子。 万碧慢腾腾地梳洗后,仿佛刚看见张嬷嬷,讶然说道,「张嬷嬷来了,快请坐!」她身子前倾,似要站起,然眉头轻拧,又坐了回去。 张嬷嬷眼光十分老辣,这会儿的功夫已将万碧打量个遍。 万碧长相本就艳丽,如今经了人事,眉间春意掩也掩不住,一双妙目似笼着层薄雾,嘴角轻勾,慵懒之中透着娇媚的风情,竟比以往更加娇艳动人。 如此美人,自己见了都爱,怪不得炯哥儿爱之如命。 想到来意,张嬷嬷不由暗叹一声,缓声说,「老奴来给万姨娘贺喜。」 万碧正要答谢,却听张嬷嬷口风一转,语气冷淡,「炯哥儿宠爱姨娘,但也请姨娘自重,哪有姨娘歇在主子屋子的规矩?这正房,是郡王妃的!」 「请姨娘即刻收拾东西,搬回西厢房,若是东西多,老奴带了丫鬟来,帮着姨娘收拾!」 万碧笑道,「嬷嬷年迈,不敢劳您大驾,您只管坐在这里喝茶,看着小丫头们收拾就行。小雅,快扶嬷嬷坐下,将前儿得的云雾茶给嬷嬷泡上。」 她没有抗拒,张嬷嬷微微松口气,转身端出一碗汤药,放在万碧面前,低声说,「万姨娘,这是府里的规矩,别让老奴为难。」 黑乎乎的药汁,泛着浓重的腥苦味儿。 万碧垂眸看了看,仍是笑盈盈的,「嬷嬷,我肠胃不好,可否容我先吃早饭?」 她瞥了一眼小雅。 「我去给姨娘拿饭!」小雅如一条灵活的泥鳅,从丫鬟婆子中「呲溜」钻了出去,转眼不见人影儿。 张嬷嬷阻止不及,沉声说,「姨娘省点事,大家都轻便些!」 她一个眼色过去,左右婆子上来就捉万碧的胳膊,竟要强行灌药。 「慢着!」万碧大吼一声,霍然起身,「张嬷嬷,你说我吃了这药,会不会生病呢?」 张嬷嬷脸色沉了下来,「姨娘真会顽笑,放心,这就是普通的避子汤,于你身子无碍。」 万碧似笑非笑看着她,「张嬷嬷就这么笃定?」 「后宅手段我见多了,你真病也好,装病也好,炯哥儿是绝不会信我害你的!来人,灌药!」 万碧眼波一扫,旁边伺候的几个小丫头纷纷上前阻拦。 两拨人闹成一团,万碧笑吟吟端着茶在旁欣赏。 「都他娘的给我住手!」朱嗣炯人未到,声已到。 一路跑来,他额角挂着汗,微微有些气喘,「敢到我院子撒野,一个个嫌命长不是?」 他看见婆子手中的药,头皮一炸,眼中冷光森然,喝问,「那是什么药?」 万碧不答,只看着张嬷嬷。 张嬷嬷无奈说,「炯哥儿,府里的规矩,嫡子未出,侍妾不得有孕,这也是为万姨娘好。」 「什、么、药?」 「……避子汤。」 朱嗣炯站在万碧身前,将她整个人罩在自己身后,「张嬷嬷,把药端回去,阿碧用不着这东西!」 「炯哥儿!」张嬷嬷脸色霎地变得白里泛青,这傻孩子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别让我说第二遍!」 打发走众人,万碧脸上笑开了花,跳到朱嗣炯怀中,勾住他的脖子,一双眼睛晶晶亮,「我家爷好威武!」 她嘟着香唇想亲过去,不防看到他唇上的伤——那是她昨晚的「杰作」! 万碧有点不好意思,「疼不疼?」 朱嗣炯的嗓音猛然暗沉下来,带着嘶哑,「不疼,痒的!」 他抱着万碧进了内室,伸进裙里作弄一番,顾不得她呼痛躲避,一撩袍子就要挺身而上。 第9章 门外响起小雅想哭的声音,「郡王爷,侯德亮说有要事禀报。」 戛然而止! 万碧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媚眼如丝,皆是戏谑。 火气顿生,朱嗣炯狠狠揉了两把,他下手没轻没重,万碧娇呼一声,疼得花容失色。 朱嗣炯立刻后悔了,搂着她轻声哄着。 万碧忍着痛,轻轻推推他,「快走吧,别耽误你正事。」 走到门口,万碧又把他唤了回来,扯过一方丝帕,将他的手擦干净,「去吧!」 朱嗣炯香了她一口,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挪着步子离去。 小书房,朱嗣炯瞪着侯德亮,「这就是你说的要事?」 秋狩伴驾,不算要事?侯德亮目瞪口呆看着自家郡王爷,这可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探来的消息。 皇上冷落郡王一个多月,这明显是要重新启用的节奏。 为啥郡王不高兴?为啥郡王的目光好像要杀人?侯德亮满脸写着不明白。 朱嗣炯起身就走。 虽不知他为何生气,但机智如猴儿的侯德亮马上献殷勤,「郡王爷,小人老家送来两筐蜜桃,个个水灵灵的甜如蜜,请爷尝个鲜儿!」 「侯德亮!」 「是。」 「以后不准再吃桃子!」 「是!……啊?」 「去打扫马厩一个月!」 侯德亮张大嘴巴,欲哭无泪,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得知张嬷嬷被小儿子轰了出来,宁王妃气得脸发白,不停和大儿媳抱怨小儿子的不省心。 面对婆婆的喋喋不休,石莹面上是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深深的理解,这让王妃觉得心里舒服了点。 「其实母亲大可不必如此烦恼。」她说,「张嬷嬷之前说的对,三弟缺个媳妇管管。」 一提这事王妃更愁,「我都探了口风,可满京城都知道他有这么个狐媚子在身边,人家都不乐意啊!」 「不一定非在京城里找啊,我看江浙一带就不错,文风盛行,底蕴深厚,又是出美人的地方,不如……」石莹尽力诱导王妃。 「对啊!」王妃一拍手,「在京城以外找,我定要给他找个厉害媳妇,最好是会武的!那狐媚子胆敢不敬,上去就一顿打!」 什么样人家的女儿会武,自然是武将! 话题似乎跑偏了,石莹眉头跳跳,正要扯回来,王妃已吩咐张嬷嬷重新物色小儿媳人选。 石莹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使不出。 侯德亮的消息是准确的,皇上果然下旨,靖江郡王秋狩随行伴驾。 若是靖江郡王能料到后来之事,打死他也不会来! 初秋的北苑猎场草树连绵,广袤草原一望无垠,风吹过,白云悠然,树影婆娑,草丛如波浪般起伏,沙沙作响。 久居京城的人,见的大多是鳞次栉比的亭台楼榭,曲径通幽的胡同,乍来此处,无不心旷神怡,更有人把酒临风,诗兴大发,洋洋洒洒大做文章。 朱嗣炯却很不爽,他现在看谁都不顺眼。 只因他的阿碧被人觊觎了! 他带阿碧出来散心,却不想阿碧刚下马车,就看傻了一个书呆子! 阿碧对着自己笑了一笑,那傻书呆一头撞在树上昏了过去。 朱嗣炯鼻子差点气歪,又没冲你笑,你晕个屁! 更让他郁闷的是,这傻书呆回去念念不忘,做了篇什么《神妃赋》,把万碧说得是天上有地上无,还套用前朝的诗句「一枝红艳露凝香」,以杨太真作比,这就更令人心往神驰,恨不能一睹芳容。 连皇上都好奇,「你那小妾到底长什么模样,把朕的探花郎魂儿都勾没了。」 言语之中竟有把阿碧带来瞧瞧的意思。 让阿碧如同奇珍异宝般展示在众人面前?朱嗣炯自然不肯! 皇上自恃身份,当然不会勉强自己孙子。 但太孙和朱嗣炯年龄相仿,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宫里也有几个绝色,硬要和万碧比比。 朱嗣炯一口回绝! 太孙也犯了倔,死缠烂打要去看万碧的模样,甚至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朱嗣炯沉默了,就在太孙以为他终于让步的时候,他却平静又异常坚决地说,「断手断足,我仍可以活!没有衣服,冬无法御寒,夏无法遮羞,我活不了!」 二人对立许久,谁也没有说话,风飒飒吹过,杨树林呼啦啦作响,好似一群人拍着手发出阵阵嘲笑。 「你知道我并非对她有什么觊夺之念,……我只想要你一个态度!」太孙不无遗憾叹道,眼中满是痛惜,缓缓离开。 第10章 他走得很慢,那背影看上去有几分落寞,似是在等人过去安慰。 朱嗣炯毫不犹豫,大踏步向相反方向走去,他脚步匆匆,靴子嚯嚯踩过草丛,袍子下摆上下翻飞,眨眼就走出去好远。 待太孙回身的时候,朱嗣炯早不见了人影儿。 太孙满目骇然,兀自怔楞了会儿,愤然离去。 万碧倒没有朱嗣炯那么生气,还逼着郡王爷给她念那篇《神妃赋》。 朱嗣炯对她向来是有求必应,忍着恶心念了一遍,奈何阿碧水平有限,拗口的之乎者也听不大明白,只好又给她逐句解释了一遍。 夜半思念佳人,神不守舍,恨不能梦中相会,一解相思苦…… 万碧听到这里乐不可支,朱嗣炯在心中已将此书呆大卸八块。 可总不能把阿碧藏起来不见人,他还想要带她好好玩玩。 他便想了个主意,找顶帷帽给阿碧戴上,将她那张明艳绝世的脸严严实实遮起来。 这不是更引人注目么?万碧有点哭笑不得,考虑到自家爷的小心眼,还是乖乖戴着帷帽去了猎场。 果然,万碧跟着朱嗣炯一出现,就吸引了绝大部分人的目光。 男人是好奇,女人是不屑。 朱嗣炯一会儿还要下场,将她送到宁王府女眷坐席,捏捏她的小手,「等我给你猎头鹿,做双鹿皮小靴,冬天我们去南苑赏雪去!」 隔着皂纱看不清他,万碧伸手撩开,巧笑倩兮,「爷,练了一年多的弓箭,可别再输给别人啦!」 「咣当」,场边的侍卫满面通红去捡掉在地上的长枪。 朱嗣炯噌地把皂纱给她拉好,「不许再撩开!」 号角声声,不能再耽误,朱嗣炯急急忙忙翻身上马,马鞭轻抽,「照夜白」便如箭一般冲了出去。 万碧感到有人在看自己,转头望去,周围并没有人。 错觉吗? 正在狐疑间,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呼呵声,秋狩开始了。 宫人早就预备下数百头黄羊、狍子、鹿等,一听号响,放开闸笼,那些野牲畜没命般四散奔逃。 场中人纷纷扬鞭催马,马嘶连连,尘土飞扬,大地似乎都在千军万马的铁蹄下颤抖。 万碧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兴奋得坐不住,踮着脚尖抻着脖子使劲地看。 高空中,一只海东青盘旋几圈,俯冲下来,已是按倒了一头黄羊,它噼啪噼啪扑了几下,竟抓着羊提起十余丈高,引发一阵叫好。 「那是平王世子的鹰,果真厉害!」 「听说平王世子宝贝着呢,平时连碰也不让别人碰一下!」 一听和平王世子有关,万碧顿时没了兴趣,眼睛只去寻自家爷。 因万碧说了句「男要俏,一身皂」,朱嗣炯便穿了黑色劲装,混在人堆里十分的不显眼。 可他的马显眼,「照夜白」满身如雪,惟四蹄乌黑,万碧一眼就看见了。 如果他知道自己是先看马,再看他,也不知道这位小心眼的爷会不会吃马的醋! 在朱嗣炯旁边,有一匹马紧跟着。 那匹马和「照夜白」完全相反,通体乌黑,只四蹄雪白,正是名驹「乌云踏雪」。 马上是一名女子,红衣胜火,热烈张扬。 他二人似是在追逐一头鹿,越跑越远,消失在远处山林中。 不知为何,万碧心里发闷,眼眶忽然涌满了泪,只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 空中传来一声尖啸,将愣神的万碧拉了回来,刀子般的利爪近在咫尺! 万碧连连后退,过度的惊恐让她叫也叫不出来! 周围的女眷纷纷尖叫逃窜。 眼看那海东青就要抓上她的脸。 裂帛似的声音响起,人影闪过,「扑」一声,那海东青硬生生被砍成两半。 血顺着下颌,一滴滴地流下。 杨广牙关紧咬,双目圆睁,扭曲的脸沾满血迹,显得分外狰狞。 许是太过凶险,他不由微微颤抖,手中的刀发出轻微的嚓嚓声。 「我的海东青——!」平王世子大老远就哀嚎上了,扑到跟前,看到他惨死的宝贝,一双眼睛几乎喷出火来。 平王世子的忠实跟班,宁王府的大姑爷马风一指杨广,「狗杀才,纳命来!」 杨广握紧了手中的刀。 但那两人突然就偃旗息鼓,愣愣看着他身后发呆。 杨广回头望去,不由一窒。 万碧跌在地上,帷帽早摔到一旁,她吓坏了,瑟瑟发抖,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鹿,惊恐无助又楚楚可怜。 她长了一张娇媚艳丽的脸,根本不是柔弱的长相。 第11章 但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她身上出奇的协调,冲撞相交,融合出一种极致的美。 这种美,让人恨不能与她携云握雨,追求她极致的绚丽。 马风已大叫起来,「万碧!你竟然更美了!想不到靖江郡王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倒挺会调/教人!」 他这一嚷嚷,不少勋贵子弟都探头探脑往这儿瞧,还有几个涎皮赖脸的纨绔,急吼吼地冲过来。 杨广扯下斗篷呼地将万碧从头到脚盖个严实,打横抱起,不见他怎么动作,人已飘出去几丈远。 马风捅捅平王世子,「人走啦,别看了,瞧你眼都发直,小心你后院葡萄架倒了!」 平王世子笑道,「怪不得靖江郡王藏着掖着不给人看,果真绝色,和她比,我那几个都上不了台面!——唉,可惜了我的海东青!都是你,非挑唆我来!」 「得得,赶明儿我给你拿金子打一个!」 「这个侍卫是顶尖的身手,可惜也不是我的……」 平王世子长吁短叹,感慨他人命好。马风却想,怎么在朱嗣炯面前渲染一番刚才的英雄救美,让他心里膈应膈应。 朱嗣炯现在的确很膈应,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冷冰冰说,「这是我打的鹿!」 「你的鹿,你叫它一声,它答应吗?」红衣女子颦眉杏眼,言语捉狭。 「那上面有我的箭,是我射中的!」 她看了看,嘻嘻一笑,从箭囊抽出箭,扑一声刺入鹿腹,「现在这上面也有我的箭啦!」 「你!」朱嗣炯火冒三丈,拖着鹿就走。 「不行!」她竟一屁股坐在鹿上,「除非把我也抢走,否则别想抢我的鹿!」 朱嗣炯把鹿腿往地上一扔,上马就走。 她猛地冲到前面,伸手拦住。 朱嗣炯急拽缰绳,「照夜白」前蹄腾空,嘶叫几声才安静下来。 「你疯了!」朱嗣炯气急败坏喊道。 她静静看着他,「朱嗣炯,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他……哪知道你是谁!」 「大佛寺,你摔倒在我面前。」似是想起他当时的狼狈模样,她忍不住笑起来,「你变了很多,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你了,怎么样,厉害吧?」 朱嗣炯努力回想,还是没想起她是谁。 「我是罗家二小姐,镇北侯府二爷的独生女!」 罗致焕的女儿?朱嗣炯脸色稍缓,「罗二小姐,看在罗将军的面上,这头鹿送给你了!」 「我叫罗筱婳,你可以叫我罗二!我听我爹说了你查案的事,他很欣赏你的胆量魄力。我还听我哥说了你在京西大营的事,你百步穿杨、箭无虚发,一来就把那帮兵油子镇住了!还有,还有,你为你的婢女,发落半个王府的人,他们都说你好色糊涂,我却觉得你情深义重!」 生怕他突然走掉,罗筱婳抓着缰绳,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大堆。 朱嗣炯从她手里用力夺过缰绳,淡淡说,「多谢美誉!」 轻踢马腹,「照夜白」嘶鸣一声,嘚嘚向西奔去。 几乎是同时,罗筱婳翻身上马,一边追赶,一边大声喊,「朱嗣炯!等等我!」 前面的人没有回头,速度愈来愈快。 「记住,我叫罗——筱——婳——!」 他的身影渐渐看不到了。 到底没追上,一人一马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罗筱婳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双手拢在嘴边,竭尽全力地喊,「朱嗣炯,我喜欢你——!」 残阳似血,映得晚霞如火般燃烧,仿佛要在消失之前,在这广袤无垠的苍穹中留下最后的灿烂。 淡淡的雾气笼罩在这片大地上,天色将黑未黑,万物朦胧,影影绰绰,似真似假、似有似无。 一颗星星都没有,只有模糊的圆月,恹恹地散发出惨淡的光芒。 杨广单膝跪在靖江郡王的大帐外,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小雅从他旁边走过,满脸的同情加幸灾乐祸,两个时辰了,这家伙还挺能跪! 她蹑手蹑脚走进大帐,将手中托盘轻轻放在案上,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朱嗣炯脸上带了伤,青一块紫一块,几处见血,看得出狠狠与人打过架。 可把万碧心疼坏了,「一个打俩,也不怕吃亏!」 「他们伤得比我重,马风胳膊都让我撅断了!」他满不在乎说道。 万碧眼光瞄了一下小雅。 小雅扮个了哭脸,冷不防被朱嗣炯瞅见,得了他一记眼刀,哭丧着脸躲了出去。 「我说……」 「你不必为他求情!」朱嗣炯怒气未消,「我留他保护你,你瞧瞧他干了什么?」 第12章 「他的确保护了我,没有他,我的脸早被抓花了!」 朱嗣炯歪着头看她,「你为他和我争执?」 「我的爷,你的心眼比针鼻儿还小!」万碧手上用力,朱嗣炯哇地叫起来,「轻点,谋杀亲夫啊你!」 万碧将细布一扔, 「你疑心我?我还没说你呢,那个女的是谁?」 「哪个女的?」 「猎场上和你形影不离的红衣女子!」 「她?」朱嗣炯一愣,继而一副牙疼的样子,「快别提她,硬抢我一头鹿,若不是看罗将军面上,我非一脚踢飞她不可!」 「哟,什么人能抢了你的鹿?别不是故意送给人家的吧?」万碧搂着他的脖子,吹气如兰。 「我吃饱了撑的送她!」朱嗣炯压过来,「乖乖伺候爷,明天再给你打头鹿回来!」 多次水乳交融,万碧已褪去青涩,羊脂白玉般的秀腿勾上来,缠绵一吻,「爷,放心,再不会咬破你嘴唇。」 朱嗣炯哪经得起她撩拨,匆匆排兵布阵,就要直捣黄龙。 「外面,外面!」万碧忍着冲到嗓子眼的呻/吟,用力拍他的肩膀。 朱嗣炯瞪她,「你故意的!」 万碧挑眉一笑,「就是故意的!如何?」 「杨广!」 过了几息,帐外响起喑哑的声音,「属下在。」 「这次饶了你,下去!」 「是!」杨广摇摇晃晃站起来,跪得太久,腿脚都麻了,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 帐中忽传来万碧的叫声,声到一半戛然而止,似是被捂住了嘴。 杨广下意识就要奔过去,刚跨出一步,马上明白过来,转身飞也似逃走了。 不知跑了多久,他的脚步越来越沉,绊到了什么东西,跟头咕噜滚下草坡,一头栽在水泡子里。 水很凉,心口很烫,那里放着万碧的荷包。 从猎场回来时,他鬼使神差偷了她的荷包,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直愣愣地看着天,夜空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光芒。 芙蓉帐暖,春宵苦短,朱嗣炯依依不舍离开床铺,给万碧掖了掖被角,悄悄出了帐。 东方泛起鱼肚白,他深吸一口略带凉意的空气,开始活动筋骨,一趟拳打下来,额头已见薄汗。 「你还蛮用功的!」 朱嗣炯一个趔趄差点把自己摔了。 原来是罗二小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帐边,笑眯眯地正看他。 「你是做贼的吗,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我一直站在这里,是你没看到我!」 罗筱婳带了几分委屈,「人家天不亮就来等你,特意给你把鹿送回来!」 一直在?朱嗣炯暗想,这群侍卫该收拾收拾了! 「喂,搭把手!」她拍拍搭在马背上的鹿。 朱嗣炯背着手不动,「我不要了!」 「不行,本姑娘决定还给你,就一定要还给你!」 「来人!送罗二小姐回去!」 「等等,等等!」见他走,罗筱婳急忙去追,然被几名侍卫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帐内。 罗筱婳郁闷了会儿,忽又心情转好,「不要正好,我下次还来!」 万碧自然听到了外面的嘈杂,她一面梳妆,一面问道,「刚才谁在外面?」 「罗致焕的女儿,昨天撒泼耍滑抢了我的鹿,今天又死乞白赖非要还给我,真是有病!」朱嗣炯十分费解。 他顺手拿起螺黛,给万碧细细画眉,左右端详一番,叹道,「还是我的阿碧好!」 万碧抿嘴一笑,同为女子,那位姑娘的心思她大致也能猜到几分,既然自家爷不上心,她当然也不会说破。 可她还是小看了罗二小姐。 校场点兵,她兴致冲冲来看自家爷的英勇雄姿。 不过中途去更衣,就被这位堵在了净房门口! 堵不到她家爷,就来堵她么? 侯门嫡女,重臣掌上明珠,罗筱婳骨子里就带着傲气,十四五的年纪,俏丽刚健,言谈举止充满自信。 此刻她看着万碧啧啧称奇,「果真好看,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 她的目光带着惊艳和赞叹。 但万碧很不喜欢她打量自己的目光,好似自己是一个珍奇的摆件。 「罗二小姐,你拦我有什么事?」 「来看看你长的什么样。」 她轻蔑又不客气,万碧有点恼火,「我家郡王爷还在等我,请让开!」 「别急,我只问你一句话,朱嗣炯喜欢什么?你身为他的小妾,这点总该知道。」 第13章 「我的确知道!」万碧展颜一笑,犹如临风芍药,「他喜欢我!」 罗筱婳先是一愣,好一会儿才灵醒过来,仍不服输般地挺着胸脯说,「喜欢你又怎样?妾通买卖!」 万碧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哼了一声,「罗二小姐好家教,一个没出阁的姑娘,竟然管起别人家的后宅!」 全身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罗筱婳脸腾地红了,嗫嚅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待她回过神来,已不见万碧的踪影。 她蔫蔫地走出来,迎面过来大罗氏——罗大小姐,如今是汝南侯世子妃。 大罗氏看她垂头丧气不见往常风采,很是纳闷。 罗筱婳抱着堂姐的胳膊,「姐,你和姐夫是怎么在一起的呢?」 大罗氏有点不好意思,刚要嗔怪几句,却看小妹脚步一顿,整张脸白得吓人。 她顺着小妹的目光看过去。 拐角处,高高的白杨树下站着一男一女。 大罗氏不禁感叹世上竟有如此美貌女子,她稍稍昂着头,正说着什么,眉宇间神采飞扬,笑靥如花,一双妙目深情缠绵地望着眼前人。 那男子身材高挑瘦劲,背着手,微微弯着腰,偶尔点头,间或附和两句,他的目光一直黏在这女子的脸上,眼中溢出的爱意,让已为人妇的大罗氏都怦然心动。 这是一对互相深爱的璧人! 为什么小妹如此失魂落魄? 大罗氏想起小妹最近总念叨的人,「那是……靖江郡王?」 罗筱婳没说话,抓着堂姐的手更用力了。 「妹妹,他不是良配!」 「我知道,可我就忍不住……想他。」 大罗氏叹道,「时间长了,看不到就不想了,我们该回家……别跑,我今天才知道你死活非要跟我来的目的,不成!我带你先回京城,今天就走!」 「我不回京城!」罗筱婳小姐脾气上来,大声说,「低头四四方方的地,抬头四四方方的天,出个门儿比登天还难,我那是坐牢!」 「你都住了两年多了,怎么还没习惯?」 「反正我不回去,我要跟着爹爹去京畿大营,我也会骑马耍刀,我要做巾帼将军!」罗筱婳甩手跑掉。 大罗氏急得跺脚,她真是对这个任性的妹妹毫无办法。 猛然间疾风吹过,带着腥味儿,天边一大片乌云压上来,电掣金蛇,云翻黑墨,大雨倾盆而至。 大罗氏急忙找避雨的地方,迭声吩咐下人去寻小妹。 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寻人的奴仆们一肚子抱怨不敢言。 大雨磅礴,连日不停,狩猎当然进行不下去,见皇上意兴阑珊,太孙便建议去北苑行宫,那里有大片的胡杨林,正是观赏的时节。 难得的是平王也赞成。 皇上大手一挥,准! 自有一众孝子贤孙、忠臣良将协调各方、详密规制。 从御前退下,已是亥时,漆黑夜色宛如化不开的浓墨,大雨依旧哗啦啦地下个不停。 朱嗣炯领了巡防的差事,刚拿令牌出来,就被人截在营帐前 罗筱婳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刘海紧贴在脑门上,长靴沾满了泥,衣襟滴滴答答淌着水,脚下很快形成了一片小水洼。 巴掌大的瓜子脸紧绷着,她的眼神中透着倔强倨傲,「朱嗣炯,我有话对你说!」 朱嗣炯有些犯难,不知是该说「我很忙」,还是「懒得听」。 还是闭口不言的好,话多生事,他还想早点回去和阿碧卿卿我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不相干人身上。 见他绕开自己,罗筱婳瞬间崩溃。 「朱嗣炯!」她哭喊道,「你的眼睛是瞎的吗?」 真是牙疼!朱嗣炯勉为其难说了句,「罗二小姐走好!」 「你,你这个混蛋!」 马鞭呼啸而至,朱嗣炯侧身闪开,语气如冰,「辱骂冲撞皇亲,罗二小姐可知该当何罪?」 罗筱婳将马鞭一扔,捂脸大哭,「我好不容易甩开人,风里雨里赶了一夜,就为了来看你一眼!」 「我一个女孩子,不顾人耻笑几次追你、拦你,厚着脸皮和你搭话,受了你的冷嘲热讽还不停讨好地笑,你不懂吗?」 「朱嗣炯,我喜欢你啊!」 急雨敲棚,砰砰如鼓,声声捶心,让人烦躁难安。 朱嗣炯,我喜欢你! 此话入耳,他有些恍惚。 曾经也有人对他说过一样的话。 那时他的心情是怎样的?心花怒放,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畅快至极! 想起阿碧,心中的烦乱瞬间烟消云散,朱嗣炯罕见地对罗筱婳露出笑容。 第14章 「谢谢,不用!」 像挨了一记闷棍,罗筱婳只觉头一阵眩晕,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想哭,想叫,却只是怔楞,呆呆看着他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去。 含苞欲放的花儿还未盛开,便已枯萎。 就这么……结束了? 嚯嚯脚步声,来了两个侍卫,「罗二小姐,郡王让我们护送您回京城。」 「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一名侍卫说,虽然和郡王原话有些差异,但总归是一个意思。 朱嗣炯的原话是「押送」,但他们怎么敢「押送」罗将军的女儿! 宛如即将渴死的人得了一滴甘露,罗筱婳灰败的脸立刻生动起来,重新焕发出光彩。 他还惦记自己的安全,他心里不是没有一丝感动,也就是说,自己还有机会! 罗筱婳呵呵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哭,越哭声越大,甚至有盖过雨声之势。 面对嚎啕大哭的罗二小姐,两名侍卫面面相觑。 隔日,皇帝拔营,去北苑行宫。 这里有大片的胡杨林,一眼望不到边际,秋风飒飒,湛蓝晴空下,金灿的胡杨如同苍茫大地上跳跃的火焰,壮美、绚丽,焕发出震人心魄的美。 万碧身穿淡蓝印花交领长衣,白底绣花百褶裙,漫步在金黄璀璨的林中,长长的湖蓝披帛随风飞舞,恍若仙子。 朱嗣炯含笑看着她,心情也跟着灿烂起来。 到了行宫,太孙建议换防,朱嗣炯巡防的差事没了,成了闲散人。 太孙开始防备他,意料之中,却隐隐有些失落。 让他惊讶的是,平王也痛痛快快交出了驻防的权力。 想不通这两人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他索性带着万碧出来散心。 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个老熟人! 「吕先生?!」万碧又惊又喜,「您怎么来了?」 对比朱嗣炯客气又疏离的态度,万碧这点喜色让吕秀才慰藉不少。 「钓鱼呀!」吕秀才一扬鱼竿。 万碧眼睛立刻瞪圆了,「你的鱼钩是直的!怎么钓……」 她忽然明白过来,走到既能让朱嗣炯看到自己,又不会听到他们谈话的地方。 朝阳透过林间缝隙照射下来,给她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绚烂的胡杨林,在她面前也黯然失色。 朱嗣炯望着她的身影,温情脉脉。 「神妃仙子,果然名不虚传!」吕秀才叹气,「这丫头是越长越美啦!」 朱嗣炯不悦道,「你怎么也拿此事说话?」 「你难道不知?如今她的名头比你大!」吕秀才捋着胡子,摇头晃脑,「当朝探花郎一篇《神妃赋》,引发无数遐想啊!上到文人雅士,下到贩夫走卒,无不谈论这‘神妃’究竟是何等样貌,更有甚者,不惜重金求购小丫头的画像!」 朱嗣炯恨恨道,「都是一帮闲得蛋疼的玩意儿!」 吕秀才悠悠说道,「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人之本性!老夫着实喜欢这丫头,你可要把她护好喽!」 「你来就是说这些?」 「非也,乃是钓你!诶,别生气嘛,久居高位,不仅疑心多多,脾气也见长啊!——郡王请看这行宫,背靠陡坡,前横湖泊,左傍丛林,唯一出路就是右面的官道。」 「官道重兵把守,无手令不得进出,太孙还调了五千兵力,把行宫团团围住。五千,相当于一个卫所!虽说圣驾在此,但未免太过兴师动众!郡王就不觉奇怪?」 「还有,平王此次随驾,身边只有百十个亲卫,是该说他心大呢,还是另有所图?」 朱嗣炯眼光一闪,「你的消息好灵通,看来很受高首辅器重。」 「老夫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从无对郡王半点不利之心!兰阳水灾一案,我因势利导,推波助澜,虽有私心,却为大义。一心为民、敢揭真相、犯龙颜者,唯靖江郡王!老夫没有看错人,吾心甚慰呀!」 朱嗣炯扯扯嘴角,「原来是在考察我。」 吕秀才赧然笑笑,旋而脸色一肃,拱手长揖,「人择明君而臣,鸟择良木而栖,吾愿为主前锋,为社稷驱邪恶!」 呼一声,平地骤然刮起旋风,卷起一地落叶,好似一条金龙直冲云端,啸于九天之上。 朱嗣炯一时没有言语,半晌方说,「这片胡杨林,风沙之中守护这片荒滩原野,即便枯死,形态怪异扭曲,仍旧屹立不倒,我即钦其风骨,又叹其悲壮。」 「死得其所,何来的‘悲’?」 朱嗣炯长叹一声,「……先生请起。」 吕秀才慢慢直起身,活动活动僵硬的腰。 「郡王决心已定?」 第15章 「未定!」 吕秀才被噎得直翻白眼。 朱嗣炯两眼出神地望着万碧,良久,吁了口气,说:「我从未想过那个位子,我只想和她白首偕老。」 「若是太平盛世,轻而易举,可现下东南有倭寇为患,西北有北羌作乱,上有勋贵大行土地兼并,下有酷吏吸食民脂民膏,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百姓早已不堪重负,民不聊生,郡王去开封那一路,想必见的不少。」 「各地陆续发生民乱,可那几位,哼!」吕秀才不屑道,「不是一心争权夺势,就是只顾吃喝玩乐,有几个为民着想?只怕这国亡了,还‘隔江犹唱后/庭花’!老夫我一腔抱负,满腹才学,岂能卖给他们?」 「所以你就瞧上我了!」朱嗣炯无奈道,「我是个胸无大志之人,只想顾自己的小家。」 「好,郡王只想和小丫头双宿双飞,但你细想,这几人哪个上位,能让你舒舒服服过自己小日子?」 看他神色变幻,吕秀才决定再下一计猛药,「纵观历史,兄夺弟媳、父夺儿媳、帝夺臣妻,这样的皇帝还少吗?更别说,一个侍妾!」 此言如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开,朱嗣炯瞿然变色。 吕秀才知道再说下去,这位势必要恼,只要他对自己的话有几分上心,就不虚此行。 「老夫万望郡王深思!」 「若我还是不允?」 吕秀才苦笑,「那老夫只能回去做个田舍翁,所托非人,宁缺毋滥。」 他拱手告辞,临走时还神叨叨和万碧说了一句,「小丫头,未来不可限量。」 万碧没有去想这句话的含义,她只担忧自家爷——朱嗣炯眉头紧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虽有她在旁温语柔声劝慰,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应付几句。 万碧头一次有种无力感。 但这种无力感很快消失殆尽,朱嗣炯突然接到旨意,今夜轮值,御前护卫。 一想整夜都见不到阿碧,朱嗣炯二话不说,躲在房中,抱着万碧玩了一天的花式杂耍。 生龙活虎,性趣盎然,哪有半分颓然之色? 累得手指都不想动一下的万碧,真觉得自己是白操心了! 朱嗣炯无聊地坐在侍卫处,脑海里都是阿碧的各种神态,他仔细回想,将几个阿碧貌似享受的姿势默默记下,嗯,下次继续努力! 子时已过,丑时未到,偌大的行宫死气沉沉,黑黢黢的,灯光也不见几点,只偶尔有巡逻的侍卫走过,靴子嚯嚯踩在青砖地上,倒衬得夜晚更加静寂。 朱嗣炯觉得有些不对劲,太静了! 他推开门,无边的黑暗张牙舞爪扑面而来,压得人透不过气。 他的直觉告诉他,不对! 朱嗣炯立刻向主殿跑去。 那里非常平静,他微微松口气。 大概是因吕秀才那番话,自己开始疑神疑鬼了!朱嗣炯摇头自嘲一笑,又回到侍卫处。 这一大圈下来,快到寅时,想想快见到阿碧了,他心头一阵轻松。 「主子!」杨广从黑暗中闪出,「万姑娘命属下给您传信——马上回来!」 朱嗣炯倒吸口气,「阿碧怎么了?」 「她安好,吕先生来了,和万姑娘说了几句话,万姑娘就急命属下找你。」 吕秀才带了一个让他惊掉下巴的消息——平王要起事! 「这怎么可能?里里外外都是太孙的兵,他怎么起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是平王没有依仗,怎么敢住进这全是太孙人手的行宫!」 「你怎么知道……」 「我刚从高敬那里来!」吕秀才打断他的话,「时间紧迫,长话短说,平王人马已悄悄向行宫调集,此消息来源宫中,确凿可靠!」 「那皇爷爷……」 吕秀才又没给他说话机会,「郡王还看不出来?皇上年迈,想管管不了!高敬一切心知肚明偏作壁上观,你以为他会保宁王?错!皇室旁支不知多少,扶持哪一个都行!」 「郡王爷,现下你有两个选择,其一,明哲保身,找个地方躲起来,待事情落定后再现身,说不定能捡个漏儿;其二,火速请兵勤王,但此举凶险,也许会赔上你的性命!」 吕秀才说完,眼睛直直盯着他。 朱嗣炯脸色惨白,手心黏糊糊全是冷汗,他强压着心头的惊慌,垂首思索片刻,再抬头看来,眼中不见慌张,唯有决然,「离这里最近的是宣府卫所,我去请兵勤王!」 吕秀才怔了下,「郡王不掌兵权,又无虎符,如何请兵?」 「皇……」 「现在你根本见不到皇上,你敢闯宫,太孙立刻会将你抓起来!」 第16章 朱嗣炯咬牙道,「父王母亲也许会死,我不能干看着什么也不做!」 吕秀才摇摇头,语气间竟有几分痛惜,「郡王,去京畿大营,找罗致焕!」 一道明闪划破天际,似要把这黑幕般的天空撕开一个口子,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响起,震得窗子不停地颤抖。 罗致焕? 朱嗣炯此刻最不想提的人就是他! 「为何?」 「罗致焕有三千私兵,可解此难!」 朱嗣炯大吃一惊,「朝廷严禁豢养私兵!」 「哎呦,郡王爷,你可真是……」吕秀才无奈笑道,「这种事谁会放到明面上?他的私兵都是战场上下来的精兵,平时养在田庄,一旦有事,就是以一敌十的铁骑!」 朱嗣炯立刻就要走,吕秀才又拦住他,「这可是他保命的家底儿,你要想好如何打动他!」 「歃血为盟!」 「他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要拿他的东西,就要许他相应的好处!」 「我知道。」朱嗣炯看了看万碧,笑道,「放心,我过两天就回,杨广留下,看形势不对就跑,他逃命的功夫可是一流!」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朱嗣炯厉声道,这是他第一次对万碧如此声色俱厉。 万碧无法,只能给他披上大氅,「我等爷回来。」 雷声轰隆隆响个不停,却不见雨点落下。 「先生,你说罗致焕会同意吗?」万碧支着胳膊问。 吕秀才叹息一声,「难!谁做皇帝都不会难为镇北侯府的人。他出兵不见得有什么好处,不出兵也没有任何损失。」 「没别的办法?」 「老夫想破脑袋也只想到他,惭愧惭愧!……我本想让你们俩躲起来避避风头。」 万碧的脸庞映着摇曳的烛火,散发出朦胧的柔光,她轻轻说,「他不会躲,他不会看着父母陷入危境而无动于衷。宁王不喜他,王妃又是个偏心眼,可他还是割舍不掉这份亲情。」 吕秀才长叹一声,颇有感慨万千的意思。 「先生,若是罗致焕不出兵,你说郡王爷会怎么做?」 吕秀才一时语塞,讪笑道,「小丫头,我可不如你了解他。」 「我想,他会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将他的父母救出来。——杨广!」 杨广应声进来。 「郡王临走时给你说了什么?说实话!」万碧厉声喝道。 杨广犹犹豫豫说道,「吩咐我全力保护你,若是……若是他回不来,让我,好好照顾你。」 