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香》 楔子 夏至,栀子花期临末梢。 纪夫人自花圃摘下一朵栀子花,弯腰摸了摸小女儿头上总角,柔声吩咐︰「湘湘好好拿着,待会儿要记得把花儿送给姨娘。」 「湘湘知道!」 五岁大的纪湘眨眨眼睛,笑嘻嘻对花儿吐吐小舌,模样俏皮。 纪夫人莞尔掀唇,正要迈往府门,却让一把娇媚嗓音顿住了步伐。 「姊姊又出门啦?」 纪二夫人手执香扇,风姿绰约来到纪夫人跟前,含笑的媚眼藏着几分敌意。 「我准备去丝绸庄。」平淡应答,纪夫人毫不回避这个时刻挑衅自己的女人。 「姊姊别怪我多管闲事,妳该晓得老爷不喜欢妳带着孩子出门,万一湘湘在外学野了可怎么办?」斜睨着纪夫人,她得陇望蜀似地训起人来。 「湘湘很乖,妹妹不必替我操心,倒是老爷劳妳费心了。」说着,她把纪湘带到丫鬟手里,示意她先携女儿上轿子,不想让湘湘听见这些争风话。 「唉,我倒羡慕姊姊清闲,不用操心老爷出入起居,哪似我终日为老爷忙,可没一刻得闲。」二夫人作势感慨,又道︰「老爷啊,昨儿个才决定让我去账房帮忙,他这么信我,要是将来叫我去收租,那怎么成?我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的呀!」 纪家拥有上百顷田,共三十佃户按期纳租,乃洛阳城内最大的田主,这样的富饶门户,若无十足分量,如何能进账房重地? 看着眼前这张绽放得意光华的艳容,纪夫人心中黯然,莫怪她会特地过来跟自己炫耀,从今而后,她这正房夫人就得伸手向偏房夫人要月钱去了。 「辛苦妹妹,我得走了。」尽了客套,她转身离去,不让二夫人继续缠扰。 「哼!等着瞧,老爷说过早晚把我扶正!」 那样轻细的声音,偏生固执地乘风入耳,她抿紧唇,对丈夫已无想望,心心念念的全是轿上的女儿。 讨不着丈夫欢心,她眼下连地位也岌岌可危,自己这样没用,以后湘湘怎么办? 满怀心事,她甫登宽敞舒适的轿子,就见小纪湘愣愣看着手上的栀子花,嫩唇轻启,小脸稚气,那样呆呆的表情显得可爱极了,她心头一软,马上笑了。 「湘湘愣着做啥呀?」 「娘。」抬脸望向娘亲,湘湘伸手讨抱抱,然后窝在娘的暖怀里,有些落寞地说︰「花儿很香喔,可是就这么摘掉它,它会枯死的。溦姊那红丫头常常把花儿摘了送房里去,我看过的,才两天,红丫头就把枯死的花儿扔出来了……」刚才看见二娘,她立刻想起那个与她同父不同母的姊姊——纪溦。 她对许多事仍然懵懂,只知道姊姊大她两岁,很文静的一个人,老躲在房里,不像她爱跑,而爹爹呢?他看见姊姊和二娘会笑,但看到她和娘就不笑了。 瞧女儿难堪,纪夫人暗自轻叹,换了一般孩子,大抵只知玩弄花儿罢了,哪管花枯不枯死?湘湘这么小,心思便如此细腻,这是喜还是忧? 「湘湘,花儿枯了不要紧,只要把它埋在花圃里,不久就会长成新的花儿了,所以花儿只会枯,不会死,湘湘懂吗?别为花儿难过,它开得这么漂亮,就是为了让湘湘玩玩它、闻闻它。」她细心解释,尽力让女儿开心。 湘湘意会,小脸漾出笑花。她喜欢娘的说法,真心相信所有花朵皆永生不灭。 女儿笑,纪夫人也笑,在略微颠簸的轿子里,她抱紧膝上的小身子,腾出一手拨弄女儿的小指头,教她算术。 轿子一路东行,最后停在「曾氏丝绸庄」前,她携着湘湘一下轿,即有小厮趋前招呼,她们走进热闹的铺面,随小厮引路至后庭,来到曾氏主人家的住处。 「妹子到了?」 曾夫人正在亭内品茗,远远就看见自己的手帕妹妹,她连忙起身,笑脸亲迎。 「姨娘!」小纪湘娇滴滴地唤人,小手举得高高的,急着想把栀子花送给姨娘。「湘湘送妳香香花儿,它香香的喔。」 「跟湘湘一样香吗?」接过花儿,曾夫人蹲下身,抱住湘湘往她小脖子一阵乱亲,直逗得小娃儿发痒,乐得大声尖叫。 那样甜脆的笑音教路过的下人听了亦扬起嘴角,但她在家里已许久没这么放肆大笑了,因为爹爹会瞪过来,说娘不会教孩子,她再单纯也懂爹爹不高兴。 闹了一会儿,她们才步入亭台,曾夫人喂湘湘喝了几口茶,哄着她跟张妈妈吃点心去。起初她还跟人撒娇,不肯起来,等到娘亲开口了,她才乖乖让人抱走,来到姨娘的厢房用糕点。 「湘湘,吃饱了就爬上榻睡觉,我忙过了就来给妳打扇,唉,天气真热呀。」 「红豆糕好吃!」她含糊不清地叫着,满嘴可口之食,笑靥娇憨。 张妈妈笑笑,放心走了。孩子懂事,上回来玩,已经会给自己盖小被子了呢! 独自待在有些黑暗的房间,湘湘一点儿都不怕,吃完盘上糕点后,她跳下椅子,直奔了出去。 她不要睡觉,她还不困哩! 跑到花圃前,她不去摘那些娇嫩花朵,反倒捡起泥上枯卉,一瓣又一瓣地拾着,突然瞥见蝴蝶飞过眼前,她心口一热,抓满两手残香,提起小脚步就追上去了。 蝴蝶飞进了「隆文轩」,她跟着跑进去,水灵大眼急切寻找蝴蝶的踪影,耳畔却传来一阵低沈的哭声。 湘湘吃惊,谁在哭? 循声走至屏风前,她往里面探头,怔怔看着榻上正掩容痛哭的男子。 以前来姨娘家串门子,她见过这个大哥哥,但从未跟他说上半句话,只知他是曾家的义子,岁数与曾家独子曾元晟一样,都比她大上十岁。 她跟曾元晟比较要好,都管他叫晟表哥,他会陪娘亲她们喝茶,又会带她去看斗蟋蟀,而这大哥哥通常跟娘问个安就匆匆走了,姨娘总说他很忙,晟表哥很闲。 倏然响起的细碎足音惊扰了铁铭勋,他止住悲痛,有些狼狈地抹去泪痕,一抬眼,就见屏风旁站着个小娃儿,眨着一双乌亮眸子直盯着他瞧。 「大哥不在——妳晟表哥不在这儿。」他走上前,认出她是纪家的孩子。 「抱!」湘湘仰着红扑扑的脸儿,朝大哥哥张开手臂。 不过是个小小娃儿的小小要求,尽管与她不甚相熟,他也俯身抱起了她。 「你哭了喔,要不要帮你找娘去?」把右手里的枯花全放进小口袋,她摸摸他微微红肿的眼睛,学着娘亲疼爱自己的模样,温柔地触抚他流过泪的地方。 闻言,铁铭勋脸上掠过一丝困窘,但见娃儿满眸率真,又不禁悲从中来。 他也有过哭了就找娘安慰的时候……而今,一切只余风木含悲。 「我娘……找不到了。」敛下俊眸,他用力遏止眼底冒起的热雾。 铁夫人在三个月前病逝,曾家办好丧事后,所有人如常生活,而他也依旧天天跟随曾老爷左右,努力在丝绸庄做事,以为放下丧母之痛了,岂料刚才回来午睡,不意翻出了她给自己缝的最后一对新履,他捧着鞋,彻底崩溃。 娘亲命途多舛,当他尚在襁褓便不幸丧夫,几个叔子乘机作乱,斥她不祥,以此为由将他们母子赶出家门,回头就卖了家中经营的茶庄,瓜分了家产便逃出洛阳,连官府都束手无策,后来娘亲幸得曾老爷这位厚交接应,才不致携子流落街头。 寓居曾家多年,曾氏夫妇不仅厚待挚友遗孀,更视他如子,让他过着惬意无忧的好日子,直至娘亲去世,予他此生最深沈的打击,使他几乎不支倒地。 「你娘跑哪儿去啦?」歪着小脑袋,湘湘想看清楚他越垂越低的脸孔。 深怕再度嚎哭,他说不出「娘死了」,唯有挑出她口袋里的破碎花瓣,低声道︰「她变成这样了。」玉碎香残,他娘已走出他的生命,阴阳两隔。 「啊?」她极讶异,以为嫦娥能飞上月亮找玉兔玩,已是忒难忒奇之事,没想到原来人也能变成花儿?她惊叫过便急急问︰「你埋了吗?埋了吗?埋了吗?」 他点头,目光黯淡,以为她小,没想到她已懂生死是怎么回事。 「花儿只会枯,不会死,你把花儿埋在花圃里,它很快就会变出新花儿。你不要哭,你娘会再长回来的,你把娘花花埋在哪儿?我陪你等她长出来!」 她兴奋提议,稚嫩的脸蛋全是不识愁绪的纯净颜色,铁铭勋晓得她误会了,误以为这世上真有人化成花的怪力乱神,但为何他听了,心头竟泛涟漪?那么傻气的话,居然把潜藏他内心的哀恸打碎泰半。 他是否该自欺欺人,与娃儿一同相信娘亲真随落花再生了? 「可是,你娘怎么做花儿去了呢?花很香、很漂亮,但不会走路,每天都站在一个地方,不好玩!」认真思考着,她噘起唇,觉得大哥哥的娘不该当花儿的。 看她苦恼得皱起小眉头,他失笑,轻问︰「不做花儿,妳想做什么?」 「我想做蝴蝶!可以飞,又可以跟花儿玩!」 他大笑,陪着她说些异想天开的童言童话,连绵忧伤都淡去了。 湘湘揉揉眼,先前饱了,这会儿终于知道乏了,偎着大哥哥温暖而宽厚的胸膛,她傻乎乎地跟着他笑,而后眼皮一沈,嘴巴仍咧得大大的,就这么蒙眬睡去。 梦里,她飞上了屋檐,又跃上云端,忽然瞥到两旁正剧烈拍动的美丽翅膀,才发现自己真变成蝴蝶了哩! 第一章 灵犀 物换星移几度秋,岁月匆匆,九载过去。 初夏天,暑气渐浓。 洛阳城中最为热闹的南门市集上,林立着各式各样的店肆摊子,熙来攘往间,一辆马车缓缓驶过,时而停顿,又复行驶,车中贵人只要瞧着了感兴趣的东西,即遣小厮下车与店家交易,省却与人拥挤的麻烦。 唯独经过一处贩卖扇子的小摊时,马车下了个身量魁梧的男人,他面容粗犷,称不上潘安之貌,倒也英目剑眉,其饱满天庭更显他生得一副好面相,再看他一身锦衣,定是非凡之辈。 只是,当他这样一个相貌严肃之人,站在那些花样繁复的扇子前,身旁又围绕着一群正嬉笑买卖的女人家,这景象骤眼一看,真是说不上来的突兀滑稽。 「铁少爷,是谁劳您大驾,下车亲自挑扇?」 掺满兴味的声音自掀了又放的帘帷间响起,铁铭勋弯身钻入车内,微笑应答︰「亲人。」 严奕挑眉,正欲追问当下,蓦见窗前帘帷让风一吹,车外棵棵盛放的牡丹花容立时映入眼底,他上前,大掀帘帷,兴致勃勃地欣赏离开市集后的旖旎风光。 「国色天香……洛阳牡丹播名天下,真真名不虚传!」 「这只是道上一隅,郊外尚有大片牡丹花林可赏,大哥在府内是迫不及待要会严二少赏花去了。」客人开怀赞叹,铁铭勋也焕发满眸笑意。「素闻苏州自古皆丝绸之府,又是钟灵毓秀之地,我也该前去见识见识,更得当面拜会严老爷,多谢他多年来的鼎力支持。」 「到时就换我来尽东道之情了。」严奕朗笑道︰「咱曾严两家,说上来也算世好,甭言多谢,能把严家的丝绸带来洛阳,不仅家父引以为荣,家母亦甚欣慰。」 严家在苏州可谓数一数二的织绸大户,当年严夫人远嫁苏州后,在曾夫人这位手帕姊姊的兜笼下,主动游说夫君邀立符契,严老爷欣然同意,署以保证苏州严氏所出丝绸,在洛阳只供给曾氏一户,双方合作多年,各自相安。 而今,严二公子受父命奔走各地丝绸庄修订符契,来到洛阳,恰值牡丹怒放花期,曾元晟决定留客数日好生款待,并亲自带领游玩。 谈笑之间,马车已抵丝绸庄。 铁铭勋领客至书房,沿途命小厮速请曾少爷前来会客,大门一推,便见案前有名黄衫丫头正托腮翻册,明明听见了声响却文风不动,理都不理人。 「不要茶水啦,妳们侍候别人去,别管我。」挥挥小手,她似乎有些没精打采,说着便垂头弯背,纤巧下巴抵在交迭的手背上,索性伏在案上懒懒看书。 铁铭勋勾唇,侧过身,他啼笑皆非地问︰「湘湘,咱们该侍候谁去?」 闻声,纪湘惊喜抬首。不是丫鬟,是铭哥哥回来了! 「你不是到城外接人去吗?怎地那么早回?我以为得等你好久,就跟姨娘和表嫂用饭去了。」吱吱喳喳地嚷嚷,她奔向铁铭勋,视线触及他身旁的陌生男子,她笑颜添了分好奇,而后回眸,又瘪起朱唇,抱怨道︰「她们好坏,逼我至少得咽下一碗白饭,以后我宁可饿着,都要等你回来。」 他事情忙,老待在书房用午膳,只要她来了就一定陪同用饭,但她食量小,总把吃不下的白饭全往他碗里倒,这种分食的行径到了长辈那儿,可就不成规矩了,少了他的纵容,真是苦煞她的小肚皮。 「傻丫头,背着干娘说的什么话?胡闹。」他笑着轻斥,见她可怜兮兮地噘高了小嘴,简直拿她没办法,只怪他平日惯坏了她,害她养成陋习,惹人笑话。 随后,他为素未谋面的两人介绍对方,严奕这才知道这名活泼少女乃他娘亲的手帕妹妹之女,论辈行,她该唤他表哥。 「我知道你。」纪湘弯唇,眼眸灿亮犹似星辰。「小姨娘捎来的奠仪,家父与我铭记在心,他日我必往苏州拜访小姨娘,以谢恩情。」 纪夫人在两年前病逝,严夫人大恸,身于苏州已是日夜垂泪,悲不可抑,为免她触景伤怀,严老爷不许她回乡送丧,仅以奠仪聊表寸心。 那样纯真的笑容一并染上了严奕儒雅的眉目,注视这张稚气未褪的清丽娇靥,他不由隐隐心动,此女年纪轻轻已见可人之姿,不出数载,定长成为倾城牡丹。 「拣日不如撞日,湘湘且随严二少往苏州去吧!」 严奕未及客气回应,便闻背后传来爽朗笑语,来人长眉凤目,言笑嘻怡之间显见容仪轩举,不需赘言便知是主人曾元晟来也。 「湘湘,妳既对绫罗绸缎感兴趣,何不干脆跟随妳奕表哥过去好好学习?探望小姨娘之外,也学得一手好手艺,我想姨爹也乐观其成。」曾元晟笑吟吟地看着纪湘逐渐鼓起的香腮,上前拍了拍严奕的肩膀,极尽攀亲托熟。「严老弟会帮我照顾湘湘表妹的,是吧?哟,瞧我胡涂的,这关系说上来,她也是你的好表妹啊。」 一个千金小姐,好端端地干么老远去学手艺?他这颗司马昭之心,瞎了都瞧得清清楚楚的。 严奕逸出浅笑,柔煦的目光投落在纪湘身上,她一时窘住,只好垂首躲开,孰知这举措看在有心人眼底,形同羞涩。 「苏州可不比这儿只做买卖,那里不仅是养蚕缫丝的好地方,更有缬染工场,聚集所有制丝的精良技术,晟表哥保妳在那儿必定大开眼界,妳真想跟去的话,我回头就帮妳寻姨爹谈去!」扬扬赞誉苏州的美好,他口气积极。 听他说得好像就要冲去纪府说服爹爹,她没好气,闷声道︰「我对丝绸没兴趣。」 「没兴趣,那干么老往丝绸庄跑?」曾元晟笑笑反问。 「你管我,我就爱来这儿读书。」她撇开脸,气呼呼地回到案前,竖起书册,她弯腰趴在案上,把小头颅闷在其中,真的不睬人了。 好讨厌的晟表哥,明知她心思,偏要拿出来说嘴! 「小丫头害臊啦?」眼看她真着恼了,他忙陪笑脸打圆场,纵是存心逗弄,也不乐见她难堪,他心中到底还是疼着小表妹。「小丫头禁不得玩笑话,严老弟休得见笑,走,我带你赏花去。」 客人告辞,铁铭勋开口拜别,纪湘却充耳不闻,继续埋首不见人。 他皱眉,上前抽走那本装幌子的书册,递眼色要她尽礼数。 「严公子再会。」牵强一笑,她知趣,依了他的教诲。 「纪小姐再会。」深深凝望她俏丽玉容,严奕不觉她无礼,只觉她率真难得。 待曾元晟领客离开后,她偏首看着身旁的男人,大眼盈满了委屈。 「在客人面前也敢弄小性儿,失礼。」铁铭勋硬起心肠,敛容训话。「是妳自个儿说的探望小姨娘,大哥也不过在出主意让妳增长见闻,恼什么?」疼她,可不表示能随她胡来,他对她怀有兄长之心,该讲的道理还是得让她明白。 「晟表哥最讨厌了,干么要我跟个陌生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他又不是媒婆,在那里多嘴什么?」她还是恼,又忍不住责怪他方才的言行。「还有你,竟然一声不响让晟表哥在那儿唱媒婆戏,你们是不是看我不顺眼了,想丢掉我?」像养小猫儿那般,看腻了、养烦了就把猫儿往山上扔,任其自生自灭。 不该想得这样消极的,但她太习惯跟在两个哥哥身旁,尤其丧母以后,她更依赖他们……特别是铁铭勋。 「妳这脑袋瓜子究竟想什么?为妳好就叫看妳不顺眼?」他摇首,小丫头脾气向来带着倔,他见怪不怪,却仍为她的曲解微微绷紧了心弦。 湘湘聪明,果然也听见了大哥意欲撮合她和严奕的弦外之音。 他对此不置可否,在他眼中,湘湘还是个孩子,并不急着说亲,可若然遇上了好人家,他倒认为不妨玉成其美。 他希望她幸福。 思及此,他宽颜,不由温言道︰「再说,严二少不算陌生人,我看他颇受严老爷重用,瞧着就是个有出息的人才,真的给你们俩作媒了,又有何不妥?」 他越情词恳切,只教她更心酸难过。 他真那么不在乎她嫁给别人吗?可是,他干么在乎自己呢?她又忘了他心之所锺的……是溦姊,不是她。 他与溦姊相知相爱了将近一载时光,可她偶尔还是会忘了此事,实在太没记性了…… 沮丧地趴下,她红了眼眶,悄悄抚平胸口冒起的痛楚。 她这模样,摆明不想再听他啰唆了,他无奈,转身走开。 得不到安慰,纪湘难受得收拢起双臂,小小的脸儿直往两臂之间钻去,须臾,她感觉他走了又折返,继而飒飒拂来一道又一道的柔柔凉风,她连忙拿衣袖蹭干眼角泪珠,仰起螓首,看向他手上不知打哪儿来的小扇。 「我不热。」他干么给她打扇? 铁铭勋咧嘴笑道︰「给妳消火气。」 她噗哧一声,笑出满脸娇甜气息,本来梗在心间的苦涩都被他一一搧走。 即使他不爱她,所幸他依旧待她好,终始如一。 「刚刚经过摊子,给妳挑的。」他罢手,将扇子放在案上,凝睇她巧笑倩兮,他不觉放柔了嗓子,低问︰「喜欢吗?」 「喜欢!」执起扇,她抚着上头精致的彩绘,指尖勾勒过那两朵栩栩如生的栀子花,心头浇蜜了似地令她喜上眉梢。「你我心有灵犀吗?我正想要扇子哩!」 「天气热了。」她爱到处跑,有了扇子就不怕热着了。 感受他的体贴,她笑靥益发甜美,投桃报李,她马上起身为他打起扇来,殷殷勤勤地娇声问︰「凉快吗?」 「嗯……」闭闭目,他由衷赞美。「湘湘打扇最凉快。」 她喜悦又感动,小手摇得更勤快了。 她搧得认真,他看得忍俊不禁,忽而伸掌止住她的动作,他朝她递上一个小端盒。 「别忙了,替我把这个交给溦儿。」 垂眸接过属于姊姊的礼物,彷佛他的情愫就置于掌心上,她触得着,却得不到,永远只能拖曳着沉重步伐,走遍了黯然销魂,也要携着他的心护送至姊姊手里。 「你送什么给溦姊呀?」她掩起心伤,再抬眉时,强迫自己展露欢容。 铁铭勋神色略顿,含糊道︰「首饰。」 说来汗颜,他平常鲜少出门,那些赠予纪溦的小东西,全是请托别人张罗回来的,他自知敷衍,可实在分身不暇。 纪湘不察他心虚,兀自忆起他上回送了姊姊一支银簪,姊姊喜爱非常,好一阵子天天簪着,簪上那朵雕刻精巧的兰花与她气质极衬,端庄清妍,无一不雅。 她引颈盼望,终究只有羡慕的分。 「你明日得空儿吗?」低头放下端盒,她唇畔绽出恬淡微笑。「二娘生辰,你要不要过来?爹昨儿个才提起你。」 铁铭勋与纪溦虽为两情相悦,但二夫人不舍爱女早嫁,委婉推却了他的提亲之意,他只得听从长辈意愿,循分等待。 然而,他并不晓得城中有意给纪大小姐说媒的人不知凡几,有别于纪老爷的爽利赞成,二夫人故意延缓时间,就是为了好好择婿。 「明日……」他沈吟着,受她脸上的期待之色所撼,不多忖度便颔首了。 「那你就可以亲自送给溦姊了。」她展颜,忍耐心窝不断涌起的微妙刺痛,拉过他的手把端盒递了回去,卸下这份送礼的责任,却放不下满心惆怅和情意。 只要他得心中所慕,她何妨为人作嫁? 愿他娶来颜如玉,哪管消得人憔悴。 经过下人通知,纪老爷一得知铁铭勋来访,马上前往南大厅。 纪家与曾家本为世交,两家若能结亲实为好事一桩,虽然铁铭勋不姓曾,但在纪老爷眼中,他就是曾家人,从曾老爷至临终仍安心让他掌管丝绸庄的帐目,便可知他在曾家的地位压根儿同曾元晟无异,彼此不分轩轾。 把溦儿许给这样的人才,他深信爱女必然得着幸福。 「最近很忙是吧?」 甫进大厅,就见铁铭勋起身恭谨问安,他挥手请他就座,朗声笑道︰「昨天溦儿才问我,你近来怎不上这儿来。」 伊人思念,使他心亦惦之。他淡淡勾唇,温厚回答︰「最近忙于安顿贵客,待会儿,我自当请小姐凉亭品茗。」 他气度从容,不迟不疾的彬彬有礼教纪老爷心生满意,即便目前只有口头之诺,他也认定了对方是自个儿的准女婿。 「明年以后,就用不着这样拘谨了!我说过的,女儿侍奉父母至十七,够了,到时贱内再舍不得,溦儿也得嫁人。」 铁铭勋明白纪老爷的成全之心,如今待纪溦年满十七,他便可重提亲事,纳采问名,圆满这段好姻缘。 「爹。」 柔软的嗓音自门前响起,一名少女在丫鬟的搀扶下徐徐步进厅内,她低垂着纤细的脖子,丽眸斜睨了那个气宇轩昂的座上客一眼,芙颜染霞,绛唇笑痕更深。 「溦儿过来给您请安。」在父亲面前站定,她微微欠身。 「过来给爹请安,还是给铁少爷请安?」挑起眉,纪老爷轻笑调侃。 「爹!」娇嗔着,纪溦红了俏容,恼他揭破她心思。 「好好好,溦儿最有孝心,给爹请安来着。」顺着爱女脾气,他喜眉笑眼之间尽是宠溺。「换爹寻妳娘请安去,妳好好招待铁少爷。」吩咐后,他离开大厅,让多日不见的两人好好相聚。 丫鬟扶着纪溦往铁铭勋旁边入座,她娇羞浅笑,一时半霎竟不知如何面对他,只得抬手往高几拿起茶瓶,亲自沏茶伺候。 「妳很合适兰花。」 她一怔,转脸望向他噙笑的炯眸,红着脸摸摸头上珠坠,小声道︰「是你眼光好,我没法出门,娘都只会给我挑上牡丹簪,以后……我只簪兰花。」 柔声细语挠人心,那张近在咫尺的绝艳芳容更是一顾倾人,铁铭勋神迷,不觉更挨近了她,在她耳边低沈道︰「以后咱俩琴瑟和好,妳想要什么,我都允。」 纪溦羞赧得不能自抑,招架不住他带着调情意味的承诺,唯有把茶杯往前一推,不让他再说教自己脸红的话。 情浓意切,尽在不言中。 稍晚,纪老爷带着二夫人回到大厅,下人已在内厅布午膳,铁铭勋觑空送上贺礼,二夫人惊喜,喜孜孜地接过礼物。 「今年不想铺张扬厉的,权且用个便饭罢了,你是如何得知我生辰?」 「湘湘昨儿个跟我提的。」说着,他径自看了下门口,浑然不觉身旁的纪溦沈下了笑脸。「湘湘不在家?」怎地不见她过来用膳? 「在家,说是身子欠安,我已叫人送膳至她房里去了。」二夫人面不改色,心里早不高兴极了。昨天瞧那丫头还好好的,今日就病了,分明刻意触她霉头! 他点点头,不再多言,而后随他们一家人在偏厅用饭。明明全家欢聚,偏偏少了湘湘,他看着眼前这幅其乐融融之景,不禁为她心疼。 大房长年不得宠,自纪夫人过世后,纪湘更加孤单,除了娘亲,她不懂得如何跟其它家人相处,就时时跑去丝绸庄,幸好有曾夫人宠着,让她有个容身之地,继续过她逍遥自在的日子。 他总想着,倘若能成为她真正的亲人,是否就可以带领她融入这个家?毕竟与她非亲非故的,许多事情,根本没有他插手的余地。 难得抽空前来与卿一聚,他的心却悬在纪湘那儿,割不下、舍不掉。 躺在软榻上,纪湘睁大眼睛,看着帐顶发呆。 她知道铁铭勋来了。 尽管明白以恙推辞午膳会惹爹爹和二娘不悦,她还是这么做了,多不愿意亲眼看着他与溦姊成双成对的,他们郎才女貌,匹配得教她光想着就眼眶发涩,她何苦要让自己难受?眼不见为净,还是彻底逃避这种场面吧。 湘湘,别想他了,妳再伤心,他也见不着,值得吗? 当他首次请她帮忙送礼给溦姊时,她拿着他的礼物,偷偷躲在丝绸庄的后门失声痛哭,曾元晟恰巧经过看见了,就蹲在她身边,叹息问她︰值得吗? 原来她对铁铭勋的特殊情感,他早已了然,可怜她还傻傻地以为那只是手足之间的依赖,直到他遇上溦姊,有了与溦姊结缡的念头,她才惊觉自己的情意。 娘亲走后那年,她终日失魂落魄,只知哭泣,曾家人时常过府关切,每每看着曾夫人承受丧妹之痛,还得操心自己,她惭愧无地,只得抹去泪水,再三请求长辈切勿劳动大驾,并许诺他们不再颓靡度日,姨娘和晟表哥才放心离去,只有铁铭勋继续过府探视,陪伴她走过那段痛不堪忍的路程。 他说,他也曾丧母,懂她所思所感。 