吕秀才瞪大了眼。 「听听,这都交代上遗言了!」万碧虽是嗤笑的语气,但眼睛红红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这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先生,看来你的鱼要没了。」 吕秀才讪讪不知说什么好。 万碧猛然起身,「先生,你确定罗致焕能解此局?」 吕秀才缓缓点头,「只要他肯出兵,我就能确定!」 万碧笑道,「还好是罗致焕,否则我还真没办法。」 「此话怎讲?」 「罗致焕的独女,对我家郡王情有独钟!」 吕秀才惊得瞠目结舌,「这、这、这是真的?」 万碧自嘲般笑笑,「前几天我还讽刺她手伸到别人家内宅,如今我反而求她进内宅,哈!」 吕秀才听出点味儿,惊道,「小丫头,你要干什么?别乱来!那小子对你什么情意你难道不知道?」 「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这么做。」她在笑,可怎么看怎么是在哭,「我总不能看着他去送死!」 「也许他能说动罗致焕!」 「我也希望如此,但我不能这么干坐着等!」万碧披上斗篷,「杨广,送我去京城。」 夜将明未明,京畿大营,寂静无声。 杨广站在营盘门口,身旁是裹着黑色斗篷的万碧。 一个五大三粗的校尉兴冲冲跑过来,冲着杨广肩膀就是一拳,「好小子,终于想起来看我了!」 连日疾行,杨广身体已到极限,他被打得身子一歪,强撑着没有摔倒,「陈平,罗致焕还在这里吗?」 陈平嘻嘻哈哈地说,「找他?你是不是想进京畿大营?我就说嘛,给靖江郡王当什么破侍卫,好男儿就当驰骋沙场!放心,我和罗将军熟得很,这事一说准成!」 他一眼看到万碧,下巴差点掉地上,「你他娘的什么时候搞上这么漂亮的……」 「慎言!」杨广打断他,拽着他走到一旁,两人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陈平忽大叫「不行不行」,摇头摆手。 第17章 万碧悄悄走上前。 「我从未求过人,但,陈平,我求你!」 他双膝一弯就要跪倒,惊得陈平一把扶住他,「跪我?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 陈平脸色不住变幻,终是双拳一击,咬牙道,「向西三十里,背阴山坳。」 这是罗致焕养私兵的地方。 杨广带着万碧就走,刚走出二十里地,迎面碰上了朱嗣炯。 从朱嗣炯愕然的表情上就知道,他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 万碧站在马下,仰面看着他。 他形容憔悴,眼神中却透着决然,表情肃然,浑身弥漫着悲壮的杀气。 万碧明白了,他没有说动罗致焕。 朱嗣炯紧握缰绳的手青筋暴起,他拼命抑制自己抱她的冲动,他知道,自己一旦碰触到她,所有的意志顷刻之间就会瓦解。 但,生而养之,自当断头为报!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明白。 「阿碧!」朱嗣炯笑了,「遇到你真好!」 万碧也笑了,「朱嗣炯,遇到你真好!」 她向旁闪开,让出道路。 朱嗣炯深深看着她,似乎要把她的容颜刻在骨子里。 「阿碧,好好活下去!」他喊了一句,不再看她,马鞭一抽,「照夜白」嘶叫连连,如离弦的箭般射了出去。 一众侍卫驱马紧随其后。 尘土飞扬过后,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杨广,去罗家!」万碧面无表情。 「谁找我?」罗筱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万碧?朱嗣炯的侍妾万碧?」 她的奶娘何嬷嬷刚出口「是」,话音未落,罗筱婳已如风一般跑了出去。 万碧站在中庭的海棠花树下,一五一十说了个明白。 消息过于惊人,罗筱婳明显处于半痴半呆状态,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说,「若是我爹爹不出兵,他会怎样?」 他,自然是指朱嗣炯。 「会死,很有可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罗筱婳下意识就往外跑,迈了几步,醒转过来,「那私兵就是我爹的命根子,若是你们消息有误,死无葬身之地的就是我爹爹!」 「罗将军的命根子难道不是罗二小姐吗?」 「你想让我逼我爹答应?」罗筱婳轻蔑笑道,「我凭什么为一个真假莫测的消息,赌上我爹的命?」 「此言差矣,你不是为了一个真假莫测的消息,你是为了你心中所爱。」 「我爱他,可他不爱我!」罗筱婳吼道,眼圈发红,「我将脸面抛在地上任他踩,换不来他一句安慰的话!」 「那你就是要放弃了?」万碧笑笑,「告辞!」 「等等!」罗筱婳叫住她,「他那么爱你,你就眼睁睁看他送死?」 「不,他生,我生,他死,我死!我去替他收尸,找一块风景秀美的地方,我随他去,葬在一起,血肉都化在一处,混入泥里,再也不分出他和我,自此生生世世,永远在一起!」 罗筱婳不知是受了刺激还是打击,满脸涨红,她没好气大叫道,「你一个妾室,凭什么与他合葬!」 她顿了顿又说,「我知道你想激我,好,算你成功!不过,你用什么交换?最重要是打动我爹!」 「靖江郡王妃,够不够分量!」 罗筱婳不可置信看着她,「你、你,大言不惭,此事岂是你能做主?」 「我不能,它能!」万碧将龙纹玉佩递到她面前。 罗筱婳大吃一惊,「你竟然有这个!……你不怕我进门后发卖了你?」 万碧摇头,「罗二小姐不会出此昏招,你真正想要的,是他的心!」 罗筱婳接过玉佩,掂了几下,叹道,「是啊,只要他还对你一往情深,我就拿你没办法。可你也别太得意了,终有一日,我会让他爱上我,那时候,你就自求多福吧!」 「所以,请您为了那一日,努力说动罗将军。」 罗筱婳肆意大笑起来,「为了那一日,我就是死,也要逼我爹答应!」 她伸出手,「现在我们目标一致,算得上是同盟?」 「对,目前是同盟!」万碧幽幽说道。 「不管怎么说,我忽然有点佩服你!」罗筱婳眼中带着一丝玩味,「你是个明白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 「我一直都是个明白人,今后也会继续明白下去。」 万碧微微低头行了个福礼。 「来人,备马!」罗筱婳又如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出了罗府,天光已大亮,晨曦落在万碧身上,不见温暖,只有冰冷。 第18章 看着前面明明已疲惫不堪,却硬撑着挺直脊梁的女子,杨广几经犹豫,缓缓说出了心中的话。 「南海万波碧涛之中,有一座孤岛,常人难以寻到踪迹。岛上四季花开,好似仙境,你可愿意去看看?」 万碧猛然停住,她没有回头,良久,才说,「杨广,你是不是可怜我?」 「不不,没有……」 「你是不是喜欢我?」 杨广脑子嗡的一响,如被雷击中,痴楞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万碧回过头,眼中无悲无喜,「你觉得我会输,你觉得我下场会很惨,所以你想带我离开?」 「杨广,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但是,不用!」 「你还是不了解我,我喜欢我家郡王爷,只喜欢他一个人,为了他,我什么都肯做!」 「这点委屈算什么?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哪怕是要我的命,我都给!」 「而且,你就那么笃定我会输给她?」万碧忽然笑起来,眸子晶然生光,只这一瞬,杨广就看出她似乎与以往不同了。 果然,她笑道,「日子还长的呢!」 秋阳杲杲,光润玉颜。 万碧迎风而立,罗衣飘飘,轻裾飞扬。 杨广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对于女子,时人爱用花作比,诚如杨广,他看万碧好似养在房中的玫瑰,明媚鲜艳,却需人精心呵护。 然如今的她,宛若生长在荆棘丛中的蔷薇,虽前行路上皆是锋芒,却无惧无畏,脚踏荆棘而行,所过处,似血蔷薇,昂然怒放。 她脚下,既是荆棘之路,更是蔷薇之路。 杨广不禁好奇,这个女子,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她回头,没有自怨自艾,丹唇轻启,「回北苑行宫!」 「又回去做什么?」 万碧扶额,苦笑道,「挨骂去!」 北苑行宫外,太孙和平王的人马已然开战。 行宫后身陡坡,朱嗣炯正要带队趁乱冲进行宫,却听身后大喝,「郡王慢行!」 是一路急行军而来的罗致焕,朱嗣炯讶然之余,止不住的欢喜,「罗将军不愧是忠臣良将!若能替皇上解此困,不要说国公,就是异姓王也未尝不可!」 罗致焕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愧不敢当!说起来,还是我那闺女把刀架到脖子上,以死相逼,我才不得不帮你!」 朱嗣炯一怔,没有接话茬,指着行宫方向说,「罗将军,我为先锋冲下去,你殿后!」 「不急,他们刚刚打起来,等两败俱伤之时,你只管坐收渔翁之利!」 「可皇上处境危急!」 「平王不敢弑君!」 杀了自己亲爹上位,还不被后世史书骂死! 罗致焕道,「行军布阵,我罗家不输任何人,再等半个时辰,你我便直接冲进去!」 注意到朱嗣炯的焦急,他宽慰道,「请郡王放心,总归能达你所愿!不然我闺女还不得和我拼命?——她从小没娘,都让我给宠坏了,今后还请郡王格外包涵些。」 朱嗣炯目光十分茫然, 「罗将军,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罗致焕腮边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脸上微微变色,但旋而面色如常,「是误会,总有解开的一天!」 朱嗣炯的消息很准确,罗致焕如今骑虎难下,已经退不得了! 正殿内,平王带人将一众皇子皇孙、王公大臣团团围住,除皇上皇后和几个近臣勉力保持平静外,多数是惊慌失措,抖个不停,尤其是宁王,瘫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 太孙怎么也没想到,他布置的人手半成都投靠了平王,精心布置的困局,转眼间困住了自己! 这怎么可能?! 看着太孙铁青的脸,平王痛快极了,「贤侄,你还是太年轻了,殊不知钱帛动人心啊!你身边的人都是三王之乱后新进的,我身边的人,可是风里雨里跟我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光是论忠心,你就落了下乘。」 「孽子!」皇上怒喝,「倒行逆施,作乱犯上,我要废你为庶人!」 平王被激怒了,脸色骤变,「我这么做是谁逼的?是你!」 「是谁把你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是我!是谁替你平的乱?是我!是谁保你重登大宝?是我!没有我,你早死了!」 他怒目圆睁,几乎冒出火来,「可你呢?他想杀我,你竟坐视不理!」 「你宁肯将皇位传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也不给我!这小子做了什么?他是为你杀过敌还是挡过刀?」 皇上气得不轻,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气,哆嗦着说,「他,他是嫡子嫡孙,按制应继承大统!」 平王一阵大笑,「按制?去他娘的按制!老祖宗守规矩的话,现在还在乡下种地,何来你的皇位?」 第19章 「一样都是儿子,从前你偏心太子,由着他削藩,结果导致三王之乱!如今你偏心太孙,由着他杀我,结果,哈哈,看看死的是谁!」 他嚯一声抽出佩剑,狞笑着走向太孙。 太孙脸霎地由青变白,后退几步,不知被谁绊了一脚,扑通一声跌在地上。 眼看平王的手就要抓到太孙,皇后尖叫一声,扑了过去。 平王毫不客气,剑光一闪,将她刺了个对穿。 「梓童——!」皇上跌跌撞撞奔过来。 平王一抽手,鲜血立刻喷了出来,飞溅到一旁宁王妃脸上,她惊声尖叫,双手乱挥,被平王踢了个筋斗,四仰八叉晕倒在地。 皇上已是气疯了,对着平王是又踢又打。 平王提剑,高敬暴喝一声,「平王,你真要弑君?」 场面顿时一肃。 砰!砰!殿门剧烈地颤抖起来,房梁竟扑簌簌落下尘土。 一声巨响,朱漆大门被人从外撞开,刀出鞘,弓上弦,一支彪悍精武、杀气冲冲的队伍涌进大殿。 当中是朱嗣炯,他瞥见满脸血迹的宁王妃,以为身遭不测,眼前一黑,差点站不住。 罗致焕扶住他,低声说,「大事未定,稳住!」 朱嗣炯定定神,手一挥,后面的侍卫将五花大绑的平王世子推到前面。 「平王叔,」朱嗣炯缓缓道,「你的兵败了!」 爱子被人拿住,平王便知大势已去,摇头叹道,「千算万算,竟没想到你请动了罗大将军!」 他觑着罗致焕,「不知他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个万事不沾身的老油子替他卖命!」 罗致焕一派大义凛然之色,「忠君报国乃是臣子本分!你杀害嫡母,挟持皇上,罪不容诛!」 平王转头看看瘫在地上的宁王,表情十分古怪。 「罢了,回天乏力!」他摇头叹道,放开了皇上。 诸人心头皆是一松,太孙惨白的脸也终于有了点血色。 平王趁其不备,一个箭步上前,明晃晃的利剑带着尖啸声,正中太孙心窝! 太孙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看,一声未吭倒了下去。 「痛快!痛快!」平王仰天大笑,「父皇,这就是你偏心的结果!」 皇上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楞着眼睛看着太孙和皇后的尸首发呆,但觉胸口一热,口中发咸,吐出口鲜血,突然发了疯似地,吱哇乱叫,「孽子,孽子!」 他手中握着匕首。 平王没有躲,眼睁睁看着那把匕首刺入自己胸膛,他竟流里流气地笑,「父皇,你的江山将由你最瞧不上的儿子继承,哈!真是……痛快!」 平王身亡,跟从他造反的内侍、侍卫顿时乱了营,有的弃刀而逃,有的跪下求饶,顷刻间被罗致焕的私兵抓了个干净。 朱嗣炯先查看母亲的情况,见她只是吓昏,身上并无伤口,这才稍稍松口气。 一旁的宁王眼睛发直,嘴角呈现一个奇怪的角度,似笑似哭,神情怪异。 高敬走到宁王面前,「殿下,不是发愣的时候,还不快去看看皇上!」 躲在宁王背后的朱嗣炽最先醒悟,他噌地蹿出来,殷切地扶着皇上,「皇爷爷,龙体为重,若是皇祖母还在,也不会想您为她伤了身子!」 「梓童……」皇上身体晃了晃,软软倒了下去,引起一片大呼小叫。 乱乱哄哄之中,朱嗣炯悄悄离开大殿。 外面的人忙着清理尸首,潮湿的空气中还弥漫着血腥气。 一场祸事了结,宁王夫妻平安无事,朱嗣炯却觉得胸口发闷,说不出来的憋气。 「郡王为何愁眉不展?」 「吕先生,」朱嗣炯长吁口气,「今日方切身感受到‘天家无父子’这句话的冷酷。」 「乡下人为了一亩地,半间房,兄弟间都能打个头破血流,更何况这万里江山?古来兄弟阋墙、父子反目的例子还少吗?」 「眼下时局已变,郡王还应早做打算!」吕秀才提醒道,「此次平乱你立了大功,必会招来世子妒恨,他的确愚蠢,但不可掉以轻心!还有宁靖郡王,虽说他一向不争不抢,但这是皇位,他又最得宁王喜爱,十之八九会生别的心思。」 夺嫡?已经到这一步了?朱嗣炯一时还接受不了,「父王还没继位呢!」 「皇上命不久矣。——且,小心高敬,你可不是他看中的人选!」 「他的势力竟大到左右皇嗣的选择?」 吕秀才冷笑道,「他的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而宁王不善朝政,只会更加依仗高敬!郡王当下应避免与之为敌,要尽力笼络。」 第20章 朱嗣炯更觉头疼,「我怎么觉得处境更难?」 「郡王,你如今只能进,不能退!」 「我知道,」他点点头,十分衰惫地说,「我去看看皇上。」 「还有一事!」吕秀才拦住他,却犹豫半天才说,「郡王,现在你不宜立敌,答应罗致焕的事情,还是尽快做到的好!」 「稍后我就奏请皇上,异姓王不行的话,至少争个国公的爵位。」 吕秀才愕然,「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朱嗣炯反问。 吕秀才摇头苦笑,「这下可麻烦了,……你,你去问小丫头吧!」 阿碧?朱嗣炯心头一阵急跳,她突然出现在京城,随后罗致焕一改前态,倾力相助,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别打哑谜,说!」 他劈雷般猛然爆发,吓得吕秀才心头突突直跳,半晌才语无伦次说,「她、她说,要请罗二小姐入宅。」 「什么?!」如同挨了一记闷棍,朱嗣炯眼冒金星,喘过不气,回不过神。 一阵凉风飒飒吹来,朱嗣炯摇摇欲坠,吕秀才忙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喘吁吁说,「她,她竟敢……,不成,此事决计不成!我去找罗致焕说明白!」 吕秀才急得直跺脚,「我的郡王爷,你这不是找死吗?罗致焕什么人?他能忍下这口气?他肯定转头就支持别人!你朝中无重臣扶持,军中无势力相帮,既没有宁王宠信,又没有王妃疼爱,你、你……」 朱嗣炯仍不管不顾去了。 吕秀才看着他背影摇头叹气,胡子都快揪光了。 「衡玉,」高敬颤巍巍踱过来,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我道靖江郡王怎能脱困,原来是有你相助,你不吭不哈,连你老师也瞒过去了!」 「老师!」吕秀才忙躬身作揖,笑呵呵说,「俗话说得好,宁给好汉牵马坠镫,不给赖汉当祖宗!学生久居乡野,深觉此话有理啊。」 高敬眼皮一抬,眼中射出异常锐利的光芒,与他那张长满老年斑的脸极不相称,「可这位爷太过儿女情长,不是帝王的合适人选!」 吕秀才目光炯然,没有说话。 靖江郡王会想明白的,时局大变,他已无路可退!夺嫡,是他唯一的路!唯一能保她的路! 朱嗣炽根本没寻到罗致焕。 皇上诏令,罗将军马不停蹄直奔京城,查抄平王府。 他想追,却被他亲娘宁王妃拉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儿啊,你救驾有功,情面大,赶紧和皇上说说,让咱们一家就藩吧,这一出出的宫变,为娘实在受不住!」 朱嗣炯愕然。 一众侍从愕然。 张嬷嬷再次为自家小姐折服,「王妃,您都是要做皇后的人了,还就什么藩!」 「皇、皇后?」王妃想起皇后惨状,不禁打个哆嗦,呆滞半晌,才回过味来,「我,皇后?」 是啊,平王事败,这一支算是没了,太孙身亡,无子嗣。 宁王是皇上唯一的皇子! 王妃倒吸口气,眼皮一翻又晕了过去。 石莹把她人中生掐出紫印子,「母亲,要紧时候,挺住!」 王妃嘤一声转醒,腾地站起来,满面喜色,精神焕发,「皇后!我要做皇后了!炽儿要做太子啦!」 「母亲,还在国丧期。」朱嗣炯冷冷道。 人替自己幸运的时候,就不会替别人伤心。 更何况,死的是皇后,头上再无人压着,王妃的笑是发自内心的。 想想不对,王妃急忙把嘴角往下拉拉,忽然想起什么,「莹儿,炽儿在哪里?」 「在皇上那儿。」 「这个傻孩子!」王妃焦急吩咐她,「你叫他快去你父王身边伺候,这个时候还不赶紧表现?」 惊喜太过,石莹也有些难以自持,竟忘了告退就匆匆离去。 王妃拉过朱嗣炯,「我的儿,这次多亏了你,我们一家才能逢凶化吉,你想要哪块藩地随便挑!你父王若不答应,我就和他拼了!」 朱嗣炯慢慢缩回手,「待儿子回去想想,母亲歇息吧。」 他直到走出门外,还听到王妃兴奋得发抖的声音,「我不是在做梦吧,我竟然要做皇后!……赶紧给朱嗣炎封王,带着姓阮的一块滚!炯儿都就藩了,我看他们还有什么脸赖在京城不走!」 朱嗣炯脚步微顿,再抬起,只觉灌了铅似的沉。 皇上的寝宫十分寂静,只有几个内侍在旁伺候。 他躺在塌上,惨白着脸,一动不动,若不是胸口微微起伏,俨然和一具尸首差不多。 朱嗣炯觉得皇上好像即将燃尽的油灯,昏昏暗暗、凄凄惨惨、光亮如豆,倏忽之间微微一跳,险险熄灭。 第21章 他鼻子有些发酸,轻轻唤道,「皇爷爷。」 皇上微微睁开眼,见是他,脸色好看了些,「炯儿,你救了皇爷爷的命。」 没有自称「朕」。 朱嗣炯喉头一阵发堵。 「你做的很好,皇爷爷高兴,……宁王那个孬种也出了好苗子!」皇上呼吸很不均匀,他闭上眼重重喘了几口,「炯儿,宁王不是当皇帝的料,你那两个哥哥也不是。」 他紧紧抓着朱嗣炯的手,「你,一定要做皇帝,祖宗基业,不能毁!」 朱嗣炯不知说什么好。 皇上松开手,积聚最后的精力,一样一样交代,「镇北侯拥兵自重,西北军只认他不认朝廷,罗致焕掌管京畿大营,他们兄弟若里应外合,朝廷危矣!罗家,既要用,也要防!」 「高敬,理政是个好手,但结党营私,党同伐异,要防!」 他猛然一阵咳,朱嗣炯忙替他捶背,皇上挥挥手,颓然说,「老了,朕老了……,可这江山,不能亡。」 内侍苟道进来,「陛下,高首辅求见。」 「宣!」皇上用力握了握朱嗣炯的手,「你心里要有数。」 高敬和朱嗣炯打了个照面,他眯着眼睛说,「靖江郡王没去烧宁王的热灶头,还惦记着皇上,真是有心了。」 朱嗣炯心里头乱糟糟的,没去细想。 待他看到万碧时,纷乱的情绪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阿碧!」他恼怒道,「你好大胆,竟然给我订亲事,你把我当什么了?」 连日奔波,万碧早就困顿不堪,她没有分辩,只用目光上上下下瞅朱嗣炯,那依恋、爱慕、庆幸的神情使朱嗣炯心头一热,眼中突然涌满泪水,只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 她说,「你活着,真好!」 朱嗣炯一下把她抱在怀里,「傻瓜!」 「没有比活着更美好的事,只有活下去,才能改变未来。——再说,我都接受了,你就别再难为自己,看的让我揪心。」 朱嗣炯还是委屈,「我为你守身如玉,你却把我往别的女人那里推!」 万碧失笑,「对不住,我的爷,从今往后,我定然把你牢牢看紧,做个醋缸子!」 她推开他,「吕先生还有事和你商量,赶紧去。」 送走朱嗣炯,万碧吩咐小雅准备热水沐浴。 她将头深深浸在水中,裸露的香肩微微颤抖。 久到小雅以为她要淹死自己的时候,万碧霍地从水里抬起头。 她眼睛发红,不知是不是水淹的。 「万姐姐,其实你没看起来那么豁达,你很难过的是不是?」小雅难得聪明了一回,「你怕郡王爷难过,故意装作满不在乎。」 万碧失笑,「胡说,我才不在意!哪个有钱有权的男人没有三妻四妾?」她说着,却把头转到一边。 「去拿细布,给我把头发绞干。」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鼻音。 小雅回来时,万碧已穿好衣服,面色如常。 小雅给她绞着头发,「万姐姐,我觉得你好像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小雅咂了半天嘴,想形容却形容不出来,「反正就是不一样了,嗯……从前好像一只猫,现在好像老虎。」 万碧一下笑出声,「你这是骂我呢!」 过了一会儿,她幽幽说道,「小雅,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这变化,是无穷尽的。」 吕秀才和朱嗣炯密谈了半天,临走时说了句话,「常人之妾,终身卑微,唯有帝王之妾,可傲居人上。」 朱嗣炯看着无边的暗夜,默立不语。 院中燃起庭燎,飞蛾绕着火堆不停地飞,终抵抗不住诱惑,一个个扑入火中。 剩下的,只有噼噼啪啪作响,跳跃的火焰。 京城罗家,罗筱婳逼着父亲去提亲。 罗致焕无奈,「现在是国丧,过几天再说!上赶着不是买卖,哪有女方主动去提亲的道理?」 「万一他反悔了怎么办?」 「反悔?」罗致焕冷笑道,「想要过河拆桥,也要看这座桥他拆不拆得了!」 罗筱婳不管,闹得罗致焕头疼。 「好好好!等宁王妃回来,请你祖母去提亲可好?」 罗筱婳高兴了,但大罗氏很是担忧小妹,想着怎么让她打消了念头才好。 她夫君却劝,「这门亲事,侯爷那边也同意。」 「我爹?」大罗氏奇道,「他什么时候操心过儿女亲事?」 「你难道看不清形势?宁王板上钉钉继位,他们要扶持靖江郡王!」 「扶持一定要结亲吗?再说宁王有嫡长子!」 第22章 「他都成亲了,难道让小妹做小?——你还不明白吗?」 大罗氏惊呼一声,「要的是子嗣?」 「封王拜相,不过是一时荣耀,想让你我两家长长久久兴盛下去,都不如皇上有自家血脉来的稳妥!」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这皇位都不如自家人坐着保险! 大罗氏一时百感交集,哀的是,小妹被家族当做政治赌注,幸的是,嫁了自己喜欢的人。 可小妹,能幸福吗?想起靖江郡王那个美艳无双的宠妾,大罗氏不住叹气,都快把山叹倒了。 在罗筱婳的企盼中,宁王府的人终于回来了,且在罗老夫人和宁王妃见面后不久,朱嗣炯便来找她。 罗筱婳撒腿就跑,绣鞋几乎飞出去。 朱嗣炯站在中庭的海棠花树下,背对着她,听见动静,回身看来。 他穿着银白暗花软绸箭袖圆领袍子,腰间系着白玉带,挂着个精巧的银黄荷包,足穿青缎凉里儿皂靴,气度雍容华贵,超然出众。 罗筱婳看看自己身上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有些局促不安。 朱嗣炯的眼神清澈、淡漠,「罗二小姐,你我两家虽在议亲,但还未定。有些话我要提前和你说,我很感激你帮我,但嫁给我,你不会幸福。」 「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嫁给你!」 朱嗣炯微微叹气,「承蒙错爱,但,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喜欢你。」 罗筱婳的笑容凝固了,「我、我知道。」 「我不会是个好丈夫,我只钟爱一人,我容不得别人欺她。」 「你说的是万碧吧!我不会难为她,……只要她不招惹我!」 朱嗣炯垂下眼眸,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罗筱婳怕他反悔,急急说道,「我爹爹说了,若是你不认账,他就拿着龙纹玉佩告御状,皇上势必会重重罚你!我们罗家势力遍布军中,只要我爹爹一声令下,他们才不管你是什么郡王,照样把你揍个半死!」 朱嗣炯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冷冷说,「我真是小看罗将军了。」 「那是!」罗筱婳不禁带出几分得意,「我爹和大伯厉害着呢,有他们做你靠山,谁也不敢欺负你!」 「呵,我在你口中倒成了吃软饭的!」 「不是不是!我是说,我们罗家很厉害,哎,不是,我是说,你找了个有势力的岳家!」 朱嗣炯又叹口气,「罗二小姐,对不起。」 罗筱婳以为他不承认这门亲事,脸色唰地变了,「你若不答应,我就让我爹请皇上赐婚!」 「你误会了!」朱嗣炯真是头疼,「这门亲事,我认了!」 罗筱婳呆住,只听他清冷的声音响起,「阿碧做出的承诺,就如同我做的承诺,我认!」 罗筱婳陷入狂喜,没听出另一层意思。 「但,我能做到的,只是给你正妻应有的体面和尊重,其它的,给不了。」朱嗣炯说,「所以,对不起。」 「足够了,只要让我在你身边,我一定会让你爱上我!」她已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你一定会爱上我,我这么好,你不爱我是你的损失!」 朱嗣炯目光极为复杂,厌烦、讥讽、怜悯、愧疚,他闭上眼,再瞿然睁目时,眼中唯有坚定,「如此,甚好。」 靖江郡王和罗二小姐的亲事两家口头定了,只待一年孝期后迎娶入门。 世子朱嗣炽要气疯了,窝在屋里团团转,恼恨王妃怎么给老三找了个这么厉害的岳家。 石莹劝道,「什么事都要反过来想一想,虽是结亲,也有可能是结仇!」 「此话怎讲?」 石莹笑道,「之前我还没想到怎么除掉三弟,这门亲事倒给我送了个好主意,且等罗二小姐进门,我必有大礼相送!」 立冬,北风呼号,天气阴沉,一时下起散雪,先是细细碎碎,愈下愈猛,和着风,成团在空中飞舞,不过半日,整个京城都被裹成了苍苍茫茫、朦朦胧胧一片白。 这样的寒冬,自然是要猫起来。 朱嗣炯已和万碧窝在房中近十天。 做什么? 自然是造小人儿! 他的差事又被皇上免了,长天白日无事,正好做运动! 他看着上面的万碧,眼神渐渐迷离。 许是屋里烧得炭火太旺,万碧出了身薄汗,那墨一般的长发贴在曲线玲珑的娇躯上,映衬着她莹白如玉的肌肤,黑的越黑,白的越白,更显出几分冶艳。 「阿碧,累不累?不然你躺下。」朱嗣炯气喘吁吁。 万碧的确有些累,「还好,像骑马。」 朱嗣炯愕然,呼地翻身把她压住,「又来取笑爷!」 第23章 狂风骤雨中,溅着泪的花更让人沉迷不可自拔。 「阿碧,快些给我生个孩子吧。」 万碧只笑不说话。 「我每日这么勤奋耕种,怎么不见种子发芽呢?」朱嗣炯很是郁闷,「你没喝避子汤吧?」 「没,自从上次你发脾气,王妃那边再没管过我。」 「明日叫李重生来,他不是号称神医吗,好好给你调理调理!」 翌日,李重生果然给万碧看出点毛病。 她有严重的宫寒! 「你难道在冰水里泡过吗?简直就像揣了个冰疙瘩!」李重生瞪着眼说。 「大冬天冷水洗衣,她做了四年。」朱嗣炯疼得心直哆嗦。 李重生还想再嚷嚷,得到万碧一记眼神警告,不说话了,开张方子,嘱咐万不可贪凉。 临走时,他悄悄对万碧说,「你当初答应我的事还没做呢!」 万碧笑道,「早就做好了,赶明儿给你送去。」 她送李重生出去的时候,不巧碰到大姑奶奶朱素瑛。 襄阳伯作为平王余孽,满门抄斩。 朱素瑛因是宁王女儿,逃过此劫,但郡主的封号被皇上夺了。 她恨,恨万碧,恨万碧比花还娇艳的脸。 若不是万碧勾引马风,马风也不会与朱嗣炯交恶,有朱嗣炯求情,也许皇上会看在他是宁王女婿的份上,饶他一命。 人有时要找个怨恨的对象,才能活下去。 万碧觉察到她眼光不善,绕道而行,可走出好远,还能感到背后如刀子一般的眼神。 真麻烦!万碧沉下脸,暗暗琢磨开了。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到了罗筱婳进门的日子。 这一天,万碧没有出院门。 朱嗣炯穿着喜服,脸上无悲无喜,例行公事般地去迎亲。 罗筱婳根本坐不住,她一身大红喜服,不住在屋里走来走去,「来了吗,他来了吗?」 她的丫鬟娉婷屋里屋外来回跑,「来了来了,是郡王爷亲自迎亲!」 罗筱婳欢呼一声,原地跳了几跳,眉飞色舞和她姐姐说,「看吧,我就说他会来!」 大罗氏应景似地笑笑,他又不是天子,迎亲当然要亲自来! 「大哥他们不会为难郡王吧?不会不让他进门吧?」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只管坐下等!」大罗氏一把扯她坐下,「你比新郎还急!」 「就是急,我盼这一天盼好久了!」 一年没见过他了,那天见面后,他再没来过,自己数次去宁王府,都没见到他人。 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漫长的像是过了一生,门外终于响起了他的声音,罗筱婳几乎落下泪来。 之后的事情她恍恍惚惚,等回过神来,已置身宁王府。 新房很安静,还散发着油漆味和木头的味道,是新打的家具。 这是她和他的家!罗筱婳开心得要飞起来。 头顶着盖头,让她很憋气,她一伸手将盖头扯了下来。 「不行,盖头要姑爷揭!」何嬷嬷急道。 「等他来了我再盖上!」罗筱婳左右看看,纳闷道,「怎么这么冷清,人呢?」 「您是郡王妃,谁敢来闹洞房?等明儿早上认亲的时候,就都能见到了。」 罗筱婳哦了一声,心下有些失望,忽又问,「那个万碧呢?」 何嬷嬷哭笑不得,「小姐,哪有小妾跑到洞房给主母添堵的?她不出现是正理,等明天,让她来你这里立规矩!」 「可我答应过朱嗣炯不难为她!」 「小姐!」何嬷嬷叹道,「这怎么是难为?天底下哪个妾室不到正室跟前伺候?姑爷本就宠爱她,你更要拿出正室的气魄,压她一头,让她知道好歹,分清尊卑,明白自己的身份!」 「听嬷嬷的,明天先给她个下马威,杀杀她的威风……」何嬷嬷附耳指点一番。 罗筱婳还是犹豫,「那朱嗣炯会不会生气?」 「虽说夫为妻纲,但一味忍让听从,久而久之,他就不把你当回事了!」何嬷嬷看着自家小姐这般小心翼翼,十分心疼,「你已是郡王妃,他还敢休你不成?他若敢欺负你,咱们罗家去御前打架也要给你争口气!」 罗筱婳点点头,「那就按嬷嬷说的做,明天我非让她吃个哑巴亏不可!」 她抻着脖子往外看,「朱嗣炯怎么还不来?」 门外,娉婷看着脸色阴沉的朱嗣炯瑟瑟发抖。 朱嗣炯没进门,转身走了。 万碧磕着瓜子,正和小雅聊天,见朱嗣炯进来,差点把手里的瓜子撒一地。 第24章 「怎么跟活见鬼似的?」朱嗣炯把喜服一脱,扔了出去,只着中衣躺在床上,「还不来伺候爷!」 小雅忙避了出去。 万碧摇头笑道,「这不合规矩,你该去郡王妃那里。」 「爷本来也没想和她同床共枕,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和她说说话就走,结果却听到她要整治你!」朱嗣炯气哼哼说。 「看来我还是有运道的!」万碧将他拉起,「可你也不能在这里睡。」 「为什么?」 「我现在是一步也错不得,正须循规蹈矩的时候,你新婚当夜跑到小妾房里睡,这不是给人家送上绝好的理由发作我吗?」 「这本来就是我的院子。」朱嗣炯小声嘟囔,「我回自己院子睡还有错?」 朱嗣炯没让万碧挪屋子,在王府找了另外一个院子给罗筱婳住。 万碧连哄带求,连推带拉,把他轰了出去。 房门「咣当」一声,在他面前关上了。 朱嗣炯有些瞠目结舌,风一吹,打个寒战,「阿碧,冷!」 门开了,抛出来几件衣服,又「啪」地闭上,差点砸到朱嗣炯的鼻子。 朱嗣炯摸摸鼻子,灰溜溜地跑到书房睡去了。 罗筱婳枯坐一夜,何嬷嬷边劝慰,边骂朱嗣炯。 娉婷觑着何嬷嬷的脸,一句话不敢说。 好在第二天认亲的时候,朱嗣炯来了。 何嬷嬷的脸色很难看,但罗筱婳看到他那一刻,脸上已是云开雾散。 「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我,我会等你的。」罗筱婳认真说。 朱嗣炯叹气,不知为何,一看到罗筱婳,他就想叹气,「罗氏,走吧。」 昨夜发生的事自然没能瞒住王府众人,因此看罗筱婳的目光就带了别样意味。 罗筱婳昂着头,佯装不知。 王妃对她很是喜爱,不仅给了丰厚的见面礼,还信誓旦旦说,「我看你就像看自己的女儿,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狐媚子敢冲撞你,母亲给你做主!」 朱嗣炯冷着脸,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耐着性子陪王妃等人用过早膳,朱嗣炯匆匆告退。 万碧已到罗筱婳的院子门口等着伺候主母了。 朱嗣炯根本没让她敬茶,拉着她便走。 看着他们的背影,罗筱婳忍了许久的脾气一下子爆发了,把屋里的东西砸了个稀烂。 「呦,这是怎么了?」石莹一脸诧异地进来。 「石姐姐!」罗筱婳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太欺负人!」 旁边的何嬷嬷老泪纵横,「我家的小姐就没受过这般侮辱,不行,我们回娘家去!」 石莹忙拦住,笑道,「嬷嬷别生气,哪有成亲第二天就回娘家的,这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吗?」 「三弟是有点孤拐脾气,可也是心疼弟妹的,你就看这院子,这屋子,哪一样不是新的?」 罗筱婳沮丧道,「他又不来。」 「人都恋旧,他住惯了自己的院子,贸然来这里,不习惯也是有的。」 「他自己的院子?」 石莹仿佛发现自己失言似的,面上尴尬,干巴巴地说,「我想起来了,世子找我还有事。」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罗筱婳霍地站起来,疯了一般跑出去。 她抓着人就问,很快到了朱嗣炯的院子。 她气势汹汹冲进来,后面跟着几个侍女。 正房中传来阵阵笑声,间或呼痛声,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罗筱婳突然停住,被钉在那里,好像面前的土地顷刻间裂开一样。 那几个侍女一下红了脸。 