曾家偶然会给纪家送绸缎,这种小厮干的活儿,他一并揽了下来,只为着在百忙中能过来看看她。 如此来来往往了一年,他在纪府邂逅了纪溦。 纪溦缠足,出入均需随从搀扶,那天她难得出来逛花园,丫鬟跑去灶房带点心,她便独自徘徊,蓦地不留神,竟栽了跟头,刮伤了双掌,她手疼,脚更疼,剧痛难当下,她倒在地上嘤嘤啜泣,这样的狼狈无助,碰巧让路过的铁铭勋撞见了。 顾不得礼教,他立即上去扶人,她软软依傍着他高大的身躯,羞怯得满面通红,当他半搂半搀地将她带往凉亭,垂眸觑她梨花带雨的娇媚姿容靠在自己怀里,谁不心动? 自此以后,他不再只为纪湘一人来到纪府。 得悉一切,她躲进闺房,脱了绣鞋就低头看着自己的天足,看了半天,热泪慢慢浸染她的眼,滴落了脸颊,渗进了衣襟。 人云女儿皆是赔钱货,小脚是女儿家唯一值钱的东西。七岁那年,她本也难逃缠足的命运,后来真是太疼了,她大哭不止,抱着娘亲一直求,娘亲不忍心,便擅作主张不给她继续扎脚。为此,爹娘互相争吵,二娘落井下石,嘲笑她丢光了纪家面子,直言自古只有下贱小户才不缠足,当时她可不理这些,哭哑了嗓子,闹着宁可砍去双腿,也不要让双足勒上一层又一层的布帛。 回忆过往,她泪下如雨,从未有过这么一刻,如此后悔年幼无知,白白错失了缠足的适当时机。 她痴痴想着,若然他喜爱小脚,她真的甘愿忍受那种折磨的…… 到最后,她方领悟自己岂止是双脚比不过姊姊,还有姊姊的温柔娴静,那种未语面先红的女儿之风,全是她学不来的仪态。 「二小姐,再不起来,饭菜都馊啦!」 丫鬟去而复返,唤回纪湘恍惚的神绪,她随意应了声,撑起身下榻。 来到案前才咽下两口冷饭,她就放下箸,环视偌大的闺房,除了丫鬟在屏风后整理衣柜的声响,便余寂静。 拿手巾拭拭嘴,她推椅站起,不想再闷在房里。 敞开门,她小手犹悬在门框上,就被迎面踱来的身影弄怔了神绪。 远远看见她出门,铁铭勋加紧了脚步,打趣笑道︰「这样恰好,湘湘,咱们真的心有灵犀。」 他眉眸煦煦,越显他丰神俊朗,纪湘脸一热,顾左右而言他,问︰「溦姊呢?」这不是他与佳人共聚的时分吗? 「她腿酸,回房了。」瞧她脸色无恙,他宽心不少。「二夫人生辰,怎地躲起来了?」他口气柔和,不见责备之心,凝视她的一双黑眸只有浓浓关爱。 他知道她装病。 她低眉,无措地绞着手指头,不晓得怎么解释。 「一家人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湘湘,后不为例,懂了吗?」知她不安,他愈放轻语气,并不直接谴责她撒谎。 他了解她是个讨人喜爱的孩子,为何不能像纪溦那样菽水承欢,备受父母宠爱? 「嗯。」她垂目,心坎发涩,如何能让他明白自己躲避的,并非任何人,而是他和溦姊的俪影双双…… 她闷闷不乐,他也高兴不起来,笑意自他嘴角隐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纪老爷偏心,不能只怪湘湘疏远亲人。 「想逛南门吗?」不喜见她愁容,他打住话头,另谈别事。 闻他邀意,她讶异仰首。「你不回丝绸庄了?」晟表哥在外款客,他勉强偷空而来,现下溦姊不适,聚首不得,他不是该赶回去忙事情吗? 「当然得回。」看穿她充斥眼底的疑虑,他挑眉笑道︰「过两天妳来丝绸庄,我和妳用过午饭就出去走走,如何?」 她爱往外跑,他就陪着她,期望能逗她开心。 「好久没跟你出去玩了!」她双眸烁亮,雀跃不已,眨眼间却又皱起俏脸,瘪唇嘀咕。「不过还得等两天呀……」好久喔。 「傻丫头,装病装到底,妳想引人蒂芥?」她这厢说生病,转头就出门,任是二夫人他们早已心里有数,她如此明目张胆的欺骗也是大不妥。 「好,两天就两天,我等!」爽快颔首,她眉飞色舞,接连说了许多想看想尝的玩意儿,跟他约定谁都不许失期。 听她孩子气地嚷个不停,铁铭勋笑开俊脸,心胸一片清朗。 有他在旁庇护,湘湘且安心当她的小丫头,这样无忧无虑地笑,多好。 第二章 “红糖葫芦、酸甜可口、人人爱吃!酸甜可口、人人爱吃啦!” 摩肩接踵的市集中,一名老翁扛着秸杆,走街串巷地叫卖背上鲜艳夺目的糖葫芦,他声音洪亮,高瘦的背影略显凄凉。 “张伯伯!” 乍听这道娇呼,老翁伫足,看见一抹嫩绿身影朝他急奔过来,他咧开干瘪的嘴唇,笑喊:“纪小姐慢着点儿啊!糖葫芦还香着哩!” 纪湘气喘吁吁地跑到张伯伯面前,他已放下秸杆,取下一串糖葫芦递给她。 伸手接过糖葫芦,她即时咬下一颗,顿间甜酸回齿颊,她娇笑夸耀。“这哪里是糖葫芦?根本是仙果嘛!” “纪小姐的嘴巴给糖葫芦还甜啊!”张伯伯喜得心花怒放,直笑眯了老眼,瞧见自她后方赶来的男子,他眼角笑纹更深。 “看见张伯伯,跑得比谁都快。”好不容易挤出人潮,铁铭勋来到她身旁,看她嘴馋模样,一阵失笑,忙不迭给张伯伯掏出银子。 “铁少爷,您又来了。”张伯伯苦笑,掌上沉甸甸的重量教他难为情。 “这就刚好了。”他不为难老人家,从善如流地多取一串糖葫芦。 “这……”怎说刚好呢?就算他再拿走两串糖葫芦,银子还是多给了呀! “张伯伯您又来了。”模仿他的嗓调,纪湘咬下第三颗糖葫芦,边嚼边说:“您卖的是真正山里红,个儿大、肉多的好吃极了!货真价实,您合该要这个价钱的。” 标准的糖葫芦都得采用上等山楂果,切开了去核,合起来再串到竹签子上蘸糖挂浆,豆 豆 小说阅读网城里除了张伯伯外,别的都不是正宗北方做法,大多都模仿着做,用红枣、李子串成,再浇上煮熟的红糖浆,晾干了便拿出来卖,那种糖葫芦吃来酸涩有余、甜味不足,远远比不上张伯伯的越嚼越甜。 “没错,别的糖葫芦大多没刦开去核,保不定里头又有核又有虫子,就怕吃了肮脏、咯牙,张伯伯给糖葫芦下了那么多工夫,这是您应得的。”铁铭勋附和,因为她爱吃糖葫芦的缘故,他在不觉间也成了内行。 他们如此坚持,张伯伯也不好再拒绝,腼腆收下银子后,三人再闲话了会儿,他就扛起秸杆,继续往前叫卖。 “这下解馋了吧?”看她两手皆是糖葫芦,吃了个不亦乐乎,他勾动薄唇,心里头有踏实的满足。 今早她抱着一本通俗小说来到丝绸庄,瞧见他在铺面忙碌,便一言不发地走进后庭,待他忙过了,回到书房和她用午膳。她竟开口说不要出外了。 坚持如约,他一再强调不碍事,她才消弥蓄疑,唇上再现欢喜弧度。 外人见她镇日跑出家门,来到姨娘家也只顾着读杂书,读厌了就在外散步闲游,都在私下称她野丫头,议论她没半分大家闺秀的仪范,哪里明白她的乖巧达理,处处为人设想,从不给人添麻烦。 她是个明慧好孩子,格外懂事得教他打从心底疼爱。 “你尝尝?”嘴里咬着一串,纪湘递出另一串来。 不舍她割爱,他微笑推回她的手,却见她猛地倾前一晃,结结实实挨了路人一撞,他皱起眉头,张臂虚掩她行至里巷前,为她隔离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他身段硕长,浓荫蔽天似地轻裹她娇小的身子,按在她肩头上的厚掌,力劲稳固得教人心安,她稍一偏头,就能嗅到他身上暖烘烘的阳刚气息,在这短暂的路程中,她挡不住芳心怦怦地跳,颊上浮起了红云。 站定一户围墙前,他等着她慢慢吃,遂负手耐心等候。 受他守卫一样地看顾,她不由窃喜甜笑。此时此刻,她多庆欣自己拥有一双可跑可跳的健康双足,要不然她哪能随心所欲,成天前往丝绸庄见她想见的人,如今又能与心仪的男人愉快同游? 片晌,倏闻前方锣鼓大响,舞龙舞狮的队伍浩浩荡漾荡长驱直入南门,长街市上,除了忙于营生的店家,所有人蜂拥而上,她也拉他上前热闹去。 举目所见,人山人海,忽然一声如霹雳,爆竹起火,原来是店铺开张。 一片络绎不绝的语笑喧闹里,唯独铁铭勋神情严峻,他紧紧盯着热闹的门面,眼色晦暗。 面前新馆志庆,是铁家茶庄的旧址。 二十四年来,人事全非,景物也经历几番变迁,自从拆下铁家的招牌后,此地划分为饭馆和药铺,不过十年,两店先后易主,建成染坊,而今再归并重建成烟馆。 打他长大知事起,看尽不同人入主此地,门上匾额几度变换,换不回昔日的铁家茶庄。 那些他未及瞻仰的门上楣,已付春水东流不复回。 “这颗好涩。” 思绪戛然,他望向苦着脸的纪湘,不觉更绷紧了面容。 “涩?”怎么可能? 她猛颔首。“你尝尝看,又酸又涩的。” 当了张伯伯近十年主顾,他未曾出过差错的。 铁铭勋觉得奇怪,依言咬了颗糖葫芦细细咀嚼,酸软欲滴的山楂果混合外头晶莹甜脆的糖浆,滋味甜而不腻、酸而不涩,诱人垂涎不止,莫怪她这般喜爱。 他再咬下一颗,美味如故,但见她表情哀怨,像个讨不着闲食的小娃儿,仰脸巴巴地看人,他禁不住笑了。 “湘湘,你运气不好,应当是吃到了生涩果子。” 山楂本来就酸,若是如她所述带了涩味,那必然是尚未成熟之故。 “那我不要吃了,你吃。”她摆摆手,转身跑回里巷前的小摊挑橘子去。 他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抹矫健窜出重围的背影,半晌回神,他尾随她至小摊前,她已迅速付过钱,抱着六个小橘子嚷着要回丝绸庄。 “不看斗鸡了?”帮忙挪了三个橘子过来拎着,他脸色尽去凝重,只余温和。 她自小就让曾元晟抱去到处寻乐子,他深感欠疚,曾为此事责骂大哥带坏了娃儿,奈何湘湘就爱与她晟表哥结伴看斗鸡,直至曾成晟成家了,她没了伴儿,竟大胆独自去那种复杂之地,结果被人偷了荷包,他大大训了她一顿,她唯唯诺诺,谁知后来还是偷偷摸摸地去了,他很头疼,几乎无计可施,只能跟她约法三章,让他来当她看斗鸡的伴儿,她才安生下来,应承诺无他陪同,她绝不独行乱闯。 “不看了。”她一马当先地抢步上前,觑他并未随行,即掉头催促。“快走啊!姨娘说想吃橘子。” 铁铭勋抿唇笑着,故意四处张望了下,慢条斯理地步往她身旁的菜摊,扬手就把手上的糖葫芦朝盛着菜根的竹篓扔去-- “你干么?”纪湘惊喊,赶紧奔过去以身挡住他抛弃的势子。“做什么丢掉?” “你不是吃得很乐?”还有三颗啊!他从不浪费食物的呀! “你刚刚吃了两颗,不是即刻笑了?” 嫩丫头,三言两语就被拽出用心。 “湘湘,我没为那家烟馆难过,你用不着连哄带骗地让我吃糖葫芦,更不必这样急赶离开。”他趁她一下子愣子,将糖葫芦塞回她手心,再将她交叠于手肘间的橘子全取了过来。 呃,被识破了…… 她的确晓得烟馆就是从前的铁家茶庄,以前跟随她晟表哥出门,她在他口中听说过。 “咱们走吧,看斗鸡去,我答应过你的。”他莞尔提醒持续发怔的丫头。 闻言,她脸颊一点一点地热了起来。 “真是姨娘想吃橘子啦……你、你干么不信我?”她大郝,极力否认方才的装模作样,害怕被他窥知藏在心坎的思慕。 在这贼人心虚似的慌乱里,又夹杂了丝丝甜蜜悸动,她虽不能对他言明爱意,但是,他懂她心意。 哪怕这一辈子只能如此隐匿,她也甘之若饴。 铁铭勋瞧她扭捏得可爱,眸中笑意更显深邃。她姨娘再爱吃橘子,也不急于这一时吧?她压根儿没必要为了送橘子,连期盼多时的斗鸡也不看了。 “成,你怎么说便怎么着,干娘最爱吃橘子,行了吧?”她那么坚持,他哪好意思再说破? 他好敷衍,根本不信她嘛! 嘟起唇瓣,她娇颜飞红,赌气地跑开了。 她落荒而逃,他暗觉好笑。与她名虽各姓,但他一直待她如妹,领会她这份隐匿的关怀,他心房不住荡漾温暖。 纵使无名无份,可他们情谊深厚,如同手足,彼此是无庸置疑的亲人。 转眼长夏已过,迎头临秋收。 搁下扇子,纪湘一如既往来到丝绸庄,陪着曾夫人和少夫人用过午膳后,她心不在焉地与她们闲谈许久,等到曾夫人乏了,少夫人侍候她就寝去,她已待不住,率先奔去了书房。 “墨荷--唉,怎么又是你?” 乍闻敲门声响,曾元晟本是一脸兴高采烈,可一抬头便失望了。 “我才想问怎么又是你待这儿哩。”纪湘撇撇唇,走到书柜前,踮足拿起一本灰皮手简,不忘好心告知他嘴里惦记着人儿去向,道:“表嫂在侍候姨娘,应当不会过来了。” 心心念念的娘子被母亲大人押着不放,他完全无势可乘,只得认命低头,乖乖写帐。 她则安坐靠椅,纵览手简,盈盈恬笑。 就算见不着他的人,只是看他页页透出动练的眉批,她已知足。不管他心里有谁,她还是能待在他身旁,既然放不下这份毫无希望的感情,那么,就让她安于现状。 “口是心非的丫头,嘴巴说对丝绸没兴趣,现在抱着我铁老弟的丝绸图样读个什么劲儿?”曾元晟瞧她自得其乐,玩心一起,启唇揶揄。 “你管我那么多做啥?快管好你的帐,可别弄出一本烂帐害铭哥哥回来替你收拾,教他活受罪。”反唇相稽,她仰起下巴,不客气地回击。 “哟,好个张牙舞抓的小辣子,可惜就是没种对你铭哥哥这样撒泼。”他啧啧,似笑非笑地放饵勾她。“至于我铁老弟要不要受罪嘛--这你倒放宽心,他啊,是不可能再碰咱曾家的帐了,我真做出一本烂帐也与他无干。” “嘎?”她瞠目。他什么意思? “昨儿个才体认到管帐这么劳神繁复,多亏有他为曾家效劳了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了。”感慨完毕,他伸伸懒腰,右手挥毫,左手滴滴答答地打起算盘。 “晟表哥,为什么铭哥哥不再管帐?”他、他这两天去哪儿了?她紧张起来,放下手简,冒冒失失走到案前,近乎低声下气地询问。 昨天晟表哥坐镇书房管帐,她还以为铁铭勋又接待贵客去了,可眼下看来…… 好像并非这么回事。 “啊哈!我好忙,真忙啊!”他专心做事,懒得理她,有意吊她胃口,教她七上八下不得好不安乐。 “晟表哥……” 听她嗓子转泣,他方抬目舍她一眼,视线不意掠过窗户,他定睛一看,顿时咧开俊美笑颜。 “墨荷!” 纪湘转首,反应得比他更快,拔腿就跑至正跨进门槛的妇人跟前,用力抱紧她的柳腰,哭丧着脸,急切问:“表嫂,你们赶走铭哥哥了吗?” 她知道铁铭勋在曾家几乎独掌大权,但他始终不姓曾,当年曾老爷命他管帐,已引来一众亲眷不满,倘若他有天与曾家人生隙了,真没道理留在曾家。 可是,不待在曾家管帐,他能上哪儿去? “打哪儿来的浑话?”墨荷蹙眉。 她眨眨水眸,回首指向案前笑得如沐春风的男人。“晟表哥说铭哥哥不能再碰帐目。” “你别听他胡说!”墨荷瞪着丈夫,看他把湘湘吓的。“傻湘湘,是铁弟决定重振他铁家祖业,想在外头闯事业,才不再管曾家帐目。难得有他这样一个人才,我们多想留住他,怎会赶走他?”掏出手绢拭去湘湘已滑落香腮的泪水,她温柔拍抚她颤抖的纤背。 她真傻,居然这般轻易就让晟表哥唬了。 霎时意识自己太过激动,她面上一哂,不安地往后缩缩身子,不好意思再赖在表嫂怀里。 墨荷轻轻放开她,看她为了铁弟如此忧悒伤神,于心感感焉。 湘湘多好,他何以偏偏看上湘湘的姐姐去了? “墨荷,湘湘欺负我!”曾元晟见风缉缝,觑她俩一分离就立即从后搂住爱妻,整颗头亲昵地搁在她肩上,大模大样地朝她香馥玉颈偷香。“我只说了铁弟不再碰帐目,她就怀疑我把人赶走,我曾元晟岂是这种过河拆桥的忘恩之辈?她这样中伤我,实在欺人太甚!”本应气惯填膺的一席话,偏生让他雄浑的嗓音说得撒娇,再瞧他一个大男人挂在小女人身上,这德行可谓无赖又轻浮至极。 纪湘快吐了,明明是他误导她! “别动手动脚!”墨荷打着腰上粗腕,受不了他攀缠般的偎傍。有人在旁看着呢,他怎地不知收敛,厚颜不改? “我只问一句就走。”见他全无歇手之意,她索性举手掩起双目,挡去非她这闺女该见识的卿卿我我,直截了当地问:“铭哥哥现在人在哪儿?” 曾元晟不再刁难,爽快回应。“他在东口那儿看铺子。”去去去,快别妨着他们夫妻恩爱。 “再会。” 她如蒙恩泽,一溜烟跑出了书房,还为他们关起门扉,极其周到。 “唉,人老了,骨头不中用喽。” 许忠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茶壶,颤巍巍地自里间走进空荡荡的铺面,伫立柜台旁的年轻男子见状,立即上去搀扶他。 坐定,他满斟了两杯茶,面向敞开的大门,观看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好生羡慕虽人的健步如飞。 “铁大爷,不是老身想为难你,你也瞧着了,我妻儿短命,留下我孤苦伶仃,再过几年,这身老骨头啊,恐怕连杓子都抓不稳,哪儿还有力气烧锅去?你要做的茶庄,老身实在帮不了啊。” 回眸注视一连来了整整两天的铁铭勋,他连连叹气。 这铺子乃东口最大的四合房,是他手上最为值钱的产业,以往皆租赁执炊人家做饮馆营生,而他与之并邻多年,向来倚靠饭馆店店家包办炊宴,但自从店家举家北迁后,他不仅要动身前来守着空铺子,还得每日拐步行至其他饭馆吃饭,日子过得如斯不顺便,他当然属意再由执炊人家请佃此铺。 “许爷,您顾虑三餐没着落,他日我定为您安顿妥当,您真不必为此受怕担忧。”承诺已言百遍,铁铭勋早就洞见症结,奈何许忠固执已见,不愿接受。 “你一定认为我在拿班抬价,对不?唉,我孤身只影又是这把年纪了,图的不过是起居方便罢了,我租价抬得再高,也带不进棺材啊。” “晚生绝无此意。”凝起眉宇,他正色道:“洛阳城内多少达官贵人虎视此铺,许爷真为财字,断无租赁之举,晚生斗胆猜测,您的租价如此合宜,想来也是为人把薪助火,店家少了铺费负担,就有更利于营生的条件和环境,许爷有此品种善心,晚生钦佩不已。” 他道貌凛然,仪形磊落,好话说来全没半丝惺惺,许忠于心激赏,可思及自身顾虑,也只能对他一再摇首。 “我啦,是个只道实话的人,到时候啊,铁大爷忙着营生,哪儿顾得上老身啊?我啊,还是安分些好,把铺子租予以烧锅营生的人家吧。”老人家乐此不疲地跟人打磨磨转,拒绝之辞是一回比一回强烈了。 铁铭勋没法,但见许忠并未赶人离开,只得坚持下去,随他把话头转向许家平生兴衰,陪同闲谈与已无关之事,拿出最大的诚意争取铺子符契。 周旋当下,他们忽瞥门口人影晃动,放目看去,原本在探头探脑的女子立时挺腰直立,并朝他们挪动莲足。 “爷爷好,我姓纪,名叫湘,是铁大哥的干妹妹。”有礼地向长辈禀明身份,她掀唇,笑出梨颊生微涡,小脸漾出娇美红晕。 铁铭勋目露诧异,她怎地跑到这儿来了? “喔,原来铁大爷有这样一个水灵秀气的干妹啊。”许忠正是说到哀苦处,眼前就冒出个标致丫头,他咧嘴,眯眼笑了。 “湘湘,爷爷姓许,是这铺子的主人。” “许爷爷喝茶。”她应声招呼起许忠,趁着他笑呵呵地低头饮茶,她以肘轻撞铁铭勋的臂膀。“你相中此处?”声线细若蚊蚋。 他点头,目光坚定。 “许爷爷,你要把铺子交给我铭哥哥了吗?他很能干的,一定将你的地方打理出门庭若市的声势。”不晓得他们谈得如何了?她不知其中就里,先给房东抓乖。 许忠不厌其烦,把自身不予租赁的理由多说了遍,又顺便重提他才刚讲过的许家风光和凋零。铁铭勋听他喋喋不休,突然发现自己已将他的话全背诵起来了。 “许爷爷。”纪湘甜甜地喊,趁他说到口燥唇干,歇下来喝茶,她插嘴道:“我铭哥哥诚实稳当,一定不会骗您的,他说了会顾全您三餐,就绝对会办到。” 了解无依老人害怕饿死,她努力说项。 “唉,做茶叶的营生,真帮不了我啊,茶叶填不饱肚子啊。”许忠灌口茶,又端出了愁眉苦脸。 “许爷爷,茶叶填不饱肚子,可人还是得喝茶呀,哪能缺这开门七件事?再说了,就算我铭哥哥不会上灶,万一他也真雇不着厨娘的话,这东口尚有三家饭馆呢,我们也是要吃饭的,到时肯定不忘您的分,您再不安心,就来跟我写立合同,如何?由我天天来给许爷爷送饭,好吗?” 女娃儿就是不一样,有颗玲珑心,真懂人所需所求。 许忠眉头渐宽,不再苦着一张老脸,铁铭勋看他初次露出软化这色,掌握时机,再三劝了劝,而后三人反覆谈了又谈,他终于苦心颔首。 “铁大爷,你可有福气了,有这样一个精伶妹妹,难得、难得!” “许爷爷过奖啦。”展露与铁铭勋如出一辙的欢喜笑容,纪湘乖顺道:“从明日起,我就给您送饭,许爷爷爱吃什么菜?我都给您弄来。” “我还没跟你大哥正式写合同哩!等你们茶庄开张了,再来履约啊。” “许爷,您大恩大德,晚生必感恩图报。”铁铭勋衷心感激。 老早听闻许忠信誉良好,做的生意从不胡占便宜,能遇着如此忠厚的主儿,也算是他重振家业的第一个彩头。 “好哇,咱们这就成邻居喽,听你干妹妹的,有你照应,我且安心罢。” 他望向功不可没的人儿,与她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说定条目,铁铭勋约好订立合同之日后,许忠返回隔壁楼房,任他和纪湘随意进出里间,视察铺子。 “铭哥哥,为什么不先告诉我这事?” 恭送过许忠,他侧首,眼见她褪去笑意,澄澈的秋目黯淡下来,他心弦一紧,举步至她身前,牵起她一双柔荑。 娇躯微颤,她迷茫地凝视他因背着白日光芒而闱然、却依旧英气勃发的俊容,芳心悸动。 这是自她长成豆蔻之龄后,首回感受他掌心久违的温度--- 第三章 莫说湘湘打小就是个特爱到处玩耍的娃儿,哪儿有新鲜的,她就往哪儿跑,都得牢牢紧握她的手,以防她摔着了受伤。纪夫人常笑言她上辈子肯定是匹野马,任谁也勒不住。 唯一能制住她的办法,就是把个子小小的她抱起。他略微施力就能将她锁在怀里,不得动弹,可这精灵儿哪会轻易就范?觑他不注意,手绕到他背后抓来辫子,拆开辫穗儿,弄散他的发,然后对他嘻嘻傻笑。 他一头狼狈,偏治不了她,只得佯怒瞪人,她却毫不畏惧,不停把玩他的头发,玩累了,就枕在他肩上睡去。 只要别太过头,他还是会纵容,由她胡闹去。 直到她解下总角,弄簪轻绾半首青丝,他才放开她的手,不再随便碰触她。 他陪伴她成长,看着她一日比一日出落得玉立婷婷,然而,任她面貌如何变更,依然是那个会相信他娘变成花朵的单纯妹妹。 何时开始,她从一个只知玩闹欢笑、只能受他保护的小女孩,一跃蜕变助他一臂之力的慧点女子? 听她节节成功说服许忠,他看见在她懂事之外,那颗掩在嘻笑下的蕙质兰心。 如今,他握着这双不似记忆里头,小巧得不及他丫边掌的纤手,方才真正领略她长大了。 “你都听大哥说了?”牵她坐下,铁铭勋温声问。 回过神,纪湘挥去茫惑,点了点头。 她有些落寞,总以为他会与自己分享所有喜怒哀乐,哪知他作出这么大的决定也不告诉她。 “湘湘,我没故意瞒着你,建茶庄是我小时候就有的念头了。”他解释,明白她正在意些什么。“我想把事情都办妥了,再带你过来看铺子。” 轻颦秀眉,她手绞着蓝绫褶裙,低首不语。 “怎么了?”她不作反应,他竟有些急了。“真恼我了?” “不,我只是担心,担心……”抬起眉,她赶紧澄清,迎睇他湛亮的瞳眸,心口竟拧着说不出话来,踌躇了半天,终究蔽起心思,扯唇笑道:“我以为你喜欢做丝绸的事业,所以……好惊讶你会决定离开曾家,怕你不习惯。”她自圆其说,不愿在这种时分表露令人意兴阑珊的忧悒。 不用把话挑明,他已窥得其意。 她大抵在想他少了曾家庇荫,如此贸然创业得面临外头种种砥砺,忧他将遭遇未知的跌磕。 “湘湘,听过富无三代享吗?” “我在书上读过,但凡论及膏梁子弟的人物,就有此警世之言。” 他眸光煦然,徐徐道:“贪恋安逸,实乃人之常情,有谁爱吃苦?可人待在安适之中,总会养出惰性,忘了承袭先人福庇之外,也得奋发峥嵘、力持富赡的道理。” “我懂,就像笼中鸟那样,受人饲养、养尊处优久了,一旦将它放生,可能连鸟儿展翅觅食的能耐也不会了。” 她举例明澈,使他不禁扬唇而笑。女子所见所闻,素来稀少,她却能有此见解,看来让她读点杂书也是好的。 “我打小就受尽干爹娘的优遇,从没吃过什么苦,可毕竟寄人篱下,我娘待人处事总是小心慎微、马虎不得,一直战战兢兢地过活。她教我去报答曾家,我好好地做了,其实心里很不愿意依赖曾家。”首度披露这些真心话,他凝视她专注倾听的神情,目色温柔。“干爹病入膏肓,曾在干娘和大哥面前言明义子不欠曾家,他认我作义子,从不图我报恩,他说,倘若他朝我想离开曾家,就让我了无牵挂地走。” 他们不存在血亲关系,但曾老爷不求回报,待他能有此深重情义,实在可贵。 纪湘不禁鼻酸,同时也澈悟他作此决定的涵义之深。 他不愿依赖曾家,是不想让自己成为她口中的笼中鸟,况且曾家再好,也不是他真正的家。 “我懂你的决心了。” 他放弃曾家那样优渥的生活辛苦创业,看似憨子,但有什么比寻根复业更重要? 他不在曾家管账,自有属于他的路要走,她先前真是太看轻他了,他没了曾家,哪会不行?他会建立属于自己的地方,奋力光耀铁家门楣。 她轻轻一个“懂”字,直教铁铭勋欣慰不已,他玩笑道:“哪天茶庄做不住了,我还是能回丝绸庄去,大哥说了会给我留这后路,我且放胆去经营家业吧,你说是不?” “你懂那么多,当然可成。”她微微一笑,美眸如星。“可是,我知道你会成功的,铁家茶庄会重新在你手里,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她笃定的口吻道出了他此生最大抱负,注视这双明亮乌眸,他切切振奋,内心激动。 为了自己的愿望,也为了她的期望,他会让铁家的招牌重现洛阳,长存于世。 其后,他们进入里间,走到了铺子的后庭,仔细巡视过这四合房的格局,两人皆觉称心。 “这里做茶庄的营生,甚恰当。”逛了一圈子,照她观察所得,这里的房间不多,可间间偌大,很合适用以茶庄这种需要大量囤货的营生。 他勾动唇角,知她细心,接着就跟她商榷区分房间作不同用处,谈到寝室,她心房揪着一阵绞痛,险些撑不起堆满脸的灿笑。 今夜寝室,明年新房。当他迎娶了激柹,她便真真嫁入铁家门。 想像姐姐披上嫁衣,与他执手一生的幸福,她多么羡慕那个遥不可及的位置。 这份愚妄,植根似地断不去,待他立业成家后,她该如何自处? “湘湘,辟了这两边土,如何?” 压下遥念,她循声望向后门这两旁空旷之处,扭头问:“你想种茶叶?” “这倒是个好主意。”他抚掌一晒。“我原想给你种栀子花,这么想来,我也能试着种茶叶,至于你的栀子花……你想种在左或右?” 想不到他会有此教人欢喜的意念,更事先徵求她的意愿,她受宠若惊地问:“你……你会让我来这儿吗?像在丝绸庄那样,天天来也成吗?” “当然。”只要她快活,他乐于让茶庄成为她第三个家。 得他允诺,她的心平静下来。 兴兴头头的,他一一说知以后规划茶庄的所有步骤,她静静谛听,暗自有了主张。 三天后,铁铭勋与许忠签立两张合同,各收一纸为照后,他聘用城中著名工匠,展开了布置铺子的工程。 茶庄尚兴土木,他已命良匠打造好招牌,等着顺利竣工,他就迁入茶庄,正式离开丝绸庄。 在此忙碌期间,纪湘却不见踪影,他起先无暇理会,半个月过去了,曾夫人遣仆过府关切,得到她足不出户的消息,大伙儿正感奇怪,他已迫不及待,硬是抽闲前往纪府探望。 踏入纪府,纪溦晏晏出迎,伊人绝艳,他对她钟爱如昔,只是更为惦着那个音问杏然、会跑会跳的开朗女子。 “听说湘湘进来都待在家里,不出外?”轻握纪溦玉手,他与她身旁小心搀扶的丫鬟,同护她至亭台。 “她越来越乖,许是年龄到了,知道闺秀之仪。”她凤眸笑意盎然,眼底却闪过一抹冷光。他们还没坐下呢,他就等不及要关心纪湘了?这已非他首回于二人独处时分仍提及她,她对此早生嫌隙。 勾起俏笑,她软声道:“铭勋,你人脉广,可认识什么好人家?我只有这个妹妹呀,多想她能像我一样早觅知心良人。” 她的护幼之心教铁铭勋动容,哪知道她这是将妹妹赶离他身后。 “好人家……”他沉吟片晌,俊目焕出了深笑。“丝绸庄有位贵客,与湘湘有过一面之缘。”而且那位贵客,还屡屡问起湘湘。 纪溦挑起柳眉,听他娓娓道来苏州严二少的事,原来这位贵少爷于月前已达成父命,归家再途经洛阳时,又让曾元晟盛情款待,现在人仍于丝绸庄作客。 末了,他们决定先别惊动父母,由他领严奕出外秋游,她再携纪湘坐轿而至,给他们安排相识的机缘。 被蒙在鼓里的纪湘,一大早受向来生疏的姐姐力邀游玩山林,虽是惊讶,但也放下手边要事,随她上轿出门,直到看见那抹魂牵梦萦的身影,她眉眸绽喜,才刚高兴起来,旋即便凝住了唇畔笑痕。 再见铁铭勋身旁的男子,她看向笑得极其妩媚的姐姐,一颗炽热的心,笔直地沉下去。 难怪姐姐有这等兴致。 心知肚明眼前在唱哪门子戏,她不想参与,但碍于铭哥哥的面子,也得与之畅游郊原。 后来纪溦承不住久立长步,他们只好登上铁铭勋预备的马车往南门茶楼去,她羞涩致歉,两个大男人频言无碍,只有纪湘默默无言。 草草结束秋游又如何?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行四人来到茶楼品茗聊天,窗外飒飒起舞的阴凉秋风直拂室内,吹不散纪湘满腔愁绪,她听着充斥满室的如浪笑语,泄不出心头郁结,只能耐心熬过酷刑般的时刻。 她过分沉默,已引起所有人的关注,铁铭勋本欲逗她笑,被纪溦挽袖阻止。 向他打眼色,她示意该让贵客主动关怀湘湘才是。 “二小姐对西洋玩意儿有兴趣吗?”严奕温文启齿,欣然接受他们的推波助澜。 被指名了,纪湘不得不抬脸,平声回道:“我不懂那些东西。” 她淡然相对,严奕笑笑,并不放弃与她攀谈。“不懂没关系,洋人的玩意儿大多有趣极了,下回给你带件怀表,小小一枚挂在脖子上,好看又实用。” “无功不受禄,请严二少别费心了。” 铁铭勋皱了皱眉,为她率直得近乎无礼的态度感到不妥,就算她对严奕没意思,也该礼貌讲些虚应话,而非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教人受窘。 他细微的脸色变化,真真切切地被纪湘尽收眼底,她咬紧颤抖起来的唇瓣,发觉姐姐这一路想尽办法,把她跟严奕凑成一对的热心嘴脸,都不及他一个皱眉教人心伤。 不是才说好将保留一块土壤,栽种她所喜爱的花卉?怎地一下就想把她扔给别人? 他心里没有她,她居然还敢妄想自己如同那一席地,到底能占他心上……好傻,她怎地这样傻?从一开始,他想娶的人就不是她。 “我想回去了,失陪。”敛下眸,她不待他们反应,头也不回地迅速下楼。 自知无礼仍执意离开,她只怕再待下去,自己会按捺不住会哭。 爱他,却不能告诉他,她无法承受难以预料的后果,深怕自己连跟在他身后,偷偷痴缠他的机会也失去……她把这份浓烈的爱恋藏在心坎的最深处,不敢奢求更多,可他却以这种方式推开她,教她情何以堪? 留下来的三人不禁诧异,也有些尴尬,纪湘表现得太明显了。 “湘湘素性活跃,比较喜爱往外走动,她刚刚应当是闷着了,请严二少别介怀。”纪溦争先出面说明,尽她长姐之责,收拾妹妹遗下的烂摊子。 “没事,难得有她这般率性子。”严奕不见窘色,尔雅微笑,他见惯了忸忸怩怩的女子,因此格外欣赏她,毫不在乎她不领好意。 上回初见纪湘,他就被她烂漫之貌攫夺了注意,匆匆别后,他念兹在兹,今日能够再回佳人,他已心满意足。 时近晌午,严奕想独行南门市集,铁铭勋则扶纪溦登车回府。 “你说湘湘是否不喜欢严二少?我看她刚才那样子……” 马车骈驰,纪溦看着身旁的男人,故作忧愁地蹙眉,心底全无一丝不安。这主意是她出的,却是铁铭勋亲自把严奕带到纪湘跟前,试问,有谁受得了意中人这般对待自己—— 我去二小姐那边,看见她连日来都在读书,我听邱嬷嬷说,二小姐这阵子很爱喝茶,每天都吩咐她去买不同茶叶回来,还要求每样茶叶都必须买齐上、中、下等的货色,邱嬷嬷说她都买烦了。 回想丫鬟帮她打听回来的话,她内心就有灼灼酸意。 本初,她还不解妹妹何以把自己禁足,再三叫丫鬟去窥探,方知她日日手不释卷的,是《茶经》。 所有困惑瞬间如烟散去,难怪野丫头都不野了,原来是躲起来研究茶叶,个中动机及意图,一目了然。 她还是不肯死心。 这个不要脸的丫头,镇日跑去曾家缠着铁铭勋还不够吗?现在不是想借着学成茗茶这门学问,好让她能挂着“帮忙”的名义走进茶庄,继而缠他一辈子? 荒唐!她不会让她得逞的! 纪湘对她而言,是个威胁,铁铭勋与之相熟十载,对纪湘事事关照,他们之间的情谊有目共睹,所以她怕,好怕他这副兄长的模样迟早会变移…… 她不能像纪湘那样时时跟在他身后,即使她双脚跑得动,也绝不做出那种丢人的缠扰,眼下既是拦不住她的步伐,那她只能暗中间阻,破坏她的计划、打碎她的妄念…… “湘湘真不喜欢,就别勉强了,何况严二少并无不快,以后别在她面前提这事儿。”铁铭勋只挂心那丫头可真着恼了? “你说的是,湘湘开心就好。”纪溦柔顺从之。 到达纪府,他牵她下车,待丫鬟扶稳她后,他再与她说了几句,便登车回去丝绸庄。 马车远去,她立刻询问丫鬟:“二小姐回来了吗?” “回来了,不过我瞧二小姐眼睛红肿红肿的,似是哭过。” 她朱唇一掀。 湘湘开心就好?她才不管纪湘做何感受,她爱不爱严奕,也与她无干,经此一遭,只要这丫头对铁铭勋死心,她就安心了。 自从茶楼一别,迄今已过了五天,他仍未见纪湘前来丝绸庄。 曾夫人终究不宽心,于昨日动身前往采视,而他待在府里忧着,也有些着急。 “铁少爷,用饭啦!” 埋首账目间的铁铭勋抬头一望,看着给他送膳的丫鬟推门而入。 “二小姐没来?”盘子上只搁着一碗饭,可他仍是问出了口。 “没啊。”丫鬟爽快回应,有些纳闷他明知故问,但摆好饭菜便退出书房。 忽略了腹中饥饿,他看着案上零丁一双筷子,严肃的脸庞陷入沉思。 湘湘真如纪溦所言,因为更懂事了,所以变得不再轻易步出闺门?可是,像她那么爱动的人,倏忽静了下来,着实教人存疑,甚至为她担心。 “她怎么了?”皱眉喃喃,他怎么想都感到不对劲。 你们是不走看我不顺眼了,想丢掉我啊? 难不成她真以为他想丢掉她?忆起秋游之事,他与纪溦的所作所为,他拧紧的眉宇多了分懊悔。 “铁少爷,你怎不用饭?” 不知在案前呆了多久,直至一把惊讶的叫声传进房里,他才发现自己忘了动筷。 “要送回灶房煨煨吗?”原本进来收拾碗盘的丫鬟尽责而道,以为他为忙公事而误了用膳。 铁铭勋摇头。“不用了,都送走吧。” 思及纪湘当时负气独离茶楼的情况,他没了胃口,浑身不自在。 丫鬟应了声,上前收拾未曾动过的饭菜。 “是了,刚才二小姐来过一趟,要我给铁少爷捎个话来。”突地忆起纪湘的匆促来访,丫鬟连忙告知。 “什么话?”他锁眉,疑惑她既来了,为何不来找他,反倒要人替她传话? “二小姐说,请您待会儿到纪府一趟。” “好。” 这话来得正好,他正想过去瞧瞧她究竟发生何事。 纪湘从丝绸庄跑回家后,趁着爹和二娘出去收租,马上溜进灶房,待一切就绪,她回到南大厅,不住来回踱步,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未几,铁铭勋赴会来了。 “你怎么了?生病了?”看到她略显苍白的脸色,他皱起眉,嗓音渗满担忧。 “没有,我很精神。”她摇首,想到灶房里的东西,容色泛起紧张。“你先坐着,等等我!”说罢,她奔了出去。 她在急什么? 他不解,随意坐下,静待她归来。 不一会儿,纪湘回来了,双手捧着一个冒着热烟的碗。 “给我吃的?”见她递来红豆汤,他挑眉问道。 “嗯……还有……这……这是我做的。”红了娇容,她吞吞吐吐的,十指绞紧了裙摆,掌心微微汗湿。 她特地为他上灶做的? “怎么想到给我做这个?”铁铭勋不明所以。 “那天……我好失礼,给你丢脸了。” 洗手作羹汤,她为了赔罪,也悄悄传递出她溢满心菲的情意。 第四章 红豆生南国,从来此物最相思。 眼前这碗红豆汤,道尽了她缠绵的爱慕,满碗皆是相思意,她不用他如诗中多采撷,只要他接受便好。 那日步出茶楼后,她回家大哭了一场,反覆追忆他们多年来的点滴相处,她真不愿意离开他。 “我没怪你。”此刻,他总算放下了心头大石。“你没给我丢脸,严二少也没说什么,以后有事,别再这么闷着不说,知道吗?”想她在这五天来,怀中愧疚把自己关了起来,他就心疼。 “铭勋?你来了?” 蓦然响起的柔声轻喊,打断了铁铭勋贴心的叮咛,纪湘回头,目光触及步入厅内的美人时,她彻底噤了声。 伊人到来,他的视线也不再专注于她。 “刚到的。”他逸出轻笑,深深凝望她动人娇容。 敛裙坐下,纪溦半垂星眸,这才注意到桌上还泛着热雾的红豆汤。 “这是?” “湘湘亲手做的。” 这丫头真是胆大妄为……红豆相思,别以为她看不出来。 “好香,你尝了吗?”掩起不满,她仰脸冲他一笑,假意赞美。 看出她垂涎,他冲口就问:“你想尝尝?” 闻言,纪湘不可置信地倒抽口气,惊疑无比地瞪着只顾讨好姐姐的男人。 瞥了瞥面露震惊的妹妹,纪溦唇瓣笑意更深。他这般容易借花献佛,那就表示他不懂纪湘的心意。 “好啊。”纪溦拿起瓷匙,不客气地细嚼起来,不经意地道:“爹前些日子给我打了几副金器,吓了我好一大跳,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办嫁妆了。” 这话,明是相告铁铭勋,暗是提醒纪湘别太放肆了,她再纠缠下去,也不可能跟姐夫有任何结果。 “不快,我也是时候与纪老爷商讨文定——” “我去午睡,你们请便。”拒绝再听见关于他们婚事的一句半语,她匆匆离开了大厅。 直奔回闺房,她用力关上大门,强忍不住热泪簌簌。 他们真的要成亲了。 这样喜气洋洋的事于她而言,却是个残酷事实。 她浑浑噩噩地想着,回忆是泉涌般坠落她空洞无神的眼瞳中,她的眼泛起一层水雾…… 那年春天,他安慰她、呵护她、关爱她,他进驻了她的心怀,占据了她的思绪,然后匆匆两年的光景,她和溦姐突然之间易了角,她的位置被溦姐取代了,他不再把全盘心思放在她身上。 两年前,当他向爹提亲时,她就该断绝心底这份感情了,从他爱上溦姐的那刻起,她就不该再继续想他,他即将是她的姐夫,是她这生不能爱、不该爱上的男人…… 这片真心还未来得及付托到他手上,已经成梦。 太过残忍的现实,该怎么面对? 想望当一切已成定局,纪湘只能选择从心而行。 收起泪,她重执《茶经》苦读,又复努力辨识各类茗茶,如此积极,是她面对事实的唯一办法。 她整天待在家里喝茶读书,偶尔出门去丝绸庄看着曾夫人和表嫂,就是不去茶庄看铁铭勋。 她晓得他忙,铺子仍在修葺,她去了也是给他添乱,那么不如不去,安分做好自己的事情。 冬临之后,铁铭勋忙得焦头烂额,放下丝绸庄的事务,他走出洛阳,奔忙各地茶园物色货源,与各户茶农签订符契,待他整装归返,已耗去整整一个冬。 回到洛阳,已是百花争艳,枝上牡丹含苞欲放之景了。 暮春时分,铺子竣工,他离开寄寓二十多年的曾家后,着手雇佣事宜,待得茶庄初具规模,他挑好日子,决定于立夏开张。 “铁爷,有位纪小姐来访。”仆妇手抱着竹篓,来到仓库告知主子有客到来。 忙于点算茶叶的铁铭勋迅速抬头。吩咐道:“你先招呼着,我这就过去。” 秦嬷嬷定后,他把最后一袋茶叶搬上架,回房洗了把脸才往铺面去。 “湘湘?”乍见那道娇小背影,他笑了。 听见身后的呼喊,纪湘回眸,娇容灿丽似花。“好久不见,你有没有乖乖给许爷爷送饭?”与他分别多时,她遥遥凝望他清俊的脸孔,发现他瘦了。 “当然有。”与她对坐,他见她杯子空了,即刻为她斟茶,柔声问:“溦儿最近好吗?”为了茶庄,他近半年来未曾过纪府关切过她,到底有些愧疚。 “很好,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等你去迎娶她过门。”她黯下眼,摒除心底的苦,端起茶杯细闻茗香。 就算不能像溦姐那样与他结连理,起码他是个好兄长,将来也必定是个好姐夫,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幸福就好。 “香气浓郁,滋味鲜醇甘厚,汤色碧绿清澈……”轻呷口茶,她徐徐吟念,然后挑出杯中茶叶,眯眼细观。“条索纤细,满身披毫,叶底嫩绿明亮……上等的洞庭碧螺春。”对上他怔愣的眸子,她抿唇笑了。 听她井然有序地细述味道及茶叶特质,他心神震慑,不敢相信她懂茶。 “碧螺春采制技艺高超,采摘有三大特点:一是摘得早,二是采得嫩,三是拣得净。每年春分时节前后开采,谷雨前后结束,以春分到清明采制的明前茶,品质最为名贵。”坦坦续言,她对他显露自己苦学得来的本领。 “碧螺春种法又如何?”扫去惊疑,他挑起眉,微笑考验。 “那是很特别的种法,将茶树跟果树枝碰相连、根脉相通,使得茶叶吸得果香,花窨茶味——” “好了。”忙不迭打断纪湘,她过于详尽的回答反教他汗颜,他可没她懂得多。“你懂茗?”不再跟她兜圈子,他直接询问最深疑惑。 “懂呀。” 她说得轻松,那副娇憨的模样惹笑了他。“这碧螺春肯定花了你不少时间吧?你的记性不错,能把那些都背起来。”他以为她背来只为了撒娇,讨他赞扬。 见他不信,纪湘嘟起小嘴,决定拿出真功夫来给他看—— 唤来秦嬷嬷帮她取出茶叶,她在铁铭勋面前拿起茶叶稍微看了看、闻了闻就道出其名,一边辩认出十来样品种,教他目瞪口呆。 准确无误的茶名,道出她确实懂茗的事实,看她写满聪慧的清澄丽眸,他一脸讶色。“你怎会懂得茶叶?” “你不是送我一地桅子花吗?我感恩图报,就学会品茗来茶庄帮你呀,我乖吗?”眨眨眼儿,她表情调皮又得意。 他顺着她,笑道:“乖,湘湘最乖。”的确很乖,为了报恩,居然下这番苦功学成茶叶的学问。 “那你要雇我吗?我真的很想来这里帮你,而且,我对茶叶好有兴趣,想学更多,你就让我在这儿做事情,好不好?” 她诚恳不已,铁铭勋心一动,突地忆起她去年帮他说项,成功争取到许忠的合同后,她便不再去丝绸庄的旧事,他霍然明白,她该是在那段失踪的时日里,专心待在家中研究茗茶。 她能为他有此细腻心意,他深深感动,点头应允了她的要求。 纪湘笑开眉目,真的挣到了继续待在他身边的机会了! “待会儿我会到丝绸庄去,你要不要去?”他请仆妇准备午膳去,又道:“我昨儿个去看干娘,她很想你。” 注视他炯亮的眸,她胸口霎时像被什么盈满了似的,锁不住不合适的问句,她冲动地问:“那你呢?你有没有想我?” 她眉心的轻愁触动着他,轻柔的嗓音透出丝丝盼切,褪去稚气的容颜横陈着复杂的情感,而她的问话……又幽怨得教人心生怜爱。 不过片刻,秦嬷嬷送来了饭菜,他俩一回神,结束了之间短暂的迷惑。 他始终没回答她的问题,她虽然沮丧,但仍在用膳间对他扯开笑颜,回复昔日与他一起笑笑闹闹的相处。 她不知道,当她如常把碗中过多的白饭倒在他碗里时,他对这久违的“添饭”产生了莫名的眷念之情。 微笑看她活泼的言谈举止,他想,自己也该同干娘一样,一样地想念她。 晨曦初露,纪湘揉着睡眼下榻,梳洗后,她步出丝绸庄,直往茶庄去。 为了帮铁铭勋做事,她已在曾家暂住下来。茶庄离纪府太远了,住曾家比较方便她出门,而她也习惯了天天晨起便跑到他这儿来,为他端来下人准备好的早饭,亦为他打理一点杂事。 两个多月下来,除了不在他这儿夜宿外,她几乎时刻和他在一起,这样的结伴相随,常让她感到自己恍若梦中,美好得教她扬起一阵又一阵的甜笑。 “湘湘,你在乐什么?” 铁铭勋梳理好,步出内室就见她对着一桌早饭,唇边窃笑连连。 “乐呀,昨天不是来了批好货?我想起那阵茶香就乐。” 他笑着摸摸她的头。 刚才他在熟睡间听到推门的声响,一睁目便看到她端着盘子进来,在摆放早饭的同时,她脸上忽然泛出笑,那是充满幸福、甜蜜和满足的笑,是什么让她突然笑得如此灿然?莫名涌现的心思,让他想知道个中原由,更想分享。 他为什么老把她当成小孩? 她轻轻一叹,为发上的触抚感到惆怅,真想告诉他别再摸她的头了,她今年十五了,已经是大姑娘的模样了。 “怎么叹气了?”他拧眉,没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霎时间在意起她的一切。 “你今天怎么了?怪怪的喔。”蹙起秀眉,她不解。她只是叹口气罢了,犯得着连这个也要问吗? 她困惑的神色让他霍地清醒过来,他迅速调整好失常失序的言行,低声道:“没事。” 他脸色一贯的平静,然而,内心却是有些复杂和紊乱。 他们之间似乎有些事在发生、有些东西在萌芽,但他不明白,也不敢深思,只怕深思了,仿佛会破坏他们之间存在的一道线。 这些日子以来,他为茶庄拼搏奋斗,也看到她为茶庄费尽心神,他们都有着一样的念头——便是尽心弄好茶庄的一切。 比起从前,他们的情谊确实是变得更亲了些,但那只因他们日夜相伴做事的缘故,他不该多作任何思虑,她对他有的是对着哥哥的关心情分,就像他跟她有着对妹妹的爱护之情。 铁铭勋哑然失笑。 是他想太多了吧,他这当哥哥的会如此关注妹妹,应当的。 稍后,铁铭勋特地抽空到纪家去,这回不仅要落实文定之事,还有茶庄开张的事。 “我瞧你这阵子实在忙,这事再过阵子再谈吧,怕让你给累着了。”二夫人挂着虚伪的笑脸,故意拖延。 算算日子,他和纪溦还有半年多才成亲,确实再过阵子谈婚事也不迟。 再与二夫人和纪溦聊了会儿,他便离开纪家,回去茶庄忙公务去。 他一走,二夫人立即跟纪溦道出心中所想—— 去年知悉铁铭勋重建家业的计划,她已把他从女婿名单中剔除。 离开丝绸庄,然后独自建立茶庄?他竟然还敢迎娶纪溦?这不就是要纪溦同他一起熬苦? 开玩笑!那怎成?她从来只要富女婿,而非身无分文的女婿,那不仅是为了纪溦的终生幸福着想,也是为了她自己。 大房夫人死后,纪老爷并没有将她纳为正室,本以为早已彻底掌握他的心了,谁知原来在他眼中,她始终比不上那死去的正室夫人。 对纪老爷,她已无寄望,现在她就把希望放在纪溦身上,盼她嫁入官宦家,那她就能沾光富贵,不必只仰纪老爷鼻息过活。 本来为情郞到来而满心欢喜的纪溦,听毕母亲所言,惊愣地问:“娘,您怎么说这种话?你刚才不是——” “刚才他人在这儿,总不好把话挑明吧?把事情弄得太难看,岂不教大家都难堪?”二夫人道出已拟定好的计策。