小雅急忙从厢房跑出来,刚要叉腰骂人,一看是她,不由暗自苦笑,「郡王妃,用不用奴婢给您通报一声?」 不用了吧,是个明眼人就知道,这时候该静悄悄离去才对。 罗筱婳木着脸一动不动。 小雅踅到门前,惨兮兮地说,「郡王爷,郡王妃来了。」 朱嗣炯憋了一夜,此时正在妙处,别说是罗筱婳,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顾不得,他吼了一嗓子,「都给老子滚!」 罗筱婳捂着脸哭着跑了。 过后,她狠狠向朱嗣炯发了通脾气,但朱嗣炯既不还嘴,也不还手。 待她再也无力哭闹的时候,他站起身,整整被她撕烂的衣服,仍旧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三日回门时,朱嗣炯脸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别人问,他只说和几个纨绔打架弄的。 罗筱婳不由生出了几分愧疚。 但随后一个消息,把这点愧疚冲散,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愤怒。 第25章 万碧有喜了! 欲望是永无止境的,得一便要二,得二就望着三,这并不是令人唾弃的不耻心思,欲壑难填,乃人之本性。 罗筱婳呆坐窗前,天色已是黄昏,暮色冥冥,归鸿翩翩,风起处,枯叶飘零,平添几分寂寥,诚如她现在的心情。 万碧竟然有了身孕! 嫡子未出,就要先有庶子! 这就是朱嗣炯所谓的「尊重和体面」?这是把她的脸往地上踩! 千辛万苦求来的就是这个……,一种难以名状的怨恨充满胸腔,煎熬着她。 何嬷嬷气得发昏,「简直不把我们罗家放在眼里,这个孩子决不能生下来!」 「不生下来,难道还打掉?」罗筱婳有气无力,「这是皇家血脉。」 「他宁王还没当皇帝呐!就是当了,罗家也不怕!」何嬷嬷气咻咻地说,「小姐,这第一个孩子对男人来说意义不一般,姑爷肯定倍加疼爱,而且,有孩子傍身,万氏会更猖狂!」 「进门的时候,王妃不是说会撑腰吗?咱们让她来处置,姑爷即便恼怒,也恨不到小姐头上。」 对啊,所有人都知道,王妃不喜万碧。 罗筱婳顿时来了精神,满怀期望来请婆母帮忙。 哪知她刚提个话头,王妃就喜滋滋说,「我又能踩姓阮的一头,她还没孙子呢!」 好似迎头一棍,罗筱婳差点晕过去,何嬷嬷在旁边气得直翻白眼! 这都一家子什么人! 罗筱婳兴冲冲而来,怒冲冲而去。 王妃纳闷,「她怎么了这是?」 「王妃,罗氏想让您发作万氏。」张嬷嬷问,「您想要保万氏的孩子?」 「这是我孙子,为什么不要?」 「这是庶子!」张嬷嬷叹道,「罗氏进门还没一个月,这时候妾室有喜,简直就是在打罗家的脸!」 难道要把孩子打掉?王妃有点肉疼,自己儿子的庶子,和自己夫君的庶子,她认为不能相提并论。 王妃有点不高兴,「她不愿意动手,却让我去做坏人!我娶她进门是干什么的?辖制不住侍妾是她没本事,我不管,随她们折腾去吧!」 她瞥见过来请安的石莹,没好气说,「你都嫁进来几年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石莹愣住,又听王妃说,「炽儿二十多的人了,连个孩子都没有,你向来大度,多给他抬几个通房,你生不出来,总有人能生!」 晴天霹雳,无妄之灾,石莹真恨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王妃不肯帮忙,何嬷嬷要回罗家报信,请太夫人出面解决此事。 但罗筱婳不愿让娘家掺和进来,她还对朱嗣炯抱一丝希望,决定找他好好谈谈。 得知万碧有孕,朱嗣炯笑得腮帮子都酸了。 万碧给他揉着脸,「别笑了,皱纹都长出几条!」 「撒下的种子终于开花结果,我能不高兴?阿碧,你只管歇着,想吃什么想玩什么,爷统统给你弄回来!」 「听说儿子像娘,若是儿子,还不迷倒满城的姑娘!」朱嗣炯兴致极高地讨论生男生女问题,「若是女儿,我可舍不得把她嫁出去!」 他一副老岳父的模样,对未来的女婿咬牙切齿。 万碧眉眼弯弯,温声说,「爷,谢谢你。」 谢什么?朱嗣炯被她说得一怔。 「郡王爷,」小雅在帘外说,「郡王妃来了。」 朱嗣炯不由长叹一声,「请她去小书房。」 小雅撩开帘子,朱嗣炯边系腰带边往外走,抬眼正看到罗筱婳站在门口。 她说,「我竟要到书房见自己夫君?我是客人?」 朱嗣炯没说话,直接出去,颇有几分你爱来不来的意思。 罗筱婳冷笑几声,抬腿跟上。 小书房很整洁,一进门就闻到幽幽的茉莉花香,。 当中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当中摊着一幅画,是未完成的仕女图。 罗筱婳走近刚要细看,朱嗣炯已把画收起来。 他坐在案后的太师椅上,揉揉眉心,叹道,「说罢。」 「我要和你睡觉!」 朱嗣炯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这个孩子我让万氏生,但我也要孩子!」 「不可能!」朱嗣炯断然拒绝,「我说过只能给你尊重和体面!」 「这叫什么尊重体面?!」罗筱婳尖细的声音猝然响起,惊得廊下的画眉扑棱棱乱跳,「我活守寡似的看着你们亲热,我才是你的妻子!」 许是刚才和万碧谈到女儿,朱嗣炯竟对罗筱婳产生丝丝内疚,他默然了会儿,让内疚慢慢过去,重重吞下一口空气,「罗氏,对不起,我做不到,我对其他女人没有欲望。」 第26章 罗筱婳嘴唇已咬得发白,「她长的是好,可再美的颜色,总有看腻的一天!」 朱嗣炯摇头叹气,不愿再说什么。 「你要庶子,也要看我爹答应不答应!」 「我会和罗将军说清此事。」 罗筱婳非常肯定,「我爹定会替我撑腰,他绝不会放过你的!」 出乎所有人意料,罗致焕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还拍着朱嗣炯的肩膀劝慰道,「不必介怀,我们家不讲究嫡子庶子,只要有出息,就是好儿子!」 看他明显一副吃惊的样子,罗致焕笑道,「筱婳不懂事,回头我说说她,你让万氏安心养胎,罗家也算孩子的外家,待孩子出生,我们好好庆贺一番!」 朱嗣炯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走出罗家大门的时候,忽然毫无由来地有点情绪,又叹了口气。 父亲这样态度,罗筱婳难以置信,抄起马鞭就要杀回娘家。 大罗氏将她从半路截了回来。 「知道你肯定愤愤不平,祖母让我来看看。豆#豆#网。」大罗氏柔声说,「二伯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若逼迫姑爷处置万氏,他有可能照办,但记恨的是你,这是雪上加霜!」 罗筱婳不说话,只狠命揪着荷包上的穗子。 大罗氏一把抢过那荷包扔在一旁,正色道,「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想想你当初一心嫁他为的是什么?」 「我忍让得够多了!」 大罗氏点着她的额头,「怀上不一定能生,生下来不一定能康健,即便能长大成人,谁知道那个孩子能长成什么样?」 罗筱婳目含迷茫,似懂非懂。 大罗氏叹气,「你这孩子心眼太少!——何嬷嬷,你是老人了,该怎么做不用人提点吧?」 「大小姐放心,老奴就是拼了命,也不让别人欺负小姐!」 罗筱婳捏捏拳头,「万氏打不过我!」 大罗氏真是连气也不想叹了,想起来时二伯父吩咐之事,「当务之急,是你尽快怀上孩子!」 我也想啊,我一个人怎么成?罗筱婳心里嘀咕,嘴上却不好意思说。 大罗氏并不知道他们没有圆房,「姑爷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你把小姐脾气收收,趁着他对你心存愧疚,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拢住,想尽办法也要生下嫡子!」 直到临走,大罗氏还在反复嘱咐小妹「尽快怀上孩子」! 也许是真的内疚,这天晚饭后,朱嗣炯竟破天荒地来到罗筱婳的院子。 「我已和罗将军见过面,」他搓了搓手,看得出也有点紧张,「罗氏,谢谢你……」 他思索片刻,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放心,即便阿碧生下长子,也不会危及你的地位,日后……自然有你和罗家该得的荣耀。」 罗筱婳根本没听出来他什么意思,她内心已被喜悦填满,面对难得的良机,她脑子里只回响一句话「尽快怀上孩子」! 「你坐着等等,我去给你泡茶,是你最喜欢的云雾茶,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得了几两,你等着、等着啊!」 「不必,我不……」 罗筱婳已一团风似地跑出去,完全没听到朱嗣炯后半句「喜欢喝云雾茶」。 他不爱喝云雾茶,只因阿碧爱喝,他才到处搜罗。 但看着罗筱婳殷切地捧着茶,一脸讨好地笑,他有些于心不忍,拿起来喝了一口。 又苦又涩,朱嗣炯差点吐了,强忍着咽下去,「天色已晚,你早些歇息。」 「你这就要走?」罗筱婳满脸失落,「再陪我说几句话,我好不容易才能见你一面,你都不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多无聊!」 朱嗣炯叹道,「明天我和母亲打声招呼,今后你想出门就出门,想回娘家住几天也行,不用报备。」 他忽然觉得有些热,不由自主扯扯领口,心跳得厉害,口干舌燥,下意识去找水喝。 罗筱婳急忙把茶送到他手中。 朱嗣炯递到嘴边,却停住了,那种燥热难耐的感觉,他太熟悉了。 「啪」!朱嗣炯将茶杯摔了个粉粉碎,怒喝道,「罗氏!」 他脸色潮红,面目狰狞,吓得罗筱婳一哆嗦。 但朱嗣炯没有继续发作,他头晕目眩,心痒得没处抓挠,只觉一股邪火在体内横冲直撞,咆哮着寻找出口。 他摇摇晃晃往外走,不小心绊了下,身子一斜倒在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中。 罗筱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柔,「今晚别走了,好吗?」 她身上的香气让朱嗣炯更加发狂。 他呼呼喘着粗气,炙热的气息喷在罗筱婳脸上,拨弄着她的心,激荡难平。 罗筱婳解开他的腰带,嘟着嘴就去亲他。 第27章 畜知足不知羞,人知羞不知足。 朱嗣炯卡着罗筱婳的脖子,非常想问一句,「你怎么不知足也不知羞?」 他咬破舌尖,混着血腥气的疼痛冲散掉些许昏眩,唤回一丝清醒。 罗筱婳被他猛然推开,「砰」一声撞在桌角,头晕眼花过后,哪里还看得到朱嗣炯的人影。 听到动静,何嬷嬷奔过来,看到自家小姐额头红肿,失魂落魄坐在地上,老泪立刻流了下来,「小姐,地上凉,快起来。」 「我就那么招他讨厌?连碰都不肯碰!」伤心至极,罗筱婳反而笑了,「我下了一包的药,他不要我,让万氏伺候他去,我看那孩子还保不保得住!」 一包的药?!何嬷嬷倒吸口冷气,那药量能药倒一头牛! 用在人身上……,何嬷嬷很庆幸姑爷没留下过夜。 「小姐,若是万氏因此落胎,他二人必会因此生隙,若是他舍不得万氏受苦,就得让别人伺候。有一就有二,尝到其他滋味,自然不会再痴迷一人。」 罗筱婳桀桀笑起来,「我等着,我一定等着那一天。」 火烧火燎,朱嗣炯觉得自己快死了,他不断推开想要搀扶他的人,血红的眸子如同野兽一般四处寻找猎物。 终于,他看到了自己想找的人。 万碧骇然看着他,「爷,你这是……,啊!」 看到万碧的那一刻,朱嗣炯紧绷的精神瞬间垮塌,嘶吼一声,扑在她身上胡乱抓摸,又啃又咬。 伺候的人早吓得退了出去。 万碧拼命挣扎,「爷,放手,孩子!孩子!」 他置若罔闻,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简直像换了个人。 万碧察觉他的不对劲,狠狠踹了几下,连声呼喊小雅。 小雅硬着头皮进来,闭着眼睛拽朱嗣炯。 朱嗣炯发了疯般,直接把小雅踢了出去,「都他妈滚,都给老子滚出去!」 下人们连滚带爬逃了出去,顷刻间,院中鸦没雀静,只闻朱嗣炯如野兽般狂躁的声声吼叫。 早没了往日的温存体贴,朱嗣炯撕碎她的衣服,不管不顾直接冲了进去。 万碧一口咬在他肩上,下死劲咬出了血,但这位爷好像不知道痛,没有任何停顿。 他眼神狂躁迷离,浑身烫如火炭。 「阿碧,我好难受,我要死了。」他喃喃道,「火,火要烧死我了。」 「住手……」万碧疼得抽泣,无力抵抗,被迫随他而动,只能无助地护着肚子, 朱嗣炯感到下面之人身子变软,更觉兴奋,一把将她倒提起,手握纤腰,没命地作弄。 万碧只觉天旋地转,周围渐渐模糊,手,渐渐垂落。 她意识逐渐模糊,晕过去之前,她还在想,自己千万不能出事。 不为自己,为他。 天色将明未明,李重生呼呼睡得正香,门被人一脚踢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丢到马背上。 杨广像拎小鸡仔似地把他提到了朱嗣炯面前。 朱嗣炯衣冠不整,抱着万碧坐在地上,面如死灰,悔恨、绝望、茫然不知所措。 他说,「我叫不醒她,怎么叫,她也不理我……」 说话的语气像是死了一样。 李重生吸吸鼻子,屋中弥漫的靡靡味道,让他火冒三丈,「疯了吧你!她刚怀上!」 把着脉,他问,「做了多久?」 朱嗣炯从嗓子眼挤出两个字,「……一夜。」 李重生真想攥起把银针一股脑刺他脑袋上,「幸亏有我,不然你就等着一尸两命吧!」 男人这种东西真不是个东西!李重生俨然忘了自己也是个男人。 「行针,把她放到床上。」他转眼瞪着杨广,喝道,「你还戳这儿干嘛?」 杨广怔怔看着万碧发呆,被他一嗓子叫醒,涨红着脸躲了出去。 小雅在外面候着听吆喝。 「昨夜为何不唤我来?」杨广鬼使神差问了一句。 小雅奇道,「为何叫你?你来干什么?」 「阻止郡王爷。」 小雅直瞪瞪看着他,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他们在那啥……,你、你怎么阻止?」 杨广默然不语,茕茕孑立于庭中。 小雅惊奇地发现,他身躯不住地颤,紧握成拳的手青筋暴起——他在全力克制自己的愤怒! 小雅又聪明了一回,把惊掉的下巴捡起,装作若无其事。 好久,好久,屋里终于响起李重生如释重负的声音,「你可算醒了。」 小雅二话不说就往屋里跑,杨广奔到门口,猛然一顿,将迈过门槛的腿收了回来。 第28章 万碧悠悠转醒,先去寻朱嗣炯,她极力让自己显得轻松,「我很好。」 朱嗣炯脸上的肌肉难看地抽搐了下,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 万碧安慰似地握了握他的手,「不怪你。」 「好啦好啦,别在我跟前酸!」李重生咂摸着蛤/蟆嘴,甩了一把汗,「这个孩子暂且是保住了,卧床一个月保胎,今后别再闹什么幺蛾子了!」 「还有你!」他斜睨着朱嗣炯,「闺房助兴也不是不能用药,可这药性太猛,把我开的药好好喝了,清清毒,否则你一辈子不举!」 此话提醒了朱嗣炯。 晨曦载曜,白露凝霜,偌大的院子秋风萧瑟,死一般的沉寂,似乎在等待什么,让人心慌。 罗筱婳整夜未睡,说实话,她希望朱嗣炯找其他女人发泄。 所以,得知是万碧,她很失望。 这胎肯定保不住,朱嗣炯肯定找她算后账,她要怎么迎接他的怒火? 她竟有些期待,被恼恨也比被漠视强! 但当她看到朱嗣炯时,马上否定了这种想法。 他暴怒得五官扭曲,俊雅的脸燃起火来格外可怖。 「她落胎不怨我,是你自己弄的!」罗筱婳强自辩解,不由自主向后倒退。 「让你失望了,她很好,孩子也很好!」朱嗣炯说,平静的声音下蕴含的是让人恐惧的威压。 「罗氏!」他跨前一步,「谢谢你警醒我。」 罗筱婳不解,忽眼前一花,耳边呼呼风声,随后剧痛传来,半边脸似乎被石板重重碾过。 她被朱嗣炯一巴掌扇到地上,哇一声吐出口血水,其中混着两颗牙。 「小姐——!」何嬷嬷惨叫着扑过去。 罗筱婳眼底发黑,金星乱冒,左耳朵嗡嗡地响,声音变得遥远异常,只看到何嬷嬷嘴一张一合。 「你说什么?」她大声问道,然在何嬷嬷听来,不过是蚊子般的哼哼。 何嬷嬷抱着她大哭,罗筱婳茫然地看着朱嗣炯的人在屋子里进进出出,抄家似地翻捡。 所有可疑的东西都抄走了,朱嗣炯下了禁足令,无限期的。 除了石莹和朱素瑛,宁王府没人来看罗筱婳。 罗筱婳半边脸肿得山高,敷着厚厚一层药。 石莹忍不住落泪,「三弟下手太重,你总归是他的正妻,竟一点面子都不留?不但闹得阖府上下均知,连外头都知道你被郡王扇了耳光,这才新婚一个月!唉,那起子爱嚼舌头的还不定说什么呢!」 「请世子妃帮忙给罗家传个信儿,从小到大,就没人敢碰小姐一根头发丝!」何嬷嬷双目红肿,恨恨道,「此事不能这么完,必须让郡王给小姐赔罪!」 罗筱婳摇头,只是哭,说不了话。 「我马上就去!——你们也要想个法子,堂堂侯门嫡女,竟让一个烧火丫头出身的妾压得抬不起头来!」石莹叹道,「弟妹,你就是太顺着三弟,该劝诫还是要劝诫!」 「世子房中也有几个不安分的,偏他爱得要命,我一样发卖出去,当时闹了一场,过后不也好好的?三弟沉溺万氏的美色,做事糊涂,更需要你这个正妻来规劝!」 一直默坐的朱素瑛冷不丁冒出一句,「窝囊!」 她翻着眼皮,枯井般死寂的眼中陡然生出光亮,「杀了她又如何?」 石莹嘘了一声,「大姐,慎言。」 「怕什么?哪家的后宅没死过人?谁家的主母没治死过侍妾?」朱素瑛嘲笑道,「我还道三弟妹是将门虎女,却原来是个怂包!」 她说完起身就走,石莹说了句「别放在心上」,匆匆追过去。 罗筱婳手攥出了血。 石莹果然去了罗家,隔日,罗太夫人、长孙媳余氏、大罗氏就来宁王府兴师问罪。 朱嗣炯什么都没说,只将从罗筱婳房中搜出的东西一样一样摆了出来。 光是助兴的药就有十来种! 她从哪里弄的药?!罗太夫人目瞪口呆,大罗氏一脸惭色,余氏不安地将目光转到别处。 王妃气势大变,精神抖索,横眉冷笑讥讽道,「都说丧妇长女不娶,我以为罗家不同,却不知情况犹甚!听说西北民风开放,这次可让我大开眼界,哪天请罗氏再给我长长见识?」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不想弄得人尽皆知,所以才将她禁足。」朱嗣炯打断母亲的话,「若不是太夫人问起,我绝不会说。」 罗太夫人深觉脸上无光,连孙女也没瞧一眼就离开了王府。 罗致焕得知,沉吟良久,忍了这口气。 现在还不是翻脸的时候。 大罗氏到底不放心,后来又去看小妹,见了她的惨样,又是心疼又是恨其不争气。 第29章 「是你们都逼我赶紧怀上孩子,我才下药的!」罗筱婳嚷道,左耳一直听不清楚,她又烦又气,一肚子火全发在大姐身上。 大罗氏被她噎得一愣,叹道,「下药,须人不知鬼不觉,你这药还不如不下!——药从哪里来的?」 「大嫂给的,你再要些送来,哦,大嫂不是有队女兵吗?你让她分我一半!」 「药别想!你要女兵干什么?」 「你别管,给我送来就行!」 罗家还是心疼她,隔了半个月,送来二十个女兵,因罗致焕特意向宁王提请,是以很顺利就到了罗筱婳的院子。 朱嗣炯随后就拨了几个侍卫给万碧用,更特许杨广进院贴身护卫万碧。 外男进院,还贴身?王府一片哗然。 流言风语顿起,朱嗣炯这个醋瓶子居然没倒,只因他接了个出远门的差事——二妹朱素娥定亲,他送嫁去金陵。 朱素娥的亲事,定的是广平侯嫡次子廖勇,军功起家,廖家军是东南地区最重要的兵力。 皇上想把这部分兵力交到朱嗣炯手里,以便与罗家对抗。 与其说是让他送嫁,不如说是与廖家商议接管事宜。 彪悍善战的廖家军,对他非常有诱惑力,吕秀才也极力赞成他去金陵。 但京城到金陵,千里之遥,来去要一个月,如今多事之秋,他着实不放心万碧。 万碧从朱素娥那里回来,叹道,「二小姐生母早逝,王爷王妃又不上心,连郡主都没请封,你找机会和皇上提一提封号的事。」 「你没看到她的嫁妆,王妃甩手全扔给世子妃操办,看着表面风光,其实中看不中用,都是面子货,就没几样拿得出手的。」 朱嗣炯奇道,「不是有几个上等田庄吗?」 「那些都在京郊,还是王府的人打理,出息根本到不了二小姐手里!」万碧摇头,「就这,大姑奶奶还在旁边冷嘲热讽,我都听不下去!」 她拿出一个红金漆盒,「这是六千两银票,东城铺子的地契,还有些首饰什么的,我这身份不好给她添妆,你悄悄给她送去。」 「你大大方方去添妆,我已请封你为侧妃,不必再顾虑身份。」 侧妃可上玉碟,自然不同于侍妾。 「我?皇上能准吗?」 「你肚子里可是皇爷爷的重孙子,他是一口答应,这几日旨意就会下来。」朱嗣炯笑道,「你且安心等着!」 小雅端着安胎药进来,裙角不小心蹭到了朱嗣炯。 他连人带椅仰面翻到,稀里哗啦,摔得那个惨! 小雅目瞪口呆,「我什么时候练就了绝世神功?」 万碧忍着笑,「多亏了郡王妃,他现在……,竟怕起了女人!」 朱嗣炯狼狈地爬起来,指着小雅说,「方圆一丈,不许靠近!」 又说,「阿碧,我不是怕,我只是觉得莫名恶心。」 郡王爷心有余悸,那药威力太大,大到但凡女人在他身边经过,他不自觉就想起那种比死还难受的感觉! 所以,如今他恨不得周围一个女人都没有,当然,阿碧除外! 万碧想,若是罗筱婳知道,也不知会不会后悔。 册封万碧为靖江郡王侧妃的旨意隔天就到了王府。 但朱嗣炯同时接到了皇上的口谕,责令他必须去金陵,那口吻,大有你不去就绑着你去的意思。 朱嗣炯苦笑,皇上做的一手好买卖! 万碧劝他,「皇上是在给你铺路,既然要做大事,就不要婆婆妈妈,你别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送走朱嗣炯,万碧将院门一关,安心养胎。 除了李重生时不时给她请脉,倒也没人烦她。 罗筱婳也将院门一关,独自生闷气。 这日,石莹和蒋氏一起来找罗筱婳,她们面色焦急,欲言又止。 「三弟妹,王爷丢了件要紧东西,外头翻遍了也没找到,王妃吩咐在内院找找。」石莹陪着笑,「你……」 罗筱婳的女兵围了过来,石莹和蒋氏面面相觑。 「你们下去!」罗筱婳挥挥手,说道,「抄捡我院子?好啊,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石莹笑道,「弟妹误会了,抄捡谁也抄捡不到你这里,是想请你一起去万侧妃那里看看,她是三房的人,理应由你管教。」 罗筱婳根本不想见她那张脸,下意识就要拒绝,却见何嬷嬷对她使眼色,她眨眨眼,「那就去……吧。」 何嬷嬷请示石莹,「世子妃,可否允我们带几个人?」 石莹拍手笑道,「这可是瞌睡送个枕头——她那院子里,又是侍卫又是高手的,我还发愁进不去可怎么办!三弟妹,有劳你了,最好多带几个人。」 第30章 罗筱婳便把整队女兵都带上,浩浩荡荡去寻万碧。 路上,何嬷嬷低声说,「小姐,待会儿我闹点动静出来,瞅准机会让万氏小产。」 罗筱婳不同意,「那我和朱嗣炯更不可能和好啦。」 「人多手杂,趁着混乱,谁能知道怎么回事?即便姑爷回来生气,咱们只推说不知,他又能怎样?」 罗筱婳犹豫间,一众人已到了门口。 门上的婆子要进去禀报,让她们稍等。 罗筱婳脸顿时烧了起来,朱嗣炯不和她住一起也就罢了,她来他的院子,还被拒之门外! 像是被人窥破了心思,她觉得众人投过来的目光带着怜悯,又像是讥讽,她大概是宁王府最大的笑话! 凭什么,凭什么自己要遭到这样的侮辱? 她脑子发热,下令女兵强行撞门,那看门的婆子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一跟头被推到旁边,一群人呼啦啦进了院子。 进院就看见几个侍卫竿子似地矗在正房门口。 石莹不禁笑道,「好大的威风,就是世子也没这么大的排场,这个万侧妃可真是三弟的心尖尖啊!」 罗筱婳的脸愈发阴沉。 小雅小心翼翼扶着万碧出来,「如此兴师动众,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抄家。」 「万侧妃慎言!」石莹喝道,「王妃令搜查,不得抗拒!」 万碧妙目一扫,笑道,「这架势容不得我拒绝,搜吧!」 院子里顿时闹闹哄哄,鸡飞狗跳。 罗筱婳站在她面前,「让开!」 「郡王的屋子也要搜?」 「所有的地方都要查看!」罗筱婳伸手去拉万碧,却被杨广挡住。 她照脸给杨广来了下,「你算什么东西,敢拦我!」 万碧冷笑,「郡王妃这是来找茬的?」 「就是找你的茬又怎样?」 石莹插嘴问道,「难道这屋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怎么都不让我们进?」 罗筱婳此刻迫切需要的是彰显她郡王妃的威仪,「来人啊,给我进去搜!」 二十个女兵带着一众丫鬟婆子蜂拥而至。 那几个年轻侍卫,对着一群大姑娘小媳妇,还真有些放不开手脚,反而被她们挠了个满脸开花。 杨广护在万碧身前,厉声道,「你们一个个都忘了主子的吩咐?」 那几人脸上一凛,不敢再应付。 但罗筱婳已趁乱钻进去,万碧急忙起身,许是急了点,小腹微微有些痛。 「呀——!」一声女人尖叫,紧接着「哇——!」一声破锣似的惊叫。 屋里有男人?众人一脸呆滞。 罗筱婳捂着脸跑出来,直冲万碧而去,杨广忙揽着她躲开。 这一幕,落在了石莹的眼中,她先是讶然,后若有所思。 罗筱婳指着万碧骂道,「你、你不要脸,竟敢和人通奸!她屋里有个男人,还光着身子!」 此言一出,场面一肃,众人的表情可谓十分精彩。 宁王府再乱,再没规矩,可也没有发生过如此丑闻。 何嬷嬷眼中燃起兴奋的火焰,她大声道,「世子妃,万碧淫/乱后宅,您协理王妃管家,还请秉公处理,不要徇私!」 徇私?我和她有什么私交!石莹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正色道,「万氏,想不到你竟淫/荡至此!捉奸见双,事实明了,你还有什么好说?随我去见王妃。」 张嬷嬷气得不轻,铁青着脸说,「万侧妃,炯哥儿待你如珠似宝,他刚走才几天,你就如此耐不得寂寞?你难道真是个狐媚子不成?」 蒋氏没有说话,只悄悄躲在角落,冷眼旁观。 小雅嘴已裂开,无声笑起来。 一贯严肃的杨广不知想到了什么,想笑又憋着笑,表情十分古怪。 这倒让石莹有几分迷茫。 万碧那娇艳的脸上挂了霜似的,语气中带着满满的嘲讽,「是啊,郡王才走几天,你们就急着处置我,甚者忙着给他扣王八帽!」 「放肆!」罗筱婳的鞭子带着尖啸劈空而至,「我打死你这个臭不要脸的!」 「撤手!」杨广大喝,隔空抓住鞭子,手上用力一拽。 罗筱婳虎口发麻,不由自主放手,自己也被带得向前跌了几步,幸好何嬷嬷扶住了她,不然非摔倒在万碧面前不可。 她彻底被激怒了,冲女兵吼道,「你们都是死人吗?」 罗家女兵唰地拔剑,那几个侍卫也抽出了腰刀。 蒋氏吓了一跳,却见石莹没有说话,便默默地又往后站了站。 张嬷嬷虽是王妃跟前老人,但这一院子都是主子,她说话无人肯听。 第31章 双方已是剑拔弩张,大有一言不合马上开战之势。 「通通通,通个屁!」李重生从屋里闪现,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他瞪着罗筱婳「换个衣服就叫通奸?你刚才把我瞅光光,是不是该自尽以示忠贞?」 罗筱婳显然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她愣怔了下,仿佛听见众人在她背后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王八蛋,我撕烂你的嘴!」何嬷嬷扑过去厮打李重生。 「快住手!」万碧急得心慌,越发觉得身子不舒服。 刺啦!李重生的外袍被撕开,露出里面的衣服。 何嬷嬷住了手,呆呆看着李重生。 安静是可以传染的,从这两人传到这一角,传染了刚才还喧闹不止的整群人,整个院子都安静了。 大家都呆呆看着李重生。 怎么看怎么是糙汉子的李重生,竟穿着女人的衣裙,还,如此的合身…… 黑胖如熊,蠢状似猪,一袭红裙,宛若杂耍小丑。 罗筱婳最先忍不住,指着李重生,笑得直不起腰来。 石莹也没有了世子妃的端庄,靠在丫鬟身上笑得花枝乱颤。 就连置身事外的蒋氏也捂着嘴不停地笑。 顷刻,满院子都是女子哈哈哈的笑声。 李重生紧闭着嘴,圆瞪着双目,鼻翼一张一合,胸脯剧烈地起伏不停。 「你这样子,哈哈,活像只癞蛤/蟆!」罗筱婳擦着眼泪狂笑。 「笑个屁!老子就是喜欢做女人怎么啦?」李重生喊道,「就是喜欢!」 就是喜欢!这几个字不是喊出来的,像是从心里什么地方血淋淋地抠出来,带着痛、无奈和悲怆。 万碧心酸得难受,使劲推开杨广,跑过去给李重生将衣服整好。 她吸吸鼻子,「回屋换身衣服。」 「不,老子就这么走!」李重生倔脾气上来,一擦脸,边走边恶狠狠看着满院子的女人,「你们最好求菩萨保佑一辈子别生病!」 万碧追过去想再说几句话,刚走几步,裙子不知被谁踩住,不由向前摔倒。 前面是台阶! 刹那间,万碧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生生凌空翻了身,仰面倒下去。 出自本能,她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抓向旁边。 砰!砰!扑! 危急关头,小雅奋不顾身扑过去当肉垫。 她五体投地趴在地上,被压得直翻白眼,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老天,万姐姐什么时候这么重了? 她费力地回头一看,竟是杨广坐在她身上! 小雅立刻火冒三丈,但随后发现不对。 所有人都如雷劈了般看着她身上的人。 杨广紧紧抱着万碧,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拢在怀中。 万碧靠在他的肩颈上,轻轻说,「放开。」 杨广似乎是听错了,反而紧了紧胳膊。 一声呻/吟,打破这诡异的寂静。 石莹蜷缩在地上,捂着肚子,裙子上洇开了血迹。 丫鬟们顿时张皇失措,无头苍蝇般的忙乱不已,一时没人顾得上他们。 小雅捅捅杨广:能否高抬贵臀? 王妃双目微阖,快速地拨动佛珠,喃喃低语。 一阵秋风过来,吹得院子枯草老树乱响,她突然一阵寒意,心砰砰乱跳,什么事也想不成,「不会出什么事吧?」 朱嗣炯漫不经心说,「石氏办事稳妥,您放心。」 「唉,可惜我那没出世的孙子!」王妃擦擦眼角。 朱嗣炽眼神闪烁,「日后有嫡长孙,不比一个庶孙强?」 他继而亲昵地抱住王妃,头摩挲两下,「母亲多疼疼我吧!我都打听了,这次他送二妹出嫁,就是去掌东南兵权!」 「他有儿子,皇上必会更偏心他,他若上位,我就一点儿活路都没了!」朱嗣炽抱怨说,「如今我这胳膊还伸不直,但凡阴天就疼得要命!」 回想起小儿子清洗半个王府的事,王妃叹道,「炯儿就是太暴戾。」 「我当了皇帝,绝不会像三弟那样忤逆母亲,定会好好孝顺您。」 对于这一点,王妃深信不疑,长子始终把她摆在第一位,比小儿子强多了! 「王妃不好啦!王妃不好啦!」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 「胡说,你才不好了呢!」王妃训斥道,「出什么事了?」 「小、小产……」 王妃不耐烦打断说,「不就是小产,找个大夫给她瞧瞧,这点儿小事也来烦我!」 朱嗣炽跷足而坐,面色悲伤语气惋惜,「三弟回来会何等伤心啊!」 第32章 小丫鬟纳闷,「世、世子,是世子妃小产……」 朱嗣炽的悲伤凝结,两眼慢慢发直,「谁?」 「世子妃!」小丫鬟重重说。 王妃最先反应过来,当即嚎上了,「哎呦,我的小孙孙!」 朱嗣炽如三九天被人从头到脚淋了一盆冰水,整个人都懵了,石氏什么时候有孕的?为什么小产的不是万碧? 万碧喝了药,沉沉睡去。 李重生瘫在椅子上长长吁口气,「累死我了,我头一次见怀孩子怀成这样惊心动魄的!」 小雅拍着胸口,心有余悸,「还好保住了,不然郡王爷回来非打死我们不可!」 「神医大人,」她指指门口,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张嬷嬷还在外面等着,请你去给世子妃看看呢。」 李重生兴奋得一跃而起,三步并两步跑到外面,大嗓门震天响,「报应——!」 小雅躲在门后,捂着嘴偷乐,她捅捅守在门口的杨广,「你说郡王爷回来,会不会休了郡王妃?」 杨广默立片刻,吐出两个字,「不会。」 小雅叹气,「我怎么突然有点可怜她。」 做什么都要付出代价,而且这个代价往往比预想的要多。 可石莹没想到自己付出的代价竟然这么大! 小产,大出血,好不容易捡条命,却永远失去做母亲的权力。 她盯着床帏,眼中只是木然,没有绝望。 耳边是朱嗣炽喋喋不休的抱怨,「你怎么连有身子都不知道?我好不容易盼来的儿子,生生让你作没了!」 「蠢妇!」他气急败坏骂道,「你笑李重生干什么?他可是神医,连皇上都对他客客气气!这下可好,他不给你看病,你再也生不出孩子,我还要你干嘛?」 石莹嘴角抽了一下,「何嬷嬷,咬死她。」 「什么?」朱嗣炽没听懂。 石莹强撑着说,「咬死何嬷嬷,是她故意踩万氏裙子,是她故意害万氏,把罗筱婳拉下水,让朱嗣炯和罗家结仇!」 她必须要证明,即便生不了孩子,她也是朱嗣炽不可或缺的人! 朱嗣炽眼睛一亮,搓手道,「好,好主意!我这就去安排。」 他问也没问一句自己的身体,石莹闭上眼睛,过了半晌,无奈说道,「香杏,这几天给你开了脸,去伺候世子爷。」 旁边伺候的香杏面上掠过一丝欣喜,话中却不敢带出来,「小姐,多换几个大夫瞧瞧,保不准儿能调养好。」 石莹苦笑,「那也是以后的事,世子无论如何也要有个孩子,不能让别人抢先!」 这是让自己生庶长子的意思!香杏不可遏制地露出笑容,但马上掩去,她太知道自己小姐的心机和手段,「奴婢还是先伺候小姐,等小姐好了再去伺候姑爷。」 石莹不再说话,她实在是累,心累! 迷迷糊糊中,外面一阵喧哗,随着稀里哗啦东西破碎的声音,罗筱婳带着一身寒气和怒气闯进石莹的卧房,身后跟着几个女兵。 「石莹!」她怒冲冲喝道,「你给我起来说清楚,谁看见何嬷嬷踩万碧的裙子?凭什么把她关起来?你们合起伙来陷害我!」 香杏反应极快,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不住磕头,「郡王妃手下留情,我家小姐体弱,受不得惊吓!」 「赶紧把人放了,不然我砸烂你的院子!」 石莹有气无力地说,「我不知此事,弟妹不如去问问母亲。」 「你不知?」罗筱婳嗓门陡然提高,尖细的声音似乎要刺破房顶,「指认何嬷嬷都是你院子的人,你敢说你不知道?你少耍奸,给我起来,咱们到母亲面前对质!」 世子办事……,石莹真不知如何说他,但此时气势不能输,她脸上一肃,「三弟妹,我毕竟是堂堂世子妃,是你长嫂,你在我面前大呼小叫,不成体统!」 「在我面前摆谱?你不过是依附我罗家的落魄女,如今还没飞上枝头就要做凤凰?养条狗还知道看家护院呢!」 诸事不顺,罗筱婳已是气昏了头,心中怨气无处可发,口不择言乱发脾气。 石莹双目霍然睁大,往日她们吆五喝六拿自己当奴婢使的场面,从脑海闪过。 知道罗家瞧不起自己,可没想到在她们眼里,自己连狗都不如! 哪怕自己已是世子妃! 她口中泛起一股腥甜,哇地吐出口血来。 香杏爬起来就往外跑,「救命——,杀人啦!罗家要打杀世子妃呀!」 胡说八道!罗筱婳眉头一拧就要出去喝止,却听石莹说,「三弟妹,与其担心何嬷嬷,还不如担心你自己,等三弟回来,你要如何交代?」 「你有没有想到,三弟会如何处置此事?」 第33章 罗筱婳呆住,她是真的没有想过! 所有人都等着朱嗣炯回京,罗致焕也不例外。 他眉头紧锁,手指轻轻敲着椅子扶手,沉吟半天,叹道,「朱嗣炯本已对咱家心存愧疚,筱婳这么一闹,那点愧疚全都没了,反而会恼上几分。待他日后登基,这关系可不大妙。」 「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只要筱婳肯收收她的脾气,伏低做小,姑爷不难回心转意。」罗老夫人担心的是另一桩,「外面都传筱婳把宁王世子妃打了,还说咱们罗家居功自傲,不把皇室放在眼里,这难免惹皇上猜忌,你务必尽快平息此事。」 罗致焕揉揉眉头,「筱婳还是太沉不住气,好好一手牌,打成这个样子!」 「那何嬷嬷也太废物!」罗太夫人提起来就生气,「看着老成持重,办事却毛毛躁躁,现成的把柄往别人手里送!」 「重要的是筱婳的正妻之位!」罗太夫人说,「我会找几个貌美的丫鬟给筱婳送过去,我说话她不听,你抽空去看看她,别整天争风吃醋,先稳固好地位!」 而罗筱婳看到娘家送过来的两个貌若春花的婢女,几乎气炸了肺,「爹,我是不是你亲闺女?你不说替我出气,还给我添堵!」 「你是我闺女,可你更是罗家的闺女!」罗致焕沉着脸,「这么多年我都白教导你了,凡事都要以罗家利益为先。」 看着女儿不服气的小脸,罗致焕说了实话,「我们罗家要的是后位,外戚势大,他不可能宠爱你。」 他声音不大,却把罗筱婳惊得瞠目结舌,半截木头似地僵坐着。 「能有嫡子最好,没有的话……」罗致焕目光霍地一闪,「只要认你一人为母,庶子又如何?」 「我、我知道了……」罗筱婳干巴巴地说。 