“其实,我早为你找到好婆家了,是京城林家,世代书香,你夫婿的姨丈是名刑部侍郎,正二品的朝廷大官,你三舅舅已经拿了你的八字去问名,等林家那边确实了,再也生不出任何变数时,你跟铁铭勋那道口头之约也就能轻易解除下来了。” “娘,我不要什么朝廷大官,我只要嫁给铭勋,我一定要嫁给他!”别开视线,纪溦倔强道。 “他能给你什么?他留在曾家还好,可现在要到外头闯,你跟他注定吃苦!” 板起脸,二夫人气恼,万万想不到女儿会违抗自己。 “我不介意吃苦的,我跟定他了,就准备好要与他共患难!” “共患难?说得真伟大。”二夫人轻蔑地哼笑。“溦儿,你太天真了,贫贱夫妻百事哀,你头脑最好清醒点!从小到大,你住的是大宅子,穿得是锦衣华服,过的是这样富裕无忧的生活,你有信心适应贫苦?”尖声道出最残酷的现实,二夫人媚眼迸出火光。“别怪娘不提醒你,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了算,你没权力作主的,你真想嫁他就去留住他,叫他别离开曾家,要不然,他甭想娶你!” “娘……你不要逼我……”纪溦哭喊,心中痛苦又无措。她很清楚铁铭勋的性子,他是不可能放弃重建祖业之事的! 二夫人目光一凛,她不想逼女儿上花轿,也不能让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远嫁,只得采取怀柔,缓下尖嗓,温和道:“溦儿,你以为娘只想着钱,是吧?但你知道这世道活着有多不容易吗?那些满人为了兼并土地,使的手段越来越恶劣,豆 豆 小说阅读网你爹又不屑巴结他们,这道火很快就要烧来纪家了,你能坐视吗?倘若你嫁进官宦家,纪家就有了当大官的亲房做靠山,你爹就不用日夜担心被人抢去良田,想想你爹多么疼你,你说你该不该尽这孝道?” 她呆住,没想到自己跟林家的婚事有着这样深层的意义。 “溦儿,你要记住,娘只会为你安排最好的事情,我是生你养你的人,岂会害你?娘会老、会死,你嫁得不幸福,教我将来如何瞑目?”她动之以情,语重心长。 “娘,你不要说这种话……”她哭了起来,心绪紊乱。 “乖溦儿,娘真不想逼你,但你要想清楚,嫁了,就是一辈子了,你是要喝粥,还是吃饭?再想想你爹,他老了,去年差点被满人抢去一顷田,恼得大病一场,你忍心再让你爹吃这种亏吗?” 她怎么忍心?况且,她也明白娘是为她的终生幸福着想…… 哭音渐弱,她冷静了些,神志也转至清明。多年来,她是父母宠爱的掌上明珠,铁铭勋提过茶庄目前只雇了两名仆妇掌锅打杂,而她不只两名贴身丫环,光是闺房就共有五名丫环伺候,如此一比……她真有把握能过上那种日子吗? 她呆坐一会儿,怔怔地问:“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二夫人心喜,扬眉道:“他叫林均文,今年三十有二,是名状元,过去为功名苦读,因此耽误了婚事,你三舅舅说他生得俊朗,满腹经纶,是个十分稳重的男人,且主爷主母待人皆甚亲善,你嫁过去,不仅不愁衣食,也能得到最好的待遇。”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深吸口气,她抹去泪,坚定道:“我嫁,嫁林均文。” 二夫人大喜,可未及欣悦出言,就让倏地窜出帘后的身影吓住了。 “溦姐,你别辜负铭哥哥!” 纪湘惨白着脸,跑到姐姐面前,紧紧拽着她的衣袖。 她与铁铭勋一同回纪府,他去拜会长辈,她则回闺房取点东西,本想直接离府,可想到他仍在大厅,就想过来跟他会合一起回茶庄,没想到会听见二娘和姐姐的话。 她又慌又急,但仍忍耐着,直到姐姐答应了,她控制不住自己双腿,鲁莽地冲了出来。 “他做茶庄也是为了你们的将来,在曾家过得再好又如何?他始终不姓曾啊!” “为我们的将来?你竟然帮他说话?”纪溦冷笑。“怎么?少了我,凭你这样跟他朝夕相处的,最后还不是便宜了你?我看你心里根本就很高兴。” “他难过了,我高兴什么?”纪湘气喊,想到铁铭勋将得承受被背叛的苦,她的心有窒息一样的刺痛。“溦姐,你听我说,不要远嫁,那个林家真有这么好的话,何以千里迢迢地招亲?那个人都过而立之年了才娶妻,不是很怪吗?这当中肯定有诈!再说,远嫁没有好处的,没有娘家照应,你出事情了怎么办?” “你个丫头懂什么?我是你姐的生母,难不成会害她?”二夫人怒气冲冲。 “溦儿,别听她胡说八道,娘只会为你安排最好的前途,京城还有你三舅舅在,这还不是照应吗?” “溦姐,别答应,你会后悔的,铭哥哥才是会好好照顾你的人啊!你为什么要放弃他?你明知他爱你,就会让你吃苦!” “出去!” 二夫人不允许她再说下去,强把她拉走,再关起厅门。 纪湘使尽力气拍打大门,不断喊着姐姐的名字。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夏蝉鸣叫。 第五章 破灭 “你识辨形、知辨味,唯一不懂烹茗之术。” 沉声说毕,铁铭勋走到火盆前,将柴火烧得沸腾的水壶搁下。 “龙井是绿茶类,以采摘嫩叶或茶芽为多,因此不宜用太高的水温冲泡。还有,切忌长时间浸泡,否则苦涩味重;如冲法得宜,则茶汤碧绿,茶味清香,味鲜清甜。”他详尽解说,残留于嘴里的龙井虽略嫌苦涩,仍让他会心微笑。 茶庄打烊后,纪湘方自纪府回来,看见他在铺面烹茶,便上前给他弄了壶龙井,可惜她并不善于冲泡之术,坏了一壶龙井。 她受教地点点头,重新执起《茶经》,纤指翻开书页,视线经过了茶之源、之具、之造、之器,最后来到之煮这章,明眸就此停驻。 瞥见她露出袖子的皓腕,他皱眉,视线牢牢盯着上头那道红痕。 “还疼吗?” 刚刚她烧水被烫了,红了手腕,也红了眼眶,教他瞧了心也闷闷的。 “不疼。”她微笑摇头,尽管还早感到灼痛,但因为他脸上满满的疼惜,再疼也变得淡薄了。 “还是去郎山那儿看看吧,要些膏药回来。”说着,他抚上她的手,垂目端倪着她的伤痕。 受他眷顾,她又不禁恍惚起来,想起二娘和溦姐的背弃,她难过着,心有乱哄哄的着急。 该把事情说出来吗?她挣扎着,多么后悔听见了二娘的安排,怎么办才好? “怎么又发呆?”铁铭勋放下她的手,在她眼前晃动大掌,笑容俊逸。“明天让嬷嬷守着铺子,我和你去趟药铺。” “不用啦,我又不疼。”她摇首,害怕麻烦他。 “要,一定要。”他有些霸道,睇望她娇美的脸,又放轻了嗓子,道:“湘湘,我两个月后会去一趟云南,到时我会请丝绸庄的小厮过来守着铺子,我不在,你得好好照顾自己,哪儿不舒服了,就去药铺,懂吗?” “你又去茶园?” “颜老爷想要云南普洱,我得过去看看,真是好货色的话,就签合同了。” 客人要求,他必定尽量满足。 他为茶庄耗尽心血,她怎能在这种时候打击他? “好,你安心去,我会照顾自己的。” 她笑着应承他,同时,也决心把所有心事牢牢藏起,让他专心做好事业。 溦姐跟林家的婚事尚未定局,她找机会回头再劝,毕竟他们情投意合,姐姐怎会真的舍弃铭哥哥?不过是一时受二娘迷惑罢了,只要人未嫁,便不是定局—— 茶庄开张后,铁铭勋更是无暇去探望纪溦,也因二夫人也予他承诺,他就安心忙事业,想着只要忙过来,最迟在今年岁晚便可迎娶佳人,也无须频繁过府探视。 直至一些流言传至耳边,传说京师颇具势力的林氏给纪家大千金下了聘,他这才知道要抛下手上的工作。 当他踏进纪府,看到一脸愧色的纪老爷,并由他口中亲自道出“溦儿已另定婚配”时,他仍不能接受纪溦即将改嫁他人的事实。 这样的消息使他错愕,更教他愤怒,但他能说什么?纪家对他承诺的本是口头之约,谁会认真在意这种微不足道的约定? 纪家退婚的原因已经很明显了,他出身小康,怎敌京城的富贵人家?没有任何人抗拒得了财富,谁不想要荣华富贵? 有了鲜明的认知,他纵有万分愤怒与不甘,更多的是无奈,因为就算他拼尽了所有力量,也斗不过那最丑陋的人性,敌不过人心之贪念。 “我要见溦儿。”道出最后的请求,纵然明了一切已成定局,他仍要见纪溦一面。 不想毁掉所有的情分,纪老爷最终还是点头,让他跟纪溦就行最后的会面。 尽管心中有愧,但纪老爷仍选择让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毕竟他的二夫人说得没错,爱纪溦、为纪溦着想的话,就不该让她跟着铁铭勋吃苦,天下父母皆想护着自个儿的亲孩儿,对铁铭勋的食言毁约,他也是逼不得已啊…… 终于盼到了铁铭勋的到来,然而,纪溦却没了以前的满心欢喜,此时她只有满腔的怨与心疼,怨他的不闻不问,心疼自己最终无法与他相守一生。 俏容美艳如昔,唯独笑意尽褪,徒留满眼哀怨。 看到这样教人生怜的纪溦,铁铭勋本来愤懑不平的心瞬间变得虚弱,不忍也不能苛责她,他知道是自己给不起纪家想的,怎能怨得了她? “溦儿,我祝你幸福。”压下所有令人难受的情绪,他不愿在她面前彰显心底的不舍,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衷心祝福她今后一切顺利。 纪溦被他淡漠的脸色狠狠拧痛了心房。就算是她自己许给了林家,他也不该说这样的话,不该如此平静接受,若是他真爱她的话,他不该没有一丝痛苦难过,还能祝福她! 他这段时间的忽略教她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忘了她的存在,他的祝福之言听在她耳朵里变成虚情假意,往日积累下来的感情已冷,此刻,她对他只有怨。 “那我也祝福你跟湘湘两人幸福。”她容色冷冽,故作抑郁道。 “什么意思?”轻皱起眉,铁铭勋听出她语中隐然的苦涩,“溦儿,你误会什么了?”走近她,他急切地问。即使他俩无缘结缡,他也不愿她对自己有丝毫的误会,更不愿彼此的回忆里存在任何污点。 “误会?你跟湘湘每日相伴,有没有想过我?我以为你都把我给忘了……”她忍不住哭了出来。 纪溦蓦然出现的眼泪令他心揪,不顾一切地将她拥入怀里,他急迫解释。“溦儿,你知道我一直视湘湘作妹子,我怎么可能跟她有那种关系?这些日子我的确与她朝夕相伴,但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没有忘掉你,绝对没有,今后你我就算不再相会,我也会将你寄在心上。” 束缚似的怀抱令她心酸,他的言词句句皆是真切情意,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感情,她终于止住了伤感。 可一思及纪湘,她又是极度嫉妒。即使她相信他不曾对纪湘动心,可世间之事本就难以预料,她期待了三年的幸福都可以瞬间破灭,还有什么不能发生?她嫁去京城后,纪湘有太多优势和机会—— 她得不到的,纪湘凭什么捡便宜?就算她负了铁铭勋,她也不会把他拱手让人! “你只视湘湘作妹子,但你可知她心里怎么想?”抬起泪眸,纪溦幽怨道:“你知道吗?其实湘湘很喜欢你,她……喜欢你很久了。” 铁铭勋错愕不已。 看出他眼底流露的不信,她黯下眼,逼出了哽咽。“林家下聘当晚,湘湘她亲自前来对我说的,我知道爹亏欠了大娘和湘湘太多,加上湘湘对你有情,我挣扎了好久,最终决定答应林家的亲事。铭勋,请你要好好对待湘湘,别辜负了我的退让。”软声恳求,她楚楚可怜的小脸透出了委屈,心底却是一片诡谲。 “你是为了湘湘而退让?”瞪大惊愕的眸子,铁铭勋一方面为纪湘对自己的感情而震惊,另一方面为纪溦的轻易退让而气恼。“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退让?我只当她是妹妹而已,为什么你要为了她放弃我?”双手握着她单薄的肩膀,他激动得不能自已。 她水眸泛起痛苦与无奈。“为了顾全大局,我怎能不退让?娘逼我嫁林家,湘湘也在逼我离开你,我不应允她们岂不就成自私罪人?铭勋,现在我只求你能善待湘湘,偿还了湘湘后,我也走得安心了……” “偿还?为什么要你来偿还?你欠她什么了?”不能接受她的想法和说辞,想到湘湘是导致她让步的原因之一,他在不可置信与懊恼中,掺杂了更多的慌乱。 湘湘喜欢他?可能吗?多久了? “铭勋……”掩脸痛哭起来,纪溦倒在铁铭勋怀里垂泪,感到他满心灼热的愤懑,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就算她无缘与他结成夫妇,她也要得到他的全部,他心中永远的唯一。 “银针白毫、白牡丹、千日红花……” 拿着账本,纪湘手执毛笔,全神贯注地点算今日运进仓库的茶叶。 “纪小姐,是时候晚膳了。” “你们先吃,待会儿我自个儿去灶房煨热饭菜好了。”她朝嬷嬷一笑,旋即又立即低头做事。 “纪小姐,嬷嬷瞧您每天晚上都忙得用不了饭,这样对身体不好啊!”秦嬷嬷不禁轻劝。 她受铁爷雇做工,与这位纪小姐相处了快半年,察觉她对茶庄的事务尽心尽力,毫不逊于铁爷。在这里,她宛如女主人,当铁爷不在茶庄,她们下人便会听她的指令。 “不打紧,你们先去吃吧,不必等我了,我还想等铭哥哥回来呢!” 看到她溢满眸中的期盼之情,秦嬷嬷也不坚持了,深知她向来习惯与主子一同用膳。“那纪小姐可别弄得太晚才回家啊,外头黑漆漆的好危险。” 秦嬷嬷走后,纪湘继续点算茶叶,想起铁铭勋,她不禁好奇他今天怎地迟迟不归?平日都是他俩一块儿忙得忙时间用膳,忙毕才一起走到灶房去煨热秦嬷嬷给他们盛起的饭菜,今日只徒留她一人在茶庄做事。 点算完毕,纪湘搬出了几袋错误的茶叶后,伸了伸懒腰,皱眉看了看窗外天色,才步出仓库。 再次遇见秦嬷嬷的时候,她却惊问自己怎么还留在这里。 “铁爷早就回来啊,他没去仓库找您?” “没有啊,他没来找我。”纪湘摇头,困惑他为何回来了却没找她?他晚上都会送她回曾家的。 “奇怪了……”秦嬷嬷也不禁蹙眉。 “嬷嬷你先去休息吧,我去看看他是否歇下了,真歇了,我再请老郑送我回家。”他明早就启程去云南,两天前就去曾家借了老郑过来帮忙守铺子。 “好,纪小姐回家小心。”细心叮嘱后,秦嬷嬷便回房去了。 揉揉有点干涩的眼,她扫去所有疲惫,赶紧迈步前往铁铭勋的房间。 走到不远处,透过敞开的窗户看见里头灯火灿如白昼,她不禁加快脚步。 大门敞开的声响惊扰正闭目养神的铁铭勋,伫立门槛前的欢颜立时映入眼帘,他心间窜起一阵恼,为她的恣意闯入,更为她对纪溦所做之事。 “你还没睡?快送我回家啊。”走到他身前,她笑着催促。 “你自己回去吧。”别过眼,他自觉无法面对她。 他带着疏离的音容教她怔忡,直到他起身步入内室,她才急声问:“你……你怎么了?”心慌地叫住他,他冷峻的态度教她不安又难堪。 他气愤又无力,却又摸不清是该气谁恼谁。一咬牙,他转身,冷冷地问:“你知道溦儿远嫁京城的事吗?” 她愣住,不知所措地摇头。她太久没回纪家,不晓得林家——可想到这里,她又点头,她是两个月前就知道了…… 纸包不住火,终究还是来到这天了。 “知道就知道,别给我摇头又点头。”他凛颜,看她这样模棱两可、满容慌张,难道真如纪溦所言,她在他背后逼姐姐远嫁? 在他的瞪视下,纪湘吓得浑身一颤,连忙颔首:“我知道……知道……” “既然知道,那为什么不告诉我?”铁铭勋心冷,出了这么大的事,依他俩多年来的情分,没想到她真隐瞒自己。 她自知理亏,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不知所措地垂着脸。 她不说话,他蓦地恼得心头火气冲。 “你究竟瞒了我多少事?又在我背后使了什么手段?逼走溦儿,看她一个女子远嫁他乡,你如何忍心这样对待姐姐?” 斥责之言教她大大一惊,他眸中炽烈的愤怒直教她不住发抖,颤声道:“我……我逼走溦姐?我没有……我没有那样做过!”她从头到尾都没赞同过她远嫁的决定啊,何来逼走之说? 她一脸无辜,是他十年来最熟悉的容颜,顷刻间,令他不禁动摇。 他沉默下来,质疑的目光却如同刀刃一般,狠狠刺伤她的心。 “你真认为我逼走溦姐?你真认为我有这样的能力吗?我凭什么逼走她?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你不去怨他们却来怨我?”酸意涌上鼻尖,她眼眶一红,反问他,不敢相信他会咬定她是拆散他们这对有情人的始作俑者。 铁铭勋掐紧双拳,阴凉的眸子盯着她为自己辩驳的神情,她句句直接,可他还是不能理解她的隐瞒之举。 “我不管溦姐跟你说了什么,我只问你一句,你信不信我?” 他脸色一僵,心头纠结于她泪眸中的凄酸,可想起纪溦的委曲求全,以及那份失去挚爱的苦,教他怎么回答? “你走吧,我现在不想再看见你。”他走进内室,无法再跟她纠缠下去了。 他该相信谁?湘湘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人,他知道她不是会逼走姐姐的人,可是溦儿呢?她会对他撒谎吗? 假如他能完全相信她们一方,这时便不会这么混乱和痛苦。 我不想再看见你。 原来这就是她苦苦求得在他身后的下场。 她转身,越过门槛,哭着跑到后门去,匆忙间,见到那块将种植栀子花的小花圃,她一时失神,竟不慎绊倒,整个人重重摔到地上去。 她尖叫了声,火烧般的剧痛立即从脚踝迅速蔓延开来,教她痛得咬起了牙。 尚未来得及跟他解释一切的误会,他已隔绝了所有的对话,她的心放佛碎了。 他轻轻一句话,就能在她心口划下一道又一道裂痕,脚踝的剧烈痛楚,已比不上她心坎深处那蚀骨般的深切苦涩…… 她颓然跌坐地上,热泪不断,茫然抬首,仰望夜空中那轮朦胧圆月,微凉的晚风吹拂她单薄的身子,她迷蒙的水眸浮起了哀戚。 月圆人不圆,他被溦姐放弃了,她也要准备放弃了吗? “表、表嫂!轻点儿,好痛!”皱眉低喊,纪湘双手捏紧丝被,脚上那片淤青的痛楚使她扭曲了小脸。 “忍着点,得用力揉才会好。”墨荷将膏药抹上她的脚踝,突地使劲一揉—— “啊——好痛好痛——”尖声痛叫,她痛得掉泪。 “没事没事……”柔声安抚着,墨荷缓缓减轻手劲,揉了一会儿,她才住手。 “还好婆婆到''吕祖庵''暂住去了,要不被她看见你这样,肯定心疼。”收起膏药,她走到面盆前洗净双手。 她回到榻上再细心看起纪湘的伤势时,纪湘忽然伸出小手,小小的头颅亲昵地往表嫂隆起的肚子靠,想在她怀里寻求温暖。“表嫂,你真的好幸福,晟表哥疼你,姨娘也疼你。”柔软的嗓音有满满的羡慕。 淡然一笑,墨荷轻抚散落满怀的乌亮青丝。“湘湘也很幸福,有婆婆疼你,有晟表哥疼你,还有我这表嫂疼你。” 她心疼掠过一阵酸痛,她知道他们每个人都疼爱自己,唯独铁铭勋…… 纪湘的沉默与她愈加偎进怀抱的动作叫墨荷蹙眉。“有心事?说给表嫂听好吗?”她关切地问,想为纪湘分忧。 闻言,怀中的小头颅轻轻摇了摇,墨荷不禁为她的倔强长叹一声。这孩子总把忧伤往自个儿的肚子里吞,独自躲在一角伤心。 “对表嫂不能坦白?”一将覆盖这纪湘侧脸的青丝拨到她耳后,她惊见她瞳眸凝着晶莹泪光。“湘湘,一个人伤心很苦的,可以的话,让我陪你一起分担。”她心疼地问,低柔的话语有深深的怜惜。 强忍眼眶的泪终于为墨荷真切的关怀而决堤,纪湘哭了起来,首次在人前如此放肆地显露脆弱。“他不爱我……我该怎么办?”她哭问,低泣的话中有太多无助与苦涩。 温柔拭去她滂沱的泪,她的茫然无措教墨荷揪紧了心。“面对不爱自己的人,每个人都有不同处理方法,有的会放弃,有的会坚持。放弃可能会痛,但总会事过境迁;坚持呢,就注定要难过,但也未必会伤心一辈子,毕竟人心肉造,说不定有天他会看到你的好,那时也就是所谓的苦尽甘来了。湘湘,我知道你很爱他,但站在他对你无情的关口上,你能做的,就是选择该走哪条路才好,放弃也好,坚持也罢,我只希望你的选择以不伤害自己为先,以让你自己好过些、快乐些为最大目的。” 墨荷的分析深深打进了她心坎,溢满心怀的惶惑随之一扫而空—— 无声地搂紧墨荷,她低泣。 事到如今,她仍无法抽身。 怎么舍得把他这道身影赶离心上?她已习惯他的存在,若强行把他摒除心门外,她的心可真能抹去所有愁苦,从此只剩一片空白,再无悲喜? 不必再为他的一切伤透心神,也许,真可换来一身自由。 但是,光想着不能再爱他,她的心已在隐隐发疼,痛苦开始攫夺、揪紧她全身的知觉和思绪…… 要坚持,不知怎么坚持,可要放弃他,却是更痛。 既然放不下,或许只能顺从心念,忠于自己。 时近岁晚,铁铭勋从云南茶园带回一张合同。 回到茶庄,他在柜台翻了翻账本,了解茶庄这三个多月来的状况,等到嬷嬷备好热水,他步进里间,回到房间洗去一身风尘。 这短短的一段路程,他未见那个总到处走动的身影。 看来,她这回很听话,真的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了。 在外日夜兼程地赶路,他累得没法思考任何事,直至抵达茶园,与各个茶农品茗商谈合同间,他嗅得那一室混杂不同茶叶的茗香,心灵缓缓沉淀下来。 当他冷静了,回首再去思量纪家姐妹俩的各执一词,他仍然找不到头绪,不知该相信她们哪一个,可想起湘湘,他却有不一样的感受。 第六章 相识十年、结伴十年,他晓得她喜欢跟着自己,即使他不像曾云晟会带她出外玩乐,她也会抱着杂书陪他待在书房,从没喊过一声闷。 他与她有着难以言喻的深厚感情,但从不知道她对自己存在着情爱。当纪溦告知湘湘爱他时,他错愕,无法想象这个妹子似的女子,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看待他和姐姐的爱情? 他懂她心性如何,应当不会把姐姐逼走,可是一想起纪溦斩钉截铁的话,便是方寸大乱。 当日,她再三求他好好对待湘湘,别再无视湘湘的情意…… 她这样为妹妹着想,又是他有着白头到老之念的心爱女子,他真寻不着不信她的理由。 淋浴后,他走出房间,竟见纪湘正提着食盒走过。她偏首望来,一见是他,马上低头,快步往灶房走去。 他抬头看看天色,揣想她是刚给许忠送饭回来。 原来,她从未离开过。 自此,他每看见她就心头一片混乱,离不开却也靠近不得,只能对她不瞅不睬,看似无情,其实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该怎么面对她对自己的情愫?该拿她怎么办? 两个嬷嬷看他们一个躲着对方、一个冷眼相待,完全摸不着头脑,不敢问主子,都过来问纪湘,她与主子究竟怎么了? 她只是不断摇头,垂着眼睑说不知道。 他没再开口说不想看到她,也没赶她离开茶庄,她就这么承受着他的冷淡疏离,咬牙吞下难堪,继续帮他做事。 