罗致焕看到女儿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酸涩之意油然而生,拍拍她的头,「孩子,罗家不会忘记你。」 罗筱婳咬着嘴唇,扭过头不看他。 父亲的脚步声渐渐远离,罗筱婳终忍不住哭起来,但此时无人安慰,只有娉婷傻愣愣看着她。 时近年关,朱嗣炯才从金陵回来。 他再次让王府的人见识了他的愤怒。 朱嗣炯「请」来了朱嗣炽、朱嗣炎、蒋氏等,把王府所有下人集中在一起。 凡是进他院子搜查的下人,鞭笞五十。 那些人虽是奴仆,也是有头有脸伺候主子的,个个养尊处优,这顿鞭子下来,基本废了。 但她们还是很庆幸,因为何嬷嬷更惨。 在诸人面前,何嬷嬷活活被杖毙,血肉模糊,地上的血迹很久才消失。 几位主子当场就吐了,蒋氏从此再不吃肉。 罗筱婳哭闹求情皆不管用,朱嗣炯只一句话,「要么她死,要么和离!」 她的那队女兵,被朱嗣炯充入军营。 宁王府无人肯替她发声,她回娘家哭诉,换来的是祖母的训斥——皇上得知重孙没了一个,把罗致焕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把他京畿大营的差事撤了。 罗家这时候不能强替她出头,大罗氏告诉她——忍! 罗筱婳欲哭无泪,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只觉得忽然间,什么都变了。 以往总是张扬肆意的她,渐渐沉默下来。 万碧很是过了一段平静日子,天气慢慢变热,她的肚子也越来越大,转眼到了六月。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产期,朱嗣炯寸步不敢离她,生怕一个不当心,再出点意外。 但皇上偏偏爱找他,山东、直隶等地相继大面积爆发蝗灾,皇上令他去赈灾。 不去!朱嗣炯直接在金銮殿上跳脚,坚决不去! 入夏以来没有下过一滴雨,地面烤得滚烫,即便到了傍晚,夕阳还放着蜡白的光,一丝风也没有,热得人难受。 「这鬼天气!」朱嗣炯半躺在竹凉椅上,呼呼摇着扇子,「阿碧,热不热?」 万碧坐在一旁,只穿着轻罗纱衣,散着裤腿,圆润的脸上汗津津的,「不热,不如你单独睡,还能用冰凉快凉快。」 朱嗣炯取了颗冰湃葡萄放嘴里,不为吃,只为取那凉意,「我把皇上气得吹胡子瞪眼,好不容易推了赈灾的差事,就为了和你多待会儿,你还往外轰我。」 他气哼哼的样子把万碧逗乐了,「算了吧,你是为了看你儿子!」 李重生隔三差五就来诊脉,早就告诉他们这胎是个儿子。 这是皇上头一个也是唯一的重孙,为此还赏了万碧不少东西。 赏赐一到,宁王府的人顿时看万碧的眼神不一样了。 朱嗣炽明显着了急,奈何他左一个妾右一个通房,就是没见怀上的。 第34章 他怕失了圣心,抢着要了赈灾的差事,准备显示自己的理政才干。 提起这事,朱嗣炯就想笑,「皇上拨给他十个御医,他还不满足,定要李重生跟着。皇上嘴上不说,心里着恼,如今皇上身子就靠李重生调理才撑到现在,要李重生,不等于嫌皇上命长么!」 「别小瞧他,他耍奸计陷害人可是一套一套的。」 朱嗣炯点点头,手不由自主伸进万碧衣内,手下绵软的触感让他的心阵阵发痒,「阿碧,你这里大了不少。」 「忍着,等生完再说!」万碧推开他,「前晌世子妃那边来人,后日要办个什么赏荷宴,请了不少贵妇,要一起商量救济灾民,搭棚施粥的事,要我过去。」 蝗灾很厉害,京城里已出现不少灾民。 「去吧,你是时候大大方方出现在那些贵妇面前,放心,有爷给你撑腰,你大胆地去!」 是时候了?万碧挑挑眉,这位爷又有什么打算? 她伏在他耳边,「爷,你是想出了什么主意整世子一把?」 朱嗣炯哈哈大笑,「鱼饵已放,端看鱼儿上钩不上钩了!」 六月荷花满池塘,但今年大旱,宁王府的荷塘也见了底儿,王妃喜欢赏荷,见此景甚为遗憾。 世子妃不惜重金挖了沟渠,引了运河的水灌满荷塘,才有满池荷花卓然盛开。 人人交口称赞石莹的孝顺,万碧却嗤之以鼻,运河水量不到往年的一成,下游的人们就指着那点水过活,你哗啦啦引到自家院子里玩水,也不怕老百姓骂死你! 但赏荷宴却因此办得十分风光。 京城数得上的人家都来了,但在座的只有万碧一人非正室。 没人与她同坐,她满不在乎,坐在一角,捏着樱桃,边吃边看。 王妃被人簇在中间,满耳的阿谀奉承,她是满面红光,笑得嘴就没合上过。 未来的皇后娘娘,人人巴结,这种滋味真的很好。 石莹在旁侍奉,周道体贴,端庄大方,接人待物隐隐透威仪,俨然已有太子妃风范。 蒋氏安安静静坐在稍远的地方,只和几个相熟的人说话,但时不时瞄一下王妃。 她在看别人,别人也在看她。 斜斜坠马髻,头插嵌宝衔珠金凤簪,烟粉色花卉刺绣对襟纱质褙子,橘黄抹胸,橘黄高腰裙,不露一丝多余的肌肤,却给人一种含蓄的诱惑。 王妃也注意到万碧吸引了太多的目光,不由眉头微皱,「炯哥儿媳妇呢?」 石莹回道,「已着人去催。」 正说着,罗筱婳来了。 仍旧一身大红衣裙,梳着飞扬跋扈的飞仙髻,满头珠翠,极力让自己显得自信张扬。 但厚厚的浓妆也遮不住她脸上的憔悴。 向王妃行过礼,她走到万碧跟前。 万碧只欠欠腰,并未起身,「夫人莫怪,妾身子重,郡王爷特许不需行礼。」 罗筱婳盯着她肚皮,羡慕、嫉恨、迷茫、后悔,目中诸般情绪流露,终归于平静,那是一种绝望之后的平静。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万碧见她没有发作,倒有些意外,「小雅,难道郡王妃转性儿了?」 小雅擦擦嘴角,笑道,「您是借了肚子里小少爷的光!」 万碧失笑,塞给她一个桃子,「吃吧吃吧,看你口水都流下来了。」 小雅背过身去,咔嚓咔嚓啃起来,那副小老鼠偷吃的模样又逗笑了万碧。 她说,「等你出嫁时,我添妆不给别的,给你两箱子吃食!」 小雅面皮一僵,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 水榭那边锣鼓声声,咿咿呀呀已是好戏登场。 台上小生姿容秀美,举手投足风流潇洒,一下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万碧奇道,「这人倜傥贵气,倒不像个优伶。」 小雅已是双目放光,满脸的憧憬,「是沈乐之!唱得好、长得更好,‘德清班’就因为有他在,才进京个把月就红得了不得,一般人都请不到!世子妃还真是下功夫。」 万碧嗤笑一声,「有我长得好?」 「……那,没有!」小雅默默腹谤,您都神仙妃子了,还和我们凡人较什么真儿啊! 罗筱婳坐在大罗氏旁边,神情落寞,「为什么他不喜欢我?」 她不是要人回答,只是自言自语。 大罗氏心头发酸,「小妹,男人都爱犯贱,你越上赶着追他,他越不把你当回事,先冷着他,天长日久,总有一天他会注意到你。」 罗筱婳拿着小银叉,一下一下戳着白瓷碟里的点心,「他从金陵回来后,再也没踏进过我的院子,万氏有身孕不能服侍,爹爹送来的两个婢女他却连看也不看!」 第35章 「我以为他嫌外头来的不干净,就把娉婷开了脸给他,……娉婷比不上万氏美,但也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可你猜他怎么着?」 罗筱婳苦笑,眼角发红,「他竟把她赏了小厮做老婆!」 大罗氏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娉婷梳着妇人头,她问,「嫁的谁?」 「我的贴身丫鬟怎么能嫁给小厮?」罗筱婳恨道,「第二天我就把娉婷抢了回来,」 她想起当时的情形,讥笑道,「那人还跪着求我留下娉婷,呸!他不过一个三等奴仆,还敢肖想我的丫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当场打断了他的腿!」 「只是可惜,我得的消息晚了,让那畜生玷污了娉婷的清白!」罗筱婳不无遗憾说道,看娉婷的目光有几分愧疚。 娉婷头垂得更低了。 这样的处理……,大罗氏叹息一声,拉着娉婷的手说,「事已至此,徒劳难过无用,把眼光放长远,好好伺候你家小姐,罗家不会亏待你,你的老子娘已升罗家管事,你弟弟……」 她拍拍娉婷的手,「你弟弟是个读书的料,我会找个恰当的机会向太夫人提提给他放籍的事。」 娉婷手很凉,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奴婢定当伺候好小姐。」 「往后就是咱俩相依为命了。」罗筱婳说着眼睛开始湿润,忽看到从水榭台上过来的人,手一抖,银叉「啪」地落在桌子上。 刚才还是莺声燕语的人群,都住了声儿,一起看向水榭。 夏风悠然而至,水榭栈道旁盛开的荷花轻摇微点,一身青色道袍的沈乐之徐徐而来,宽大的袍袖轻拂,飘飘好似神仙。 他腰间系着一个银铃,行走间叮叮轻响。 即便有人刚才没有注意到他,听到这悦耳的铃声,也会移来目光。 他是清冷雅洁的长相,偏偏有一双桃花眼,眼风一扫,几乎勾掉在座一半的魂儿。 连万碧也有些讶然地看着他出神。 叮当当,许是没系紧,那银铃从他腰间滑落,好巧不巧,滚到万碧脚下。 沈乐之的声音如同他人一样清冷,「可否请夫人将银铃还给在下?」 雀儿鸣啭,树上的知了幽幽长鸣。 无人说话,众人都盯着万碧和沈乐之,连王妃都伸着脖子往这里看。 沈乐之久听不见回音,便挺起腰,目光直直看过去。 万碧眼中全是戏谑,以袖遮口,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她越笑声音越大,寂静无声的宴会,只闻她一人的笑声。 小雅忍不住跟着她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笑,「万姐姐,别笑了,小心动了胎气。」 万碧还是忍俊不禁,指着沈乐之对小雅说,「你说,若是郡王爷知道他敢这么看我,会不会把他眼珠子挖出来?」 沈乐之脸色大变。 好不容易止住笑,万碧站起身来,轻蔑地望了他一眼,「说的我要抢你铃铛似的,我稀罕你那破烂玩意儿?」 她走到王妃面前,微微屈膝,「王妃,妾身不适,想先回去歇息。」 王妃顺口说,「好。」 万碧扶着小雅往回走,走到半路忽说,「看戏是不是要打赏?」 小雅点点头。 「赏他二十两银子,难为他唱了出好戏!」 沈乐之难堪不已,他虽是优伶,可仗着姿容秀美,举止贵气,去哪里受到的都是美誉,如此下不来台还是第一次。 他面红耳赤,匆匆领了赏,逃也似地退了下去。 这一次去宁王府,德清班得了不少的赏钱,班主感慨道,「还是内宅女人手面大,今天一天挣的钱,顶得上半个月的!乐之,多亏了有你啊。」 沈乐之没说话,拿着一支白玉珠钗反复地看,珠是拇指大的南珠,玉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这支钗价值不菲,且看起来是常戴之物,是谁赏的? 时至七月,接连几天都是闷沉沉的阴天,一丝风都没有,街边几乎干死的柳条有气无力垂落下来,一动不动。 人们日日望着天,盼着风,盼着雨,可老天爷只是沉着脸,连个吐沫星子都舍不得给。 七月七这天,越发阴得厉害,闷得像在蒸笼里似的,西边的黑云还在一层层压过来,好似一张黑幔罩在大地上。 忽亮起一道闪,像明晃晃的刀从黑幔上划过,紧接着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房宇也为之颤抖。 宁王妃差点被那雷声惊得跳起来,她拍着胸口,心里不由埋怨,这万氏生孩子也不挑个时候,这又是雷又是闪的,吓死人了! 但皇上都派人来守着等消息,自己也不好不来,真是给她脸! 轰隆隆的雷声中,内室传来婴儿嘹亮的哭声,不停转圈圈的朱嗣炯脚步一顿,惊喜交加看向门口。 第36章 「生啦生啦!」小雅率先跑出来,「恭喜郡王爷,果真是位小少爷!」 内廷总管苟道凑趣道,「恭喜王妃,恭喜郡王爷喜得贵子!」 朱嗣炯笑得见牙不见眼,迭声吩咐,「赏!赏!重重的赏!」 他性急,抬腿就进去,稍后再出来时,臂弯里多了个襁褓,虽是初为人父,但抱得是有模有样,看得出练过多次。 王妃就着他胳膊看了一眼,感慨这要是嫡长孙多好,想起长子至今无所出,不由唏嘘,眼中竟泪光闪闪。 朱嗣炯以为他娘是激动的。 苟道倒是仔细看了,笑道,「咱家要早些回宫,皇上那边还等着哪!」 朱嗣炯忙说,「今日烦劳公公,待孩子百日,还请公公赏脸喝杯酒。」 苟道满面笑容,「一定一定,郡王留步。」 雷声已停,外面暴雨如注,天地间雾蒙蒙一片,干旱的北方大地终于迎来了渴望已久的大雨。 苟道突兀地说了句,「龙行,必有雨!」 正给他打着伞的侯德亮心头突地一跳,压下慌张,笑呵呵说,「皇上真龙天子,泽润天下,有赖他老人家洪福齐天,才有这场及时雨啊!」 苟道脸上的笑纹更深,附和着歌功颂德,待出了王府,小轿中途一转,悄悄去了高首辅府上。 雨整整下了两天才停,恰是洗三日,苟道特来观礼,还带来了皇上给重孙子赐名——朱祁睿。 皇上重视,王府其他人也不敢怠慢,哪怕心中各种嫉恨的,脸上也装着喜气洋洋。 不管是真欢喜,还是虚情意,朱祁睿的洗三礼很是热闹,收生姥姥赚了个盆满钵满,吉祥话就没停过,说得王妃和宁王也喜笑颜开。 罗家的余氏、大罗氏作为孩子外家也来观礼,并送了相当拿得出手的厚礼,但罗筱婳的反应却让这份礼物略显尴尬。 她人是来了,却始终冷着脸,双目无神,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 朱嗣炯看见她就想叹气。 余氏对这位小姑子也不大理会,硬从她手里夺了队女兵,两天就折腾没了,心疼得她整整哭了一晚,结果人家事后连个屁都没放! 大罗氏苦口婆心劝着小妹,「好歹是嫡母,这么多人看着,装也要装一下!——你还真打算和他一辈子冷着脸?」 「又不是我生的,高兴不起来!」罗筱婳冷冰冰说道,「我肯坐这里就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大罗氏叹道,「你该长大了,不能什么事都摆在脸上。就说石莹吧,她比任何人都恼恨这个孩子的出生,可你看她,笑得比谁都真切!」 「她才不会恨,这孩子又不是她的庶子,碍着她什么事?自然是乐得讨好皇上和公公婆婆!」 小妹这句话噎得大罗氏胸口疼。 余氏凉凉一句,「你也知道她在讨好皇上?皇上龙颜大悦,你却明目张胆撂脸子生气,这不是和皇上唱反调?你还想让二伯父再被皇上骂个狗血淋头?」 她摇头叹道,「小妹,我是真羡慕你啊,只想着情情爱爱,家族安危利益你统统不上心,便是公主也没你这般好命!」 没给小姑子还嘴的机会,余氏挂着真挚的笑,找宁王妃说话去了。 好命?自己分明是最惨的那个人!受到娘家人的奚落,罗筱婳有气无处发,抬手将杯子狠狠砸向地面。 大罗氏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那杯子摔了个粉粉碎。 刺耳的声音驱散了欢声笑语,安静得诡异。 便是宁王也露出了不悦,怎么说这也是他亲孙子,大喜的日子,罗家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更稀奇的还在后面,罗筱婳第二天竟然和王妃说,她要亲自抚养朱祁睿。 她硬邦邦地说,「我是嫡母,有教养庶子的责任。」 话虽如此,但你前脚喊杀喊打,后脚就要养孩子?王妃不置可否,让她去和朱嗣炯商量。 结果当然是拒绝! 意料之中,罗筱婳让人回罗家知会一声,不是她不养庶子,是人家不给她养! 把罗太夫人气的,让你另养庶子,又没让你养万氏的儿子!她现在真怀疑罗筱婳到底是不是罗家的种,整个罗家就没有这么没脑子的人! 这样下去,即使朱嗣炯荣登大宝,罗家也不见得能从中分得一杯羹,之前的心血必会毁于一旦。 七月十六是高敬夫人的六十寿辰,罗致焕思索良久,让人给女儿传信,吩咐她那天务必去给高夫人贺寿,婉转表达交好之意。 罗筱婳去了,但只和高夫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再没开口,她枯坐着,看了整整半日的戏,打赏了半匣子首饰,戏一散就告辞了。 高夫人纳闷,她是来贺寿的,还是来看戏的? 随着七夕那场大雨,京城的闷热一扫而光,天气凉爽,万碧这个月子坐得很是舒服。 万家人随之水涨船高,万母也能时不时进府瞧瞧女儿,她为人老实,说的都是让女儿服侍好郡王,伺候好主母。 第37章 万碧满口答应,临走时和万大姐说,让万姐夫抽空来一趟。 她出钱让万姐夫开了个茶楼,万大姐以为是问收益的事,劝道,「下次我把账本带来,他一个外男,进出不方便,再让人说闲话。」 万碧笑道,「托你外甥的福,我母凭子贵,一般人也不敢乱说,你只管让他来就是。」 隔日,万姐夫就上门了。 他一身酱色江绸袍子,方头大耳,挺胸凸肚,手里摇着把棕竹骨黑漆扇,腰间挂着白玉佩,完全是乡绅名士打扮。 万碧上下看看,「呦,姐夫,我都不认识你了!」 万姐夫笑起来仍旧是那副痞痞的坏样,「大妹子,你叫我来可不是为了那点钱吧?」 「早说了那茶楼收益全归你!——石家的事如何了?」 提起这事,万姐夫非常气馁,「嗬!你可不知道,这石家太邪乎,我盯他们足盯了两年,愣没发现一点儿破绽,石翰林老实得不能再老实,除了上衙就是回家,连顿花酒都没喝过!」 「石夫人呢?」 「也没什么,他家亲戚少,基本就是关起来门来过日子。」 看来石莹防范得很严,万碧眉头越拧越紧。 万姐夫试探问道,「那姓石的给你下绊儿了?」 万碧点点头,「之前怕家里担心没说,她几次没得逞,我怕她狗急跳墙对睿儿下手。」 万家的所有希望全在朱祁睿身上,万姐夫一下来了精神,「妹子你只管吩咐!」 「你这样……」 万姐夫眼神发亮,一拍大腿,「妹子,你坑起人来比我在行!」 万碧白他一眼,「多谢姐夫夸赞。」 「都是为了大外甥嘛,妹子,我做梦也没想到,咱家成了皇帝的外家!」 万碧为之色变,「姐夫,不可乱说!」 万姐夫洋洋得意道,「乱说?外面都传开了,外甥一出生就带来了风雨,这是什么?这就是真龙天子!」 万碧倒吸口气,伏天里竟出了一身冷汗,她一字一句说道,「姐夫,让你茶楼说书的先生不管荤素多编几个段子,再找几个唱曲儿的,绝不能让人在茶楼谈论此事!」 「什么真龙天子的话,不许再提!」 她的语气太过严厉,万姐夫收了玩笑心思,赶回去布置。 万碧叫来杨广,吩咐他盯着罗筱婳,「她近来频频外出,又一反常态不再缠着郡王爷,我实在搞不懂这位有什么打算。」 「此事用不用瞒郡王爷?」 万碧思索片刻,「先瞒着吧。」 但另一件事不可瞒,万碧忧心忡忡提起「真龙天子」的谣言。 朱嗣炯没她那么紧张,「不过一群好事之人乱说,我会让人压压风头。你刚出月子,别操心那么多,总归万事有我,你只管养好身子、养好儿子!」 万碧将信将疑,但之后山东爆出的消息,彻底抢了她儿子的风头。 山东灾区断粮,饿死无数,灾民活不下去,反了! 皇上调了左军都督府和中军都督府等七八个卫所的兵力,才算堪堪镇压下去。 「朝廷不是一直都给灾区拨粮?」万碧奇道,「你到底给世子下的什么饵?」 朱嗣炯苦笑,「我再怎样也不会算计灾民的口粮,山东还有平王余孽,我诱他去结交罢了,别管他真心假意,只要拿住他们私会的证据,就足以让他翻不了身。」 「我这网刚铺开,就爆出了民变!粮食充足,怎么会断粮?之前也没有奏折说缺粮。」朱嗣炯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朝堂上也众说纷纭,皇上急令朱嗣炽回京御前奏对。 朱嗣炽终于回来了,没有预想的惶恐,反而意气风发,他身边跟着个女子,小心翼翼护着肚子。 朱嗣炽得意,我也有儿子啦! 有那么一种人,不用别人帮忙,天生就能把自己作死。 朱嗣炽没死,但也没好到哪去,他叫皇上用玉如意砸了个头破血流,昏死在御前,连伤口都没包扎,直接抬回了王府。 王妃心啊肝儿啊哭喊了半天,被宁王一句话吼得失了魂。 宁王说,「我真想切开他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草包!」 好不容易等自家爷下朝,万碧赶紧问,世子到底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朱嗣炯怒容满面,「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拿着朝廷的赈灾款讨好当地官员,真是本末倒置!」 这位世子爷,将粮款大肆发放给当地官员、名门望族,再用极低的价钱购入大量发霉的粮食,发给灾民。 一顿两顿还算凑合,吃一个月的霉米,哪有不生病的? 大灾后有大疫,防疫本就是重中之重,世子爷这么做简直是雪上加霜,更过分的是,他带去的十个御医,全都给达官贵人看病,一个也没往灾区放! 第38章 饿死、病死,死的人太多,自然激起民变。 「这么大的事,就没人奏明皇上?」 朱嗣炯冷笑道,「这正是皇上大发雷霆的缘由,当地大大小小数百官员,竟无一人敢上奏!谁都知道父王会继位,大哥身为嫡长子,九成九是储君,那些人一来拿了好处,二来为着自己的前途,个个敛声屏气不敢多言!」 万碧默然,这腐败官场……,该下狠手整治! 朱嗣炯长长吁了口气,「阿碧,吕先生当初在北苑行宫说的话,我当初认为是危言耸听,如今方觉这太平盛世俱是假象,我朝早已危若叠卵!」 可惜宁王府有此忧患意识的,唯他一人。 受了皇上劈雷闪火一顿发作,朱嗣炽几乎吓破了胆,半夜时时惊醒,初回京城那点意气风发全然不见。 石莹出主意,「今上身体每况愈下,我看坚持不了多久,与其费神费力讨他欢心,不如多从父王身上花心思,只要他不厌弃你,依着你嫡长的身份,继位顺理成章!」 「你说的轻巧,父王如今恨我恨得什么似的!」 「父王脾气来的快去的快,好好哄一哄,他转脸就忘。」石莹笑道,「讨人欢心无非投其所好,他喜欢书法篆刻,我们就从这方面下功夫,父王寿辰快到了,你我备一份契合心意的寿礼,他自然会对你另眼相待。」 「这事就交给你办了,——还有,我带回来的那个,既有了身孕,抬了妾吧!」 石莹仍旧是贤惠地笑,「还用你吩咐,我早安排下去了,放心,我比你还要紧她呢!」 朱嗣炽满意地点点头,心事放下,困意上来,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见他睡着,石莹便出来躺在暖阁的美人榻上,香杏忙给她捶腿,觑着她的脸说,「夫人,真的让那女的把孩子生下来?」 石莹正闭目假寐,听此言不由一笑,「香杏,别动不该有的心思!」 香杏脸色霎地变白,「奴婢不敢。」 「你是我打小的丫鬟,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她抬抬眼皮,「你去通知二门准备马车,明天和我一起回趟娘家。」 石翰林于篆刻木塑上很有眼力,石莹打算让父亲帮忙淘换些古物,不求多昂贵,只要新奇就好,无论如何,这次定要在宁王寿辰上扳回一城。 翌日,她在二门上意外碰见罗筱婳。 自石莹小产,二人关系再无表面上的融洽,几乎没说过话。 罗筱婳看到她却主动上前问,「大嫂,父王寿辰,请堂会吗?」 石莹一愣,随即笑道,「那是自然。」 「戏台子搭在外院?」 「弟妹你是怎么了?」石莹失笑,「外院我们女眷怎么看?还在水榭上搭个戏台子,塘边设座。」 罗筱婳面色缓和,似是松了口气。 石莹眼神闪了一下,「弟妹你若有空,回头咱们一起参详参详,看请哪个戏班子!」 罗筱婳顿时笑起来,那股欢喜劲儿让她五官都生动起来,「我有空,后半晌就去。」 二人出了府,两辆马车各奔东西。 香杏好似发现了惊天秘闻,神神秘秘说,「夫人,奴婢瞧着郡王妃梳的是垂髫髻,她已为人妇,怎么还梳姑娘头?」 石莹嗤笑一声,并未说话。 车轮骨碌碌地响,石莹的心思也转开了。 万碧也在准备宁王的寿礼,她绣了一件万里江山图屏扇,用紫檀木做屏座,这插屏不名贵,却很应景。 朱嗣炯给她揉着肩,「找绣娘绣就成,非要自己动手,有那功夫还不如多抱抱睿儿!」 「我是为谁呀!」万碧斜睨他一眼,「郡王妃肯定没准备,你又不上心,我再不操持,岂不是让别人骂你不孝!」 「反正我怎么做父王也不喜欢我。」朱嗣炯叹道,「送什么东西都一样!」 这是他的心结,万碧不欲再提,说起另一件事,「那日我从郡王妃院门前过,里面咿咿呀呀的,莫不是她在唱戏?」 朱嗣炯怔楞片刻,半晌才说,「随她吧,深宅大院的日子本就憋闷,有个喜好会觉得日子好过点。」 万碧幽幽道,「爷,你是不是觉得愧疚,想要补偿她?」 「啊?!」朱嗣炯脸上有点挂不住,顺势在她胸前抓了一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爷怎么教训你!」 满室春光,旖旎风流,久未开荤,朱嗣炯勃然兴起,心中那点内疚早丢到九霄云外。 他对此不以为怪,万碧却觉得哪儿不对劲,罗筱婳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以为她彻底放弃了心中情愫。 曾经的执拗,放下了? 但杨广也说没发现异常,「她只是听戏,听完就回来,但只听沈乐之一人的戏。」 第39章 沈乐之?万碧脑中浮现一人的面孔,左右思量一番,她说,「走,看戏去!」 戏楼很热闹,沈乐之这出戏扮的是短打武生,一身黑色短打,身手矫健敏捷,动作干净利索,引发叫好无数。 戏是好戏,可看了半日,万碧也没瞧出这沈乐之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也就是长的好点,难道罗筱婳真转了性儿?万碧悻悻而归。 朱嗣炯刚从跑马场回来,正准备换衣服。 他身着玄色劲装,万碧直愣愣看着他,「爷,你在北苑猎场是不是穿的这身?」 朱嗣炯低头看看,「好像是。」 万碧不住上下打量他,那目光看得朱嗣炯有点发毛,「阿碧,怎么了?」 万碧没理他,翻箱倒柜找出件道袍扔给他,「换上!」 「我还没洗……」 「换上!」万碧已开始扒他衣服。 朱嗣炯无奈任由她折腾。 万碧捧着他的脸看了又看,神情慢慢变得古怪,似是自言自语,「我怎么就没发现?」 「发现什么?」朱嗣炯不明所以。 万碧却不再说,在他唇上轻轻一啄,「你可真是个香饽饽!」 快到中秋,天气反而热起来,宁王府后园子甬道上,两行合抱粗的槐树,浓翠欲滴,知了长鸣,漫步其中,有种幽静深远的感觉。 宁王妃很喜欢清早在此散步,作为孝顺的儿媳,石莹必定随侍左右。 「炽儿那个小妾怎么样了?」 石莹忙回道,「前日郎中来诊脉,说一切都好,请母亲放心。」 王妃不满,「请的哪个郎中?怎么不请御医?这是炽儿第一个孩子,你务必要照料好了!」 「是,」石莹低眉顺眼,见王妃脸色霁和,便说,「有一事请母亲示下,父王寿宴上的堂会,三弟妹要请德清班。可寿王叔也请了他们,两家偏生赶到一日,寿王叔比咱们定的早。我的意思是换个戏班子,可三弟妹不知为何,定要德清班,我也是为难……」 「寿王?」王妃皱着眉头,不悦道,「他一个闲散宗室还敢和我们争?不管他,你只管让德清班过来!」 石莹差点咬了舌头,「母亲,我是说,三弟妹似乎太执着……」 「这件事罗氏做的对!」王妃大声说道,「你父王是什么人?储君!就该拿出应有的魄力来!」 王妃又对她不满了,「你也太软弱!」 石莹苦笑道,「母亲教训的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香杏满脸惊慌,「世子妃,石家来人,夫人病重,让你速速回去!」 石莹顿然脸色惨白,失声道,「怎么会?前几天母亲还好好的!」 她一时慌了神,「母亲,我,我回娘家看看。」 王妃忙让人包些人参之类的给她带着,「先用着,不够再回来拿。」 石莹连道谢也顾不上,匆匆跳上马车就回了娘家。 石家宅子不大,小小一座三进院子,石莹刚进门就听见母亲洪亮的哭号声。 她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不是说母亲病重?这嗓门听起来不像啊。 听说女儿来了,石母披头散发跑了出来,抱着石莹哇哇大哭,「儿啊,娘是活不了了,你爹要逼死你娘啊!」 「爹爹那么老实的人怎么会逼您?别是您又胡搅蛮缠!」提心吊胆、着急忙慌跑来,结果一看母亲没事,石莹不由流露出不耐烦。 石母气恼,拍了她一下,「你就知道护着你爹,你爹……你爹,他外头有人了!」 说到伤心事,石母又忍不住哭起来。 「绝不可能!」石莹断然否决,「我爹不是那种人!」 「人都带到家里来了,还说不是?就在后头屋里,我领你去。」 太阳落下去了,暮色渐渐笼罩大地,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飘飘渺渺升入空中,四散开去。 万姐夫换了身打扮,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灰扑扑的脸。 他蹲在路边阴凉处,面前是一篮子甜瓜,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叫卖,眼睛却一直盯着石家大门。 这都进去一天,还没出来,饿死老子了!万姐夫又拿起个甜瓜咬了下去。 屋里烛光摇曳,石莹坐在母亲旁边,她也真是累了,「娘,你误会了,那吴娘子是修补木雕的工匠。」 「什么工匠非得要女的?借口!我都看见他们搂搂抱抱。」 石翰林又是尴尬又是无奈,「什么搂搂抱抱,我那是和她一起修,免不了靠的近些!木雕佛总共那么大,难道要我们隔着七八丈干活?」 解释的话他不知说了多少遍,「那木雕佛造像是辽金时期的东西,是我特意给莹儿寻来的,马虎不得,我须得时时盯着才放心。吴娘子是最好的木器修复工匠,我请她就是干活,真没别的。」 第40章 石母犹自不信,「那破木雕漆都掉没了,还缺胳膊少腿的,谁拿它当宁王寿礼?也不嫌寒碜,你就是找借口!」 石翰林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的眼力,登时急赤白脸说,「几百年的岁月,虽部分金漆掉落,露出木胎,但保存基本完好,造型流畅,刻画自然,尤其是那开脸……」 「好了!」石莹出言打断,让爹爹说下去可就没完没了,「爹爹,你去忙你的,父王寿辰快到了,我们没多少时间。」 石母没有阻拦,只用时断时续的哭泣声表达她的委屈不满。 石莹揉着额角,叹道,「娘,那吴娘子我看了,五大三粗,一身的胶漆味,就是个干活的粗人,你和她争什么气?」 「你懂什么?」石母努力睁开红肿的眼睛,「你以为所有男人都喜欢美人?有的男人,不在意相貌,只在意……」 她急得不知怎样说才好,想了半天才说道,「叫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对,知己!」 「我本来也没多想,可我进去送茶,……你是没瞧见那场面,那女的一个眼神过去,你爹就知道她要什么,我和你爹二十年了都没这么默契过!」 石母又开始涕泪滂沱,「我不过提醒那人注意男女大防,你爹就骂我多事,他竟为了一个外人骂我,二十年头一次啊!」 「娘,这事我会处理,让她把佛像修完再说。」石莹有些烦躁,无意再劝,「天色已晚,我回去了,你不要打扰他们,一切以修复为先,切记切记!」 石母心有不甘,奈何无人替她出头,送走女儿后,本想服个软,把丈夫哄回来,哪知他又去找那女的修佛像。 看到窗子上二人影子渐渐重叠,石母的掌心掐出了血印子。 石家宅院复又安静如斯,万姐夫从黑暗中站起,慢悠悠踱着方步,哼着小曲儿,「哎呀呀,一截糟木头啊,锤死个金罗汉呐……」 天已黑定,天穹上寒星闪烁,庭院里夜风习习,朱嗣炯抱着睿儿,半靠在安乐椅上,指着天上的星星教儿子辨认方向。 他兴致勃勃,睿儿却小眼惺忪,小嘴哈欠连天。 万碧伸手去接,「把孩子给我,他该睡了。」 朱嗣炯依依不舍递过去,「这小子,睡得太早。」 万碧睨他一眼,「孩子能和大人比?」她抱着睿儿去了屋里,过会儿出来时,手里端着盘西瓜。 那瓜甘甜多汁,朱嗣炯连吃几块,「不错!」 「阮侧妃着人送的,真是稀奇!」 朱嗣炯笑道,「不稀奇,——我举荐二哥去山东收拾残局,皇上准了,他们大概是表谢意。」 为何是朱嗣炎?万碧想了想,「你要把他立起来,分散世子的注意?」 「算是吧,但我更想探探二哥的真心,他看似什么都不争,但诸般祸事一样没惹上,该有的好处一样没落下,我担心,我和大哥闹个天翻地覆,他不言不语捡个便宜!」 经赈灾一事,世子失了圣心,风评也每况愈下;朱嗣炯虽有才干,但宠爱侧室冷落正妻,单这一条,就让人说他「好色」。 相比这二位,朱嗣炎没有突出的优点,但也没有让人诟病的地方,规规矩矩,一直站在两位嫡子的影子下。 若没有嫡子在前面挡着光亮…… 「一君一臣,一天一地,一日登基,荣辱生杀皆存于一念之间,如此大利,我不信他不动心。」朱嗣炯沉沉道,「我退下来,且看他如何运作。」 得知他的打算,万碧就知道如何应对,她心里还有一件事,犹豫多时,还是说了出来,「有空的话,你找个机会提醒下郡王妃,娉婷总是和世子妃身边的香杏凑到一起,可别叫人算计。」 朱嗣炯讶然,随即头疼,「得空我找她说下,唉,估计她也不听。」 果不其然,罗筱婳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她俩来往我是知道的,你看着谁都像坏人,我可没你那么多疑心!」 朱嗣炯叹道,「你心里有数便好。」 「你心里也要有数!」罗筱婳讥笑道,「你不爱我,瞧我哪儿都不顺眼,你爱万氏,瞧她样样都好,哪怕她给你戴绿帽,你也欣然接受!」 「放肆!」朱嗣炯勃然大怒,手扬起来又猛然僵住,缓缓放下,他吐出胸中浊气,「罗氏,我知道你心里憋闷,是我对你不住,我们……和离吧,罗家想要的,我会给。」 「你给不起!」罗筱婳大笑,「而且我死也不会和离,绝不会让你把万氏扶正!她生的孩子,必须是庶出,永远都要低人一等!」 话不投机半句多,朱嗣炯一撩袍子径自去了。 罗筱婳追出门外,极力嚷叫,「你儿子能出生,真该好好谢谢杨广,……那般死命抱着万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孩子的爹!」 第41章 「啪」!朱嗣炯回身狠狠给她一下,他脸上似挂了层寒霜,语气如冰,「罗氏,把我的愧疚消磨完了,对你、对罗家又有什么好处?」 见他毫不留情离去,罗筱婳伏在地上,泪如雨下,语不成声,「我才不要你的愧疚,我要你的……爱,你为何爱一个贱婢也不肯爱我?……我哪里不如她?」 娉婷费力地扶起她,温声劝道,「小姐无暇美玉,何必与一块顽石死磕?没的伤了自己,他有眼无珠,不识金镶玉,但总有人识货,总有人如珠似宝把您捧在手里。」 「小姐,您的脸都肿了,从小到大谁敢弹您一指甲?您嫁进来都挨他两巴掌了!」娉婷心疼得直哭,「不然回娘家吧,让老爷给您出气!」 罗筱婳摇头,「我爹早不是疼我的爹爹了……」 「不若去西山别苑,那里风景好,又僻静,咱们找咱们的乐子,小姐您金尊玉贵的人,凭什么因他委屈自己?」 不知想起了什么,罗筱婳似哭似笑,呜呜咽咽唱道,「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杯……」 第二日,她便带着几个贴身丫鬟去了西山庄子,朱嗣炯得知,什么也没说,只是扶额不住叹气。 天气渐渐转凉,宁王的寿辰快到了,石莹打算回娘家看看佛像,谁知还没登上马车,一道惊天霹雳骤然炸响,——她娘被官府抓了,罪名是逼死民女! 石莹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昏过去。 石翰林一瘸一拐来王府找女儿帮忙,他失魂落魄,言语间颠三倒四,「佛像手指断了,要用鱼鳔胶,我去西郊……,你娘突然来了,好一群人,抓着吴娘子就打,她、她就碰壁自尽了。」 「你去西郊干什么?吴娘子怎么和你在一起?」 「她和胶农熟,我去她家,你娘就来了。」 石莹还是没听明白,「爹爹你能不能说清楚!」 「割胶要凌晨,天太黑,我不小心扭了脚,就去她家歇息,你娘大概以为我和她有不轨之举,大闹一场,吴娘子就……」 「你让她把胶拿来就行,为什么要亲自去?」 石翰林讪讪道,「我没见过,听她说得我有些好奇……」 石莹直觉自己被人算计了! 但当务之急是把母亲救出来,她强迫自己冷静,「爹爹你去狱中打点,别让娘受罪,花多少银子从我这里拿。你和娘务必口风一致,是吴娘子勾引你,你不为所动,娘是气愤不过才和她撕掳,她是羞耻难当自己寻死,和咱们没关系!」 石翰林愣住,「可、可人家没勾引我啊,是你娘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又打又骂,那些污言秽语……,我都听不下去!」 「爹!」石莹厉声喝道,「什么时候你还替别人说话?这事冲的是世子和我,你替我多想想行不行?」 石翰林被女儿吓到,「好、好……」 石莹取了三千两银票让爹爹打点,可没想到爹爹连顺天府的门都没踏进去,她急了,求世子出面解决。 不就是个贱民么,多大点儿事! 朱嗣炽认为是小事一桩,顺天府尹也客客气气地请他喝茶,但话里话外不容通融,「人命关天,生生激起了民愤,下官的府衙都被胶农围了好几天!下官也是不得已才扣住世子爷岳母,还望您体谅。」 他还语重心长说道,「说句逾越之言,世子爷正当谋定大事紧要关头,众口铄金,世子爷也要维护自身清誉啊!」 朱嗣炽顿悟,忙摆出一副大义凛然,「天子犯法与民同罪,更何况他们,你只管秉公处理,我宁王府绝不会插手,若有人敢打着我的旗号干扰你判案,你告诉我,看我不治死她!」 他回府后便将石莹大骂一顿,责令她与娘家断绝往来! 石莹如何肯答应,爹娘可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派人私下找到吴家,让他们撤诉,多少钱她都给,吴家也痛快,五千两银子! 石莹先给了一千两,剩下的等撤案再给。 吴家收了钱,石莹松了口气,可没等来撤案,反而等来了顺天府升堂。 富贵得来不易,失去只是一呼一吸。 作为本朝第一位被传上公堂的亲王世子妃,石莹似乎看到富贵如浮云一般,飘渺而去,当看到吴家人拿出那一千两银票时,她觉得那片云散了,再也看不到。 自己真是愚蠢,明明猜到是有人挖坑陷害,还一脚踩了进去。 怎么办?她冷汗直流,脸苍白如纸,但她毕竟见过场面,很快镇定下来,轻声说,「我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全部推出去,反正她没亲自和吴家人见面。 大堂外面观者如云,多数是平民百姓,感同身受,他们大多对吴家人报以同情。 听这位高贵的世子妃推说不知,外面立刻有人嚷嚷,「看吧看吧,我就说他们肯定随便找个人顶罪!」 第42章 「给一千两,分明是做贼心虚!」 「可惜那吴娘子白死了,徒留下老父幼弟,以后可怎么活下去。」 「活什么活,得罪了天潢贵胄,只有死路一条。」 …… 万姐夫坐在旁边的茶水摊子上看热闹,人群中嚷的最欢的那几个闲汉,都是他安排的。 外面人声嘈杂,石莹坐在大堂上,看上去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言谈举止皆是世子妃的风范气度。 「卢大人,那吴娘子引诱我父在前,构陷我母在后,事发后畏罪自尽,吴家不知悔改,竟妄图攀扯本夫人,诬告天家皇孙媳!大人熟知律法,想来应知如何判罚。」 卢府尹捋着胡子,清矍的脸色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一拍惊堂木,「吴家父子,你们可知诬告该当何罪?」 跪在堂下的吴老父老泪纵横,连连喊冤,「我家闺女是正经人,……石大人,都说你为人正派,我才让闺女去你家干活,红口白牙,你们怎么能胡说?怎么能给我闺女身上泼脏水!活活逼死了我的闺女啊——」 石翰林坐在一旁,满脸愧色,嘴唇蠕动,想说什又不敢说。 石母早就按耐不住,迎面啐了一口,「什么正经人半夜三更引着外男入家?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家闺女压着我相公,还想霸王硬上弓,呸,不要脸!」 外面观者一阵哄然大笑,石翰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真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吴小弟气得哇哇大哭,「胡说,我姐姐是在给你相公正骨!」他冲着石翰林不住磕头,「石大人,你说句话啊,求你说句实话!」 石翰林以袖遮面,不敢看,却始终没有说话。 卢府尹眼中明显带着揶揄,「石大人,那吴娘子是意图强你呢?还是给你正骨呢?」 「她、她……」石翰林神不守舍,脑子乱成一团,忽听闺女咳了一声,抬眼就看到石莹刀子般的目光射了过来,他一激灵,闭目咬牙说道,「是吴娘子想勾引我。」 石莹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 吴老父惊愕地看着石翰林,半晌说不出话来,猛然间哭号一声,「冤枉——,求大人验尸,我闺女是石女!」 石女?!一瞬间,大堂上的空气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静。 别说石家人,就是卢府尹也目瞪口呆,如遭雷击。 外面有人怪叫,「真是开眼界,石女也能勾引男人!」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般,起哄的,叫骂的,嘲笑的,声浪几乎掀翻府衙的房顶。 石莹眼底发黑,她直直望着卢府尹,此案可轻可重,端看他怎么判了。 卢府尹眼中精光一闪,拍案而起,正气凛然,「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便是皇亲国戚又如何,我舍了头上的乌纱帽,也要为黎民百姓争这一口气!」 石莹脸色苍白得可怕,浑身像是浸在冰水里,冷得她透不过气,脑中只有两个字,「完了」! 案子判下来了,石家人颠倒黑白,妄图干扰律法,责令夺石母诰命身份,判罚千两白银。 石翰林德行有亏,虽没革去功名,但无颜在翰林院待下去,辞官带着石母回了老家。 万姐夫得意洋洋来邀功,「妹子,姐夫这手笔不错吧,一下就替你铲除后患!」 「只是可惜,那吴娘子怎么就自尽了呢?」万碧眉头微皱,主意是她出的,具体是万姐夫办的,但她不想闹出人命。 万姐夫没她那么感伤,「她身患绝症,也活不了多久,死了,反而能替家里多得点银子。」 万碧叹道,「多给银子,尽快安排他们离京,找个地方妥善安置。」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妹子你太妇人之仁,咱们只放了引线,这爆竹点不点得着、炸不炸得响还要看石家。」 万姐夫又说,「卢府尹也是个妙人,是郡王爷安排的?」 万碧摇头否认,「他并不知此事。」 她心思一动,如此不给世子面子,难道是朱嗣炎的人? 不管如何,总算达成目的,万碧将杂念抛之脑后,「先前让你在西山那边盘的店,办好了吗?」 「文书都有了,你看开什么好?」 那家店处在罗筱婳西山别苑的必经之路上。 「开个酒肆,你找两个心腹伙计在那里盯着,把常上山下山的人都记下来。」 万姐夫一脸坏笑,「妹子你又打算整谁?」 万碧白他一眼,「未雨绸缪罢了,我真希望是杞人忧天!」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雅兴冲冲进来,满脸幸灾乐祸,「万姐姐,世子要休了世子妃,世子妃正跪在王妃堂前哭呢!」 万姐夫哈哈笑起来,「妹子,痛打落水狗乃天下最爽快的事,你不去扔块石头?」 第43章 万碧立起身,「小雅,把昨儿个新得的大石榴挑上几个,我们去二房那边看看!」 小雅应声而去,万姐夫悄悄拉住她,「你这丫头,怎么还叫万姐姐?我妹子是侧妃娘娘!」 小雅一拽袖子,哼了一声,扭搭扭搭地走了。 凉风渐起,薄云遮日,庭院中绿树成荫,飒飒作响。 蒋氏和万碧剥着石榴,聊着闲天,不无同情说,「世子妃都跪了大半日,王妃连门儿也没让进,世子暴跳如雷,说谁敢给她求情就打出去。唉,好歹做了几年的夫妻呢!」 万碧道,「世子一直瞧不上她的门第,当初进门就是强压着头成亲,如今闹出这事,正巴不得休了她再找个高门贵女。」 她压低声音,「王妃大概也有此意,昨儿个我家爷给王妃请安的时候,看见张嬷嬷拿着名录正在画圈。」 蒋氏手一顿,「人还没走呢,就想着新媳,这也太让人寒心。」 「有了新人,谁还记得旧人!」万碧摇头叹道,「可惜呀,世子妃还是王爷亲自选的儿媳,也没落下好结果!有石家这一出,世子再说亲的话,我看王妃无论如何也不会让王爷插手。」 再选媳,就可能是选太子妃,之前瞧不上宁王府的人,此时怕是打破头也要挤进来,依着王妃的脾性,定会选个门第显赫的儿媳。 蒋氏眼神闪闪,岔开话题提起子嗣,她用近乎乞求的语气,请万碧帮忙让李重生给她看看。 她嫁进来两年多了,一无所出。 万碧很痛快地答应了,只是李重生最近总在宫中,要下个月才有空。 他能给自己诊脉,蒋氏已是喜出望外,哪里还敢求别的,言语间对万碧热络许多。 她们说说笑笑,万碧直到日头西落才回去。 第二日,石莹的事就落定了。 宁王摁着世子不许休妻,任凭王妃吵翻了天,他只充耳不闻,说,若世子敢休妻,他就不认这个儿子! 王妃百思不得其解,朱嗣炽反反复复把宁王的话过了几遍,霎地脸色青白,耳鼻眼睛都有些扭曲,「母亲,莫不是父王属意二弟或三弟?」 石氏和蒋氏,都是宁王定的儿媳,门第高低一眼可见。 朱嗣炯虽不为宁王所喜,但他有极为重要的子嗣! 石家在京城名声已经臭了,这样的岳家只会连累朱嗣炽,不会给他夺嫡带来半点好处! 宁王偏偏不准他休妻,定要石莹占着世子妃的位置…… 王妃勃然变色,将佛珠砸到桌子上,「若他敢把位子传给朱嗣炎,我就和他同归于尽!」 朱嗣炽面目狰狞,默然良久,方咬着牙说,「儿子多了真是讨厌!」 因「悲痛过度,神志不清」,石莹被送到京郊的庄子上「养病」,只有两个粗壮婆子陪着。 说是伺候,其实是监视。 香杏留在了王府,她跪在石莹面前痛哭流涕,「小姐,不是奴婢狠心,实在是世子爷不放人,他要奴婢伺候,奴婢不敢不从!」 石莹冷冷看着她,忽而一笑,「香杏,你心大,是好事,我祝你早日飞上枝头变凤凰!世子肯定会找个出身高贵的做侧妃,你啊,抓紧时间下手!」 香杏低着头不敢看她,听闻脚步声渐渐远去才站起来,拍拍膝上的灰尘,昂首去了。 她在花园子里摘花,想着怎么讨好世子,却见小雅着急忙慌地乱跑,心下一动,偷偷跟着她来到二门。 小雅揪住侯德亮嚷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在郡王爷面前说坏话了?」 侯德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跟什么啊?」 小雅急得直哭,「郡王爷打了杨广四十军棍,连万姐姐求情都不管用,杨广都快被打死了!」 香杏一路踅摸到朱嗣炯的院门前。 大门紧闭,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她觑着眼睛,扒拉着门缝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可小雅焦急的模样不似作伪。 香杏绕到角门旁,瞅瞅四下无人,踩着石头、扒着墙头、抻着脖子使劲往里瞄。 绿树成荫,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只隐隐约约听到扑扑的闷响声。 一下一下,好像是大棍子砸在厚被上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女子的哭泣声,求饶声,婴儿剧烈的啼哭声。 香杏支着耳朵听了半天,站得腿肚子几乎转了筋,却没听到只言片语。 她面带悻悻,小心翼翼挪着腿正要下来,忽听里面骤然响起男人的暴喝,伴着女人的凄厉的惨叫,「砰」一声响,婴儿的啼哭声戛然而止。 香杏吓得一哆嗦,从石头上跌下来,摔了个狗啃泥。 「郡王爷非要打死杨广不可。」 第44章 「万姐姐求情,却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顿,还挨了巴掌,说什么不守妇道。」 「郡王爷要把小公子扔出去……」 「叫他们当心,偏不听……」 跟着小雅陆陆续续偷听的话,顷刻间就连成了线。 香杏想起石莹曾说过,杨广看万碧的眼神不一般。 有奸情! 必是东窗事发,朱嗣炯发作杨广和万碧,搞不好连儿子也弄死了!她心中大乐,真是天上掉馅饼,偌大的功劳撞到怀里来,赶紧禀报世子去! 许多人总是一厢情愿将事情向自己希望的方向去想,当蛛丝马迹符合心中所想时,更会坚定自己的设想。 今天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树梢上的白云如奔腾的马群般飘过。 朱嗣炽的心情如同天气一样的好,但脸上的表情是悲愤交加,他步履匆匆,引着宁王夫妇直奔朱嗣炯的院落,「三弟真是得了失心疯,虎毒不食子,他竟要活活摔死自己的儿子!」 宁王目光阴沉,王妃半信半疑,「你可瞧真切了?炯儿那么疼孩子的人,不太可能吧。」 朱嗣炽连连跺脚,「这么大的事我能乱说?那孩子……,唉,都是传言,也不知是真是假!」他贴在母亲耳边说了几句。 王妃登时变色,一股怒火冲上脑门,气得声音发抖,「贱婢,我早说她不是好东西,可怜我的儿,我定要给他出这口气!」 朱嗣炯的院门仍旧紧闭着,朱嗣炽性急,不待下人上前,亲自拍着门板叫门。 好半天门才开了,那婆子一看是他们,竟欣喜异常,忙不迭地开了门,那副如释重负、死里逃生的样子,让朱嗣炽更加坚定了心中猜想。 院子里几乎没有伺候的人,安静得可怕,空中飘着淡淡的血腥味,仔细看看,地上还有点点血迹。 朱嗣炯听到动静,迎了出来,脸色涨红,嘴唇紧抿,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 他看到这气势汹汹的一大群人,心觉有异,眉头一拧瞪向大哥。 朱嗣炎被他冷电般的目光逼得心一哆嗦,不由自主后退几步,躲在王妃身后。 不待问安,宁王抬腿就往屋里走,「睿儿呢?我来看看孙子。」 朱嗣炯愣了下,回过神来后忙挡住宁王,他眼神有些闪烁,遮遮掩掩说,「他、他睡了,父王不若改日再来。」 宁王顿时大怒,「本王看孙子还要挑时辰?说,你把睿儿怎样了?」 「什……什么,怎样了,父王你在说什么?」不知是不是心虚,朱嗣炯有些结巴,「他真睡了,小孩子脾气大,不能扰他……」 宁王一扬手「啪」地给他一记耳光,骂道,「放你娘的屁!还唬我?如今睿儿是父皇的唯一的念想,你要了他的命,就是要了父皇的命!你就是装,也得给我装个孝子贤孙!」 「我谁的命也没要!」朱嗣炯兀自分辩,但就是不让宁王进屋,当即又挨了宁王几下。 王妃已然哭上了,冲宁王喊道,「你冲炯儿发什么脾气,他才是最委屈的那个!——我的儿,母亲给你做主,孽子没了正好,那狐媚子赶紧打死了事!」 朱嗣炯吃惊得瞪大眼睛,「母亲,你说什么呢?什么孽子狐媚子?」 朱嗣炽大着胆子上前拍拍三弟的肩膀,叹道,「摊上这种事,同样身为男人,大哥理解你……,可皇室血脉不容混淆,那万氏和侍卫私通生下孽子,稚子虽无辜,却不应存世!你放心,这惊天丑闻,哥哥会替你瞒下。」 「父王也不必着急,皇上那边,让三弟编个瞎话,报个急病身亡,皇上尽管疼爱孩子,当时难过,但往后有了新重孙,一准儿就忘了。」 这新的重孙子,自然是他的儿子!朱嗣炽说着说着,脸上已开始挂笑。 朱嗣炯先是愣愣听着,但越听脸色越冷,他挥开大哥的手,一字一板说,「大哥这话我听不懂,何来私通?何来孽子?我的女人、我的儿子,就凭空让你满嘴喷粪肆意污蔑?」 他脸色骤变,眼中冒着火,指着朱嗣炽鼻子大骂,「你和石氏,三番几次对我和阿碧下手,勾结马风图谋不轨,对母亲进谗言挑拨离间,泼阿碧污水坏她名声,挑拨罗氏害我子嗣!栽赃陷害下毒你诸般毒计尽出!」 「我敬你是大哥,对你一让再让,你却丝毫不念兄弟之情,竟连我儿子都不放过,他还不到百天,就要背个‘孽子’的名声,你活生生要逼死他,逼死阿碧,逼死我!你到底居心何在?」 这一通劈雷火闪的发作,让朱嗣炽避无可避,闪无可闪,急切间又难一一辩白,只气急败坏嚷道,「你做了绿毛龟,干我何事?凭什么迁怒于我?母亲,别听他胡言乱语,他疯了、疯了!」 朱嗣炯二话不说,捏紧拳头朝着大哥的脸招呼,砰砰几拳下去,朱嗣炽脸上就开起了颜料铺。 第45章 他毫无还手之力,只有挨揍的份儿,疼得他爹啊娘啊乱叫一气。 王妃花容失色,尖声喊人拉开他们,嗓子几乎破了音。 朱嗣炯犹不解气,踹开拉架的下人,将朱嗣炽摁在地上左右开弓,那叫揍了个爽! 直到王妃哭喊着不顾一切扑在朱嗣炽身上,朱嗣炯才住了手,恶狠狠说,「再有下次,就不是拳头能了结的了!」 朱嗣炽面目全非,肿着脸哼哼唧唧不知在说什么。 王妃抱着长子哭个不停,满口都是埋怨小儿子的话。 朱嗣炯无意和母亲打嘴仗,躬身对宁王道,「父王,儿子情急下无状,请父王责罚。」 宁王犹豫道,「睿儿果真是你儿子吧?」 房门「咣当」开了,万碧抱着睿儿冲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宁王面前,将睿儿塞在他怀里,「贱妾从未做过对不起郡王之事,自问无愧天地,若王爷不信,只管将睿儿摔死,将贱妾打死,贱妾绝无一句怨言!」 朱嗣炯大惊失色,「阿碧别胡闹,那可是咱儿子!」 阿碧惨然笑道,「你看看这府里还有我们娘俩的活路吗?」 躺在王妃怀里的朱嗣炽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说好的打骂万碧摔死儿子呢? 睿儿似乎刚睡醒,小眼惺忪,嘴边吐了个泡泡儿,睁眼一瞧,好像认得祖父似的,咯咯笑着,张着小手去揪宁王的胡子。 怀中婴孩眼神如碧空般清澈,那是未被尘世沾染的纯净。 宁王内心某个地方忽然间软了、塌了。 他长吁口气,小心翼翼将睿儿还给朱嗣炯,居然还抚摸几下小儿子的头,似是安慰。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让朱嗣炯有些不知所措,看着父王的背影离去,嘴巴张张,却只字未言。 宁王经过朱嗣炽身旁,没好气骂道,「蠢货!」 朱嗣炽不敢抬头,只能自认倒霉,但朱嗣炯没打算放过他,「母亲,大哥,你们缘何这般笃定孩子不是我的?最好给我个确切的回复!」 朱嗣炽气焰矮了一截,指着香杏说,「她说的,她说亲眼看到!」 香杏没想到世子爷如此轻易就卖了她,只吓得体似筛糠,泪流满面。 朱嗣炯森然笑道,「你何时何地看到何事?」 香杏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朱嗣炯厉声喝道,「贱婢,造谣生事,污蔑主子,诬陷皇室血亲,你有几条命可填?」 王妃怕小儿子再打长子,忙说,「这贱婢搬弄是非,发卖了就是。你大哥也是担心你,才误信谗言,你可不能因此和大哥生隙,让姓阮的看笑话捡便宜,那可就中了人家的计了!」 「发卖太便宜她,交给儿子可好?」 王妃忙不迭应声,「行行行!」 「还请母亲规范下人,此等谣言我不想再听到!」 「行行行!」 朱嗣炯闪开一条道,一群人呼啦啦离去,原地徒留瑟瑟发抖的香杏。 侯德亮悄声上前,「爷,在哪里抽?」 「世子院门前。」 香杏还没明白过来,就被拉到朱嗣炽院门口,按在大树下,绑在春凳上,扒了裤子,在白得发面馒头似的屁股上,雨点般的鞭子抽的噼里啪啦山响。 一道道鞭痕立即渗出鲜红的血来,香杏虽丫鬟出身,但自出娘胎就没受过这个苦,嘴裂到耳后根,杀猪一样地嚎叫。 疼痛让她顾不得羞耻,她只盼着世子爷能顾惜颜面,出来阻拦——她可是他的侍妾啊! 但没人来救她,失去意识之前,她脑中异常清晰的是,罗氏身边的何嬷嬷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场景。 怎么就忘了呢?香杏头一歪,再没了声息。 朱嗣炽瘫在塌上,眼神如恶鬼一般凶狠,只是配着他状若猪头的脸,瞧上去有几分滑稽。 舍掉香杏他一点儿也不心疼,这贱人假传消息,害他失了颜面不说,还白挨老三一顿打,就是老三不发落她,自己也容不得她。 但老三忒不是东西,哪有扒了裤子抽鞭子的?香杏可是伺候过他的人! 抽的是她的屁股吗?抽的是他的脸! 还特意在他院门前抽,来来往往人那么多,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朱嗣炽从没这么恨过别人,他迫切希望老三立即死于非命,可一脑袋包疼得他脑子嗡嗡地响,什么主意也没有。 珠帘轻响,香风飘然而入,是他从山东带回来的侍妾金凤儿。 金凤儿扶着肚子,抹一把夺眶欲出的泪水,「世子爷受委屈了。」 朱嗣炽哼哼几声。 「世子爷近来不顺,别是犯了冲,不如择个吉日去道观进香,转转运。」 第46章 朱嗣炽想想,这段时间确实诸事不顺,「你着人去张真人那里,看他什么时候在。」 金凤儿笑道,「张真人忙着给皇上炼丹,一直在宫里不见得有空,道观由他大弟子陈道长掌管,不如……」 「就他吧,」朱嗣炽不耐烦挥挥手,「叫他弄个法坛,给爷把晦气全祛除!」 其时正是十月初,京城的护城河潺潺流动,碧天薄云,黄叶白草,秋风扫过,垂杨柳上枯叶萧然飘落,躺在寒水上、衰草中,凭添几分离愁别绪。 天地一片冷然肃杀中,宁王寿辰如期而至,宁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各色人等纷至沓来,毫不吝啬献上一片赤胆忠心。 罗筱婳陪着罗太夫人坐在王妃旁边,她越发瘦削,腮边的肉几乎瘦没了,下巴尖尖的,一双眼睛大得突兀。 她身着郡王妃冠服,许是真红大衫衬托,许是化了浓妆,脸色白中透红,她脊背挺得直直的,眉宇间少了落寞,多了昂然,似乎之前那个飞扬骄傲的罗二小姐又回来了。 王妃对她很是不满,和罗太夫人说,「你劝劝你孙女,好好的郡王妃不在府里呆着,偏跑到别苑去,我巴巴叫几次都不回来,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婆母?还好她知道今天是王爷寿辰,坐这儿露个脸,不然我看你罗家的脸往哪儿搁!」 罗太夫人有意无意间向万碧那边看了两眼,苦笑道,「非是她不想回来,姑爷心系佳人,眼中再看不到旁的。有道是一山难容二虎,筱婳识大体,不欲让姑爷为难,只好避其锋芒。」 王妃也看到了万碧,这是她近日来第一次正眼瞧她,乍看之下,觉得和印象中有所不同。 万碧穿着鹅黄绣竹叶梅花圆领袍,青灰撒花马面裙,虽不能与郡王妃的冠服相提并论,但隆重中见清雅,似乎更符合寿辰的氛围。 生完睿儿后她有些丰腴,圆润的鹅蛋脸消去几分娇媚,倒显得富贵端庄,双眸炯然生光,顾盼之间显得光彩照人。 再看看罗氏,王妃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埋怨道,「罗氏也太不争气,正妻反而被小妾压得抬不起头来。罗老太爷当年也有不少姬妾,怎么没见太夫人你远走避风头?还不是你们罗家没教好孩子!」 罗太夫人被噎得一愣,但宁王妃今非昔比,她不好明着与她打擂台,只能忍气吞声听她数落自家孙女。 王妃喋喋不休,罗筱婳充耳不闻,满脸不在乎,眼睛只看戏台子,时不时还跟着打拍子。 这样子更让王妃生气,索性扭脸不看她,罗太夫人只剩叹气。 席面一角,万碧小声和蒋氏说着话,「三日后李重生有空,我让他过府请平安脉,你到时候来我这里,别声张,咱悄悄让他诊脉。」 蒋氏很是感激,有心投桃报李,「我那里还有两筐贡梨,赶明儿给你送去,平秋燥最好不过,弄些梨水,睿儿也能吃。」 朱嗣炎刚从山东回来,差事办的好,受了皇上嘉奖。 「那就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蒋氏看看上首,低声说,「你家夫人回来了,你可要有个章程。」 罗筱婳正目不转睛盯着戏台,台上的沈乐之反串青衣,面白唇红,身段风流,看得她如痴如醉。 万碧瞥见,不由叹息一声,「她不会留下的。」 蒋氏打趣道,「把正室逼得不能归家,你也算京城一个传奇了!」 万碧白她一眼,「多谢夸奖。」 蒋氏呵呵笑了几声,压低嗓子,「这些话我只和你说,多少你也顾忌下……外面都传开了,你家爷逾规处置世子的侍妾,而且那般的羞辱,虽说她不对,但……也要注意名声,别为打老鼠伤了玉器。」 万碧冷哼道,「她满口胡沁的时候就该想到下场!若是不给点厉害瞧瞧,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敢编排我们,也正好给某些人提个醒,想要羞辱别人,就要做好被人羞辱的准备!」 的确,自那之后,再无人敢说万碧与人有染,睿儿身份存疑之类的话。 她颇有些随心所欲看你能奈我何的意思,蒋氏居然有点羡慕。 快到午时,万碧惦记着孩子,提前离了席。 院子里依旧静悄悄的,与世子好排场,去哪里都前呼后拥相反,朱嗣炯喜静,大多数时候身边只留一两人伺候。 出乎意料,朱嗣炯竟也早早回来,正躺在熟睡的睿儿旁边假寐。 他睁眼见万碧进来,往里让了让,「陪我躺会儿,……和你商量个事,我想把杨广派到宣府卫所。」 宣府是九边重镇之一,地处京师西北,咽喉要地,且兵力不亚于京畿大营。 万碧思索片刻,问道,「罗家有新动作?」 「你一下就猜中了!」朱嗣炯点头,「皇上打算收紧兵权,刚准备召镇北侯进京述职,边关就报北羌来犯,不得不临时改变旨意。时机卡得这般好,皇上起了疑心,命我分化罗家的兵权。」 第47章 「若西北的镇北侯动不了,那只能动京城的罗致焕,但罗致焕也早有防备,他把亲信陈平放到宣府做千户,加上他多年在京畿大营经营的势力,不容小觑。」 陈平,万碧对他还有几分印象,当初就是从他口中得知罗致焕养私兵的地方。 「杨广去那里能做什么?」 「他和陈平关系匪浅,我想着能挖个墙角最好,挖不成给他挖松了也行!」 离间计?万碧讶然,「可人人都知道他是你的人,罗家必会对他多加提防。」 「要的就是人人都知道!」朱嗣炯笑道,「本就打算明着来。」 他似乎成竹在胸,万碧略略有些吃惊,「……原本就是你的侍卫,不用问我。只是我还有些事要他去做,不急的话,缓几天可好?」 朱嗣炯奇道,「你要他做什么?」 万碧避而不答,只说,「总之不是害人,——我知道你顾虑什么,放心……」 她凑到他耳边,吹气如兰,「你信不过他,还信不过我?用不用我剖开心给你瞧瞧?」 「不用剖开心,剖开衣服就行。」朱嗣炯忍不住动手动脚,却被万碧轰了出去,「外面宾客那么多,你还不快去支应,大白天的别在我这里起腻。」 朱嗣炯出来,正看到小雅捂着嘴偷乐,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咳了几声,整整衣服,板着脸走了。 路过花园子时,竹林里响起一声二声悠长的戏腔,带着哀调,从静寂的空气里戚戚然传过来。 朱嗣炯下意识望了过去,幽深处影影绰绰两个人,莲步款款,水袖纷飞,似是在男女排戏对唱。 听不清唱词,只觉得女声玉惨花愁,似有无尽烦扰,男声温柔缱绻,情意入骨。 若是个懂戏的,必会为戏中人动情,与之同哭同笑。 然朱嗣炯对音律一窍不通,他皱皱眉头,戏班子人太多了吗,怎的跑这里练戏?咿咿呀呀的好不烦人,还是速速躲开的好! 他脚步未停,三转两转没了人影儿。 凉风吹过,竹叶簌簌作响,风住,林中重归静谧,不闻戏声。 罗筱婳两眼出神地望着他远去的方向,「你说,他认没认出我?」 沈乐之躬身侧立,低着头不言不语。 娉婷面上犹残泪痕,似是沉溺在戏词中不可自拔,答非所问,「小姐唱得真好,沈大家唱得也好,再有您二人这扮相,我真觉得是公主和驸马,竟分不清是戏里还是戏外。」 罗筱婳听得有些心烦意乱,踱步转悠了半晌,才说道,「回别苑,他既瞧不见我,我也没必要看他的冷脸。娉婷,你说的对,我们寻自己的乐子去!」 娉婷忙去吩咐门上准备马车,临走将沈乐之拉到一边,悄悄说道,「沈大家一会儿从角门出去,我让马车停在巷道口,你和我们一起走。」 沈乐之一时怔楞,「不合适,人多眼杂的。」 娉婷捂嘴轻笑,「我家小姐都不在乎,你反倒扭扭捏捏,……今天小姐的态度你看不出来?她的意思你不懂?……说好了,你可快点。」 沈乐之心扑通扑通乱跳,到底敌不过诱惑,寻了个借口和班主告假,偷偷上了罗筱婳的马车。 杨广从墙角处闪现,一路跟着,直到确认马车进了西山别苑才回来禀报万碧。 万碧心里也是乱糟糟的,罗筱婳在别苑幽会外男,无论是不是有私情,这罪名也足够休了她。 罗氏被休,对她自然是有好处,但这样做会不会激起罗家的报复?罗致焕会不会把愤恨发泄在朱嗣炯身上? 她在屋里转来转去,始终拿不定主意。 杨广看着她,突然冒出一句,「为什么不告诉郡王爷?」 万碧愕然。 杨广说,「不要替郡王爷拿主意。」 如一盆凉水从头淋下,万碧顷刻就清醒了,叹道,「真是关心则乱,你说的对,我竟慌了神乱了分寸!——不过现在别说,你去找我姐夫,让他在西山的酒肆里盯着,若是到了掌灯时分还不见人下来,咱们就找郡王爷说去。」 日头渐渐西斜,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挟着细雨,打得窗棂沙沙作响,万碧站在窗前,静静听着,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 朱嗣炯还在前院应酬。 杨广在门外轻轻敲了敲,万碧推开窗子,隔窗看着他。 他摇摇头。 万碧叹息一声,吩咐道,「去请郡王爷回来。」 天气既阴又冷,黑黢黢阴沉沉的夜幕中细雨飘摇,几骑人马拥着辆马车疾驰在京郊的道路上。 车内气氛沉闷,风灯随着马车的摇晃忽明忽暗,映得朱嗣炯的脸阴晴不定,晦暗不明。 车在驶,轮在转,车里人各种心事也在转。 第48章 万碧首先开了口,「若是我搞错了,你可不能怪我!」 「我怎会怪你,」朱嗣炯握住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我是没想好怎么做。」 他长叹口气,继而愣了下,苦笑道,「真是怪了,每次提到她,我都忍不住要叹气。」 大概是天生八字不合吧,万碧在心中默默说了一句。 「我真希望她另有心上人,于她于我都是解脱!」 他语气沉重中透着疲惫,万碧忽有些烦乱,这罗筱婳,似乎给他的压力过于大了。 但她什么也没说。 二人沉默着,一路到了西山别苑。 秋风夜雨,寒意凛然,刚下马车的万碧不由打了个寒战,身上一沉一暖,是朱嗣炯脱了氅衣给她披上。 万碧的心稍稍安定下来,随后自嘲般一笑,自己怎么也患得患失起来。 自有侍卫上前叫门,门子一看到朱嗣炯就吓得腿软,问什么答什么。 朱嗣炯直奔后院,一路没遇到几个奴仆,有企图阻拦他们的护院,都被朱嗣炯的亲卫弄了个五花大绑。 很快到了花厅东侧,一道回廊桥曲曲折折架在浅池上,直通到对岸水榭。 对面灯火辉煌,隐隐传来唱戏声。 朱嗣炯大踏步走过去,万碧紧随其后,杨广等几个亲卫守在回廊这头,不敢跟上前。 走得越近,声音越清晰。 男声断断续续地念白,「如捻青梅……小扣柴扉久不开……」 女声有些气喘,带着笑声,「春色正浓,空教人风雨替花羞。」 朱嗣炯打算推门的手僵住了,脸色尴尬又古怪,他听出来那是罗筱婳的声音,这二人在干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他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拉着万碧又退了几步,「阿碧,不然我们找地方歇歇,等他们完事了再来?」 万碧仔细考虑一番,「我想早些回去抱孩子。」 想起睿儿,朱嗣炯心头那点犹豫顿时烟消云散,既然决意来此,还是早些解决的好。 他清清嗓子,大声咳了几下。 里面声音小了些,过了几息,罗筱婳尖细的嗓音嚷道,「哪个狗杀才在此狂吠,还不快滚!」 万碧愕然,朱嗣炯差点栽个跟头,忍不住喝道,「罗氏!」 屋里彻底静了下来,窸窸窣窣声音过后,罗筱婳开了门。 朱嗣炯早背过身去,因此她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 相比他的尴尬,罗筱婳反而落落大方,皮笑肉不笑道,「你来的倒巧,请屈尊纡贵去花厅坐坐。」 她没有丝毫羞愧,理直气壮的,好像偷情于她而言,不过吃饭一样平常。 朱嗣炯讶然过后,以为她想开了,忽觉如乍开闷笼般的轻松,吐出胸中浊气,「我们是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但万碧却看出罗筱婳有几分色厉内荏,暗想此人一向执拗,未必真如表现出的那般洒脱。 她没有遵朱嗣炯所言回避,而是站在花厅外窗子下偷听。 朱嗣炯的声音很低,万碧模模糊糊只听到「罗家、和离、交代」。 她微微松了口气,如此能解决的话最好。 罗筱婳尖利的声音陡然响起,「我绝不和离!」 万碧心头突地一跳。 「我说过,我绝不会让你将万氏扶正,就是死,我的牌位上也要写‘靖江郡王妃朱罗氏’!」 朱嗣炯气急,「你、你都……犯了七出,我直接休你罗家都没话说。」 「休我?朱嗣炯你凭什么休我?若不是我爹爹出兵,你早死了!知恩图报懂不懂?如今用不到我了,就想把我一脚踹开,做梦!」 「朱嗣炯,若你对我有一丝丝怜惜,我也不会找其他男人!」 罗筱婳呜呜咽咽哭起来,「我好累,我对你笑到牙酸,却换不回来你一个笑脸……我也是女人,我也想被爱,也想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 她幽幽怨怨诉说自己对朱嗣炯的一番情意,窗外的万碧已无意再听下去,她悄悄出来站在水边,冰凉的夜雨落在脸上,驱散了心中烦躁,冷静下来后,她忽想到一个人。 花厅中烛光摇曳,罗筱婳满脸泪痕,犹自倔强盯着朱嗣炯,仿佛他才是罪不可赦的那个。 朱嗣炯默然良久,方说,「我当初就和你说过,我只钟爱一人,除了她,我谁也不爱……事到如今,我也有错,和离是你我最好的选择。——只要你父亲不犯上作乱,我必保他一世荣耀。」 罗筱婳知他心意已决,仍想做最后挣扎,「我只求一个正妻的位子,咱们各过各的。」 见朱嗣炯摇头,她桀桀笑道,「若你敢休我,我就告诉爹爹是你和万碧故意陷害我,你就等着罗家的报复吧!」 第49章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朱嗣炯。 他冷笑道,「罗氏,我并非征求你的同意,既不愿和离,我就给你一纸休书,我倒要看看,罗家如何报复我!」 懒怠再与她说,朱嗣炯推门而出。 这会儿功夫,亲兵已拿到了沈乐之的供词,朱嗣炯扫了一眼,诧异道,「无人指使?情不自禁?」 一个下九流的优伶,不怕砍头和郡王妃私通,罗氏有这么大的魅力? 朱嗣炯将信将疑。 「爷!」万碧从廊桥那边匆匆而来,一脸的凝重,递给他几页纸,「娉婷的供词。」 白纸黑字写的很清楚,罗筱婳与沈乐之何时何地相会,其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连二人的穿戴都记了个仔细。 「娉婷说了,她愿意回罗家作证。」万碧叹道,「贴身的丫鬟都恨不得她倒霉,罗二小姐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朱嗣炯揽过她,「以后再不用提罗氏,咱们回家!」 翌日东方刚蒙蒙发亮,罗筱婳就被塞上马车,连同一纸休书和绑得粽子般的沈乐之,齐齐送到了罗家。 朱嗣炯和宁王说了缘由,王妃那里,只轻描淡写说了句「不守妇道」。 休妻一事来的突然,但王妃很快接受,她已不满罗氏这个儿媳,儿子休妻倒趁了她的心意,忙着给大小儿子挑媳妇去了。 王妃一番动作,再加上有心人渲染,不出三日,靖江郡王休妻一事就在京城传开了,一反常态无人说他宠妾灭妻,人们津津乐道的是,贵妇人和红戏子间的风流韵事。 罗家无人发声,罗太夫人病倒了,罗致焕告假侍疾。 他看着飘飘荡荡失魂落魄的女儿,捏着休书的手微微颤抖,腮旁肌肉抽搐几下,眼中闪过杀气,朱嗣炯,你等着! 宁王府少了罗筱婳,小雅几个乐滋滋的,朱嗣炯和万碧却并不显得轻松,沈乐之当真无人指使? 端看谁能从中得利。 朱嗣炯与罗家反目,于谁有利? 朱嗣炽和朱嗣炎!罗家必会投靠其中一人。 表面上看,是石莹将戏班子引进来的,这很容易让人想到朱嗣炽。 但朱嗣炽从山东回来后就失了圣心。 罗筱婳频频出现异样也是差不多的时间。 以往安安静静躲在嫡子的身影后,宛若隐形人的朱嗣炎,开始不声不响地发出光彩。 万碧额头突突直跳,她从朱嗣炯眼中也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屋里很静,静得连廊下轻手轻脚走路的丫鬟的动静都听得到。 「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朱嗣炯缓缓说,「阿碧,我这一退一试,果真试出他了。」 万碧见他心情不畅,柔声劝道,「但凡天家的人,有几个对那位子没想头?君臣天差地别,这是小可的事?大利当头,人情自然要往后放!」 她这几句话一下镇住了朱嗣炯,「我的阿碧想得如此透彻,倒让我汗颜。也罢,知道总比不知强,早早做防备就不怕他什么。」 他情绪好转,万碧也跟着心情开朗起来,微蹙的眉头舒展,抿嘴轻笑,宛若雨后初霁,配着满颊红晕,眼波流转,真是艳若桃李,便是日日见她的朱嗣炯都不由得一呆。 「阿碧,你怎的这么好看。」朱嗣炯将手伸入她小衣内,轻揉慢捻,几下撩拨得万碧娇喘吁吁,就要化成了一汪水。 兴致上来,也不管白日黑夜,朱嗣炯撩袍直入其内。 他来势汹汹,万碧几乎承受不住,搂着他的脖子道,「爷,又不是毛头小子,还如此性急,……你快些……哎哎,不是!今日当真有事,……我约了人!」 朱嗣炯咬着她耳朵,「今日不让我松快了,谁来我也不停,都轰出去!」 他虽强硬,但万碧自有妙招,几下动作,朱嗣炯便早早完事了。 恨得他连连跺脚,「不算不算,再来一次。」 万碧换了身衣服,嘻嘻笑道,「豆#豆#网。人差不多要来了,爷,烦你看顾睿儿。」 