她不怨,既然选了要坚持下去,就好好走这条路,不怨,不怨…… 亥时过后,正当铁铭勋踏出书房,准备回房就寝时,却见仓库那头一室光明,他眸色一沉,步伐转向仓库。 走进去,感觉身后隆冬寒风正不断吹进屋内,他掩上大门,步向那名伏在矮桌上熟睡的女子。 “起来。”他沉声命令。 娇小的身子一动也不动,显然好梦正酣。 拧起浓眉,他蹲下身。“起来!” “啊!” 纪湘被吓得跳起,望向声响出处,她迷糊的视线随即清晰起来,看见身旁的男人,她脸色愕然。 “你……喊什么?”她愣愣地问。 “亥时了。”冷淡道,他别开视线。 这段日子以来,他对她始终冷淡以待,刻意漠视她,像是当她不在庄里似的,如今他却过来察看她怎迟迟不回家去,还担心现时夜凉如冰,她会否着凉的种种事宜…… 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对她……心软了。 “喔……”她呆呆地看着他脸上隐然的愠色。 仿佛气不过自己对她莫名其妙的关心,他抓起她的手,将她拉起来,打算尽快将她带回曾家,免得留她在这儿让自个儿心烦意乱。 纪湘被他粗鲁的举动吓着了,以为他又要像他启程云南的那个晚上将她赶出门外,当夜摔跤的痛,心碎的痛都太过鲜明,让她慌得掉泪。 “不要!”泪水落出眼眶,她哭起来,纤腕奋力甩开他的掌。 夹带着抽泣的反抗教铁铭勋怔住了,转过身,他惊见她满脸的泪水,随即如她所愿地放开她。 “呜……” “你……你干么哭了?”他皱紧眉头,心中发愁,她的泪让他手足无措。 见她泪流不止,他顿感头痛地敲了敲额头。“你别哭了。”他试着劝慰。 “呜呜呜……” 岂料,她哭得更大声。 看她像个娃儿哭个没完没了,他叹了口气,莫可奈何地张臂将她拥入怀里。 “够了,你准备哭到天亮是不是?真的晚了,该回家去了。”从没想过她的泪竟能如此影响他,他一脸无奈。 他的气息与温怀将她紧紧包围,深深滋暖着她的心扉,她慢慢抑止哭泣。 闻见怀中人儿渐转微弱的哭声,他暗地松一口气,这法子还是有效。 从前她哭了,他就会抱起她,将她抱在怀间,她就会止住所有哭声,赖在他怀里撒娇。 自她早年稚齿时,拥抱她,似乎是唯一让她不哭的方法。 待她擦干泪后,他重新执起她的手。“天晚了,你真得回去了。” 他终于重现昔日的温和面孔,她眼波流动出眷恋,牵唇笑了。 她柔美的微笑带了丝娇憨,乍见这最熟悉的俏美笑颜,他心头一暖,温柔的笑意跃上他的嘴角。 没了几个月来的视若无睹,冷漠淡然,此刻他们仿佛回到了一起结伴、并肩做事的和谐日子…… 凝望彼此澄澈的眸子,过去拥有过的亲昵,像透过他温热的掌心,重返他们身边。 看到他嘴边微扬的弧度,感觉彼此之间倏然变得柔和的气氛,纪湘感到舒心。 她有多久没看到、没感受他的善待?整整一个冬…… 握紧她的手,他与她一同走出茶庄,一路上尽管皆是沉默无语,可流窜与其间的平和,正逐渐领着他们回到最初。 来到丝绸庄,铁铭勋拍打门户,守在门后的家仆应声开门,他随即放开她的手。“早点歇着。”低声说罢,他转身离开。 “等等……”她心下一急,连忙抓住他。 转过脸,他定眼瞧着她,等她开口。 他不再对自己疏离的神情壮大了她的胆子,她轻蹙愁眉,洁白贝齿紧张地咬了咬嫩唇。“你……不再生气了吗?”紧抑着心间猛烈的跳动,她勇敢地触碰这道坎。 铁铭勋闻言,脸色一凛,眉头再次皱起。但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心里微微一叹。 “事到如今,不管真相如何,我已经不想再去追究了,溦儿既然决定远嫁,那我尊重她的选择。你还是我疼爱的干妹妹。” 闻言,纪湘知道这已是她能奢望的最好的结局了。她朝他淡淡一笑:“好,那我回去了,勋哥晚安。” 说完,她挥手向他道别,走进门里。 看着她的背影,铁铭勋再次叹气,现在他能够做的,是放下对她的冷淡,不再怀疑她真逼走了纪溦。 初春后,后门种植的花草有了动静,再过阵子,栀子花开了,移植过来的茶树也长出了嫩叶。 午后,纪湘难得闲着,就去了后门看看她的花儿,发现一旁的茶树被摘光了叶子,她一惊,跑去铺面问嬷嬷,她们就笑着叫她去灶房看看。 走到灶房,她在门后探头,看见铁铭勋在灶前忙着生火,大锅旁搁着一碟洗净过的叶子,她好奇极了,却不敢进去打扰他。 燃起炉火,他起身等了会儿,伸出大掌往锅子一放,正是试探温度当下,他身后突地响起了一阵抽气声。 他回头,看见她难为情地笑笑。 “我……我想拿水壶。你……你不怕烫着吗?” “我在炒茶。”见她美眸顿时一亮,他心动,忍不住问:“要不要学?” “要!”她拔腿奔了过来,欣喜仰脸。“你在茶园学的是不是!我看《茶经》,对制造这章最感兴趣了,古人真的很聪明,知道炒叶子来泡茶喝。” 他微笑,一边听她像小鸟一样地叫不停,娇俏活泼的模样很能感染他人,让别人跟着她一起笑。 “你学会了,换你也聪明了。” 他好久没说这种打趣话了。 她说不出的窝心和欢喜,感觉到他们好像真的可以变回从前那样了…… 把鲜嫩的茶叶均匀撒进大锅,他在她惊恐的叫声中,徒手直接在大锅里翻动茶叶,一面解释程序和掌控火候,一面还得安抚她。 整个过程中,她着急他被烫伤的危险,多于观察茶叶的制作手法,他心暖意融融。 湘湘从来最在乎的,是他。 她为他忧而忧、乐而乐,细腻的心意教他不得不感动,但一思及纪溦,他又认为自己不能回应,他曾说过,只当湘湘是妹妹…… 花了一个多时辰才炒成,她看着锅里干皱皱的茶叶,嚷着要把隔壁的许忠请来尝新茶,他一说好,她就一道风似地走了。 倒出炒好的茶叶后,他全数放进茶壶里,提起烧开的水壶,走出了铺面。 这时,纪湘和许忠早在那儿等候。 “我来泡。”她主动挪过茶壶,他辛苦炒茶,她现在也得出点力。 许忠笑道:“铁大爷炒茶,湘湘泡茶,你们干兄妹的心意,我多谢了。” “许爷甭客气。”铁铭勋往他身旁坐下,和他一同看纪湘专心沏茶的模样。 她动作灵巧,全心全意投入的表情教人动容,许忠不禁发出赞叹。 “谁要是娶到了湘湘,大福气啊!我年轻时,见识过不少千金小姐,就是没见过像湘湘勤学肯做的女子。”他转头看着铁铭勋,低笑提议:“铁大爷,你看这城内谁配得上湘湘?” “许爷爷,您怎么老爱拿我开玩笑?”觑了老人家一眼,她娇嗔。 “哪里是玩笑?你今年不是十六了吗?二八芳华,多好啊!可以嫁人了。”他又拍拍身旁的男人,笑着问:“铁大爷,你将来的干妹婿会是谁呢?你得为妹妹好好观察,别让她嫁着了不可靠的人。” 干妹婿? 看着湘湘那张已然成熟的娇丽容颜,他心中袭来百般滋味,蓦然醒悟,她不是小孩了,一如许忠所言,是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 可他不想思考谁会当她的夫婿,抗拒想象任何关于她嫁人的事,既然她爱留在茶庄,他便能让她留一辈子,为何要嫁人。 嫁了,她就不能再到这儿来了—— 他曾希望她幸福,也曾为她做媒,但此时此刻,他却不想她嫁给任何人。 黑夜骤临。 铺面内,火盆烧红,纪湘在孤灯独影下,视线游定于手上的《茶经》与桌上的茶具间,正在仔细研习。 一串渐行渐近的沉重脚步自里间响起,她抬起脸,看到一个高大的身躯自漆黑中晃了进来。 她正站起身,又听见了嬷嬷自后方赶至的声音。 “李嬷嬷?” “纪小姐,是铁爷敲后门回来,我搀着他回房里去,再去趟灶房给他拿解酒茶就不见了人。”嬷嬷过去扶着主子。“铁爷,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铁铭勋撑着晕眩的脑袋,拨开嬷嬷的手,脚步不稳地走了几步,一股浓郁茶香忽地扑鼻而来,他闭了闭目,薄唇逸出了笑声。 “醉得不轻。”纪湘蹙眉,吩咐嬷嬷和她合力搀起他回房里去,然后留下来独自照料他。 他粗犷的脸庞泛着一抹浅淡醉红,一股浓厚酒气同时间朝她袭来,她蹙起眉心,忙不迭地给他沏上一壶西湖龙井,让他醒酒。 她的体贴举动教他动容,他走到桌前,执起她递来的瓷杯,往鼻端细闻了下,然后一饮而尽。 他看着她因袅袅升腾的热雾而泛起多多嫣红的小脸,黑白分明的乌眸水灵灵的泛着纯真,以及专注关切自己的神情——如此地娇美可人,分外惹他心动,教他明白,她是真的喜欢他—— 他明白了,那么,他自己呢?此际的她,在他眼里还是妹妹吗? 掺着几分温柔的眸光教纪湘感到温暖,他就在自己身旁,粗壮的手臂几乎是贴着她的,如此贴近的距离教她怦然心动。 忽地心念一转,他动手倒掉茶壶中的茶叶,把茶壶冲洗过后,拿来龙井和普洱撒进茶壶,提起稍微放凉了的水壶,他把这两种茶叶混合在一起冲泡。 他这奇怪的做法使她的心倏然一紧—— 他独爱龙井,而她独爱普洱,他将这两种茶叶混合在一块儿……是什么意思? 怔怔地看着他倒下两杯茶,她心绪霍然紊乱起来。 水气氤氲中,两种茶叶互相交融出另一道茶香来,纠缠出独特的味道与香气,他俩一同品尝这样崭新的茗茶,心头皆浮起了一股骚动…… 放下瓷杯,她不经意地抬眼,发现他正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瞧,而目光更是浓灼得炙人,她心一惊,慌忙垂下眼,下意识地想避开他此刻富有侵略性的眼神。 “天……天晚了,我先回去。”低声说毕,她匆匆站起。 她在逃什么?他吗?在不知为何的仓惶中,她找不到答案。 可她人还没越过桌子,就被他从后方攫住了身子,反射地转过身,她失措地对上他一场炽烈的深眸。 不知是否体内那几分醉意在作祟,他只感到心胸发热,浑身火烫,看着纪湘为自己泡茶、为自己做事的模样时,有一股火烧似的灼热感直往他四肢百骸蔓延开去,激发起他心底早已萌芽、蛰伏已久的情愫…… “告诉我,喜欢那样的味道吗?”紧盯着她乌亮的眸,他嘎声问道,随着体内温度上扬,不自觉地加深手上的力劲。 “铁铭勋……”手腕上的紧握透出了他隐藏心内的张狂气焰,无意识地轻喃他的名字,她目光迷惘。 她的柔声叫唤击溃了他心坎某个角落,手下稍一施力,她立时落入他怀抱,抱着满怀的香馥柔软,他身心皆为她动荡。 她脸上掠过一抹惊怔,慌忙抬首之际,一阵热气忽然拂来,浓厚的男性气息与他的贴近刹那间顿成蛊惑,本能地想推开他的双手,竟虚软地放了下来…… “喜欢吗?”略微蹲下身,他凑近她的脸,声音沙哑,却不失温柔。 低哑的问句轻柔得醉人,不由自主地被他深深牵制、迷惑了心神,她脑子一片混沌,早已辨不清他语中指的是什么,只懂盲目地对他点头,一脸痴迷…… 她喜欢……喜欢他口中所询问的一切,所有属于他、关于他的一切……好喜欢、好喜欢他,喜欢到心都在隐隐发疼…… 体内的酒精激发了所有的柔情与悸动,他心口霎时一热,来不及细想自己的动作是否恰当,他已伸出手来,抚上她细嫩且火热似的脸颊。 他掌中传来的温度教人心悸,厚实的粗指磨蹭着她,他轻柔的触摸也挑动着她心间上的浓烈情感,有点痴迷地望向他带火的深邃俊眸,她轻点了点头,几乎为他这从不对自己展露的温柔而目眩神迷。 那阵融合着龙井与普洱的茶香继续冲击着他的鼻息,浓郁的茶香掺进了一丝催情的暧昧气息,撩动着他如火般的欲念,而她的颔首更像在应允着什么似的,他眯眼一笑,带着一丝的醉意,终于俯首吻上了那教他着迷、如花瓣般的诱人红唇。 她脑子顿时一阵昏眩,却没丝毫的抗拒,任他如此恣意侵袭着自己的一切,抱紧了他向自己靠近过来的坚硬身躯,抱紧了多年来不能圆的美梦。 溢满四周的浓郁茶香教他们心神俱醉,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去纠缠着彼此,他们谁都不舍、不愿放手…… 第七章 直至三更后,纪湘才从茶庄回到曾家。 为免惊动他人,她蹑手蹑脚地从后门进来,返回自个儿的住处。 “湘湘?” 疑惑的嗓音倏然在漆黑中响起,她瞬间僵直了身—— “你现在才回来?”紧蹙眉头,墨荷挺着肚子,绕到她身前去。 “是啊,好多事情要做,所以弄得这么晚才回来。”纪湘干巴巴地笑,小心回应。 墨荷叹了口气。“尽管事情多,你也不能这么晚归,晚上多危险啊,而你又跟勋弟那样孤男寡女地在一块儿,会惹人闲话的,懂吗?”带着一丝责备,她实在担心湘湘闺誉受损。她跟着铁铭勋做事快一年了,其实,外头是非不绝。 “我懂……我不会再这么晚回来了。”乖乖答应,她明白墨荷的忧虑。“表嫂怎还不歇息呢?”她的目光不自禁投在她圆滚滚的肚子上。 “心口闷闷的,睡不着觉,就出来散散步。”牵着纪湘的手,冰凉的触感教她皱眉。“夜凉如冰,别以为春季天,就不用多穿。” “表嫂你也小心别着凉啊,心口还闷吗?我去灶房给你拿腌梅。”说着,她急乎乎地溜了。 墨荷皱眉,见她有别于以往的爱撒娇,眼下竟跟自己聊不到几句就跑了,思忖她回来以后慌张闪躲的神态,再看这时候月上中天…… “湘湘!” 她一僵,怔怔地回头。 “你在茶庄到底在忙什么?我以前当丫鬟,在丝绸庄再忙也绝不忙到半夜,你老老实实地说,今晚在那边做了什么?”她目光锐利,紧盯纪湘眼中跃起的慌乱。 表嫂好精! “我……我……我要扫地……” 老半天才挤出这个蹩脚的理由,墨荷气得丽瞳生焰。 “你撒谎?你知不知道女儿家最不——”她瞠目,没了未完的责骂,瞬即痛苦地拧起脸,身子一软,连忙张开手掌撑着地面。 “表嫂!”纪湘奔上前,仓皇地想抱起她,却摸道她裙摆上湿漉漉的。 破水了! 墨荷痛得几乎在地上打滚,纪湘哭着奔去拍打房门,灯火一房一房地亮了起来,丫鬟披散着一头乱发,慌张出门请收生婆去。 曾元晟赶至,看见在地上受尽折磨的妻子,吓至脸青,但一双健臂仍稳稳地抱起她。 “表嫂……” 她侧首,看见快步跟上来的湘湘,她紧抓丈夫的衣襟,咬牙切齿道:“我……我不要生女儿!”女儿都被男人欺负,她不要生! “那就给我生儿子!”曾元晟恐慌起来。先前墨荷嚷着要生女娃的,这下以为她痛得坚持不下去,忙哄她撑着,迅速将她抱进了房间。 她不再说话了,巨大的痛楚使她只知呻吟。 当夜,整个宅第灯火通明,下人忙里忙外,煎熬至天明,墨荷顺利产下了女娃。 三天后,铁铭勋携着贺礼往丝绸庄,登门恭贺弄瓦之喜。 大厅内,曾夫人抱着孙女,喜不自胜,到访的客人们皆围着她看娃儿,纷纷赞扬女娃儿生得好,连她吵闹的啼哭都教人觉得欢乐。 “姨娘,表嫂说娃儿该喝奶了。” 闻声,他立刻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走进大厅的纪湘。 看到他,她怔了下,脸儿一红,不自在地别开眼,过去抱起娃儿便离开了。 铁铭勋起身跟曾夫人交代了声,尾随她至奶娘的房间。 这几天没看见她,他一个人在茶庄心急如焚,那夜缠绵的次日,他等不到她来茶庄,中午去了丝绸庄才知墨荷生了,得知她留在房里关照表嫂,他只好先行离开。 那日醒后,他头脑还有些昏沉,但忘不了夜里发生的事,也理不清自己的作为,想不透为何会对妹妹一样的湘湘那么心动? 但他俩之间,既然有了最亲昵的关系,他必须得尽快给她名分。 给奶娘送过娃儿后,她走到自己的房间前,不吭一声,他懂她意思,跟着她走了进去。 “你好吗?”他凝视她漾着秀慧的明眸,沉声问候。 她点头,颊上泛出俏丽红晕。 “湘湘,嫁给我。” 她一怔,看他写满严肃的神情,竭力压下心头的激动。 “你爱我吗?”她不回应他的决定,只管问他的心意。 轻淡如烟的问话是她心中沉重的期盼,那是比名分更重,更教她在乎的东西…… 她眨眨模糊的眼,想看清他脸上每一个表情,更想看透他的心。那晚将身子交给他,她是心甘情愿的,她并不后悔,只祈求他能回应自己的感情,即便是自己的千分之一也好。 她祈求的,只是能走到他心上而已。 铁铭勋心神一震。她问得直接,教他哑口无言。 他爱她吗?爱吗?从未认真思索过的问题让他不懂如何应付。 在这之前,他只爱过一个女人,但他对纪溦的三年爱恋,却与对湘湘的感情不一样。 与她相识至今,只知自己心里始终存着一份责任,他习惯照顾她,小心看顾着她的一切,却忘了真切剖析自己对她的感情到底为何。 他理不清自己的荒唐与冲动,是因为真的爱她,抑或欲令智昏?他不及细想,满脑子的念头只想着要担起责任,尽快娶湘湘。 他的一刻犹豫,如同一把利刃砍进她心窝,一并砍碎她心底唯一的希冀,她禁不起这样的伤痛,热泪像决了堤般,汹涌坠落。 如泉倾泄的泪流使他心跳倏地一乱,猛地意识到自己的沉默正在伤害她,他张嘴欲言,却被她及时捂住了嘴巴。 凄酸地对他摇首,她泪湿的眼底尽是苦涩的哀求,哀求他别说了…… 此刻,她终于明了自己在这段感情里,原是爱得如此谦卑,为盼求他一丝专注,她丢开了所有自尊跟在他身后,从未退却过。可她的全心奉献、义无反顾的付出,原来自始至终都换不到他一点点情意。 不奢求他能像自己一样地为她付出,只希望他能真真切切地用心爱她,不必爱得太深,只要他能对自己存有一分的情意,她也就足愿了。 她知道他被自己的眼泪吓坏了,更知道他会为了抚平她的泪而说出违心之言,但她不想听任何谎言,他的犹豫、他的沉默已是他心底最真实的答案了。 要娶她,却不爱她,教她怎么接受这样的婚姻? 她一直等待他的爱,甘愿继续捱受这份苦涩,只因她真的好爱他,爱到心碎伤神、不能自拔,对此她旁徨不知所措过,可最终还是选择待在他身旁,一直耐心守候他…… 如今等到了一场空,她能说什么?从交付身心的那刻起,都是她太傻,与人无尤。 她的心伤与凄苦皆在指责他的不该,明白她对自己付出了那么多,体会到她对自己的真挚情感,他有什么权利这样伤她? “湘湘——” 她看到了他的不忍,偏偏她要的不是责任,是他的情爱。 为什么他就是不肯给她? “我接下来要帮忙照顾表嫂,不能再去茶庄了……我跟晟表哥说了,如果你人手不够,就再找老郑。”抹去泪痕,她恢复了平静的脸容。 墨荷生产后,曾找她私下密谈,她嘴巴闭得死紧,死活不肯坦白夜归的事,墨荷没法,就不让她再去茶庄帮忙,她起先还不愿意,如今,她很愿意了。 对于他,她的心累了,没有力气再跟着他了。 “好。” 明了她正难过着,他压抑起所有情绪,顺着她的意思,不让她为难。 午后时分,铁铭勋心血来潮,步出书房,往茶庄四处闲逛。 当他独自一人在长廊上踱步,仔细走过、看过茶庄的每一处,心头泛起一种莫名的情绪。 去年春天,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开始了人生里最重要的一份事业。 凝望后门遍地白花,犹如冰肌雪肤清香淡雅,那是湘湘最喜爱的栀子花。 思绪一晃,一张清丽的小脸突然跃上心头,想起那曾日夜跟随着自己的人儿,他眸光炽热,胸口发烫。 如今少了她的陪伴,他才发现自己对她有着一份难解的依恋,才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习惯她的存在。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两个是于何时展开了重要的纠缠? 回首往事,记忆翻飞,当他用心思忆关于他们的一切时,他才惊觉……早在十年前,已有属于他俩的共同回忆。 恐怕她也记不起来了,那年她只有五岁,好小好小的一个娃儿,在他为母亲离逝而悲伤哭泣时,她拿着两手花瓣走到他面前,睁着一双无邪的大眼,然后赖在他怀里,那般不经意地抚平了他的哀伤。 而后,当她经历着他曾有过的哀痛时,他主动靠近,给予她无尽的关怀和疼爱,自此以后,他就认定了她这妹子。 所有的缘分和纠葛,就这么展开。 此刻,他满溢脑中的净是她的影子,稚气的、成熟的、骄纵的、柔善的……他不禁闭上双目,叹息着细想过去的点点滴滴。 纪湘……那个嘴馋极了、总把吃不完的东西塞给他处理的孩子,那个为他费尽心神研读《茶经》,豆 豆 小说阅读网总于晨起时分给自己端来脸盆、送来早膳的勤快女子,那个总要他拥抱着、方能停止哭泣的娇柔女子,那个红着脸、羞涩地亲吻他的可爱女人,那个教他动容、让他心疼的纪湘…… 而当她给他做红豆汤,他又是怎么对待她?愚蠢地、自以为是地把那看成是赔罪礼,再把她的心意拱手送予纪溦,他……又是如何教她伤心难堪? 沉溺在回忆里,他看透了她的心、她的情,而后,当他试着回想纪溦,那曾教他神魂颠倒的美丽女子,然而,除了一些风花雪月的温柔笑语外,他只剩一片模糊的记忆。 睁开目,面前的庭园楼阁映入眼帘,蓦然忆起这里的一切……纪湘也有参与其中。 他不会忘了她是怎么和他一起分享茶庄建成的喜悦,当工匠把茶庄的匾额钉上门楣,她乐得不住欢笑,因为有她的笑颜,他整天都浸泡在愉悦里。 她分享他的欢欣,也分担他的忧愁,在他遇上挫折时,她细心鼓励他,更加倍用心地帮他做好每件事,并微笑着告诉他,她也在努力着,就让他们一起努力,做好茶庄…… 这一刻,他才觉悟她早成为自己生活里的一部分,他思绪里、记忆里充斥的,都是所有属于他和纪湘的往事。比起纪溦,纪湘在他心中所占的位置太多,也太深刻了…… 是的,也许早在纪溦还未离开时,他就已经对纪湘动情了,那时候的日夕相对,他们有无言的亲昵,更有无形的暧昧不住滋长,只是他拒绝面对,硬是将一切的情感视为兄妹情…… 你爱我吗? 恍惚间,当日那个教他无言的问话霎时回绕耳边,是他的犹豫不决让她心碎落泪,她是那么在乎他,而他却在那最重要的时刻,给她犹豫的无言! 天!他怎能如此糊涂?他是爱她的,不爱她的话,他不会那样埋没理智,与她相缠,更不会想要为她拼搏、建立美好的未来,并有娶她、与她共度一生的念头。 刹那间,他终于厘清了自己所有的情感,明白了自己对她不仅只有责任,更有爱。 这个迟悟的认知让他身心悸动,她当日的泪眼仍历历在目,蓦间泛起的思念之情教他再也无法待下去。 没了犹豫,他要马上奔到她面前,郑重对她告知他最确实的情愫。 “铁爷!” 在他匆匆步出后门时,一道叫声喊住了他,连忙转过身,他看到了两个女人。 距离太远,让他看不清秦嬷嬷身旁的女人是谁,他不禁眯起了眼。 下一刻,当那女人向他奔来,他疑惑的眼眸转至愕然—— 在宁静的园子里,丝丝哭语悠悠蔓开…… 在春色盎然的时节,纪溦回来了。 她带着满身风霜,不顾一切地从京师逃回洛阳,哭着朝他奔来。 在她连声哀求与痛哭下,他暂且收留了她,让茶庄先成她的容身之所,别的事他会竭力助她逐一解决。 黄昏之时,当他踏出房门准备到曾家去找纪湘时,却见纪溦早在门外候着。 “铭勋。”步上前,纪溦轻唤了声。 从下人口中得知,纪湘一直跟在他身旁做事,在庄内的地位俨如女主人,看来他当真如她出嫁前所言:好好对待湘湘,别辜负了我的退让。 这个事实教她气恼不已,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彻底舍弃他们的情分,更接受了纪湘的痴缠。 “溦儿,我为你仔细想过了,回去投靠你娘家是最好的法子,你夫家那边我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只有纪老爷才能为你出面相助。”他能帮的,便是跟纪老爷一起商讨纪溦日后该如何自处。 “我不要回纪家!娘知道我跑回来,她肯定会逼我回去的!我不要再受那样的折磨了!”她激动低喊,美眸泛现泪光。 她的丈夫竟是个断袖之徒!当她发现了他跟别的男人鬼混,当下她惊愕得如遭雷击,要日夜跟这样的男人相伴相随、要跟这样的丈夫共守一生,这教她恶心难当得要死,再美好、再富裕的瑰丽生活已成折磨,她发誓这回逃了出来,就再也不回去! “你不要我了吗?你不爱我了吗?”哭着扑进他怀里,她伤心不已地问,抱紧他健壮的腰身,她竭力唤回他昔日的情愫。 “溦儿……”低叹着,铁铭勋不禁皱起了眉。 得不到他的回应,她一咬牙,立刻吻上了他,不理他推开自己的双手,她使尽了所有力气抓住他。 他错愕不已,如木偶般任由她亲吻。 曾经,他多钟爱这个女人,多渴望能与她执手,但如今领受她的热情,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悸动。 他真的不爱纪溦了,真的放下被她背叛的痛和伤心,他只想去曾家找纪湘,告诉她自己的情意。 他爱的,是湘湘。 伫立后门外,看着他们的痴缠,锥心之痛如狂潮骇浪般瞬间吞没了纪湘,泪水无声地坠落了下来,无尽的凄怆与悲痛不断向她汹涌袭来,已然破碎的心再也承受不住这一切的残酷,她撑不起如此深重的伤害…… 终究抵不住思念,她趁着表嫂昼寝,跑来这儿看他,想着只要远远一瞥就好了,却没想到会看见他和溦姐—— 她痛得没办法去思考已经远嫁的姐姐何以会出现在这儿。 捣紧嘴巴,她心碎地看着这刺目的一幕,单薄的身子因哭泣而不住颤抖着,泪雨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流落她纤细的手腕,洒下一地支离破碎的泪花…… 为什么他总是这样让她心痛?如果他还爱着溦姐,那么他们拥有过的温存,在他心底到底算是什么?逢场作戏吗? 她当真卑微得如此不堪,溦姐是他心头块肉,心上牵挂,而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原来,一直以来不是他无情,而是他还爱着另一个人,只要他还记得溦姐的存在,只要他的心还系于溦姐身上,她一辈子都不会被他所爱。 忽地转身拔腿狂奔,她含泪跑出了茶庄,不愿再看见他俩的痴缠,不愿再被他伤害了…… 第八章 伤别离 “纪小姐,有位与您同姓的小姐在后门等你。” 纪湘躺在榻上,轻轻应了声,门外的丫鬟报过了便离开。 是溦姐来找她了。 她稍微理了下衣妆,对镜看看自己惨白麻木的脸色,才发现自己变了好多。 长越大,她越不知欢笑为何物,多想回到少年不识愁滋味之时,可是,人总得要长大,不可能永远都那么天真。 来到后门,果真是溦姐。她看到妹妹,未语泪先流。 “湘湘……”她一拐一拐地走到纪湘面前,用力抱紧了她。“对不起……湘湘,当初我真该听你劝的,我的夫婿真的不是人,我当初真的该听你的话!” 她如此激动,纪湘不禁回搂她,轻拍她的背。“你夫婿怎么了?” “我夫婿是断袖……”说出最难堪的事实,她伏在妹妹肩上哭道:“我是逃回来的,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那个夫婿,真的没办法……” “爹和二娘都不知道?”纪湘瞠眸,以为姐姐只是回家探亲。 “怎么敢让他们知道?我没收休书,就这么逃走了。”纪溦放开她,啜泣道:“铭勋说,他会帮我跟爹娘说,我现在投靠他暂住在茶庄,我听那两个嬷嬷说,你在这里住下了,曾家对你好不好?你过得好不好?” 她点头,心疼姐姐处境,没计奈何,一提起铁铭勋,心又绞痛起来。 “你在茶庄做事,我都知道了。”她握紧妹妹双手,含泪低诉:“湘湘,我很爱铭勋,真的很爱他,出嫁时,他曾答应过我,无论将来如何,只要我回来了,他还是会要我、娶我,我知道你喜欢他,但你能不能成全我?不要再来茶庄好不好?我求你……”只要湘湘不再去缠着他,她便能挽回他的心! 一向尊贵而骄傲的姐姐,居然求她了…… 纪湘想笑,却笑不出来,眼泪滑下,干涩的喉咙梗着呜咽。 她知道他爱姐姐,她今午在茶庄的后门都看见了。 湘湘,嫁给我。 那时,他的话动听宛如鸥黄鸣声,她心向往之,最终求之不得,才明白与他有过的欢笑甜蜜,不过黄梁一梦。 她是时候醒了,也该对他死心了。 “溦姐,我不会再去茶庄。”她许下诺言,水眸凄凄。 她不去,再也不去了,她会离开,离他们远远的、远远的…… “她走了。” 看不到想见的人儿,他只得到墨荷冷凝的脸色与教他愕然的三个字。 “走?走到哪儿去了?”他一脸错愕,有些反应不过来。 昨日黄昏,他来到曾家想见湘湘,丫鬟却道她微恙不见客,他挂忧着,想进去探视,丫鬟不言不语地盯着他,他只得作罢。想不到今日再临,却得到墨荷冷冷的三个字。 “哪儿去?不就是去一个永远都见不着你的地方!”带着一丝斥喝,她眸中有深刻的嗔怒。 当她忆起昨儿傍晚,纪湘哭着向她奔来的情景,她的心就又疼又恼,疼纪湘的狼狈,更恼铁铭勋让纪湘伤心成那样。 永远都见不着你的地方! 他心一震,严重的语句让他心惊。“什么意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理墨荷的怒气,他逼问,黝黑的脸庞布满惶惑。 “什么意思?”墨荷有丝咬牙切齿,没想到他居然还敢问她?“还不够清楚吗?她走了!离开洛阳了!” 此时,曾元晟刚巧步进了大厅,看到墨荷的怒容,他连忙走上前。“有话好好说,气伤了身子就糟糕了。”他好言相劝。 不理丈夫的劝言,墨荷蹙眉推开了曾无晟,迳自走近铁铭勋。“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火大之下,她激动质问。 到底是怎么样的伤心、多深重的伤害,会逼得湘湘如此坚决地离开?她不解,无奈纪湘就是不肯说出原由,可她仍能从中想出他俩之间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一直知道纪湘的心事,只有铁铭勋才能如此让她伤心流泪,她会萌生离开的念头,不是为了铁铭勋,还会为了什么?因此她无法不怪罪到铁铭勋头上! 铁铭勋心中一阵刺痛,墨荷的怒问让他忆起自己确实做了许多亏欠纪湘的事…… “我会补偿她的,告诉我她人到底在哪儿?”焦急与不安在他脸上交织成深沉的痛苦,他的询问几近哀求。 感觉到他语中的诚恳,墨荷有一瞬间的心软,但她还是选择撇开脸。“你放过她吧!她没办法承受再多了。”不经意放柔了严厉之音,她只希望他们的纠缠到此为止,虽然她不晓得纪湘离开的个中原因,但看她被伤得那么深,她只能顺着她的意愿,帮她挡住铁铭勋,也为她隔离伤害。 放过她?不!他怎能放过她?她没办法承受,他更是没办法割舍这段感情啊! 完全不能接受墨荷所说的一切,他更无法相信纪湘当真离开了洛阳,毕竟他前日还看见她的人啊! 掐紧了双拳,他霍地转身冲出厅外,发誓弄翻了整个曾府也要找出纪湘。 “他……”墨荷瞠目,被他这突来的举止吓着了。 “好娘子,好好地待在这儿,为夫出去劝劝他啊。”哄着妻子坐下,曾元晟说着便要跟着离去。 “你可别向他泄漏半点消息啊!”蓦地回神,她大喊着吩咐。 “当然!”闻声掉头,曾元晟对娇妻挑眉应允。 他当然不会对他发放半点风声,那小子可恶极了,弄得墨荷放不下纪湘,而纪湘更是黏着墨荷不放,昨晚她们俩就睡一块了,害他得去睡书房! 如此无辜地被剥夺了与妻共温存的权利,他想起就恼。 追上铁铭勋,就见他不停进出各个楼阁,看不过他那副傻样,曾元晟不禁拦住他。 “别找了!她真的不在这儿,你不相信墨荷,也该相信我吧。” 站住了脚,铁铭勋气息微喘,思绪紊乱。曾元晟的话让他终于意识到……他真的失去纪湘了。 见他忽然愣住了,曾元晟不禁皱眉。“说实在的,你和湘湘到底怎么了?我看你俩这阵子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弄成这样?”说他鸡婆也罢,其实他也想知道老弟的心事。 得不到回应,他略一挑眉。“小俩口吵架啦?”咧嘴轻佻地笑,不忘削个一、两句。 怔忡了半晌,他略显无神的眼转向一脸笑意的曾元晟,看着这跟自己最亲的老哥,他黯淡的眸光倏地一亮。“哥,告诉我!湘湘在哪儿?她到底在哪儿?”他吼着、问着,并举手抓紧曾元晟的肩膀,此刻他整副心神里只剩下纪湘,他发了疯地要看见她!他还没对她表明情意、还没弥补一切的过错,他怎能让她离开自己? 激烈的反应教曾元晟顿时傻眼,与铁铭勋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他还是头一回看见他失控成这样…… 看来,他还是在乎纪湘的吧?要不他怎会对她的行踪如此紧张关注? 曾元晟不由得叹口气。“老弟,不是老哥不肯告诉你,而是湘湘她真的不想见到你,懂吗?昨晚她哭惨了,你嫂子可心疼死了,也许你们分开一阵子比较好,你们都需要冷静,关于她的去向,你就别多问了。”他苦口婆心劝着,希望他能明白有些事是不能勉强的。 得知纪湘哭了,他整颗心为之揪紧。 他错了……昨晚他不该理会纪溦的一再哭求和缠绕,他该直接回曾家来看她的!一夜之间,他如此轻易地失去了她,这比什么都教他难以接受。 “你先做好你的事情。纪老爷不让纪溦嫁你,难道就肯把湘湘嫁给你?你好好做茶庄,做出了成绩,以后才有机会娶湘湘。湘湘身旁有丫头照料着,你不用担心什么。” 铁铭勋摇头,眸中净是苦涩。“算我求你好了,请你告诉我好吗?我没办法失去她……”首次对人抛下最贵重的尊严,他深深哀求兄弟的同时,也明白她对自己而言,是如何重要…… 曾元晟头痛了,他不想打击他,但碍于墨荷的吩咐以及纪湘的意愿,怎能如实告知?毕竟他也是心疼纪湘,他不确定一旦对铁铭勋坦白,是否会对纪湘造成更多的伤害? “你别这样,几十年的兄弟哪有求不求的?她这是存心要躲你的,就算被你找到了又怎样?她还解不开心结的话,你再怎么做都是徒然,何不先试着放手让大家都静一静?哪天她想通了自会回来,你不必着急这么多的。” 听着肺腑之言,他即时陷入一片怅然若失的愁思中,霎时间颓丧不已,全身虚软得几乎要倒下了,其实他也知道纪湘的固执。曾元晟说的自有道理,勉强找回了她的人,他最后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难道我就什么都不能做,就只能待在这儿等她回来?”他眼神空洞,喃喃自语,不敢想像往后他得活在等待中。 曾元晟长叹了声。“等就等吧!有啥了不起的?我也等过啊!你瞧我最终不就娶到墨荷了?”鼓励地拍拍铁铭勋结实的手臂,他以过来人的口吻分享经验。 铁铭勋不禁苦笑,他等嫂子只等了那几个月而已,可纪湘能在几个月内回来吗?他能有像老哥这样的幸运和福气吗? 身后再次传来娇叱,曾元晟立刻闪开,马上回到“大人”身旁。 遥望曾元晟与墨荷,一阵惆怅忽地兜上心头。如果他能早点了解纪湘的爱、早些明白自己的心,他和纪湘也该已结连理了。 从曾府回到茶庄,一路上他像被挖走了所有力气般,每一步的提脚都是举步维艰,失去了纪湘,他的心也仿佛被什么挖走了一部分,令他空洞、教他失落。 也许,这就是老天给他的惩罚…… “你为何要这样待我?” 月光下、寂夜里,银白光芒倾泻大地,照亮了纪溦愕然且苍白的脸容。 “你再继续留下,对你而言绝非好事。”如实答道,铁铭勋脸上净是冷峻。今天他已拜访了纪老爷,明儿个纪家便会派人来接走她,尽管明了她心中的想法,可他不能顺从她,他不该再对她施予任何的怜悯,那对他们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 “你喜欢上湘湘了?”紧盯着他透出冷漠的眸,她白着脸猜测他一再拒绝自己的原因,娇脆嗓音有丝发颤。 喜欢?不,那不足以形容他对湘湘的感情,他爱她,在过往的深刻相处里、在不知不觉间,他渐渐爱上了她,却愚蠢地不自知。 铁铭勋无言,眼神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赤裸的答案比想像中的可怕太多,纪溦不禁红了眼眶,深切的悲愤瞬即凝聚成疯狂的嫉妒,刹那间将她所有的理智都打碎了。“她到底对你耍了什么手段?你该是恨她的!你怎能喜欢她?你怎能?”她激动地哭喊起来,句句皆是无理的指控。 从小到大,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了那段不能自主的婚姻,从没任何东西可以溜出她的掌控,她不允许他对自己移情别恋,不允许! 恨湘湘?这就是她想要的吗?她失控的叫喊让铁铭勋微愣。 昔日所熟悉的可人儿仿佛消失了,此刻他只见到一个说话与面目都极之狰狞的陌生女人,那个他从不认识的、关于她的另一面…… “别忘了当初是她逼我离开你的!那可恶的丫头——” “够了!”怒吼着打断她,他终于打破沉默,为的就是要停止她将吐出嘴的数落。 与纪湘相处了整年的时间,他知道纪湘不是那种人,她根本不善于耍心计,更别说那种卑鄙手段了,他爱她,自该相信她当日之言,现在他只恨自己当初那样被怒火掩了理智,把她伤得那么重。 而纪溦的前言不对后语,更是教他的心凉了一大半。他清楚记得当时的离别与叮嘱,是她请他别辜负了她的退让,并要求他善待纪湘,谁能料到原来她是别有用心?她聪明地利用他正值痛苦的心情来伤害纪湘,假如没了这重波折,他和纪湘的情路不会有那么多的错恨难返。 但这该迁恨于纪溦吗?不,他清楚明白一切的伤痛和过错,都是由他亲手铸烙下来的,他是真正摧毁纪湘的刽子手!他该死地要她奉献所有,却吝啬对她表白情感,毁了她的清白,却迟迟不确定自己最真切的心意,他是最可恨的那个人! 在铁铭勋的怒瞪下,感觉到他对纪湘的信任和在乎,纪溦终于醒悟到……她输了。 惨白了脸,她乏力地跌坐下来,泪水霎时夺眶而出,她就像是丢失了一样心爱的东西,像个孩子般大哭起来。 面对她的心伤,他没丝毫动容,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旋即转身离去。 纵然与她相恋了三年,她亦曾霸占了他满腔情爱,他却不了解她。所谓的爱恋,其实不过只是一时的迷惑罢了,他眷恋她的美丽和温柔,却从不曾真正懂她,看似浓密的感情,事实却是没任何的交集,他们谁也没牵系过谁的人生。 而纪湘,是以年月与长久的相对,日积而成的一份依恋,她干涉、占据、影响他十年来的生活,同时也成了他生命里的一部分,注定他此生再也无法放下她。 她早已融入他的骨血中,自然、真切、实在地围绕着他,直到她离开了,他才把这一切感觉都弄清看透,体会到她是自己最难以割下的一份牵挂和深情。 时间无法重来一遍,懊悔只会令人更失落痛苦,也许他该掩埋起难过,抱着期待去守候…… 四年后。 初春天,乍暖还寒。 “小姐。” 叫声扰了炕上人儿好眠,徐徐睁开朦胧的眼,一张柔美容颜立时映入眼帘。 “绢儿……”呓语般的呼唤、半眯着的美眸,暗暗宣告她还需要睡眠。 “小姐再睡一会儿没关系,绢儿得出门去了,您好好睡。”细心为小心盖好被子,明绢为她放下罗帐,免得冷风泄进让小姐着凉。 转过身,看到一桌子的针线活儿,她不由得低叹了声,小姐肯定又熬夜了。 上前收拾过后,她便赶紧出门去,踏出房门时,炕上却传来声音。 “小姐?”明绢不禁失笑,看小姐钻出了罗帐,揉着一双惺忪睡眼下炕,她连忙跑过去。“醒啦?别勉强喔!”她笑说,然后为她拿来衣裳穿上。 “醒啦醒啦,再继续睡下去可就变猪了。”扫去了初醒时的疲倦与慵懒,纪湘抖擞精神,娇笑着自嘲。 明绢摇头低笑起来,侍候着衣时,她不忘唠叨几句。“小姐就爱胡说,还有喔,绢儿瞧你又偷偷熬夜了对不?这样对身子不好的,您就别——” “你不也常熬夜?你熬的夜比我多着呢!”不甘被训,纪湘挑眉打断她的话。 这些年来一直只有明绢一人在劳碌,而她就当真像个千金大小姐般,整天无所事事地待在屋子里,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因此她便要明绢给自己教授针线活儿,好让她能做点事,让她不致真的变成“猪”。 “小姐您怎能跟绢儿相比?我都习惯了呀!”为纪湘扣上绊扣,明绢回答得理所当然。其实她也明白小姐的想法,知道她只是想帮忙,但她受曾少夫人的吩咐,得照顾她小姐、照料她所有的事务,她又怎能让小姐劳累? 喔,这么说就是她纪湘没她杜明绢强喽? 她正想开口调侃明绢之际,视线不经意地掠过窗户,看到外头已然发芽的杨柳,她心头一沉,神采奕奕的明眸亦随之黯淡下来。 没察觉到她的异样,明绢整理好一切后,嘴巴再唠叨了几句,便匆匆离开。 明绢走后,她在房里怔愣了片刻,似是要确定什么似的,她缓缓步出屋外,直往那棵杨柳而去。 下了两天的春雨于昨晚深夜方肯停歇,天一亮,杨柳都发芽了,这样的情境……像极了她初临苏州之时。 四年前的春天,她和明绢刚来到这儿,一进城里雨就下个不停,她俩几番转折才找到这属于曾家的别业宅子,明绢和这里的奴仆为她打点好一切后,她就进房休息去了,但她无法睡着,深夜里,她因哭泣而难以成眠…… 她深深记得当时一夜大雨过后,当她睁开红肿的眼皮,迷迷蒙蒙地往窗外望去,就看到屋外那朝气蓬勃的新芽。 那是她到这儿来生活的第一天,因此……印象就来得特别深刻了。 回忆让当日的感受一并涌上她心头,她突然湿了眼眶。 有些人、有些事,她都不敢刻意回想,但记忆之门一旦开启了,任她再怎么努力,也关不住了…… 也是眼前这般的春意盎然,忘记日子,只记得她哭倒在墨荷怀里,在彷徨不知所措时,她跑到唯一能给予她温情的曾家,捧着一颗碎裂的心——她也曾这么跑去曾家寻求协助,但那一刻,她却觉得自己比面对娘亲死去时更心痛。 当时墨荷拥抱着她如护着孩子般,她哭得肝肠寸断,表嫂似是感受到她的痛苦和心伤,自己也跟着哭了。 在心痛欲绝时,茫然、失措、彷徨……所有让人疼痛的感觉不断在她心头萌发倾泄,她无法思考更多,只想逃离所有让她伤心的人与事,离开的念头一起,便像是扎了根般挥之不去。 她要走,不管到哪儿都可以,只要离开洛阳便好。 第二天早上,墨荷便马上为她准备好一切,更使来明绢照顾她,本以为只是一阵子的静休和沉淀,谁料到她这么一走,转眼间,便是四年。 离开,是想寻求一份宁静、一份解脱,她用了一年时间平息伤痛,习惯没有他的日子,试图调整自己纷乱的心绪,让自己平静下来。 也许是这里的水乡之美绑住了她,教她不舍离去,任性地继续逗留在这不属于她的地方,她明白自己是如何让身在洛阳的表哥表嫂麻烦,可她实在没勇气回去。 是什么让她不敢回去?那一直是她拒绝思考面对的问题,现在她只想抓住眼前难得的安宁与美好,别的……她不愿想太多。 “湘湘?” 低沉的男性嗓音自她背后传来,她转过身去,明眸对上一张斯文俊雅的脸容。 见了紧系于心上的佳人,严奕不禁笑开了俊颜。“方才在路上碰到绢丫头,她告诉我你才刚起来不久,还没吃吧?”他挑眉问道,含笑多情的眸有无尽温柔。 纪湘颔首回应,相较于严奕的热络,她显得冷淡多了。 “那好,咱们到‘苏湘楼’去。”毫不介怀她的淡漠,他态度仍一贯地热切。 闻言,纪湘立刻摇首。“不了,嬷嬷该准备好了早膳——” “我已经吩咐李掌柜为咱们留了桌位子。”黑眸笑意浓厚,看似温文尔雅,骨子里却有不容人拒绝的强悍。 得知他已预先安排好一切,纪湘只好点头应允。“请严公子稍候。”轻声说罢,她便回房去。 “纪湘!”有丝情急地叫住了她,他绕到她身前,将手上的端盒交给她。“里头有红鸡蛋是我娘给你的。” 她一怔,这才忆起今天是自个儿的生辰,一抹甜笑立即跃上唇边。“谢谢,我自个儿都忘了。”慎重接过端盒,她对严家这份心意珍而重之。 透出惊喜的欢欣笑靥教他心悦,微笑看她不常展露的欢颜,他多希望自己能给她带来快乐,她的笑容美丽可人得教他心动。 捧着端盒进房,她关上门后便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里面除了红鸡蛋,还有一些精致的首饰,取出那两颗鸡蛋,她还是喜欢这份盈满温情的喜红。 将端盒放进柜子里,纪湘在妆桌前执起了梳子,纵然明白严奕希望她会用上他送的东西,可她还是用了自己那些简单朴素的发簪。 凭借她亲娘和姨娘跟严夫人有着手帕情谊,严家一直对她关照有加,不时给她送来一些吃的或穿的,在这四年来,她和严家的关系变得更密切了些,一切皆因屋外那个男人而起。 初到此地时,她有整整一年足不出户,严家人都以为她是特地前来苏州休养的,毕竟苏州是个集繁华与灵气于一身的好地方,但事实上,她却是终日躲在房里以泪洗面。 当她从过去那段情伤中复远过来,“病”了一整年的她终于踏出屋外,并特地前往严家感谢严夫人的关切,就在那时,她又遇上了严奕。 按道理来说,她该喊他做表哥,就如曾元晟那样,但当他俩第一次独处时,当她那么近地望进他炯亮的黑眸,并清楚看到他眼里闪动着的炽烈火光,“表哥”二字硬是在她喉头上梗住了。 直觉叫她别与他太过亲近,因此四年来,她一直只喊他严公子—— 梳理好头发,她缓缓放下了梳子,打开房门,她迎上严奕那温文的笑脸。 一路上严奕对她细腻以待、尽显柔情,浸泡在他这样的宠爱中,她却感觉不到一丝应有的感动。 不再为谁悸动心绪,也不再为情爱束缚,她的心,终于自由了。 第九章 “今早小姐跟二少爷一起去茶楼对不?” 剥着红蛋壳,纪湘抬脸望向满脸灿笑的明绢。“你在高兴什么?” 明绢呵呵一笑。“我能高兴什么?是二少爷高兴才对吧!” “喔?”纪湘挑起了秀眉。“怎么?你的二少爷又跟你说悄悄话了?”带着一丝的调侃,她刻意把“又”字提高三分音,特别强调她和严奕的熟络。 明绢几乎每天都到严家的织品庄去做事,这是为了替她们俩赚点生活费。 她不想给墨荷太多的负担,每当她给自己捎来银子,她都皱眉。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明绢便马上往严家那儿找些活儿回来干。其实一些简单的针线她也会做,但明绢总不愿让她做,舍不得让她操劳,因此经常一人扛下所有活儿,是个很贴心勤快的丫头。 而明绢不仅手艺巧,更有绘画天分,自己尝试着画了几副纸样让织品庄的总管过目,总管一瞧,惊艳万分,并请她继续画下去。