来人正是李重生,百般无聊坐在花厅喝茶,见了万碧先发了一通牢骚,怪她让自己等那么久。 万碧哄了他几句,就着人去请蒋氏。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蒋氏就到了,万碧嘱咐李重生几句,避了出去。 李重生给她诊了半天脉,皱着眉头说,「什么毛病都没有,看什么看?」 蒋氏赔着笑说,「进门两年,一直无所出……」 「让你男人瞧病去!」李重生没好气说道,「生不出孩子不见得是女人的毛病。」 蒋氏霎时脸色大变,寒凉天气,额头竟冒了汗,她稳稳神,正要再打探下,万碧却推门而入,后面跟着苟道。 第50章 「李御医,马上回宫,皇上急宣!」苟道面色如常,但持拂尘的手不住发抖,暴露出内心的慌乱。 李重生急急忙忙走了,蒋氏也心事重重地告辞。 万碧回到屋子,朱嗣炽已换上郡王冠服,沉声道,「皇上急诏我入宫,你在家看着睿儿,关紧院门!」 朱嗣炯彻夜未归,宫中也无任何消息传来。 万碧辗转反侧半宿,直到晨光熹微才略略打了个盹儿。 迷迷糊糊中,隐约听到外面人声嘈杂。 小雅又急又气进来,「万姐姐,宁靖郡王带着人要搜查咱们院子!」 朱嗣炎?!万碧吃了一惊,马上穿戴好,匆匆迎了出来。 院门已开,朱嗣炎站在门槛外,一身郡王冠服,看上去神采奕奕。 他面色温和,似是怕吓到院内女眷,声音平缓,「奉皇上口谕,查看府内各个院子,并非查检,不用惊慌。」 他身后是锦衣卫,身旁站着一个身穿蟒服的内侍,年约五十,须发皆白。 万碧便知此事不是作假,忙请他二位到花厅用茶。 三人坐定,万碧试探问自家爷的情况。 朱嗣炎笑道,「便是你不问,我也要说。临出宫时三弟特意交代我支会你一声,他无事,约莫后晌就能回来。」 万碧心头一松,脸上的笑也真挚了几分,说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其它事一字不问。 她沉得住气,知分寸不多打听,倒让那位内侍多打量了她几眼。 不多时,锦衣卫就搜出来几样东西,不过是在院外墙角下。 朱嗣炎请她过去瞧。 两只偶人,上写着朱嗣炯和睿儿的生辰八字。 万碧看了一眼就心慌不已,捂着胸口失声道,「是谁如此恶毒,竟行巫蛊之术?」 朱嗣炎叹道,「不仅三弟这里,我的院子,父王那里都发现此物,就连皇上……,唉,大哥简直是魔怔了!」 那内侍轻咳一声,朱嗣炎似觉失言,面有赧色,命人小心拿了证物回宫复命。 这群人来去匆匆,顷刻间走了个干净。 不待万碧吩咐,小雅呲溜一下跑出去打听各院消息。 小半个时辰过后,她眼睛亮晶晶地,一副你快问我的表情。 万碧失笑,「雅姑姑,不知外面是何风声啊?」 小雅马上憋不住了,「世子院子乱套啦,所有下人都锁了起来,连身怀六甲的侍妾都没放过,东西翻得一团乱,那院子简直没下脚的地儿!」 「王妃将阮侧妃好一通骂,到处鸡飞狗跳的,我回来的时候,她正闹着进宫评理。」 万碧摇头,「进宫也是碰壁,搜查的是锦衣卫,这已表明了皇上的意思。」 小雅惊呼,「世子是不是要完了?」 「噤声!」万碧警告似地看她一眼,低声说,「改改你这毛毛躁躁的脾气,宫中未有明旨,不可乱说!」 小雅吐吐舌头,蹑手蹑脚退下去,出了正房,恰看到杨广在庭院中站着。 她拎起裙子,偷偷溜到他背后,猛地拍下他的肩,「吓到没?吓到没?」 杨广面无表情看着她。 「真无趣!」小雅皱着鼻子说,「听说您老要高升啦,咱们共事这么久,怎么也要请顿便饭才是。」 虽无回应,小雅仍自顾自说,「瞧你的苦瓜脸,傻子,放出去不比在府里有前途?这是给你机会呢!」 杨广一如既往沉默着,小雅手比指划,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蔚蓝的空中,一群信鸽飞过,飒飒风来,哨鸣回旋,悠扬又自然。 杨广注视着消失天际的鸽群,轻声说,「谢谢你。」 小雅揉揉眼睛,仰头吸吸鼻子,绽开大大的笑容。 时过酉时,树影婆娑中,一轮浑圆的太阳沉沉西下,余晖映照大地,给树梢、屋脊都镀了一层紫红色。 朱嗣炯便披着这层瑰丽的霞光推门而入,上来就抱住万碧,「阿碧,皇爷爷快不行了。」 语音里是浓浓的鼻音,这人几乎快哭出来。 朱嗣炯将头埋在她怀中,肩膀微抖,发出轻轻的抽泣声。 万碧默然搂着他,温柔地摩挲他的背。 好半天朱嗣炯才缓过来,「大哥串通道人,在宫中行巫蛊之术,被拿个正着,皇爷爷气得昏死过去。」 所以昨天才着急忙慌地急召李重生回宫。 万碧安慰他,「有李重生在,皇上必会转危为安。」 朱嗣炯神色黯然,李重生已告诉他们,皇上大限已到,就这两天的事。 万碧沉吟片刻,「世子会不会是遭人陷害?皇家最为忌讳巫蛊,凡行之者皆诛,他不应不知。」 第51章 「他自己都承认了!」朱嗣炯冷笑道,「锦衣卫一吓唬,他竹筒倒豆子全说了,虽说是道人蛊惑,但他有这个心,就罪不容诛。」 「阿碧,我马上要去京卫指挥使司,不能多待,你也准备着,保不齐皇上想见睿儿。」 万碧眉头一跳,京卫指挥使司,京城要戒严么? 果然,当晚京城开始宵禁,转天内外戒严。 一连两天都是阴天,秋阳惨淡,寒风乍起,落木萧萧,更显得京城一片肃杀。 朱嗣炯在宫里侍疾,他时不时摸摸袖筒的奏折,有心拿出来奏请,但看到皇上病骨支离,还强撑着召见重臣交代国事,便实在不忍再拿此事叨扰。 可等父王登基,母亲为后,此事能否奏准还真不好说。 他很是牙疼。 今晚皇上的精神好些,唤他过来,「你袖子里藏着什么?」 朱嗣炯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您看出来了……」 「你欲言又止、左右为难的样子,朕瞧着十分有趣,本想再抻你几日……咳咳……」一阵剧烈的咳,皇上喘着粗气摇头说,「抻不得了,拿来。」 朱嗣炯忙递过去。 是请封万氏为郡王妃的折子,皇上扫了两眼,一把扔到炭盆中烧了。 猝不及防,朱嗣炯惊得脑子发懵,半晌才语无伦次地说:「皇、皇爷爷,这……为何?」 「她对你的影响太大,于帝王而言绝非善事。且你独宠她一人,颇有惧内的苗头,朕不得不防武氏篡国之祸!」 「皇爷爷!」朱嗣炯失声叫道,「我敢以性命担保,万氏绝不是那种人。」 皇上目光灼然,厉声道,「她不是,她的家人呢?底层小民,粗陋无知不修礼法,贸然得泼天富贵,焉不知惹出何等祸事,到时她来求,你又如何?」 朱嗣炯跪倒在地,应声说,「我在此明言,万家三代,不得入朝为官。」 「你势必要她?」 「皇爷爷,万氏与我相识于微末,同甘共苦这么多年,我对她早已深爱入骨,再无法对其他女子动情。」 朱嗣炯叩头恳求,「也请皇爷爷斟酌,往后我这郡王妃的位子还不定多少人盯着,与其日后扰得不得安宁,还不如早早定下,绝了有心人的念想。」 皇上沉吟良久,没做决定,反而吩咐苟道,「把人都叫来吧。」 殿内灯火通明,炭火熊熊,人人热得身上发燥。 皇上裹着厚厚的衣裳,眯着眼靠在大迎枕上,脸上浮着不正常的潮红。 地上一溜儿跪着宁王父子和几位内阁重臣,唯给须发苍白的高敬赐了坐。 皇上呼呼喘着气,「朕时日无多……」他挥手止住众人,「朕心里有数,……苟道,念!」 苟道从明黄锦盒中取出一道圣旨。 众人的心皆是一颤。 写得是洋洋洒洒、骈四骊六,可谁也没注意华丽辞藻,众人只听明白一个意思。 册封宁王为太子! 苟道念完了,躬身将圣旨交与宁王。 虽知是九成九的事,但有朝一日成真,还是那么不真实。 宁王昏昏沉沉抬起头,心里时而乱糟糟,时而热烘烘,对未来是喜是忧,对父皇是敬是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红肿的眼睛呆呆看了皇上半晌,忽伏地大哭,「父皇,儿臣惶恐啊!」 皇上似是用完了最后的力气,颓然说道,「知道惶恐,还有指望。」 朱嗣炎泰然自若,一副毫不心动的模样,但握拳的手却激动地发抖,他瞥见一旁的朱嗣炯,不禁一愣。 朱嗣炯脸色木然,似乎这一切与他无关。 皇上自然也瞧见了,暗道这个孙子还跟爷爷置气! 「拟旨,万氏孕育子嗣有功,着封,靖江郡王妃!」 殿内一静,妇人之事,谁也没想到皇上提起这一茬。 朱嗣炯反应了几息,随后大喜过望,连连叩头谢恩。 朱嗣炎想的却是,难不成皇上是为了给朱祁睿一个嫡出的身份?自己暂无子嗣,落了下乘,但万氏出身低,三弟得不到岳家助力,于自己而言,反倒是好事。 因此,他十分诚挚地表达了贺喜之意。 翌日清晨,册封的旨意就到了万碧手里。 院子里一片欢腾,丫鬟婆子变着花儿地贺喜,小雅捧着笸箩满天撒钱。 万碧命她收收,「自己院里撒撒就行了,别到外面显摆,王妃那边正不痛快,咱们别撞她晦气。」 一同到宁王府的,还有废宁王世子朱嗣炽为庶人,高墙禁锢,永不许复入宗室的旨意。 小雅说,「王妃该知足了,皇上没砍了他的头就该谢天谢地。」 第52章 万碧倒理解,「身为母亲,当然不忍见自己孩子受苦,我猜,以后有机会,她会想方设法免了朱庶人的罪。」 小雅撇嘴,「有权就是任性!夫人,你以后也是有权势的人,不知道你会是怎样的任性。」 这句话说得万碧愣了神,自己也可以任性了么? 想想看,竟有些跃跃欲试! 当天下午朱嗣炯带着万碧,抱着睿儿进宫谢恩。 皇上强撑着精神,抱了抱睿儿,赏了他一个玉扳指。 万碧不知所以,朱嗣炯却知道,那是皇爷爷最爱的一只,不由心生唏嘘。 许是交代好后事,皇上再无牵挂,冬月十一,帝驾崩。 同日,宁王于灵前即位,是为德嘉帝。 隔月,封原宁王妃王氏为后,原侧妃阮氏为贵妃。 让人奇怪的是,德嘉帝没有封赏两个儿子,皇后也好,臣工也好,都提了几次,他都避而不谈。 朱嗣炯和朱嗣炎仍旧是郡王的爵位。 父皇没有另赏府邸,二人仍带着家眷住在宁王府。 二人也一直赋闲在家,美名其曰「守孝」。 直到来年二月,才有了差事。 德嘉帝要修行宫,内帑无银,户部不肯借钱。 皇帝怒了,查账! 二月二,龙抬头,德嘉帝一抬头就要啸九天。 没银子了! 他刚提出来修北苑行宫,内阁首辅高敬就颤巍巍伏地大哭,「陛下,国库连年亏空,实无力支撑行宫修缮费用,恳请陛下三思啊。」 他不信,问户部要钱,户部耿尚书梗着脖子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不用国库,朕自己掏钱总行了吧,德嘉帝命内帑出钱,苟道拿着账本哭丧着脸——不但没钱,反而欠着织造局五十万两银子。 内帑竟欠织造局银子,便是糊涂如他者也觉得不对劲, 就在此时,有御史弹劾浙江布政使贪墨,指其暗通织造局,蛇鼠一窝,浙直地区无官不贪,请皇上彻查。 浙江布政使是高敬的女婿,查他,必定牵扯到高敬。 当即有人痛诉御史污蔑重臣。 御史练的就是嘴皮子,朝堂上顿时吵成菜市场。 德嘉帝有点懵。 最终,他选择各打五十大板,罢了御史的官,但要查浙江的帐! 很明显,德嘉帝也不信高敬是干净的,在他的认知中,三年县太爷还十万雪花银呢,更何况这位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 内阁商议了半日,推举靖江郡王领衔此事,内阁全力配合。 亲儿子办事总比外人可靠,德嘉帝思索后,御笔一挥,准! 这桩差事便砸在朱嗣炯头上。 皇后觉得她儿子倒霉,不住抱怨皇上偏心:「让朱嗣炎去吏部当差收买人心,却让你做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这明摆着是得罪人的差事,」 朱嗣炯闻言不禁失笑,「母后言重了,都是为朝廷办事,谈不上收买人得罪人的。」 皇后觉得小儿子傻,但如今就他一个依仗,只好谆谆教导,「你父皇只是要银子,不想官场有太大动荡,你为人太犀利不留情面,须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 朱嗣炯心不在焉应付两句,提起另一事,「此次我带万氏一起去,把睿儿放到母后这里可否?」 皇后先觉得遗憾,本想塞两个人的,但有万碧在,这人就不大能送得出去了。 然转念一想,天天抱着睿儿去阮贵妃那里晃荡,让她眼馋似乎更为解气,皇后遂喜笑颜开一口应下 季春二月,京城天气仍十分干冷,屋脊上的积雪还没有化开,运河上仍结满一层冰凌。 朱嗣炯走的陆路,车驾浩浩荡荡,摆开了郡王的阵势,颇有些招摇过市的意思。 才出京城没多久,万碧就开始惦念儿子,「为何一定要我跟着,把睿儿扔在后宫,母后又不是心细的人,我怕……」 「情况不同往昔,母后只会倍加疼爱睿儿,你只管放心就是。」朱嗣炯凑到她耳边,呢喃说,「你也将多花点心思在我这里,咱们争取回去时给睿儿添个弟弟或妹妹。」 万碧一把推开他,「说正经的。」 朱嗣炯揽着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 「馊主意!」万碧摇头。 朱嗣炯「啪滋」香了一口,「请夫人成全,事后给你记头功!」 「但你可要想好,回京后会面对什么,值不值得?」 朱嗣炯枕着手半躺,望着车顶出神,半天才说,「不拔了毒疮,到时候烂了心肺,可就彻底治不好了。」 他态度如此坚决,再想到他接到这差事时,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万碧狐疑道,「那御史莫不是你安排的?」 第53章 朱嗣炯呵呵笑起来,「还是没瞒过阿碧,那人是吕先生的旧交,信得过。」 「林大人此次随行也是你授意的?」 「那倒不是,谁都知道这差事会得罪高敬,林勤四下不靠,纯属倒霉被踢出来顶缺儿!——不过也好,我正好瞧瞧此人可用不可用。」 万碧不解,「你怎能肯定内阁会让你接手?」 朱嗣炯叹道,「我不肯定,若内阁不推举我,我也会说动父皇让我查帐。高敬这手,我也不明白,想来他有所布置才敢让我查账!」 「罢了,我陪你演好这场戏!」万碧斜睨他一眼,「丑话说前头,若你敢招惹什么莺莺燕燕,可别怪我顶着‘悍妻’的名头生事。」 朱嗣炯被她逗得一乐,「阿碧,我那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万碧顿时吃吃笑起来。 他二人马车内柔情蜜意,小雅坐在车辕上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暗暗叫苦,这差事真不好干,不仅要在寒风中伺候,还有看着主人甜甜蜜蜜秀恩爱,可让待字闺中的本丫鬟情何以堪! 在小雅的一肚子委屈中,靖江郡王的仪仗车驾于三月到了金陵。 六朝古都烟雨迷蒙,杏开白蕊,柳绽鹅黄,一派美景摇人心扉。 江南风光与北方大不同,万碧第一次来此,按捺不住好奇,从车帘缝隙中偷偷打量外头的风景。 皇上特许朱嗣炯暂居金陵行宫,但他计划先去看看小妹。 快到侯府时,一直扒着车窗探头探脑的万碧坐了回来,整整服侍妆容,瞬间是郡王妃的端庄气派。 朱嗣炯只觉自家媳妇怎么这么好玩。 广平侯府一众人已恭候多时。 那些女眷对万碧的美貌早已如雷贯耳,一心想看「神仙妃子」到底什么相貌,能把靖江郡王迷得七荤八素。 更有几位怀揣想法的,费尽心思打扮,卯足了劲儿要和万碧一争高下。 朱嗣炯先下了马车,未待众人行礼,回身去扶车上人。 车帘打起,象牙般芊芊玉手露出,衬着郡王妃的真红大衫,白的愈白,红的愈红,更显娇艳。 再看万碧,略施粉黛,发似乌云,眉黛春山,目含秋水,双颊桃色如晕,端的好相貌,竟让人看一眼都心跳不已。 那几个有想法的姑娘悄悄低下头,偷偷往人群深处挪了挪脚。 但也有想撞南墙的。 侯府接风宴上,朱素娥和万碧悄声道,「你可要把我哥这块肥肉看紧了,不知有多少人打他的主意呢!」 万碧奇道,「侯府已是皇亲,还想亲上加亲?」 朱素娥暗指一处,「是婆母的娘家,你瞧,就那个病蔫蔫的……来了来了!」 广平侯夫人周氏带着一个身形纤细的姑娘给万碧请安。 周夫人笑道,「这是我娘家侄女,唤作莞儿,自小喜欢刺绣,听闻郡王妃的绣工乃是一绝,非缠着我要拜见您。」 万碧满面笑容,「周夫人快别臊我,到了这里,我那绣活怎能拿得出手?——小姑娘长得让人心疼,快坐下。」 万碧不动声色打量了周莞一眼。 她容貌并不十分出色,脸色异常苍白,眼角一颗泪痣,微蹙的眉头似有无尽心事,嘴角两个酒窝若隐若现,若是笑起来,定然妩媚温柔,不见哀怨之气。 周夫人说:「这丫头老实听话,若是郡王妃不嫌弃,让她时常过去陪您说话。」 万碧褪下一只翡翠镯子赏给周莞,握着她的手,却问道,「这般好出身、好模样,瞧着也有十四五了,许人了没有?」 周莞低下头,脸微微发红。 周夫人显然没摸清万碧的路数,稍愣了愣,方说,「还没。」 「哎呀,巧了!」万碧一拍手笑道,「我这里正好有个人选,寿王的小孙子今年十八了,还没婚配,我瞧着正是一对儿,若是周家有意的话,我就去说和说和。」 寿王虽是个闲散宗室,但辈分大,当今也得尊称他一声皇叔。 周家祖上是江夏侯,降等袭爵,下一代爵位就要收回。 朱素娥知道自己婆婆的心思,无非是想攀上三哥,给娘家多谋条出路。 但万碧说的亲事着实不错,说实话,这门亲事算周家高攀。 可惜周夫人不领情,虽还笑着,语气却淡了下来,「我只是她姑姑,做不得主,多谢郡王妃美意。」 万碧笑笑不语。 场面有些尴尬,幸亏朱素娥在,插科打诨圆了过去。 朱嗣炯虽然歇在行宫,然只在偏殿寻了个院子住下。 入夜,万碧对朱嗣炯说,「小妹公主的封号什么时候下来?」 「快了吧,怎么了?」 第54章 「我看她婆婆是个难缠的,不如早些开公主府另过。」 「她得罪你了?」 万碧哼了一声,「你这块肥肉,我吃的嫌腻,别人看的眼馋。」 「别管谁来,你打发了就是!我绝无二话,你忘了,我现在可是‘惧内’!」朱嗣炯咬着她的耳朵,「你只管做‘妒妇’,你越嫉妒,我越欢喜。」 万碧脸一红,连连往外推他,「什么破趣味,真是无聊!」 朱嗣炯顺势躺在她旁边,长吁口气,「阿碧,明天就要开始查账,还不定怎么忙乱,我怕没时间陪你。」 「这点轻重我知道,再说,官员们摸不清你的喜好,可女人的喜好无非那几样,保不齐来我这里撞金钟。」 朱嗣炯哈哈笑道,「让她们尽管来,阿碧,你记着,什么都别顾忌,她们送什么你收什么!……呃,除了女人。 」 万碧忍不住笑起来,「我的爷,你喝多了不成,送女人能往我这里送?便是我刚来半日都知道,十里秦淮,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 「乱红争艳,爷,你可别看花了眼!」 「你也太小看你家爷了,我龙子凤孙,岂会进入那等烟花之地?」 然朱嗣炯很快食言了,他没想到坐船都能坐到花船上去! 秦淮河碧水清澈,河畔酒肆茶楼鳞次栉比,岸边人流如织,往来楼船交错,笙箫吟唱不绝于耳,真个六朝金粉之地,十分迷人景致。 小画舫之中的朱嗣炯十分惬意,他半靠在软塌上,翘着腿,晃荡着脚,无半点天潢贵胄的威严。 织造局的提督织造太监王泰躬身在旁伺候。 朱嗣炯指指绣墩,「老王,坐,你也是和应天巡抚平起平坐的人,这不是宫中,不讲那些规矩。」 王泰不过四十上下,中等身材,眼睛颇小,却炯炯有神。 他含笑温声说:「小奴是天家的奴才,您是主子,小奴伺候您是应该的。」 朱嗣炯啧啧道,「屁话,天下只有一人是你主子,若这话传到父皇耳朵里,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啪啪两声轻响,王泰轻轻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子,陪笑道,「小奴……」 「你有官差,不必称奴!」朱嗣炯摆手打断他,皱眉问,「你说应天府真那么清水?林勤都查五天了,一两银子都没错账,简直堪称典范。」 王泰讪笑,「小……下官只管织造局,这,实在不知。」 朱嗣炯不满道,「你少给我打马虎眼,织造局归属司礼监,司礼监代表着谁?巡抚见了你都要点头哈腰,你敢说你对他们的勾当全然不知?」 王泰一脸的为难,苦笑道,「下官真的不知。」 「真是恼火!」朱嗣炯气得一脚踢开伺候的小内侍,「查不出他们的错,就查你的错!内帑竟然欠你织造局的银子,简直匪夷所思。」 王泰忙跪倒说,「请郡王详查,下官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我织造局绝无问题。」 他如此自信,朱嗣炯反倒觉得冤枉了他,没好气说,「起来吧,我不过随口说说。」 船外飘来阵阵琴声,那琴声时紧时慢,挑拨勾画,令人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朱嗣炯不由起身望过去。 那是一艘两层的画舫,装饰华美,悠然飘荡在秦淮河上,时不时传出阵阵娇笑。 王泰觑着他的脸色,试探道,「郡王不若上去看看。」 朱嗣炯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不知道……」他脸上竟露出几分惧怕,低声说,「我家那位,太厉害!」 靖江郡王妃擅宠专房,难道是因为郡王惧内? 王泰有些愕然,但旋而一笑,「郡王不必担心,这画舫我瞧着眼熟,应不是花船。」 他走到船头,扬声喊道,「是孙家的画舫吗?」 话音刚落,那艘画舫二楼闪现一人,「王大人竟也来此游玩?稀奇!」 王泰见了来人,不怒反笑,「我是不成的,陪着自家小主人过来玩玩。」 对面的人急忙奔下来,「王大人,可否引荐?」 王泰笑笑,转身回了舱内。 朱嗣炯已听到外面的动静,好奇问道,「孙家是谁?」 「禀郡王,倒不是外人,他是织造局官商,江南首富孙耀宗。」 朱嗣炯眉棱骨微动,嘴角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凑近王泰轻声问,「哦?倒不是外人……,能守口如瓶吗?」 王泰几乎失笑,强忍着说,「郡王尽管放心。」 朱嗣炯哈哈大笑,「让他进来!」 王泰出去唤人,随着几声船板跳响,舱内进来一个中年男子,迎面拜倒。 此人眉清目秀,身形消瘦,宝蓝色圆领大袖澜衫,长相儒雅,举止斯文。 第55章 没有商贾铜臭气,浑身上下反而是读书人的气度。 朱嗣炯便生出有几分好感,笑道,「起吧,老王说你不是外人,就不必见外了。」 他一边隔窗看着孙家的画舫,一边随口问了几句织造局的生意,「去年生意如何,织了多少匹绸缎?」 孙耀宗答道,「二十一万匹,俱已上交织造局。」 王泰附和,「局内账目二十一万三千五百匹,年前呈交内帑。」 「嗯嗯,挺好挺好……」朱嗣炯心不在焉应道,忽看见对面画舫窗子旁坐着一位美人,饶是日日对着万碧这等容貌的他,也不禁晃了一下神。 王泰看到他的神情,偷偷对孙耀宗使了个眼色。 不过如此!孙耀宗心中嗤笑一声,恭恭敬敬请郡王爷赏脸登船。 朱嗣炯暗自冷笑,脸上却是欢欣鼓舞,一副正中下怀之意。 不愧是江南首富,画舫内一物一器无不精致名贵,单紫檀案上摆着的那件天青釉葵花洗,就是前朝难得的珍品。 朱嗣炯爱不释手,把玩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放下,叹道,「雨过天晴云破处,果真美妙。」 王泰努努嘴,孙耀宗微微颔首表示会意。 眼见快到申时,今日目的还未达到,朱嗣炯索性直言不讳说了出来,「明人不说暗话,老王,我最近手头紧,问你借点钱。」 借王泰的钱,就是借织造局的钱。 王泰连笑也笑不出来了,「郡王爷,您这是要小人的命呐。」 朱嗣炯不干了,「谁不知道织造局的织造提督是个肥差,我不为你那点油水,揽这个破差事干嘛?」 王泰还是不松口。 眼见朱嗣炯要着恼,孙耀宗忽问道,「不知郡王需要多少?」 朱嗣炯伸出三个指头。 孙耀宗沉思片刻后说,「三十万两我一下子凑不齐,我这里有二十万两,一会儿让家人送来,您看可否?」 朱嗣炯慢慢收回了手指头,点头笑道,「孙先生为人痛快,这样,我给你写张借条,日后手头宽裕了再还你。」 有借条,就不算是受贿。 至于什么时候手头才能宽裕,那自然是郡王爷说了算。 孙耀宗忙下去吩咐管家回府取银票。 再回来时,他托着个铜镀金匣,打开一看,皆是面额一万两,见票即付的银票。 朱嗣炯也不含糊,唰唰几笔写下借条,盖上小印,只是那借条上却未写明何时归还,他将借条给孙耀宗时,特意看了下他的脸色。 孙耀宗面色如常,似乎此事再为平常不过。 朱嗣炯心中便有了计较。 他面上松快,其余两人也轻松了不少。 王泰冲孙耀宗微不可见地一点头,后者马上明白,合掌轻拍三下。 金漆五屏风后传来细细的环佩叮当声,朱嗣炯微微愣了愣。 屏风马上被人挪开,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位身着月白交领兰花刺绣长袄的妙龄女郎。 与万碧夺目的娇媚艳丽不同,她是那种似云雾一般的清丽飘渺的美。 她深深道了个万福,露出如天鹅般的雪白后颈。 王泰看朱嗣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自觉此事十拿九稳,随即说道,「郡王,此人尚可?」 朱嗣炯木木点头,「尚可、尚可,这是谁?」 「江南第一美人苏娇娇,难得入了您的眼。」孙耀宗建议道,「她琴技堪称一绝,可否请郡王赏脸品鉴?」 「好!好!」朱嗣炯连番点头,心里却暗暗叫苦。 靖江郡王什么都好,就是不通音律,若是欢快激烈的曲子还好,他还能听个热闹。 若是什么高深幽远的慢调子,于他而言,无异于对牛弹琴,逢听必睡。 不凑巧,为显高雅不落俗套,这女子偏偏弹的是《广陵散》,且特意说了「此乃小女子费尽心力续谱而作。」 一曲弹完,朱嗣炯努力睁开双目,虎口都掐紫了,强撑着没睡过去。 东西再好,不对脾胃,也是白搭! 朱嗣炯干巴巴地夸了几句,忽没头没脑冒出句,「她不是妓子吧?」 王泰刚端起茶碗呷了一口,闻言差点呛着。 孙耀宗回了回神,说道,「原是清倌,我给她赎了身。」 「原来是孙先生的人,」朱嗣炯悻悻说道,「孙先生好福气。」 孙耀宗欠身说,「小人不好这个,只是喜欢她的琴音罢了。——娇娇,给郡王爷奉茶。」 朱嗣炯虽说「不用」,但人人都以为他是客套。 苏娇娇莲步款款而来,轻盈得好似风中柳絮,放下茶盏时,玉手似有似无拂过朱嗣炯的耳旁。 第56章 在她过来之时,朱嗣炯就觉浑身难受,她的手忽这么一掠过,顿觉汗毛倒立,冷汗直流,下意识就蹦起来往后躲。 这是画舫二楼,他临窗而坐。 众人呆傻痴楞、眼睁睁看着郡王爷仰面从窗子摔出去。 下面可是秦淮河! 孙耀宗最先反应过来,抓着苏娇娇就往下边扔,「快跳!」 苏娇娇伺候他许久,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丝毫没有迟疑,顺着他的力道,双足一蹬,从窗子中跳了出去。 她用了全力,竟比朱嗣炯还先落水,好巧不巧,就落在他正下方。 秦淮河一带,王公贵族、三教九流都有,什么时候都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 这落水的一幕,自然被无数人看到了。 旁人看来,是美人不慎落水,公子爷奋不顾身相救。 好一出「英雄救美」啊,待看到从水面露出的美人,惊艳了一众旁人。 再看到一群奴仆大呼小叫「靖江郡王落水啦」、「郡王爷怎么自个儿跳下去了」,旁人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谁不知道靖江郡王最爱美色,有此举不足为怪。 「英雄」的靖江郡王大呼倒霉,也没心思继续游玩,换了衣服气呼呼地带着侍卫走了。 与那二人分开后,朱嗣炯就收起了吊儿郎当的公子哥模样,奔赴府衙和吕秀才、林勤细细谋划了一阵,直到天色漆黑一团才回行宫。 一进门,他就兴高采烈地叫道,「阿碧,这次我可钓着条大鱼!」 万碧从内室缓步过来,皮笑肉不笑道,「是啊,还是条美人鱼!」 朱嗣炯万万没想到,不过几个时辰,「英雄救美」的这出戏就传到媳妇耳朵里,不到黄昏,人就送到了行宫附近的一座民宅中,还连带那件天青釉葵花洗。 莫说他根本没纳她的心思,就是有,也没孙耀宗这么办事的。 孙府众人抬着轿子,一路招摇过市,逢人便说是靖江郡王新纳的小妾,江南第一美人苏娇娇。 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大有货已出手,概不退换之意。 孙耀宗就那么肯定自己会收了苏娇娇? 怎么感觉像是迫不及待把她推给自己…… 但朱嗣炯来不及细想,当务之急是哄好阿碧。 万碧侧坐塌上,眉头微蹙,唇角微翘,似颦似喜,眼中明显闪动着揶揄,「还算知道分寸,没直接把人送到这里。——爷,今晚要不要趁热乎收用了啊?」 她很少露出这般表情,朱嗣炯不禁喉头一动,挨着她坐下,「下头人不懂事瞎胡闹,阿碧你莫生气,我马上把她送走便是。」 继而他恨恨道,「那个姓孙的,我饶不了他!」 万碧笑嘻嘻说,「我觉得人家挺好,生怕我为难,在外头给你置办个外宅,得了人还得了宅子,爷你是一本万利啊!」 朱嗣炯十分委屈,「他们乱泼脏水,连阿碧你也不心疼我。」 「那你怎么跟着人家跳秦淮河了?」 提起这事朱嗣炯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是让他们给设计了。」 他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遗憾道,「我怎么就没砸死她!——你放心,这种拙劣的‘美人计’我才不会上当!」 「江南第一美人,你就舍得?」 「世上没人比你更好!」 朱嗣炯霍然起身,张口叫人把她送走。 「等等,」万碧拉住他,嗔怪道,「急什么,我还留着她有用。」 朱嗣炯忙不迭表衷心,「阿碧,你放心大胆地随便用,为夫绝无二话!」 他那模样逗笑了万碧,心头些许阴郁顿然消散,想想也是,自己犯不着因一个他毫不上心的外人与他闹别扭。 朱嗣炯见她颜色霁和,暗暗松了口气,又听万碧冷笑道,「他们敢当众下套,真当我是个摆设?」 「你说的是孙耀宗和王泰?」朱嗣炯有些吃惊,他以为阿碧恼恨的是苏娇娇。 「当然要找主谋头子算账,发作一个小喽啰算什么本事。」万碧面露不屑。 朱嗣炯听了,摩挲着下巴说,「最好先从孙耀宗处下手——他太有钱了!」 他拿出那铜镀金匣子,「二十万两,眨眼的功夫就拿出来,眉头都不带皱下……我本想借三万两试探下,他却误认为是三十万两!」 便是尊贵如朱嗣炯,也不可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子。 且瞧孙耀宗习以为常的样子,似乎有不少人朝他借钱,这其中必定有异。 想想他的财力,区区一介皇商,竟能富可敌国!再想到他做的是织造局的买卖,这就不得不让朱嗣炯起疑心。 他想查织造局,这是各种官僚势力的交错点。 第57章 但织造局和宫里牵连太深,搞不好就会扯到先皇,若没有十足把握,朱嗣炯不想贸然和这群太监对着干。 万碧知他心中所想,旋即笑道,「你不是想查织造局的帐吗,我正好先给你探探路。」 朱嗣炯奇道,「你有办法?」 万碧要借着苏娇娇的由头生事。 「这法子并非十拿九稳,成,则收利,不成,收名!」她叹道,「可惜不是什么好名声。」 朱嗣炯打趣道,「妒妇就妒妇吧,既要面子又要里子,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这一句话又惹恼了万碧,她睨了朱嗣炯一眼,似笑非笑说道,「郡王爷说的对,做戏要做全套,请郡王爷今晚去别处睡吧。」 朱嗣炯一下子傻了眼。 一夜过去,东方日明,晨曦渐渐放开光华来,把草上鲜明可爱的露珠映得如珍珠一样璀璨,枝头黄莺,啼声婉转,又有那穿花的彩蝶,迎风飞着,纷纷起舞。 在这安静祥和的清晨,从金陵行宫冲出一群人,簇拥着靖江郡王妃的车驾,气势汹汹直奔孙耀宗府上。 孙家大门恢弘大气,门子拿着扫帚,刚准备打扫自家门前,却见一队带刀侍卫凶神恶煞般地杀过来,吓得把扫帚一丢,连滚带爬跌进门内,扯着嗓子叫唤,「不好啦——,抄家啦!」 外院管事狠踹一脚,骂道,「大清早的嚎什么丧,抄家?这金陵城就没人敢抄我孙府的家!我去看看谁这么大……哇!」 他被一个侍卫迎头一击,当即血流满面,昏死过去。 孙府奴仆们都傻了眼,谁也不敢再说话。 门槛早被卸了下来,万碧的车驾一直到了二门前。 孙耀宗闻得风声,匆匆来见。 万碧并不下车,隔着车帘骂道,「好个不知死活的混账,竟敢给郡王送人,真当我是好性儿不成?」 这位郡王妃约莫是不好向郡王发脾气,才不顾规矩,一早跑到自家来撒气。 孙耀宗如是想着,跪在地上回话道,「郡王妃冤枉小人了,这事是郡王爷吩咐的,不干小人的事。」 伴着重重的拍案声,车内传来气急败坏的叱责,「若没你们这起子小人挑唆,郡王爷能受那贱人迷惑?」 得手了?孙耀宗心头一动,看来靖江郡王没能抵挡住娇娇的美貌。 他悬着的心放下同时,却觉怅然若失。 又听车内人骂道,「一晚上就让那贱人迷得魂儿都丢了,竟还让我抬她为妾,我呸!你用过的人还想做我郡王府的侍妾,姓孙的你活腻歪了吧!」 孙耀宗听她骂得难听,忍不住辩道,「郡王妃误会,苏氏并非……」 「闭嘴!」万碧懒得与他废话,厉声下令,「给我砸了孙家!」 侍卫们齐声应喝,一个个冒着绿光,立刻开始四处搜罗。 孙耀宗矍然变色,顾不得贵贱尊卑,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声喝道,「郡王妃,无故搜捡民宅,律法不容!」 万碧满不在乎地说,「那你就去告我吧,应天府、总督府,哪怕是告御状,我都奉陪。」 孙耀宗虽然气恼,却不敢把万碧如何,只吩咐管家赶紧去府衙报信。 但孙府大门小门都被侍卫封了,谁也出不去。 有忠心的家丁阻拦侍卫的,都被揍了个鼻青脸肿,倒地不起。 孙耀宗毫无办法,还得听着万碧冷嘲热讽,「活该!谁让你给我夫君送女人的,哼,我要不给点厉害瞧瞧,往后谁还把我放在眼里?」 敢情是拿自家立威了!孙耀宗又好气又无奈,算了,破财免灾,让她出了这口气,赶紧送走这尊大神。 然而他似乎小看这位郡王妃的醋意了, 那些侍卫满院各房折腾得天翻地覆,砸门扭锁翻箱倒柜稀里哗啦一片声响,一个个腰里塞得鼓鼓囊囊,兴高采烈的,全然是捞油水的模样。 若损失的是钱财,孙耀宗根本不在意。 但他们连内宅女眷屋子也不放过,百十来人散开,串房细搜,不止金银之物,就连书本画册都一窝蜂地装走,有的身甚至在墙上、地上敲敲打打。 不对,绝对不对,分明是搜查的架势。 孙耀宗额头的青筋胀起老高,暗道这么大的动静,怎么不见府衙来人。 他哪里知道,府衙的官员一早被朱嗣炯叫走喝茶了。 日上三竿,万碧看差不多了,才吩咐侍卫收手,临走时冷笑说,「想给自己找后路,也要找对路才是。」 孙耀宗站在狼藉不堪的院子当中,面有所思。 「老爷……」大管家气喘吁吁跑来,「佛、佛堂!」 后院的小佛堂,翻了个底朝天,佛像歪斜倒地,后身破了个大洞,看样子是被人砸开的。 第58章 孙耀宗但觉「嗡」的一声,耳鸣了好一阵,眼前发黑,一下软瘫在地。 真是个不信邪的,竟然连佛像都敢砸! 太小看这位郡王妃了,他连连苦笑,这一天到底来了。 不知娇娇,在这位手下能不能善终。 孙耀宗没想自己,反而担心起苏娇娇来,心里隐隐生出几分后悔。 只希望真如外界所言,靖江郡王是个好色的,凭着她的姿容,总有一席之地。 管家又来报,郡王爷来了。 孙耀宗勉强打起精神应对。 朱嗣炯一脸羞愧,满口的歉意,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他就此作罢,不准告状闹大,又迭声吩咐手下人帮着收拾满地狼藉。 孙耀宗为人精明,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默然不语,看着他们又重新搜了一遍。 「郡王爷,夫人又带着人跑到织造局去啦!」小兵勇满头大汗来报。 「这可怎么好!」朱嗣炯急得连连跺脚,心想阿碧动作太快了,他一眼瞥见吕秀才,遂装模作样道,「吕先生,你带一半人手去拦住夫人。」 「就说我的话,织造局守卫众多,是能闹事的地方吗?让她赶紧回家,再闹腾小心家法伺候!」 吕秀才憋着笑,带着人快马加鞭给郡王妃帮忙示威去了。 万碧果然在织造局进行的不那么顺利。 王泰并不买账,当即给了个软钉子过去。 「郡王妃久居后宅,不懂这里的规矩也是有的,织造局不是您能闹腾的地方。」 万碧上下打量王泰几眼,呵呵笑道,「你和我论规矩?」 她踱步绕着王泰转悠了半晌,才说道,「只有人才会讲规矩,世上的人,分男人、女人,请你告诉我,你算什么人?」 别看只是个织绸缎的地方,当地官府管不了织造局,但织造局却能对地方事务参一脚。 因管事的皆是宦官,织造提督太监更是直接听命于皇上,在地方上俨然代表着皇上的意思。 所以,王泰在外从来都是被当成祖宗敬着,知府见了他都点头哈腰。 即便之前在宫里,嫔妃们对他也是客客气气。 这般被揪着痛处骂不是人还是头一次。 当着一群小太监、侍卫的面,如此下不来台,王泰心中激愤可想而知。 他脸色一青一红,脸上肌肉难看地抽搐了下,咬着腮帮子说,「我是皇上的家奴,打狗还要看主人,郡王妃无故羞辱我,就不怕皇上责怪?」 「我还是皇上的儿媳妇呢!」万碧鼻子哼了一声,「你一个家奴,竟把手伸到主人儿子的后宅,我没打你都是轻的。」 万碧喝道,「给我动手翻,我倒要看看这里还藏着多少腌臜!」 王泰不肯退让,严令守卫阻挡。 那些守卫大多是锦衣卫,万碧带的人显得有点迟疑。 万碧见状,回身指着侍卫们喝道,「一个个都是木头不成?难道要我亲自动手?」 郡王妃着恼,侍卫们不敢再搪塞,纷纷抖索精神开始折腾。 两伙人顿时闹成一团,但万碧带的人多,很快占了上风,有人已开始挨间屋子搜捡。 王泰见势不妙,立即往外撤,准备搬救兵去。 他刚到门口,就碰上吕秀才一干人。 吕秀才一把挽住王泰往回走,不停道歉说好话,并连声吩咐侍卫们住手。 然而没人听他的,渐渐的,连他带来的侍卫都开始到处翻腾。 吕秀才急得抓耳挠腮,哀声叹气,不住抱怨世风日下,醋意滔天的妇人真可怕。 万碧安安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充耳不闻。 吕秀才一咬牙,一跺脚,挽起袖子亲自上阵,他拉这个侍卫,拦那个下人,里外一通忙活,几乎跑断了腿,累得瘫在椅子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却是把织造局各处看了个明白。 王泰只是冷笑,他若再瞧不出这套把戏他就是个傻子! 只是拿不住是不是郡王爷的授意,王泰想到一副贪财好色模样的朱嗣炯,心中一阵发紧,自己好像看错他了。 将近午时,万碧的人才收手,较之孙家,翻捡过后的织造局简直可用「整洁」来形容——此地非同小可,侍卫们下手还是有分寸的。 见他们一无所获的样子,王泰冷嘲热讽道,「可搜出什么东西没有?」 万碧立起身,佯装恍然大悟,「我怎的忘了!」她看着王泰啧啧叹道,「真是气糊涂了,你……这里怎么会有女人!」 两次三番地羞辱,王泰一忍再忍,几乎恼羞成怒,眼见万碧若无其事地要走,他心想若这么让她走了,自己在下属面前再无威仪可言。 第59章 王泰盯了她一眼,恶狠狠笑道,「好,郡王妃说得真好!但织造局可不是你家后园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别说您是郡王妃,这地方,就是亲王也得守规矩!」 「您不屑和咱家讲规矩,那咱家就去圣上面前和你论论规矩!」 一瞬间空气仿佛冻住了,所有人陡然沉寂下来。 「我倒不知,一介家奴有何资格和主子讲规矩?」门口有人朗声说道。 嚓嚓的脚步声响起,门外涌进一群杀气腾腾的兵勇,当中正是朱嗣炯。 他握着把泥金牙扇,笑盈盈地走过来,扇子在王泰肩上拍了拍,「老王,和爷说说你的规矩。」 王泰气焰刚盛,不想朱嗣炯竟冒了出来,看意思竟是给郡王妃撑腰来了。 他忙分辩道,「郡王爷,不是小奴驳您的面子,郡王妃无令擅闯织造局,又对掌事太监大放厥词,这确实不符规矩,若是上头怪罪下来,小的吃挂落不要紧,难为的可是郡王妃!」 朱嗣炯一直微笑听着,至此问道,「老王,你上头是谁?」 王泰一愣,「司礼监。」 「司礼监掌印太监是谁?」 「……汪公公。」 「你可知汪保是谁?」 王泰莫名其妙,「汪公公就是汪公公——」言犹未毕,左脸「啪」地一声,已是着了朱嗣炯一记耳光,身子一斜,几乎栽倒在地。 「汪保是爷的奴才!」朱嗣炯瞪着眼睛骂道,「爷赏你一巴掌,叫你清醒清醒!你是什么东西?奴才的奴才,配和爷讲规矩?」 「亲王到这里也讲你的规矩?放屁!我看你当土皇帝当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还敢威胁郡王妃?她是谁?她是天家的儿媳妇,是皇孙的亲娘,是我朱嗣炯的老婆,你活得不耐烦了敢和她对着干!」 「爷就是现在撤了你,父皇也绝无二话。——王八蛋,内帑竟欠你们这帮狗杀才的债,爷没没查你就给你留了面子。」 朱嗣炯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惊得王泰一霎时变了颜色,他扑通跪倒在地,不住辩解道,「郡王爷,织造局的账目一清二楚,若有疑问随时可查!小奴对郡王妃无半分不敬,绝无威胁之意。」 朱嗣炯踱着方步,眼中冒着森森的寒意,「今日之事不过是场误会……」 王泰垂首说道,「小奴明白,此事立止于此。」 他面上恭敬,至于心中怎想,就不得而知了。 朱嗣炯挥退众人,只余王泰,他一改先前怒色,转脸对王泰笑道,「你滚起来,看你挺伶俐的,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 他变色之快,把王泰弄得直愣神。 朱嗣炯打开扇子,又合上,反复几下,缓缓道,「只一个苏娇娇,我媳妇就恼怒不休,扰得大家不得安宁,看来此地我也不能多呆,但是差事还没办完……」 他目光一闪,俯身低声说,「父皇的心思我明白,无非是没银子花心里不痛快,你去弄两百万两,拿到银子我就走人,两厢便宜。」 王泰愕然,「郡王爷,两百万两?!小奴没处弄钱啊。」 朱嗣炯不耐道,「土财主那么多,还愁没钱?总之三日之后我要见到银子,若是见不到……」他狞笑着,扇子敲敲王泰的头,「你的上边就和下边一样——没有了!」 从织造局出来,已是黄昏时分,火红的夕阳挂在天际,缤纷落霞下的街巷中,传来清脆的马蹄声,和着骨碌碌的车轮声,显得绚丽又恬静。 万碧靠在朱嗣炯怀中,娇笑道,「我的爷,今儿你可真威风,王泰对我不阴不阳的,你一去就治了他,痛快!」 朱嗣炯抚摸着她的秀发,「不过一个宦官,我还能叫他欺到你头上?」 「爷,汪保是谁?」 「他是父皇的大伴,管我叫小主子的,早些年身体不好一直在府外荣养,我也只见过几次,最近才被召进宫。」 宫里宦官大多是前朝旧人,这算是德嘉帝安插的心腹。 朱嗣炯有点担忧,「王泰那阉货,专会背地里阴人,我们要提防着点儿。」 「他威风不了几天啦!」万碧笑道,「刚刚吕先生看得分明,织造局的库房没有一匹绸缎!」 「什么?!」朱嗣炯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端午前要交宫里三万匹绸缎,怎会一匹都没有?」 「还有,你猜我在孙家找到了什么?账目!」万碧比划了一下,「记着织造局近十年的进出项,但没有账目细则。」 朱嗣炯猛地一倾身子,眼睛猫似的放着绿幽幽的光,低沉沙哑地说,「这条大鱼,终于落网了。」 「我去和吕先生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做,你先回去,今晚不必等我吃饭。」他嘱咐几句,匆匆忙忙下了马车。 第60章 他这一走,万碧三天后才见到他。 朱嗣炯眉头紧锁,看上去有些阴郁,他躺在摇椅上,愣愣看着窗棂出神。 从孙家搜出来的借条数额巨大,达三千万两银子之多! 孙耀宗一个皇商也太有钱了。 而且那些藏在佛像中的账目绝对有问题,进出项根本对不上。 朱嗣炯直觉和织造局欠款有关,吕秀才建议抓孙耀宗审问。 人是抓了,可什么也不肯说。 如何才能撬开他的口? 朱嗣炯疲惫地揉揉眉心,叹道,「大刑都上了,打得皮开肉绽的,还是一句话不说。想不到那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却是块硬骨头,我倒有几分佩服他。」 万碧思索半晌,忽说道,「你之前说,苏娇娇像是他硬塞给你的。」 话题转变之快,朱嗣炯呆了呆才说,「是啊,都知道我惧内又好色,送女人肯定是偷偷地送,他反其道而行之,似乎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苏娇娇是我的人。」 「他宁肯冒着苏娇娇被我发落的风险,也要明晃晃地把人送来,——孙耀宗坚信你必会收用苏娇娇!」 「什么人能让他有如此的自信?定然是他眼中的完美无缺之人,所以他理所当然认为你不会拒绝!」万碧笑道,「是人都有弱点,我似乎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了。」 她一下来了精神,霍然起身,眼中波光晶莹,「爷,那个美人在哪里?我要去会会她!」 这日清晨,不见朝阳,天空浮着一层阴云,不多时下起雨来。 雨均匀又细密,飘飘摇摇地荡落下来,如烟似雾,天地似被罩上灰色的纱幔,雾蒙蒙地什么也看不清。 苏娇娇住的院子离行宫不远,细雨蒙蒙中,万碧轻车从简,不过两刻钟就到了。 下人前去扣门,小雅向外张望下,抱怨道,「这大门太小,马车进不去,夫人少不得要下车走路。——您何必亲自前来,应叫她去拜见您。」 边说着,小雅已掀开车帘,撑着油伞请万碧下车。 万碧拎着裙角下来,里面人得到信儿,苏娇娇慌忙迎出来拜见。 饶是万碧,见到苏娇娇也不禁一怔。 只见她穿着镶领淡青底粉蓝撒花对襟束腰比甲,白色圆领中衣,白色百褶裙,乌鸦鸦的发鬓间只插了根白玉珍珠钗。 清雅素净,好似九秋之菊。 万碧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让她起身,因笑道,「这般好相貌,难怪惹人惦念。」 苏娇娇垂首不敢正视,低声说,「贱妾蒲柳之姿,当不得夫人谬赞。」 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苏娇娇一路引着万碧入内。 这是一处三进的宅院,外院平平,进了二门,走了一射之地,却见前面豁然开朗,一色的常青藤、牵牛花、蔷薇刺梅,枝枝蔓蔓虬结在一起,搭成花墙。 阔大的院落屋舍都是黄茅结顶,木窗竹篱毫无富贵之气,丝丝烟雨,幽幽虫鸣,反而更使人有种神秘和寂寥的感觉。 不得不说,苏娇娇居于此中,正合了她身上的气质。 这宅院孙耀宗置办的,思及至此,万碧愈加坚定心中所想。 入房内坐定,苏娇娇又要行礼,万碧止住她,「我来找你说话,你跪来跪去的可怎么说?」 苏娇娇这才挨着椅子边坐在下首,她偷偷抬眼,迅速看了下万碧。 这一眼,就让她心惊不已,原以为自己已是罕见绝色,哪知这靖江郡王妃姿容更在自己之上。 她好似盛开在花墙顶端的艳丽蔷薇,自己好似墙角一株默然微开的白兰。 与之相比,「蒲柳之姿」倒是真的了。 苏娇娇垂眸掩去黯然失意,琢磨起郡王妃来访的目的。 不待她多想,万碧已开口道,「你知不知道孙耀宗快死了?」 苏娇娇握着帕子的手一紧,佯装不在意道,「贱妾自来此后闭门度日,是以不知。且今已有新主,旁的人早与我无关。」 「新主?你说郡王?」万碧冷然说,「没我点头,你就进不了我家后宅。莫说郡王没收用你,就是收了,我一样能把你扔出去!」 苏娇娇脸色微变,不再说话,只用力绞着帕子。 「但你这样的美人,扔出去太可惜了。」万碧紧紧盯着她,「金陵城都知道我善妒,敢打郡王爷主意的女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你,仗着自己美貌就认定能得到郡王的庇护?做梦,既然那么想男人,我就成全你!听说你是妓子出身,那就回老地方去吧。」 苏娇娇勉强镇定说,「夫人不会,这样做是打郡王的脸。众人皆认为我是郡王的侍妾,即便郡王不要我了,天下也没人敢沾惹我。」 第61章 「所以这就是你想到的保身之策?」万碧冷笑道,「殊不知强权之下,一切都是白搭!」 苏娇娇已保持不住面上的镇定,手指尖微微发抖,额头泌出细细的汗。 万碧决定再下一计猛药,「你说的也对,为了郡王的面子着想,我也不能把你送到脏地方去。」 她强挤出一脸的恶笑,看得旁边的小雅憋得腮帮子都酸了才没笑出来。 「我把你送给宦官吧,名义上是宫女,暗地里……听说有的阉人很有些爱好。」 「不——!」苏娇娇尖叫一声。 她叫得凄厉无比,听得万碧心里发瘆,身上起栗。 她面孔都有几分扭曲,「郡王妃,你也是贫苦人家出身,缘何能做出此等下三滥之事?」 小雅大怒,竖起眼睛要骂回去,却被万碧一个眼神制止。 万碧心思转了几转,脸上绽开得意的笑,慢悠悠说,「看来你怕这个,……京城皇宫管得严,但金陵天高皇帝远,倒很便宜。」 「就把你送给王泰吧!」万碧一拍手笑道,「我刚得罪了他,正不知如何缓和关系,你这般绝色美人,想来他一样的爱。」 小雅纳闷,怎么提起王泰来了,前脚对他讥讽连连,将人得罪死死的,后脚就送个美人,意图修好关系,他难道不起疑心? 「扑通」一声,将漫天乱想的小雅扯了回来。 苏娇娇浑身气力都被抽去般,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万碧没有料到她反应如此剧烈,几乎因她难看至极的脸色不忍看她,那是完全被击溃之人的神色,恐惧、羞耻、绝望,使那张清丽绝俗的脸扭曲得如同厉鬼一般。 她喃喃道,「我情愿一死。」 万碧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生,由不得你,死,也由不得你……」 苏娇娇含泪笑了起来,猛然起身,低头冲着桌子角全力冲了过去。 她快,门口的侍卫更快,黑影闪过,一把揪了她回来,狠狠地往地上一摔。 万碧微微点头,那侍卫又退了出去。 苏娇娇摔得七荤八素,只听座上万碧正在吩咐下人备轿,绑了自己送去王泰的私宅。 「夫人!」苏娇娇惨笑道,「您赢了,只要您不把我送给王泰,我什么都答应你。」 小雅惊奇地瞪大眼睛,这就收伏了?苏娇娇为什么这么怕王泰? 她看向自家夫人,意外的,没在夫人脸上看出任何喜色。 相反的,万碧脸色阴沉,胸口起伏不定,似乎是在压抑极大的怒气。 「小雅出去,关好门。」她沉声吩咐。 「可是,」小雅看看地上的苏娇娇,若是她对夫人有不轨之举…… 万碧瞥她一眼,小雅吐吐舌头,忙快步离去,轻手轻脚关上门。 「你曾服侍过王泰,虽孙耀宗有意遮盖,但此事不难查出来。——你这么怕王泰。想来那几个月你过的不好。」 苏娇娇犹豫下,点点头。 「孙耀宗喜欢你?」 苏娇娇默然不语。 万碧不解道,「他既然喜欢你,为何还让你伺候别人?」 「我本就是他花钱买来服侍人的,王泰点名要我,他不敢不给,……他也是后来才对我不一般。」 「是啊,费心竭力给你谋划一条出路,防的就是哪日他坏事后,你不被龌龊人糟蹋。」万碧叹息一声,「我不明白,他死扛着不招,保护的却是王泰!」 「他、他不知道王泰对我……不好,我不敢说,他身家性命全系于王泰之手,若是因我反目,那我就害了他。」 万碧摇摇头,正色道,「实话告诉你,郡王爷要整治织造局,王泰蹦跶不了几天,现下是好机会,端看孙耀宗怎么做。」 「我不妨多告诉你些,孙耀宗不招供,大概想的是王泰能救他,可王泰不会救他,反而必会落井下石。」 「其一,孙耀宗知道的多,对他是个威胁;其二,郡王爷逼着王泰弄两百万两银子,他从哪里弄银子?自然是抄了孙家拿银子!」 苏娇娇讶然失色,「上头没银子就要抄别人的家?」 「你以为呢?」万碧嗤笑一声,「他都富可敌国了,不抄他家抄谁家?」 「可孙家没银子,那些钱都是织造局的!」 万碧不由得全身一震,仿佛一道极亮的光从脑海中划过,她稳稳心神,半晌才说,「我保下你,但我希望你可以让孙耀宗开口。」 「苏娇娇,你恨不恨王泰?」万碧见她眼圈又红了,叹道,「这是你唯一的报仇机会。」 「孙耀宗呢,他会如何?」 「我不知道,有律法刑名在,我干预不得。」 万碧摇摇头,推开门,一阵凉爽的风立即袭了进来,吹散一室沉闷之气。 第62章 万碧但觉满心满目一片清亮,回身笑道,「苏娇娇,我改主意了,无论你愿不愿意劝说孙耀宗,你这个人我都保了,必不让你再受他人凌/辱!」 在苏娇娇惊愕的目光中,万碧一行人悠然离去。 日色刚过酉牌,万碧就得知苏娇娇要见孙耀宗的消息。 她莫名就觉得松快不少。 推开窗,外面已是风停雨住,行宫的青堂楼阁之中,绿树婆娑,莺声婉转,伴着屋檐滴水瓦滴滴答答的水声,说不出的清净轩朗。 万碧便邀朱嗣炯去花园子散步。 水碧苔滑,朱嗣炯怕她滑倒,一路都牵着她的手,遇到有水洼的地方,就小心翼翼将她抱过去。 小雅早已见怪不怪,行宫的侍从们却是初次见到,个个惊诧不已,面上对这位郡王妃是更加的恭敬。 万碧悄声道,「爷,谢谢你。」 「谢?你什么时候和我这么见外了?」 万碧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他。 想当年初相见,三少爷比她矮半头还多,如今她堪堪只到他的肩膀。 几经历练,朱嗣炯早已今非昔比,气度雍容华贵之下,威仪也日渐加重。 不变的,是他依旧清澈有神的双眸,以及看向自己的眼神。 还是那般专注,仿若天地间只有自己。 此时云暗天低,愈发显得树木幽深,恬淡安静。 万碧面有戚戚然,「遇到你,我真的很幸运。」 朱嗣炯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不解她为何伤感,然想到她见了苏娇娇,稍一琢磨就明白了。 同样的绝色佳人,怕是由彼及此,感怀生悲。 朱嗣炯认真说,「阿碧,不是幸运不幸运,咱们是天定的缘法,必是要相遇,必是要在一起的。」 心上人的情话何时听,何时都会心动。 万碧不由脸红了。 见她笑靥生晕,朱嗣炯心里一动,正要趁热打铁再说上几句情话,忽听下人来报,吕先生来了。 吕秀才远远地跑来,激动得大喊,「郡王爷,这下咱们可掏了那群混蛋的牛黄狗宝啦!」 朱嗣炯终于知道内帑欠债的原因了。 有大太监作保,官商勾结,在生丝上做文章,织造局购入的生丝价钱虚高一倍! 过去七年,织造局交内帑一百七十万匹绸缎,但实际织绸三百万匹,将近一半被织造提督太监和当地历任官员私吞。 若宫中还要绸缎,只能从织造局「借」。 先前局势不稳,上头争权夺势,说来奇怪,竟无人察觉其中猫腻,更别提查账。 一来二去,皇帝穷得要死,这帮硕鼠富得流油。 若不是德嘉帝急着要银子花,还没人想起这一茬。 竟是无官不贪!朱嗣炯看着孙耀宗的供词,气得踢翻了书案。 临近清明,阴雨连绵下个不停,寒烟暮雨,哀柳啼鸦,给这六朝金粉地添了几分凄凉景象。 靖江郡王的雷霆手段,又给金陵城蒙上一层肃杀之气。 孙耀宗被抄家。 织造局被查检。 王泰被关押。 大大小小的官员抓了近百人,衙门的枷锁都不够了。 一时间,朱嗣炯从花花公子哥变成为冷面鬼判官,搞得是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不只是金陵城,还涉及到江浙官场。 据说,浙直总督的名字都进了靖江郡王的名册! 浙直总督宋祥,内阁首辅高敬最为倚重的门生,先皇曾说他是个「能臣」,几次嘉奖于他。 朱嗣炯一心要办他,为了查此案,也为了查高敬。 吕秀才提出异议,「宋祥一直主持东南沿海抗倭之事,现在没人能代替他,还是不要动的好。至于高敬,郡王爷未掌大权,不宜与其为敌。」 朱嗣炯心有不甘,但吕秀才接下来的建议,让他更恼火。 不但不抓宋祥,连被抓的官员,只要他们能如数交还贪墨银子,就能减轻罪责。 吕秀才劝他,朝堂几经动荡,好容易才消停,新皇刚登基,藩王们都在观望之中,此时首要是稳定局面,安抚人心。 还有一点,吕秀才阴晦提醒,王泰拿的银子最多,却没在他家抄出一两,若是他往先皇身上一推,难道还查先皇吗? 毕竟王泰是先皇指派的,谁知道其中有什么事。 且,官场的旧疾沉疴,岂是一案就能清除的? 吏治腐败,这是根本的弊端,要扭转贪墨的风气,必要上位者决心而行才可。 朱嗣炯沉默良久,未做决定。 出了议事堂,外面仍下着牛毛细雨。 第63章 朱嗣炯未叫打伞,他抬头看看天,让脸上被浇洒更多的雨水,没由来地叹了口气。 他一路淋着雨寻到万碧那里。 瞧他忧心忡忡的样子,万碧就知道他遇到了难以决断的事。 她用细棉布给他擦着脸,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 万碧柔声道,「官面上的事情我不懂,但我想做事和吃饭一样,饭,要一口一口吃才吃得饱,做事呢,自然也要一样一样做才能做成。」 「你说我想一口吃成个胖子?」朱嗣炯笑了,敲敲额头,「我是有些心急了。」 万碧看他面上有了笑,略略松了口气,回身拿出个木匣子,「昨个儿宋夫人求见,给我一些东西,你瞧瞧?」 「哪个宋夫人?」 「浙直总督……」 话音未落,朱嗣炯腾地起身,迫不及待打开匣子。 里面是一封书信,一叠银票。 朱嗣炯一目十行地看完书信,呆了呆,又仔仔细细读了一遍,末了,将那信搁置一旁,端然默坐一言不发。 他心里已是掀起惊涛骇浪。 堂堂浙直总督,竟然被逼得不得不贪。 官场风气如此,大家都贪,你不贪,如此标新立异,自然受到排挤。 为了做事,为了进行抗倭这军国大业,他必须要和官员打好交道。 尤其高敬的女婿,浙江布政使也参与其中。 若是不表态和他们一伙,宋祥这个总督能不能做稳当还两说! 是以,他不得不昧着良心拿银子。 匣子最下面是账本,记得清清楚楚,前前后后十二万两银子,七万用作军饷,两万孝敬了高敬,余下三万,俱交给郡王。 愤怒过后,一股淡淡的酸楚漫上朱嗣炯的心头,这个朝廷,竟腐败至此? 万碧起身推开西窗,凉爽的风立刻袭了进来,银票书信被吹得簌簌作响,哗啦啦散落一地。 她指着外面天空说道,「快瞧,天晴了。」 雨霁天晴,隔窗望去,碧空如洗,竹树浓绿欲滴,风扑来,水气清新,沁得人精神不由一震。 万碧笑道,「任凭再大的雨,再厚的云,也遮不住太阳的光华。」 朱嗣炯失笑,「阿碧所言甚是。」 他吐出胸中郁气,自嘲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的我做不了打虎的英雄,只好做个打老鼠的狗熊。」 「你才不是狗熊,打掉一群硕鼠,也要称一声英雄!」 朱嗣炯哈哈笑起来,将万碧抱在怀中,用力亲了一口,「英雄狗熊,回京抱儿子去!」 吕秀才的意见最终还是被采用。 一听说交银子可减免罪责,那些犯官家眷火速冲动,卖房子卖地也要凑够银子。 不出个把月,追回的赃款竟达一千万两之多。 加上抄了孙家,并几个为首的巨贪官员,又得了三百多万两银子。 至于高敬的女婿,朱嗣炯没留面子,查办! 怎么判,朱嗣炯没管,将一干主犯押解上京,银子和人往皇帝手里一交,卸任交差! 这桩案子便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对小儿子这次办的差事,德嘉帝很满意,有银子花了! 官场没有大震荡,朝堂百官也松了口气, 高敬捏着胡子思索良久,将女婿革了职,家财充公,自己上奏辞官致仕。 德嘉帝自然要留,政事他一窍不通,全凭着高敬帮忙! 几辞几留,直到皇帝赐他一道丹书铁券,他才撤回了奏请。 朱嗣炯得知,嗤之以鼻。 此案一结,朱嗣炯想给吕秀才谋个官身。 吕秀才婉拒了,说还不是时候,但提议把林勤收入麾下。 林勤为人虽过于板正,但做事精细,是理政的好手,且他对高敬也不大看得惯。 朱嗣炯就把林勤放到户部任员外郎。 连升三级,林勤知道,这是郡王爷要重用自己的意思。 他既兴奋,又有点害怕,若投靠靖江郡王,意味着自己将不可避免地卷入皇储之争。 林勤只想踏踏实实地干点实事,所以他很有些犹豫。 然而林夫人却一锤定音,将他的后路堵得死死的! 林夫人说,「皇后娘娘将咱家姑娘指给靖江郡王做侧妃。」 林勤脑子「嗡」地一响,失声叫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就在你们离京的第二天,娘娘特地召我们进宫,一下就相中了。」 「糊涂糊涂!」林勤厉声喝道,「怎能让囡囡做妾?」 林勤指着她鼻子骂,「你虽是继母,可囡囡也叫了你十年的娘,你却把她往火坑里推,让我的囡囡受苦遭罪!」 第64章 林夫人脸色涨得通红,「皇后懿旨都下了,我还能抗旨不成?再说,阮贵妃也是妾,可你看她的排场比皇后都大!」 林勤脸色惨白,「囡囡呢?」 「早被皇后接到宫里了。」 林勤眼前一黑,呆滞半晌,不由流下泪来,「囡囡啊,父亲对不住你!」 林夫人撇撇嘴,「多少人想进郡王的门都进不去,这天上掉馅饼的事儿你还哭?」 「你懂什么?郡王夫妇鹣鲽情深,我的囡囡去了,就是活守寡!」 林夫人更加不屑,「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更何况郡王爷是要做皇帝的,三宫六院,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人?笑话!」 她遂喜笑颜开,「别嚎丧了,咱姑娘做了嫔妃,生下皇子,若是造化大,保不齐你就成了皇上的外公,咱儿子就是国舅!」 林勤哭声一顿,颓然道,「别胡说,小心项上人头。」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就算为了女儿日子能好过点,他也要尽心竭力为朱嗣炯办事。 朱嗣炯和万碧去宫中接儿子回家,不想皇后上来就给了两个侧妃。 皇后选的这两个人都有讲究,一位是林勤的女儿,另一位是广平侯夫人的侄女周莞。 她喜滋滋道,「你几次办差都带着林勤,我猜你要用他,把他女儿弄来,不怕他不忠心。」 朱嗣炯叹道,「这是结仇。」 「胡说!」皇后瞪了他一眼,「广平侯夫人上个月来京,阮贵妃几次召周莞进宫说话,我一看这不行啊,怎能让朱嗣炎和广平侯拉近关系?干脆先下手为强!」 替儿子收服得力属下,皇后自觉居功甚伟。 后院起火,万碧扶额叹气,已不想再说话。 朱嗣炯忍不住要骂人,「净添乱,我不要,谁送来的让谁再领回去!」 皇后拍着桌子嚷道,「本宫懿旨都发了,还能撤回不成?反正人已送到你那里,你不收也得收!」 如此,朱嗣炯不仅抱回了大胖儿子,还附赠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然更让朱嗣炯和万碧吃惊的还在后面。 看着院门口站着的那个人,他俩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 娇娇怯怯,楚楚可怜,仿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病西施,做派比姑娘还像姑娘的丫鬟,不是田果儿又是谁? 万碧真是瞠目结舌,兜兜转转,她田果儿怎么又回来了? 看着院门口的人,万碧不由心生感慨,缘分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东西。 只可惜不是什么好缘分。 怔楞中,怀中的睿儿不耐烦地扭着身子,呀呀地一个劲儿哼唧。 儿子许是困了,万碧忙抱着他往里走,朱嗣炯紧随其后。 作为心腹大丫鬟,就要知主人所思,做主人所想,小雅虽不知门口这人是谁,但见郡王妃脸色稍变,便察觉到此人定不是什么好的。 于是,小雅护主心切,大步流星抢到前头,一把将田果儿推了个屁墩儿。 田果儿侧身蜷缩在地,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小身板瑟瑟发抖,仿若无助的羔羊。 小雅充分展现霸道大丫鬟的声势,她双手叉腰,竖起眼睛,高抬下巴,讥讽道,「哪里来了个不长眼的?没瞧见郡王和夫人要进院么,好狗不挡路不知道?」 田果儿待要分说,却见朱嗣炯拥着万碧急匆匆走了,瞧也没瞧她一眼。 「还看?还看?」小雅指着她鼻子骂道,「好没规矩,哪个院子的?」 看院门的刘婆子笑道,「她说是林侧妃的丫头,有事过来讨郡王示下,主人都没回来,我就让她在门口等着。」 「你是做事做老了的,怎么也犯了糊涂?」小雅训斥道,「哪里来的侧妃?郡王和夫人允了么?随口乱叫!」 刘婆子自知失言,讪笑说,「我知错了,雅姑娘饶我这一遭。」 小雅哼了一声,吩咐道,「赶远些,别让她在这里碍眼。——提桶水,把门口这地儿好好刷刷。」 她在这里耀武扬威,里面的朱嗣炯听见,不觉好笑,「你的这个丫头,泼辣爽利,倒有几分意思。」 万碧哄着了儿子,闻言睨他一眼,「别说她,且说那两位,你打算怎么办?」 想到这两块烫手的红炭团儿,朱嗣炯皱眉说道,「广平侯那边还好说,周氏毕竟隔着一层,只是林氏……唉,我看能不能把人送回去。」 「送回去?」万碧讶然失笑,摇头道,「我的爷,母后亲指的侧妃,你回来就送走,先不说母后的反应,这分明就是打林勤的脸。」 朱嗣炯愣了下,显然没想到这一层。 「即便林勤不说话,爷,若你坐了那个位子,林氏还嫁得出去吗?」 第65章 皇上潜邸出来的女人,谁敢娶?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如何是好?」朱嗣炯烦躁地在屋里乱转,又恼上了母亲,「这后院刚清净下来,她又瞎捣乱,就看不得我顺心,我真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她儿子!」 万碧给他端了杯清茶,安抚道,「你别恼火,等我先看看这两个人,咱们再做打算。」 朱嗣炯长吁口气,坐下呷了口茶,忽又想起个人,「那个苏娇娇,怎么你也带来了?」 「她那模样出身,放出去也是遭罪,在咱们府里起码还能有个容身之处——对外就说是我的丫鬟。」 「不好,」朱嗣炯叹息说,「她不是清白身世,没的给你招闲话。唉,虱子多了不咬,一并说成我的侍妾吧。」 他一甩手道,「那两人我就不见了,反正后院交给你,随意安排就是,总之别让等闲人等出现在我面前,尤其是那个姓田的。」 万碧似有似无瞄了下他,「都说苍蝇不叮无缝蛋,只要鸡蛋完好,苍蝇来了也无从下口。」 朱嗣炯胯/下陡然一凉,呵呵笑道,「阿碧放心,我定然护得好好的。」 朱嗣炯身上还担着差事,稍作歇息就去了户部。 此次回京,听了吕秀才的建议,他没和朱嗣炎争吏部的权力,向皇上提请去户部历练。 德嘉帝因他弄来了大笔银子,一高兴,允了小儿子去户部,接着弄银子! 有皇帝的首肯,朱嗣炯办事就顺畅得多。 他拿着下头呈递的军饷钱粮册子沉吟片刻,将西北军的减了七成。 耿尚书见了,不由倒吸口气,又听他缓缓道,「去年蝗灾,钱粮不济,西北路的分批发,发前要再请示我。……往年都是要多少给多少,他们手里不知有多少余粮!」 因先郡王妃罗氏,靖江郡王和罗家起了龌龊,想来是要卡一卡。 耿尚书对此类因公报私之举颇不以为然,但他能混到这个位置,也不是糊涂人,自然不多发一言。 朱嗣炯提笔勾勾画画,「宣府卫所加五成,即日就发,东南军担着抗倭大事,多发两成,下月初发。」 这是把西北军的粮草分给别人,耿尚书忍不住道,「若是镇北侯来问……」 「告诉他,若是他军中饿死一人,只管参我!」朱嗣炯冷冷道,「我也告诉你,若是敢给西北路多发、提前发粮,我定要你脑袋不保!」 耿尚书忽然意识到什么,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忙低头称是。 安排好粮草事务,朱嗣炯踱步出来,正好碰上林勤。 二人都有些尴尬。 朱嗣炯挠挠头,「林大人可否移步?」 待到一处僻静屋舍,朱嗣炯冲着林勤一揖到底,把林勤吓得脸都白了,又是扶他,又是忙不迭地还礼。 朱嗣炯面有愧色,「林大人,令爱一事,母后胡乱指派,真是对不住。」 林勤心里咯噔一响,脸色由白转红。 「林大人两次随我办差,想必多多少少也能看出我和郡王妃的感情,……我犹豫了许久,心想还是告诉你的好。」 朱嗣炯停顿了几息,心一横说道,「我那个,不行!」 林勤没听懂,张着嘴茫然地看着他。 「除了郡王妃,我对别的女人……提不起兴趣。」 朱嗣炯叹道,「令爱在我这里也是个摆设,与其耽误了她,不如另聘他人。」 林勤像挨了一闷棍,脸色极其难看,他咬牙挺着没有昏过去,手撑着桌面让自己不至一下子瘫软。 要不行全不行,要不然全都行,哪有只对一人行的? 没成想郡王爷竟惧内到如此地步。 可怜他的囡囡,以后可怎么过! 林勤苦笑道,将难题抛了出来,「难为郡王肯为小女考虑,下官感激不尽,只是小女已入王府,众人皆知小女是郡王侧妃,即便另聘,也怕无人敢娶。」 朱嗣炯试探说,「若是日后给她换个身份……」 话已至此,林勤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上前俯身跪倒,「全凭郡王做主。」 朱嗣炯松了口气。 他邀功似地将此事告诉万碧。 万碧很是意外,旋而释怀,自己瞧着他千好万好,也许别人还觉得他冷酷无情,想早点逃离火坑呢。 因此第二日与这两位侧妃见面时,她脸上一直带着笑。 周氏还是那般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过对她很是恭敬,行过礼,不言不语地垂首坐在一旁。 与之相比,林氏倒显得开朗,她长相十分温婉,嘴角总是挂着恰到好处的笑,举止有度,进退得体,让人一见先添几分好感。 唯一让万碧膈应的是她身后亦步亦趋的田果儿。 第66章 万碧便问是不是林氏的丫鬟。 林氏解释道,「田妹妹并不是丫鬟,她是父亲旧友的女儿,与我情同姐妹,我俩向来一处……」 万碧打断她,「既不是丫鬟,也不是王府的客人,在此不便,来人,送她回林家。」 田果儿扑通跪倒,摇头哭道,「求郡王妃不要送我回去,林夫人要把我嫁给她瘸腿的侄子,我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林氏不妨她直接说了出来,涉及继母,一时显出窘态。 「关我何事?」万碧神色冷峻,「名不正言不顺,你凭什么留在这里?」 田果儿只是叩头,「求夫人可怜可怜我。」 万碧面露不悦,小雅察言观色,立刻呵斥,「又哭又闹,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你们几个没听到夫人的吩咐?傻愣着干什么!」 旁边伺候的丫鬟婆子连忙上来架起田果儿就走。 「林姐姐,救我!」田果儿不住挣扎,拼命哭喊。 万碧眉头微皱。 立即有婆子堵了田果儿的嘴。 吱吱呜呜声远去,逐渐听不到她的动静。 郡王妃刚才还是笑意盈盈,转眼间就冷意森然地发作起来,两位侧妃都有点吓到。 想起继母的刻薄,林氏多少有些于心不忍,跪下乞求,「是妾身考虑不周,贸然将她带进府中,只是她孤苦伶仃的,回去也没个结果,郡王妃大人大量,可否容她在妾身边照应?」 万碧没有看她,只端着白瓷小碗,专心地吃酥酪。 周氏深深低着头,坐在椅子上动也不敢动。 小雅盯着林氏,满目讶然。 四周鸦没鹊静,只偶有银勺清脆的磕碰声。 渐渐的,林氏的额头泌出细细的汗珠,顺着她柔和的下颌,滚落下来,滴在衣襟上,洇出一朵朵暗色的小花。 林氏突然有点后悔。 自己刚来郡王院子,两眼一抹黑,就为了田果儿惹郡王妃不快,值得吗? 好在,万碧没让她难堪太久,「起来说话。」 林氏双腿隐隐发麻,慢慢站了起来,垂首侍立一旁。 万碧擦擦嘴角,慢条斯理说道,「家有家规,这府里不是什么人都能进。」 林氏心头一紧,以为无望,却听她又说,「但你初次开口,我不能不给你这个面子,若她想要留在府里,须签个卖身契。」 万碧笑道,「想出府,我送她安身的银子,想留在这里,就要卖身为婢,你去问她,想要哪个?」 掌灯时分,林氏拿来了田果儿的卖身契。 宁为富人奴,不当穷人宾,这是她的选择。 万碧捏着那张薄薄的纸,轻轻抖了抖,「看她那做派,在林家是当小姐养的吧?」 林氏吃不准她的意思,略微迟疑了下,多少有点不知所措地绞了绞帕子,还是照实答道,「田妹妹身份特别,在林家时吃穿用度是比照妾身的。」 「此一时彼一时,你院子门一关,我不管你们怎么过,但是出了院门,还是注意下的好。」万碧笑道,「比如这个‘妹妹’,在外面就不要叫了。」 听上去像是郡王妃的训/诫,林氏觉得坐着不恭,连忙起身垂首聆听。 万碧忙令她坐下,笑吟吟地问起她在府里住不住得惯,丫鬟婆子可有慢待的,又取出几匹绸缎让她挑。 林氏却不过,挑了一匹桃红散花遍地金洋缎,一匹银灰暗纹素面锦。 万碧叫下人将剩下的石青江绸和粉紫提花锦缎给周氏送过去。 她想想又吩咐小雅,「我记得库里还有几匹蜀锦,你将那匹暗红底撒绿花的给西厢房的苏氏送过去。」 林氏眉头一跳,听说郡王从金陵带回一个姿色不输郡王妃的美人,难道就是这个苏氏? 自己和周氏都单独置了院子,唯有这个苏氏,得以住在郡王的院子,看来颇为受宠。 果然听郡王妃说道,「苏氏是从南边过来的,孤苦伶仃的,比不得你和周氏,……赶明儿你们也见见。」 正说着话,外间传来小丫鬟的通禀声,「郡王爷回来了。」 「阿碧!」语音未落,门帘一掀,朱嗣炯一脚踏了进来。 他提着一篮子大樱桃,一脸灿烂的笑,冷不防看到屋里有客人,脸上的笑容还凝固着没有散,「哎呀」一声转身出去了。 万碧讶然。 林氏茫然,继而惶恐不安。 朱嗣炯埋怨门口的小丫鬟,「屋里有外客怎么也不提醒我?」 小丫鬟委屈得不得了,「郡王爷,那是林侧妃。」 啊?!朱嗣炯顿时愕然。 万碧已是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地高声唤他,「还不进来!」 第67章 朱嗣炯讪讪地踱了进来,特地溜着墙角,绕了一大圈才在万碧身边坐定,看着林氏呵呵笑道,「你就是林氏啊,哈,哈。」 林氏早已立起躬身行礼。 朱嗣炯没话找话道,「不必拘谨,……前几日我还见你父亲来着,他还念叨你来着……呃,他差事办的都不错,得了几次上峰嘉奖。」 他说的是林氏,却一个劲儿瞄万碧,那眼神分明是说,快让她走! 老毛病又犯了!万碧扶额叹道,「林氏,你回去让林家递帖子吧。」 万碧端了茶,林氏见状,忙告辞退了下去。 隔了两天,林夫人递帖子求见,万碧见面略说几句话,就打发她去林氏院子。 朱嗣炯和朱嗣炎至今还都在宁王府住着,各占半壁。 林氏住在后园子附近的三进院子,院落中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清风拂过,花香沁人,林夫人刚进院,精神就为之一振。 