四年来她边画边学,也就成了织品庄的纸样师傅,年纪轻轻就有此才能,是注定了要以织品为业。 严奕在织品庄里也是画纸样的,经常与明绢一块儿做事,经常向明绢打听她的消息。他会知道她的生辰日子,也是因为明绢,收到了那些贵重的厚礼,她真不知该否感谢明绢。 “他当然要跟我说,您都不晓得其实他心里有多慌。”故意把话夸大地说,明绢眸中有着促狭。 “慌?”纪湘不解。 “慌小姐不懂他的心意啊。”话都说得这么白了,小姐不会不了解吧? 眸色一敛,纪湘低头继续剥壳,不再搭话。 她怎会不懂严奕的心意?但她没办法接受他,也没资格接受什么,她已不是玉洁冰清的姑娘。 “小姐,您不喜欢二少爷吗?”明绢不禁蹙眉轻问,不懂小姐为何总对严奕这般冷淡。 “怎么?你打算连这个也向他通风报信?”纪湘有些失笑地问。 “如果是好的答案,我当然会上报。”微笑着说,明绢水漾般的眸子泛着柔善,只对严奕通报好消息不是圆滑,更不为讨好,她只是不想打击严奕,让他难堪。 唉,有时候她真恨明绢这性子,她该再多嘴点、再多事点,把所有事都抖出去,那么严奕才会死心呀。 不是吗?如果让严奕知道她初到苏州那一年,生活跟情绪是如何地失序混乱,还让明绢时常担忧得寸步不离地照料她,肯定会吓跑他。 “我跟他是不可能的。”纪湘淡淡地说道。 多么轻柔的声线,却是如此坚定的语气,她已把自个儿的心意明确透露出来。 “快吃掉。”把另一颗红鸡蛋塞进明绢手心,纪湘对她抿唇而笑。 扬起倩笑,明绢开开心心地将红鸡蛋往桌面轻敲,剥掉壳后,便与小姐一同吃着,简单却快乐地庆祝纪湘的生辰。 两人宛若姐妹般的情谊,尽在不言中。 门外春色浓艳,门内茗香浓郁。 “这茉莉绣球确是极品。”手执瓷杯惬意品茗,细闻满杯鲜浓香气,严奕不禁勾起了满意的笑。 今早在家尝到如此茶香,浓醇滋味教他爱不释手,不期然地想起悬于心上的佳人,午后他便携着茶叶造访,欲与纪湘一同品尝。 清幽的茉莉花香冲击着她的鼻息,她有些怔愣地看着杯中的微黄汤色,一阵悲怆忽地袭来,让她眼底悄悄泛起酸痛。 多久了?她有多久没喝茶了? 当她的一颗心,空空荡荡地放在苏州,她便不再喝茶,她怕,怕会回想起自己之前是怎么为了那人尝尽茶香、若读《茶经》,对各种茶叶的味道与特质背记得滚瓜烂熟…… 搁下茶杯,正当严奕微笑着望向纪湘,却惊见她大眼泛着盈盈泪光。“你……怎么了?” 听见关切的低问,纪湘有丝失措地摇头,不欲于人前失态。“严公子慢尝。” 强抑喉间几要泄漏的哽咽,她轻声地说毕便起身离开。 眼看她就要走出自己的视线,严奕心绪为之揪紧,不假思索地拉住她,突来的冲动使他首次动手抓紧心中倾慕的人儿。 男人的厚掌紧紧包围住她,那样的温暖、如此的温柔……似曾相识的温度让她脆弱,似是而非的熟悉教她心痛,到底是什么教她难过得只懂得落泪? 绕到她身前,她噙满了泪的水眸惹他心生爱怜,难耐心中灼热,他施力将她纳入怀中,轻拥这让他一见倾心、朝思暮想的女子。 被迫靠近这副男性身躯,男人的深浓鼻息紧紧缠绕住她,她含泪闭起目,试着感受、接受严奕给予的一切…… 然而,伤心依旧,她难受得只能不停低泣。 同样是拥抱,甚至是一样灼热的气息,但为什么她就是感受不到一丝动心?她不敢相信这世上除了那人,自己不可能在别的怀抱中寻到安慰、抑止哭泣…… 瞧着怀中那微蹙的愁眉、紧闭的眼与狼籍的泪痕,这我见忧怜的模样教严奕怦然心动,放弃思索她的泪因何而生,他俯首,忍不住吻了她。 唇上蓦然出现的温热与压力教她瞠地睁大了眼,倏然推开他,她慌忙制止他的越礼,一双乌黑瞳眸惊疑不已地瞅着他,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 稍微激烈的排拒动作让严奕不自禁地皱眉,虽明知是他无礼在先,他怪不得她,但他还是被刺伤了,毕竟他是那么喜欢她、在乎她。 目光触及到他暗淡的神色,纪湘没来由地感到愧疚,也许有些事……她该跟他说清楚。 “严公子……” 听见那柔软的低唤,他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你很讨厌我吗?”望向那水嫩的娇颜,严奕苦笑着问。 闻言,纪湘立即摇头,不想让他误会自己,她从不曾讨厌过他。 “你从不直接喊我的名字。” “严公子”这称谓,有礼,却有说不出的生疏与拘谨。 “湘湘……”他眯眼轻喃,伟岸的身躯缓缓步向她。“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渴望这么喊你,但你总是抗拒靠近我,让我不敢这么亲昵地喊你小名,就怕会惹你反感,然而,当我听到你直喊曾元晟做晟表哥,你可知那对我来说有多刺耳?”把心中的郁结一股脑儿地说出来,他深沉的脸色与言词透出了无奈。 他自己想起也觉可笑,他真的嫉妒过曾元晟,眼红他跟纪湘熟络不已的关系。 纪湘愕然,没料到自己的保持距离会使他难堪。 徐步走到她身前,他定眼瞧着她脸上的怔愣,忽然笑了。“有好几次,我几乎冲动地想到洛阳去提亲,但我知道真那么做了,你肯定不高兴,所以我等,等我们培养好感情,等我们真正的两情相悦,却没想到一等就是四个年头。”苦涩的言辞有掩不住的叹息,他对她的感情溢于言表。 他的深情让她泛泪,在他身上,她仿佛瞧见了自己的影子。过去她为了讨好爱人而伤透心神,现在严奕为讨好她而不敢贸然冲动,在情爱的道路上,铁铭勋苦了她,而她,也苦了严奕…… “我知道你的想法……我并没有逼你的意思,我可以等的。”扬起温和且自信的微笑,他知道终有一天能打动她。 透着坚定的字句教纪湘心酸,为什么?为什么严奕会跟她一样地选择用时间来等待、换取意中人的情意?这一切她都经历过、体验过,也已深刻明了感情不能勉强的道理,当初她强求、她争取,可最后得到了什么?她只落得伤心欲绝的下场。 不,她不要严奕这样,他是个好人,她不能让他尝这种苦果,她不值得他去爱,她……不是一个好女子。 挥走眼底朦胧的泪,她咬着唇,毅然作了个决定。 “不要等我,你不会愿意等一个不清不白的女子,你会后悔的。” 劝言般的话语使严奕微诧,他轻皱起眉,不解地看着她眸中那抹坚决。 “我已非清白之身,配不上你。”平声清晰道出,她以自己的不堪打碎他所有的疑惑与情愫。 一如她所料,严奕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那般错愕的神色、那样不可置信的眼神,紧紧地、无言地盯视着她。 她敛下眸,唇角轻漾出一丝哀伤的淡笑,幽幽转过身子,离开了大厅,双脚踏上门外春泥,纤白的身影被璀璨春光浓浓包围。 炽热炎夏时,纪湘收到了从洛阳捎来的信笺,本以为只是墨荷的寻常家书,然而当她笑着拆开信,认真阅毕信中内容后,瞬间刷白了脸。 纪老爷病重,墨荷要她尽快回去看父亲。 无论他们有多生疏,终究是父女,为着那段永存的血亲关系,她还是湿了眼眶。 翌日中午,明绢打点好一切后,纪湘便登上马车,可陪同她离开苏州的不是明绢,而是严奕。 其实他们已有一段时间不曾相见了,他的蓦然出现加上要与她一同动身前往洛阳,都教她诧异万分,但她无力采究他的心思,只想赶快回去看父亲。 路上的颠簸折腾与心中的挂忧,使她感到难受极了,有好几回她更是忍不住哭了,而严奕一直从旁照顾她,细心安抚她慌乱不安的情绪。他确实减轻了她的痛苦,面对他不曾改变的体贴与温柔,她感激,也感动。 “湘湘,咱们到了,快醒来。” 熟悉的叫声于耳边回绕催促,纪湘马上惊醒过来,一睁开眼便迅速掀起旁边的帘幕,熟悉的景物霎时展现眼前,她心情有说不出的激动和紧张。 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进了洛阳城后,马车辗转来到纪府门前,纪湘匆匆跳下马车直奔进家门,纪家的奴仆惊见她的归来,连忙上前侍候。 “好好招待严公子。”抛下一话,她急促奔进纪老爷的住处。 一个时辰后,纪湘走进客房。 刚见她的身影,严奕连忙步上前。“纪老爷还好吗?”他关切地问。 她摇首,大眼渐渐凝起水雾。“他睁眼看了我一眼后就闭上眼睛,我喊他,他也不回答我……”而她只能呆呆地站在床边守着他、看着他。 她不曾后悔当年的匆匆离开,但是回来以后,她才知二娘陪着姐姐去了京城,一去便是四年,这些年来,爹都一个人过……看着年迈的父亲躺卧在床,那一刻她后悔极了,她不该出走多年,置父亲于不理的。 “没事的。”执起她冰冷的小手,严奕想给她多点坚强的力量。“见到女儿回来了,他心里该是欣慰的,别想太多,让他好好休息。”他柔声安慰她。 在前往洛阳途中,纪湘曾哭着对他诉说她和父亲多年来的疏离,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她点点头,任他如此紧握着自己,这时候她多需要温暖与依靠。 忽然想起了心中另一至亲,她不禁开口说道:“我想去看看姨娘——” “还有晟表哥和荷表嫂。”笑着接下她的话,他深知她心里的惦挂。 轻漾出笑,他灿亮如阳的亲切笑容驱走了她心底所有阴郁。 自娘亲去世以后,曾家便成了她第二个家,一个她高兴就过来小住的窝,一处她极之喜爱的地方——因为这里有疼爱她的人。 离开洛阳四年,现在终与曾家人久别相逢,她们的心情皆是激动的,但眼看各人安然无恙,心中纵曾有千万挂忧,可于此时也化做了浓浓安慰。 四年的光景,曾夫人看起来更老了些,但慈颜不变,和蔼可亲的笑容仍是纪湘所熟悉的;墨荷也变了,红润的面色与丰满的身段增添了她成熟的韵味与美态,可见这四年来的相夫教子生活,她是过得多么幸福美满。 在融融笑语间,她们回味着彼此的不同,时间带走了那么多,却带不走一直连系于她们之间的深厚亲情。 “娘……” 一道软软的小嗓音响起,张妈抱着一个小娃儿走进大厅,她的出现深深吸引住纪湘和严奕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这小娃儿。 “这就是智亲王爷的小福晋?”感兴趣地挑起眉,严奕看着那领衔了最尊贵的身份的小人儿,眼中闪着惊奇与一丝敬畏。 曾氏丝绸是皇宫大内的御用丝绸,今年春天曾无晟被召进京面圣,亲身听从万岁的旨意于宫内赶制圣上想要的丝锦样式。丝成后,嘉庆帝龙心大悦,对曾对晟留下极好印象,便下旨要把曾无晟的独女许给他的皇二子智亲王,决定待曾贤年到十四时,就将其引为智亲王的侧福晋,这桩满汉指婚轰动全国,也成一时佳话。 墨荷笑着颔首,从张妈怀里抱过自己的心肝儿。“这是严叔,贤儿叫严叔。” 转脸看了看那陌生的脸容,贤儿随即瘪起小嘴偎进娘亲胸怀,不肯叫人。 曾夫人看了,不禁对严奕笑道:“这娃儿啊,就是怕生。” 严奕微笑着摇头,表示没关系。 “来,这是表姑姑,湘表姑。”不介怀女儿的无礼,墨荷脸上满是宠溺的笑意,继续为女儿介绍。 本以为贤儿会照样不睬人,岂料墨荷声音才落,她就马上露出小脸,一双清灵亮眸望向纪湘,目光既陌生又熟悉地盯着她瞧。 得到贤儿专注的正视,纪湘不禁对她扬起笑脸,她这么一笑,贤儿瘪着的小嘴连着眼儿一起变圆、瞪圆,一副惊讶的模样。 贤儿对纪湘特别的反应挑起了众人的注意,下一刻,她竟挣开了墨荷的怀抱,直奔向纪湘。“湘表姑、湘表姑!”她大声喊着,伸出小手拉着纪湘的裙摆。 纪湘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怎么了?别对湘表姑拉拉扯扯的。”墨荷不禁走上前。 “贤儿喜欢湘表姑嘛!”噘起小唇,贤儿嚷着,仰起小脸望着纪湘,对她咧嘴甜笑。“湘表姑也喜欢贤儿嘛!” 天真的笑靥与亲热的叫喊教纪湘心生怜爱,多讨人喜欢的小东西呀! 贤儿一直“湘表姑、湘表姑”地叫个不停,教纪湘听得眉开眼笑,最后应贤儿的要求,牵着她出去玩,留下曾夫人和墨荷两人招待严奕。 贤儿特地把纪湘带到后园,这里是她最喜欢玩耍的地方,尤其是在夏季,因为这里的白玉兰都开了,跟娘亲一样的,她好喜欢白玉兰的香味。 而眼前茂盛成群的树丛,教纪湘几乎看呆了。 整个后园满是高大的玉兰树,举目所及都是绿叶与白花,刚才她还未真切踏入,在外已能闻其芬芳,这里的花香浓郁得几可袭人。 “好多花儿喔。”贤儿双手捧着盛满了白玉兰的竹筐,笑眯眯地仰望着纪湘。 纪湘绽开笑颜,蹲下身与贤儿齐高。“这是谁给贤儿摘的呀?” 贤儿格格一笑。“湘表姑猜猜,猜对了我要张妈给你一块好好吃的乳酪酥!” “咦?只有一块吗?好小气喔!”瘪起唇,纪湘故作不满地咕哝。 “啊?”歪着小脑袋,贤儿嘟了嘟嘴。“湘表姑喜欢吃乳酪酥的吗?那我要张妈天天给你做。” 喔,为啥勋叔没告诉她这个呢?嗯,她得告诉勋叔,原来湘表姑好喜欢乳酪酥的喔! 真是慷慨。 纪湘不禁泛起微笑。“嗯,那我猜了喔,这些花儿是园丁哥摘的吧?” 咧开嘴,贤儿笑着摇头。 “王总管?” 闻言,贤儿皱起眉头,不断摇头。王总管那么老,怎么爬上树搞花啦? 困惑的蹙眉,她实在猜不到,苦笑了下。“唉,湘表姑笨,吃不到贤儿的乳酪酥了。” 咦?湘表姑笨吗?勋叔不是说湘表姑很像她,就跟她一样聪明吗? “不会吃不到啦,湘表姑喜欢吃,我就要张妈做给你吃。”贤儿绽开笑容,公布答案。“这是爹爹给娘摘的。”说着,她捧起篮子,埋脸细闻。“好香呀!” 轻扬起笑,纪湘站了起来,看着满园白花,闻着满园香气,她几乎感受到了这里的缱绻情深。 当年曾家迁居,为的就是这里的白玉兰,赢得了墨荷的动容,也得到了墨荷的芳心,晟表哥所做的一切是多么美丽、多么温柔,而墨荷,又是多么幸福。 能得此生深爱,携手并肩恩爱度日,他们真的……无憾了。 “湘表姑、湘表姑,贤儿送你花儿啦!” 叫声拉回纪湘的注意,低头看着娇憨的笑颜,她心头掠过一丝感怀。 她也曾这么拿着花儿,灿笑着把芳香献给长辈,是什么时候,换她做长辈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这么大了,光阴总似离弓之箭迅速飞走,教她想抓也抓不住,就像有些东西她越是想把握,却只会流失得更快。在岁月匆促流逝间,有什么是可以留得住的?是回忆、情感、还是……伤痕? 思绪恍惚间,她抚着手中嫩白花瓣,不经意地转过身,视线不期然地落在园门下的男人,刹那间,她的呼吸几乎梗住了。 看到那突然回过头的娇容,铁铭勋的心也在一瞬间绷紧了。 被浓香深深包围的同时,时光仿佛停止了流动,让眼前所见的,变得不真实极了。 艳阳高挂,耀目炽光刺疼了彼此的眼眸,他们必须眯起双眼,以眼帘阻挡过炽的阳光才能看清眼前人,眼中的干涩一如他们枯竭已久的心房,令人难受不已…… 心绪复杂,他们已分不清此刻心底是喜是悲。 他看着她,深深地凝望着她的脸,仿佛只要这么看着,就能填补这四年来的空洞,挥去他们之间的空白…… 他们都明白会有这么一天,在有生之年,他们终会相逢的一天,本以为在相见的那刻,会是难以形容的激动,然而,却是如此地平静,甚至是相对无言。 “啊!勋叔你来啦!” 伫立相视久久,贤儿的声音打破了凝结于他们之间的沉默。 猛然惊醒,她垂下了眸,藏起过往情深,她沉静地继续抚弄手上幽香,沾了十指芳郁,唇边漾出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 “勋叔……”奔到园门前,却见铁铭勋一脸的恍惚,贤儿不禁扯了扯他的衣摆。 还没回过神来,一抹身影忽然掠过他身旁,并在他专注的目光里,迎上了她。 最后,他眼睁睁地看着纪湘跟随严奕,转身离开。 第十章 到了午膳时候,饭桌上难得坐满了人,多了铁铭勋、严奕跟纪湘三人,气氛看起来显得热闹多了。但看似平和的背后,却是一片暗潮汹涌,过去未解的情感纠结,使得各人在暗地里怀着不同心事。 铁铭勋和纪湘的心绪皆是复杂难安,曾氏夫妇更是少不了紧张的份,不断暗暗端详他们两人的脸色与举动。 曾元晟特地回府用膳,为的就是要瞧瞧纪湘,加上他与严奕早已认识,两个男人在丝绸织品上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他们如流水般的健谈笑语,悄悄融化了纪湘内心的局促,让她不致显现慌乱。 她一直静谧无语,也一直不肯正视与她相对而坐的铁铭勋,说不出心底渐渐浮起的恐慌为何,她只知道……不能触及他,即使只是一个眼神或微笑,都不能。 “我看不如这么办吧!奕弟到舍下来小住,好让咱哥俩把丝绸聊个痛快!”朗声笑道,曾元晟偷瞄了下异常沉默的铁铭勋,心忖他这老哥能帮的,就是把老弟的“威胁”赶到自家来,别的,得靠他自个儿努力喽! “小弟闲时必会过来拜访,不过我想在湘湘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好好陪她。” 噙着温文的微笑,严奕婉拒了曾元晟的好意。 简单的三言两语,表明了他对纪湘的关爱与熟络,让桌上各人心里有数。 这时丫环端来菜肴,谈笑声也随之停歇下来。 自然而然地,严奕主动将纪湘碗中的饭倒来自个儿的碗盘里,熟知她饮食上的习惯。 最寻常的一个动作看在铁铭勋眼底,却是无比地刺目锥心,他脸色顿时僵住。 这是一个讽刺,昔日她主动把饭盛到他碗里去,一如她的感情般双手奉上、献上,豆 豆 小说阅读网如今她不再给予了。却有另一个人跟她分享,仿佛在对他宣告着她的情感与人生……今后将不再有他,他曾有过的权利与位置,已被严奕所占据、取代了。 今天从相见到离去,两人皆是无言无语。她是心如止水、无话可说;他是心有万愁、有口难言。 “再不加把劲,湘湘可要被那小白脸抢走喽!” 严奕和纪湘两人才一踏出厅门,曾元晟就马上变了脸,声声讪笑。 方才用膳时,严奕那不经意流露出的呵护与体贴,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对纪湘确有意思。 “嘿,近水楼台先得月,小白脸这是暂住纪家先得人,危险啦!”继续闲闲地说着风凉话。 铁铭勋一迳沉默。他不是不明白曾元晟的话,他……不是无动于衷。 突来的重逢,使得思绪与情感一并起伏混乱,她的淡然更教他无措。 苦等四年,她终于回来了,但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纪老爷,面对她淡泊得几近陌生的面容,以及刻意回避他的眼神,他为那份他不懂、不了解的心思而心慌,他不怕她恨自己,只怕她……已不再对自己有任何感情。 看他愈加深沉复杂的脸色,曾元晟暗叹,他越来越抓不住这老弟的想法了。 想来也替他难过,自湘湘离开后,尽管他生活上没太大的变化,人却变了,变得寡于言笑、阴郁冷峻,虽把茶庄打理得井井有条,但他终日面容阴沉、眼神空洞,人像是行尸走肉般地度日…… “勋叔!” 娇滴滴的呼喊声打断曾元晟的沉思,只见小贤儿跑到铁铭勋面前不住撒娇,嚷着要他抱抱。 紧抿的薄唇泛出浅浅笑痕,铁铭勋抱起了她,黑眸有着溺爱之情。 “很好嘛!终于有点表情了。”挑起眉,曾元晟嗤笑着调侃。这人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时常整天下来都是不言不笑的,仿佛永远只有那固定的木头表情,他几乎无法与他沟通。 而贤儿,是唯一能让他有反应的人。 只因贤儿总在他脆弱的时刻,乖乖的,不撒娇,不哭闹,她会安静地窝在他怀里,仿佛很专心地倾听,这样的乖巧教他更生爱怜。 多年来深埋心中的苦涩与悲痛,他忍不住跟贤儿低诉,而时至今日,他不知道这样单向的景况,是否结束于纪湘的归来-- “贤儿呢?怎么不见了她?”走进墨荷房里,纪湘终于忍不住问。 那娃儿平日黏人黏得紧,每回来曾家都瞧见她不是黏着姨娘就是黏着荷表嫂,方才她在姨娘那儿见不着她,如今在荷表嫂这里也不见其踪影,真是奇怪了。 “她到勋表弟那边去了。”墨荷轻声回道,悄悄观察纪湘的反应。 娇唇逸出浅笑。“贤儿也挺黏他的。”她语调平淡,似是对铁铭勋这三个字再也勾不起一丝波澜。 墨荷点点头,不禁深切望进她那清澈无波的眸子,想看透她是否真那般平静。 敛下眼,纪湘下意识地轻揪裙摆。“我听晟表哥说……贤儿得读书了对不?” 话题一转,提起曾家那心肝宝,墨荷清亮的眸光蓦然黯淡下来,微蹙的眉间尽是愁悒。“贤儿是该读点书,将来嫁进王府……得要知书达礼的。” 纪湘蹙眉。“荷表嫂,你不想贤儿嫁进王府?”她大胆道出几能杀头的问题。 “就是不想,也不能抗拒,这是皇命。”叹息着,墨荷神色忧郁。“别人都说这是皇恩浩荡,是咱家祖先之灵,是贤儿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日后曾家将凭借着与皇家结亲的关系而飞黄腾达……可我却不觉得那是值得高兴的事。” “你是……担心贤儿的将来?”纪湘不确定地问,想了解、分担墨荷的心事。 “贤儿嫁的不是个普通人,而是个亲王,我真的怕……她应付不来,毕竟满汉分歧仍然存在,况且说实话,她这样嫁过去有啥得意风光的?说穿了,还不是做小的、做妾的……”娓娓道出心底所有的忧苦,墨荷不禁红了眼眶。 她不要荣华富贵,她只要女儿永远平安、一切安好便好。 “荷表嫂……”感觉到她为人母的挂虑,纪湘此时总算明白她的愁眉为何了,没有任何父母亲愿意让自个儿的孩儿受苦、受委屈,孩子痛,爹娘更痛。 “我心里很苦,但许多话都不能说出来,我想了好多,想到她十年后就得走了……我和贤儿只剩下十年时间……这教我怎能不心痛?”泪水早已滑落,她失控地哽咽起来。 没了一贯的精明冷静,现在坐在她面前的,只是个为亲儿受尽担忧与不舍的无助母亲,纪湘禁不住心酸,明白她肯定是忍了好久,又不愿把这份苦涩诉予丈夫,因此长久下来,忧惧便如绷紧了的弦般,稍一轻微触碰,便会绷断。 “你们是母女,就算隔多远都不能断去你们之间的连系,你们是血脉相连的。”纪湘上前握住墨荷的手,柔声安慰道:“婚姻不能选择……也许这就是命定的缘,世间事自有老天爷安排,你就别太紧张担心了,贤儿会幸福的,她肯定会幸福的。”她坚定地道,也衷心祝福贤儿。 在纪湘细腻的安抚下,墨荷慢慢止住了泪。“女儿终要嫁出去,这个我懂的,只是她那么小就得嫁人,还要离我这么远,想着就觉得难受了。”毕竟她自己十八岁才嫁人。“那你呢?感情上又有什么想法?我瞧那严奕……待你挺不错的。”拭去泪,墨荷把心思重放在纪湘身上,不禁关切低问。 纪汀摇首。“我对他只有像晟表哥那样的感情。” 墨荷心中一热。“那么勋表弟呢?你又有什么想法?” 跟丈夫一样,她也私心希望他们能重修故好,这些年来铁铭勋过得并不好,对于当年那冲动的做法,她也一直心存愧疚。 加上纪湘回来已经五天了,铁铭勋那边毫无动静,她这儿也是平静得紧,这实在教人忧急。 单刀直入的问话教纪湘无措,她垂下了眸,忽然萌起的情愫使她只懂逃避。 “其实我到现在仍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以致你这般坚决地要离开,但四年了……”她浅叹,语重心长地道:“什么都够了。” 她知道她的心结仍未解开,但她不愿她再继续逃避下去,四年的封闭与躲避,是时候结束了。 墨荷的话打进了纪湘的心窝里,教她心底浮起微微酸疼。是啊,匆匆四年过去了,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荷表嫂,谢谢你。”含泪的目光盈满了感激,她始终欠墨荷一个谢谢。 她知道这四年来,自己是怎样让表哥表嫂难为,对她的突然离开,他们想尽办法去瞒过所有人,为了让她好过些,他们随她恣意逃躲,尽管想她回来,却从不硬逼着她回来,假如没有他们的庇护,她是不可能有那么惬意安宁的日子。 诚恳的道谢教墨荷心疼澄澈的眸子透出了几丝坚强,让她陡地意识到纪湘真的长大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枕在她腿上,在她怀里为情心酸、哭着问她该怎么办的孩子,现在她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和做法,她不再依赖任何人了。 回到纪府,纪湘第一件事就是到灶房去。 “老爷已在用膳了。”灶房里的嬷嬷说道。 她点点头,然后退出灶房,直往纪老爷房间走去。 正当她思忖着是谁把饭菜端进爹爹房里,一抹娇小的身影突然掠过她眼前,她眸光一亮,立时绽出惊喜的笑靥。 “贤儿?”纪湘加快了脚步。 正在石阶前踢着小石头的贤儿,乍闻叫声便立刻转过头来,见到是纪湘,小脸即时充满了灿烂笑容。“湘表姑!” “你怎么来了?”蹲下身,纪湘笑着摸摸她粉嫩的脸颊。 “我跟勋叔来看姨公公啊。”贤儿也学着伸出手摸摸表姑白皙的脸。 纪湘一怔,笑容霎时凝结住,得知他就在房里,他们就只隔着一扇门,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也许是意外……她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自己家里。 “湘表姑,人家好想你,你想不想贤儿呀?”没留意纪湘微僵的脸色,贤儿迳自张开小手臂搂住她纤细的肩膀,脸埋在她芳馥的脖子里嗲声撒娇。“咱们进去好不好?我保证不会吵到姨公公的。”她软声说道,不想待在外头待勋叔啦! 暗叹口气,纪湘携着贤儿推开门,心知有些人事她无法避免,终要去面对。 走进房里,就见床边坐着一个魁梧的身躯。 “爹。”轻喊着,她走近炕床,这才发现原来铁铭勋在喂爹爹进食,眸中掠过一丝惊怔。没想到他会伺候爹…… 背后传来的娇脆嗓音教铁铭勋心一紧,拿着瓷匙的手几乎僵住。 “让我来。”拿过他手中瓷碗,她低垂的眼始终没触及他。 感觉到她语中隐然的隔阂,他脸上划过一抹黯然,默然站起身,把位置还予她。 “你带贤儿来了?”看到椅上那娇憨的小脸,纪老爷逸出了慈祥的笑。 纪湘正想回答,可贤儿娇泼的声音抢先传来-- “是勋叔带我来的,但他不让我进来!”嘟起嘴,贤儿晃着两只脚丫子,语里带着控诉的意味。 “我怕贤儿吵到您休息。”铁铭勋沉声解释。 “不打紧,以前都是你们一起来看我,今儿个没见着贤儿,心里都在惦着了。” “听到没有?姨公公喜欢看到我喔!”对铁铭勋噘了噘小嘴,贤儿便跳下椅子,跑到纪老爷身旁,一双乌溜溜在大眼无邪地瞅着她的姨公公。 纪老爷笑着摸了摸贤儿的头,感觉她真像小时候的纪湘。 爹爹与他们熟络的言谈举止教纪湘微怔。 听来……她走了以后,铁铭勋该是经常前来看爹爹,但……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不是恨爹爹的食言毁约吗? 手执瓷匙,她心不在焉地搅动着米粥,待手上的触感不那么烫了,她便舀起一匙送到纪老爷面前。 而纪老爷默默吞着女儿递来的米粥,注意到女儿身后那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瞧的眸光,迷蒙的欣慰笑意渐渐加深…… 伺候完纪老爷后,他们三人便退出房间,让他继续休息。 “我要去南门!”还没踏出门槛,贤儿已先大声嚷着要去玩。 纪湘本想退却,却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她亦不想被任何人左右心情,她告诉自己该坦然面对,就算站在身旁的,正是把自己伤得最深的人…… 重踏南门市集,这里依旧繁盛,铁铭勋将她俩安顿在茶楼里,转头吩咐小二哥下几道菜后,便出外给贤儿买零嘴去了。 咕噜咕噜地喝下纪湘递来的香茶,贤儿眨眨大眼,突然说:“我知道你喜欢栀子花。”接着咧开嘴笑道:“但我喜欢白玉兰。” “嗯?你怎知道的?”不经心的笑问,纪湘伸手试净贤儿濡湿的唇角。 “是勋叔说的!” 她听后一愣,望着贤儿那天真的容颜,她忽然想从她身上知道更多、更多。 “他……他还跟你说了什么?”她怔怔地问,目光锁紧了贤儿的脸。 “喔,勋叔说了好多喔!他说湘表姑好喜欢吃东西,尤其是张伯的糖葫芦。 湘表姑很聪明,晓得那些干干的茶叶。湘表姑做事第一,能干得不得了。湘表姑的心好善良,很会帮助别人家。湘表姑人好好,还有笑起来好漂亮,就像蜜饯那么甜,他说他好喜欢湘表姑,我也觉得湘表姑好好、好漂亮,所以我也好喜欢湘表姑呀!”小嘴动个不停,贤儿把话全盘道出。 这就是为何在初次见面时,她不对纪湘怕生的原因,当纪湘向她绽开第一个笑容,她就知道那真是湘表姑没错了,一如勋叔所说、所形容的,湘表姑的笑脸真的好漂亮、好甜美! 活泼的童稚嗓音不断的绕耳边,那毫无矫揉造作的纯真言语……为何会让她感到如此揪心? 是什么湿湿的东西坠落了下来?无意识地举起手,她沾了一手泪痕。 “啊,不哭不哭。”惊见纪湘的泪,贤儿赶紧来到她身边。“湘表姑不喜欢听吗?那贤儿不说了,你不要哭。”她拉着她的手,既笨拙又心慌地安抚她。 纪湘抱起贤儿。“那些话……你怎么记得那么多?”她语调干涩,疑惑一个五岁的娃儿怎记得了那么多话? “勋叔经常跟我说这个,我都会背起来了。”贤儿老实答道。旋即专注在面前的泪颜上。“湘表姑你不要哭。贤儿不说了,我以为你知道勋叔这么称赞你,你会好开心……我以后都不说了。”小手忙乱抹去她晶莹的泪水,贤儿皱着小眉头保证,心忖着表姑跟自己不一样,因为每当有人赞美她,她就会开心得不得了,所以她才把勋叔那些赞美说给她听,好让她也开心一下下,万万想不到会弄巧成拙。 拥紧了贤儿,此刻她脆弱得只能靠在她肩上垂泪。 为什么要让她知道那么多?为什么他要惦记着自己的一切? 以为早已淡化、失落的感情,为何……又在她哭泣时袭上心头? 铁铭勋回来时,见到这么一幅景象,脸色顿然一沉,马上从纪湘怀里揪起贤儿。“你做了什么坏事?” 贤儿一呆,她从未见过勋叔板起脸的模样。 “你、你做什么?你会吓到她的。”有丝狼狈地擦去泪水,纪湘连忙起来夺回贤儿,泛红的泪湿眸子紧紧瞅视他绷紧的脸。 下一刻,贤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声之大,响遍整个茶楼,众人为之侧目。 “麻烦你们了。”抱过纪湘怀里的孩子,墨荷摸摸她的头,“乖,别哭了。” 贤儿仍在抽泣,被抱进家门前,她不忘掉头大叫:“我讨厌勋叔!以后都不要跟你玩了!”对铁铭勋吼完,她便气呼呼地转过脸。 三个大人皆是哭笑不得,墨荷向门外两人点了个头,便走进了内院。 “活该。” 清脆的嗓音响起,铁铭勋微愕,望向身旁的人儿。 “从来没人敢这么凶她,你活该被怨。”纪湘凉凉地说道。 曾家现在算是贤儿最大,连她亲爹娘、亲奶奶都不曾对她责骂,这男人是吃了熊心豹胆吗? “我……以为她把你弄哭了。”盯着她清秀的眉目,他低沉地道,平日贤儿怎么调皮他都能容忍,但他绝不容许小娃儿惹她难过,甚至让她哭泣。 “呆子。”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她转身走下石阶。 这男人还是跟以前一样呆,从不知道他自己才是那个惹她哭泣的罪魁祸首。 她……刚才是骂他吗? 杵在原地,铁铭勋愣愣想着,虽然不知自己做错了啥事惹她瞪、被她骂,但他没丝毫的气愤,反倒感到狂喜不已。 是的,这代表纪湘不再对他视若无睹,代表她愿意回应他、正视他了…… 迈步追上去,他决心挽回昔日失去的一切。 走着他俩曾一起踏足过千万遍的道路,在无言的相随间,他们都有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眼前的景物不变,而情感……仿佛也不曾改变。 纪湘心底也惊讶自己的从容以对,不可否认,贤儿拉近了她和铁铭勋的距离,可心的距离……她却不敢多想。 似是不舍道别,他们一路步进了纪府,直至走到她闺房前,才停顿脚步。 “这个是你的。”把手上的东西交予她,他深邃的黑眸藏着抹宠溺。 伸手接过,她打开扣纸,发现那竟然是糖葫芦。“我也有?”她没想到自己也有份。 鲜红晶莹的模样诱她一尝,她马上张嘴咬下一颗,迫不及待地品尝久违的甜美,可口中变了的味道却教她不由自主地蹙眉。 “味道……不行吗?”见她脸色变了,铁铭勋紧皱起眉。“张伯已经没做糖葫芦了,我吃遍了南门所有糖葫芦,这家味道最好。”可再好也比不上张伯的。 看着他脸上的懊恼,感觉心房缓缓荡漾出一股热流,思绪随之被某种情感紧紧攫抓住,那种教她心酸、令她淌泪的情感…… 那该是很好笑的情境,不是吗?一个大男人跑到各处买糖葫芦来吃……不是很好笑吗?为何她笑不出来?为什么? 随着眼中渐渐凝结起来的朦胧,她这才明白涨满心窝的,是催人落泪的感动。 突然浮起泪光的大眼揪紧了他全身的知觉,也教他手足无措,他有点慌乱地夺过她手上的糖葫芦,然后把它扔掉。 他的举动教她又她气又她笑,他不是真的以为她是为了不好吃的糖葫芦哭吧? 纪湘又哭又笑地盯着他。“我真恨你。” 是啊,她怎能不恨他?这男人明明是这么地呆,可就是有本事教她伤心流泪,真是……气死人了! 尽管她悲喜交错的脸容教他费解,可他无心探究,一个恨字一下子打乱了他的心跳,他目光凛冽,脸色与呼吸全都僵硬起来。 被他那牢牢紧扣着自己的视线盯得不自在,她逞强地哼了声,遂转身推门。 她突然的离开仿佛击溃了他的理智,他倏然将她拥入怀里,他气息紊乱,胸口炽灼,四年的煎熬与苦等,五天来的失落与惆怅,这一切几乎逼疯了他,无法再深藏的感情瞬间迸裂,他已经让她躲了四年,不允许她再有逃避的机会,而他也不会再坐以待毙-- “不许恨我,如果你对我还有感情的话,那就不能恨我,你只能爱我,就像以前那么爱我,我等了四年,要的不是恨,而是更多更多的爱……”他嗓音沙哑,语调急切,心腔溢满了不容她反抗的霸道。 感觉到他失控的仓惶,她先是骇住,可因为他的等待,她又湿了眼睛。“如果……我对你没有感情的话呢?”那是不是就能放过她了? 挺拔的身躯一僵,他的呼吸顿时变得浓重起来。“那我宁愿你恨我。”咬牙说道,他深黑的眸子有她看不到的沉痛。 恨他,总比没感情得好,况且她应该恨他,她有太多恨他的理由了。 决堤的热泪一下子便沾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她埋首在他胸前啜泣。她的确恨他,四年前,当她看见他与溦姐拥吻,她便知道自己该是时候学会恨他,如果不恨他,她找不到离开与死心的理由…… 在外逃避了那么久,她一直以为有些事已经完了、有些感情早已结束了,她也不再是不懂事的女孩、不再是那个日夜跟着他跑的女子,她不要再那么傻、那么谦卑地只为获得他一个专注的眼神,因此她告诉自己,她不爱他,她只爱自己…… 承受地那样的噬心之痛,度过了寂静的四年,她认为自己已对他死心了。 但当她回来,乍见他的第一刻,她却只能怯懦地选择封闭起自己的心,怕好不容易才平复的心湖再次被搅乱,怕心坎深处最在乎、最思念的那个人再次打碎自己的心。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颗破碎过、已然修补过的心,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再承受伤痛,因此她对他视而不见,一再说服自己已不存一丝感情。 但他总能如此轻易撩拨、敲碎她的心防,对他,她总是还没绝情,就已经心软…… “你知道吗?纪老爷跟我说过,他这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不是二夫人,而是你的娘亲。他年轻时为了某些原因,在不甘愿的情况下娶了纪夫人,就因为那口气,他刻意冷落妻子,但多年后当妻子断了气,他才醒悟自己是爱她的。在二十年的相处里,他动过心,却倔强地不承认,他为此后悔了许多年,在后悔的日子里爱着一个死去的人……” 听着铁铭勋徐徐道出那个她不知道的故事,纪湘立时呆住了。 “记得吗?以前你曾骂过我是大呆瓜,自你离开后,我统统承认了,我的确呆、确实笨,我连自己的心意都弄不清楚,明白了一切后,我只知道自己能像纪老爷那么后悔,却不能重蹈覆辙。我不能有那样的遗憾、不能真的失去你,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低嗄地在她耳边诉说他所有的悔意与情意,他不自禁地把她搂得更紧。 四年里他想她、念她、爱她,抱着重逢的期盼,领受了多少空洞与寂寞…… 在他紧窒的拥抱中,她终于崩溃地哭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为什么要到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为什么要待一切都不能再挽回时,才懂得失去了什么?为什么? 她突然觉得这世间很难懂、人心很难懂,爹对娘原是有着这么玄妙的感情,到底爱情是否要到死别生离时才会彰显,好让当局者明白自己心底最隐蔽的情愫? 一切都是那么地难懂,她能把这些事看得透彻几分?又能明白多少? “答应我,这辈子再也不要离开了,你要恨我,甚至要恨我一辈子,那么请你待在我身旁恨一辈子……”叹息着吻上那濡湿的眼,他喑哑的字句净是哀求,他不要再尝别离的滋味,只要她不离开。永远待在他身旁,要他怎样都可以,只要有她在,哪怕她只是单纯地站在自己身旁,天晓得那已是一份多大的福气。 纪湘泣不成声,她只能不断摇头,无言地告诉他,她不恨他,她很爱他。 她想要的,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他的一份专注,得知自她离别后,他一直牵挂着她、惦记着她,而他心里也一直有她,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足了…… 她不必再奢求什么了。 “不要再折磨我了,我没有力气再等待四年,那太长,太难熬……” 四年了,什么都够了。 墨荷的话犹在耳边,是的,他四年的等待,她四年的飘荡,这四年来的空白苦了他,也苦了自己,过去再多的苦恨、再多的理由也已变得微不足道了。 真的够了,他的惩罚、她的泪水,还有他们的折磨…… “我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但没有……我从来没有放下过……”她哽咽着说,陷在这亲昵的贴近里,当她再次崩溃了哭倒在他怀里,她才发现自己仍是那么爱他,她爱恋从不曾遗失在过去里,依旧紧紧系于他身上。 “我也没有放下,我一直守着你,守得好苦……”喃喃低诉着心底的苦涩,他庆幸自己终有机会对她诉说累积多年的情意,他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告诉她、证明自己有多珍爱深恋着她。 捧起那让他心碎的泪容,他吻上了她颤抖的唇瓣,辗转爱怜,百般温柔,这是他穷尽一生所要守候的真挚深情…… 人生苦短,他们已平白断送了四年时间,他们都已真切体会到爱情不是拿来思念的,而是把握每个时候恩爱相偎,携手相伴,直至终老。 经过岁月的洗练,他们同样放不开过去深刻的爱恋,以及曾有过的痛苦与挣扎,确立了彼此不变的爱、认定了彼此的心,他们放不下的同时,却也拾回了他俩的将来。 终曲 十天后,严奕也是时候离开了。 来时二人,去时一人,他虽是大失所算,但不要紧,只要她幸福,他便能成全,对她寄予深切的祝福。 临行前,在各人忙着帮他打点时,他拉着纪湘走到一旁。 “严少爷,可以启程了。” 向王总管点点头,严奕又转向纪湘。“保重。”微笑着道出最后二字,他唇边的笑意苦涩,眼眸里却流露出片片深情。 纪湘没说什么,只深深地凝望着他,纤丽的小脸写满了感激。 而后严奕登上马车,绝尘而去。 “他跟你说了什么?”走到纪湘身旁,铁铭勋轻问。 方才看着他俩摒开众人,迳自站在一角相谈,不知怎的,这幕瞧在他眼底,让感到有些不悦。 “他呀?”睁大眼眸,纪湘甜笑起来,视线依旧盯着远方的马车。“他说我随时可以到苏州去,又说假如我被某人欺负了,还有他能依靠,我可以去投靠他,他还说--” “你不会有机会到苏州去!想都别想!”忿然打断那些刺耳的话,他断绝她所有离开的念头。 瞥了瞥他那难看脸色,她无奈地轻叹,思绪仍停留在与严奕离别的伤感中,目光再次飘到远方,那张温雅的俊容随之兜上心头,她不经意地道:“其实他陪我回来,是想来提亲的……” 是的,严奕待她还是那么温柔,尽管当日她摒弃了所有顾忌,对他坦白,可他没有死心,不介意她过去的种种,仍想着要娶她。 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可她就是没办法对他生出爱意,在拒绝他的同时,只能深深感谢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她将铭记在心一辈子。 闻之,铁铭勋脸容一凛,神色蓦然变得难看至极。 似是眷念的神情与语气教他咬牙切齿。“你别老是想着他!”虽然早知道严奕对她有意思,但如今得知他竟是对她动了婚嫁念头,这教他不能接受,尽管严奕已走,可他还是感到气恼。 啊,他干么一脸气愤的模样? 眨眨灵动的眼,纪湘不解地看着他,脑筋一转,霎时明白他因何事懊恼,娇嫩红唇悄悄逸出笑。 “我好饿喔,咱们去吃糖葫芦好吗?”绽出灿丽的笑容,纪湘挨上他壮健的胸膛,撒娇似地抱住他手臂,腻在他身旁。 阴霾般的愤懑瞬间扫清,铁铭勋马上携她往南门而去,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的了,他不能让她饿着。 “咱们去拜访张伯好吗?他看见你回来,说不定会帮你做糖葫芦。”勾起宠溺的笑,他不禁轻抚她的脸。 既然她吃不下别的糖葫芦,那么他会想尽办法,为她弄来她喜爱的“张伯糖葫芦”。 “好啊!就算吃不到他的糖葫芦,去看看他也不错啊!”纪湘赞成地点头,毕竟她自小与张伯存着一份情谊,也想去关切一下他老人家的近况。 娇憨的笑靥教他心恋不已,不自觉更握紧了她的手,他的眼、他的心为她洋溢着无尽甜蜜与幸福。 在繁盛热闹的市集中,他们始终紧紧相随,人潮打不散他专注的目光,喧嚷驱不走她的笑声,在她欢悦的小脸上,恍恍惚惚间,他眼前浮起了一段段温馨美丽的片段,他温柔的眸光渐渐加深…… 将来成婚后,他会每天给她煮上一碗红豆汤,就像她当初那样为他洗手做羹汤,用心煮出满碗浓郁芳甜相思意,平日就算他有多忙,也会抽空和她逛街买糖葫芦。 她爱桅子花,而他在茶庄后园那片土地上种满栀子花,每日悉心浇灌、关切照料。花开了,就让她摘个够,花枯了,就让她待在他身旁,等他继续为她灌溉出新的花儿。 日月流转,花开花落,就这么、就这样,一起走到尽头。 零雨其蒙茗香浓 季巧 当初快毕业时,同学开始丢履历出去,他们都找相关科系的工作,而我却死命要找编辑的工作,不停给出版社和报社丢履历。 我念的是土木工程系。 完全跟编辑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学历,想也知道,我找工作的过程有多凄酸。 毕业将近十年,毫无意外地,我没有找到任何机会当编辑。 这些年来,我所丢的履历上百,但面试的机会却寥寥无几。 那些出版社和报社的主管,最喜欢问:“钦,你是理科生,干么跑来找编辑工作?” 当然是因为伟大的梦想和兴趣啊! 可惜,没人理我,每次面试都失败而回。 有些主管甚至很明确地说:“你的学历看起来真的不适合编辑这行。”害我当下超级纳闷,不适合,那干么要我来面试? 每次换工作,我都试图要加入编辑的行列,但就是苦无机会。 我知道自己的学历出了很大的问题,计划进修,再怎么受到打击都没有放弃过编辑梦。 后悔当初选理科吗?已经有好几个朋友这样问我。 我不后悔。 我一直认为文科能够自修,理科真要有老师教才行。 我想,就算早知道会被理科拖累编辑梦,我还是会选理科,还是想多学点东西。 这梦想,我想了很多年,在心里一直没有放弃过,直至这次出书,我是真真彻彻底底地放弃了。 如果要我像责编那样工作的话,我自认没那种魄力,因此,我投降了,不会再胡思乱想,认分做我该做的工作,别再发编辑梦了。 此次修稿,苦煞了责编,我深深抱歉,也深深敬佩,真的是神人才办得到的境地。 而我整整一个多月来,处于心悸腿软状态,不停地跪了又跪,身体也不争气,病了又病。 总而言之,这本稿子给我的记忆就是大灾难。 感谢责编,一切尽在不言中。 贫贱夫妻百事哀,我对这句话素来相当感冒。 身在古代也就罢了,毕竟以前的社会,的确会有很多因贫穷而产生的不公,但放在现在,这句话是我的雷。 只要两个人一起努力,再贫贱,也不会到百事哀吧? 很多人都说,要等到买了房子才能结婚,要等到有了什么什么才能干什么,在我看来,都是虚话。 他们都说,想准备好最好的环境和条件给对方,才能确定名分。 但只要真心相爱,为什么不能一起打拼、互想扶持? 有些人事,一旦过了某个时间点,很自然就会变质,不当不把握,简直在浪费生命。 珍惜眼前人,也请好好把握,缘分,从来得来不易。 --完--