房内也布置十分雅致又不失奢华,绕过镶碧桃的八宝琉璃屏风,进入内室,红漆雕花立柜旁是一面照身大镜,靠东板壁放着紫檀木大案,上摆着文房四宝、青玉镇纸之类器物。 林夫人环视一周,半艳羡半含酸说,「姑娘做了贵人,可是今非昔比,你一人的院子就顶林家宅子那么大,你这摆设,随便拿出一件就能换林家一屋子的家当。」 林氏知道继母脾气,忙拿出提前准备的东西。 林夫人见东西价值不菲,语气缓和不少,「托你的福,你爹在仕途上顺当不少,你弟弟也进了国子监读书。」 说到儿子,林夫人马上喜笑颜开,绘声绘色说着旁人对儿子的巴结,又不住指点林氏如何抓住郡王的心。 直到日头西斜,她也没有走的意思。 万碧那边传话留饭,并赏了一桌菜,林夫人吃饱喝足后才乐滋滋地离开王府。 临走时,她从怀中掏出封信,漫不经心说,「你父亲给你的。」 为何不早给?林氏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待看完了信,心情就更加怅惘。 田果儿拿起信一扫,失声叫道,「伯父竟叫你再嫁?……姐姐不能答应,去哪里找比郡王还好的夫君?」 林氏紧蹙着眉头,「他再好,心不在我这里又有什么用?」 「你有名有份,为何不争一争?万氏也不过是个奴婢出身,大字都不识几个,你出身才情样样比她好,难道怕她不成?」 林氏听得心烦意乱,揪着帕子不说话。 田果儿劝道,「伯父正受重用,便是看他面上,郡王也会待你不同。」 林氏还是犹豫不决,田果儿知她心事,索性说,「若你归家,伯母能给你好脸色看?她肯定恨你耽误她儿子的前程!」 林氏手上一顿。 「林姐姐,郡王爷肯定是要做皇帝的,到时候你就是皇妃,伯母见了你都要恭恭敬敬地行礼下跪。」 继母对自己下跪?林氏心头一缩,砰砰直跳。 田果儿握住她的手,眼中泪光闪闪,「姐姐和我不同,我已然没了前途……可你还有,眼见泼天的富贵、无上的权势唾手可得,你就甘心归家,嫁个普通人,再受伯母的奚落?」 这一番话说得林氏脑子乱糟糟的,心中时乐时悲,如飘如落,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摇曳的烛光出神。 田果儿怕说多了引起她反感,便在旁坐下,静静地守着她。 良久,方听林氏说道,「我给父亲去封信,我不想归家。」 心中大石落定,田果儿倍感轻松,只要林氏不走,自己不愁没机会接近郡王。 「姐姐,伯父直脾气,藏不住话,说不得转脸就告诉郡王,为免郡王误会姐姐是个贪图富贵的人,不如过段时日再说?」 林氏目光微闪,笑道,「还是你心细,就按你说的办。」 夜深了,二人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各想各的心事。 自此,林氏常去给万碧请安。 朱嗣炯莫名觉得看到林氏的次数多了,他很是烦恼,这个林氏好没眼色,看见自己回来,怎么还赖在房里不走,难道林勤没把话带到? 女人最了解女人,万碧多少看出她几分心思,借口皇后向佛,让林氏抄佛经。 没说抄多少,但每隔几日就让丫鬟过来要,林氏只好不停地抄,时间长了,自然也察觉出什么。 渐渐的,她闭门不出,任凭田果儿怎么劝说,也不去朱嗣炯面前晃悠。 时光一晃而过,转眼到了赏枫叶的季节。 秋高气爽,云淡风轻,京城内外绿稀红瘦,枫叶似火,高高的天际上,一排鸿雁向南缓缓飞走。 德嘉帝兴致勃勃,本计划出游,但突然间病了。 第68章 病情时好时坏,一个多月过去,都没能起身。 身为皇子,朱嗣炯必须要侍疾。 他主持户部,又兼管刑部,本就公务繁重,如今要衣不解带伺候父皇,偶有空暇,还要安慰哭泣的母后,真忙得他是焦头烂额。 万碧快半个多月没见过他。 朱嗣炎也在宫中侍疾,同样见不到人的蒋氏便时不时找万碧聊天。 到后来,几乎是日日都来,万碧有些疑心——她简直像特地来瞧自己在不在一样。 万碧就让侯德亮往宫里传信,让朱嗣炯得空回来一趟,哪知侯德亮还没出门,朱嗣炯就来了。 外面下着雨,朱嗣炯带着一身寒气,冷得万碧打了个哆嗦。 但他的脸色更冷,「父皇病情突然加重,昏迷不醒,李重生被抓起来了。」 万碧惊得头皮一炸,心头通通直跳,她捂着胸口道,「怎么回事?」 朱嗣炯冷笑道,「太医院院使说李重生的药有问题,谁都知道他与你我关系密切,这事是冲我来的!」 「李重生怎样了?」 「下了诏狱,——你别担心,我打了招呼,他暂且没遭罪。」 「内阁怎么说?这案子如何查?」 朱嗣炯摇摇头,「还没消息,宫里宫外都是一团乱,我不放心你和睿儿,亲卫都给你留下,一定保护好自己。」 万碧宽慰道,「我们一切都好,你留了那么多侍卫给我,自己可要当心。」 朱嗣炯嘱咐几句,抱了抱她,又亲了亲睿儿,连口茶也没喝就要走。 万碧送他出去,门口吕秀才一直等着,见朱嗣炯出来,二人低低说了几句话,朱嗣炯便行色匆匆,疾步出门而去。 万碧兀自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发呆,忽听吕秀才说,「小丫头放心,郡王爷没那么容易就被扳倒。」 他捋着颌下美髯,笑眯眯道,「说不得,这是个机会。」 「机会?可眼前情势明显对他不利。」 万碧忧心忡忡,「当今登基那刻起,皇储一直悬而未决,郡王明明是嫡出却不立太子,那位庶出却不封王,许多人猜测皇上想立那一位。此事一出,郡王嫌疑最大。」 吕秀才笑道,「当今哪有那么多心思,他是忙着玩乐顾不上立储!」 万碧一愣,想想未登基时的宁王,旋而失笑,「皇上大约觉得自己仙去还是相当遥远的事情,所以不急。」 「他不急,有人急!」吕秀才双手一击,「自古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拖得越久,对那位越不利。」 「话虽如此,但眼下一团乱,先生可有什么好主意?」 吕秀才哈哈一笑,「最有效的方法,快刀斩乱麻!」 自重阳节过后,京城的天就没放晴过,秋雨绵绵,伴着萧萧北风,一日凉似一日。 在这寒风冷雨中,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在官场民间悄悄传开——刚登基不到一年的德嘉帝,龙体欠安,怕是不行了。 可太子还没立呢! 听说皇后和阮贵妃在龙塌前吵了起来,拉都拉不开。 立哪个?两位皇子各有势力,宁靖郡王为人谦和,礼让下士,颇得朝臣文人青睐。 但靖江郡王手握东南大军,有勋贵的支持,且最重要一条,他是嫡出! 废嫡立庶,除非嫡子德不配位。 有人说靖江郡王毒害皇上,但马上又有人反驳,是宁靖郡王栽赃陷害,人们背地里吵吵闹闹,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因此争论打斗。 内阁紧急责令五城兵马司加强巡逻监察,凡有游民、奸民寻衅滋事,一律抓捕治罪。 大街小巷中,全身披挂的兵勇明显增多,虎视眈眈下,人们不敢议论朝政。 渐渐地,街上只见行伍之人,平民百姓踪影几乎看不到。 但消息还是一个接一个暗暗在口中流传。 据说东南军要北上拱卫京师,就连西北军也频频传出拔营的消息。 先有三王之乱、后有平王太孙之争,刚太平两年,两个郡王又要打起来,老百姓们哀叹,还让不让人安稳过日子了? 宁王府内同样不安稳。 这日清晨,天阴沉沉的,云很重,几乎压到了房檐,让人无端生出一股烦闷。 在这阴郁的天气中,万碧迎来一位不速之客——罗筱婳。 罗筱婳瘦得脱了形,那尖尖的下巴,莫名令万碧想起纳鞋底的锥子来。 她梳着高高的飞仙髻,簪着硕大的红宝凤钗,穿着烟霞粉对襟褙子,大红提花长裙,一如既往的张扬热烈。 但再精致的妆容,再奢华的服饰,都遮挡不住她眼底的憔悴失意。 她看了看万碧,仍旧一副骄傲的表情,「你很好命。」 第69章 万碧笑笑,「多亏了郡王爷。」 罗筱婳一下变了脸,但很快面色如常,嗤笑道,「你不会永远好命。」 「你说了不算。」 「总有人说了算!」罗筱婳站起来冷冷道,旋即转身离去。 就这么走了?万碧纳闷半晌,「她来干嘛?」 小雅坐在脚踏上,捧着秋梨吃得正欢,闻言想了想说,「准是嫉妒您,跑来有的没的胡说八道一通,好给您添堵。」 这样?万碧还是觉得费解。 快一年了,罗筱婳自从离开王府,便销声匿迹,如同没有这个人一样。 眼下京城形势紧张,她却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单纯是为逞口舌之快? 二人相较而言,罗筱婳俨然已败,失败者什么时候会特地跑到胜利者面前耀武扬威? 万碧踱到窗前,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隔雨帘望去,廊下的灯笼都模模糊糊的。 雨点子没头没脑敲打着,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寒风袭来,冷得她通身寒彻。 灵光乍现,万碧猛然转身,厉声喝道,「让侯德亮即刻过来!」 侯德亮遵郡王爷的吩咐,一直守在王府,听里面传他,忙匆匆赶来,到了房门口,半身袍子都湿透了。 他站在廊下略定了定神,用力拧了拧袍角,才躬身进去。 万碧让他马上传讯给朱嗣炯:「罗致焕有变!」 听说是罗家的事,侯德亮先松懈几分,心想准是刚才罗氏惹她不痛快了,因笑道,「夫人放心,郡王爷早就防着他呐,前俩月揪了个错,罚他回家面壁思过。」 万碧一改往日态度,对他不假颜色,「我叫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 侯德亮忙跟头咕噜地赶去宫里找郡王爷报信。 结果这一走,连他也没回来。 万碧不免心焦,她心情不畅,下头伺候的人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服侍,整个院子的气氛随之变得压抑。 蒋氏院子也增派了许多侍卫。 宁王府两拨带刀侍卫整日走来走去,时不时发生点摩擦,闹得奴仆们人心惶惶的。 便是两位侧妃坐不住了,跟约好了似的,一前一后拜见郡王妃。 林氏婉转地提出来意,特殊时期,想搬来和夫人一起住。 知道她们害怕,万碧十分痛快地答应了,将东南角的小跨院收拾出来,拨了两个婆子给她们,「地方小,暂且委屈你们。」 肯让她们住进来就好,二人松了口气,但很快发现事情并不如想象的那般好。 小跨院门口有侍卫把守,不准随意外出。 哪怕是借口给郡王妃请安,也跨不出院门一步,简直形同监/禁。 同困在这一寸三亩地,同样无人怜惜,处境相同,心情相似,林氏和周氏的关系倒亲近不少。 把她二人放到眼皮底下看管起来,万碧倒不是故意难为,只是非常时刻,能省点事便省点事。 宫里报平安的人好几天没来,万碧愈发焦躁不安,简直夜不能寐。 此时已是深夜三更天,天空不见星月,黑得似一团化不开的浓墨,万碧翻来覆去睡不着,忽听窗棂响了几声。 万碧一激灵爬起来,低声喝道,「谁?」 小雅抄起棍子护在她身前。 一个男人低低的声音传来,「我。」 你?你是谁?小雅正要呵斥回去,却见万碧披上衣服下地,打开了窗子。 黑暗中闪现一个人影,小雅捂住嘴,将惊叫压了下去。 万碧笑道,「杨广,好久不见。」 杨广也笑了笑,目光在她脸上一扫,迅速移开,低头道,「奉郡王令,护送郡王妃出城。」 「郡王安否?」 「您放心,郡王一切安排妥当,只要您平安出城,郡王再无顾忌,立即放手大干一场。」 「院子里还有其他几人……」 「人手有限,郡王只吩咐护送您和小少爷。」 万碧叹道,「不能丢下不管,留下一半侍卫护她们安全。」 杨广张张口,却又把话吞了下去。 有人叩门,进来的是苏娇娇。 她言简意赅说道,「郡王命我扮成夫人的样子。」 小雅忙找出几件衣服给她换上,别说,她容貌虽和万碧大不同,但身形相近,梳着相同的发式,远远看去,竟真有那么几分意思。 连杨广都看了好几眼。 万碧抱上熟睡的睿儿,带上小雅,却不防杨广拒绝带小雅走。 「郡王说了,要让别人误以为您还在这里。」杨广不让半分。 小雅立刻将手里的东西一扔,笑嘻嘻说,「都知道奴婢是您的小跟班,自然不能走……您别露出这种表情,奴婢福大命大,肯定没事的!」 第70章 多说无益,万碧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披上斗篷,消失在夜色之中。 院里的亲卫,悄无声息地撤去大半。 小雅撑着头坐在桌边发呆。 黑暗中传来苏娇娇幽幽的声音,「伤心吗?夫人弃你而去。」 小雅立刻怒了,压着嗓子喝道,「黑了心肝的,我家夫人好心救你出火坑,你却在背后挑拨离间。」 苏娇娇轻声笑道,「我是瞧你面上不痛快才这么说……别当真,我一身一命皆系在夫人上,断不会做自掘坟墓的事。」 小雅方知她是顽笑,心中不快,嘴里便哼哼唧唧嘟囔个不停。 远离风月场,苏娇娇心性放开不少,她瞧着小雅的样子有趣,忍不住逗她。 二人就开始压着嗓子斗嘴玩儿。 忽听到院门口有女声哭闹,小雅立刻打起精神,蹭蹭几步出去,大声喝道,「哪个没规矩的敢来这里闹腾!」 外面哭声一顿,有婆子来禀报,「是林侧妃和周侧妃,闹着要见夫人。」 小雅正憋着火,正好来了出气筒,她哗啦一声推开门,恰好看到田果儿一张泪痕遍布的脸。 小雅不便对两位侧妃耍横,便粗声粗气对田果儿嚷道,「半夜不睡觉给你娘嚎丧呢?」 田果儿被堵得呛了口冷风,不住地咳嗽。 小雅冷笑道,「不知两位侧妃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林氏和周氏不由面面相觑,她们听田果儿说看守的侍卫少了很多,怕是出事了。 二人本来就惴惴不安,田果儿又煽风点火说她们被郡王妃抛下了,一时情急,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 但好像没什么异常…… 小雅横眉冷哼,「这风口浪尖的时候,还请两位侧妃多替郡王考虑些,半夜三更吵吵闹闹,让对面院子听见怎么想?帮不上忙,也不要添乱不是?」 又指着她们身后的侍卫叱责道,「夫人怎么吩咐的?一个个耳朵都是摆设不成?」 那几个侍卫头疼不已,这几个女人失心疯般硬闯,他们总不好对郡王侧妃动粗啊。 田果儿大着胆子说,「奴婢有要事禀告夫人,请雅姑娘通禀一声。」 「有什么事跟我说!」 「须当面禀告夫人。」 小雅迎面啐了一口,「呸,你算个什么东西,中间隔了几层就想直接见夫人?说你没规矩还真没规矩!」 她叉腰指桑骂槐,说得田果儿脸红得要滴血,两位侧妃几乎下不来台。 直到胸中郁气散尽,小雅才令几个粗使婆子将她们「护送」回院子。 回到房中,苏娇娇给她斟了杯茶,叹道,「今日我才知道什么叫‘狐假虎威’。」 小雅白她一眼,接着斗嘴玩儿。 丫鬟斗侧妃这一出戏,自然被有心人看到,偷偷禀告各自的主子。 朱嗣炯得知,颔首暗笑,「等事了了,好好赏一赏这个泼辣的丫头。」 「郡王爷,城外消息,郡王妃安好。」 朱嗣炯看清来人,诧异道,「怎么是你?杨广呢?」 陈平讪笑道,「那个,属下想立大功,硬逼着他跟我换了差事……」 其实恰恰相反,是杨广硬逼着他,但陈平不敢说。 朱嗣炯皱皱眉头,心中突然冒出无名火,他深深吸了两口略带寒意的空气,冷静片刻,沉声道,「传令下去,听讯息动手!」 黑黢黢的夜色中,冷风吹过,一重重高大的殿宇发出些许微啸。 朱嗣炯迎着夜风,负手而立,眼中闪过森森杀气,旋而向着德嘉帝的寝宫大踏步而去。 德嘉帝躺在龙床上,双目紧闭,浑身浮肿,青白的脸没有一丝生气。 朱嗣炯怔怔地看着他,面上浮现不可名状的悲伤。 殿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毡帘一掀,朱嗣炎率先踉踉跄跄撞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德嘉帝,当即跪倒,放声大哭,「父皇——,你怎的抛下儿臣走了!」 「皇上!」阮贵妃紧随其后,捏着帕子伏在德嘉帝身上,又拍又打,眨眼间哭得如同泪人一般。 后面跟着高敬等几位臣工,内侍传皇上口谕,命他们即刻进宫商议立储事宜。 听闻皇上已醒,便是高敬也略略放了心,他想要权倾朝野不假,却不愿朝局再起波澜,毕竟,这个国家目前的状况,无法再次承受战火的肆虐。 国都没了,他这个首辅还有什么权力? 却没料到这副场面! 高敬到底老成持重,不似旁人那般大惊失色,他回身示意下,跟着的御医立刻上前,给皇帝把了把脉,戚戚然跪下哭道,「皇上宾天。」 「陛下——!」高敬颤巍巍地跪下,满是皱纹的脸老泪纵横。 第71章 殿内众人呼啦啦全部跪倒,撕心裂肺的号啕声中,唯有朱嗣炯昂然站立,一声不吭,显得格格不入。 朱嗣炎抹了一把眼泪,声色俱厉道,「三弟,你怎能下此毒手?」 「二哥什么意思?」 「屋里没别人,分明是你……」阮贵妃本想说是你杀了皇上,但对上朱嗣炯阴冷的目光,竟不自觉打个哆嗦,生生将后半句吓了回去。 朱嗣炯扫视一圈,冷冷说,「你们也都这么认为?」 他声音不高,语气中却带着巨大的压力,压得众人透不过气,便是高敬这样的重臣,也被震得心头一颤,缓了缓方说,「不能贸然定论,老臣以为应查一查。」 朱嗣炎神情一僵,朱嗣炯却说,「用不着查,犯案的就在这里。」 他一指朱嗣炎,「他!」 朱嗣炎如何肯认,厉声说,「我们进来时就你一人,不是你杀的又是谁?这么多朝臣在,你想诬陷我也诬陷不了!」 朱嗣炯默然盯了他会儿,反问道,「你怎知父皇去了?」 朱嗣炎一愣,又听他追问,「你一进门就喊父皇去了,彼时御医都没确定,你怎看一眼就知道父皇去了?」 朱嗣炎未想到这一层,不知如何作答,呆滞地嚅动了一下嘴唇,木木答道,「看刚才的情形,父皇俨然没了气息。」 「你的医术莫非比御医还厉害?除非……」朱嗣炯已是铁青了脸,「你早知道父皇已死,是你杀了他,再假传圣谕唤我来,栽赃于我!」 「胡说,血口喷人!」朱嗣炎一跃而起,急急对高敬说道,「高首辅,一定要彻查,此事还需你做主!」 高敬口口声声唤着皇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朱嗣炎边迭声催着他,边看殿角的镀金自鸣钟时刻。 「你在等罗致焕?」朱嗣炯的笑容有几分狰狞,「他来不了啦!宣府卫所的六千兵力正在路上等着他自投罗网。」 闻听此言,朱嗣炎但觉「嗡」地一声,耳鸣了好一阵,他两腿发软,几乎跌坐在地上。 阮贵妃扶住他,耳语道,「不能被他三言两语击垮,罗致焕的京畿大营兵力也很了得,更何况罗家还有私兵!咱们宫中也有布置。」 心中稍定,朱嗣炎擦去额头冷汗,朗声说,「三弟你擅自动兵,只这一条,就足以说明你图谋不轨。」 「我不想与你打嘴仗。」朱嗣炯缓缓说道,慢悠悠地走上前,「我已经厌烦和别人说理了,二哥,我本想留你一条生路的。」 他忽觉心中一阵绞痛,面孔都有些扭曲,「你不该对父皇下毒手,他那么疼你……」 「分明是你杀的……」 朱嗣炯突然飞起一脚,踢向朱嗣炎。 他坚持习武多年,筋骨强健,这一下更是用尽浑身力气,又准又狠,而朱嗣炎喜好文墨,不通武艺,又是猝不及防,这一脚正中其心口! 朱嗣炎「哇」地惨叫一声,噔噔后退几步,喷出口鲜血,仰面直挺挺倒在地上。 「炎儿——!」阮贵妃扑到儿子身上,连声喝道,「还不快将朱嗣炯拿下!」 不待旁人动作,朱嗣炯飞快将阮贵妃踹开,死死踩着朱嗣炎的脖子,「谁敢拿我?」 擒贼先擒王,比的就是快! 朱嗣炎武力本就不如他,且失了先机,只能徒劳抓着他的脚,嘴长得老大,却仅发出嗬嗬的声音。 朱嗣炯从腰间抽出软剑,刺进他胸腹三分,恶狠狠笑道,「你们布置的人手呢?」 他一身杀气,面如恶煞,殿内几个内侍相互看看,无人动弹,门口几个侍卫犹犹豫豫,却没有人敢上前。 阮贵妃向殿外扯着嗓子喊了几声,但无人应声! 人去哪里了?森森寒气从脚底而生,她冷汗淋漓,惊觉大事不妙。 列位臣工一片愕然,谁也没想到朱嗣炯会突然发难,一个个如木雕泥塑般僵在原地。 一时间,偌大的寝宫如古墓一般死寂,只听到自鸣钟「咔嚓咔嚓」的声音。 「当!当!」自鸣钟蓦地响了两声,惊得众人身子一颤。 已是丑时四刻,忽连声炮响,殿外的喊杀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朱嗣炯将脚收了回来,地上的朱嗣炎已半死不活。 小半个时辰后,陈平大踏步进来,浑身血迹斑斑,行了个军礼,「禀郡王,乱贼已伏法。」 阮贵妃脸上血色霎时间褪了个干净,眼皮一翻,昏死过去。 高敬从极度的惊愕中迅速镇定下来,身子一仰一俯,跪倒急急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靖江郡王以嫡子身份灵前继位!」 他脑子转得极快,不提长幼宠爱,不提兄弟相残,只说嫡庶尊卑。 第72章 首辅一表态,余者忙附和。 众臣工满怀诚意的恳请声中,朱嗣炯望着龙塌上的父皇,心里陡然生出一片寒凉。 晨光熹微,起早的老百姓惊奇地发现,连绵多日的秋雨终于停了。 不过睡了一觉,不只是老天爷,还有京城的天,就变了! 德嘉帝驾崩,内阁重臣拥立靖江郡王登基。 而之前盛传的继承人宁靖郡王,涉嫌谋害皇帝,以谋反罪名被杀。 满大街都是杀气腾腾的官兵,那些追随宁靖郡王的大臣可倒了霉,还没睡醒就被抄了家。 这一场皇宫内的争斗,于臣工是腥风血雨,于普通老百姓,不过是场热闹大戏。 他们更好奇新帝如何处置罗家,罗致焕栽了,可人家大哥镇北侯聪明,老老实实待在西北抗击北狄,据说还打了个不大不小的胜仗。 老百姓哪里知道,镇北侯想动,可他军中粮草只够三日的,根本动不了! 户部是卡着日子给他发粮食。 等镇北侯得了朱嗣炎事败的消息时,京城早就大局已定。 他不禁感叹,朱嗣炯的刀,太快了。 若是吕秀才知道,必会捋着胡子笑呵呵地说,「快刀斩乱麻,要的就是个‘快’字!」 管你阴谋阳谋,一刀斩断你前途!——拥立的主儿都没了,你们下头还瞎起什么哄? 眼见京城局势平稳,朱嗣炯也顾不得如何处置罗家,跳上马车——接老婆孩子去! 出了京城往南二十里地,观音庙旁一座二进小院中,万碧抱着睿儿正在院子里晒太阳。 西北风飒飒吹来,满地红的黄的落叶被风吹动,呼啦啦地贴着地面划过,好似一条宽大的锦毯徐徐展开在面前。 睿儿被这景象吸引,拍着小肥手哈哈直乐。 他一岁多了,万碧抱着有几分吃力。 杨广忍不住道,「不如让小少爷下地走走。」 「他懒得很,一步也不想走,你看……」万碧将睿儿往地上一放,睿儿小腿立即一软,肥屁股就要往地上坐。 万碧重新抱起他,无奈道,「真是富贵命,明明早就会走,就是不肯动。」 杨广想了想,回屋取出睿儿常玩的藤球,轻轻抛了几抛。 藤球里的银铃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睿儿顿时看了过来。 杨广将袍子一撩,掖在腰间,足尖微挑,接住藤球,一下一下变着花样踢起来。 铃声阵阵,那藤球就像黏在他脚上,在空中起伏翻飞,就是落不了地。 睿儿眼睛都瞪圆了,小短腿一蹬一蹬,万碧瞧着有戏,忙把他放下来,双手虚抱着,护在他身旁。 他竟真的走了两步! 万碧眼睛发亮,看着杨广正要夸几句,却听院外马蹄声声,门口的侍卫喊道,「参见郡王爷!」 自家爷来啦!万碧大喜,抱起睿儿就向外走。 她步履匆匆,几乎是一路小跑。 藤球从空中落下,但这次没人接住它,任凭它直直摔落,砸在地上,弹跳着滚了好远,直到碰到院墙才停下。 杨广呆立片刻,上前捡起藤球,轻轻擦掉灰尘,整整衣衫,默不作声地站到侍卫队列。 万碧奔到门前,恰看到朱嗣炯要下马车。 「阿碧!」朱嗣炯没踩脚凳,直接跳了下来,一把将她母子紧紧抱在怀中,「可想死我了!」 他声音发颤,透着一丝哭意,万碧忍不住鼻子发酸,几乎坠下泪来,她仰面笑道,「我的爷,我日日夜夜担忧,这是不是最后一遭?」 朱嗣炯双目霍然生光,颔首笑道,「阿碧,往后必不会再让你担惊受怕,走,我们回家!」 万碧看迎接的车驾,描金纹饰,莲座宝盖,极其高贵华丽,是皇帝专用的大辂,她略微迟疑下,忽身子一轻,她和睿儿齐齐被朱嗣炯抱了起来。 睿儿兴奋不已,抱着朱嗣炯的脖子,咯咯笑个不停。 朱嗣炯一手一个,踩着脚凳登上马车。 小内侍早躬身挑起车帘,待二人坐定,放下车帘,高声唱道,「起驾——!」 万碧有些担心,「你还没登基,这样不会引起非议?」 朱嗣炯抱着睿儿逗弄,闻言满不在乎道,「本就是灵前登基,只差个大典,无事的。——你要适应身份转变。」 万碧抿嘴笑道,「知道了,陛、下!」 车轮缓慢前行,二人一路说着话,却不防前面一阵呵斥,伴着女子的哭喊声。 那声音十分尖细,听上去有几分熟悉,她喊道,「朱嗣炯,看在我爹曾救过先皇的份上,看在我曾经那么爱你的份上,饶了罗家吧!」 第73章 如何处置罗家,要不要牵扯镇北侯,朱嗣炯还没想好,但听罗筱婳如此说话,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万碧也觉好笑,且不说罗家是非功过,就凭罗筱婳大庭广众之下直呼新帝名讳,真不知是来求情的,还是来送死的。 她吩咐侍卫将罗筱婳带过来。 罗筱婳不想跪,但她不得不跪。 车内传出两下轻敲声,小内侍忙掀开厚锻车帘。 罗筱婳一眼便看到朱嗣炯,他松松垮垮地靠在大迎枕上,伸着手指和他儿子比力气。 眼皮都没抬一下。 万碧端端正正地盘腿坐在一旁,看罗筱婳目不转睛盯着自家爷,不禁叹道,这位大小姐还真没搞清状况。 所以,她决定让这位清醒清醒,「罗氏,罗致焕追随朱嗣炎谋反,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至于如何定罪,不是我等可以干预的。不过……」 万碧看着车下跪倒的人,笑道,「多亏那晚你特意来找我,虽说不怀好意,却总归给我们提了个醒儿,念你的情,我会替你说话。」 提醒?自己什么时候给她提醒了?罗筱婳愣愣看着她,十分迷茫。 朱嗣炯冷清的声音响起,「此言甚是,若不然我还不知罗致焕竟使了计金蝉脱壳,跑到京畿大营假传圣旨,妄图逼宫。」 这事罗筱婳是知道的,也正因如此,她笃定朱嗣炯会落败,忍不住跑到万碧面前奚落两句,却不想只言片语间露出了马脚。 事已至此,即便后悔也没用。 「罗氏,无论罗家如何,你不会受到牵连。」朱嗣炯看了她一眼,继而身子向后一仰,双目微阖,俨然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垂下的车帘遮挡了罗筱婳的视线,彰显了尊卑,她被侍卫架到路旁,一双眼睛直瞪瞪地瞧着朱嗣炯的车驾远去。 尘土飞扬过后,原地只留灰头土脸的罗筱婳,两行清泪划过,她脸上泥啊土啊混成一片,花了那张小巧的瓜子脸。 罗筱婳呵呵笑了几声,旋即掩面大哭,自己简直就是个笑话! 不知何时,身旁多了一人,他小心地抱着她,极其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语气中是毫不加掩饰的痛惜,「卿卿,不要这样作践自己。」 罗筱婳靠在他怀中,喃喃道,「乐之,如今我仅剩你一人了……」 几经斟酌后,朱嗣炯到底对罗家手下留了情,罗致焕处以极刑,其党羽按律处置,没有牵连镇北侯,甚至都没有抄罗家。 这在旁人看来,简直是天大的恩典! 然高敬知道,新帝是不愿多刺激镇北侯,毕竟大西北还要靠他来抵御外敌,若西北无外患,镇北侯怕是不能逃离新帝的雷霆之怒。 镇北侯私下派人联系过他,但高敬没有见,也没有对罗家的事多发一言。 他眼下还有另一桩棘手的事——内阁新晋一人。 此人并不陌生,乃是他曾经的得意门生,吕秀!这小子站对了,深得新帝信任,如今一飞冲天。 吕秀是破格提拔上来的,不封官,白衣入相,本朝开国近二百年,恐怕也只有这一人,就是个异数! 高敬心里明白,新帝下一步,就要对内阁和吏治下手了,他不由仰头长叹,以后的日子怕是波澜重重啊。 可他退不得,附庸他的人也容不得他退。 怎样才能应对此局面?高敬捻断了数根须,思虑良久,给东南的宋祥去了封私信。 信上只一句话:「倭患不可平」。 二十七日丧期过后,朱嗣炯除服,黄袍加身,定国号为景平。 他娘王皇后升级为王太后,移居寿康宫。 朱嗣炯总埋怨他娘偏心,但仍是孝顺的,不仅护她平稳度过宫变,还怕她伤心过度,时不时过来劝慰她。 对于先帝驾崩,太后是耿耿于怀,恨恨道,「该!叫他那么宠爱姓阮的,死在他最宠爱的人手下,活该!」 话虽如此,太后还是流下几滴泪,结发夫妻,到底感情不同。 「不能放过那些乱臣贼子!」太后嘱咐儿子,「你刚登基,新官上任三把火,怎么也要杀杀臣子的威风,让他们打心眼里怕你,不敢违背你的旨意才是。」 朱嗣炯皱皱眉头,缓言说,「朝堂政事儿子自会处理,母后只管安心享福便是。」 太后笑道,「当了娘就好似上了套,免不了为子孙终身操心!——如今后宫空虚,哀家想着明年开春选秀充盈后宫,你看如何?」 朱嗣炯连连摆手,「不可不可,现在还是丧期,且国库空虚,选秀这种劳民伤财之举不可取!」 「母后,说起后宫……朕前日提出要立万氏为后,听说您不同意?」 这是朱嗣炯的私心,因母亲和阿碧关系一向不大好,他便想让母亲来册立阿碧为后,也许能促进二人之间的关系。 第74章 但太后否决了,「哀家认为她不堪为后。」 朱嗣炯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不、不堪为后?这话从何说起?」 太后理直气壮说道,「婢女贱籍,出身太低,总不能说我朝皇后曾经是个贱婢吧?」 「母后,她是朕的正妻,是皇爷爷亲自册封的郡王妃!」 「那又如何,那个罗氏不也是册封的郡王妃?还不是你说休就休了!」太后满不在乎道,「万氏生了皇长子,总不好休了,就给个妃位吧。」 朱嗣炯嘴角仍带着笑,却看不出什么暖意,他摩挲着手上斗彩三秋杯,盯着太后问道,「皇后之位,母后可有属意的人了?」 「至于皇后的人选,」太后兴致勃勃说道,「哀家看太原王氏不错,世家大族之首,底蕴深厚,族中能者贤人辈出,若是王氏女为后,得王氏相助,皇上定可高枕无忧。」 还有一点是,太原王氏和太后娘家祖上连过宗,硬论起来,还是亲戚,……只不过隔的有点远。 朱嗣炯眼神渐渐冷了下来,「母后,皇后虽属后宫,但与朝堂干系重大,母后不懂政事,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太后这才发现儿子脸色不对,纳闷道,「不过立个皇后,哀家又没干政,还不能说话了?」 「万氏无过有功,册立为后,是顺理成章的事!」朱嗣炯立起身来,冷然说道,「母后年高,应安心颐养天年。拿此事来烦母后,是儿臣的疏忽,母后不用再管了。」 看着决然而去的儿子,太后又生气了,指着门口对张嬷嬷说,「你瞧瞧他什么样子,可是当皇帝了,竟命令起哀家来!」 张嬷嬷头发花白,弓腰驼背,愈发显得苍老,她拧着小脚颤巍巍走过来,喘吁吁劝道,「皇帝贵为九五之尊,威严不可犯,他决定的事,您还是不要大加反对的好。」 太后犹自不服气,张嬷嬷叹道,「娘娘,向来只有皇上给别人做主的,哪有人能给皇上做主?天家无父子,同理,天家也无骨肉啊!」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太后,她愣了半晌,方泄气道,「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此类话不知说过多少次了,张嬷嬷暗想,但愿您这次是真不管了。 出了寿康宫,朱嗣炯便让侯德亮去查最近谁来过。 进出宫都有记录,侯德亮如今暂任内务总管,办事便宜,不过片刻就呈了上来。 让朱嗣炯稀奇的是,太后没有见过外命妇。 无人指点,自个儿亲娘竟能想到太原王氏?朱嗣炯将册子往书案上一扔,起来转了两圈,忽问道,「寿康宫的总管太监是谁?」 「是苟道。」 一听是他,朱嗣炯不由笑道,「那个阉货,看风头不对立刻躲了——先皇身边宫人就他没卷到争斗中,经三朝不倒,倒也是个人才!」 侯德亮问道,「皇上,用不用盯他?」 「不必,朕自有安排,……凤仪宫翻修好了吗?」 「第二遍漆刚涂好,预计下个月才能完工。」 朱嗣炯又问了殿内器物、摆设,连殿内种什么花草都问了个仔细,直说得侯德亮满头冷汗才让他走。 旁边伺候的宫人暗自咋舌,外面多少王公大臣等着觐见陛下商议国家大事,谁又知道皇上更在意的是凤仪宫的装饰! 隔日,朱嗣炯明发册立万碧为后的旨意。 有人当朝提出异议,但朱嗣炯二话不说,拖出去噼里啪啦打了一顿,大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意,一时间倒无人敢说话了。 看着眼前的皇后册宝,万碧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恍恍惚惚呆坐了半天。 小雅笑她是不是乐傻了。 万碧叹道,「想当年我和今上初次相遇,就被人讥讽身份下贱,那时我便想有朝一日,定要出人头地。」 「从一个小奴婢成为当朝皇后,费那么大劲走到这里,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心愿达成,却一片茫然。」 小雅支着脑袋说,「您是磕磕绊绊走来的,一朝太平,可能不习惯了。」 万碧失笑,「也许吧,不过你说的不对,我还没到太平度日的时候呢!」 小雅瞪大双目,惊奇道,「您都一国之后,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了,怎么还说不太平?」 「后宫,什么时候太平过?」万碧冷笑,「帝位,是天底下最诱人的肥肉!且瞧着吧,那魑魅魍魉,会源源不断、前仆后继而来!」 进了冬月,京城已是万木萧瑟,光秃秃的街巷上不见一点儿绿意,天气灰暗阴沉,西北风扯着嗓子嚎了一宿,早晨起床,人们才发现外头竟下了一层雪。 宁王府的后园子无人打理,几片枯黄的残叶,半埋半露在雪里,在寒风中瑟瑟索索,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 第75章 随着宁靖郡王的倒台,王府空了大半,如今只有景平帝的两位侧妃,并几十个伺候的下人在此居住。 新帝已册立原郡王妃万氏为后,但这位似乎忘了潜邸还有侍妾在。 他不说,万碧也不会装贤惠主动将人接进宫,她才懒得装模作样假大度,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皇宫里两位都不提此事,侧妃的娘家人就着了急。 周侧妃的姑妈广平侯夫人几次递牌子进宫,拉着太后就是哭,说若是嫌弃她侄女,不如赐下毒酒一了百了。 这怎么能行?儿子还需要广平侯的支持!太后没知会皇上皇后,直接将周氏接进宫,还封为丽嫔。 后来朱嗣炯知道,给金陵的广平侯去了道口谕,「听闻尊夫人打算在京城常住,尔是否有意回京城当差?」 广平侯当即给夫人去了封措辞严厉的信,责令她马上回来。 周夫人虽然不乐意,却不敢不从,耳提面命嘱咐侄女一番,才恋恋不舍离开京城。 再说林夫人,眼见周氏进宫做了嫔妃,但林氏还待在宁王府后院,差点急疯了。 她品阶不够,没资格进宫,只好来女儿这里念叨,「你爹提了直隶府同知,不日就要上任,也算一方大员,现下圣眷正浓,按说你也应得宠才对。」 「你看看周氏都封了嫔,连出身下贱的苏氏都被皇后接进宫去,怎么你反倒被落下了?」 林氏不说话,只端坐垂首听着,脸色木然。 「真是块木头!」林夫人恨铁不成钢,捶着大腿恨道,「我当初怎么和你说的?你是太后亲自指的人,即便皇上不爱,只要时时去侍奉太后,后宫也总有你的一席之地。」 「在家时看你挺伶俐一人,怎么就变成这幅样子了?」 林氏听她喋喋不休抱怨了许久,始终一言不发,这幅作态,又把林夫人气个半死,「算了,还好不是我生的,没欠下这儿女债,我不管了,让你爹来操心吧!」 看她起身要走,林氏也没留她,站起来送她出去。 林夫人翻了个白眼,气哼哼地说了句,「不敢劳娘娘大驾!」 林氏身形一顿,她还没怎样,旁边的田果儿先红了眼圈,哭道,「夫人总一味责怪小姐,为何不去问问老爷?」 「问他什么?」林夫人不明白。 「果儿,不要胡说!」 「小姐,事到如今还要瞒着么?真打算在这府里孤老终生?」 林夫人大喝,「到底怎么回事?」 田果儿呜呜咽咽哭起来,「求夫人给小姐做主,老爷想让小姐归家,所以皇上才不宠幸小姐。」 「什么?!」此话如一道霹雳击中林夫人,她呆立半晌,反问道,「为什么?」 田果儿抢在林氏前头开口,急急道,「皇上独宠皇后一人,老爷怕小姐受委屈,想着另配他人,虽然小姐已明说要留下,但老爷……」 林氏怒不可遏道,「荒唐!他得了失心疯不成?他把我、把他儿子、把林家的前途可放在心上?」 她看着林氏,「你若归家,就伴着青灯古佛过一生吧。」说罢,扬长而去。 林夫人回去和林勤大闹一场,第二日林氏见到父亲时,他眼眶还是青的。 父女二人关在屋里密谈了许久,田果儿不得进屋,贴着窗户根儿蹲了半天,只闻林氏的哭声和林大人的安慰声,具体说什么,一个字也没听清。 林勤出来时满脸哀容,为女儿,也为自己。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窃居君心》卷一 作者:流光 02、《窃居君心》卷二 作者:流光 03、《窃居君心》卷三 作者:流光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